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的疼痛——读金克木先生的《保险朋友》 作者:杰夫


 

 

  一生一世的疼痛

    ——读金克木先生的《保险朋友》

金克木先生的这篇文章从其1990年收到远在海外的朋友Z的一封信开始,讲述他不为人知的一段情感故事。作者用他那生花妙笔使我很快进入了他所叙述的情节当中,与之一起喜,一起忧。就像是一场细细的秋雨,我的心慢慢地浸透了,眼睛也慢慢地湿润,读到最后,竟然是泪眼迷蒙,情不自禁了。

金克木先生这篇散文写的是他与青年时代的同学Z女士半个多世纪的不了情缘。他们从认识到成为一生的精神恋人,有着令人想象不到的曲折经历。那是1934年的初春,在北京大学红楼四层的一个教室里,作为旁听生的金克木与当时不足20岁的Z小姐邂逅,那时候,年轻的金先生由于学习的刻苦和非同一般的才气赢得了Z小姐的倾慕,他们一同学法文,学外国戏剧,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相互爱慕。文中有一段,写他们在戏剧课上的情形,很传神:“戏剧课的教法是扮演角色,各读自己的台词。不用说,莎乐美自然是Z女士,正式生自兼国王之类大人物,轮到我,只好当兵。兵的台词不多,听人家的,特别是莎乐美的长篇独白。到底是法国“嬷嬷”(修女)教出来的,言词语气都好,真像在演戏,他和我坐在后排两边,她念时,我偶尔转脸望望她,突然觉得她眼角好像正在瞥看我。一次,又一次。我想,不必猜,一定是要我表示欣赏。于是我也照演戏式念兵的台词。(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并且在她念时点点头,让她见我在注意听。《莎乐美》剧虽短,语言简单又漂亮,热烈奔放,王尔德不愧是唯美泒文人。念着念着,我感到有点不对,为什么一念到约翰说话时她就会瞥眼看我呢?我为什么要在她的或我的有激情的台词中去望她而看到她望我呢?她要把我像约翰那样砍下脑袋来吗?心想决不再望她,可是一听到激动的台词又不由自主地投去一瞥,又不可避免地受到一瞥。这一点我连对同屋的朋友也没讲,怕他大笑。”“念到《莎东美》的最后一场的那一堂,我去得早些,照例在后排侧面坐下,接着,Z来了,一言不发坐在我前面,她打开书包拿出一本印得漂亮的大本《莎乐美》,翻开就是插图。我一眼看去,禁不住说出口:“这是琵亚词侣的画。”她背对着我,轻轻笑出声来。有过叶灵凤的介绍和鲁迅的嘲笑,我一眼就看得出那奇异的黑白画风格。果然不出所料,她翻出莎乐美捧着约翰头颅的那一张。我轻声说:“借我看看。”她头也不回,低低地说:“就这么看。”这就是说要我从她的发际耳边去望她手里的书。太近了,本来就逼人的香气更浓了。我猛然一醒,直起身来。正在此时,老师进门了。”这是作者描写他们初识时的轻松、温馨的浪漫情调。读来让人十分轻快,甚至有点忍俊不禁。可是随着故事的展开和深入,你便不得不开始由愉快转为淡淡的忧郁了。一学期结束了,Z小姐与作者分手时留下了联系电话,暑期里,他想起z小姐,便一个电话打过去,听到对方的声音,又不知怎么将那想要约见的话说出口,结果是枉费了心机。过了几天,他又写了封法文信去问候,并表达了希望下学期再见的愿望。可这封信却石沉大海。在下个学期开始,他正准备忘记她时,她却从日本写来信,谈了自己就读于早稻田大学的情况,并希望从此互相通信,于时二人便远隔重洋,互通信件。一年后,她来信说,想回来与他见面,而此时的他却害怕与她见面,尽管他在信中与她天上地下无所不谈,可他认为现象不如想像,竟然写信拒绝了。通信也从此中断。过了一个暑假,她又从日本来信说,既然不想见面,自当从命,但还是希望有信给她。

