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自传体小说连载7)
作者:马金
|
|||||
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
一九七四年五月份,撤销兵团建制,先锋团恢复原有的名字——先锋农场。场部的现役军人全撤走了,调回广州军区。对我们知青来说,兵团的撤销只是一个名称的改变,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所以没人理会这一变化。再说,这名称也十分易改,没产生一点别扭,团部改为场部,十七连改成十七生产队,以往有老名字的生产队改回旧的名称,像五连又叫回原来的名称——东风队;还是兵团的时候,老兵们就总是称五连为东风队,我们早已听惯了。战士之称呼改为农垦工人,于是战友改为农友(或场友);如果你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继续使用兵团时期的名称、称谓或惯用词语,也并不碍耳,没人会纠正你,没人会说你叫错了。一切都在平稳地过度,几乎是于不知不觉中转变的。 我们的工作没变,我们的生活没变,依然是每天不停地修地球,依然是用冷水洗澡,依然吃没肉的饭菜。 转眼间已是初秋时节,橡胶树的叶子在渐渐变黄。在这极少落叶乔木的海南岛,只有橡胶树能准确地区分季节:度过了短暂的冬季,当它们那貌似干枯的枝桠萌发绿芽时,说明春天已经开始;当它们的叶子由翠绿转为苍绿,便是夏天的来临;当它们的叶子逐渐变黄,预示秋季将至;当它们的枯叶纷纷飘落时,即是冬季到来。 在这热带的海岛上,没有萧瑟的金风,秋天的日间仍是火辣辣的。但是,我的心中却有一片肃杀的秋境。自从婉婷结婚之后,我对许多事情失去了兴趣,生活变得很寂寥。砖瓦连的湖南姑娘林惠芬来找过我。我晓得她的来意,我没胆量当面告诉她,说我不能爱她。送走惠芬之后,我写了一封长信给陈知新班长,感谢她往日对我的关怀和帮助,同时请她婉转地告诉惠芬,我和她没有缘分。 我和建平是好朋友,我的许多心事他都知道。婉婷结婚之后,建平建议我和杨丽重新建立关系。这时我与杨丽已很少书信来往,我也不想那样做,我的心真的不能再容下第二个人。 我去探望过莫向辉。他和方祖庥都在生产队里接受监管劳动,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他俩无怨言。这次错误的教训似乎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向辉和祖庥都满不在乎。 由于精神不佳,进入八月份我便申请探亲,想回家乡散散心,调理一下身体。知青们探亲原则上是要从上次回来满一周年才能再写申请,但这规定也有灵活性,当割胶工人的知青就每年冬季都可以回去,不管离上次探家归来是否满一周年;反过来,也有许多知青要等一年半甚至两年才获准一次假期。说白了:领导放你走你就能回去,不放你走,条件足够也没用。 虽然距离上次假期还差半个月才满一周年,但我的探亲申请竟然获准了。临行前,我去看望伟鸣。宣传队宽敞的排练厅里,队员们正在排练《长征》组歌。 “横断山,路难行。 天如火来水似银!亲人送水来解渴;军民鱼水一家人。横断山,路难行。敌重兵,压黔境。战士双脚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歌声雄壮嘹亮,海燕和队友们随歌起舞,她那纤瘦的身材很适合跳舞,只见她轻移秀腿,来回穿梭,自如之至。海燕的舞姿好,伟鸣的琴也演奏得十分纯熟。 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着,欣赏他们的歌声和舞蹈。直到他们休息的时候,郁民和伟鸣这才走过来招呼我。 郁民拍拍伟鸣的肩膀,对我说:“莫队长很器重伟鸣,乐队让他领奏,按以前的说法就是第一提琴,真不赖。”我听了很高兴,欣喜地说:“排位多少无所谓,伟鸣生活得开心就行了。”伟鸣满脸欢颜,喜悦地说:“我生活得很愉快,从没有过的舒心如意。请你将我的情况告诉我母亲,让她知道孩儿终于时来运转。”“好的,你母亲这回该放心了。”正说着,海燕走了过来。我夸赞她的舞蹈跳得很优美。她微笑着说了几句谦虚的话。之后,她谨慎地问道:“婉婷姐她……”我猜测她是想问婉婷结婚的事情,但又觉得向我打听有点不合适,担心会刺激我,所以欲言又止。 婉婷和水养结婚,我委实难受,但既成事实,我并不忌讳别人说起,于是尽量装作心平气和地说:“海燕妹,你是不是想问婉婷姐的近况?”海燕点了点头。我接着说:“婉婷在‘五·一’节那天结婚了,我和建平去吃了喜糖。”天真无邪的海燕直直地问:“是吗?你还去吃喜糖呀!我真不明白,婉婷姐怎么会嫁给那个人?”我用漫不经心的语气答道:“谁知她是怎么想的。有些人的婚姻是很盲目的,特别是在权势干预下促成的婚姻。我们不管别人的事。”“水养是一个坏东西!”海燕骂了一声。“婉婷姐嫁给他,有如羊羔落入了狼口里呢。”小姑娘的嘴没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想,她有这一看法也难怪,记得几年前,我们刚来五连的时候,是海燕的父亲徐德轩带领我们。可没过多久,水养给连队领导打了小报告(这事后来得到了证实),说徐班长纵容我们偷懒,结果,领导将徐班长调去养猪。分手前那天晚上,我们十名青年一起去到徐班长家里,讲起这件事情我们都在大骂黄水养,兴许,就是在那时将“水养是一个坏东西”的结论植入了海燕的脑海。 为了显示自己宽宏大度,我说:“海燕,别说这样的话,以前他踏着你父亲的肩膀往上爬,确是他的错,但人是会改变的,我们不要老是记人的缺点。现在婉婷已和他结婚,他以前的事情我们就不要跟他计较了。”海燕说:“你不知道,他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婉婷的事。就是因为他的诬告,婉婷姐才没能调进宣传队的。”“你说什么?”我瞪大眼睛问。 郁民和伟鸣也竖起了耳朵,望着海燕,想听她把事情说清楚。 海燕环视四周,见没旁人,才压低声音说:“早几天,莫队长清理办公桌的抽屉时扔掉了一些废纸,我把废纸和垃圾扫出来倒,发现里面有一封信,我怕莫队长扔错了有用的信件,便取出信笺看了看,发现那是一封检举信,信里说婉婷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经常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黄色歌曲,而且道德败坏,勾引比自己小几岁的青年。因此,建议宣传队不能要这样的人,说婉婷根本没资格当毛泽东思想宣传员,等等。末尾的署名是‘五连革命战士黄水养’。你们说,这种人是不是很卑鄙?”“竟有这么无耻的人!”我由于无比愤怒,大声嚷道。我希望不会出现此等事情,于是说:“光凭一个签名就判定是他的所为,还是太过武断,会不会有人以他的名义写这诬告信啊!”我违心地提出这一疑问,我相信水养绝对能做出这种事来。 郁民若有所思,凝神想了想,说:“嗯,我想起来了,队里发出录取婉婷和伟鸣的通知书过后一、两天,我见到黄水养来过宣传队,还在办公室里和莫队长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这封信大概是那天送出来的。我说难怪呀,队里明明同意录取婉婷的,后来怎的又不要了,原来如此。写这封信是他无疑了。”伟鸣说:“要证明诬告信是水养所写很容易,小海燕将这封信交给婉婷,让她来辨认字迹就行了。婉婷有证据在手,不怕他抵赖。”“是啊,对,让婉婷姐认清她的嘴脸,快快离开这只没人性的狼。”海燕也愤慨地说。但是,她的话语说得太天真了,事情并非这么容易处理的。 经过冷静思考,我觉得这样做不妥:“我们不能这么办。海燕妹妹,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千万不能把这件事情说给婉婷姐听,好吗?”海燕睁着晶莹的眼睛,望着我问:“为什么?你要帮那坏家伙蒙骗婉婷姐?”我解释道:“既然他们已经结为夫妇,就让他们平静地生活下去吧。假如我们现在将这件事告诉婉婷,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不管离婚与否,在婉婷心中都会造成严重的伤害。”郁民想了想,也同意我的见解:“文锋处处能为婉婷着想,真是难得。水养阻挠婉婷出宣传队,原因是不想她离开五连。他采用卑鄙的手段来达到目的,这点我们暂且不去管他,看在木已成舟的份上,我们还是守住这一秘密为好。”海燕愤愤不平地说:“不给他一点教训就轻易地放过他,岂不太便宜这个小人了,也委屈了婉婷姐,我真咽不下这口气。见你们两位大哥如此说,我就守住这个秘密吧。倘若水养日后再做出对不起婉婷姐的事,我一定叫婉婷姐与他新账旧账一起算。”又说了一会儿其它话题,我就离开了宣传队。我刚才在众人面前显得很平静,可离开他们之后,我的心情就无比激动。我没看走眼,水养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小人,他竟然能做出诋毁、中伤自己所喜欢的人这种事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简直没人性。假若婉婷知道了她所许予终身的人是这样恬不知耻,不知会有何后果。 郁闷过后,我又为伟鸣而高兴,他的状态好极了,到海南来的几年中,他的精神从没这么好过,说话也很有条理,真令人快慰。他就是适宜生活在音乐王国里,在音乐的天地里有任凭他遨游的广阔空间。 这次探家我没通知杨丽,回去后也没探访同学和朋友,我独自一人静静地休养,简直像疗养院里的病号。我的祖居是在一个偏僻的海岛上,那里环境清静而优美。鉴于我精神欠佳的现状,父亲让我回岛上住了十多天,使我的身体健康得以恢复。 这次探家没有什么活动,所以用钱很少。我把带回来的一百多元钱交给了父亲,只留下了回程的路费。结果,父亲也没用这笔钱,他将这些钱买了一块广州牌手表送给我。 假期过后,我又回到了海南岛。 迎接我的是一件好事和一件坏事,好事就是:我们住的那栋茅草房拆了,人们搬进了刚竣工的新瓦房;坏事就是:伟鸣被宣传队退了回来。 当建平把我带进我们那间新宿舍时,我见到伟鸣木头般地坐在一张床铺上。建平将从郁民口中听来的话复述给我听,我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刹时之祸福,正当伟鸣为实现了他的夙愿——献身于音乐工作——而无比兴奋之时,灾祸悄悄地降临到他的头上。宣传队里原来有一名提琴手,叫吴阿炳,他在提琴上的造诣远不如伟鸣,见到伟鸣来宣传队之后抢尽风头,以为莫队长再也不重视他了。于是,他给场部领导写了一封检举信,检举伟鸣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不喜欢演奏革命歌曲,不欣赏为毛主席语录而谱写的歌曲。阿炳在检举信中还提到伟鸣去宣传队面试那天的事,说他胆大包天地当众演奏充满封建、腐朽思想的乐曲《梁祝》,还演奏了已经叛国投敌的提琴手马思聪的《思乡曲》。这封检举信把莫队长也带上了,说有着右倾翻案思想的莫奇默许伟鸣的所作所为,陶醉在那些封建、腐朽的靡靡之音中,并大加赞赏等等。结果,伟鸣马上给清理出了宣传队,莫队长也因此被撤职,调往场部仓库当仓管员。 想起莫队长对伟鸣的知遇之恩,见他受株连,我甚是过意不去。几天后,我与伟鸣一同专程到场部探望他。走到场部招待所背后那几幢仓库,我们打听莫奇的所在,一位老仓管员指了指最里面的一间库房说:“他在农药仓,好像正在练毛笔字。”远远的,我就嗅到了浓烈的氨水味。走近库房,我见到仓库的地上摆放着几张旧报纸,莫奇果真趴在地板上练写大字。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莫奇忙着将墨迹未干的报纸塞到桌子底下。当他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是我们,才收敛起惊慌的神色,尴尬地说:“啊,是你俩,我以为……你们有事吗?进来坐。”坐下后,我说:“莫队长,我们来向您表示歉意,因为伟鸣的过错,把您也牵连了,真对不起您!要您闷在这熏臭的农药库里,太委屈了。”莫奇苦笑着说:“你们别叫我队长啦,叫我老莫就行。也不用称您,太客气就显得生疏啊。说起我的工作调动之事,看深一层,其实与伟鸣无关,一些人拿吴阿炳的检举信作为向我开刀的借口,没有此事他们也能制造出另一些事非,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早段时间,我们排练了《长征》组歌(作者注:《长征》组歌是根据肖华的同名组诗谱曲的声乐组歌。最先由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于1965年在首都纪念“八一”建军节的音乐会上隆重公演。后来“四人帮”一直重重阻挠,不许演出),到几个农场作了巡回演出,受到人们热烈欢迎。上头知道后,曾派人下来调查过。可是,我们没有停止演出,结果可想而知。都是因为改为地方管理才这么窝囊,假如还属军区管,就不会怕这股势力……唉!别提了,我也许真是不称职,当初是赶鸭子上架逼着我当这队长的,与其滥竽充数,倒不如让给合适人选。”原来还有这层原委,其中的政治斗争我不是很明了,我只是感觉到,在目前的中国,做任何事情都不容易,一不留神就会犯错误。眼下,“反击右倾翻案风”叫得震天响,还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老工人自己开辟一小块菜地也是犯错误,蔬菜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可是,这一“割”有什么意义呢?老工人没菜吃了。 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农药味,令人很不舒服。伟鸣用手掩着鼻子,嗡声嗡气地说:“那吴阿炳有何能奈,他拉琴还走调呢。我好心指出来,他还不服气,说我诽谤他。”莫奇说:“伟鸣别跟小人计较,你很有潜质,底子好,若能到音乐学院进修一段时间,保准有出息。唉,你是生不逢时啊。”他走到伟鸣面前,拍拍伟鸣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荒废了琴艺,年纪轻轻的,日后机会多着呢。”伟鸣忿忿地说:“我恨他们,恨那些不明事理的领导,怎么他们专听卑鄙小人的话,好歹不分、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音乐。唉,何时才能允许演奏高水准的音乐……”莫奇摆了摆手,“嘘!别说那么大声。会有那么一天的!是瑰宝总会发光,人们终究能明白过来。”伟鸣没再做声。他对莫奇十分尊敬。知音难求啊,莫奇就是他的知音人。我相信,莫奇的话他会记住的。伟鸣缺乏口才,我再次说了一番感谢的话语和表示深深的歉意。末了,我正想起身告辞,莫奇对我说: “婉婷是你的朋友吗?她也是有音乐天分的姑娘。只悔恨我没有顶住小小的压力,因而未能让她发挥才华,回想起来,实在惭愧。”我知道,他是指水养的那封检举信的事,这不能怪他。我说:“就算你答应要她,五连也不一定会放她出来,这我最清楚。她是我的契姐。你能赏识她的才华,她已知足,她本来就没有到宣传队的意愿,是我逼她出来面试的,所以对那次的结果她很坦然地接受。我是很想她进宣传队,如果她来了宣传队,就不会……”说到这里,我有意停顿一下。 “就不会什么?”莫奇追问道。 “就不会匆匆地结婚。”“此话怎讲?”莫奇再次追问。 “早几个月她结婚了,嫁给一个名叫黄水养的人。我不希望她嫁给那样的人。如果她当时能离开五连,就不会与那人结婚。”莫奇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我所说的话,或者是我的话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我之所以说出水养的名字来,就是想看看莫奇的反应。 “真有此事?他……那黄水养……正是他……唉!”莫奇吞吞吐吐地说。我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他有自己做人的原则,不想说出不该说的话,但不说心里又憋得难受。他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由于激动,脸都涨红了。可是,他最终也没讲出水养那次的所为。 我相信,在那次递检举信时,水养一定还向莫奇说了婉婷许多坏话。既然莫奇不愿说出来,我也不便追问。过了一会,我们就向莫奇告辞。
