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油灯》长篇连载:第六章 外面的世界太冷
作者: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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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油灯》长篇连载: 第六章 外面的世界太冷
火车拖着一节节车厢,沉重、缓慢地刹车。 在太阳没有升起的早上,小敖的心忽然变得沉重、迟缓,他呆望着行李,长时间踌躇着。 北京,已没有他的家,那本不完整的家早已在风暴中化为碎片。谁会收留他,谁又能收留他?最后,他决定先去表姨家。 那儿有把他带大的姨姥儿。记事起,他就在姨姥儿的怀抱里,老人家一直疼他,甚至胜过她的几个亲外孙。从小,妈妈就经常带着他泡在姨姥儿家。一到假期,他特别爱往那儿跑。表姨家不仅是他逃脱父亲皮带的避风港,那儿的气氛也让他觉得亲切痛快。想骂就骂,想笑则笑,没一丝矫情。不像在姥爷家,常得绷着。 推门就看见了姨姥儿。添了几根白发,还是精精神神,掩不住当日的风韵。无怪乎姥爷曾得意地说,他的亲姥姥是邻村有名姐妹花中的一枝呢!“姨姥儿,我回来啦!”姨姥儿看着他点头,脸上出现了笑纹儿,回身指着旁边的男孩儿说:“上班、上学的都走了,这是你表弟小三儿,五岁了,淘着呢!快叫哥!”姨姥儿善解人意,没问他从哪儿来,就像他头天刚来过。其实,姨姥儿当然知道他从何处来。小敖的大表妹也在内蒙古兵团。当初,这样一件震惊兵团的大案不会不在整个兵团通报。小表妹后来告诉他,姨姥儿读过她姐姐的信后,好几次偷偷抹泪。当时她不知道姥姥为了什么原因伤心,直到长大才明白。 姨姥儿叫他放下行李,洗手、洗脸,然后开始为他做饭。 不久,饭菜端了上来,还炒了一个他爱吃的东北家常菜——酱油鸡蛋。鸡蛋嫩嫩的,伴着葱花、酱油的香味儿,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这是几年来吃到的第一顿美味。姨姥儿拿着筷子看着,一勺一勺往他碗里舀鸡蛋,心疼地说:“饿坏了吧?肉票没有了,要不给你烧肉解解馋。”接着,她拍着自己外孙的手,“小三儿,别跟你哥抢,一会儿我上街给你买糖!”小敖对姨姥儿说:“您别光看着我,也吃啊!”“姨姥儿老了,不知道饿了,看着你吃就高兴。”眼泪突然在小敖的眼里打转,他强忍住泪,装出一个笑脸。 下午,小表妹手里拿着个乒乓球拍,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门。一眨眼,已经长成大姑娘,快初中毕业了,只有眼睛没变,像挂露的樱桃。“敖哥,我跟你一样,也在体校受训!”当年,小敖也进过体校乒乓球队,属于重点培养的苗子。不是全家人极力反对,逼着他退出体校,说不定他会成为世界冠军呢! 表姨和表姨夫回来了。吃完晚饭,大家坐在一起,述说着这几年发生的一切。小敖大致说了说自己的遭遇,他们都能理解。这年头,冤死鬼多了,已经见怪不怪。 接着,表姨告诉他,小敖的姥爷被抓走后,姥姥把一些钱和值钱的衣服分别藏到炊事员林大爷、妈妈的好朋友纪阿姨及他们家。 很快,姥爷家开始了掘地三尺的抄家,居然从小舅的床下搜出一把日本军刀来。这是解放战争的战利品,兴许是国民党的哪位长官从日寇手里缴获的,又辗转到了姥爷手里。这把刀小敖见过,非常漂亮,后来不翼而飞了。造反派可不听这种解释,他们可抓着大案件了:老特务没准儿还是日本汉奸呢!但“老叛徒和汉奸”已经进了秦城监狱,他们够不着了,只有拿姥姥与小舅出气,又是喷气式又是下跪,一通狠整。 据说,军刀的事儿是姥爷的警卫兼生活秘书老赖揭发的。他当初是个煤矿工人,在井下挖煤挖成了矽肺。他算姥爷的远房亲戚,姥爷重回东北后便将他带在了身边。当初,他大约想趁乱弄走这把战刀,所以偷偷藏在了小舅床下。后来,造反派守得越来越严,后院进不去了。看形势一天天紧张,他索性来个反戈一击。不但揭了军刀的事儿,还首先起来造姥姥的反,并动员林大爷和贝叔叔一块儿上,打算立功受奖呢。可林大爷冲他啐了一口吐沫,贝叔叔根本不接这个碴儿,只有一个刚来的保姆,还有一个叫探探的女孩儿,是姥爷第二个亡妻的侄女,跟着他瞎哄。这老赖整日价围着姥姥转。为争宠,没少给林大爷上眼药儿。妈妈一直看他不顺眼。姥爷其实也看不上他,觉得他什么本事都没有,只是个混混儿。可人一上岁数,地位高了,就忍不住爱听好听的。 造反有理,加上皮肉受苦,姥姥和小舅也许吃不住了,把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再不然就是老赖也知道衣服与钱的事儿?总之,这事儿被抖搂了出来,将林大爷、纪阿姨和表姨都牵连进去。 林大爷来个死不忍账。部里的造反派急了,打算开除他公职,逼他回老家。他气的得了脑溢血。幸亏林大妈及时带他到了医院,抢救及时,但腿脚已不灵便。林大妈又拿着他的贫农证儿,到部里理论:“老部长有问题没,我们一个做饭的怎么知情!老林出身响当当的贫雇农,没一点儿历史问题,凭哪一条让我们回老家?”老太太一闹,再看老林都那样了,又真是个货真价实的贫农,便放了他一马。将他轰到一间小屋,每月给几十块,把他晾到了一边儿。 纪阿姨比小敖大不了几岁,文革前,从护校毕业没多久,该是妈妈的忘年交。年纪轻,不可能有历史问题。她老老实实把东西全都交了出来,做过一两次检查,很快便过关。 表姨虽然也把东西交了出去,一来她是老走资派的亲戚,二来校园向来革命激烈,从此便将她隔离审查,大会斗,小会批,再也不让回家。当时,她正怀着小三儿,挺着大肚子,和学校的牛鬼蛇神一块儿上台撅着,直到生孩子,这场审查才结束。小三儿命大,虽说在肚子里就跟着表姨一块折腾,总算顺顺当当来到人世。“你瞧我们这些人,当初你姥爷、姥姥在台上,好事儿没沾着,一倒霉了,想起我们……”表姨感慨着,言辞里透出些许不满。 姥爷这人就这特点,越是近的人,他越是不管不顾。不认识的,恨不得在大街上见着一位,只要觉得人家有本事,就敢给安排工作。 小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敖赶到民革大院儿,想打听一下归芯的家在哪儿,推开紧靠大门的第一家,就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归芯。她正看着外甥学走路。 归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伫立的竟是小敖! 她痴痴地望着他,足足有三四秒钟,却找不到自己的感觉。终于见到了实实在在的小敖,却觉得他已完全陌生。他更瘦、更黑、颧骨更高,但这些并不能成为她找不到感觉的原因啊!时间真是一个残酷的东西,它居然能使两个相爱的人变得如此陌生!莫非自己真成一具行尸走肉了?一时之间她变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只有匆忙低下头,抱起小外甥,歇斯底里地搂紧。小外甥开始在她怀里“哇哇”大哭。她表情呆滞地对小敖说:“这是我姐的孩子,缺钙缺得厉害,老爱哭……” 无言的失望在小敖心中涨满。 他不明白,归芯为什么如木雕泥塑般望着自己,动作也显得惊惶失措。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边,两个相爱的人难道不应该紧紧拥抱在一处?一场风暴过后,竟什么也没剩下。甚至扫荡了归芯眼中的神采,那一对光彩照人的眼睛竟变得空空洞洞,望着他就像望着飘浮在空气中看不见的尘埃。对他说话的语气比念经强不了多少。而那个张着大嘴哭的小孩儿,像一扇屏风,挡在他们中间。他心里燃烧的爱火想蹿出去接近他心爱的姑娘,可一碰到这屏障就立即熄灭了。难道他们之间的心灵感应断了? 霎时,他也觉得自己面对的似乎是个陌生人…… 迈出了监狱的大门,他才感到外面的世界太冷。 监狱中面对的都是难兄难弟,监管干部绝大部分对他也挺热情,使他常常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到了呼市,从办释放手续开始,就感到一双双充满轻蔑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看,仿佛在时时点醒他,你是一个脸上刺有金印犯有前科的犯人。