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过 作者:江南雨


 

 

  活过


 (一)金宝屯纪行

2007年9月15日凌晨2点半钟,沈阳火车站候车室,这是我金宝屯之行的最后一次换乘。

挂在候车室半空中的电视机播放着阿杜略带忧伤的歌:“一条路有多少分岔口,走呀走就不能再回头。痛哭过因为执着,依依不舍那又如何......”从1974年回江南,我还是第一次重返农场,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当年一起下乡到农场的朋友说,农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农场,当年的人也大多数已经走的走、调的调,有几位甚至已经不在人世,回去看什么?是啊,回去看什么呢?可是我还是执着的想回去看看。我就想去看一眼,看看那个地方,那块我们多少浙江知青为之付出青春岁月的土地。那心情大概有点像牛虻想看他的神父,就为了了却那种深深镌刻在心灵深处的连着心、连着肉的怀念。这么多年了,一生都快过去了,我怎么就无法忘记?看一眼,只要让我看一眼,我就走,从此我再也不想了。我一直这样想。

凌晨3点多钟,开车了。城市还在沉睡中,晨风裹挟着东北平原上秋日的寒意从车窗冲进来。对面的小姑娘很快倒在座椅上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软软的鼾声。邻座壮实的东北大嫂,脱掉了鞋子,亮出了她的胖脚丫,从随身的塑料袋里捧出了大红枣和苞米花热情地让我吃。枣子很红,苞米花很香,可是我却没有一点食欲,轻轻谢绝了大嫂的好意,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

1969年6月5日早晨,家乡余姚出发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火车长鸣、站台上滂沱大雨中动地的哭声,悬挂在车窗外的小妹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几天后,也是这样迷惘的夜,也是这样使人有几分恐惧的黑暗,也是这样让人几分陌生几分激奋的东北平原上初夏的风;金宝屯火车站站台上昏暗的灯光、农场来接我们的拖拉机的嘈杂的轰鸣、辽河边上几十里隐约稀少的灯火......。

多么漫长的岁月,多么短促的人生时光,似乎都浓缩了,象电影蒙太奇,在眼前徐徐重现。三十八年了,东北平原的蓝天白云、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辽河边上彻骨的寒冷和满天的沙尘,成了我岁岁年年的梦幻。今天,我终于回来了。

这么想着,时间过得很快,车窗外晨曦慢慢降临了东北原野。以前沿途的土房几乎已经绝迹,红瓦砖房掩映在绿树林中,倒有几分象江南景色。铁道边的沥青马路取代了早年的土路,路边居然还有花团锦簇。过了四平站,早上7点多钟,火车已经停靠在平齐线上的郑家屯站。金宝屯是东北平(四平)齐(齐齐哈尔)线上的一个小站,出发前我查了时刻表,从沈阳开出的车下午才有到金宝屯站停靠的。在沈阳,我曾与打听来的几个农场老人和至今还在农场的知青打电话,可是却半天也没有联系上一位,我只好做好无处投奔的思想准备。为避免交通和住宿出现无法预料的问题,就必须在上午到达农场。郑家屯是金宝屯的后一站,按现在的一般交通情况估计,到金宝屯应该是方便的,所以我就买了到郑家屯的票。

将近仲秋的天气好极了,郑家屯沉浸在暖暖的阳光里。这是一个小县城,当年属双辽县,我们也来过几次。与当年相比当然已经面目全非,但还是能够感受到那份久违了的亲切。在车上打听到郑家屯有去金宝屯的中巴,下车后果然很好找。

车上人不多,司机还在等人。乘客都是当地老乡,上去了我这么一个外地人,当然就比较惹眼。人们开始热情地打问,从什么地方来,到哪里去,去干啥,我一句一句应答着。我介绍自己说我是金宝屯胜利农场的浙江知青,离开农场三十多年了。有人问,你有亲属在这里吗?我说没有,我只是想回来看看。话没有说完,嗓子噎住了,一股说不清楚的情感突然在心里汹涌,是伤心?是悲切?是委屈?是感动?好像什么都不是,又好像什么都有一点。眼泪怎么也没能忍住,热热的流下来。我自己也不明白,当着这一车素不相识的东北老乡,自己的情绪竟会如此失控,以至于泣不成声。我已无法回答人们的问话,只得回过头去把脸对着窗外。身后原来满车的热闹,突然都静了下来,谁也不再吭声。等我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重新回过头去,为了自己方才的失态感到很不好意思,想向大家解释什么的时候,人们却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不再问我什么。车子上静静的,一直到开车。