星期三是重阳节,十七队按场部的通知宣布放假一天,是将下一个星期日提前休息;在兵团时期是不会这样的,改回农场后到底有些不同,领导层比较尊重民间习俗。我没为能在这中国传统节日里放假而高兴,因为我无事可做、无处可去。若在以前,有如此机会,我一早就跑到东风队去找婉婷了,和她一起欢度节日,两人在房里唱歌或到野外游玩,如今,节日给我带来的只是彷徨和烦躁。 但是,事情有时也会出人意料。这天一早,月莲来到我们宿舍,轻声对我说:“婉婷来了,在我们那里。你是否过去见见她?”我的心咯噔的剧跳一下:难道她是来看我的?她结婚之后,直到现在我们都没见过面。 我看看手表,还不到9时,她这么早就过来了,会不会有什么其它事情呢。我心里胡乱猜测,口里忙答应:“当然,我很想见她。我这就随你过去。”说着,我从木箱里找出一件上衣,急速地穿好,跟随月莲走出房间。 建平正在房门口整理钓鱼工具,准备去钓鱼。他拦住月莲打趣地问道:“月莲搞什么小动作,对文锋说起了悄悄话,是听到了啥小道消息吗?神神秘秘的,有好事别忘了我哟!”月莲拨开建平伸出拦阻她的那只手,笑着说:“与你无关。钓你的鱼去吧!”我连忙说:“真有好事呢,不落你的份,跟我走吧。”我抽出建平手中的钓鱼竿扔到墙根,让他陪我一起到月莲的宿舍。 我们来到月莲房间一看,敬棠也在里面。婉婷抬眼望了我好几分钟,才期期艾艾地说:“你……你来了。好久没见,一切都……都好吗?我今天是陪同敬棠来找玉珠的。”我也一时不知说啥好,愣愣地站在房中央。月莲接着婉婷的话说:“敬棠专程来看表妹,遗憾的是玉珠一大早就跟章队长外出了。敬棠扑了个空,一定很失望。”敬棠说:“没关系,我也想来看看你们啊。表妹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到我们单位找我,所以我们见面并不少。我和你们反而是好久没见面呢!自从你们进军霸王岭山脚,我想来一趟实在不容易。”我空欢喜一场,原来她不是想来见我,只是陪敬棠过来的。月莲摆放好椅子,请我就座。我和建平与敬棠坐到一块,大家互相交流近况。敬棠是很文雅的人,说话和气,又是研究员,知识渊博,我喜欢跟他谈话。 月莲走到婉婷跟前,拉着她的手问:“听说水养当上了副队长,是吗?你们结婚不久他就升官,真是双喜临们啊!”婉婷说:“小小一个副队长,算什么官哟!你别取笑我啦。”建平扭头搭话说:“我早就看出婉婷是旺夫益子相,水养是沾了婉婷的好运气才能升官的。月莲,有扑克牌吗?拿一副出来。”月莲走向书桌,找出一副扑克牌,递给建平。建平接过扑克牌,朝婉婷叫道:“哎,婉婷过来,我帮你算算命,马上就能知道你的命运。”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知青们很喜欢拿扑克牌来互相测算命运,52张牌弄来弄去的可显示出千变万化的结局,不同的结局就代表被测者将来不同的命运。我知道,多数人是为了取乐或自我安慰才玩这种纸牌游戏。虽然如此,我还是认为这玩意很无聊,从不参与这种毫无根据的测算。 婉婷真的走过建平身旁。我望了她一眼,说:“你别信那套鬼东西,你算一百次就会有一百种结局。命运是不可预测的。再说……”我很想接着说:水养当上副队长是靠拍马屁和不失时机地捞取政治资本才爬上去的,并非你给他带来的好运气。但是我忍住了,还是别让她难堪。 “爱人升官了,你肚子里怀下贵子没有?”月莲又打趣地问。“会不会三喜临门呀?”婉婷笑而不答。我忽然间感到心烦意乱,不想再听他们说这些话语,于是道:“今天是重阳节,我们不如去爬山吧,去登霸王岭。”听到我的建议,敬棠站立起来,表示支持:“好哇!我同意!听说霸王岭上的热带雨林中有许多珍贵树种,我早就想到实地去看看。”建平将纸牌分派到小圆桌上,正儿八经地摆弄着,听到我们的话,忙抬起头来说:“我也同意。过去,人们喜欢在重阳节登山、踏青,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这一习惯也就淡忘了。我们今天重拾往日的乐趣,算是一次怀旧之行吧。”婉婷顾不得看建平翻弄纸牌的结果,转过身来赞同道:“自从我结了婚,很少机会和大家相聚,今天既然已经聚在一起,就借这难得机会进行一次有意义的活动,也好给日后留下可回忆的生活片段。月莲,你说呢?”月莲说:“你们去吧,好好玩。我需要休息,近段时间我每天要搬几百块砖头,辛苦得要命,休息日只想静静呆着,恢复体力。”“好的,你太劳累可以不去,”我说。新宿舍建好之后,接着要建一间食堂和一座仓库,这任务全由月莲所在的二班承担。为了早日完工,他们每天都紧张地工作。看月莲那双被砖块磨破的手,就可知道她确实很辛苦,于是我们没有勉强她。 建平放下手中的纸牌,跑过隔壁房间问秀芝参不参加我们的活动。秀芝喜盈盈地随他跑出来,还拉上同宿舍的任小兰。想不到我随便提议一下,大家竟然热情高涨,我真是喜出望外。 计划已定,大家分头收拾东西。我对建平说:“带上中秋节剩余的那些鞭炮,遇上野兽时用得着。”我知道进大山少不了要带砍刀,于是从床底下拉出那把早几天刚磨利的长柄砍刀。我提着砍刀走过月莲宿舍,见到婉婷正在忙忙碌碌的作着出发前的准备;她向月莲借了一只挂包,装上一些饼干之类的食品,还带了清凉油、止血粉和蛇药之类的野外活动所必需的药品,另外还有一支手电筒。东西全都是月莲取出来的,她替我们想得很周到。 临行时婉婷再次问月莲:“月莲,咱们一块去吧!你累了让文锋拉着你走,”她向我做了个鬼脸,“下山时他还可以背你。”月莲俯在婉婷耳边说了几句话,婉婷就没再出声。 我笑着说:“月莲,你肯去的话,我和建平一人一边搀扶着你,保管不会累着。”月莲也笑着回应我:“我才不像你们那么傻呢!咱们几年来都是与大山打交道,累得腰酸腿痛的,休息日还专门去爬山,简直自找苦吃!婉婷啊,你还是别跟他们癫狂!累坏了大人倒无所谓,怕是你身上已怀有小的,摔一跤就不得了啦!”婉婷追着月莲打,满脸通红的骂她:“就你多事!你跟我一起去,我们抱着从山上滚下来,看先摔坏谁。” 人集中齐了,我看了看手表,已是9时10分。我们抓紧时间出发,一群人兴高采烈地朝大水河边的乌木桥走去。我们选择从河对面的山脚登霸王岭,那里森林带比较窄,容易穿越。我们还没走到乌木桥,伟鸣就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喘着气说:“你们真不够朋友,出去玩也不叫上我!”我是有意不让伟鸣参加这次活动的,从宣传队回来以后,他的精神一直很差,有时说话都颠三倒四的,又回复了刚来海南时那种神智恍惚的状态。若是带他上山,一不小心摔伤或走失了就会出大问题;还有一层:他见到婉婷,也许会记起水养送检举信到宣传队的事,如果他将此事告诉婉婷,那就麻烦了。 我拦住他说:“你在宿舍休息吧,我们是去登山,很累的,你不能去。”说着我指了指眼前的山巅让他看,“你看,那山很高呢!从山上摔下来会摔断腿的。”“我不怕,就要去,”伟鸣坚决地说。 敬棠帮他求情道:“让他去吧,大山岭上的植物种类远比山下的坡地多,山下的树林多是灌木林和普通的混交林,走进霸王岭,那儿是真正的热带雨林,和连队四周的山林是不相同的。能亲自上山看看,作个比较,会有好处。”见伟鸣硬缠,敬棠又如此说,我们只好带上他了。四男三女,一行七人走过独木桥,兴致勃勃地往大山方向走。路旁全是荒草,很少树木。这里是大水村的地域,脚下的土地想必是村民们很久以前开辟出来的作物种植地;黎族人不会长久使用同一块土地种庄稼,总喜欢让它丢荒几年,待坡地上长满了杂草和灌木,再放一把火将杂草和灌木烧掉,就可重新种植作物了。 一路上,伟鸣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拉着敬棠喜眉笑眼地说:“谢谢你替我说话。你知不知道,我刚来海南岛时,就有攀登五指山的愿望了!”敬棠更正道:“我们今天爬的是霸王岭,不是五指山。”敬棠的话使伟鸣有点不高兴,他说:“海南岛的山脉是相连的,霸王岭和五指山都一样。我见过你,你以前来找过玉珠。她是坏女人,你最好不要和她做朋友。”敬棠愣住了,无法作答。我连忙拉开伟鸣,将他送到建平身边。我把砍刀交给建平,让他领着伟鸣在前头走。我对伟鸣说:“伟鸣,你和建平最勇敢,你俩当开路先锋。”建平在前面带路,伟鸣跟在建平身后,随后是秀芝和小兰,我后面是婉婷和敬棠。山路很窄,大家只能走成一路纵队。我回过头小声地向敬棠解释:“你别介意,伟鸣最近精神有点恍惚,经常胡乱说话。”敬棠苦笑一下说:“我弄不明他话里的意思,但我不会责怪他。”我能听得出,伟鸣的话一定还鲠在他的心中。 脚下的山坡还容易走,坡度不太陡,很少树木,只有野草和小块的玉米地,玉米长得不好,明显是因为缺乏管理所致。黎族人生活空间闭塞,对外界文化接受的进度很慢,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落后耕种方式似乎根深蒂固,村寨四周的山坡年复一年地让他们放火烧得泥土也变成黑色的焦块。我记起了我们搬进十七连那天晚上见到的那次大山火,位置大概就是这地方,那次将山岭映得通红的山火情景我还历历在目。此后每年几乎都有火烧山的现象,只不过我们已经司空见惯而不再激动。 秀芝指着那些曾经让火焰燎灼而发黑的岩石叹了口气说:“真不理解,黎族人为什么喜欢放火烧山呢!”身边的小兰向她解释说:“他们将草木烧了以后,下雨时雨水就会将草木灰冲到山脚下的庄稼地里,那便是天然肥料了,黎族人仅仅是为了这一目的而烧山的。”“烧了好,我们爬山也容易些,”走在前头的伟鸣搭了一句。 敬棠从我身旁越过,跑前几步走在伟鸣后面,边走边对伟鸣说:“你不能说这种话,森林是大自然的宝库,大片的森林烧掉是我们人类的一大损失。在这热带雨林里面有许多珍贵树种,其中有像钢铁般坚硬的坡垒和铁刀木,还有油丹、木荷等,木荷被誉为‘防火战士’,它的树冠稠密,含水量达百分之四十多,耐火性能很好,一旦森林起火,它能阻止或延缓火势的蔓延……”敬棠滔滔不绝地向伟鸣灌输他的植物学知识。 建平叹息道:“太可惜!满山的树木被一把火烧掉。要是在城里,那些木材值多少钱啊。”婉婷拉拉我的衣袖说:“你看,山坡上还有一间孤独的草棚。”我顺着她的手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见我们所站立的山坡上一间草屋茕茕孑立,它远离山下的村寨,草屋四周种植着一些木豆、黍米之类的杂粮。 “这是隆闺对吗?”我问。记得许久以前,婉婷向我介绍过黎族的隆闺。 “不,这也许是看护庄稼的房子,”她说。 我们放慢脚步,与前面的人拉开几米距离。我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也似乎有许多话要问她,可是我却找不到头绪。我恨自己思维迟钝。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我关心地问:“累不累?你要小心点,月莲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们说话从来就很默契,她知道我问啥。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腹部,说:“别听她胡说,还没有呢,早几天‘朋友’刚来过。”“什么朋友?”我问。我没弄明白怀孕与朋友来了有什么关系。 她嘻嘻地笑着,低声对我说:“这个‘朋友’是指女人每月来一次的例事,有例事就证明还没怀孕。”停了一下她又说:“月莲就是有‘朋友’来了,所以不能跟我们来爬山。”我朦胧地晓得了她所说的事,顿觉不好意思。这些话题是男子不该问的,好在婉婷是我的知己,才不觉尴尬。 建平照顾着秀芝和小兰,敬棠和伟鸣的谈话也很投机,两人说个没完没了。我陪伴着婉婷。大家说说笑笑的很容易就爬上了第一座小山峦;因为山峦每年都受烈火的洗礼,坡地上只长着野草和一些生长速度快的小灌木,没有障碍,我们很容易上山。站在小山坡上,我们清楚地看到山脚下十七队的房屋,也能望见大水村;十七队那崭新的建筑与大水村那二十几间几乎从没改变过的茅草房相比反差很大。记得刚来开荒时,这村落在我们知青的心目中是那么神秘,甚至还笼罩着一层恐怖的色彩,如今,在我的眼中它只是一个落后的普通村落。 接着,我们一鼓作气地爬上前面的另一座长着稀疏树木的小山。山体稍为陡峭了,我们的运动量也随之加大,秀芝、小兰和婉婷几个姑娘已气喘吁吁。 想不到敬棠的体质也很差,一到小山顶,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口里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好久……没登山了,累得……不行。大家在这里休息一会吧!”看他那样子,比姑娘们还弱。 我向众人说:“好的,我们歇歇,大家要坐在岩石上,不要坐草地,当心山蚂蟥。”我们走到一片突露于坡顶的岩石群前面,一摸石头,才知岩石已让太阳下晒得火辣辣的,根本不能坐。我们只好分头找地方歇息,多数人是蹲在小树丛的阴影里,解下绑在腰间的水壶伸长脖子喝水。虽然时值秋天,但海南岛的气温仍然很高,我的上衣几乎湿透。我站立在小山顶端,抬眼望着前面的山峰,山上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冠,那是霸王岭主峰了。目测一下,发觉还有大半路程呢。 我望一眼手腕上的表,时针已指向10时40分。我们走了一个半小时,还没去到主峰的山脚,行动太慢了。休息了十几分钟后,我便催促大伙起程:“我们再接再厉吧!尽快走进森林中,里面凉快些。”大伙从小树丛底下站起来,不约而同地望向霸王岭主峰。那海拔一千多米的山峰对眼下已走累了的人们来说有点望而生畏。 伟鸣指着山巅兴奋地说:“你们看,山峰罩在云里面呢!我们到达山顶后就可站在白云上了。”我抬头看,此时真有一片灰白色的云雾笼罩着山巅,像是给霸王岭蒙上一层面纱。 “现在,我们要把裤脚扎起来,”我对大家说。“我们马上要进入树林了,防止小虫和山蚂蟥爬进裤筒里。绑的时候要注意松紧度,别太紧,也不要太松。”婉婷把布带子分给大家。各自绑好裤脚,我们便继续前进。想到达前面的山峰,我们得走一段下山的路,树林越来越密了,到达山坳后,才发现已无路可走。在热带雨林的边沿,热带雨林与次生林交接的地方,树冠罩满藤萝,那些藤萝长得十分茂盛,上面开着粉红色和淡紫色的花朵。一串串的花儿有的似鞭炮,有的似孩童玩的小喇叭。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满树繁花;走近来看,那紫藤萝就像给林子披上了一件美丽的花衣裳,煞是好看。 我带来的大砍刀派上了用场,我和建平两人轮流挥动砍刀开路,其余人跟在后面。我们钻过荆棘林,进入大树林之后,觉得视野突然开阔了,高大的原始树木就像一座大帐篷,遮天闭日,树林底下是一个阴凉而幽静的空间。 地上铺积着厚厚的树叶,脚踏在上面软绵绵的,腐叶的气味和绿叶制造出的纯氧混杂在一起,使整个空间弥漫着那种森林中特有的气息。山林里有一些倒地的枯木,上面长满黄绿色的苔癣。林内杂草不多,只有低矮的厥类植物匍匐在大树脚下和岩石边。得天独厚的是藤蔓,大大小小的藤蔓纵横交错地缠绕着整座森林;大的山藤有小腿般粗,它们攀爬在古树的枝干,或倒吊在林内的空间,壮观极了。 “大家快来看,这就是沉香。”敬棠高兴地叫道。 人们向着他围拢过来,看那棵难得见到的沉香树,那是一株树干高大乔木,树干布满疙瘩。秀芝说:“我以为沉香树是什么样,原来这般难看,千疮百孔的。”往日,徐师傅曾将这山林里的许多秘密告诉过我。现在我可以卖弄一下自己的知识:“树上的疙瘩是人类造成的,人们为了获得沉香,就将沉香树砍伤,经过一段时间,树的伤口四周的木组织在树脂的作用下就会变成沉香了。”“沉香是在热带和亚热带地区生长的常绿乔木,不单树脂有用,它的木质也很坚硬,且带有香味,可作高级工艺品用材和薰香料。”敬棠像背书似地说。 “我们现在砍些沉香回去吧,听说这些东西很值钱呢!”建平提议,说着拿砍刀就向那棵沉香树砍去。 我连忙阻止他说:“别动,黎族人有一个习惯,谁人发现了这棵树并在上面做了记号,这棵树就是他的了,别人是不能动的,再说这形成沉香的过程是很慢的,你们看这些伤痕还比较新,也许要再过几年才能有沉香收。”我们在那棵树的树身上四处看了看,果真找到了一些刀刻的乂字符号;黎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刻上的是一些只有他们族人才能辨认的标记。大家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棵珍贵的沉香树。 我们沿着渐渐倾斜的山体攀援,敬棠作我们的解说员,每当发现一种他认识的树木,他就会指给大家看。在森林里,我们见到了许多珍稀的树种,如坡垒、红椆、花梨、琼楠和五针松等。 我们发现了一丛灵芝菇,暗红色的灵芝层层叠叠的依附在一棵倒地的枯木上。我们每人挑了几朵长得好看的,摘下来装在挂包里或塞进裤兜里。敬棠又忙着告诉大家灵芝的药用价值,他似乎知识面挺广的。 不觉间,我们已穿越了一片树林,来到一道长满荒草的山沟。我们的到来打搅了一群在草丛中午睡的野猪,它们跑出来面向着我们站立不动,几位姑娘见到那些长着獠牙的野猪,忙往后躲。婉婷缩在我的身后,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说真的,见到这么多野猪,我也有点怕,但为了保护女同胞,我只好勇敢地站在前面了。十几只野猪与我们对视了几分钟,为首的一只野猪突然扬头,发出一声嗥,转身跑开,其它野猪便嚎叫着跟在后面一阵烟似地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建平叹惜说:“有枪带来就好了,打一只野猪带回队里给大家加菜。”在山沟里走了十几分钟,秀芝发觉脚面有些异样,脱开鞋子一看,是一条小指粗的山蚂蟥爬在她的脚背上吸着血。这种通体暗红色的小东西是一种和水蛭同类的软体环节动物,不同的是它们不生长在水里,而是生长在山上。平时它们在草丛中或树叶上爬行,遇到人或其它动物走过便爬上其身体吸血。 见到是山蚂蟥在吸血,秀芝拉住站在身边的建平不停地跳动,同时发出女性特有的尖叫声。建平弯下腰帮她把那条贪婪地吸着血的小动物拉开后,她才平静下来。 发现有山蚂蟥以后,我们不敢在草丛中走了;我们找到一条小溪,准备沿着溪流踏着溪间的石头往上走。山蚂蟥是不会爬到石头上的,更不会到水里。 建平对大伙说:“大家脱下鞋子,解开裤筒的绑带,检查有没有山蚂蟥。”“哎呀,我的脚上有一条,”婉婷叫道。 我以为她开玩笑。不在意地瞥一眼她的双脚。原来真有一条山蚂蟥在她的军布鞋外边伸着吸盘来回摆动。我拿起一根干树枝帮她把那小爬虫剔除掉。 我们整理了一下装束,便沿着山沟往上走。在一处瀑布底下我们停住,找了一块稍为平整的大岩石坐下休息。婉婷和秀芝各自取出带来的食物,摆在石板上供大家共享。 敬棠拿起一块咸饼干,在手中摇晃了一下,嘴里说道:“都是姑娘们细心,带来了干粮,要不,我们全都得挨饿。”我说:“在大山中还愁没东西吃,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找些吃的来。”说完,我提起砍刀独自走进溪边的树林里。我想找些野果;往日徐师傅和赵师傅经常带着我往大山里钻,许多野果我都认识。很快我就见到了一棵山苹果(也叫馒头果)树,它是热带雨林中最常见的野果,果实有拳头般大,味道清甜,吃下去令人有一种清凉的感觉。不久我又找到了油甘果和山芭蕉。油甘果吃后嘴里很甘甜;山芭蕉却有一股酸味,而且有籽,我不喜欢吃。 当我用衣服包着这些野果回到溪边时,大家高兴得直拍手。婉婷说:“有我兄弟在,我们就是在大山中呆几天也饿不坏。我见过他爬树,像长臂猿一样灵活。”伟鸣接口道:“文锋小时候和我经常爬树。我外婆家有一座果园。”敬棠坐到伟鸣身旁,继续逗他说话。我知道他是在有意识地接近伟鸣,希望从他口中了解那句“玉珠是坏女人”的话的含意。他哪知道,这大概是伟鸣随口胡说的话。玉珠经常会批评伟鸣,伟鸣对她的印象当然不会好了。 休息了半个多小时,加上吃了干粮和野果补充消耗了的体力,大家又精神十足了。我们继续沿着小溪登山,一直走到小溪的尽头。只见山石间有几个泉眼,泉水咕咕地往外冒。抬头望去,离山顶已不远了,我们在泉口处洗了一下脸和手脚就作最后的冲刺。山顶部分树木比较稀疏,主要原因是山顶岩石多泥土少,加上海岛台风多,山巅树木不易生长。 最后这段路程很陡峭,姑娘们几乎再也没力气了;我拖着婉婷,建平扶着秀芝,敬棠照顾着小兰,伟鸣勉强可以坚持住,独自跟在我们的身后。 下午3时20分,我们终于登上了霸王岭的顶峰。
