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北大荒》之一:十八岁出门远行 作者:冯敬兰


 

 

《我的北大荒》之一:

  十八岁出门远行


    1968年6月13日早上,刚过生日10天的18岁女生——我,背着书包去学校,不是去上课,而是去集合,统一坐专列奔赴遥远的北大荒。我是北京师大女附中66届初中生,在学校的5年中闲呆了整整两年,文革初期的激情早就变成了不耐烦。今天就要和学校道别了,以后不可能再回来,我的心里却没有一点留恋。

“天天不上课,学生不像学生,老师不像老师,这世道咋乱成了这样?”母亲经常地唠叨,不停地抱怨。我最不爱听母亲说话,觉得句句不入耳。这下您不用抱怨了,我不会吃闲饭了,以后您也看不见我了。我身体一直瘦弱,从初一第二学期就免修体育,这次毕业分配,除了北大荒国营农场,还有北京亚麻厂、西城红卫服装厂等。我坚决要求去北大荒,老师的耐心劝解也没有用。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不到6岁就在政治运动中失去了父亲。哥哥姐姐都已成年,母亲带着我艰难地生活,对我的疼爱和呵护近乎专制,让我越来越难以忍受。青春期的逆反心理是那样强烈和不可阻挡,我巴不得到一个母亲找不到的地方,永远不再听她的唠叨和事无巨细的管制。出门时,我坚决不许母亲和姐姐送我。母亲没有办法,只好让步,大我13岁的姐姐却执意要陪我一起去学校。

9点钟学生们准时在学校集合,和我一批去北大荒的同学是120名66届初、高中毕业生,10点钟我们将在北京站和全市上千名中学生汇合,乘坐专列去黑龙江。这一天,这一列火车,标志着北京市中学生大规模上山下乡的开始。

接我们的大公共汽车来了,是当时北京城里最好的大轿车,前面的两块风挡玻璃特别大,有点像蜻蜓或蚂蚱的大眼睛。女生们唧唧喳喳地拥上汽车,快乐地挤坐在一起,汽车就鱼贯驶出了校门。永别了,北京师大女附中,永别了,我们的中学时代!

汽车在西长安街奔跑,经过了西单、六部口、新华门,经过了人民大会堂西侧的石碑胡同口,我的家就住在那条胡同里。坐在最后一排的我,下意识地回头张望。忽然,我看见了母亲,58岁的母亲坐在胡同口的花岗石灯座上,正茫然四顾,一向腰板挺直的母亲怎么佝偻了?突然衰老了?眼泪突然涌上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急忙回过身来,使劲和自己的眼泪做斗争,不让它流下来,不让同学们看见。后来,那一瞬间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许多年中,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哪知道娘咋想你?那是抓心哪!”少年时我把感情粗糙、心肠冷硬当成了坚强,曾无数次地伤着母亲的心。只有当我做了母亲,只有当我失去了母亲,我才懂得了什么叫做“抓心”的想念。

姐姐把我送到学校,就被我忘到一边去了。等大家到了北京站,我发现姐姐和许多为我们送行的亲人们、同学们,像刚刚参加了赛跑,竟也同时到达!站台上人声鼎沸,期待着或惧怕着车轮的转动。火车缓缓移动了,直接开往北大荒的北京知青专列,在歌声、笑声、哭声和什么也听不清楚的亲人叮咛中,离开了北京站,离开了北京。这一去,就是几千里,人生的艰辛从此拉开了大幕。

记忆里,那时的六月远没有现在这么热。火车出了山海关,天气就更凉快了。一日三餐,是铝饭盒装好的大米饭、红烧肉,以往从不接触的男中、女中的同学,在一个车厢里度过白天又迎来黑夜。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激动的,就像是去远游,是一次下乡劳动,大家唧唧喳喳,说不完地说,闹不完地闹。天亮了,谁喊了一声:该起来了,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吧!车厢里有了骚动,学生领队带领大家向着东方初升的太阳,敬祝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有人小声嘟囔着:干嘛呀,我刚睡着。又一人惊奇地喊起来:才三点多呀,太阳怎么就出来啦?原来东北的太阳比北京出来得早哇!

经过了许多城市——以前只是听说过这些名字:锦州、沈阳、公主岭、四平、长春、哈尔滨、牡丹江……最后,1968年6月15日中午时分,在黑龙江省东部边陲一个叫“迎春”的小站,大家下车了。刚下过雨,雨过天晴,蓝天上硕大的白云朵朵,缓缓地在头顶上飘移,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白的云团,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上千北京学生迅速集合又分开,我和同学们爬上大卡车,奔向852农场6分场4队。一路上经过了一片又一片树林子和草甸子,满山满野的乔木和灌木棵子连绵不绝,满眼都是新鲜的、干净的绿色。到了六分场境内,每过一个生产队,汽车就会停下来,许多小孩子争相把鲜花扔到车厢里。北大荒的人真好哇,还给我们献花呢!我给家人写的第一封信里,就兴奋地说了这事。后来我才知道,六月正是草甸子里野花盛开的季节,白的芍药,红的百合,黄的金针,紫的马兰……还有大片大片的矢车菊和蒲公英,满眼全是。

终于,汽车在一栋红砖大房子前面停稳,小孩子们好奇地围了过来。这个坐落在广袤绿色中的生产队,就是我和我的同学们奉献青春的起点。红砖房子是大食堂,也是全队的政治、文化中心,所有的集会和重要活动,都在大食堂里举行。食堂后面,是成片黑黢黢的茅草盖顶的土坯房子,食堂前面有两座新落成的灰色小房子,分列东西,墙壁是荆条抹泥,房顶是灰色机制瓦,这就是男女生宿舍了。队领导有些歉疚地说,这个马架子是临时的,等到秋天,同学们的新宿舍就盖好了。

一些老职工帮着,把行李卸下车,抬进宿舍。在大通铺上,18个女生依次排开,打开行李卷,这每人不足一米宽、二米长的地方,就是今后的家了。晚饭是炒韭菜,白面馒头。韭菜碧绿,而馒头——竟比碗都大!吃完饭已经八点了,天色才刚刚暗下来。北大荒的夏天,太阳到了晚上九点多才不甘心地落。宿舍里点的什么灯,有没有灯,后来已经想不起来了。大家太困了,脑袋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青春的睡眠是极其安静的,没有鼾声和梦呓,只有腿长个大的蚊子,在我们的头上盘旋,翅膀震颤的声音,或许是那个夜晚最为响亮的声音了。

     
       到北大荒的第一个冬天。我穿着统一发的兵团战士棉袄已经油渍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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