烙进肉里的印迹水洗不掉,肥皂也抹不去,拿在手里证明身份的仅有一张释放证。过去,见到这种人,他不是也背后叫人家劳改释放犯吗!那些个蔑视的目光像一支支冰矢穿透他的心肺,从里冷到了外面。从此,他洁白无瑕的生命已刺上“劳改释放犯”这五个字。自由,他朝思暮想的自由竟与“犯”字纠结在一起,可能一生一世都无法摆脱遭人蔑视的命运。 在巨大的落差面前,一颗高傲无忌的心会变得异常脆弱与敏感。 他是站在冰天雪地里快要冻僵的人,归芯就是他手中的最后一根火柴。划着之后,他将会看到天上的女神飞进他怀里,温暖他冻僵的躯体。火柴点燃了,可他心中的女神,此时却紧紧抱住一个手脚乱动、病态的小孩子,如陌路人似的呆望着他,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难道归芯不爱小敖了?怪只怪她在火山口坐得太久。分离像一把坚硬的锉刀,进行着细微而令人心碎的破坏,一天天将她心中的喜怒哀乐磨钝;无尽的绝望又在心底日夜焚烧,七情六欲早已化为了一堆灰烬,在没有风口的洼地淤积……只剩一缕飘浮的轻烟,仿佛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无奈地找不到归宿。其实,爱不仅是一种感觉,也不只存在于心头,它还融化在血液中,一生一世挥之不去。她也需要添柴续火,来点燃她心底尚未熄灭的灰烬。但小敖已浑身僵冷,手中只剩最后一根取暖的火柴,这救命的火柴被两人的绝望同时吹灭了,变成一把锋利的刀子,扎在小敖敏感的心田。这伤痕太深了! 想说爱你太容易,真能与你牵手,在绝望中同行,才是最不容易的事。
姥姥已从干校调回北京,现在是某科研院的一把手。她虽对父亲不满,认为他对小敖不好,可仍十分赏识他的才气。刚一恢复工作,在干校的父亲找到她,她便将父亲调到了该研究院。她觉得,父亲如今已不是自己的亲戚,所里正缺人才,所以调得理直气壮。听大姨说,小舅也刚调回北京,女朋友也跟着来了。 知道了姥姥的地址,第二天,小敖就去郊区看望姥姥与小舅。按着地址,他敲了门。出来一个南方老太太,看样子像保姆。“你找谁啊!”老太太和气地问。“我找姥姥。”一听见“姥姥”两个字,阿姨明显紧张起来,摸着门的手立刻将门关得只剩一道缝儿:“没听说她有外孙,你走错门了!”“这是不是严鸣家?谁说我走错了?”小敖有点儿急了,声音不由大起来。人是怎么了?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是更上一层楼,被众亲抛弃啊!“谁在外面?”他听到姥姥熟悉的声音。“是我,姥姥!小敖!”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儿咸咸的。“是小敖?”姥姥的声音有点儿发颤。“是我,阿姨不叫我进去!”姥姥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依然是那么风姿绰约,只是头发花白了,由于激动,一双丹凤眼睁得挺大。那双眼睛又立即威严地眯起来,转向阿姨:“谁叫你不让小敖进来的?”阿姨吓坏了,嘴里念叨着:“你不是说不让小什么的进门吗?”“嗷,我是说过……”姥姥冲着阿姨宽容地笑了,回身对已进门的小敖说,“我嘱咐过阿姨,不让你那不争气的哥哥小波进门!”她拉紧小敖的手,把他领进房间。也难怪,小波不停出事儿,又偷家里的东西倒卖,姥姥是一直不让他进门的。要不是听归芯告诉他,姥姥曾派小舅到她家打听过他的消息,一直很关心他,他也不会来敲姥姥的门,他再受不了吃闭门羹的刺激。 姥姥拉着小敖坐在自己身边,挨得特别近,仿佛怕他跑了。 从小到大,他只记得小时候姥姥给他洗过澡,曾亲昵地拍过他胖胖的小屁股。稍微大些,几乎再没见过姥姥对谁有过亲切的表示,甚至没见她亲过自己惟一的儿子。她对人对己的要求一贯严刻,七情六欲全不露在面儿上,给人的印象是不食人间烟火。特别对自己的家人,她甚至铁面无私到不近人情。姥姥有个弟弟,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儿,解放初期大学毕业,分配到某外事部门工作。一次舞会上,不知道是多喝了几口酒,还是一时色迷心窍,竟摸了某位苏联女人的大腿。这就成了大事儿,不但耍流氓,还耍到了国际友人头上!处分当然是开除党籍。姥姥听说了这事儿,从此就不再允许亲弟弟上门儿。还有她的外甥女儿蕾蕾,曾是她最看好的孩子。上高中时,交了个华侨同学,变得讲吃、讲喝,天天想着法子跟她妈要钱。姥姥听说了,认为她腐化堕落,像对自己的弟弟一样,不许她再登门。 但姥姥识大体。姥爷的那些个亲戚,都是她想着打点。姥爷有两房去世的前妻,扔下两大拨儿亲戚。逢年过节,她都叫人准备好一包包礼物,来的亲戚拿走,没来的让人送去或寄走,哪一个都不曾落下。小敖记得,就是当年给两位去世的姥姥上坟,也是她事先准备好祭祀物品。人心不足蛇吞象,似乎人就有吃大户的习性。她工作忙,不可能照顾周全,就有挑礼的:“为什么不亲自上门来啊,还不是摆架子。”今天,姥姥拉着他这个劳改释放犯的手,挨着他坐得这么近。他发现姥姥确实变了。几年的磨难使她原本显得过于高贵、冷酷的面容凭添了老年人的宽容与慈祥。 姥姥仔细打量着他,摸了摸他身上破旧的黑棉袄。这棉袄从抓走那天就穿在他身上,一直跟了他三年多,一副历尽磨难的破败像。“这衣服该换换了。”姥姥说着,从兜里摸出三十元钱,“拿着,明天上街去买几件保暖的衣服。”说心里话,小敖真不愿意要任何人的钱,可呼市监狱只给了他回京的火车票钱,现在,兜里只有几毛钱了。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过老人的钱。 姥姥告诉他,小舅现在一个研究所工作。他女朋友与小敖的父亲都在自己单位,两人在一个办公室。说起小舅和他女朋友的调动,姥姥小声说,她到现在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初,姥姥给部里打报告,说自己身体不好,身边需人照顾,只要求把在贵州的小舅调回来。她从年轻时就有心脏病。在延安睡窑洞时,窑顶不知怎么塌了,把她的腰椎砸伤,虽没造成终身残废,却时常疼痛,只能一直睡硬铺板。但她特别要强,工作起来是拼命三郎。部里上下皆知,她好几次在工作岗位晕倒,被抬了回家。文革前夕,她被定为副部长人选,已上报到国务院,但运动和姥爷的问题将她的前程耽搁了。而现在的部长,一直是她的老上级,对她的情况相当了解。报告当然一路畅通,商调函也很快发了出去。可正式调令到了小舅手里,却变成了两个人。小舅与女朋友都懵了,还没结婚,办女朋友名不正言不顺,谁也没提出来过,到底怎么回事?谁的大笔挥错了,错得这么阿弥陀佛?转念一想,别深究吧,将计就计,赶紧卷铺盖走人。像逃难似的,俩人屁滚尿流回到北京。没想到一切都格外顺利,根本没人追究这一“错误”。几年后,姥爷解放了,姥爷的老战友来北京看他,才告诉他,当初是他做的好事,偷偷将调令改成了两个人。 快到吃饭的时候,阿姨来问做什么饭。姥姥站起来,有点儿得意地对小敖说,她在干校学会了做饭,她要亲自下厨。阿姨拦着她:“你动口就行,哪里轮得到你做?”姥姥不肯,执意要为小敖做个西红柿炒鸡蛋。 谁都知道,这道菜最简单,可对姥姥来说却不简单,从小到大,她从没做过饭。妈妈去世不久,部里不许林大爷再给姥爷他们做饭,保姆也在老赖的鼓动下造反,家里一时乱了套,逼得姥姥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下厨。别的不会,还不会煮挂面?她往锅里倒上凉水,将整把挂面下进去。结果煮出了一锅浆糊。对着一锅浆糊和孩子们,天天挨斗的姥爷竟笑得直咳嗽,不停嘲笑她:“真有你的,凉水煮挂面!”搞得好强的姥姥极没面子。 没过多久,姥姥炒的西红柿鸡蛋出了锅儿。色香俱全,果真有突飞猛进。“尝尝,我做得西红柿鸡蛋味道怎么样?”她的神情像打了大胜仗,显然要在小敖面前为她的凉水煮挂面雪耻。外孙们有谁曾吃过姥姥亲手炒的菜?小敖立刻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这道菜竟然整个是甜的。“糟糕!”姥姥自己尝了一口叫起来,“我一激动,把糖当做了盐!”“没事儿,姥姥,甜的好吃!”小敖大口大口吃着,心里也是甜的。姥姥竟亲自下厨给他这个劳改释放犯做菜,比起不久前尝过的某些亲戚的冷脸,这真是进到骨髓的甜哪!然而,要让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她学会做饭,也只有在这荒谬的年代…… 姥姥坐在他对面微笑,带着历尽沧桑后大彻大悟的慈祥。
