痛悼陈力民兄——宝日格斯台知青二三事
作者:黎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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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悼陈力民兄 ——宝日格斯台知青二三事 平心而论,他是宝日格斯台草原改良事业第一人——我场第一任配种站站长:陈力民。他是难得的人才。当我们六十八位知青来到草原来向牧民学习生产知识时,大学生老陈等人实际上却是支边的热望,以技术权威的身份,来到牧区。他肩负着指导牧区牲畜改良的使命。 前几天,我听说陈力民兄走了。 他,曾经是那么强壮,那么自信。但这毕竟是事实。我得到噩耗,沉痛之余,却没有感到十分意外——像老陈那种为国家、为事业而殚精竭虑的人,不太爱惜自己,太过豪放……
我与力民兄接触大约十余次,每一次接触,都让我对他的魅力之感觉深一层。他大我10岁,是畜牧专业的大学生。戴着一副深度眼镜,打量他人时,一种深沉的洞察力从眼窝里透露出。他个子很高,魁梧健壮,走路稳健有力。 别看力民兄是大学生,在他身上,没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文弱气息,一种绝大气力与霸气,时时显现出来。我想,这种气力与霸气,就连牧民中最强的汉子也要让他三分。 一次,配种站的一位身体硕大的北京知青扛着一麻袋一百多斤的草料,样子有些狼狈;老陈笑笑,从这硕大的趔趄歪斜者一旁接过麻袋,夹在腋下,一只手抠住麻袋,径直走向棚圈。 老陈就是有如此蛮力。他干活从来都是在第一线,他出的汗水,付出的体力,比起一般职工,只多不少。他的眼睛,总是警觉地观察着牲畜的一举一动,母马的发情细微瞬间,改良牛羊的些微消瘦,都逃不脱他的法眼。而他脑子里盘旋的,是我们这些比他小10岁左右的中学生所不能想象的。怎样精心地照料那些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第一代羊羔、牛犊、马驹,英国短角牛或是荷兰短角牛与三河牛之间的区别,怎样驾御那高大的三河马,怎样盖仪器设备的生产用房等等,一些像我这样的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永远也思考不到的问题,他都烂熟于心,成竹在胸。至于盖房、打草、开割草机、装车、挤奶、种菜挖窖都在他的考虑之中,当然都在他的劳作与传授之内。为与他一起奋斗的中学生知青们操心,如亲兄弟姐妹般对待,更不在话下。 那时的我,只知道,好好劳动,出一身臭汗,就是好青年了。从我所在的七连路过配种站,听老陈与他人谈论那些让我似懂非懂的专业词汇,看着他那粗壮的臂膀与自信的神态,我对他的好奇尊敬之情,就油然而生。 劳动时的粗犷豪放作风,与缜密周全的思考能力,以及两者混合为一体的儒雅沉雄之气,这就是老陈。 老陈的理想与我不大一样,他对草原的未来,对人生,想得更深,更远。
返回京城后,我们常常与老陈聊天,他与知青们兴致勃勃地聚在一起。和这些知青们在一起,老陈从不摆架子,他很喜欢我们这些与他同样有些傻傻的“小知青”。 一次,在我家聚会,老陈喝得尽兴,开始讲故事。他口里的词汇可真多啊。一会儿“茶是花博士,酒是色媒人”一会儿“萧规曹随”,从他嘴里自然流出。 说到动情处,老陈知想到了什么,扬着头,用他那深沉洪亮的声调对我们几个说:“你们知道在配种站发生的那次死马事件吗?” 伤感而骄傲的神情,在他脸上浮现。故事在老陈浑厚的男低音中开始了。 在配种站的一个秋季黄昏,配种马群还没有归来,老陈担心,出去探望。 天色完全黑暗了。终于远远地,那群马儿疲惫地归来了。发生了什么? 马倌告诉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群马在山坡悠然吃草时,有群狼悄悄跟进,准备着一次饕餮大餐。 马群的领袖——那个威风凛凛的种公马,警觉地嘶鸣起来。小马驹被围在中间,母马包围着马驹,强壮些的马在外围,而种公马,则愤怒地与逼上来的狼群搏斗。 搏斗,搏斗,种公马扬鬣奋蹄踢向狼群,它不停地踢着,狼群在它的奔踢下,混乱躲闪,败退。 马倌赶到,群狼逃逸。惊恐后的马群缓缓返回棚圈。 种公马殿后,它望着自己的同类,一匹一匹地回归棚圈。所有的马儿安然归圈了——它身上一软,倒下了。渐渐,它没有了呼吸。 老陈走向尚有余温的种公马身边,按捺住心中的痛苦,为它作了遗体解剖。 老陈发现,种公马的膀胱被它自己踢破了。在与狼群搏斗时,它那愤怒的蹄子多次踢到了自己的身上,它的膀胱已经粉碎,鲜血,液体,模糊一片。 从回忆中回到现实中的老陈大喝一口酒,赞美他的种公马,嗓门提高了:“男子汉啊!真正的男子汉!”他的声音在我那20几平米的屋子里震荡,有点气壮山河。 我们静静听着。一瞬间,我摸到了老陈那活跃着的灵魂。老陈啊,你那振鬣长鸣的心爱的种公马,不就是你一生追求与实践的写照吗!