清新的、亲切的东北原野上的风,从窗口迎面吹来,白云在蓝天下一团团一片片的舒卷,青纱帐轻轻摇曳着,路边笔直的林带一直通到天边。还没有到金宝屯站,司机突然大喊,原来碰到了金宝屯胜利农场的班车。于是,还没到金宝屯终点站的我就被“过驳”到了去金宝屯农场的车上。我终于踏上了几十年前那条去农场的路,踏上了金宝屯的土地。呵,这块留下我们一段年轻生命的土地呵!

这条路,当年我们来回走了多少次。那时没有公交,运气好时我们可以搭乘场部载货的大解放,有时候就搭乘马车。冬天,好心的车老板会扔给你一件老羊皮大衣。颠簸半天,中途要到庄户上给马饮水,到达金宝屯骨头都像是颠散了架。途中尘土飞扬,碰上风沙天,回去就成了一个土人儿。我至今记得车老板那身老羊皮大衣的膻味和饮马的小村庄里的辘辘。看见西辽河的水了!当年西辽河上没有桥,从农场去金宝屯,冬天结冰自然不消说,直接从冰面过。水浅的时候,卡车或者马车来回都是直接从水上过河。现在,河上已经架起了一座简易桥梁,铺了沥青的路面在阳光下发着光亮。我坐在宽敞明净的中巴车里,感受着、欣喜着金宝屯的今天。交通的便捷是经济发达的直接标志,看来这些年金宝屯没有与外面的世界脱节。

不到10点钟,中巴车停靠在农场招待所门口。招待所门楣上赫然写着:胜利宾馆。

                     
(二)四站纪行

阳光明媚,天特别蓝,招待所里静静的。

穿过小小的门厅,餐厅里有两个服务员在打扫卫生。我上前问了一下,她指给我经理办公室。经理姓李,是原农场副场长的儿子,副场长在文革期间自杀了。经理象他父亲,高高的个子,黝黑的脸。算起来我们在农场时他还是孩子,现在已是中年汉子了。夫妻两人承包经营着这个胜利宾馆,女服务员就是他的妻子。

听说我是浙江知青,经理马上热情地让着“先进屋,先进屋”,然后问我:“农场你还认识谁?”我报了几个前一天在沈阳没有联系上的朋友的名字,他当即非常肯定地说:“没问题,我去找。”说完立即吩咐服务员给我送水送茶,自己不见了人影。我简单环顾了一下宾馆的环境,宾馆大概有十来间房间,在走廊的南侧一字排开。我的房间在中间,门上没有号牌,按顺序应该是8号,是个套间。走廊北侧是一溜明亮的玻璃窗,望出去是一个宽敞的大院。院子中央一个圆形花坛,各色鲜花在阳光下盛开,让人赏心悦目。突然花坛后座北朝南的一排红瓦砖房十分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原来的场部机关办公室!旅途的困顿疲劳瞬间无影无踪,我带上相机就从宾馆后门直奔场部大院。

因为是双休日,院子里很安静,正好让我独自流连。场部门楼高大的拱形门洞还在,楼却不见了踪影了。门洞里堆着砖石水泥等,三两小工在作业,看样子是要装修。一问才知道,门已经卖给个人。买主姓刘,搭话一聊,知道他打算在门洞里开一个小卖部。他的父亲是四站的刘少全,说起来我还有点印象,可惜已经去世。

门楼旁那个小广播室也在,只是被锁在了一扇破败的小木门里。当年我调场部的时候天津知青西克华在这里当广播员。她比我大两岁,个子不高,削肩。圆圆的白白净净的脸,大大的眼睛,睫毛很长,一笑两酒窝,十分清秀漂亮。当时政工组搞宣传的知青就我们俩,过年的时候,她回天津探亲,我就做代理广播员。1973年,她读书走了,我就正式兼了广播员。每天早中晚三次广播,放完开始曲,第一句话就是:“金宝屯胜利农场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广播内容除了转播中央台的新闻联播、歌曲,还有就是自己采写的一些场内新闻、好人好事等。为了发音标准,记得当时还常常一句两句跟着中央台学普通话。1974年10月11日,我上学临走的前夜,窗外是飘飞的大雪,我和阿南也就在这个广播室的小炕上,抱头痛哭,整整一夜没有合眼。想起往事,我鼻子又酸了。