登上山顶之后,秀芝和小兰忘了疲劳,在山顶上雀跃地欢呼:“我们是胜利者啦!”婉婷脸露红霞,兴奋之下毫不顾忌自己已嫁人,拉着我的手直摇晃:“我们上来了!我们战胜了大山,登上了霸王岭顶峰。”见婉婷拉住我的手那欢乐的样儿,我像回到了过去,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说:“是的,我们成功了!由此可知,只要有毅力,什么困难我们都可克服!”我真希望婉婷的婚事只是一场梦,现在是梦醒时分。 建平取出那串原本预备用来驱赶野兽的鞭炮,在山顶上燃放,作为这次成功登山的庆祝。噼啪声在山岭间回荡。几只受惊的秃鹰从山崖上飞出,在山顶的上空盘旋。我们一起取下腰间的军用水壶,以水代酒,为我们成功登上霸王岭而“干壶”祝贺。 站在山顶上瞭望,我们竟是处身于重峦叠嶂之间,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有如碧波万顷,里面蕴藏着多少自然资源啊! 十七队和大水村缩成很小了,鸟瞰下去,房舍的轮廓依稀可辩。 远处奇峰兀立,直指苍穹。我想,那座锯齿型的山峰大概就是五指山了,于是对伟鸣说:“看,那就是五指山。”伟鸣眯缝着眼睛顺着我所指的方向遥望,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然后遗憾地摇着头:“不像,五根手指不是那样的。”敬棠双手叉腰,在山顶上来回走动,无比兴奋地眺望着莽莽丛林。看来,这趟登山,收获最大就是他了,他是研究热带植物的,可用专业眼光看这霸王岭上各种各样的植物;在其余人的眼中,这热带雨林只是一片茂密的丛林而已,并不能细分它的组成成分。 山顶上秋风阵阵,被汗水湿透的衣服很快就让山风吹干了,我们在太阳下也不觉得热。因为要在天黑之前下到山脚,所以我们不敢在山顶上久留,逗留了约三十分钟,就开始沿着上山的路线下山。俗语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对于陡峭的山峰,下山确不容易,稍为不慎,人便会摔倒。在危险的地方,我们采取手拉手连成一串的办法慢慢往下移。来到泉眼处,大家围着泉水坐下来将剩余的食物一扫而光,再用手捧起泉水喝,这山泉很清纯,喝下几口全身感到凉快。 婉婷掏出手绢,在泉水中漂洗一下,递给我说:“你擦擦脖子上的汗。现在天凉了,汗水一干,脖子会不舒服的。”我接过手绢,弯下腰,伸长脖子擦拭着。耳边传来伟鸣的话音:“敬棠,你是好人,我交下你这朋友了!我必须告诉你,玉珠要不得,我见到过她和章队长在菜地的瓜棚底下搂抱着亲嘴。我对任何人都不敢说,我不想你蒙在鼓里才说出来的。”我抬起头来向伟鸣骂道:“伟鸣住嘴!你胡乱说些什么?你再瞎扯看我打你的嘴巴。”骂完,我又对敬棠说:“很抱歉!敬棠兄,你别信他的,他最近神智不清,整天胡说乱道,大概又是将自己想象中的事情说出罢了。”伟鸣委屈地说:“我没瞎说,绝对是真的,我可以指天发誓!我们的副班长巫俊朗当时也见到,他还叫我不要对别人说这事,不信你们问他去。我们还看到章队长摸玉珠的奶呢!俊朗很气愤,在背后骂‘肥佬章是混蛋’……”“你别说了……”我喝住伟鸣。我从没听伟鸣说过这回事,见他言之凿凿,也许确有其事,但这种事情不能对敬棠说呀!我就担心带他来有麻烦,结果真的惹出事来。 大家顿时鸦雀无声,不知如何是好。沉静了片刻,婉婷对敬棠说:“也许伟鸣看走了眼,你别往心里放,有空我帮你找俊朗兄了解情况,再与你说明真相。”敬棠似乎是处于沉思状态,他没有立即回答婉婷。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说:“你们不用担心,我已不是小孩子,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会分析。我们接着走吧,时候不早了。”让伟鸣这么一搅,我们没有了欢声笑语,大家默默地继续下山。钻进森林后,光线已变得幽暗起来;其实太阳还没下山,只是树木太茂盛,斜照的阳光根本不能射进林内。大家都已疲劳,加上敬棠满腹心事,我们再也没心思、没精力观赏植物,只顾一个劲地往低处走。 我走近婉婷,与她并行,不无担心地对她说:“这事如何是好?看来你要为玉珠遮掩一下,设法安抚敬棠。”婉婷扯了一把树叶,在手中揉搓着,慢慢地说:“这种事遮掩起来不一定好,那样对敬棠不公平。敬棠是明白人,他会处理好这事的。你放心,也别责备伟鸣。纸是包不住火的,如果章俭辛和玉珠真的做了苟合之事,有一就会有二,即便伟鸣现在没说出来,他们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迟早也会曝光。”听婉婷如此一说,我的心情平静了些。要不,我还深深地埋怨伟鸣呢。 森林中,不时传来一阵阵长臂猿的叫声,那“哦!哦!”的叫声十分响亮。长臂猿在树上跳来跳去,我们只见到不远处树冠上枝叶摆动,发出沙沙响,很难见到牠们的身影。幸亏我们对长臂猿的叫声并不陌生,否则会让牠们吓死。长臂猿喜欢晨叫,每天晨曦初露,牠们就兴奋地‘哦!哦!’叫喊,此呼彼应的叫声传得好远,平时我们在山脚下也能听到。 “我们迷路了吗?怎么办啊!”秀芝拉着建平的手,焦急地问。 建平安慰她说:“不怕的,只要我们往低处走,就一定能下到山脚。”我说:“不,我们还是修改一下行走的路线。生产队的方位在西南,我们根据树木生长的情况就能辨别方向,树皮粗糙、枝桠多的一边是东面,相反方向是西面,山后是北面,我们径直地下山走向是南面,我们的路线应再向西偏移一点,从这边走。如果你们不相信,可问敬棠,他大概也懂山林里的知识。”说着,我回头寻找敬棠,只见他和伟鸣远远地落在后面。 我们停下脚步,想等敬棠过来。但是敬棠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像中了魔法似的。我折回去拉他,他才从沉思中醒过来。 “我很难受,我走不动了!”敬棠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扶着他的肩膀,关切地问:“很累吗?我扶你一把。走吧,跟上大伙。时候不早了,再拖延时间,我怕天黑之前走不出林子。”“我不行了,快要死啦!”敬棠突然提高声音大声地叫着。 听到敬棠的叫喊,大家慌忙跑过来,惊骇地望着他,七嘴八舌地询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树林已经幽暗,婉婷扭亮手电筒。亮光中,只见敬棠脖子和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的,十分难看。他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有气没力地说:“我很难受!我中毒啦。”秀芝问:“你吃什么了?你吃过的东西大家都有份吃,哪来的毒?”“你们看我的手!这儿,”敬棠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臂,手臂上有几道让树枝划破的痕迹,伤口处冒出的一点点血丝已凝固。在山林中钻的人,这点小伤简直就不当一回事。我于是说:“小意思,为何要大惊小怪呢!”敬棠喘着粗气,满脸惧色地说:“你不知道,我的手臂可能是让箭毒木划伤的,现在只觉得头晕脑胀,全身发痒,难受极了!我真的快要死了。”说着,他伤心地哭了起来。 一听箭毒木,我才害怕起来。我听徐师傅说过,海南岛的山上有一种箭毒木,又叫“见血封喉”,是一种汁液带有剧毒的植物,黎族人将它的汁液涂在箭头上,用来御敌或狩猎,因而得名。 我察看了敬棠的手臂,伤口的四周出现了许多红色的斑点,整只手臂似乎是肿了一些。再看他这般难受的样子,我有点相信他的话了。 “快,我们赶快将敬棠送下山,”我心中害怕,慌忙喊道。 建平和我,一人一边架着敬棠急速地往西南方向走。婉婷走在我身旁,走几步路她就向敬棠问一句话,看他是否有反应,因为她也知道箭毒木是很快就会置人于死地的。 山路本来难行,加上要搀扶着一个人走,下山的速度变得很慢。走了没多久,敬棠就双腿瘫软,一点也迈不开步子,这样一来,全靠我和建平架着他行进。我们支撑着走了一段路,实在没力气,再也走不动了,于是放下敬棠,让伟鸣在一旁照看。我和建平在附近砍来两根小树杆,再找来一些藤蔓,吩咐婉婷和秀芝、小兰将藤蔓编织成网状,缠在两根树杆之间,一副简陋的担架做成了。 伟鸣蹲在敬棠身旁,帮他揉手揉脚。我们将敬棠扶上担架,六个人抬的抬,扶的扶,走起来轻松多了。好在已近山脚,山势已较平缓,要不,抬着担架也不好走。 我们还没走出森林,天已入黑,树林里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小兰和伟鸣嘤嘤地哭出声来。婉婷再度扭亮手电筒,那微弱的光线在这漆黑的森林里简直就像东方的曙光,使人振奋、给人希望。 建平感激地说:“婉婷呀,我真佩服你,想得这么周到,把手电筒也带来了,假如没有这支电筒,我们的处境一定十分可怕。”我接口说:“是呀,婷姐做事很细心,能未雨绸缪。”“手电筒是月莲的,你们该感谢她。”婉婷说。“和你们在一起,我才不用怕呢。出不了山林,我们就在山上露营,明天再下山。”她嘴里这么说着,右手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臂,内心大约是紧张的。森林里不时有夜晚活动的动物在窜来窜去,发出令人恐惧的声响,没人不害怕的。 我想,如果真在山林里过夜,还不知道是怎么一种情形呢。于是脱口说道:“山上可是有野兽的啊!夜里把我们当点心吃了。”婉婷说:“我们点上几堆篝火,大家围坐在中间,野兽就不敢走近来了。”听她如此一说,如果我们真要留在深山露营的话,还是挺浪漫的事。 我们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但大家的脚步仍是不敢停留。天黑后,我们艰难地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出大森林。在那被黎族人放火烧过的山坡上,我们见到了天上那半只月亮。此时,婉婷手中的电筒的电池也快用完了,变得只有萤火虫似的一点点光。走出了黑暗的森林就像走出了鬼门关,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担架上的敬棠。 “敬棠,敬棠!”我一连叫了几声,没见回答,便惊慌起来,莫非敬棠…… 我胆怯地伸出手指,放到敬棠的鼻孔处,一颗吊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没事,他只不过是昏迷了。”走下一个山坡,婉婷叫道:“你们看,山坡上那间草棚有灯光。”是的,白天见到的那间单独建在山坡上的草棚里透出了闪烁着的火光,我们摇摇摆摆地走过去。 一阵猎犬的吠声使我毛骨悚然。我们不敢走近,站立在远处对着草棚大声叫喊:“有人吗?我们是河对岸的农场工人,需要紧急求助”竹枝扎成的门咿呀地推开了,从低矮的草棚里走出一位中等身材、脸形瘦削的黎族男子。他用一种低沉而粗涩的声音向猎犬叫道:“赫罗!赫罗!”他管住了那头体形高大的猎犬,走过来打量了一阵子眼前的不速之客,随后说道:“进屋里来吧。”我们放下担架,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软脚蟹似的林敬棠扶进草棚。 草屋内的地上燃烧着一堆火,火苗不停地跳跃,舔着几根冒着丝丝黄烟的枯木,枯木下面通红的木炭蒙着一层鳞片状的白灰,层层脱落的白灰厚厚地积聚在木柴底部。在摇曳的火苗映照下,屋里的光线忽明忽暗,使我们原本就带着几分恐怖神色的脸显得无比怪异。一张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竹床占了屋内三分之一的地方;我和建平小心地将敬棠搀扶过去,让他平躺在竹床上。 放下敬棠,建平急切地对草棚的主人说:“尊敬的大哥,打扰你我们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但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只因我们的朋友遇到了不幸的事情。”在这十分紧张的时刻,建平的话语仍然是那样的文质彬彬。建平一说完,我和婉婷一起用恳求的目光望着这位黎胞,殷切地希望他伸出援助之手。 黎族男子望了一眼僵卧竹床的敬棠,再仰起黝黑的脸,扫望着挤满草屋而且显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求助者,然后用生硬的普通话说:“黎、汉是一家,有事互相帮助,你们到底遇到什么事情,快说出来!”我抬手指了指竹床上的敬棠,学着建平的文雅语气向黎胞恳求道:“好心的大哥,请你救救我们的朋友吧!他给箭毒木刺伤了。”那黎族汉子伸手撩拨了一下火堆,使火焰变得旺盛。然后,他在火光照耀下给敬棠做检查。他用手背试探着敬棠的额头,又俯下身来仔细观看敬棠的五官,用鼻子四周嗅了嗅,接着拉起敬棠那只受伤的手摸捏几下。末了,他挺起腰对我们这帮忧心忡忡的人说:“不是箭毒木!他是碰到羊漆树,皮肤……痒。”他用左手的五指在右手臂上示意地抓几下,大约是说皮肤过敏。说着,他掀起敬棠的衣服:“你们看,他全身起斑点。这是森林之神给他的一点警告,只有山神发怒时才会让人碰上箭毒木,那样他是走不出这座山林的。”他的普通话虽然说得不好,但加上双手的比划,我们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原来虚惊一场。这敬棠躺在担架上睡了一觉,把大家累得半死!”伟鸣喃喃地说。 听了黎族大哥的话,我放松了紧张的心情。我听懂了眼前这位黎族同胞的话中话,他对我们私下走进大山似乎不太高兴。于是,我向他解释道:“黎族大哥,我们进山林里是为了玩耍,为了登山。我们没有破坏山上的树木,更没有捕猎野兽。”我见婉婷仍然用忧愁的眼光望着敬棠,便对她说:“婷姐,放心吧!我们对山林没有恶意,是不会遭到山神惩罚的。”敬棠移动了一下身子,抬起手来抓挠已冒出红色斑点的脸颊,转了转身,接着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我们。 “他醒来了!”婉婷高兴地说。“敬棠啊,黎族大哥说你不是让箭毒木所伤!你没事啦!”“真的吗!”敬棠翻身从竹床上坐起来。他把腰杆挺了挺,眼光突然明亮起来:“对,能熬这么久,估计不是撞上那鬼东西。”他很有把握地说。我想,他必是心有余悸,连“箭毒木”三个字都不想说出来,而说成“鬼东西”。 婉婷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转身向着黎族汉子说:“谢谢这位大哥!你真像神医般高明,看了病人一眼就能诊断出病情,几句话便使敬棠清醒过来。哎!还没有请教大哥的尊姓大名呢!”黎族汉子听出了婉婷在称赞他,很高兴地站在一旁憨笑。他一定是没有听清婉婷最后向他询问姓名的那句话。于是我补充道:“好大哥,你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愿意永远做你的朋友!请问怎么称呼你呢?”那黎族汉子搓了搓手掌,咧开大嘴笑了笑说:“我叫符秉南,人们都叫我阿南。”我们各自向秉南作了自我介绍,轮到敬棠自我介绍时,他紧紧地握住秉南的手说:“敝姓林,名敬棠,多谢你救了我的命!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给予我的帮助。”阿南爽朗地“呵!呵!”的笑着说:“错了!错了!不是我救了你,你根本没中毒。”敬棠依然握住秉南的手不放,说:“不对,我全身很痒呢!十分难受啊!阿南大哥,救人救到底,请你伸出友谊之手,给我找来解药吧。”他连声哀求道。 我以为敬棠还没完全清醒,正要劝他不要缠住秉南。此时秉南却爽快地答道:“好吧!你们在这里等一会。我去找解药。”说着,他从泥墙角落的一只竹筐里取来一支松明火把,在火堆里点着,然后手持火把转身走出草屋。 我们静静地在草屋里坐着,等待符秉南采药归来。不久,我听到有人叫喊,赶忙走出草屋,只见河对面的山坡上有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在移动,隐隐约约地听到人们在叫着我和建平的名字。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草屋中,口里叫道:“不好了,生产队的人们正四处出动寻找我们呢!”伟鸣和建平听了马上走出草屋门口观看。建平旋即又转身回来,从墙角的竹筐里拿起一根松脂火把,放在火里点燃。他手执点燃的火把走出屋外,站上一块石头顶端,一边摇晃着火把,一边大声叫道:“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我也站立在山坡上,与建平一道同声叫喊:“我们在这里……”与此同时,伟鸣从茅屋的泥墙上取下一面铜锣,“当!当!当!”地接连敲击着。 锣声一敲响,河对面的人们立即发现了我们,他们走下对面的山坡,向河边走来。 我们走下南山坡时,就听得背后人声嘈杂,声调尖锐的黎语前呼后应地在山林的夜空中回荡。我转头向山坡望去,无数火把的亮光散布在山坡之上,快速地移动着。大水寨的人似乎是全寨出动了,他们一起向符秉南的草屋奔去。这一定是适才伟鸣误敲了铜锣把他们引来的;黎族同胞听到铜锣声就等于听到了集合的号令,因此,伟鸣的无意所为才会惊师动众。 我们加快了步伐,在黑暗的小路狼狈不堪地走着,来到大水河边才稍微镇定下来。我们互相搀扶着走过独木桥,桥头这边已有许多人在接应我们。至此,我才感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双脚一下子发软了,要别人扶着才能走路。回到生产队,大家才定下神来。从黑暗和恐怖中逃出,我们原本应该很庆幸,但见到队里几乎所有人都出动寻找我们,小小事件也许会酿成一场大的风波,我的心不由得忐忑不安。 月莲扶着疲乏困倦的婉婷,嘴里说道:“你们怎么这么晚才下山呀,看你累成这样!你是结了婚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不顾前不顾后,水养打过几次电话来找你呢。”“我们下山时迷路了,所以才晚了回来。”见婉婷没有吭声,我便向月莲解释道。又转头对婉婷说:“水养担心你了,你得赶紧回去。我这就送你走吧。”月莲连忙摇摇头,说:“由我送婉婷回东风队吧,避免节外生枝。”我说:“一会儿你怎回来,一个姑娘黑夜里走路不安全。还是由我来送她。我们光明磊落,怕啥!”婉婷挣脱月莲搀扶着的手臂,说:“我自己能回去,不用你们送。谢谢大家的好意!”俊朗走了过来,接口说:“你们别争了,我和月莲一起送婉婷回去。”说完,他立即和月莲陪伴婉婷回东风队。 婉婷走出几步,转过头来向我摇摆一下小手。我也向她挥了挥手。我见婉婷表情阴沉,不觉心乱如麻。在乱哄哄的人们面前,我不知应向婉婷说些什么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心事重重地跟随俊朗和月莲离开十七队。婉婷回去后会怎样呢?她今天外出一整天,这么晚才回家,水养又会如何对待她?这种种忧虑使我揪心。 婉婷走后,我们各自回到宿舍。玉珠带敬棠去找卫生员看病去了。我忧思满腹地和衣躺在床上,恨不得自己的灵魂能跟在婉婷身边,看着她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不久,徐师傅走进宿舍,对我说道:“文锋,快叫上你们几个人到饭堂来,饭菜已给你们热好啦。你们爬了一天大山,肚子一定很饿了。”真是我们的好总务,多关心体贴人,我想,假如每位领导都像徐师傅一样好心肠,我们的大家庭该多温暖啊! “好的,谢谢徐师傅,这么晚了,你还要为我们操劳,我的心真是过意不去呢。”我对徐师傅说。由于习惯,我一直叫他徐师傅,而没称呼他为徐总务。 “走,吃饭去。”我对建平和伟鸣说。他俩躺在床上已迷迷糊糊睡着了,现在是又饥又累,我看他们先解决那一项。等我叫第二遍时,他们才勉强地从床上爬起来。 建平去叫秀芝和小兰,我来到玉珠宿舍叫敬棠。敬棠疲惫不堪地靠在藤椅上,卫生员曾碧霞正在给他服药。 “敬棠兄,吃完药就到饭堂吃饭,”我对敬棠说。 “我全身痒得难受,不想吃饭了,你们吃吧。”敬棠一边用手抓挠脖子,一边烦躁地说。 碧霞劝道:“你还是要吃点饭,不吃东西可不行啊。我已给你服用了阿托品,很快就会好的了。”敬棠固执地说:“只要身上还发痒,我就什么也不想吃。可能阿南大哥已帮我找到草药,我们真不该这么快回来。”玉珠温柔地对他说:“表哥,你别信那些愚昧的黎族人,他们哪懂啥草药,弄不好会吃坏你的身体的。你服下了抗过敏药,很快就会不痒了。饭堂里的饭不吃也罢,等一会我熬点粥给你吃。”既然玉珠如此说,我只好走出来。我们和热心的秉南不辞而别已令我十分内疚,玉珠还说这样的话,我简直听不下去。 我们到饭堂吃过晚餐,大家的精神好了许多。刚走到宿舍门口,就见到秉南举着火把找到生产队来了,他腋下夹住一大捆草药。刚才听了玉珠的那番话,我不知敬棠是否会服用秉南带来的草药,犹疑地带秉南去见敬棠。 看到秉南进来,敬棠从藤椅上站起来扑了上去,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秉南送来的草药,激动不已:“太感谢你了,阿南大哥!此刻我不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秉南说:“山上长百草,是给人治病的,不用谢。”说着,他把带来的草药放到地上,分成两份。分匀草药,他向着敬棠说道:“今晚,你把一堆药草熬煮,涂在身上,多涂几次,过一餐饭时间,再用清水冲洗。明天再煮另一堆药草,同样法子做,身上就不痒了。”一些字眼他说不准普通话,便双手比比划划的。 敬棠听明白了,紧紧握住秉南的手说:“我知道了。要感谢的!我真心感谢你的帮助。你真是我的好大哥!”我在旁插话说:“秉南兄,万分抱歉啊,我们误敲了铜锣,惊动了你的族人……”秉南摆着手说:“我已经对他们讲清楚了。不怪罪,不怪罪!”说完,他也没多逗留,径直回去了。 我看了看秉南送来的草药,有几捆叫不上名字的野草,有几捆细小的藤蔓,还有一包鸡毛。我有些怀疑,这些小草和鸡毛是否真的能治病! 玉珠嗲声嗲气地说:“表哥!你听我的,相信科学,别用那些乱七八糟的草药。”“不!我就是要用草药!不用你管。”敬棠像是有意和玉珠作对般地说。他坚信黎族人的草药是灵验的,催促我们快点给他煮药汤。 玉珠并没生气,她转身去煮稀饭给敬棠吃。我带着草药来到徐师傅家的小厨房。徐师傅将秉南送来的草药放在一只大锅里煮。药汤煮好后,敬棠走进浴室里按秉南的吩咐进行药液沐浴。 半小时后,敬棠从浴室里出来,那满脸愁容消失了,嘴里连声说道:“全身清爽,舒服多了!我就说嘛,黎族同胞的草药是很灵验的。”看来这草药是专治羊漆树过敏的特效药!我心里的疑虑消除了,于是提起马灯来到墙角,蹲下身子细细地辨认余下的那堆野草和藤蔓。 次日早上,敬棠身上的红癍淡了许多。他又进行了一次药汤沐浴,随后就告辞回单位了。 中午,队里召开了全队干部、职工大会。在会上,章俭辛把我和建平教训了一顿,说我们目无组织纪律性、胆大妄为、想入非非、破坏民族团结、故意制造事端等等,他想得出的词语不管恰当不恰当统统用上了。我和建平在批评大会上作了深刻检讨,保证以后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这才了结。
