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老莫——宝日格斯台知青二三事
作者:黎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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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叶”老莫 ——宝日格斯台知青二三事
提起他们,我想说:“柳河之畔,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厚道的子孙……”我劳动了十年的地方,叫作宝日格斯台牧场,有一条小河从中间穿过。“宝日格斯台”,蒙文之意,是长着柳条的地方;朋友“过客”翻译为“柳河”。与我同赴柳河的青年,共有六十八名。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带着越来越甜蜜的心情,欣赏着写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的厚道与友善。我脑海里总回旋着这样一句话:“见到你们总觉得格外亲……”他们是凡人,但在眼睛里,却不时闪现出一种以“吃亏”为荣的神采。 先从那位带着几分木讷表情的老莫说起吧!
老莫一米七零的身高,老三届(高三,大我四岁),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走起路来,象个运动员,步履轻捷有力,目不斜视。与人说话时,眼睛并不看着对方,好像自言自语。他的这种形象,虽不算潇洒,却总给接触他的人一种安全、友好之感。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汗乌拉分场知青的领导人。 老莫身上仿佛散发着一股“善”气,形成着某种“气场”。他从未有与他人吵架的记录;而谁若想与他吵架是非常困难的。老莫与你会面,仿佛总是为倾听你的故事与见解而来——你的忧愁,总能得到他的反应;你取得的成绩,也能得到他的点头称许。在公众场合,老莫的话很少,他总是眼睛盯向地面,不眨眼地听着他人的话语,有时发出会心的笑容;笑到开心时,两肩微耸,眼睛眯成一道缝。 但若是听到与事实不符或不对头的话语时,老莫的眉头会稍稍皱起来,有时象个狙击手一般,当场质疑或给以纠正。他这样做,从未引起说话者的恼怒——因为从那探询的语气中,可深知老莫只对事,不对人。有一次,我叙述自己一次骑马救羊群的故事,众人都听得入神之时,老莫却对我所称坐骑为烈性马作了纠正:“你当时骑的,就是我的那匹小红马,那可是一匹很老实的马呀!”我发了一下楞,马上意识到夸大了自己的“英勇举动”;这一夸张情节被老莫揭穿了,不免羞愧;但我感激老莫,是他这一“狙击手”,使我有了一个及时的监督者。 老莫虽然有时当面质疑并力图纠正他人的不当话语,但他也常常忘却这些经历——他的忘性大得惊人。他那不记前嫌的品质,应与他的惊人忘性有关。因此,在老莫面前吹了牛、出了错并被纠正,实不必太惭愧;因为他总给你改正的机会——他大约会忘记了以前发生的一切。 然而老莫对别人的优点好象记得更牢一些。他简直是为宣传别人的优点而存在。知青中哪个骑马技巧高超,哪个宰羊速度快,哪个讲蒙语最流利,在老莫的嘴中与眼神里,你总能感觉出其中洋溢着的由衷欣赏;哪个人取得了什么成绩,哪个人有什么喜事,你几乎总能从老莫那里首先得知。直到我们返回京城,还是这样。一次在大街上相遇,寒暄几句,他双眼开始眯成一条缝,说道:“老赵要申报高级(即指高级职称)了”。我听了他这快意到有点变调的话音后,不觉失笑。能评到高级职称,对一个人当然很重要,但申报与得到批准毕竟是两回事,老莫高兴于知青申报高级职称事件,大概是感到他的知青朋友又迈出了生命历程中的一大步了吧。这就是老莫——他自己(老莫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还未申报高级职称以前,就已经先为别人写了一个申报表而高兴了。