环顾四周,场部大院比早年扩大了至少3倍,院子大概刚用新鲜的黄土铺垫,洁净平整。与原先场部行政办公室相连的,是新盖的大小款式都一样的一排红砖瓦房,门面和大门口装修一新。原先的业务这一摊都在这里办公。办公室门厅墙上是介绍农场概况的文字和图片。在那明净得几乎可以照出人影来的办公室水磨石地面的走廊里,我想起了早年办公室里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和冬天取暖的铁皮火炉。原先院子东头生产和后勤办公室那排房子还在,只是卖给个人做了店面,门面向外,朝院子的一面只留下了一排窗口。院子南首我们住过的那一排宿舍小屋已经不见了,绿草丛中只一个月洞门横向立在那里,像是在凭吊过去岁月。

我与那位小刘聊了几句,说到几位我认识的农场老人的去向。正说话间,一辆黑色桑塔纳悄无声息地驶进大院,下来几位壮实的东北汉子,小刘告诉我说其中一位是场长。听说我是浙江知青,当年在场部政工组工作,场长当即就热情相邀:“浙江知青?走,上我办公室!”场长姓王,很年轻,从后旗调来农场当场长不到两年。他向我简要介绍了农场的近况。说起当年知青的事情,他非常热情感慨。他吩咐办公室接待,问我有什么要求,想去哪里看看,他可以给我派车派人。那份热情豪爽,让我一扫途中的孤独和忐忑,终于又找到了当年在农场生活时的感觉。

回到招待所,经理找来的几位农场老人已在:浙江慈溪知青徐如平、原场直机修队工人后来在农场工会主席位置上退休的王克诚、原场直团总支书记、场部后勤的大老张。虽说同是浙江知青,因为以前在不同的分场,所以徐如平我还是第一次认识。看到岁月在他脸上抹下的风霜,想到在大部分知青离开农场后,他还独自坚守数十年的艰辛,感动之余,心里不禁有点酸楚。年轻时的王克诚和大老张我们常在一起搞组织活动、打蓝球等,现在也都是两鬓白发的老人了。不用寒暄,最多的感慨就是岁月匆匆。

午餐桌上,话题自然离不了当年的生活和一些熟人,他们也向我介绍一些农场的变化。农场的老人很少了,早先比较熟悉的老袁计、刘家昌已经去世多年,吕常贵、卢尔昌、屈培生、周彬、周致和、刘桂英、陈凤歧两口子等等已经调通辽或者长春,生产组还有王锋等还在,但是一时没有找到。

农场现在的体制是属于后旗的国营农场。所谓国营,其实全部土地已经分田到户,职工(农工)以分得的少则十数亩、多则数十亩土地的农业收入为生。如果年景好,每亩地每年大概可以有300元收入。全场现有管理干部100多人,他们没有土地,只是行使农资、计划生育、环保等方面管理职能。每年旗里拨款400余万元给农场,作为干部工资以及办公开销,退休的干部有劳保。农场主食基本以大米取代了高粱米饭、苞米茬、小米面窝头等。跟早年相比,现在农场的交通很方便,农场每天有十几个班次的中巴,往返于农场和金宝屯之间。这些,都让我感到非常欣慰。

饭后徐如平为我安排行程,开车直奔四站。场部去四站的大道一路柏油路面,宽阔平直,两旁的白杨树挺拔整齐,直通天边。马车和毛驴车几乎已经绝迹,人们的代步工具以摩托车居多,个别也有小车。以前场部去四站的大道还有一段在,车辙也在。二十多里路,当年我多少次从这条路徒步来回,晴天满天尘沙,雨天遍地泥浆,现在这段路已基本废弃不用。

小车一直开到农场西南端最远的70号地,当年我们从四站宿舍出工,要近1个小时才走到这里。这块地原来东西走向,垄长1300多米,是全场垄长最长的一块地。就在这里,那年夏锄薅谷子,天气炎热干燥,一次中午收工,我从地里直起腰来,又热又渴,两眼一黑,晕倒在大田里,人们七手八脚将我用毛驴车拉回宿舍。德芳和阿南得到消息,中午的毒日头下,两个人一前一后,老远地跑来迎我。看到她俩泪眼婆娑的样子,我心里一热,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现在我们乘坐的小车就从70号地东面的大堤上开过来,70号地的走向从原来的东西走向改为了南北走向,分给各家或两垄或三五垄,我们看见好几起农工开着拖拉机到田间地头作业。拨开青纱帐,徐如平掰开几穗玉米棒,金黄的饱满的玉米穗预示着今年的好收成。四周的防风林带还是那样葱茏茂密。是啊,十年树木,从我们离去,好几个“十年”都过去了呢。