俗语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章俭辛和玉珠有不正当行为的丑闻不久就在生产队里传开了,那些聂聂私语中,不单是述说伟鸣所讲过的那一幕情景,还有一些其它的“精妙片段”,也不知这些传言是真是假。我想,风言风语不足为信,必须有证有据,才能成为事实。玉珠当副队长之后,由于工作关系,与章俭辛形影不离,因此导致人们的种种猜测也难说呢。其中最易证实的是伟鸣和俊朗两人同时见到的那次事儿,于是我寻找机会向俊朗打听,想不到俊朗却不愿意谈论此事。我理解他隐讳的原因,玉珠是他的老乡,他不希望自己的家乡人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当然更不会由自己来证实家乡人出现了败类。 虽然我没能从俊朗口中证明两位队长确实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但无风不起浪,我还是相信有这回事。这并非出于我的偏见,我是这样想的:假如俊朗没有见到那回事,他大可澄清事实,说人们只是胡说八道,为何要避而不谈呢?如此想来,起码伟鸣所说的那事儿是真的。身为领导,作风不正派是得不到部下的尊敬的,因此,章俭辛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已变得很差。我对玉珠的看法也由憎恨、讨厌变为蔑视,我最看不起出卖自己灵魂和肉体的人。现在想来,当时撤掉徐德轩副连长的职务,改为由玉珠担任,似乎与他俩的苟合不无关系。 伟鸣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他渐渐变得沉默,经常站立在房间一隅,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我和建平十分焦虑,轮流安慰、诱导他,可是起不到多少作用。每天清晨起床时,伟鸣的精神似乎好些,会与我们说话,但他所说的话语思维不连贯,上句不搭下句。到下午,他的思想会更加迷乱,这时我们向他提问题他多数回答不上,甚至是充耳不闻,一声不吭。 我感到伟鸣的病情严重,便给兰姨写信,将伟鸣目前的情况谨慎地告诉她。不久,我收到了伟鸣妹妹的回信,说她母亲身体有病,无法来海南看望伟鸣,让我好好照看她哥哥,她说全家人永远不会忘记我的恩德。看信后我既焦急又惭愧,我不写信还好,现在病中的兰姨还要为儿子担心;我感到惭愧的是:几年来,由于自己工作上的辗转和爱情上的失意,命途多桀,没能很好地照顾伟鸣,原本就于心不安,何来什么恩德。再说,上次我将伟鸣推荐出宣传队,自以为是为他好,哪想到结果反而害了他。我心里明白,宣传队把他退回来,这就是他发病的诱因。我悔恨自己帮倒忙,倘若让伟鸣一直留在十七队平平静静地生活,可能不会出现目前这种境况。我真的很内疚。 一九七四年过去了,对我来说,这一年犹如一场噩梦,它离去得越快越好。历史跨进了一九七五年,这是我在海南岛生活的第六个年头(按周年算是第五年)。新年伊始,我心里默想:旧的一年载着我的厄运消逝了,这新的一年会给我带来什么呢?还有什么事情能激发我对生活的热情,使自己可以像往日那样充满希望地生活。 新的一年果真有着不同寻常的开端。元旦这天,一辆小汽车开进了十七队,敬棠偕同一位贵妇人走下车来,进了玉珠的宿舍。整个生产队沸腾起来了,人们围着那间宿舍看热闹。在这山旮旯里,有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造访,确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儿。 过了一会,秀芝走来我们宿舍向建平报告她打听到的消息:“你们猜,刚才来的那位穿着华丽服装、镶金戴银的女人是谁?”她稍停一下,不等我们回答,就接着说道:“原来是敬棠的母亲。她从南洋回来探望敬棠,顺便来看看玉珠。玉珠副队长叫她姨妈。”我早已知道敬棠与玉珠是两姨兄妹,并不觉得新奇。我奇怪的是:听说玉珠与章俭辛有那回事之后,敬棠怎么还会带母亲来探望她。 见我们都没做声,秀芝又说:“玉珠的姨妈给她带来了许多漂亮的衣服,都是绫罗绸缎做的高级的服装。玉珠高兴得不得了。”由于我和建平对此事都不热衷,没有提问更详细的情况,秀芝说完之后便走了,大概继续去看热闹。 不久,敬棠提着一只大旅行袋,欢欢喜喜地来到我们宿舍。 伟鸣披着一条毛毯走下床来,与敬棠握手:“欢迎你呀!林研究员,什么风把你吹来啦?”伟鸣的举动使我和建平好欢喜!又是一件好事,伟鸣见到敬棠到来竟如此高兴,神智似乎也清醒了,真是奇迹。但愿这是他精神康复的一个转折点。 敬棠说:“是春风送我来!敬棠不会忘记你们对我的关心和帮助,今天特来看望大家。”说着,他从旅行袋里取出几包礼物,分发给我们,“这些点心和糖果是我母亲从马来西亚带过来的,你们尝一尝。”伟鸣撕开一只盒子上的塑料薄膜,打开锦盒,拿出几粒用金光闪闪的锡箔包装的糖果,递到我和建平的手上。他自己也吃一粒,边嚼边说:“好甜好香,我从没吃过这种上等糖果。”“这是朱古力,”敬棠告诉他。 建平搬来椅子让敬棠坐下,大家说起重阳节别后的情况。伟鸣也参与我们的谈话。敬棠为我们陪伴他度过一个有意义的重阳节说了许多致谢的话语。 敬棠接着说道:“我那场虚惊,真是给你们增添了不少负累,很抱歉啊。”“大家都是兄弟,敬棠兄不必见外,”建平也运用他的口才与敬棠说着客气话。“我们互相帮助是理所当然的,再说……”说了一阵子话之后,敬棠对我说:“我想去看看符秉南,带些糖果、饼干给他,答谢他上次采来草药为我治病。你陪我去好吗?”我当然乐意陪他去见秉南。我们与秉南只有一河之隔,竟然想不起过河去探访他。还是敬棠有情意,距离老远的,可没忘了来道谢。 我拿了一只挎包给敬棠装礼物。准备好之后,我们即刻动身。我带着敬棠走过乌木桥,爬上南山坡,到草屋一看,秉南不在屋内。我们在四周庄稼地里找了一圈,仍没找着。我对敬棠说:“我们将东西放在他家里吧。日后我再告诉他礼物是你送来的。”敬棠不依。我只好陪他在坡地上等待。举目望向我们曾征服过的大山,苍茫林海的颜色深沉得令人不悦,既不是春季的翠绿,也不是夏季的葱郁,我知道,她正在酝酿着一轮新的生命,马上会挣脱这旧的装束。 我们等了约半小时,才见到秉南从大山中钻出来,他的肩上扛着一杆猎枪,手中提着几只让铁砂打得躯体支离破碎的大鸟。那只大狗跑在秉南前面,跑到草棚前,牠摇摆尾巴围着我们打转。 我瞧了瞧秉南那杆枪筒有一米多长的猎枪,说道:“好漂亮的猎枪,应该用它来打野猪啊。”说真的,我为那几只死在秉南枪下的美丽雀鸟惋惜。 秉南笑笑说:“我这粉枪小,威力不大,只能用来打小动物和鸟类。今天我得不到山神庇佑,没能找到黄猄或坡鹿,只好射飞雀。独自一人很难打山猪,狩猎山猪时,我们全村男子一起出动,一半人在山坡那边呼叫,惊吓、驱赶野猪,另一半人在山坡这边守候,到山猪跑近时再开枪,这样每次都能猎到山猪。进来,进来!请你们进屋里坐。”他热情地将我们领进他那低矮的茅草屋。 进到屋里,敬棠从挎包里掏出几盒糖果、饼干,双手捧着递给秉南:“这是我送给你的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请你笑纳。”秉南局促不安,他挪后一步,连连摇摆着手说:“我不能收下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你们来做客我就高兴了,东西你们带回去。”我向他解释说:“那天,你找来草药为敬棠解除痛苦,他心中一直记住你的恩情,这回他特意带这些礼物来送给你,聊表心意。你就收下吧!”秉南说:“我并没帮多大的忙,不用酬谢。这些东西我用不着,大山里有我所需要的食物。”敬棠坚决不缩回举高的双手,口里诚恳地说:“阿南大哥,如果你不肯收下我这小小的心意,将会使我的心情永远不安。”听了敬棠这句话,秉南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掌,接过那几盒礼品,郑重地对我们说:“我们结为兄弟吧!这样我才能接受你们的东西。”“好的!我们就结拜为兄弟,”敬棠毫不犹豫地回答。 秉南欢喜地叫道:“好啊!好!我们今后是兄弟!我们一会就喝结拜酒。”听说要留下喝酒,我迟疑了:“敬棠兄,你母亲还等着你呢。”敬棠说:“不妨。母亲与玉珠有许多话说,我不忙着回去。”我们答应留下来,秉南便忙开了。他手慌脚乱,把房内收拾了一下,随后提着几只大鸟走出茅屋。我跟出来看。离茅屋二百来米有一条小溪从山上蜿蜒而下,溪流汇入大水河中。秉南来到溪边,熟练地拔掉鸟儿的羽毛,接着将血肉模糊的鸟儿在溪流中冲洗干净。他从腰间取出那把从不离身的腰刀,在溪边青石板上把鸟肉切成几大块。 秉南的草屋和普通的隆闺略有不同,它比隆闺大一些,里面置有生活的必需用品,显然主人是把它当成家而不是作为临时的住所。我环顾四周,只见屋内有一座三块石头垒成的灶,上面放有一只生锈的铁锅;灶旁摆着几只粗糙的土制瓦坛、瓦罐,一只没有盖子的宽口土瓦罐里装了半罐盐巴,一只高身玻璃汽水瓶盛有少许食油,此外没有其它佐料;另外两只瓦坛是空的。 下酒的菜除了鸟肉外,还有一碟炒蚂蚁蛋和一碗焖冬瓜。秉南将墙角那只竹筐里面的杂物倒在地上,把竹筐倒扣在房子中央,刚好罩住那堆已熄灭的炭灰,三碗菜就摆在竹筐的底部,竹筐变成了一张绝妙的“饭桌”。屋里只有两张矮小的竹椅,秉南让我们先坐下,他弓身钻出草棚外,转眼间抱回一块石头。他就坐在那块石头上吃饭。 来海南五年了,我是首次在黎族人的家里做客。秉南从竹床底下搬出一只酒埕,斟上三大碗酒。他把其中两碗酒递到我和敬棠手中,说:“来,喝过这碗酒,我们就是兄弟了。”我从来也没想过会和黎族人结拜为兄弟,见秉南如此热情和豪爽,也不容多想便举起碗来。 大家碰过碗后,秉南一昂脖子,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下了一碗酒。我和敬棠每人只喝了一口。 “好香醇的米酒,”我由衷地赞叹道。 秉南说:“这是山兰酒,是我们黎族人自己酿造的酒。”我听婉婷说过,黎族人只有在办喜事时和接待贵客时才用山兰酒,平时自己喝的是木薯酒。 敬棠喝下一口酒后问道:“阿南大哥今年贵庚?”秉南眨着眼睛没回答,他大约是听不懂敬棠那文绉绉的话。我马上加了一句:“敬棠问你今年多少岁?”秉南用那种略带骄傲的语气毫不含糊地答道:“我生在一九四九年,今年二十六岁。国庆节过后两天是我的生日。”敬棠说:“巧啊!我也与新中国同龄。我是十一月十二日出生的,你是我大哥。”见秉南那布满皱纹的脸和那黧黑的双手,我以为他至少比我大十几岁,想不到他比我年长不够四岁。 我端起碗说:“真巧,你俩都是新中国的同龄人。来,作弟弟的敬两位兄长!我们为新中国干杯!为你们两位新中国的同龄人干杯。”我们又碰了一下大碗。秉南一昂首,又将一碗酒“咕咕”地喝了下去。虽然说是“干杯”,一大碗酒我们哪敢一口喝干,我和敬棠依然是各自抿一口,秉南也不在意,没催促我们多喝。 秉南嘴里嚼着鸟肉说:“我出生的时候,海南岛还没解放。”我说:“我知道,海南岛是一九五〇年五月一日解放的,比新中国成立晚了半年多。”秉南点点头,接着说:“对。我父亲当时在琼崖纵队干革命。母亲怀有了我,父亲就回部队打仗。母亲生我时,父亲正随部队到海边准备配合大军解放海南岛。我母亲在娘家住。我自小跟母亲生活。父亲回来我已经两岁……”我们边吃边谈。几杯过后,敬棠的脸开始涨红,他用竹筷夹起一块冬瓜,吃下后说道:“我父母是华侨,我出生在马来西亚。六十年代初,因为当地人有排华情绪,父母为了我的安全,送我回祖籍读中学。一九六八年我中学毕业后,作为知青来到先锋农场,不久又调到海南热带作物研究所……”我也说了我的简历:出生于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九日,中学还没毕业就辍学来海南。十分简单的人生历程。三人中我最小,这次结拜我又是当弟弟。 不觉间,一碗酒已喝完,秉南又给每人斟了一碗。他再次举起碗来,我和敬棠实在招架不住,没敢伸手拿碗。秉南说:“喝吧,做一个勇敢的人首先要有酒量。”我们不得不端起那只已变得十分沉重的大碗。 “你们吃肉呀,别光喝酒,夹雀肉吃,”秉南好客地说。 我们尝了鸟肉,一边说话一边喝酒。当酒碗再次底朝天时,我们辞别了秉南,迈着轻飘飘的脚步走下山岗。 元旦过后,月莲对我说了一件事:婉婷自从去年重阳节来过一趟十七队之后,水养对她管束很严,平时不允许她单独外出,没有一点人身自由,怪可怜的。听后,我的心里像压着一个大称砣,沉甸甸的。 从敬棠到来的那天起,伟鸣的精神状况真的有所好转。我的心刚刚放宽,谁知又获悉婉婷的遭遇,这回心情变得更差了。我想去找水养论理,不许他虐待婉婷,但是,月莲告诫我说万万不可,说那样一来事情会变得更糟。明知婷姐受到不公平对待,自己又无计可施,帮不了她的忙。我痛苦万分。我总是惦记她,为她而难受。由于精神困扰,我开始食欲不振,渐渐消瘦。钓鱼、打羽毛球、玩扑克牌等活动我已全无兴趣,除了工作,整天就陪着伟鸣闷闷不乐地呆在宿舍里。 日子在昏沉沉中度过。又是一个星期日,建平和志成钓鱼去了,我因心绪不宁,没跟他们一起去。近些日子我老是感到烦躁不安,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我身穿背心和短裤,躺在床上看浩然的新著《西沙儿女》,那是建平探家归来路过海口时买的。我翻动了好几页,但脑海里却没记下一点内容。 房里的光线恍惚了一下,我抬头一看,是月莲站在我们房间门口。她没有开口叫唤,只是向我招招手。 我放下书本,走出来问:“月莲,有事吗?”她低声说:“婉婷过来了,你想不想看看她?”我说:“我为什么不想见她呢!我这就过去?”一听“婉婷”二字,我的精神立即振奋了。禁锢了许多日子,今天她终于逃出来,过来看望我们,这是难得的见面机会。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长裤和上衣,然后急急忙忙地随着月莲来到她的宿舍。 婉婷呆呆地坐在月莲床前的藤椅上,微微发抖的手里抓着一张信纸,指甲刺穿了捏皱的纸片,她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墙角某处,望得很出神。 海燕不知所措地站立在婉婷的身旁,见我和月莲走进房间,她似乎松了口气。海燕向我求救般地说:“文锋哥,你快来看看婉婷姐,她不知怎么了。刚才我将水养写的那封检举信拿过来,岂知她看完后就像灵魂出了窍,我和她说话她一句也没回答。”我埋怨海燕:“我不是嘱咐过你不能与她说那件事吗!你不听我的话,还将那封信拿给她看。”海燕说:“我照你的吩咐,一直没对婉婷姐说这事,但是,今天我见婉婷姐给那坏蛋打成这样,我就再也不想隐瞒下去了。”她委屈地望着我,希望我理解和原谅她。 听说婉婷挨打,我心如刀割。我走到婉婷跟前,细心地看了看她,只见脸部和手脚都毫无损伤,也没有瘀痕,便问道:“婷姐,小爬虫真的打你吗?”婉婷没有回答,好像没听到我说话似的。她拧过头去望着身后的小窗户,许久也没转回来。 我感觉到婉婷好像正在落泪。我的心怦然剧跳。我绕了过去,低头一看,只见两行泪水正沿着她那苍白的脸颊往下流。 看到婉婷无声地落泪,我知道她必有满肚委屈和哀怨,她此刻一定是伤心透顶;婚姻给她带来的竟是痛苦,她也许在为自己错误的抉择而悔恨。婉婷没有回答,海燕替她说道:“那坏家伙专挑身上隐蔽的地方打,还用脚踢呢!伤得很重,我和月莲姐刚才都见到了那些伤痕。”我的牙齿咬得格格响,脱口骂道:“这水养简直不是人!是畜生!”虽然我早已看出水养不是正人君子,还是想不到他会这般阴险毒辣。 婉婷转回头,张着模糊的泪眼直直地望着我,嘴巴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海燕见婉婷欲言又止,便对她说:“你别怕,有事你只管说,我们大家都关心你,会尽力帮助你的。”婉婷垂下头,拉起衣襟擦了擦泪水。月莲走过去对她说:“你不要焦急,等心情平静后再说话。我们都理解你,替你难过。”我惴惴不安地站在婉婷面前,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婉婷抬起头来,突然间抓住我的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回她是放声地哭。月莲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部,劝说道:“婷,别哭,坚强些。夫妻间吵闹、打架是常有的事,只是他出手也忒重了点,大概是一时冲动,他会后悔的。”我对月莲说:“让她哭一阵子吧!该哭就哭,她将心中的委屈和怨气泄放出来会舒服些,憋在心里会憋坏身子,甚至酿成抑郁症的。”婉婷哇哇地哭了一会,然后将头抵着我的手背说:“锋弟!我好悔恨啊!我好悔恨!”她没说悔恨什么,应该是悔恨嫁错男人,悔恨当初不是选择我。我很激动,对她又爱又怜。我想对她说:现在知错还为时不晚,只要你离开他,我依然爱你!但有月莲和海燕在场,我无法向她表露我的心迹。我们默默相对,月莲和海燕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和婉婷。许久,婉婷停止哭泣。我这时才开口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婉婷冷冷地说:“离婚!毫无疑问,我已无法再跟这种人生活下去了。”我和海燕都没出声,我们心里是支持她离婚的,但我们不想说出来,只能默默地认同婉婷的决定。 月莲在旁规劝:“婷,给水养一次机会吧,看他是否认错和悔改。既然你当初决定与他做夫妻、过人世,就要预备受些苦难,因为男人多数是鲁莽的。女人最好不要结婚,独自一人清静利落,一旦结了婚,免不了要忍气吞声。”婉婷说:“哀大莫过于心死,我的心自此已死,离婚是必然的了,没有回旋余地,你不要劝说。”她喘息一下,又说道:“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们,其实在我们结婚以后,他从没真正关心过我,他只将我看成一件附属品,要求我什么事都听从他的,稍不如意,他就对我又打又骂。他说我的心里没装着他。我觉得很冤枉,他这话对我很不公平。俗语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给他并无异心,对他的打骂也认为能忍就忍!勉强生活下去算了。岂知他越来越暴戾,变本加厉地折磨我。前天,他收到母亲来信,婆婆在信中说她想来海南,问什么时候有孙子抱。看了信后他就埋怨我‘还不见动静’,说我‘不如鸡,连蛋都没得下’等等,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只能将泪水往肚里咽。昨天,他要出席场部的一个会议,早上起来找不到发言稿,硬说是让我弄丢了。我见也没见过他的什么发言稿,便申辩了几句。他见我驳嘴,就将我推倒在地,往我的下身处狠狠地踢了几脚,接着……”我不忍心再听下去,阻止她说:“你别说了,这畜生不是人!我支持你与他离婚!”由于过分愤慨,我顾不得许多,大声地鼓励她。 海燕见我支持婉婷离婚,她跟随说:“婉婷姐,我也赞成你离开那坏蛋。他是把你当作奴隶,野蛮地奴役你。你应该到领导那里去告他的状。”她左一个坏蛋,右一个坏蛋,对水养深恶痛绝。 月莲说:“婉婷,此事不用急,遇事要冷静,慢慢再说吧!你的伤要搽些药酒。玉珠这里有红花油,是敬棠母亲从南洋带回来的,听说很管用。”说着,她从玉珠的柜子里取出一只贴着花花绿绿商标纸的瓶子,拿给婉婷。 海燕也劝说:“是的,你涂上药油,搓揉一下,瘀血快些散。”我尴尬地转身,想退出房外,好让婉婷脱衣搽药。 婉婷叹口气说:“谢谢你们,我的好姊妹,但不劳费心,我的伤主要是在心上,那里的瘀是散不了的。”我转回身,看着憔悴的婉婷,心里无比怜惜,莫非红颜真的薄命?好处不能一人全得,漂亮的女子命中偏要带着磨难。我忧心地说:“婷姐,一个人的心境随着遭遇不同就会有所改变,只要你离开了那混蛋,心中的伤痕慢慢就会平复。目前,先要注意身体,你就听月莲和海燕的话,用药油搽一搽伤处吧。我回去了,你好好保重!”说完,我走出房间,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宿舍。