回北京后,小敖就惦着生病的林大爷,总想去看他。 林大爷已经搬家,到哪儿去找呢?他到处打听,总算从贝叔叔那儿得到了地址。 西城一个胡同的四合院儿,旮旯儿蜷缩着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里面住着已经偏瘫的林大爷。叫了一声林大爷和林大妈,小敖的嗓子眼儿有点儿发干。林大妈颠着小脚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跟前:“呀,是小敖!快,快屋里坐!”她拉紧小敖的手,往床上让。说实话,除了坐到硬板儿床上,还真没坐的地方。林大爷一手扶根半截儿竹竿,一手撑住破旧的桌子角儿,费力地从一个塞在犄角儿的椅子上站起来。“干吗啊?林大爷,您还想立正欢迎啊?”他看着林大爷黑瘦黑瘦站立不稳的模样,心里忽然一阵泛酸,只好用玩笑话将眼中的泪压下去。林大爷咧开没门牙的嘴乐了,像过去一样,他还是话很少,只说了一声“来了?”就再也不吱声儿,但他不错眼珠儿地瞧着小敖,透露出关怀与慈爱。只有林大妈在小敖耳边絮叨。 林大妈的絮叨像伴奏,小敖的脑子里如弹琴般蹦出一串串往事的乐章…… 林大爷解放战争就跟了姥爷。他原来给地主扛长活,怎么参加的革命,又怎么成为炊事员,小敖不清楚。 他的工作不仅是做饭,还主动承担起周末接送孩子的任务。姥爷认为,用汽车接送孩子影响不好,不能惯出这个毛病。正好林大爷有辆买菜的三轮儿,遂在周末自动变为儿童车,在从幼儿园到家的路上来回往返,接送小舅与小敖。 姥爷的院子里有许多桃树,结的桃儿比外头买的好吃得多。只要到了结桃子季节,小敖一进院门儿,准跑到桃树下去。“给我立着!”林大爷三步并做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胳膊,“还没熟透呢,就会糟践东西!”林大爷个儿不高,胳膊腿儿却特有劲儿,像铁钩子勾住了淘小子的手。他没辙了,灵机一动,撇着嘴装哭,眼泪还真挤出来几滴。林大爷中计了,心一软,就蹲下来哄他:“别哭,别哭,又红又大的桃儿早给你备下了,进屋吃!”小敖喜欢听林大爷讲故事。他没什么文化,却是个戏迷,肚里有关忠臣义仆的戏文一出接一出,讲得最多的是京戏《一捧雪》。讲完了,他会来一段儿即兴发挥:“瞧那莫成,可是个大大的义仆!为保老爷莫怀古的性命,他宁可砍下自己的头,冒充主子。做人,就要有这点儿忠烈之心!“这故事,一直讲到小敖上三年级。听得小敖实在忍不住,终于冲撞了他:“老师都说了,现在没有仆人和主子,都是人民的勤务员,什么义仆不义仆的!”他气得在小敖脑袋上胡噜了一下:“你小子懂个屁!就爱跟大人顶嘴!” 林大爷眼角儿的皱纹一天天增加着,小敖也逐渐长大。他曾对小敖做如下评价:“你小子像个忠臣孝子!”小敖撇着嘴不说话,心想:你的脑瓜儿让戏文淹了,评判人的好赖都用戏里的词儿。他最不爱看戏,看着着急上火,可他最爱吃林大爷的炸酱面。爷儿俩坐在林大爷的房间外面,互相瞅着,呼噜呼噜吃着大肉丁儿的炸酱面,油汪汪的酱抹了他一嘴一脸,那叫一个痛快! 姥姥是南方人,不爱吃林大爷做的北到顶头儿的东北菜。小敖记忆中,从小就常听她抱怨。听到这话,姥爷会皱起眉,对她大声说:“炊事员是国家给我的待遇,又不是给你的,你瞎抱怨啥?”即使当着满桌子孩子,姥爷也绝不给她脸,气得她一张雪白的脸变得通红。那时,姥爷对林大爷挺尊重,饭一摆上桌儿,立刻喊:“老林哪,你也来一块儿吃,别再忙活了!”可林大爷坚决不上桌,在他脑子里,戏文里的等级观念根深蒂固,他不能坏了规矩。 林大爷每月按时向姥姥交伙食费,是他自己偏要交的。但他却没吃过一顿正经饭,自觉自愿吃剩饭。就连吃剩了的好东西,他也拨出来给姥爷留着,自己舍不得吃一口。一切都在顺理成章之中,没人再让他到桌上吃饭,他月月按时交纳伙食费,天天吃残羹剩饭。直到快五十岁,才由妈妈托人给他介绍了个老伴儿,成家以后另起炉灶。 姥姥的日子过得细。一到月底,就拿出个小算盘,一笔一笔跟林大爷对账。林大爷不识字,买棵白菜就画棵像白菜的东西,买瓶酱油就画个瓶子。一大家子人吃饭,他又没有绘画天赋,有时自己都看不明白当初画的是啥,这账如何对得上?亏好几块便常有发生。可姥姥较真儿,账一对不上,她就板起脸。林大爷要强,见她脸色难看,倔脾气就上来了。在他心里,自己是伺候姥爷的,对姥姥不服气。他往往面红耳赤冲进厨房,将身边的碗一推。只听“哗啦”一声,一摞碗掉到地上,摔成粉碎。第二天,等气消了,他便自掏腰包,买回同等数目的碗,把亏的钱垫上。林大爷摔盆儿打碗儿,姥姥认为丢面子,可他有姥爷撑腰,也拿他没辙。 岁月在林大爷买菜做饭的忙碌中悄悄溜走。不知不觉他不敢再摔盆儿打碗儿。过去,姥姥抱怨豆腐有刀锈味儿、汤太咸之类,姥爷会批评她多事儿。后来,对这种事儿他取一种默许的态度。再到后来,他自己也当着孩子的面,把林大爷训斥得满面通红。一看到林大爷那样儿,妈妈和小敖心里就特别难受。 姥爷是东北人,常怀念家乡的高粱米籽儿水饭。就是把煮熟的高粱米饭泡上凉水吃。一次,林大爷想法儿搞到几斤新鲜高粱米,做了一锅他日盼夜想的家乡饭。既是日盼夜想,当然多吃了几口。毕竟年岁不饶人,当晚就上吐下泄。这下捅马蜂窝了,第二天,部里保卫处长亲自登门,把林大爷审了个底儿掉,就差说他谋害首长。轻易不发牢骚的林大爷这回憋不住了,他悲愤地对小敖说:“跟了你姥爷几十年,算计他能等到这早晚儿!”“您别放在心上!保卫处嘛,要是天天不弄出点儿事儿来,不就得失业?”小敖安慰他。 1966年开春儿,林大爷十二指肠溃疡恶化,住院去做手术,部里派来个二级厨师暂时替他。这回全家人开了眼,什么“龙虎斗(蛇炖猫)”、“凤还巢(冬瓜里放只母鸡整炖)”,五花八门的新鲜菜式,小敖听都没听过,更别说吃了。不说师傅的做菜手艺,就是刀功林大爷也没法儿比。一个普通的黄瓜拌粉皮儿,黄瓜愣被削成一个个玲珑剔透的小灯笼,叫人舍不得下筷子。林大爷歇了一个月,饭菜竟没吃过重样的。这二级厨师就是让人稀罕,做出的饭菜样样都合姥姥的胃口。姥姥吃得高兴,甚至忘记了大把的钞票已顺着厨师的手流出去,她不由撺掇姥爷:“是不是让吴师傅留下,替老林哪?”老赖也在旁边不住敲边鼓儿:“吴师傅这手艺多好,老林哪儿能比啊!”姥爷没表态,看样子也有点儿心动。 林大爷那时已经出院,这一切都瞧在眼里。一天,他蹲在还没开花的桃树下,一袋一袋抽烟袋锅子,哽咽着对小敖的妈妈说:“俺跟了老头儿这些个年,到头儿叫撵了走……” 妈妈赶紧去做姥姥的工作:“吴师傅手艺高是高,今天一大宴,明天一小宴的,钱也受不了啊!”妈妈还真抓住了姥姥的三寸,这一提醒,她立刻警觉起来,多花钱不但让她心疼,也违背她一贯坚持的艰苦朴素原则。她不再提留下吴师傅的话了。妈妈又去做吴师傅的工作,告诉他,林大爷已经跟了姥爷快二十年。吴师傅本来就嫌这儿庙太小,耍不开手,一听这话,正对自己心眼儿,立刻要求回部里。林大爷终于留了下来。 文化大革命开始,“忠心耿耿”的老赖首先起来造反。老赖前脚走,林大爷就在后脚啐吐沫:“呸!狗眼看人低!卖主求荣的东西,良心让狗吃了!”他私下里拉扯着妈妈掏心窝子:“要论你妈,俺真该起来造反!可冲老头儿,俺不能!什么叫忠臣义仆?就是能受啊!”妈妈眼里噙着泪花,她能说什么? 不久,妈妈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小敖还记得,林大爷抚摸着妈妈的骨灰盒恸哭的情景。当时,他突然使劲抓住小敖的手,力气大得仿佛要陷进他肉里:“俺……一个臭工人……谁看得起?你妈把俺当人哪……” 后来,小敖就去内蒙古插队了。听贝叔叔说,一个深夜,姥爷被几个来历不明的军人抓走了。第二天,姥姥和小舅也分别进了“牛棚”。那天早上,林大爷上街买回十几只半大不小的鸡,养在忽然变得空空荡荡的院子里。