来到四站站区,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座“语录塔”。那高大笨拙的身姿依然如旧,只是上面的标语口号已经残缺不全。语录塔下有一拨农人在憩息聊天,满口的东北话听起来十分亲切。四站办公室院子和北面男生住过的瓦房大炕,以及东边的马号已经不复存在,在原办公室的西面另开辟出一个办公大院。座北一排红瓦青壁房子,院子规模虽没有场部院子大,但是格式布局与场部院子相差无几。因为是公休日,院子里没有人,办公室关门落锁。

为了我执意要去寻找当年住过的地方,绕过小路,几经曲折,徐如平把我带到南边一座土房前,他说这是全场仅存的一座土房了。土房前有一群大白鹅在悠闲地踱步,看见生人一只只舒长了脖项,扑打着双翅,欢快地叫着。一边的菜园子里瓜棚豆架,蔬菜葱茏,好一派田园风光!屋边还有一个手压井,这样的手压井是当年我们生活用水的唯一水源。刚压出来的水是清澈的,可是过不了5分钟,水就变成黄色。要想洗一件浅色的衣物不至于变色,必须把水放置几天或者烧开澄清后才可以用。冬天积冰不化,我们到井台边提水一跌一滑,有时候手套也会粘在铸铁的摇把上。现在农场开挖明渠,引入了东辽河的水,不仅用于农业浇灌,而且建起了自来水塔,全场用上了自来水。虽说不能象城市里那样保证24小时足量供水,但人们的日常吃水和生活用水基本不成问题。除了个别农工菜园子浇灌,可以说农场已经告别了用手压井的时代。住在土房里的是奚姓一家,土房里生长的孩子居然如此美丽可爱,尤其是那女孩,腼腆而不失聪慧,朴实而不流于土气。主人说,他们已经造了新房,很快就要搬出土房了。

最后,终于,我找到了当年我们11位浙江女知青曾经分住过的那一栋瓦房。这些朋友中有不少已经多年失去联系,不知她们如今可好?现在的瓦房主人不在,我只能在外面看看。园子里高大的苞米几乎挡住了窗户,紧挨着我们住过的三间瓦房,右边又新造了一排三间。但是还是能够看得出当年的痕迹,三扇窗户、三个烟囱,我想象着屋子里的走廊、灶台、火墙,应该还是老样子吧。这里我们只住了半年,后来说是为了更好接受再教育,让我们从瓦房搬出,住进土房大炕。

离开四站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语录塔”,这件文革的遗物,据说这是全场仅存的一座语录塔了。它象一位古稀老人,静静地见证着金宝屯胜利农场文革和知青下乡这一段历史。

回场部后,我又去场部外围和二站的田间地头转了一圈,看见了高耸的水塔,看见了东辽河水在清澈见底的明渠里静静地流,看见了现已基本废弃的从前场部通四站的大道和那上面印满的车辙印。早年二站的果园曾经是我们心向往之的一块乐土,不仅因为那里的水果的香甜,更因为那里年轻生命般的绿,由于土地承包到户,庄户人家以经济利益为重,果树已经全数拔掉,满园的沙果、葡萄、西瓜早已无处可寻……

晚上,大老张为我找来了一位“熟悉的老人”,来者是原来场部食堂卖饭菜票的郭贵贵,岁月的风霜让昔日的同伴成了似曾相识的陌生人!但是很快我们就回到了当年情景中。临别,她问我:“以后还来么?”我说:“说实话,这种可能性很小了。”我和她眼圈都红了。

16日早晨,我告别农场。今生今世,不知道是否还会再来,我从农场带回来一抔土。多少年魂牵梦绕的,就是这一抔土啊!

回来后很长时间,我无法平静下来,当我终于要开始写下这次农场纪行,又想到了阿杜的歌:“走啊走,就不能再回头,痛哭过因为执着,依依不舍那又如何……”


                                                                       200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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