老莫力气很大。以其约一百二十几斤的体重,却能举起一百八十斤重的杠铃,因而有“莫铁腕”之称。虽然有如此威振我分场的腕力,你在他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出那种壮汉的气象。观看他与人较腕力最有意思——一脸谦和的笑容,与对手的紧张捋袖之情状形成鲜明对照;当然,在比试中,老莫并不客气,他精力集中,象郑重完成一件任务般地把对方制服;然后习惯性抚摩着自己的腕子,仿佛十分酸痛,连连笑道:“腕子要折了!”不知是真疼,还是在不动声色地安慰着对方。 老莫干活时,心无旁鹜。我们一同盖羊圈时,,他凝神于眼前的工地,有点象《庄子》中所描写的那只木鸡。他那铁钳一般的手握住劳动工具,把泥和的又细又匀。有时喃喃自语,那一定是对自己的某个动作或劳动成果不大满意了。而干完活后,出了一身透汗的老莫并未现出疲态;他那不大但却有神的眼睛,又开始盯住一盆面粉——展开袖子,要为我们和面,烙起油饼了。吃饭时,老莫那心无旁骛的风采依然。他手持大饼,一口一口吃得很扎实。在强大的咬肌之威压下,油饼大都化为了不折不扣的营养,化为了明天干活的新动力。 平时的老莫,表情严肃,情绪稳定,仿佛内含一种难以撼动的“定力”——亲爱的读者,我几乎敢向您担保,老莫是一个“久经考验”的不作坏事的人。在如火如荼的文革大批判氛围中,从他身上你永远看不到那个时代经常出现的夸张动作或面容;在冷清到只有一两个伙伴在身边时,你照样能看到他把生活安排得充充实实,妥妥帖帖。单一而沉重的体力劳动后,老莫常能找到某种既有趣又具品位的娱乐方法,与大家共享快乐。记得有一天,老莫从他的小箱子里拿出一本成语小词典,与我们几个玩猜四字成语的游戏。方法是,猜的人向另外四个人每人提一个问题,而这四个人的回答分别要包含成语其中的一个字(谐音也可以)。 老莫对语言有一种天然的嗜好与感觉,每当猜出一个成语时,那从内心涌出的笑意,就微微布于他的脸上;一次,论到老莫猜了。在他问完第一句话后,一位朋友的回答是: “我今天感冒很重,不能工作了”。 我回答老莫的第二句问话是:“你工作,我亦工作。”老莫的眼睛忽然一亮;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我们四个开始有点不安,觉得策划的计谋已被老莫猜透。第三位朋友回答的一句话是: “今天我很快乐。”莫铁腕微笑了,他满怀信心地问了最后一句。第四位朋友有点心虚地说: “我最近读了古文,尽是之乎者也一类的字句。”大家等待着老莫的宣判。他不慌不忙地笑问:“这个成语,是‘不亦乐乎’吗?”我们无奈笑答:“老莫,你猜对了!”老莫的宽厚以及带着一点木讷的表情,使他经常成为一些人开玩笑的靶子。而一触及到语言方面,老莫的活力便突显出来,不断耸肩乃至后仰开心大笑,便成为他表情最丰富的时刻,完全可以与他体育锻炼时的兴奋时光相媲美。当然,能与大家一起分享有趣味、有意义的生活,才更是老莫“不亦乐乎”的所在呢! 老莫是一个能及时抓住时机,充分享受学习与锻炼之美好时光的人。在返回京城后,你可以看到老莫总是依赖他那出色的腿部爆发力,尽力赶上每一辆能赶上的公交车(一次因用力过猛,还不慎拉伤了大腿);与知青朋友聚会,他总是要求准备出一段看英语录象或学习蒙语的时间,以便在大脑中载着几个单词回家;国外留学的朋友回来,老莫总是兴致勃勃地与之交谈,听听新的消息与见解;一位知青朋友新近与一蒙古族女性结婚,老莫似乎显得比朋友们更忘乎所以地高兴,——他是在为有机会借朋友之光,向这位知青新娘子学习蒙语而兴奋(而后他请此新娘子为他借了几本蒙语小学课本)呢!