贝叔叔问他:“养这么多鸡干啥啊?留着给谁吃?”林大爷回答:“等老头儿回家,每天给他炖只鸡,好好补养补养!”贝叔叔暗暗摇头。他知道得比林大爷多,被拉走的“走资派”哪儿见过回来的? 鸡养得一天比一天肥,姥爷后院儿的荒草一天比一天高。 有一天,林大爷满脸通红,两眼圆睁,迈步走进家门。他一脚踢开厨房的门,抄起一把菜刀就冲出来。满院子的鸡正在地上安闲地觅食,他举着刀扑向一只鸡。拎起鸡,照着脖子就一刀,血立时涌了出来。他咬着牙,将流血的鸡狠命朝地上摔。垂死的鸡搏动翅膀挣扎,血滴滴嗒嗒洒了一地。他操刀又扑向另一只。惊惶失措的鸡们满院子乱蹿。林大妈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只见一地的血和死鸡,老头子正举着滴血的刀疯狂地跑。她拍着大腿惊叫:“老头子,你疯啦?”林大爷一边继续他的杀戮,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妈了的巴子,这年头还有不疯的?”鸡杀光了,躺了一地。他还不解气,连踩带骂:“该死的杂种!叫你们死绝了!”原来,他刚才去部里打听姥爷的消息,知道他已被关进秦城监狱,再也回不来了…… 小敖的目光落到房梁上只有三瓦的日光灯管儿上,黯淡的灯光映着斑驳的墙皮。油漆剥落的桌面摆一个半导体,他十分眼熟,那是困难时期,妈妈托人给林大爷做的。外壳的一角儿早已摔坏,用几道黢黑的胶布马马虎虎粘住。看着那破旧的半导体,他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他不能不想——要是妈妈在,他也许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 “你姥爷咋样啦?”林大爷抖着嘴唇问。“监外就医,住在友谊医院。”“老头儿身体那么好,得的什么病啊?”“肺上长了个瘤子。”“唉!火气攻心哪!”林大爷长长叹了口气,“真想去看看老头儿!”“您别想了。除直系亲属,一个月让瞧一回,谁都不让去。”说到这儿,小敖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我还没去成呢!姥姥说得向国务院三办申请。他们不敢替我申请,我已经自己申请了。真他妈操蛋,到现在屁信儿都没有!”三办原先是林彪的老婆叶群挂帅,如今,他就不知道是谁掌着大印了。探视把自己抚养大的姥爷,天理人伦,却泥牛入海无消息,想起来就叫人窝火儿。“你姥爷也是忠臣莫怀古啊!”林大爷神色黯然,又搬弄起戏文。 小敖没有反驳林大爷。莫怀古不就是个遭受冤狱的忠臣吗?可又不能不深想,要是将姥爷比做忠臣,谁又是对他处置错误的君王呢!当初参加革命,不就为了争自由翻身得解放吗?怎么革命了一辈子,竟都脱不了忠臣义仆的命运? “小敖,你仁义啊!一回来就想着来看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孤鬼,你小舅……”林大妈在一旁絮叨。“你瞎叨叨个啥!”林大爷阴着脸截住她的话头儿,“快做饭去!小敖,爱吃饺子吧?”小敖点点头,脸忽然红了,心里觉得一阵惭愧。这事儿他已听贝叔叔说起。小舅只来过一回,是为从林大爷这儿拿走藏在这儿的钱。几张存折与九千元现金,林大爷是拼着性命保下来的。他已经偏瘫了,林大妈又有心脏病,就靠林大爷四十多块的退休金过日子。可是,藏在这儿的钱分文不少,还多出一笔利息。说来道去,他是一片拼死护主的心哪!可小舅从此不曾再来,无怪乎讲究忠义的林大爷生气呢! 说着话,林大妈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吃,小敖,趁热吃!”林大爷感叹道:“你林大爷现今连筷子都捏不稳了,不能给你整好吃的喽!”“您不知道?我最爱吃饺子了!”小敖夹起一个,咬了一口。 林大爷举着勺儿不动,看着他美美地狼吞虎咽。 “唉,这孩子可受了罪啦!”林大妈用袖口抹起眼角儿来,“要是他妈在……”“孩子正吃饭呢!”林大爷用胳膊捅了她一下。 筷子停在半空,一瞬间,小敖的心里像打翻了作料罐,酸、甜、苦、辣一齐涌进嘴里……
姥姥给的三十块钱,小敖买了几件必须的衣物,又给了表姨十块,一眨眼就没多少了。他一贯不把钱当钱,可现在不一样,少一分钱,售票员也得轰你下车啊。钱忽然变得对他重要起来,一时之间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和归芯经常见面,总不能一天三顿坐吃表姨家吧?可两人都没收入,凭归芯那点儿可怜的零花钱,他们很快便面临坐吃山空的窘境。 走投无路的人会脱下身上的衣服去当铺,但小敖没有值钱的衣物,惟一值点儿钱的是一只瑞士小闹钟,那是妈妈留给他的仅有的东西。小闹钟曾非常漂亮过。一次,妈妈用酒精棉擦拭,使银光锃亮的表面失去了原有的灿烂。不过,它仍显得精致而古朴。妈妈一走,所有的东西很快被父亲卖光。父亲除喝酒、抽烟,缺钱的时候往委托商行跑得也勤。 由于父亲的缘故,他最恨卖东西,曾在心里发过誓,这一辈子绝不和委托商行打交道!而现在他不得不破戒了。拿着妈妈留给他的最后纪念,感觉自己像父亲与小波一样不争气,他缓缓登上委托商行的台阶。 走出委托商行的大门时,他的步履十分沉重。手里攥着买断换来的十五元钞票,感觉每张票子都是脏兮兮的。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小闹钟有生命,也许它会哭?为妈妈,更为了他。可他不能哭,他太需要钱了。一分钱有时能难倒英雄汉,更别提他这不是英雄的汉子了。 吃住在表姨家,小敖觉得应该付饭费,所以,到手的十五块钱他又给了表姨一半儿。表姨他们并不知道他目前的困境,还以为有了姥姥的资助,他挺富裕呢。他得赶紧回内蒙古,没有钱在北京混不下去。但眼下,他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 走投无路时,他想到了最不想见的父亲。他曾收到过父亲一封来信。他还认这个儿子。 父亲如今住在一个胡同的大杂院里,那是继母的娘家。 望着父亲,他只觉得父亲比以前更瘦,温暖的感觉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毕竟是给了他生命的那人,虽然这生命的滋味现在很苦涩。 他告诉父亲,他只需要二十元钱,够回内蒙古就行。父亲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像一个冷酷无情的法官盯着他,半晌才说:“你阿姨(指继母)有病,她父亲我也得负担,还有你弟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早就自食其力……这样吧,我给你五块钱……”父亲拿出五块钱递给他。他没有接。那钱与父亲的目光像两道闪电击中他的灵魂与自尊,他像被烫伤了似的蹦起来,逃了出去。 怎么办?他还得咬牙去找姥姥。那天,小舅也在。他告诉姥姥,他需要路费,而父亲不给他。姥姥刚要开口,小舅站起来激动地说:“他可是你爸爸啊!儿子有困难,不找他找谁?他就应该给!哦,他想逼着姥姥给钱,他脚底下抹油?没门儿,让他给!”姥姥望着小舅,半天没说话。后来,她对小敖说:“让我再想想办法吧!”姥姥这次没有给他钱,小敖不怨姥姥,他只能失望地离去。姥姥不是不想给小敖钱,可是,她觉得为难。当着小舅的面给小敖钱,她怕叫自己的亲生儿子下不来台。她估计小敖会被允许去看姥爷,所以,她将给小敖的三十元路费放在了姥爷那儿,并嘱咐他,小敖去看他时,务必交给他。 当小敖终于见到姥爷时,不食人间烟火的姥爷听外孙说生活没困难,就理所当然地想到他不需要钱,转手将钱给了大姨的女儿。姥姥听说后埋怨姥爷:“不是让你给小敖吗?你啊,真糊涂!也不知他怎么回去的?” 就在小敖为路费一筹莫展时,他听说一起插队的邓富也要回内蒙古,两人便相约着一块儿走。邓富本来就不爱说话。这几年一直放羊,和羊打交道的时间比跟人多,就更不怎么说话了。见到小敖,他只说了一句:“你挺好吧?”然后便看着小敖憨憨地笑,一双圆圆的眼睛里满是真诚与关怀。早听归芯说起,在草原时,她有时放羊碰到邓富,邓富的话并不多,但他善解人意的微笑带给归芯不小的安慰。那可是众叛亲离的日子啊!望着邓富的眼睛与微笑,他心里堆积的冰山仿佛“咔喳”响了一下,从不开口为自己求人的小敖求人了:“我回去路费不够,你能不能先借给我?等以后开了工资,我再还你!”“行!”邓富只用一个字痛快地答应下来。