此间,金先生先后与好几位女子交往过,但都不了了之。最后,他断然决定要交这个远在东京的女朋友,其实,他在心底里是永远也忘不了她的。在他看来,Z小姐是一个保险朋友。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金先生与Z小姐成了一对特殊的“保险朋友”。就这样,他俩的通信在东京和北平、南京、杭州之间来来往往,一直到抗战暴发,她到了香港,他也回到了老家,她又将信写到他老家,他到武汉到长沙,她的信就追到武汉长沙。疲劳的精神恋爱让她失望,突然有一天,她来信说“怎么办”?直到这时,他才感到保险朋友似乎有点不太保险了。想想看,一个女人在那种情况下,孤苦伶仃漂流海外,追求她的人肯定不少,而她所心仪的人却一直不肯开口,叫她怎么办?确实不好办。他的感觉一点也不错。直到1938年,因为生存的原因,也因为他这时候有了迫切需要见她一面的想法。于是他写了信,就直奔香港。当他去见她的时候,她却说:“你来得太迟了,太迟了。”而他当时却还不懂她说这话的意思。想想看,她曾要求见他,并多次在不同场合向他表白过自己的心迹,而他却只肯做书信中的保险朋友。为此,她为他流过多少泪?他知道吗?

就在那个初春的夜晚,在旧香港,在Z的楼顶上,伴着明灭的星光,两个保险朋友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一直谈到月明星稀的凌晨。金先生在文中这样描写道:“这是一次特殊的谈话,她把信里不能讲的,也许是对别人都不讲出来的,一件一件向我倾吐。我也同样回报。从自己到别人,从过去到未来,从欢乐到悲哀。没有誓,只有心心相印。她有的是追她谈爱情,谈婚姻的人,独独缺少真心朋友。那么,你没有真心朋友么?我就是,我来补这个缺。她的话我一生没有忘记,我的话我一生没有改变。可惜的是,我太没用了,一丝一毫没有能帮助她解除烦恼。除了写信还是写信。就是信,也常常引起她的烦恼,甚至生气,可能还伤心。现在,不止现在,到我临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还会对她心有歉意。恐怕我还没有真正完全懂得她的心思,我这一生中总是错中错。人家需要温情时我送去冷脸。人家需要冷面时我喷出热情。不是“失人”,就是“失言”,总是“错位”。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续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57年。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人的情。”

可想而知,Z小姐在等不到作者的时候,很有可能便嫁为了他人妇。作者在文中只是隐隐地提到这一点。但他们之间的那份“情”却从来没有中断,这是一种友情,实际上就是爱情,或者说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可以说他们之间的这种友情或者说是爱情让人感动的同时,也让人感到遗憾?所以,在作者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让他最感愧疚的也是这件事。当年他曾将这件事告诉过清华大学的吴宓教授,吴教授听后大为激动,大大责备了他一番,以后每次提到Z女士时,吴先生没有一次不慨叹他太不应该。对于吴先生的批评,作者在文中写道:“我以为,我正是照他的柏拉图哲学实行精神的爱的,为什么他反而不赞成呢.......。如果她曾经真的为此对我不满,甚至伤心,我真的对她犯下罪过了。难道吴先生责备我的确实不错吗?我自以为总是轻信,上当,不是不信人,而是处处提防,防不胜防。我相信的,往往不可信,我不相信的,反而是应该相信的。Z是真心的朋友,我现在知道了,我用一生的过程证实了,太晚了。”

人生苦短,爱情对于一个人来说,不可多得,如果用一生去证实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未免也太残酷。正是由于这样,才演绎了作者与Z女士的一段人间奇情,这段情是真挚的,但也是苦涩的。唯其真挚,才能使一对男女能够保持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情,而且鸿雁传书达57年,他们的通信如果搜集起来,出几本书没有一点问题;唯其苦涩,是有情人没成眷属,二人几十年来天各一方,Z女士只能在漫长的日子中,从书信中得到一丝苦涩的希望。也许这种希望是美好的,然而毕竟是一种残缺的美,直到作者年近80的时候,Z女士还来信说,希望与作者常常联系,打隔半个地球的越洋电话,聊补晚年的寂寞。对此作者却在文中写道:“我竟没有表示欣然的同意,难道是我不愿和她谈话?不愿听到她的声音?不是,我太老了,没有五六十年前那样的精神力量了,支持不住了。”

从作者的文字中可以看到,他对于Z女士的态度始终是矜持的,可以说,正是这种矜持,成为作者一生的遗憾,也成为Z女士与作者一生一世的疼痛。

 

  杰夫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4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