十年过去了,老莫回京后,在社科院作资料整理工作,现在已经评上了高级。如同在草原一样,老莫在知青中仍然发挥着领导者的作用。组织知青返回草原“探亲”;帮助那些来京治病的牧民住院、治疗……当得知一位知青老友得了癌症后,老莫马上招呼我们几个人去轮流护理,还几次找一些经济状况较好的知青们筹款来帮助老友。记得最后那次筹款,他在电话里低声问我: “筹了这么多次钱,小周有没有意见?”我告诉他小周(我那wife)没问题。他有些忧郁地说:“千万别让她为难啊!”小周在一旁听出了来电者是谁,笑着说:“是老莫吧!又要钱来了……”我点头回应,望向窗外出神——老莫要走的是钱,送来的却是老朋友感情的加温剂。 到老莫家去串门,你可以看到他的书架上,排列着若干本我场知青朋友发表过的文章或著作。一次,在他的家里闲聊,老莫指着其中一本较新的书,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对我说:“这是老沈发表的新作”。 老沈——我们的朋友,另一位插队知青,现在不是在美国工作吗?他的著作一定是在某书店或书摊上被老莫看到,于是他买了一本,然后兴冲冲地放在自己的书架上的。 我这样想着,坐了一会儿,与老莫告辞。回家的路上,一首五言小诗从脑海中涌出: 老莫嶙峋人,身着灯笼裤。 欢喜买书来,道是沈兄著。 当有一天我把这首小诗出示给老莫时,他笑笑说:“这是老谢前几天在书摊上见到后买回家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发了一下楞。我判断错了。不过,这就是老莫。老莫是个老实人,他决不会将错就错,向自己脸上贴金的。 我看着老莫的夫人——老谢在厨房做饭的身影,回忆着年轻的老莫当时追慕她时的情景,心想,老莫真有福气,追到了一个能读懂他的心的伴侣。 老莫穿着宽松的裤子,是为了锻炼方便之用。老莫天性好动,玉渊潭公园,是他经常锻炼之地。不管工作多忙,到公园去散步,踢毽子,是他必作之功课。退休以后,他能与其新结识的体育之友一起连续踢毽一个半小时,而不甚疲倦。如果不看那稍显沧桑的脸,从其灵活有力的双腿的转动中,你一定会想象这是一位英俊小伙。 多年来,老莫的语言嗜好近来有增无减。他主编了十几期《知青通讯》,与老朋友交流思想;多次想与大家共办一蒙语沙龙或英语沙龙,切磋学习语言,而未能成功。退休前后,他邀我到他家听学英语录音十几次;我们在听得似懂非懂时,都遗憾地叹息这辈子大概听不懂多少英语了;老莫叹息说:“现在踢完毽,就想睡觉,听英语的精力不够了,有时连报纸也不想细看了”。我心里一动。老莫这种状态,是不是人渐渐老下去的迹象呢? 而当能听清楚了一个单词时,老莫都显出孩子般的笑容,并说:“能多听懂一个字,就赚了一回!”看着他那富翁般满足的神情,我忽然想起了《论语》的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老莫庶几近道者欤?他的话似散发一点圣贤的味道了! 我们曾经一起在玉渊潭公园散步,有时也锻炼一番。一天,在漫步间,一阵歌声吸引了老莫。他转过头,对我们朗声道:“快去听”! 一群中老年人组成的小型歌唱队在小土坡上唱着歌曲,那歌曲,有《敖包相会》,《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我的祖国》……;对于在内蒙奋斗了十年的老莫来说,听到如此歌音后,就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般——他早已先奔上前去,站在歌唱队伍之后,凝神伫听;那与他在草原结了婚的妻子老谢,紧随其后,与他并肩站立看着,听着。蓦然间,老莫伉俪大声与之合唱起来。他脖子上的筋络暴凸着,铿锵有力的声音汇入群体之中。有了老莫夫妇的加入,嘹亮的歌声向玉渊源公园周围飘得更远了。老莫夫妇的衣着色彩较素淡,与那些歌唱团的鲜明穿着形成和谐图景,如同公园里的绿树映衬着红花一样。我们站在一边,看着老莫顿挫的帽檐与严肃的表情,都不由得笑了。 老莫的一生,没有任何耀眼的成就与贡献,却有着一般人所不具备的超好心情。他的好心情,蕴藏在平凡的日常工作里,流露在赞赏他人的每日每时中,发生在知道了点滴的语言知识的愉悦之时,常存在与他人共处的身心交流的时间里。每当在公园里看见退了休的老莫与一些素昧平生的人们在一起踢毽子或引吭高歌时,我竟恍然觉得进入了童话世界…… 老莫那最令我玩味之一刻,乃是他在聚会时被好友善意嘲笑之时。那时老莫的笑眼,眯成“虚无”,这时老莫的身体,后仰成“钝角”。弱点被别人调侃,当然心里并不痛快,如同路边的树叶被来往车辆弄得灰头土脸一般,但绿叶并不因此狼狈而停止对人类的氧气供应——老莫,我们知青朋友中的“绿叶”,在一脸的无奈中,仍能以憨厚甚至开怀的笑姿保持他对友朋之一如既往的包容。有时在让人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光中,我们变得年轻。我暗自祝福“绿叶”老莫,希望自己也能分得他的一点翠润之气…… 老莫的名字是——乐观。老莫的姿态是——友善。 老莫的灵魂呢?当然是——追求,是永远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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