三年零四个月的监禁,是小敖生命中的浩劫。 他曾经一直认为,挡在他与芯之间的障碍哪怕是喜玛拉雅山,他也会把它当做阶梯,攀到珠穆朗玛的峰顶,什么也挡不住他!可看到归芯那张木然的脸,他立刻感应到她的心已被扫荡为一片荒冷死寂的沙漠。为什么他心爱的姑娘不能与他携手,矢志不渝地走向未来?难道那仅仅是美丽的传说与骗人的神话?他的心中滚动着黑漆漆的乌云,闪着雷电,将他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撕得粉碎。 或许,他有能力重新点燃归芯心中的火焰,但他自己不知道。当他脸上刺了金字走进自由时,却无法踏着自尊走向外面的世界,甚至包括走向归芯。 回北京之后,归芯常到表姨家看他,他们一整天一整天泡在一起。中午,姨姥儿带着小表弟睡觉了,他们就把自己关在小里屋,紧紧拥抱,甚至疯狂做爱。肉体缠绕得从来没有这样紧过,紧得让彼此无法喘气;但是,似乎有一道无形的沟壑挡在两颗心之间,远得两人都无法面对。两个相爱的生命渴望重逢,哪怕只有狂风乍起时枝桠的瞬间相撞呢!命运终于让他们相撞了,便惟有抓紧这分分秒秒的时间缠绵。当风再起,就是生命轨迹分离的时刻吧?不敢想、不敢看,更不敢计算时间,在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中,只有靠着惯性与原始冲动抓紧彼此,惟恐一松手,其中一人就会坠入万丈深渊。生命将滑向何方,任谁都无法预料。 小敖离开北京的时间终于到了。 临走,归芯说,她的父亲要见他。 这是躲不过去的,不用问,他就猜得出她父亲的态度。当初走时,归芯的父母曾经拜托过他,让他好好照顾归芯,意味着承认了他们的关系。但是,他没有照顾好她。现在,再要叫她的父亲承认这个未过门儿的女婿,简直是痴人说梦。两人又没有正式结婚,谁肯把养大的闺女往火坑里推?要是他作父亲,八成也不会这么干的。可是,归芯的父亲又干吗要见他呢? 进了她家的门,他立刻就后悔。老头子坐那儿,浑身散发着一股阴森森的冷气,打量他的眼光不但冰凉,还充满轻蔑。轻蔑不由两个字组成,而由无数个分子、原子、甚至量子堆积成的几何数量级。一瞬间,残存的骄傲迅速膨胀,他在心里咒骂:“老国民党!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待我?”这年头就是这么奇怪,多年的战犯都放出来了,一有外国友人来,他们中有的也跟着人五人六儿地接见,显示着统一战线的伟大与胜利者的胸怀;而出生入死的战友,死的死,关的关,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无怪乎老国民党要对他俯瞰了。 老国民党发话了:“坐下吧!今天,叫你来……是想谈谈归芯调回北京的事情。”他迟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相信你是不会阻止她回来吧?我看,她还是办回北京合适一些。目前,我们这里的手续正在重新办,也差不多了,调令可能马上就发。以她目前的情况,是不适合回去的。希望你回去之后,要做促进派……”那口气,分明是怕小敖捣乱,他不是在求小敖帮忙,倒像小敖反过来要求他。“我当然是支持归芯回来的!她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替她办还用您嘱咐?”小敖回话的口气硬邦邦。“不是我不放心,这件事已经被打回来一次了!”他的口气软了一些。“放心,我会尽力!”老头子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一下,很快又绷紧:“对于你和归芯的关系,我想表个态……听说了北京城最近发生的一起杀人案件吗?”小敖心想:神经病!归芯和我的关系怎么会和杀人案沾边儿? 老头子可不管不顾,接着讲起轰动京城的一件大案。某中医医院有位护士,家里是老干部。交了个男朋友,出身是什么不清楚,总之门不当户不对,女方家里坚决反对。僵持了一阵,这对情人被逼得狗急跳墙,两人趁天黑拿着刀子摸到女方家里。天太黑看不清,混乱中两人杀死了妈妈、妹妹和表妹,没来得及同归于尽,就被人们抓捕归案。“所以……”老头子继续说,“你也不必有什么想法,我对你们的态度是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他又重复了一遍最后这句话。这不是侮辱人吗!他气得立刻顶了老头子一句:“我们成不成由归芯自己选择,父母定不了!”他本想继续理论,但为了归芯,必须克制自己。沉默,一句话也不能再说了。可愤怒在他心里一点点膨胀:老头子明明坚决反对,还要作文字游戏,为的是怕自己这个潜在的杀人犯对他下手。 只因为你穷途末路,任何人都可以肆意侮辱你;只因为他是你最爱的人的父亲,自然更有资格羞辱你。 你的内心一直在征战,想要斩断这令人绝望又如火如荼的爱情,长征般漫长的爱情,行尸走肉般的爱情……曾经刻骨铭心的爱已经变质了,还应当靠肉体的纽带艰难维系吗?你深深地鄙视自己,甚至想穿上马靴,在自己的心上来回践踏,践踏这颗失去做人尊严的心…… 此时此刻,自轻自贱的同时,自尊心又一次在烈火中烧炙,你强烈地想要结束所有这一切。 但久远的一切忽然在眼前放电影:冰凉小手触摸的感觉,金色的阳光洒在美丽脸庞上的炎热夏天,在摇曳的羊油灯下相拥着彻夜倾心长谈……一部部都是最美的电影,你如何舍得撕毁镌刻着你们青春带着彼此体温的拷贝? 爱使你束手无策。
小敖回内蒙古的日子已经定了,原以为无论如何都见不到姥爷了。就在快走的前两天,却忽然得到了通知,允许他去见姥爷! 大姨陪着他走进友谊医院的病房。 和别的病人不同,在姥爷的病房外面,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士兵脸上有着与孩子气的脸庞极不相称的威严与冷峻。他们截住小敖不让进。大姨横了起来:“凭什么不让进?”“有通行证没有,没有一律不让进!”回答得斩钉截铁。“没通行证能来吗?还挺横!小敖,给他们看看!”小敖把通行证掏出来,两个大兵仔细查看着,然后冷冷说了句:“进去吧!”他抬头看了一眼,房门上的卡片写着“王非”。“怎么叫王非啊?”他回头问大姨。“专案组定的化名呗!”大姨不满地撇撇嘴。革命了一辈子,到头来把名字革没了……他忍不住这么想。 走进病房,他看见一个老人半躺着蜷缩在病床上,仿佛被巨大的氧气瓶、点滴架、管子掩埋着,露在被子外面的两条胳膊只是骨头包着一层皮,上面还插着管子。这是他的姥爷吗?怎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和一个脑袋?姥爷两只眼睛灰蒙蒙的,定定地望着他发愣,不知是没认出他是谁,还是没想到会是他。“姥爷,我是小敖啊!”小敖上前拉住姥爷青筋毕露的手,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哭得很是伤心。 姥爷的身体过去一直特棒。他年轻时学过武术,“文革”前,有时在院子里练金鸡独立,腰板儿挺得笔直,一条腿与腰成为直线,年轻人都难做到。小敖去内蒙古前,他除了每天坐“喷气式”就是清扫部里的大院,没想到反而食欲大增,脸上还长了肉。为此,他曾自鸣得意地向小敖显摆…… 现在,姥爷却连站起来都困难了。 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眼,小敖看着姥爷,老人仍旧傻傻地望着他。小敖用一只手擦去眼泪,另一只手拉拉他的手:“姥爷,我来看你了!”“是小敖啊!长大了,黑了……”姥爷喃喃地说,“你还挺好?”“我……挺好……”小敖生生把个“不”字吞了回去。老人都这样了,他怎么还能让他揪心!他不能告诉姥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好就好……”姥爷的两个瞳仁儿突然亮了一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冲小敖使个眼色。