春风再度温柔地拂过海岛上空,春雨再次慷慨地滋润大地。橡胶树上那些残留的枯叶似乎是一夜之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满布枝桠的萌芽。霸王岭上四季常青的热带雨林也悄悄地改变着,连绵不绝的树冠眨眼间已披上了一层嫩绿的新装。虽然今年的春季依然和往年一样,悄然地给人们带来惊喜,但却没给我个人增添一点喜悦。 一场大雨过后,天气晴朗了,沟壑边的野花在阳光照耀下纷纷绽开,展示着春之艳丽。今年的春季还算好,暂时还没见飘飘洒洒下个不停的毛毛细雨,那种湿沥沥的天气很令人厌恶。但是,我的心情仍是很烦郁。我从月莲的口中得知,婉婷已经搬回单身青年宿舍居住,还是和莹倩在一起。在父母阻挠下,莹倩与少龙的婚事悬而未决;他们原本打算去年初结婚,转眼又拖了一年。莹倩当初就不该带少龙回家与父母见面,少龙相貌确实欠佳,给莹倩父母留下不好印象在所难免。而婉婷离婚之事由于水养不同意,也是一直拖着。据说林队长和妇女主任张嫂等人多次找婉婷谈话,想挽救这面临破裂的婚姻,可是婉婷铁了心,不管人们如何劝说,已毫无商量余地。 为了婉婷的事,我愁肠百转,精神的压抑使我变得寡言少语。人们都说我们的房间太邪,伟鸣住进后发了病,现在又轮到我步他后尘。只有建平知道我的心病,足智多谋的军师此时也没能为我想出妙计。我不能到东风队找婉婷,以她此时的处境,我的出现对她是不利的,所以只能干着急。 我发觉自己在工作时精神状态会好些,或许是繁重的劳动使自己的脑细胞减少活动所致。我不想自己的精神萎靡不振,那样没有好处,在理智几乎无法控制的情况下,用繁忙的劳作来分散注意力倒是可行的办法。我不知疲倦地干活,生怕手脚停下来就会想起婉婷,就会惦记着她的近况是否有所改变,那样自己又会心情烦乱。 我不但自己辛勤地工作,对班里的员工也严格要求,因为我的心里只能想与工作有关的事。如此一来,他们更加辛苦了。 有时,个别人在工作上出了一点差错,我也认认真真地给予纠正。一天,我将全班人马集中到九号林段。我用严厉的眼光望着每一位部下,用提高了几度的话音说道:“近来,我发觉班里的工作有点问题,有些人缺乏责任心,工作马虎,现在必须敲一下警钟。”接着,我指指脚下的地方问:“这块地当时是谁负责挖茅草的?”刚转正不久的职工子弟陈少达惊慌地回答:“报告班长,是我和任小兰两人负责的。”我继续问:“你知道你们那点做得不好吗?”少达小心地回答:“不知道,请班长指出我们的不足之处。”我望着肃立聆听的班员说:“茅草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植物,它的根系很发达,如果我们在工作时遗留几段茅根在土里,过不久它就会发芽生长,在原地重新长出一棵茅草来。”说着,我指着刚冒出地面的几丛茅草嫩芽,“这块地大概是十几天前翻挖的吧,你们看,地面又顽强地长出草芽了,茅草的生长能力比其它植物都强,小小的一丛草芽会茁壮成长,很快这里又会变成一片茂密的茅草地。土地的养份让茅草夺走了,橡胶树还能正常长大吗?”我举起锄头,照着一株茅草嫩芽挖了下去,在一尺多深的地方才找到了它的母体,那是一段十几厘米长的黄白色的茅根,在它那密密的节眼上还有许多正在萌发的小芽,我捡起这株刚发芽的茅草送到大家跟前让他们看,一边说道:“你们看,在深翻茅草的过程中,只留下这样一小段茅根,很快它又会长成一大丛茅草。我相信,这些道理你们不是不懂,只是没有重视它。我举这个例子,是要大家今后不论干什么工作,都要做彻底。”我又看了看任小兰和陈少达。在我严厉的目光下,他俩微低着头,脸上露出愧色。 我接着说:“今后,班里的工作,谁负责的,谁就要彻底做好,不得马虎,更不要弄虚作假。为了分清责任,往后不允许几个人聚在一起干活,以橡胶树的行列为分界线,每人负责一行,谁出了问题,我会毫不客气地批评谁,大家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人们分散在九号林段里,按橡胶树分隔出的行间来划分,一人一行地开始“寻根究底”地与茅草作战。橡胶树已长有三米多高,但它的树冠还小,不能遮挡多少太阳光。我连草帽也没戴,太阳光线的照射使我脸部热辣辣的,可我毫不在乎,头顶烈日劳动对我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 往日在武装连经过近一年时间的军事化训练,我学到的是一个“严”字,当一名战士,做事要雷厉风行,不能拖拖拉拉;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能按各人的喜好盲干;干起事来要严肃认真,绝对不能吊儿郎当。我回到十七队之后当了班长,便用这一套军事化的管理方法来带班,取得了较好的效果。 瞧着不敢违抗命令的班员,我回想起刚来海南的第一年,那时是玉珠当我们的班长,我认为她对我们很严厉,经常抱怨她管理苛刻,想不到自己现在的行为比玉珠当年所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傍晚天气闷热,我倚在窗旁望着户外,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连队门口,那是婉婷,只见她向月莲的房间径直走去,没留意到我站在窗前。我很关心她的近况,不知近日有否变化,于是连忙穿上外衣,走过去。玉珠也在房里。我早已不害怕玉珠了,自从她与章俭辛被嫌疑有不正当关系之后,我只以一种蔑视的眼光来看她。 月莲摊开一张折叠椅,拉过我面前说:“请坐!你的嗅觉挺灵的啊,婉婷刚进门,你就跟来了。”我坐了下来,脸上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嘻!嘻!我刚才站在窗前,瞧见婉婷来了,手里拿着个纸包,以为她会带来好吃的,嘴馋得很,才跑过来。”玉珠哼了一声,说:“文锋呀,你这馋嘴猫,我的饼干罐里平时都放有饼干和糖果,你往后可以常来吃啊!”我再次硬生生地咧咧嘴装作笑样,说:“哈!哈!那我可有口福唷。不过,怪不好意思的,怎能吃你的东西呢。”玉珠毫不客气地抢白道:“以为婉婷带来好吃的,你就立即跑过来,我请你吃东西你就说不好意思,这说明什么问题呀?”我红着脸,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婉婷接了玉珠的话说:“我和文锋是结拜姐弟,当初结拜时说过有福同享,他见我有吃的跑过来就不足为奇了。你是副队长,文锋是你的部下,他没买礼物孝敬你已是他的不是,还怎敢来分享你的食物呢!来吧,今天让我先来孝敬你这位副队长大人,请你尝尝家乡的蛋黄饼。这是我妈托人带来的。”说着,她打开纸包,里面真有几十只蛋黄饼。婉婷先将蛋黄饼送到玉珠跟前,玉珠拿起一只,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接着咬了一小口。 婉婷今天一副轻松如意的样子,明眸善睐,言笑自若,恢复了我所喜欢的那种飘逸神采。她将蛋黄饼送到我和月莲面前,笑着说:“大家都尝一尝,算是沾了你们副队长的光。”我原本是顺口说嘴馋来找东西吃的,以解脱自己贸然跟着婉婷进来的窘境,想不到婉婷真的带来好吃的。我拿起了一只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看来婉婷今天很开心,脸上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虽然她的面颊依旧瘦削,脸色有点苍白,笑容也是淡淡的,但我认为那笑容很自然、很纯真。 玉珠嘴里嚼着蛋黄饼说:“婉婷哟,你别调侃我,我多少也是经过自己几年来拼命工作才坐上这一位子的,你就不同了,因懂挑老公,轻而易举就当上官太啦。”她的话一出口,婉婷立即收住了脸上的笑容。玉珠并没因此而住口,她声调一转,用带有幸灾乐祸的语气接着说:“听说你们小俩口经常闹别扭,最近还吵着要离婚,是真的吗?”我很担心婉婷受不了,怕她会像那天一样哭起来,谁知婉婷却像刚卸下重担的人似的长长地呼了口气,然后慢悠悠地说:“是的,你说对了,我们确实合不来。不过,噩梦已经结束,前天,我们办理了离婚手续。”玉珠有节奏地嚼动着的嘴巴突然停止不动了,她将手中的半只蛋黄饼往桌上一放,向婉婷坐的地方扑过去,用手指住婉婷说:“你呀,你怎么这样蠢呢。夫妻间耍耍花枪,闹闹别扭不要紧,怎能真的离婚啊!再说,水养又是一位很有作为的青年,他将前途无限呢,你这一赌气可能令你的损失很大,怎么你就不认真想清楚……”玉珠很激动,激动得脸上的肌肉在抽动。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间如此关心婉婷。她滔滔不绝地数落婉婷。婉婷冷冷地端坐着,没有丝毫的反应。当玉珠明白了再如何说都于事无补,才悻悻地收口。 婉婷没有辩解,或者她并不在乎玉珠的话。我了解婉婷,去年重阳节登山时,她已从伟鸣口中得知玉珠与章俭辛的丑事,她答应过敬棠要查清此事,想必已向俊朗查对过,俊朗对我的询问不肯明说,但婉婷问他必然会如实告知。玉珠的所为超出了婉婷心目中的为人准则,她绝对不会认同玉珠的道德观,甚至极其反感,所以玉珠是不够资格教训她的。 我很想为婉婷说几句公道话。水养那畜生把婉婷打得那样狠,任何人知道了都会落泪,岂是玉珠口中所说的“夫妻间耍耍花枪,闹闹别扭”那么简单。但我忍住没说出口,在这种场合我还是不出声为妙,帮婉婷说话效果只能是适得其反。 月莲走到婉婷与玉珠中间,微笑着说:“玉珠说的很对,离婚是女人的一大悲哀,谁都不会轻易这样做,认真思考后再决定是必须的。我早段时间也以同样的道理劝说过婉婷。”她稍微停顿一下,转身向着婉婷,继续说:“正因如此,我想,婉婷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下这样的决心。想来也是,两个志趣不相投的人生活在一起,朝拌嘴晚打架,那种滋味我不敢想象。所以,婉婷的决定也自有道理,合得来则白头偕老,不合则分。我就不信,女人离开了男人就生活不下去!”五年前,我刚认识月莲的时候,她还是一个腼腆内向的姑娘,经过时间磨练,现在的她已是一位处世老练的大姐了。她随和、忍顺,与谁都相处得来,像玉珠这样既好强,又专横,生活作风也不正派的女人,月莲仍能与她和睦相处,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对于此事,她没有虚与委蛇地附和玉珠,而是作一种两边都能接受的恰当调和。 房内的紧张气氛缓解了。玉珠没再言语,像在沉思默想什么。按我估计,她此刻不会分心去想其它事情,她的心里一定仍在想着婉婷离婚之事。她十分憎恨婉婷和我在一起,现在她也许又将婉婷的离婚与我扯上关系。那样的话,我少不了又有一场灾难。 我想开溜了,尽管我很想陪婉婷多说几句话,但在这种场合我还是走为上策。又说了几句无关要紧的话,我就出来了。 我一夜没睡好,脑海里想的都是婉婷的事。婉婷终于办好了离婚手续,她能离开水养那混蛋是一种解脱,我很高兴,而且我的潜意识在告诉我:我和她能从头开始,再续情缘。我心里盘算着:今天是3月26日,婉婷说前天办好离婚手续,那么,她结束这段噩梦般的婚姻是在3月24日;她去年5月1日结婚,到离婚那天是十个月零24天。 我不介意婉婷有过这段短暂的婚史,我希望让她享受真正的爱情生活,从而弥补她心灵中的创伤。可是,此后一个多月婉婷都没来十七队。因为她刚离婚,我这尴尬之人不好上门找她,只能眼巴巴地盼望她快些来十七队走走,就算我们之间什么话也不说,知道她无恙,我也安心些,能面对面地看她一眼,我也心满意足。 河边小土坡上的凤凰树开花了,满树繁花像火焰般红彤彤。每天出工或收工路过小山脚下时,我就不自觉的在那里站上一会儿。举目凝视凤凰树上那灿烂的花簇,我在暗想:这冥冥天意点燃了我心中的希望之火,我又能充满希望地生活了。我相信,这爱情之火,一定能再度燃烧起来,好似这凤凰花般喷发出热烈的爱之火焰! 谁能想到,在这充满希望的红五月里,我的班长职务给撤销了,这免职就像当初任职一样突然;免职的理由是我们班里虚报了灭茅草作业的面积,属我渎职。其实,每天的作业验收是由副班长管的,也就是由周爱红来丈量员工们所完成的作业地面积。但我是班长,对此事要负一定的责任也是应当,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怨我抓了质量,没管数量。对撤销班长之职,我没有异议,反正,我的心里已有了寄托,不在乎这微不足道的地位。 领导把赵春山调回我们班来当班长,把巫俊朗提升为后勤班班长,从第二班调了付立勋过后勤班当副班长。去年覃郁民调出宣传队之后,是由陈家栋接替第一班的副班长之职。陈家栋和付立勋这两位善于逢迎的兄弟攀爬了数年,终于都有了一点点“成绩”。 我没有气馁,依然勤勤恳恳地工作。我的心中只想着婉婷,无暇考虑其它事情。可是,又过了一个月,还没见婉婷到来。我按奈不住,便写了一封信给她,我在信中只是向她表示问候,叫她要坚强地生活,说有很多的人在关心着她,并希望她有空到十七队来玩。 我的那封信发出后不久,月莲给我带回了一封复信。月莲说刚到东风队看望过婉婷,说她的生活过得很平静,身体也好了些。听到月莲的话,我那挂念之心才舒缓些。 也许是出于对捎信人的尊重,信没封口。我从信封内取出一张小小的便笺,上面只写着几行字:“锋弟:来鸿已阅,感激兄弟关怀!愚姐日渐安泰!请勿挂念。此后莫给姐邮寄信件,切记。”婉婷是在有意疏远我,难怪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如今连信也不让我写,这使我很痛苦。我是真心爱她的,她一点也不明白?为何她不肯接受我的关怀呢?还是我根本激发不起她的情感。她仍然只能将我看作兄弟?难道这三岁的年龄差距就像鸿沟般不可逾越!我恨自己年纪太轻,恨自己没男子汉的魅力,我的心中产生出一股自卑感和失落感。 更可悲的是:付立勋调到后勤班当副班长之后,经常责骂伟鸣,甚至对伟鸣直呼“傻仔”,骂他“装疯卖傻”等等。伟鸣说过看见章俭辛与玉珠所作的丑事也不知是谁传了出来,生产队里已人人皆知。如今,付立勋也许是将责骂伟鸣当作向章俭辛和黄玉珠报答提拔之恩。 伟鸣的病情又恶化了,并且急转直下,他怎么也不肯再踏进菜地一步。他开始不工作了,领导也拿他没办法。更麻烦的是,只要我们一不留神,伟鸣就跑出野外闲逛,天黑才回来,有时甚至几天也找不到他。为了照顾伟鸣,我精疲力竭,几乎放弃了工作之外的所有事情;我十分惦念婉婷,可是一直没时间去看望她。 八月初,队里向场部报告了伟鸣的情况。八月中旬,场部同意将伟鸣送回原籍,并将他的户口也迁了回去。 伟鸣被送回家乡,对我来说是卸下了一副重担。但愿他回去之后病情会好转。 八月末的一天,秉南兄给我们送来了几托芭蕉,还有一包用红纸包裹的槟榔。我有点诧异,不知这是什么礼节。秉南腼腆地告诉我们,说他要结婚了,日子是农历八月初二,对象叫蒲吉瑛,是今年“三月三”对山歌时找到的。他邀请我们到时候去参加婚礼。原来如此,我和建平都替他高兴,衷心地祝福他婚姻幸福,并答应一定去参加他的婚礼。 秉南走出房门口又转回来,央央地说:“我还要求你们做一件大事!你们城市里来的哥们能写会画的,我想请你们帮忙写两条红字儿。”我不明白什么是“红字儿”,再三问他,经过他的比划解释,我才弄清了他要的是结婚对联。我这手“鸡扒屎”的潦草字是见不得人的,建平的钢笔字虽好,但毛笔字还是上不得阵;我排查了一番,十七队确实没人能胜任此差事。 我不好意思地说:“秉南兄,遗憾得很,我们实在不懂写对联。”他不肯罢休,诚恳地央求道:“写字儿对你们来说就像走路一样容易,拿起笔来随便写几个吉利喜庆的字儿就得了。”秉南根本不明白用钢笔写字和用毛笔写大字的区别,我一时无法向他解释清楚。见下不了台,我只好说:“那么,由建平帮你书写吧。”我想,既然不讲究书法的优劣,就让建平应付得了。 建平慌忙摇手:“不行,不行,哪能赶鸭子上架呀。”“我们这些人之中,只有你拿得起毛笔了。你就帮秉南这个忙。”我说。想了想,我又补充道:“你是我们的军师,要不,你推荐一个秀才出来。”建平猛拍一下大腿,说道:“有了,我想起来了!记得你说过莫奇在练毛笔字,何不让他帮忙。练习书法就要派上用场啊。”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我们答应替秉南找人写喜联。见我们肯帮忙做这件“大事”,秉南乐颠颠地走了。 我终于找到了见婉婷的借口,吃过晚饭便去东风队,我要将秉南结婚的喜讯告诉婉婷。到达东风队天已渐黑。婉婷见我带着礼物到来感到有点意外,但接下来她仍像往日那样殷勤地接待我,由此可知,我的到来她是很高兴的。 我放下带来的芭蕉和槟榔,说:“这是符秉南送来的。你还记得他吧?那位住在霸王岭脚下的黎族青年!他对山歌对上伴侣了,定在农历八月初二结婚。秉南诚意地邀请我们参加他的婚礼,希望你也去!”婉婷走到墙边,翻了翻墙上挂着的日历,嘴里说道:“八月初二刚好是星期日,大概放假,如有时间我会去参加他的婚礼。就算我去不了,也会让你帮我把贺礼带给秉南的。”听婉婷的口气,没有一定去参加婚礼的意思,我便对莹倩说:“倩姐,你也一起去吧!”我想,假如莹倩同意的话,那婉婷去参加秉南婚礼的成数就大很多。 莹倩不好意思地说:“不啦,有婉婷陪你去就得了,我不认识你们的朋友,不想造次。我为你们这位黎族朋友高兴,代我祝贺他新婚幸福!”说着,她走到桌旁,取了一只槟榔果剥开来,蘸上一点贝壳灰,裹上叶子,放到嘴里嚼了起来。 我说:“你肯去的话,婉婷才有伴。秉南和我是结拜兄弟,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必定欢迎的。”我是怕婉婷一个女子跟着我到黎寨不方便,最好是有莹倩陪着。 没等莹倩开口,婉婷便笑道:“你别费口舌了,倩姐也在同一个月结婚,日子是农历八月十五。因为自己有喜事,所以她这段时间不能参加别人的婚礼。”我十分开心地说道:“哦!恭喜!恭喜!想不到八月份我可以吃到两次喜糖。”