老陈不大写文章,但在我们自己的杂志《知青通讯》中,他还是热情写了些许文字。现摘录若干,再现他的文采、境界。 老陈与北京知青结下了深厚情谊。在《回忆与回味中的理想与现实》一文中,他深情对他的弟弟妹妹们说道: “我不是地道的知青,正如前面谈过的,严格地说只能算是知青的追随者。令人动情的宝日格斯台确确实实有过六十八名北京知识青年。如果能允许多纳入名额的话,还有几位半个知青(黎按:指老陈与其他几位一起搞畜牧改良的大学生)。长期以来,我一直以占有半个席位而自居,并终生怀念有机会与你们共同履历的人生,也促使我更真实地理解了人生。大概是缘分,在踏遍内蒙古纵横千里草原之后,我有幸在那纯真的处女地上与诸君们相识,并为你们的热忱、朝气以及对信仰的真挚追求和无所求于现实的精神所感动或者是共鸣,结果成为至诚的追随者。我的这一选择是发自内心的朴实的,也许是天性,也许是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都起了作用;但这一决定影响了自己的一生,对于你们,我永远是敬重的……在历经沧桑之后,……分离的困惑、彷徨常常折磨着身心,也使我陷入难以自拔的痛苦、辛酸之中。我离开了草原,同时带走了一个咀嚼不完和回味不尽的合欢与悲离的课题。” 与草原,与知青分离后,这种离合意绪竟成了老陈的一生的永恒的课题——这才是老陈的语言,是一个一心在草原搞出点名堂的老陈的语言啊! 在《运牛二三事》中,他这样叙述与烈士杜恒昌的一段经历: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杜恒昌的以二次流泪。第一次是他解马缰绳的时候,被马刨伤了左臂。当时,他只哎呀了一声,用右手握着伤臂,咬牙忍受着,只是大滴的眼泪不住地滚落,连额头和鼻端也浸出汗珠,他有极强的忍耐力,是条硬汉子。但他这一次落泪,使我感到问题的严重和他内心的沉重,他须要有力的支撑。我不论是作为老大哥亦或是朋友,给他的都不该是一般的同情或安慰;我的责任应该是让这样一位有志气的年轻人,保留住他的胆量和豪气。志气不仅表现在个人事业和社会责任,更重要的是经得起挫折,看得破生死,真正的把自己看作是江河湖海中的一滴水。不见大世面,不经大磨难,又有多少人能在自身和社会的重大问题面前,始终保持无为无不为的气魄? 我对杜恒昌是了解的。不善言辞的人,用不着别人对他说过多的话。……我开始东拉西扯,高谈阔论起来。那其中还有我的一段经历呢。那时正大炼钢铁,我从高炉上掉了下来,摔得脚尖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当时以为自己掰回去就没事了,结果把脚腕的骨头掰断一块,手术后变成瘸子,一年多走不好路,现在挺胸抬头的走路姿势,还是那时刻苦练习形成的。‘我觉得断腿后比断腿前走得还精神’,我调侃地说。他似乎不相信。我大模大样地脱下袜子让他看,右交踝上确实留着一道十厘米的伤疤。他认真地看了,脸上出现了一丝苦涩笑意,是相信或许也包含着一种同病相怜的关心。……杜恒昌本是比较成熟的人,我的意图,他哪有看不出的?最后,我还半开玩笑地说:‘看来,我们这些人的一生也只能模仿总理那样伟人了。’那次谈话,并没有因为杜恒昌的英勇牺牲,过早地离开我们而变得淡漠,相反却更加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冰天冷冻的天气中工作时,在朋友受着伤痛的折磨时,老陈不是用一般的怜悯之言来抚慰,而是用伟人的情怀,用豪壮的语气,来激励朋友。这样的话语,不是老陈,谁能说得出来?不是杜恒昌,谁能理解这样的发自肺腑的激励?这是英雄与英雄之间的对话。 力民兄,你工作大刀阔斧,高瞻远瞩,对草原远景有深远的规划;和你比起来,我所怀有的,不过是一种极普通的草原离绪;而你——培养了一代一代新品种的牛马羊的宝日格斯台牧场的前驱者,你——领导着吃苦耐劳的知青的配种站长,对草原的离别情怀,真是深情如海,动人如歌啊! 回到北京后,我注意到,你有时露出一种失落意绪,有时饮酒时,发出诗人一般的叹息,都是外人不可能理解,只有老弟我,还有那些亲眼看到你卓绝奋斗过的北京知青,才能体会的一种情怀。 老陈,你不是一般的插队知青,你是有高才,有大略的中华好儿男!你那不凡的气质,那横溢的才华,将永远铭记在我们心中。今天,我匆匆写下这篇文字,略伸情思而已。呆坐时,想起你,有一种惆怅;想起你,是一种幸福……
过客(刘力前): 最后一次见到力民兄是93年。好像他小时候住得离我们家不远。在草原时,跟力民兄几乎没有过接触,我想,恐怕他也不一定认识我。当时很佩服那几个大学生为草原出力的决心和毅力。 几乎是眨眼之间,我们都老了。言念及此,悲从中来。