姥爷长期做地下工作,处境这样了,还保持着高度警觉性呢,他一定是怕病房里装有窃听器,所以提醒小敖说话留神。姥爷接着说:“要好好读毛主席的书,认真改造思想。特别把《矛盾论》、《实践论》多研究研究……”没办法,这样的处境也只能说这样的套话。小敖截住他的话头儿:“这些年,我可真是认真研究过这两篇著作了。”他心里想:“越精读,对照现实思想越糊涂……” 被冷落在一旁的大姨忍不住打岔:“那俩小当兵儿的还挺横!”姥爷一听倒乐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我是谁,是他们的老爹?不跟咱们横,跟谁横啊!”他接着问小敖,生活上有没有困难?小敖赶紧回答没有。他怎么着也比躺在床上仍受监护的姥爷好吧!姥爷听说他生活没困难,放心地“哦”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看到姥爷精神这么差,小敖怕影响老人休息,更怕他犯病,他赶紧替姥爷掖好被子,小声说:“姥爷,你保重身体,我走了,等以后从内蒙古回来,再来看你。”说着这话,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又湿了。他叫上大姨立刻不回头地往外走。 小敖和大姨走了没多远,大姨可能是想起了姥爷对她的连累,不高兴了,指名道姓叫开了姥爷的名字……埋怨的话尚未出口,小敖就急了,横眉立目对她吼起来。不吃亏儿的大姨也扬起了脸:“我叫了怎么了,愿意叫!我还叫他老叛徒呢!”“你们沾姥爷好儿的时候怎么不叫啊?这会儿姥爷倒霉了,你们就划清界限了?”小敖一点儿不留情面。“就这么跟你大姨说话,跟长辈说话?”“跟你学的!”两个人在医院门口越吵越厉害。最后,大姨不理他,自己走了。他站在那儿,呼呼直喘粗气,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大气。 冷静下来想,大姨这些年也确实不易,一直在政治旋涡中打滚,不得已与姨夫离婚,在姥爷帮扶下才养大四个孩子。 解放前夕,姨夫一次外出遇上个拿刀的劫匪。他是辅仁大学的体育十项全能冠军,又跟行伍出身的父亲学过武术,小小的土匪能奈他何?谁想一时失手,竟将劫匪打死。因他父亲在国民党军队中有一定地位,自己又属正当防卫,这事报告给了警局,很快结案。 解放后,赶上了肃反,死者的家属告到政府,说姨夫打死的是共产党。姨夫的父亲当日虽是抗日英雄,此时的出身确是伪军人。本人呢,也不干净。大学毕业后,经人介绍去国民党的一个特务机关上过三天班。报到后,他发现是个特务机关,赶紧脚底抹油。肃反中他老老实实交待了这段历史,没承想却成为他的历史问题。出身不好,又有历史问题,逻辑类推,与共产党自然有深仇大恨,打死的不是共产党又是什么!姨夫遂被打成历史反革命杀人犯,判了无期徒刑。大姨夫出事儿,大姨也受株连。说她没主动揭发丈夫的问题,被开除党籍。 在这事儿上,姥爷做到了大义灭亲。姨夫的问题处理之先,当时的公安部长是姥爷的老朋友,将他的卷宗送到姥爷办公桌上,意思是看他的态度,保不保这个女婿。他大笔一挥:按党的政策办理。其实,他也没想到处理结果会这样。心中愧疚,一直替大姨抚养两个孩子。 姥爷先后娶过三房妻室,前两房都因怀孕术后感染去世。小敖的亲姥姥怀孕后被误诊为阑尾炎,死时做地下工作的姥爷不在身边;第二个姥姥因干革命不愿有孩子拖累,怀孕后去做人流,同样死于感染。两位姥姥间接直接都死在了为革命上。姥爷是革命顾家不能两全。老一代革命家,将革命事业看得比亲人重、比生命重。如今,革命却革到了自己头上。
小敖走后,许许多多个夜晚,归芯难以入眠。 她曾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命运不想拆散他们,就让她办不回来吧! 可重回内蒙古的念头竟变得越来越淡。当初离开草原,那感觉像从躯体上硬生生撕下一块肉。刚回北京时,她不能听人提起草原,甚至听不得草原的歌曲,看不了蒙古族的舞蹈。熟悉的旋律和蒙古袍往往使她热泪盈眶,不能自己。可时间滴水穿石,一点点带走刻骨铭心的记忆。她已经习惯了北京的生活。 然而,当初是她顽固地把小敖引向了内蒙古,如今却将他一个人抛在那里,再没有勇气与他牵手,鼓励他重新点燃自己的生命。她怎么会如此软弱? 这时,雅颂带着蓝菲来找她了。她们想见小敖。知道他已离开北京,雅颂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她的户口已调回北京,再想常见小敖有点儿难了。蓝菲却精神地一甩脑袋,咧开大嘴笑了,似乎在成心气雅颂:“哈哈!没事儿,反正我回内蒙古就能见到他!”三人中,只有蓝菲还在内蒙古坚持。 蓝菲是投亲靠友,到阿拉坦来找弟弟的,与雅颂在一个队。她比归芯晚来内蒙古差不多两年。在小敖他们出事儿的前几天,放羊时,她曾碰到过归芯,还帮她轰过羊呢!可归芯对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站在她面前的蓝菲是完全陌生的,不过,叫她眼前一亮。蓝菲丰满的胸部挺得老高,身材苗条,皮肤黝黑,像一朵绽开的黑玫瑰令人目眩,那一对眼睛会使女人嫉妒,男人发疯。两排长睫毛像围着清澈湖水的丛林,风从丛林掠过,就露出肆无忌惮打量你的目光,一种可以把肉烤焦的目光。她的美不只在眼睛,更因为她的出场夹带着一股风,会扫荡周围的忧愁与焦虑,使郁闷的空气流畅。 从那以后,蓝菲常常来找归芯。她似乎对乌兰队知青特别感兴趣,想要了解他们的一切。很快,归芯就喜欢上了蓝菲,不仅因为她善解人意,更由于她浑身漾溢的快乐。归芯太渴望快乐了,长久以来,她几乎已被痛苦活埋了。 蓝菲偶尔拉着她去散心,有时一个人来找她,有时几个人一块儿出去。这些人中有一起在内蒙古插队的,更有她不认识的。蓝菲交际颇广。所谓散心也就是去公园,像文化宫、紫竹院之类。最奢侈的活动是划船。那时,市中心有湖的北海公园已经对老百姓关闭,据说成为江青的跑马场了。颐和园太远,只能去陶然亭。她跟蓝菲大约到那儿划过两次船。其中一次走到半路就下起了小雨。归芯说:“下雨了,还划什么船哪,回家吧!”“就是!这种天气划船成过雨瘾了!”不知是谁在附和。“不成,不成!”蓝菲像孩子似的撒娇,不停摆手,“下雨划船才有情趣呢!再说,没准儿一会儿就晴了!”说完,她就放肆地笑,好像雨中划船是天下最快活的事情。果真雨过天晴了。望着被水洗过的蓝天,她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拍手:“看我说对了吧?天晴啦!”在她的笑声中,大家一个个跟她跳上船。她船划得不好,不像雅颂,干什么像什么。但她第一个抄起船桨:“我来给你们划!”桨插进水里手没扶稳,立刻撩起一片水花儿。“嘿,你这是划船还是撩水呢?”雅颂冲她喊。“两个都是!”她回答得倒干脆,说完,又笑起来,满船的人都跟着她笑。 蓝菲的笑放浪形骸,用极富感染力这几个字来形容远远不够,她的笑像传染病,听到、看到的人不知不觉会被传染,笑完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快活起来的。传染就传染吧,归芯愿意被传染。 蓝菲还总能别出心裁出节目,叫人特别开心。 印象最深的一件是归芯和她玩儿穿“国服”。 江青除推出样板戏,还推出了一种服装,叫“国服”。据说是集合了唐宋两代服饰的优点,上身露出脖子和一抹酥胸,下半身是系腰的百摺裙。也许这服装并不难看,就像她一手抓的样板戏。可许多人都受不了,这也算恨屋及乌吧!蓝菲的堂姐是某乐团的演员,不知是文化部那几员大将要讨好江青,还是她亲自在抓,那时演员的统一着装就是“国服”。归芯和蓝菲曾在聊天中提起“国服”叫人“恶心”。特别是江青穿着它会见外宾,一副矫揉造作的德行,让人想吐!说到这儿,蓝菲忽然兴高采烈地说:“我把我堂姐的演出服借来,咱们穿着逛动物园,给它散德行怎么样?”“行啊!”能找这乐子解闷儿,归芯也顿时高兴起来。 蓝菲果然从她堂姐那里借到了“国服”。一套紫罗兰色,另一套是宝石蓝,做工精致,平铺在床上,居然有胸部曲线。两个人嘻嘻哈哈试穿了一阵,蓝菲说:“归芯,你穿紫罗兰的吧,这颜色适合你!”于是,两人到了动物园,换上“国服”,挺胸抬头在园里穿梭。