为了帮秉南求对联,我专程跑了一趟场部。我到商店里买来两张大红纸,夹着红纸到仓库找莫奇,请他挥毫给秉南写喜联。我来得不巧,莫奇正忙着发货,于是坐在一旁等候。直到中午,莫奇下了班才带我回到仓库旁边一间窄小的单身职工宿舍里。 “你的家属呢?”见到空空如也的宿舍,我问他。 莫奇答:“我们一家三口分三个地方生活:儿子在场部中学读书,住在学校的宿舍,我爱人在砖瓦队工作,所以住在砖瓦队,我则在这小窝安身。” “一家人如此分散,生活很不方便啊。” “没法呀。始初,我家安置在八连,后来我参加‘批林批孔运动’工作组,在各连队走动检查运动开展情况,接着是调到宣传队 ……
在玉珠副队长的倡导下,报经场部批准,十七队准备拦截流经本队的那条溪流,建一座小水库,在坝上安装一台小型水力发电机,发电供全队照明使用。水库白天储水,晚上放水发电,经计算,每晚可发电五个小时左右。水库里还可养鱼,一举两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听到这一消息,我们很高兴。我们已住上了瓦房,再拉上电灯,就是好上加好。在本次规划中,按玉珠设计的蓝图,河边凤凰树下的那座山坡拟开辟为一座小公园,在凤凰树旁盖一座小亭,安放一些石台石凳,四周载种花草树木,作为人们劳作后休闲、娱乐的场所。这一改善生活环境的计划如能实现,我们的生活设施将更齐备和理想。可是,场部只批准我们建水库,建公园的计划被搁置了。建水库可以进行水力发电,比建小公园实惠,所以我们仍然很高兴。玉珠这一贡献使我又改变了对她的看法,觉得她还是有优秀的一面,是个毁誉参半的人。 队里开始做建设水坝的筹备工作,也就是说准备建坝所需的石块。河边有很多大岩石,只须炸开这些大岩石就能得到石料。爆破作业很危险,必须由有经验的人来操作,郑聚鑫所带领的第一生产班以往进行过爆破作业,这一任务就下达到了第一班。他们用钢钎在大岩石上打一个深深的小洞,再往洞里填炸药,装上雷管和导火线,封好洞口,点燃导火线之后轰地一声,巨大的岩石就分裂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了。余植勤所带领的第二生产班负责搬运石块,将爆破开来的石块运到建坝的工地;他们班刚建好仓库和食堂,现在又要建造水坝,任务接踵而来,十分辛苦。我们班仍然是管理橡胶林,工作相对而言轻些,而且没有危险。 我和婉婷定下了在树林里作联络点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每天都写一封信,趁着晚饭后借口出去散步的机会,走到树林中将信笺放到小石洞。虽然婉婷说过她只在星期六才开“信箱”,但我每次去到的时候,石洞里前一天放进的信都已被取走。一连五天,我写了五封信,她从没回复。 星期六晚上,吃过饭后,我依然有目的地独自出外散步。来到小溪畔的树林中,我瞧了瞧,确定四周没别的人,就伸手进石洞里。我摸呀摸,掏出了一把零碎的小纸片。我愣了一会,才明白这是小动物作的怪。我将眼睛靠近石缝边,向里张望,肇事者早已逃跑了。我再次伸手进洞中,捡出遗留在石缝里的另几块碎纸片,然后将手中所有零星小纸片摆在地面上拼凑着,发觉纸片并不齐全,约莫少了一半,也不知其余纸片是让小动物当零食吃掉抑或叼去垫窝了。 断断续续地能看出婉婷留言的大概意思,婉婷约我星期日上午在溪畔见面,可是写着时间的一段找不到,好在有“上午”二字。“溪畔”就是横跨大路的那条小溪的旁边,不加注解我也明白。 翌日,我一早就起来了,盥洗完毕,就坐在床前捉摸婉婷的出发时间。心想,婉婷吃过早餐,再来到溪畔,大约要9时半。于是,9时一到,我就起程赶往我们的约会地点。 我带上一只小铁罐,打算把它放到我们的联络点去,用来放信件。有铁罐装着,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让小动物咬破信纸。那铁罐原先是柳永韬装茶叶的,永韬搬出我们宿舍时没带走,后来建平捡来盛烟丝,建平最近戒烟了,恰好让我使用。 我高高兴兴地走着,很快便来到溪畔,婉婷已在那里等我。 “你早就到了是吗?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略带歉意地说。我知道,在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婉婷不会责怪我迟到的。所以,这只是随口而出的开头话而已。 “我真的等了好一会呢。你要养成守时的习惯。”婉婷嗔怪道。想不到她真的有点埋怨我姗姗来迟。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姐姐等一会不要紧。我是说,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你一定要遵守时间,这是衡量一个人是否诚信的准则之一。”“是的!我知道了。”“早晨睡懒觉是吗!”“不是我贪睡懒觉,是时间没了。”婉婷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嘻嘻!这时间是在睡觉中丢失的吧!”我从裤袋里掏出带来的碎纸片:“你看,这就是你的留言条,让小动物先拆开看了,那约会时间的字迹可能让小动物吃进了肚子。”婉婷看着我手中的碎纸片,苦笑着说:“哦,原来如此,我怪错你了。咳!连小动物都和我过不去。”我说:“我带来了一只小铁罐,以后我们就把信放在这铁罐中,极其安全!这里有小动物,我们另找一个地方放铁罐。”我们一起跳下路基,向二十七号林段边缘的树林走去。走到离那石缝不远处,我忽然发现了两棵生长在一起的大树,在两棵树之间有一处比拳头还大的树洞,离地有一米多高。 我的灵感来了,停下脚步说:“婷,你快看,这两棵树多亲密,它们相依偎地生长在一起,象征着我们的情谊呢。最妙之处是两棵树之间有一个树洞,我们就将小铁罐放到这树洞里!”说着,我把小铁罐往树洞里塞,刚好能放进去。 婉婷望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说:“你认为好就行,放哪里还不一样,有了小铁罐,小东西再也无法咬烂我们的信了。”我再次细细地打量眼前的两棵树,那棵高大挺拔的是母生树,笔直的树干直指天空,树顶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叶子形成伞状的树冠,遮挡着强烈的日光;依附母生树而生的是一棵高山榕,它那结着无数疙瘩、粗细不一的根系先是在母生树的树干上环绕几匝,再紧贴着树干伸到地下,其中有两条大树根就像两只手臂,紧紧地拥抱住母生树,显得亲密无间。 我说:“婷,你看,那棵亭亭玉立的母生树代表你,那棵样子丑陋的高山榕代表我;这两棵长树象征着我们永远在一起,相依相偎地生活。我们就称它们为‘姻缘树’吧。”婉婷抬起小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说:“你又借题发挥了,要我怎样说你才明白,我们平静地过一段日子吧!结果如何日后上天会安排的,不用你费尽心机来诱导。”我反驳道:“不,结果是由人来安排的,只要你答应一声,其余的事情由我来安排。”“心地善良的好兄弟,上帝不会安排如今的我给你的,我已错过了上帝赏赐的一次机会,这种机会不可能重来。我知道,你同情我、怜悯我,以后你自然会明白,这不等于爱。”原来她心里还这样想,真气死我也!我急躁地说:“我是真心实意地爱你,苍天可鉴!要不,我在这棵姻缘树前向你赌咒发誓……”婉婷连忙伸手捂住我的嘴,跺着脚说:“傻兄弟,你不明事理,胡搅蛮缠,就会给姐姐出难题!我们不说这些,走吧。”我乘机在她的小手上吻了一下。她瞅了我一眼,缩回手,拉着我向山坡上走去,像要逃离这地方。 我们走上大路,来到小溪的木桥头。我问:“姐,我们走哪一边?继续往前走,还是转身往后走?”往前走是十七队,往后走是东风队。 “那边也不走,我们往山上去,”婉婷答道。 “我们又爬山吗?”“不必爬很高,找块适合的地方坐下就行,我是有几句话对你说。现在,外面的世界不属于你我,只剩下大山林是我们憩息的场所。”我们沿着小溪往山上走。这是霸王岭山脉的其中一座小山峦,山体比较陡峭,除了小溪两旁因山洪的冲刷而露出嶙峋的巨石外,满山都是茂密的树林。我拉着婉婷,在巨石间慢慢地攀援,像是两位探险队员,毫无畏惧地探索着这人迹罕至的大山。攀爬了约二十分钟,我们见到了一个石洞,便沿着倾斜的石壁爬进洞里。这是由两块巨石互相倾斜垒架着而形成的石洞,洞内空间有二十余平方米,洞的底部也是光滑的岩石,十分干净。 我扶着娇喘吁吁的婉婷,让她坐到一块长条的石头上:“这里挺好,是一处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地方,我们就在这石洞里坐吧!”我也坐了下来。婉婷侧头悠悠地望我一眼,然后无力地靠在我的身上闭目养神。她的身体比以往虚弱了许多,怪可怜的。 我想起了那相依相偎而生长的母生树和高山榕,今天这一偶然发现象是上天给我的启示,我们应该永远在一起,相亲相爱地生活。我为自己闪现灵感将那两棵树命名为“姻缘树”而高兴,相信婉婷日后每次到树洞中取信时都会想起这“姻缘”二字,进而想到我们的缘分。我抬起双臂,环抱着婉婷那柔弱的身躯,就像那棵高山榕环抱住母生树一般。婉婷默默地接受我的拥抱。她说得对,只有这静谧的环境才能容纳我们。爱的行动她可以接受,但对爱的话题却讳莫如深,这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第一次的婚姻失败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阴影,使她再也不愿谈到婚姻方面的话题。如果是这样,我只能慢慢地开导她,使她逐渐恢复信心。 山风柔和地吹进石洞,拂去我们身上的热气。我紧紧地拥抱着婉婷,希望我的爱意透过这身体的接触传递进她的心窝。石洞外边传来了潺潺的溪流声,还有林海中那特有的沙沙声,这些声音都是轻轻的,轻轻的,若有若无,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我聆听着,幻想着,感到无比惬意,感到无比幸福。 过了许久,当我陶醉在甜蜜的幸福中昏昏欲睡时,婉婷挪动一下身子。我连忙睁开刚阖上的眼皮。 婉婷转过身子,面向我说:“昨天,东风队有两位广州青年调回省城了,见他们笑容满脸地离开,我就想来跟你说,你最好与家里联系,看看能否找到门路把你调回城市去。听说,现在很多城市都在向知青招工,不知你们家乡怎样?”“阳江也有一些知青回城了,多是父母亲当官的或是有一定社会关系的人才能回去,我父亲是一位普通工人,哪有这样的本事!”“事在人为,你让父母四处活动一下,也许能想出办法来。”“就算家里有法子,我也是先让哥哥回城的。我的哥哥在农村,那里的生活十分艰苦。你的情况如何?是不是……有……好消息!”我见婉婷突然间找我谈回城的事,莫非她有了回城的机会。一想到她要走,我不知道是该高兴抑或是失落,这种矛盾的心理使我最后的那句话音调有些怪怪的。 婉婷淡淡一笑,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回去,而且家乡的环境条件也见不得比这里优越。我曾与你讲过,我的家乡是一座小镇,那里和整个潮汕平原一样,人多地少,没有大的工矿企业,许多青年毕业后找不到事做,镇里是绝对不会把我们招回去的。”她稍停一下,望了我一眼,接着缓缓地说道:“我想,我将在这海岛上扎根一辈子啦!”“我也没想过回家乡,既然如此,我们共同在这里生活吧!”“你真是!我与你谈正经事,你却说来说去又把话绕回来。”“因为这是千言万语的主题!婷姐,请你相信我,我会永远对你好,让你欢欢乐乐地生活。”“眼下已足够愉悦,我不敢奢求更多。说实在的,我有点自私,我不该让你陪我来这里。我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在目前这种枯燥的生活中,我想让弟弟能过得好一些,只要弟弟能得到一点生活的乐趣,我也就开心了;但另一方面,我担心这样做会害及弟弟,会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比如,你也许会因此而遭受人们的闲话。弟弟啊,姐姐是否是一个坏女人?姐姐不应当……”我不想听她说那些古怪的想法,便打断她的话说:“不,你是好姐姐!没有人比你更好。姐姐赶快抛开那些毫无必要的担忧,让我们好好享受这有如仙境般的清幽宁静!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幸福。这里真是再理想不过的地方,假如你愿意,我可以每个星期天都陪你到这里来。我多蠢,以往整天盼望你能到我那窄小的宿舍去,怎么就没想到这山林中还有如此美妙的所在。”“是的,我也觉得,只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我才有喘息的机会。在这树林里,在这石洞内,我的心情特别好。我常幻想,假如能远离所有人,独自在山林中生活,那该多好啊。遗憾的是自己没这种生存的本事。”“你讲错了,不是你独自一人,是我俩,我们一起躲进霸王岭,回到原始生活中,过与人无碍,与世无争的生活。”婉婷车转身子,重新靠在我的肩上,她叹息道:“唉!遗憾的是,这只是幻想。其实,我自己过得怎样不重要,我只想尽可能让弟弟过得更好。但是,只怕我的做法会事与愿违地累及弟弟。事情往往就是如此,貌似美好的事儿也会带来不好的后果……”她仍是忧愁顾虑多于幸福感受,声调低沉地继续把心里的话向我掏出。 我拉起她的小手,两手相执,诚挚地说:“姐姐不要担心,我知道姐姐为我好,你从来就是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我们的行为若有不好的后果,也是我们一起承担。现在姐姐是自由人,谁也不能干涉我们之间的往来。日后如何暂且不说,有一点我们目前就能做到,就是只要我们有空,就一起出来,到这石洞中共度美好时光。你说好吗?”婉婷点头说:“好的。但有两个条件:一是不能常来,每月能出这大自然中欢度一天我已很满足,否则,就像让我把兄弟霸占了;二是你不能将思想局限在我身上,平日里,你应当有你的生活和追求。你答应吗。”听她提出这两个不是条件的条件,我根本不必思考,惟有答应:“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什么条件我也应允。你想出来时,就通知我,我陪你到石洞来。”我明白她所说的我的“生活和追求”是什么意思,是让我另外寻觅更适合我的姑娘做伴侣。可是,我的意中人非姐姐莫属。我没必要声明,只要姐姐能陪伴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我们把这里称作石室吧,石洞不好听,整天钻山洞,岂非成了野兽。”“好呀,就称为石室。你瞧,我们坐着的这条长石像一张条凳,背后的青石板像一张床。”“别发挥你的想象力了,穿凿附会!”婉婷微笑着说。她的心情似乎已经好转,我高兴得很。 接着,我们又谈了许多话,只要不谈爱,不谈婚姻,我们天南地北都可以谈。美丽而幽静的环境使脑海更易闪耀出灵感的光栅,我们有谈不完的话题。中午,我们也没回生产队吃午饭,打算以野果果腹。 我们牵手走出石室,在山溪旁找到了一棵馒头果树。那棵果树的树头挂满了拳头般大小黯红色的果实。我们乐极了,连忙摘了十来只馒头果,在溪水中洗干净,带回石室里慢慢享用。 少龙和莹倩在中秋节那天结婚,我和婉婷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我担心婉婷又会触景生情,产生不适,所以一直陪伴在她的左右,留意她的面容。老天保佑!在莹倩的婚礼上,婉婷没有不适的反应。她有说有笑的,很开心;许是因为莹倩是她好友,此刻她内心只有为好友高兴的份儿,自然没事。 婚后,莹倩调往场部车队工作,在车队里做杂活。婉婷原本舍不得好友搬走,但好友能过上好日子,她亦很开心,于是欢欢喜喜地送走了莹倩。婉婷如今真是独自一人过上了安静的日子,我也不想过于打扰她,就听她的安排吧,我们每月能见上一、两次面也算幸福了。我们的信件往来倒是不断,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快慰的事情。 中秋节过后的星期日,我过河对岸看秉南。爬上山坡,在新建的茅房里没有见到这对新婚夫妇。我来到秉南种植农作物的坡地,果真找到他俩,秉南和吉瑛正在山坡上收玉米。 我钻进玉米地里,帮他们一起掰玉米棒子。秉南停下手中的活,要陪我回草棚里坐。我不想影响他们干活,于是坚持留下来帮忙。 因为疏于管理,庄稼收成很差,玉米棒短短小小,苞片里的颗粒也很小,与我们队里所种的玉米相比差远了。 “秉南兄,往后你种下苞米要勤些打理,野草长高了就要除草,该施肥时则施肥。这样一来,到收成时苞米棒子就会比这个大两、三倍。”我举着手中细细的玉米棒说。 秉南怀疑地问:“真的吗?施肥后苞米会比这个大三倍!”我肯定地答道:“是的!庄稼不能只种不管。”吉瑛说:“对,农场里的庄稼长势总比我们的好,这是因为他们善于管理。我们是要向他们学习种植庄稼的先进方法才行。”黎族人除了木薯、地瓜种得较好之外,其余作物都种得不太好。我经过多年农场生活,各种各样的农作物都已懂得种植和管理,于是我将自己的一点经验介绍给秉南和吉瑛,他们留心地听着,还不时询问一些听不明白的细节问题,看来黎族年轻一代人是喜欢、也能够接受新事物的。 接着,我说:“你们不要再烧山了,用放火烧山的方法来耕作是很落后和愚蠢的,那样会破坏大片的森林资源,还有山里的动物也会无辜烧死。”秉南说:“我们有经验,能看准什么时候有雨下,在下大雨之前烧山,山火很快就会让大雨淋灭,不会烧进深山。”我想也是,难怪他们年复一年地烧山,霸王岭上的森林依然郁郁葱葱。但我仍然反对烧山。对我的建议秉南不置可否,毕竟那烧山之后播下种子就等待收获的耕作方式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下子难以改变。 时近中午,秉南问:“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好吗?”我知道,只有答应吃饭他才会高兴。便点头说:“好吧,我只吃素菜,简简单单就行。”“我煮木豆给你吃。你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摘木豆。”说着,他走下山坳,爬过对面那片坡地。 我走到一棵小树底下休息。吉瑛仍在把掰下的玉米收拢成堆,虽然已是秋天,但头顶上的太阳依然火辣辣,她连草帽也没戴,顶着烈日忙碌着。我很为秉南高兴,看来他是讨了一位手脚勤快的好妻子。 我向她叫道:“吉瑛,来休息一下,等会儿我帮你一起收拾。”吉瑛放下手中的玉米,走进树阴中。她微笑着对我说:“多不好意思,您是贵客,却要您帮忙干活。”我摆摆手说:“不!别这样称呼我,用‘你’得了,我是秉南的兄弟,你是我嫂子呢,千万别见外。”吉瑛穿着黎族的传统服饰,上身是短小的黑底订花边布褂,下身是黑底红边秀花筒裙。她弯下身来,帮我拔掉那些粘在我裤子上带钩的野草籽。由于她弯着腰,那布褂领口处便张开来,从那道口子里可清楚地望见裹在衣服里面那双丰满的乳峰;她那褐色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红丝线,红丝线的末端串着一个物件,那小玩意在她两乳间晃荡,幸福地揩擦着那对胀鼓鼓的乳房。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没看清,我想,该是一枚具有民族特色的饰物吧。 