虽然力民兄是“老”大学生,年纪应该也没有那么“老”。我们在台日木配种站度过几乎有两年吧?有点记不清了,请老吴,老袁来订正。他的身体其实不是很好,但是好强,和那些坝前民工拼酒,到吐出胆汁的地步,他说若不如此,被人小看,会影响工程的进度和质量。我是不很理解这个事,但他是总管,配种站是他的心血。从美国回北京时还见过几次,每次他的话都不多。他们三个大学生,力民兄是一直最喜欢和我们这一帮儿接近,也最和我们说得来。当然,他有时脾气大,会给人下不来台,小秦可以作证,有亲身体会。但是我们都知道他心是好的,他其实格外喜欢小秦。他是非常正直的人。我匆匆写这个信,我现在想到的,对他最好的“盖棺论定”,就是正直两个字。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不过我们大家从那个时代一路走过来,就可知道在我们这么多年的环境里,作个正直的人并非易事。 力民兄其实是可以作大事业的人。后来他怎么样了,我不是很了解,但是在北京聚会时,好像也郁郁寡欢的样子。我也不好意思多问,何必惹不愉快呢?这一代人也就这么过去了。<圣经>[诗篇]上这么写道: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 对人生意义的真认识,才是真智慧,而这个认识若离开了造我们的造物主,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只剩下了“劳苦愁烦”。我们这一群人从宝勒格斯泰,追求这个真智慧,但是终免不了随波逐流。如今我们大家都到了这个岁数,难道不要停下来,想一想吗? 请得便,代为问候陈夫人,表达兄弟的哀思。谢谢。
昨晚从莫东江处得知陈力民去世的噩耗,十分震惊,让人不能接受,他虽然是老大学生,但也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算起来应该才六十八九岁。 当年我们一腔热情奔赴草原,为的是接受再教育,做新牧民。但我们的致命弱点是幼稚,建设社会主义新牧区的知识和能力不够,一些良好的愿望无法实现或半途而废。以前说陈力民等老大学生是受了我们的影响而来到宝日格斯泰,现在觉得正是因为他们的到来,带来了建设牧区的新思想和专业技术,使我们这些初生牛犊有了使劲的地方,找到了奋斗的方向。陈力民是我们知青的好朋友,也是我们的好大哥好老师。 陈力民他们一来到牧区首先就是搞牲畜改良,克服种种困难运来美利奴种羊,荷兰、英国短角和三河牛,顿河三河种马,运用学到的专业知识和用简陋的设备给牛马羊配种。第二年春天,宝日格斯泰的第一批改良畜诞生了,陈力民象老妈妈一样带着我们细心照料小羊羔、小牛犊和小马驹。牧民看到了改良牲畜产毛量大产奶量高等好处,也接受了新的生产模式。97年回牧场时看到牛群中的黑白花、红白花小牛,觉得那一定是当年改良畜的后代,倍感亲切。当时陈力民的腿脚不方便没能回牧场,我就觉得十分遗憾,如果他看到自己当年的劳动成果在草原上繁衍壮大,该多欣慰啊! 为了扩大配种和畜群的规模,总场配种站搬到了场部对面郭褐以希嘎小山包附近,那是一片秋季草场,平时少有畜群人烟,重新建设一个新配种站可以说是白手起家。陈力民带领我们挖地窝子,脱坯盖房(首先盖放仪器设备的生产用房),建干打垒的场院,炸石打井……,生产建设两不误,当年总场配种站就初具规模,畜群也按时完成人工配种生产任务。 从陈力民身上我们学到了很多,他把大学课本拿出来让我们学习,耐心地讲解,手把手教我们牲畜配种的实际操作,使我们受益匪浅。后来各个分场都建立了配种站,知识青年成了主力,这和他建设牧区的思想和言传身教是密不可分的。 陈力民就像一个大哥哥从生产生活上教导关心我们。打井,他带我们一起轮大锤、圈石头;盖房,他带我们一起和泥脱坯、抹墙夯地;打草,他带我们一起开割草机、装车……,甚至挤奶(种牛和当地牛挤奶方式不同)、窜井(用钢钎砸开冰冻的井口)、种菜挖窖都亲自动手和传授。 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建设草原的理想,谈论草原的现在和未来,陈力民的讲话总是那么自信,那么富有鼓动力,他的话在我们的眼前展现了一幅草原建设蓝图,使我们也充满信心。 我震惊,我不愿相信,曾经是那么好强充满活力你就这样匆忙离去。我悲伤,我痛心,我们的良师益友,我们的大哥,你怎么能这么早离开我们。唯一有点慰藉的是你走时突然,不会受很大痛苦,沈熙说的对,“如今我们大家都到了这个岁数,难道不要停下来,想一想吗?”我们这一群人去了趟草原,去了趟宝勒格斯泰,活着的人很坦荡,去了的人也挺值。大家保重,陈力民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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