“国服”顾名思义,是国家级专门登大雅之堂的,像参加宴会、表演什么的,居然被穿着逛动物园,惹得人们不看动物,光回头看她俩了。两个人不但没不好意思,还很得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高昂着头,有点儿做作地迈着步儿,从动物园这头走到那头,摆姿拿派照了好几张像。然后,坐在草地上,笑得前仰后合,不是怕弄坏堂姐的衣服,非在地下痛快地打滚儿不可。 从此,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可宴席没有不散的,蓝菲还得回内蒙古。兵团越来越涣散了,不然岂容她在北京整整泡三个月?在北京惟一能够说说心里话的人要走了。对蓝菲的即将离去,归芯依依难舍。有两个晚上,她们在蓝菲借的房子里彻夜长谈。 归芯说,她对蓝菲特别佩服。同样出身不好,从某种程度说,蓝菲的出身比她还糟,可她却能抬头做人,走到哪儿笑到哪儿,活得有滋有味儿。“你真了不起!不像我,脊梁骨已经折了……”归芯苦笑着。说这话时,蓝菲坐在床角儿,她的身体突然缩下去,笑容冻结在了脸上,一对撩人的眼睛竟变得毫无光彩,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一股冷气从归芯的头顶灌到脚心,虽是仲夏,她也感觉到了冷。“看见过假面舞蹈吗?脱下一张笑的面具,里面藏的是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我心里实际上比谁都软弱……”她缓缓地说,语调低沉,叫人怜惜得心都有些疼痛。 归芯这才真正进入蓝菲的内心。 她们彼此竟如此相象,犹如烂泥中挣扎而出的并蒂莲。 蓝菲生于1949年,与共和国同龄。 没上小学的时候,也就是1957年反右之前,她的生活也确像她的笑脸一样灿烂。 她们整个家族都是搞艺术的,父亲是制片厂的领导,母亲是电影演员,叔叔更是享誉剧坛的著名导演。蓝菲出自艺术世家,人又长得可爱,特别是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所以,从五岁起就上台表演。鲜花、掌声伴随着她一直到七岁。 她以为,这些会理所当然地伴随她一生。 突然,她的父亲成为右派,被送到东北农场劳改。母亲与父亲当初并非恩爱夫妻,不是这场政治运动,说不定他们早晚会各奔东西。但是,父亲遭了难,母亲觉得在这种时候抛弃他,在道义上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再说,母亲这人甭看在水银灯下跑来奔去很有活力,实际生活中却取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什么事儿她都不会主动争取。她嫌累。就因为这些,她没和父亲划清界限。虽然她不主动,组织上却主动,让她从演主角变为演配角,后来索性叫她去了资料室,慢慢从电影中消失。母亲除了胆子变小,表面上还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蓝菲的生活从此变了样。从阳光明媚的顶楼跌到阴晦的地下室。 这种反差让她受不了,只能戴上假面具,来表示她的坚强,也算一种反抗吧! “我真累啊!有时累得受不了,真不想活了……或者,我会想,把自己卖了,干脆卖个好价钱……”蓝菲满脸痛苦地说。 在许多人眼中,蓝菲是个有争议的女孩儿。由于她的生动与不安分,惹得一般女孩儿往往对她侧目,认为她不正经。但她极能制造气氛,有她在场,就是那些瞧不上她的女孩儿,也会忍不住跟着她乐个痛快。男孩儿就更别提了。蓝菲自然地成为中心,他们会不自觉地围成圆圈儿,目光紧随着她,失魂落魄地转。蓝菲长成少女之后,差不多天天有艳遇,把男孩儿搅得昏了头,可她却浑然不觉。她身边的追求者,以当时的眼光看,有的条件还相当不错。她对归芯说,如果仅仅为离开内蒙古,找一个追求她的男人随便嫁了,也许可以满地抓。但是,那无疑是卖身与灵魂的堕落。她想找的是一个真正能救她的人,不只拯救她的肉体,还要把她的灵魂救出苦海。可这样的人她却始终找寻不到…… 大返城的浪潮中,知青们费尽心思,折腾着回家,青春就这样一点一点被腐蚀着。有点儿门路的都走了,想办法招工、上调;没有门路的北京起码还有个家,就办困退或病退。 蓝菲的妈妈身边没子女,终于被允许从插队的孩子中办一个回来。蓝菲主动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弟弟。 望着身边的知青一个个离去,她认为自己也许要在内蒙古呆一辈子了……万般绝望中,她曾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相约,在草原上寻找她们的葬身之地。草原上实行天葬,她们是两个干干净净的姑娘,质本洁来还洁去,想找一块洁净、远离其他尸骨的地方。两个人在休息的时候,骑着马在她们没有去过的草滩上寻找……终于,她们找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清净之地。那是在两座小山之间的洼地,青青的草长得比别处繁茂得多。那天的阳光特别灿烂,蓝菲冲着太阳张开双手,嘴里喊着:“哈,这就是我们将来的藏身之地,多美!”绚丽的阳光照在她绚丽而年轻的脸上,那一刻构成了世界上最绮丽的画面。却只有一瞬。也许太阳刺痛了她的双眼,憨厚的女友还正冲她傻乎乎笑呢,她的眼里却有了眼泪。 归芯听了,久久地心酸。 人要坚持自己的信念,让灵魂和肉体一生保持纯洁太不容易。就是干净地埋葬了自己又如何呢?还是要腐烂。在青青的草地上,也许还来不及风化,就被野兽果腹。那时候洁净的灵魂又依附何处?该让美丽的青春在纯净中腐烂,还是随波逐流?她们找不到答案。 这是两个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女孩儿。归芯的痛苦写在脸上和眼睛里,只要有勇气与小敖牵手,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她还有个伴儿;而蓝菲是个孤独的女孩儿,她渴望有英雄来拯救她,英雄却始终不曾出现。孤寂与悲苦刻在她心上,她已习惯戴着假面跳舞。
终于回到了阿拉坦,梦中无数次返回的地方。 小敖站在旧场部——现在已叫连部的土地上,倚着破旧黯淡的土坯房,不由百感交集。 没有了归芯的草原还会是昔日的草原吗? 他也不再是过去的小敖。 在从张家口回来的路上,他看到一个长得极像基建队指导员的人,就是那个扣着归芯的相片不撒手的家伙。不知为什么,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紧张,不停从灰蒙蒙的车窗往外张望。不是已经自由了吗,为何囚徒心理还一时难以摆脱? 草原的风吹得比北京硬。风从心上掠过,他突然就觉得心已被掏空,心中的草原也被埋葬掉。自由了,却要忍受分离,他不知道该对自己失望,还是该对归芯失望。他们已不在同一地平线上,还会有聚合的日日夜夜吗?他不敢想。举手投足充溢着优雅的归芯,天生是适合大城市的。娇柔得抱在怀里都怕融化,怎能舍得再叫她吃苦受罪?真爱就该无私,他当然要给她一个最好的归宿,不能让她再回内蒙古。可他却得留在内蒙古。 掏空的心装上沉甸甸的别离,是一种什么滋味! 忽然想起来,还欠着邓富的钱呢,并不是万般皆空。想到这里,嘴角微微颤抖,只有苦笑。他开始竭力安慰自己,毕竟自由了,回来了就好。这里有对他像亲人似的牧民,有知青战友们在翘首等待他的归来。 他错了,天真的想法儿一头撞在了南墙上。 第一个见到的是石民。他激动地迎上去。石民却板着脸,目光闪烁,不与他的眼对光;当着他和邓富的面,石民和场部一个叫“苍蝇”的盲流,又拍肩膀又斗贫嘴,热火得不行,将他完全冷落在了一边。 乌兰队的知青已做鸟兽散,剩下的都已不再队里放牧。 卫国在连里门诊部当医生,文信是兽医,心灵手巧的邓富也调到连里做了修理工。还有当电工、售货员或看电机的……最不济的曹扬,放的也是连部的马群。嫁给卫国的桃儿已是孩子妈。她整日抱着儿子,与场部的妇女比,谁的孩儿胖,谁会说的话多,全没了往日风采。 