吉瑛抬起头时,见我愣愣地盯着她的胸前,突然问道:“你在看什么?”我的脸刷地一下红起来,热辣辣的。我为自己的无礼而惭愧,但我同时又很清楚,自己并无一点猥亵念头,急忙说:“我……我没看什么!”“你真没看见吗?”她再次追问。 我尴尬极了,面对纯真的吉瑛,我不想再撒谎了,于是坦率回答:“我见到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欺负你。”我的语气说得很自然,说真心话,我确实没有亵慢之意,所以承认事实倒觉得坦然些。 “也没什么要紧。这宝贝我平时很少给人看,既然你已见到,我就再给你看清楚些!”她慷慨地说,说着,将手伸向小布褂的领口,像要解衣服的钮扣。 “不!不!不必了!”我连声说道,同时将眼光撇开。我心里想,虽然黎族姑娘很大方、很开放,但我绝不能做出对不起秉南兄的事情。 “看看吧!它多漂亮,用手摸摸你就知道它多么光滑细腻,它还有香味呢。”吉瑛以自豪的语气对我说。 我闭着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刚才见到的那两只丰满、光滑的乳房。它真的带有香味吗?我笨拙地胡思乱想,记得以前看过一本啥书,书上说新疆地区曾出过一位香香公主。难道黎族也能出一位香香姑娘!那倒是绝妙的事情。正想着,一缕淡淡的香气飘进了我的鼻孔。我惊讶地睁开眼睛,只见吉瑛双手擎着一块小木牌,将它凑到我的鼻子底下。 小木牌上端左右各有一只小耳朵,小耳洞里穿着一根红丝线,这正是那个吊在她胸前布褂子里面的物件。那缕幽香显然是从这小木牌上发出来的,她说要给我看的也是这块小木牌。我如释重负。 我从吉瑛手中接过那块还带有她身体余温的小木牌,仔细地看着。小木牌约一寸宽,一寸半长,上方雕刻着一只小鹿站立在一座山坡上,下方雕刻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像,两旁还有青蛙的图案。小木牌呈暗红色,木质坚硬,表面光滑得能反射光线,使它显得亮晶晶的,近闻有淡淡的香味。 吉瑛解释说:“我早几年得了一场大病,母亲找族中的一位道母(作者注:黎族对懂祭神行医的人,男的称‘道公’,女的称‘道母’,也称‘娘母’)来给我看病,道母说我撞了山魔。母亲按道母吩咐备了猪头、生鸡请道母到家里祭了神灵,道母还给了一些仙草我熬烫喝。不久我的病就好了。母亲酬谢了道母,道母便再次作法,让咒语附在这块灵牌上,并将它赐予我,叫我随身配戴。此后,我就没再发病。”我摸着木牌,惊叹道:“小小的木牌竟这么神奇!假如不是你亲身验证,亲口所说,我一定不会相信。”“是呀,我一直将这宝贝当作我的护身符,它能为我消灾解难,”吉瑛说。“道母是族中的活神仙,深受族人爱戴。她不但能驱赶妖魔鬼怪,还认识山中百草,能治百病。我母亲说:病人求上门后,她闭着眼睛,摸捏一阵,念些符咒,再给点草药,病人就会药到病除。”原来黎族中还真有高人。听着吉瑛述说,我对黎族的医术赞叹不已。我想,那些巫师虽然以祭神作法来制造、渲染神秘的气氛,但他们确是有医学知识的,他们懂得使用中草药治病,还懂得按摩疗法和佩药疗法,像眼前这块散发出香味的小木牌,大概就是用沉香或檀香做成的,说不定还浸泡过其它药物和香料呢。芳香的气味能令人醒脑提神,同时有驱除秽气的作用,说它是护身符也有一定的道理。 吉瑛继续说:“这灵牌是用檀香格做成的,香味持久,并且越戴越光滑。”果然不出我所料,它真是檀香木雕刻成的。当地人称一棵树的心材为“格”,檀香格就是檀香树的心材。 我将红丝线挂回她的脖子,把那宝贝灵牌塞进她的小褂内。黎族人多么朴实纯洁,他们男女之间的接触一点也不避嫌疑,在交往上少了很多顾忌。只要你正直无邪,她们的乳房,甚至整个胴体都可让你看,她们认为那样没什么损失。 不久,秉南抱着一大捆木豆回来了,远远地便高声叫道:“我们回家煮木豆吃吧。”于是,我们将地上的玉米装到竹筐中,搬回茅屋。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霎时祸福”。元旦前夕,十七队出了一件可怕的事:郭朴俞赶牛车到歧雅峒运载爆破岩石所用的雷管和导火线,在回来的途中发生意外事故,装在牛车上的一盒雷管因颠簸碰撞而发生爆炸。幸亏郭朴俞当时没坐在车上,他被炸成重伤,公牛悍夫被炸死了。 事故的发生使大家很震惊和悲痛。我更是伤心,为同乡郭朴俞受伤而伤心,为曾救过我的性命的悍夫的死而伤心。谁也想不到,在这去旧迎新的时刻,会发生令人哀伤的事情。 一九七六年在愁云笼罩中到来了。元旦这天清晨,我拔了几把嫩草,到牛栏看望小牛,这头小牛是母牛乖乖和悍夫所生,已两岁多了。小牛漂亮可爱,样子十足像悍夫,但性情好多了,没悍夫那么桀骜不驯。眼望啃着我手上的草叶的小牛,我缅怀死去的悍夫。从此,我叫这头小牛作“小悍夫”。 知青们轮流出医院照顾朴俞,我也去过一天。在医院的病房里,朴俞躺在病床上,连话也说不清,他的上半身多处受伤,重重叠叠地扎着绷带,活像个木乃伊。见此情景,我暗暗掉泪。 一月二十日,婉婷起程回家乡探望父母。我也够时间申请探亲了,但我不想回去,我将积蓄起来预备探家使用的钱寄回家里,我想,这样也许对家庭更有好处。哪想到,钱寄出后,我却接到伟鸣妹妹的电报,说伟鸣要结婚,问我能否回去参加婚礼。我当然要回去。真是好事儿,伟鸣回家后病就好了,如今还要结婚。我把实情向领导说了,匆匆忙忙地办理了探亲手续。 临走时,我写了一封信,把我忽然改变主意回去探家的原因告诉婉婷。在前往歧雅峒乘车时,我顺便把信放到姻缘树的铁罐里。想来,婉婷已经回到故乡几天了,这封信待她重返海南时才能见到。有了这个联络点,真是方便之极,这样传递信件,安全又稳妥,还带着一点神秘感。 我回到家里已是除夕,父母很愕然,因为他们收到了我寄回的钱和信,我在信中说了今年不探家。当然,我回来过年全家人都非常欢喜。妈妈说:“太好了,你还是回家了。见到再多的钱也无法与见到孩儿相比,见到儿子回来才是最高兴的事。”“妈妈,我知道,我会常回来看望您的,”我宽慰道。 我冲洗干净身上的旅尘,就急不可待地走过小白楼去,一进门,便看到伟鸣无精打采地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 “文锋回来了,啥时到家的?”伟鸣问。他站起身来迎接我,那颓丧的精神也提了起来。 “刚到一会,”我答。 坐下后,我小心翼翼的和他聊天,希望摸清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他说话很慢,我的提问他往往要想一下才能回答,有时还答非所问。从他的言谈中,我判断出他的精神状态仍不佳,只不过比回家乡之前好些。 “你有继续练琴吗?”了解完近况后,我又问道。 “有时候会拉几下,这一年多来没怎练习,手指已发硬,现在奏得不好了。”说着,他进里屋取出那把小提琴,拨弄几下,似乎一时拿不定主意演奏哪首曲子。 我提议道:“你演奏一段《梁祝》好吗?在自己家里奏什么乐曲都没问题。”我出于怀旧的心理,很想再聆听一次那动人的曲调,况且,这是伟鸣最钟爱的一首小提琴曲。 伟鸣站立在客厅中央,开始奏琴。文革以后,《梁祝》已列为不健康作品,电台从没播过,也很少人敢私下演奏。但在这偏僻的小巷里,没人会管这些事,可以放心地演奏。伟鸣奏出的乐谱是否全对我不得而知,但音调依然是那么缠绵哀怨,令闻者的情感产生怨怒哀思的波动。正当我随着乐曲声进入遐想时,耳际间多了一阵珠帘碰撞的沙沙声。我回头一看,是伟鸣的母亲从客厅旁边的卧室里走出来。 我忙站起来:“兰姨,我回来了,回来参加伟鸣的婚礼!下午刚到。”兰姨热情地说:“坐!坐!你真有心,特意赶回来。我还不知怎么答谢你往日对伟鸣的关照呢!”说着,她连忙给我倒茶,并端来一些点心让我吃。随后,她转向伟鸣:“你怎么拉奏这种曲子?别拉了!要不,奏些欢乐喜庆的。”我解释道:“不关他的事,是我提议的。”“哦!对不起!并非我有意扫你的雅兴,只因伟鸣过两天要办喜事,这《梁祝》不吉利。”“是的!我改日再欣赏吧。伟鸣把琴收起来。”我顺着兰姨之意说。我一时想不起这曲子的忌讳,太粗心了。 伟鸣不情愿地放下小提琴,坐回沙发上。 我向兰姨了解伟鸣婚事的情况。她简单扼要地告诉我:伟鸣要娶的是一位乡下姑娘,由媒婆介绍的,结婚日子定在年初二,说是在新年结婚,喜上加喜,这一冲喜,伟鸣就大吉大利、平安无事。 我愁绪满腹。我看得出,伟鸣的病情根本就没有好转,很不适宜结婚;再说,靠媒人三寸不烂之舌蒙来的新娘,日后发现丈夫如此状况,后果还不知会怎么样呢。我正在思虑,妹妹文娟过来唤我回家吃团年饭。我只好向兰姨和伟鸣告辞。 年初二,伟鸣如期举行婚礼,只宴请了左邻右舍的人。新娘身材瘦小,样子一般。 伟鸣很兴奋,他向我反复说道:“嫁新娘!嘻!嘻!好热闹!嫁新娘!嫁新娘!”“乖儿子,是娶新娘!娶新娘!你把话重新说过。”他母亲忙着纠正说。“这新娘子从今以后是你的啦!你要好好爱护她。”伟鸣瞪着闪亮的眼睛,乐呵呵地笑着:“哈!哈!娶……娶新娘?是我娶新娘!”婚礼十分简单,只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街坊邻里每户派一、二位代表参加婚宴。在拜堂之时,伟鸣并没有胡闹,只是咧着嘴“嘻!嘻!”直笑。也许,他明白结婚是人生的一大喜事,所以才乐成这样。但愿他母亲所说的话灵验。 假期结束,回到十七队时我才知道,江秀芝已于春节过后不久离开了十七队,调回了广州市。她是办理商调的,即是由家里联系好调入单位,再给农场来函商量调动,连队同意放人,就可以回去了。秀芝是本队第一位调动回城的知青(伟鸣回城属特殊情况,不算在内)。随着秀芝的回城,她与建平的爱情或许就此划上句号。建平已有心理准备,他支持秀芝回去,毕竟大城市要比这穷山沟好。紧接着,是治好伤后的郭朴俞调回了阳江,也是属照顾性质。朴俞的右手失去了活动能力,农场发了几百块钱工伤补偿费给他。 婉婷比我早几天回到海南,我是从她留给我的信件中得知的。回来的次日,我就写信告诉婉婷,并让她定个时间,我们到石室聚聚。离别一个多月,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虽然可以在信中谈,但没面谈亲切。 星期六我没取到婉婷的复信,估计她抽不出时间。星期天,我只好在宿舍看书,这趟探家,最大的收获是买了好几本书。近中午,正当我看书看得迷迷糊糊,即将入睡之时,几声轻轻的叩门声将我惊醒了。这种敲门声与我到婉婷处敲门的声音一样。谁还会这样敲门?我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侧耳倾听,却再也没有声音。我想,果然是幻觉!奇怪的是,我依然迅速地跳起来,跑去开门;我非常希望刚才听到的敲门声不是幻觉。木板门倏地拉开之后,真的有人站在门外,而且正是婉婷。我高兴得无法形容,慌忙将她迎进屋里来。 “真是你啊!快进来,坐,请坐!”我拉过那张粗糙的木椅子让她坐下。 婉婷脸色很差,满脸愁容,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斟了一杯凉开水递给她,关心地问:“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还是身体不舒服?”婉婷慢慢地摇了摇头,说:“我没事,身体也很好。我是想过来看看你。”我盯着她的眼睛,见她不敢和我对视,便知道她在说假话。于是,我直接说道:“你忧伤的神态已告诉了我:你有心事!请你说出来,让我分担你的忧愁吧!”婉婷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将杯子伸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喝水,由于端杯子的手在微微发抖,有一些水洒到了地上。 婉婷转过身子,两眼望着我说:“文锋,我想调进十七队,你说好吗?”她这句话一出口,我便觉得喜从天降,忙说:“行,那该多好啊!我明天就找领导说去。你终于想通了,好呀!”可是,说这样的好事她为何那般忧伤?我的心里仍有一个疑问。 果然,稍停一会婉婷又说道:“我不想在东风队呆下去,有人欺负我。”说着,她趴在椅背上嘤嘤地哭泣起来。 她的长发覆盖着整个背脊,我隔着那些柔软的发丝抚摸着她的背部,像呵护小孩般说:“别哭,别哭!谁欺负你,说给我听。”婉婷嘤嘤地哭了一会,才止住哭泣,说:“前天晚上,贾飞扬来到我的宿舍,说跟我谈心。起初,他说我近来思想退了步,说要帮助我,讲了一大堆空泛的大道理。然后,然后……”“然后怎么样?”我急着问,心里已估计到不是好事情。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东风队党支部副书记贾飞扬那副道学先生模样的脸孔。 “然后,他就对我动手动脚的……”说着,婉婷又哭了起来。 “又一个大坏蛋!你不扇他一个耳光。”她边哭边说:“我把他推开,他厚颜无耻地缠住我,还说了许多吓唬我的话。见我不肯就范,他就想硬来,把我的衣服都扯烂了。呜……”我怒火中烧,紧紧地攥着拳头,眼前浮现的那副道学先生模样的脸孔变成了一副猥亵而狰狞的脸孔。假如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我拼命也要揍他一顿。 “他有没有……有没有……”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婉婷显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摇了摇头,说:“我奋力反抗,准备喊叫,他才放开我,临走时还丢下话说:如果我讲出来,对我没好处,说领导不会相信我的话。”我强压怒火,安慰她说:“你不要再忧愁,更不用怕!我会教训这畜生的。”我认为,首先要稳定她的情绪,其余事情日后再处理。 她望着我,紧张地说:“别,你千万别这样。俗语说:手臂扳不过大腿,我们斗不过他们当官的,还是忍忍吧。”我埋怨道:“你太善良、太软弱了,坏蛋是专门欺负善良人的。拿前晚的事来说,你咋不向领导揭发他的禽兽行为?”婉婷幽愤地说:“我恨到极点,何尝不想揭发他!可是细细一想,那样势必闹得满城风雨,不明真相的人不知又会编排我多少是非。舆论的压力太大了,我实在无法承受。”“既然事情如此复杂,你说咋办?”“现在惟有躲开了。你跟章队长说一下,把我调过十七队。”我点了点头:“我一定想办法把你调进来。章队长这边应该没大问题,我不论如何也要求他帮这个忙。就怕东风队不肯放你走,你还得再找苏医生说说,通过她来说服林队长。”如果婉婷能调过来,我不知道多开心啊。其它事儿真是不必理睬。我又想,有一个最简便可行的办法,就是我和婉婷结婚,那样的话,婉婷就可以轻易地嫁过来了。但是,我此刻不想说结婚的事,在这个关头说这种话,有乘人之危的意思。我要婉婷完全自愿地嫁给我,不能有一点勉强或由外因促成。 婉婷站起来,将空杯子放到窗台上,眼睛望着窗外说:“苏医生调出场部医院了,很难见到她。再说,林队长大概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善待我,因为我没听他的规劝,执意要离婚。我离婚的事使他很不高兴,认为我不给他面子。唉!假如命中注定我要如此受苦,你我都无能为力。如何是好?”说完,她转过身来,拉着我的双手。她急得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我扶住她,想叫她坐回椅子上,再设法为她宽解愁绪。可是,她的脑袋耷拉在我的肩膀,接着,全身也软绵绵地靠在我身上。我搂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地呼唤:“婷姐,你怎么啦!婷姐……”我又是摇晃,又是呼唤,婉婷全无反应,我知道她是昏了过去。 我吓呆了,搂抱着昏迷的婷姐怔怔地站立了许久,回过神来时才想起叫人帮忙。我将婉婷抱到床上,再去叫月莲过来。此时,在隔壁房间玩扑克牌的建平也听到动静走了回来。 我将婉婷晕倒的事说了一遍。月莲连忙找来卫生员。经过一阵忙忙碌碌的诊断,碧霞紧张而无奈地说:“她的症状很怪,不比寻常,难以诊断。得赶紧送场部医院。”碧霞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我又怕又急,满头大汗。我匆匆地和月莲、建平商量,最后决定由月莲到东风队向领导报告婉婷患急病的情况,顺便将婉婷的日常用品和洗换衣服带往场部医院。 我没能跟随救护车去医院,在等待消息期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乱走乱窜。下午,月莲从医院回来,说婉婷已经苏醒,病情很稳定,只是暂时还没查出病因。我的心才略微放宽。 翌日,我请了半天假到医院看望婉婷。 我找到婉婷的病房后,放轻脚步走进去,见到医生带着护士正在查房。婉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毫无血色,形容憔悴。 好不容易等到查房结束,医生和护士走了出去,我急忙走近床边。婉婷此时才见到我,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按住她的肩膀,说:“别起来,你还是躺着吧。你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吗?”我没问她患了什么病,虽然我很想知道。 婉婷有气无力地说:“我的脑袋好像一片空白,不能思考问题了,身体也软绵绵的,不想动弹。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身子突然间变得这般虚弱。”“没事的,不要怕。你只是精神过于紧张,加上劳累过度,休息一两天,把精神放松些就会好的。”我脸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使语气带着自信和肯定。 婉婷淡淡一笑,也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没怕,生死有命,谁也不能阻止。能得到你这般关心,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你别胡说了,关心你只是上天赋予我的使命,你就算掉了一根头发我也会难过的。你明白我是多么关心你,更应该好好调理身子,其它的事你就别想了。”听了我的话,她眼睛红红的,捏紧我的手柔声说道:“好兄弟,我知道,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惟有你最疼爱我了。”一位护士走了进来,客气地对我说:“医生吩咐:病人需要好好休息,请你谈话简短些。抱歉。”护士的话语简短,声音也柔和,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我赶紧对婉婷说了几句改日再来看她之类的告辞话,谢了女护士,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病房。 我绕过由九里香花树组成的围栏,走进医院办公室。我见到了刚才查病房的那位医生。他姓张,早些年,我患贫血症留医时他曾是我的主治医生,时隔数年,他不一定记得起我。 我走近张医生的办公桌旁,恭恭敬敬的问道:“张医生,请问6号病房3号床位的病号得了什么病?”我知道医生的习惯是叫病人的床号,很少叫名字的。 张医生正在伏案写病历,听到我的问话,他抬起头来望了望我,表情严肃地反问道:“你是她的什么人?”“我是她弟弟,”我答道。 医生以他那锐利的目光再次上下打量我。我估计他在判断我们是否真是姐弟关系。 我很坦然,不怕他的注视和盘问。