桃儿与小敖原来就认识,见了他,很是热情,拉到家里,不但炒了好几个菜,还端上一瓶二锅头。一边往杯里倒酒,一边说:“喝口酒吧!现在兴喝这个,都喝疯了!”小敖问:“当初不是当‘四旧’破了吗?”“老皇历啦!有的牧民恨不得把这玩艺儿当水喝呢……”小敖心里感慨着,才几年啊,又恢复了。桃儿嘴里说着,手也不闲着,不停喂孩子几口吃的。饭吃完了,她哄着孩子睡了觉,给小敖端上来奶茶。两个人坐在炕桌对面,桃儿有点儿严肃地对小敖说:“听卫国说,你不在的时候,他对归芯不好……真对不住你们……”“嗨,过去的都过去了!”小敖截住桃儿的话头儿。卫国既然对桃儿兜出了这事儿,就说明他知错了。这些,他已听归芯讲过。听说,林彪事件之后,卫国还和倪永、邓富一块儿为他们的事儿奔走,甚至给兵团司令部写过材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刻,小敖十分感动。甭看桃儿表面已像个家庭妇女,到底识大体、顾大局,居然知道替丈夫过去做下的事儿道歉。 那以后,小敖和卫国一家走得挺热乎。一发工资,他就到小卖部买好些吃的,给卫国的儿子送去。比起北京,小卖部的东西都不像样,但他总捡最好、最贵的买。 世事沧桑,乌兰队知青的变化还是叫他吃惊。曾经朝气蓬勃的一群青年,谈起往日之事已恍若隔世。经过三年多阶级斗争的洗脑,仿佛灵魂尽失。 几乎人人都变得特别实际,无人再去关心国家、社会、甚至别人的日子。说穿了,大家都在混日子,一日三餐,只要填饱肚子,再能找个对象,结婚生子,就是他们的最高理想。前一个理想容易实现,草原上,哪怕肯弯腰捡蘑菇,也能混个肚儿圆;后一个就有点儿难,这里男多女少,特别是乌兰队,剩下的都是秃小子。又由于兵团没少给他们抹黑,时间虽过去很久,影响仍在。女兵团战士都不是北京人,却也未必愿意下嫁。原先,小敖他们队最看不上盲流,这才几年啊,竟都往这条道儿上出溜,进入自私、冷漠、市侩的人群。成家的,一心经营自己的小巢,找不着媳妇儿的,心里跺脚喝闷酒儿。 从小,姥爷虽强调小敖以后该搞技术,但他是被忧国忧民的政治熏陶着长大的。他不明白,读过书,受过教育的知青,怎么也会沉沦到如此地步?不由自主,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与悲哀中。 连里把小敖分给木匠钢嘎当副手儿。钢嘎与加木桑是亲戚,和他自然也有交情。 可他才来没几天,两人的位置就倒了个儿。他的手艺比钢嘎强,修出的车结实,干活儿的速度快,做出的牛车样子也漂亮、经使。一对比,钢嘎倒像他的副手。钢嘎觉得没面子,又怕自己的地位受威胁,就有点儿酸酸的,找碴儿拿话儿损他。过去动不动发火儿的他这回倒好涵养,一声不吭。怎么说也得看加木桑的面子,再说,还是让事实说话吧!他的手艺很快被传了出去,三个牧业连的牧民恨不得排着队来找他。来了,还总给他带来不少奶豆腐,果子之类,用汉话、蒙话搅在一起对他说:“玛乃(我们的)小敖行,行!”在他们心中,小敖始终是行的,现在不过是虎落平阳而已。 回来不久,小敖又和石民冲突过一回。 几年下来,小敖成为了真正的无产阶级,混得连床被子也烂得开了花。手头儿有了钱,他立刻买来棉絮和被面儿,准备给自己缝一床新被子。这已难不倒他,当初和归芯在一起,这活儿早就由他一手包揽了。有两个保定来的女兵团战士,对他挺不错。正巧来串门儿,见小敖正低头认真缝被子,就嚷嚷起来:“爷们儿也缝被?稀罕了!看扎了手,我们来替你缝吧!”其中一个是食堂的炊事员,大伙儿都叫她小善。 自从小敖回来,到食堂打饭,小善总多给他一勺儿半勺儿的。有时干活儿去晚了,食堂已经关门,小善看见他来,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就去给他热饭。要是饭没了,还兴许给他开小灶儿,做一碗油汪汪的羊肉面条。每逢这时,小敖心里都暖烘烘的。他觉得小善心地善良,不势利。 见两个女生要帮他缝被子,小敖抬起头说:“不用,我的手艺棒着呢!”“棒,还棒得过她?”另一个女生指着小善说,“连里的女生比赛过,她总得第一……”小敖的好胜心起来了:“那咱们比试比试!谁输谁请客!”“行,我当裁判!”小善微笑着不说话,默默地穿针引线,这擂台摆上了!引来一帮看热闹的。那女生掐着表,俩人一人缝一行。结果还真叫小敖赢了。他得意地扬起脖子:“怎么样,什么活儿也难不倒我吧?”小善不恼,文静地笑着说:“你还真行!”望着那文静的笑脸,小敖的心不由动了一下。 不知石民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一直走背字儿,左追一个、右追一个,连里的女生竟没一个看上他。平日见小善她们对小敖格外好,心中早已酸溜溜的。这会儿再也忍不住,冷冷甩出一句话来:“行,真行,这几年的牢没白坐,练会了这一手儿……”听了这话,血立时涌上小敖的头顶,他猛地一拍被子站起来:“能不进监狱吗?丧良心出卖别人!操他妈!”好端端的一场热闹让石民给搅黄了,小善拉起同伴的手,使劲瞪石民一眼,气哼哼地走了,把个不识时务的石民僵在当场,过了一会儿,他才灰溜溜走出去。 石民也就罢了,最叫小敖伤心的是文信。 文信与小敖课桌挨着课桌坐过几年,还是球场上的老搭当,就连家事也有几分相同,都死了妈,爸娶了后娘,也算同病相怜。“文革”中,他们始终在一个组织,又相约着来到内蒙古。交情不能说浅吧? 然而,如今的文信已今非昔比。他已经结婚,老婆就是冯耘。得知了这个情况,小敖大吃一惊。平心而论,剔除了派性和过于积极的成分,冯耘还是挺优秀的,要长相有长相,人也比较聪明、泼辣,一直是出头露面的人物,而文信始终默默无闻。乌兰队知青一直把冯耘看作对立派的骨干,谁也没动过向她求婚的念头。机缘凑巧,文信和冯耘都到师部学习,平时不爱多话的文信,这回却吃了豹子胆,竟开口向她求婚。而冯耘也没像当初的贾贞,让他去学习英雄什么的,居然就痛快地答应下来。受宠若惊的文信从此一屁股坐到冯耘的立场上,对原来乌兰队的知青明显划清界限。大家说起文信来,都觉得他“挺操蛋的”。 这回,小敖与他见了面,文信的态度特冷淡,比冯耘对小敖的态度都不如。冯耘还对他说,回想起来,归芯这人其实挺不错的。这也是句人话。可他的好朋友文信,竟连一句人话都没有。他们的友谊能不画句号吗? 最叫他失望的是巴书记。 巴图那时已是牧业团副团长,也算有一定的实权了。他历尽磨难总算活下来,小敖由衷地为他高兴。他们有对不住巴书记的地方,当初不该将他交回场部,但也算为他活下来立有一功。要不是为巴书记,小敖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他不想邀功,更不想诉苦,只觉得交到一个真正的蒙古朋友。 那天,归芯从北京安办发出的调函到了。他立刻去团部,为这事儿奔走。既然到了团部,就该去看看巴书记,他还是这么称呼他。巴图新搬了家,又娶了一位老婆。这回的老婆是国家正式干部,结过婚,孩子已经大了。新娶的老婆对小敖特别热情,上下打量着他说:“你的事儿我早听说了,好人哪……”她拉住小敖的手,非让他在家里吃饭。可巴书记只冲他点点头,说了一句:“来了?”就闭口不言,还不住搓自己的手。最糟的是,他的眼光躲躲闪闪。这样的眼光小敖太熟悉不过。他突然觉得好闷,闷得心仿佛已淹在了水里。呆不下去了,他得出去透口气儿。 走在回连部的路上,他脑子里冒出了一句话:“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 最叫他寒心的是知青战友们互相之间的冷漠无情。 已当统计的倪永感冒发起了高烧。小敖路过他住的地方,推门进去才发现了。他孤零零一人缩在黑黢黢的被子里,嘴上烧得起了一串水疱,看来病了已非一日。见到小敖他睁开烧红的眼睛,颤巍巍说:“我……想喝口热水……”看到倪永的凄凄惨惨,不知该说什么好。与倪永住一起的几位单身汉几乎天天和自己见面,却没一人对他说过倪永生病的事儿。曾几何时,大家还是亲亲热热一家人呢,如今却自扫门前雪,置别人的死活于不顾。 在监狱的时候,自己还曾对现实满怀乐观呢。如今,大家都仅剩生存的渴望,包括他自己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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