但我很心急,没等他开口,便追问道:“尊敬的张医生,您可否告诉我,我姐姐到底患了什么病?”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了过来:“这不是文锋吗?”我回头一看,竟是苏丽梅医生。我走上两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高兴地说:“苏医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婉婷她……她病了。”说到婉婷患病,我的言语变得干涩。其实,我昨天已听婉婷说过苏医生调出医院的事。 “我去年就调来场部医院了,”苏医生说。“婉婷在住院我已知道,没大问题,你不必挂心。”张医生见我认识苏医生,对我热情了许多。他让我坐到他办公桌的另一边,告诉我说:“她患的大约是癔症,我们正在继续观察以求确诊。”什么是癔症?我没听说过。我此刻最想知道的是此病的严重程度,我急切地问:“此病有否生命危险?张医生,您在几年前治好过我的病,我对您无比敬佩!请您这次一定得救我姐姐。”我禁不住自己的眼泪,它汩汩地往外流。 张医生劝慰道:“别哭,你完全不用紧张。这是很普通的疾病,没有生命危险。”说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再次紧紧地盯着我:“我给你看过病吗?”“是的,在1972年,我患的是缺铁性贫血,在这里住院一个星期。”我回答说。 也许他脑海中没有我的印象,于是把眼光从我的脸部移开。他边收拾桌面的资料,边对我说:“在这里住过院的病人太多,我记不得了。”接着,他详细地与我说起了婉婷的病情:“你姐姐的病真的无大碍,但首先得养好精神,避免再受刺激。药物的作用不大,情绪的控制是主要的。”接着他简单地介绍了此病的起因,大概意思是说一个人内心有较大的冲突或情绪过于激动,引致血气逆乱而发病,精神因素是此病的根源。 我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了,就是贾飞扬,还有黄水养,还有那些造谣中伤婉婷的人,是他们这些迫害婉婷的人埋下的祸根。我无比愤恨,恨不得把这些人全杀了。不过,我不会在医生面前流露出我的愤怒。 下午我还要工作,不能多逗留。我谢过张医生和苏医生,匆猝地走出医院办公室。来到6号病房外面。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窗前,透过玻璃窗户再望几眼婉婷。她安娴地合着眼睑,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那样子又可爱又可怜。我带着无限的牵挂离开了医院。 婉婷患病的第三天,我请了一天假,到医院里陪伴她。尽管领导对我再次请假很不高兴,但我已是非去不可,就算记我旷工我也得出去。 婉婷的身体明显好转了,精神状态已同平日差不多。张医生背地里告诉我说,婉婷的病已确诊为癔症,但根据临床体佂,判断她的病不是很严重,主要是受了过度刺激引发的。另外,他让我注意,说是最好不要把病情告诉患者,说患有癔症的人,暗示所产生的作用是很大的,往往觉得自己有某种病就会产生出某种病的症状来,所以,告诉患者病情反而不好。最后他说:再观察一、两天,婉婷就可出院了。 张医生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癔症是由一种潜伏在人体内的某种精神障碍引起的疾病,此病很难根除,所以患者有再次发病的可能,而且每次发病的症状也许会有不同表现。你得照顾好你姐姐,平时尽量使她避免受精神刺激。必须让你知道的另一点是:患有这种疾病的人就算没发病时,思维方式往往也与常人不同,在关键的时刻会产生极端和固执的想法。假如在日常生活中有类似的情况,你要理解和谅解她。”“我一定记住您的嘱咐,好好地照看姐姐!”我说。我心情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张医生,您是我们姐弟俩的再生父母,谢谢!谢谢!令我惭愧的是无以为报。”“言过,言过!我只是尽本职之责,何足挂齿。再见!”张医生向我们挥挥手,谦虚地说。 医生的叮咛虽然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丝隐约的忧虑,但见到婉婷身体康复、平安无事地出院,我的心情仍然很高兴。我拉着婉婷的手,欢欢喜喜地离开了医院。
婉婷出院后,我找章俭辛谈了婉婷想调进十七队之事。他原则上同意我的请求,说待开领导班子会议时讨论一下,再答复我。我想不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也许是因为他想起来以前曾答应过婉婷同样的请求吧。虽然有了这种还算满意的答复,但不代表事情能办成,在领导班子会议上,说不定玉珠又要提出反对意见呢。就算本队同意接收婉婷,东风队不同意调出亦不行呀。所以,我仍忧心忡忡。 许久没探访过我的同学莫向辉了。休息日,我去和平队(兵团改制后,四连改回原来的名称:和平队),探访向辉。 在向辉的小屋里,我将婉婷的婚姻遭遇说给他听,并提到了婉婷遭到东风队支部副书记贾飞扬欺负的事。 向辉怒不可遏,用粗话咒骂着:“& *¢# $ #!该死的东西,看你能飞扬到几时?”我哀叹道:“婉婷好可怜!孤苦无助的!见她苦难重重,我是肝肠寸断啊。”向辉抑制住愤愤不平的情绪,用平静而满有把握的语气说:“文锋,你放心,回敬贾飞扬这事就交给我好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用拳头来教训那姓贾的畜生。我也曾想过这样做,但自己个头和力气都不行,且不懂拳脚,没有必胜的把握。同学的江湖意气使我很感动。 向辉虽然肯为我两胁插刀,但我不应该让他去担当这种风险,不想他为我和婉婷而犯错误。于是,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行了,向辉兄,你的情意我心领了,婉婷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说能忍则忍。我看,此事暂时放一边吧!苍天有眼,那畜生会得到报应的。”向辉猛地摇了摇头,说:“就是因为很多人有你们这种思想,才造就了那许多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人。我才不信邪,别多说了,你看我的吧!”面对好友一副肝胆相照的侠义心肠,我热泪盈眶。我张开双臂拥抱着向辉,颤声说道:“我的好同窗、好兄长,若非为了婉婷,我绝对不会让你做这种事情。”我觉得自己有点卑鄙,明知向辉重情意,却专门对他说起婉婷受欺负的事,像是在利用这同学情谊。我暗暗责备自己,但我不想真的阻止他的帮忙;为了婉婷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能出这口气就行。我呜咽着嘱咐道:“做事时……你要谨慎些,千万别闹大,适可而止。”向辉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掰开我那搂着他的双臂,故作烦厌地说:“好啦!好啦!你别婆婆妈妈的!这只是小事一桩。”我说:“不!这是一件其大无比的大事,我要让那些人知道:婉婷不是好欺负的。好同学,大恩不言谢,我紧记心上。”“谁要欺负我的同学和朋友绝对没他的好处,这点你说对了。可这不是啥恩德,算了吧,对我还需说客气话吗!”我忽然想起了他自身的处境,于是问:“现在队里的人对你怎样呢?还对你进行监管劳动吗?”“早解除了。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我一直规规矩矩地干活,领导和群众对我的表现都很满意,一点也没歧视我,现在一切如常啦。”“那就好。但愿此次行动别出差错!”“我会速战速决,不会出岔。”我知道做这种事情怎么说也是有风险的,为了出口气,只好冒风险了。我这人平常没一点报复心理,遇事能容忍就容忍,心胸很开朗。但是,知道婉婷受委屈则不同了,哪怕是丁点事情也会使我耿耿于怀。我太爱她了,不愿见到她受一点委屈。 过了一会,我又说:“婉婷想调进十七队来,离开那些坏蛋。要不,她心里面总会有阴影的。”向辉连声称赞:“好主意,这主意好!这样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说:“是婉婷先提出来的。主意是好,但不知能否办到。东风队的领导不是婉婷的死对头就是对婉婷有成见……”我没说完,向辉就骂开了:“这些领导,真他妈的!对我们知青,不是糟践,就是刁难,没几个好的。”“也有好领导,我们队的徐总务,就是很好的领导。行了,不说这些,提到都心烦。”接着,我们说起其它事情。我在向辉那里度过了一整天,吃过晚餐才回队。 我惦记着婉婷的身体情况,连续写了几封信放到姻缘树的铁罐里传给她,约她假日里出来散心。她在星期五回了一封信给我,接受了我的邀请,同意星期日出来会面,地点仍在溪畔。 星期日,婉婷面带笑意、步履轻松地来到溪畔。她穿着一套浅绿色带条状花饰的裙子,脖子上围着我以前送给她的那条丝巾。这条丝巾自从我送给她时起,没见她戴过,今天她围着它来赴约,我暗自欢喜。她这次发病,我不顾一切地去照顾她,关怀她,患难见真情,无形中使我们的距离又拉近了。 “还是到石室吗?”我问。 她说:“我刚病好,身体孱弱,不适宜爬陡峭的山坡。你带我去探访秉南夫妇如何?”“好的。在那次婚礼上,我们匆匆地走了,你还没与新娘子说过话呢。吉瑛可是一位好嫂子,聪明伶俐,嘴巴能说会道,不似秉南那样木讷。”“秉南的运气真好!”春日里的阳光暖融融,很适合野外活动。我们倒回十七队,不过没进宿舍区,我们一直走到河边,跨过乌木桥,走上南山坡。 我们还没走近茅屋,那头猎犬就吠了起来。待见到我时,牠不再叫了,摇摆着尾巴迎上来,伸过鼻子在我身上嗅了几下。 秉南和吉瑛闻声从茅屋钻了出来。 “啊,是你俩呀!进屋坐。”秉南和吉瑛见我偕同婉婷前来,异常热情,他俩一定以为婉婷是我的未婚妻。吉瑛笑眯眯地望着婉婷,随后向我竖起大拇指。我明白她是赞婉婷美丽。他们结婚那天宾客太多,吉瑛可能还没细细看清婉婷的样貌呢。 吉瑛用衣袖抹干净竹椅和板凳,让我们坐。 婉婷娇吁微喘,胸廓起伏。她真是太虚弱了,走上一座小山峦就累成这样。我很心疼。 “坐吧,辛苦你了,”我对婉婷说。 我们一起坐了下来。山风从门口和泥墙的洞孔吹进来,凉丝丝的,刚走完山路的我坐在这茅草屋中很舒服。大概婉婷也感觉到了这点,喘过气之后,她对秉南夫妇说:“你们夫妇俩住在这山坡上很惬意啊,就好像生活在世外桃源里。”吉瑛睁大眼睛问:“什么是世外桃园?”我说:“世外桃源就是很理想的生活地方。”吉瑛问:“比歧雅峒还好吗?那里什么东西都有卖吧!”我忍俊不禁:“哈!哈……不是那回事,并非多物品卖的地方才是好地方。世外桃源是指远离尘嚣的幽静居所,那里与外界隔绝,在里面生活的人是没有烦恼的,他们自耕自织,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秉南打断我的话:“他们能制造粉枪用的火药吗?”我苦笑着说:“他们不打猎,只饲养禽畜。”吉瑛也十分好奇地问:“他们能自己生产盐巴吗?”这夫妇俩的提问真是实在而刁钻。我正想投降,说我并不了解世外桃源里的生活方式和物品来源。此时婉婷接过了话题,向他们说了陶渊明的故事和诠释了《桃花源记》,他们才大致弄懂了世外桃源的含意。 秉南说:“既然喜欢这地方,我给你们盖一间房子,休息日你们就过来享受世外桃源的生活。”见秉南和我说笑,我也笑着回答:“那敢情好啊!我们有空就过来度假,一定无比快乐和幸福。”婉婷附到我耳边说:“我发觉你变了,一定是受了我的影响。你开始喜欢离群,喜欢野外清静的地方,如今又说想在这山坡上盖房子住,看来你想做野人了。”我说:“对呀,我就想和你一起到大山中做野人。我们一起回到原始的生活环境中去。”我们说笑了一会,吉瑛问我们:“如果不嫌弃,午餐你们就在这里将就吃吧。”说着,她望了一眼婉婷。她知道,我们肯不肯留下来吃饭,婉婷的意见才是重要的。 婉婷望了望我,许是见我满脸高兴的样子,不想让我扫兴,于是点了点头。 我对秉南说:“上回我吃了你们煮的木豆,很香呢。今天让婉婷也尝尝你们的木豆。”秉南面露歉意地说:“实在对不起,你这小小的要求我都无法办到;现在木豆才开花,还没结豆荚呢。我给你们摘几根春笋回来吃!很鲜嫩呢。对了,我们再煮竹筒饭给你们尝尝。”说着,他扭转头对吉瑛说:“吉瑛到溪边砍竹竿,要挑粗点的。”说完,小俩口各忙各的去了。我和婉婷在草棚里继续谈笑。见到婉婷心情开朗,我非常欢喜,说的话也就多了。 一会儿,吉瑛就砍回几根粉竹。她在草屋门前将竹竿砍成一节节的竹筒,然后选了几节较粗的,拿进屋来,放到锅里烧沸的水中浸泡。 吉瑛忙完后也坐了下来,陪我们说话。 婉婷想起了什么,向吉瑛问道:“怎么你俩要在这山坡上居住呀?在寨子里住不更方便吗?”这疑团也早就萦绕在我的心间,现在由婉婷问了出来。我忙侧耳聆听吉瑛的回答。吉瑛犹疑了一下,开口说道:“你们也许已知道,秉南是村长的大儿子。”我点了点头:“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更疑惑。他作为长子,怎么不生活在父母身边!”吉瑛望着我们,悠悠地说道:“我们黎族也不知从哪位祖先传下一个十分不好的习俗,就是新娘过门三天就得独自回娘家去,等到在娘家生下孩子后,才能带着孩子回婆家。”我很惊讶,不理解为何会有如此习俗。我望一眼婉婷,她却很平静,大概她早已知道黎族这一风俗习惯。 吉瑛接着说:“秉南的父母结婚之后,母亲在娘家生下秉南。当时,他父亲跟随部队在海边打仗,不能回来看望他们母子。海南解放后,秉南的父亲回到村里当了村长,按以前的说法就是做寨主。”婉婷说:“原来秉南的父亲还经历过戎马生涯,解甲归田才当村长的!有一段光荣历史呀!”“是的,他父亲十几岁就参加了冯白驹司令所带领的琼崖纵队。”吉瑛说。“告诉你们,本族还有一条族规:寨主的长子长大成年,要离开本寨独自居住,等到产生了新的寨主之后,他才能回族中和族人一起生活。这是为了限制寨主的长子接替寨主的地位。”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有这种规矩啊?现在是新社会,不太合理的族规要作修改才对。”吉瑛答道:“祖祖辈辈就这样传下来,有些规矩不是说改就能改变的。能由自己做决定的容易改变,比如,我们就没依照习俗做,结婚后我没回娘家,一直与秉南住在一起。”说着,她的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说:“好呀,这很好!落后的习俗就要改变。”婉婷向着吉瑛说:“你是接受过文化教育的人,当然要带头冲破这种不良风俗习惯的羁绊,解除了这愚昧的束缚,小两口轻松如意地过日子,多美满!看那荡漾在你脸上的甜美笑意,就知道你有多幸福。我真羡慕你们!”吉瑛笑着回答婉婷:“这哪值得你羡慕,你们的文化水平更高,将来的生活会过得比我们还要好!”我们开心地说笑着。没多久,秉南抱着几根竹笋回来。我和婉婷帮手剥开竹笋外层的壳衣。竹笋上那层长满密密麻麻刺毛的外壳一剥开,便露出鲜嫩的笋尖,真是美极了。 我手举剥好的竹笋对婉婷说:“看,这笋尖多嫩滑,我恨不得生咬一口!”“咬吧,反正你想做野人,野人是生食的,”婉婷瞪我一眼说。说完,她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霞。 秉南夫妇忙碌着为我们操办午餐。吉瑛熟练地淘山兰米和调佐料,然后将拌好配料的山兰米塞进刚才煮过的竹筒里,倒进适量的水,用棕榈叶封住洞口,接着把竹筒放到炭火上烤。秉南结婚后,家里置了几样物品,例如饭桌和板凳,连烹调佐料也多了些。 婉婷不顾吉瑛劝阻,亲自动手炒竹笋。我在一旁做帮手。吉瑛只好专心照看那几根在炭火上烤着的竹筒,竹筒喷着水蒸气,发出咝咝的声响,草房里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待婉婷炒好菜,竹筒饭也烤好了。吉瑛取出一把腰刀,把竹筒对半劈开,她将半边竹筒揭起,然后将盛着米饭的半边竹筒递到我和婉婷手中。我手捧着喷香的竹筒饭,慢慢地品尝它独特的风味;饭里有一些肉,吃起来酥软可口,浓香馥郁。竹筒饭除了用料本身的香味之外,还带有竹子的淡淡清香,这是少数民族的传统美食,也是食谱中的一绝。 婉婷没忙着吃竹筒饭,她拿起竹筷,先夹竹笋来吃。她的小嘴慢慢地嚼着,似乎很满意。看她那细嚼慢咽的文雅吃相,我就觉得是一种美的享受。 过了一会,我想那竹筒饭已不太热,便拿来递给婉婷:“别光吃竹笋,来,尝尝这美味的竹筒饭,变凉了就不香了。”她拿着竹筷夹着竹筒里面的米饭,放到口中细细品尝。可是,只吃了几口,她就不再吃了。 我问:“这饭很好吃呀,怎么你不吃呢?”秉南和吉瑛也停下口来,望着婉婷。吉瑛关心地问:“是不是我调的配料不合你的口味,我再煮点白米饭给你吃吧。”婉婷不好意思地说:“那些肉有一点点怪味,我吃不惯。没什么,我原本不饿,吃了一些竹笋也就够了。”吉瑛说:“饭里放了野猪肉和老鼠肉,还是新腌的呢。”婉婷听了吉瑛的话,立即跑出房外。我放下手里的竹筒,跟在她后面走出去。走远几步,婉婷便蹲在地上,身体蜷曲着,使劲地呕吐,把刚吃下的竹笋都吐了出来。 她身体抽搐着,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走过去。我没听她的,直奔到她身边,扶着她焦急地问:“婷,你怎么啦?”婉婷面露恐惧的表情,哆嗦着说:“老鼠肉!饭里的是老鼠肉!”我这才明白,她是不能吃老鼠肉。吉瑛听后急得哭了起来,秉南也搓着手喃喃地责备自己。 婉婷呕吐完,我扶他回草屋中。秉南和吉瑛忙不迭地道歉。婉婷苍白的脸上也流露出愧意,她微微喘息着说:“打搅你们了,抱歉的应该是我。我一点也不怪你们,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是我自己有怪毛病,平生最怕老鼠。”我不由得想起了徐师傅说的海南岛十八怪,词句里就有:老鼠当作上等菜!真怪呀,他们以老鼠肉当上等菜招待宾客。偏偏婉婷又吃不得老鼠肉。 吉瑛取出家里储存的一袋槟榔,剥开一颗,蘸上一些贝壳灰,用一片叶子包裹住送到婉婷的口中,说:“嚼口槟榔吧,它的清香能消除口中的异味。”婉婷含着槟榔,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脸色才渐渐红润起来。 为了早点送婉婷回去,我和秉南又说了一会儿话,就起身告辞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第二班开始在山谷修建水坝,虽然水库规模不大,但在我们的心目中仍是一件大事。我们都希望水坝早日建成,安装上发电机发电,让我们这群久窝山沟的人见到电灯的亮光。 水坝边是七号橡胶林段,那里的地面刚翻了一次,最初翻动的土地上已长出了细小的草芽。这是难以避免的事,大风将旷野里草丛的种子吹得满天都是,新翻动过的土壤是它们落地生根的最佳地方。为了阻止野草的蔓延,我们种下一种在地上匍匐生长的藤蔓,我不知这种藤科植物的确切名字,农场里的人们都叫它“覆盖”,意思是它们可将其它杂草覆盖住。 天空上翻滚着浓云,像是随时会下雨。我把覆盖的籽儿撒在地里,再用锄头把地表的泥土耙松,便于覆盖种子的发芽生长。 “大家的动作快一点,天快下雨啦!”我高声叫道。 在不远处倚着橡胶树干喝水的周爱红向着我大声说:“文锋,你不要瞎指挥!你想大家将种子随便扔完就算吗!”接着她对四周的人说:“你们别急,慢慢来,均衡地撒播,下雨怕什么,淋不死人。”让副班长噜了一句,我觉得很尴尬,是的,我已不是班长了,咋呼个啥。大伙听了我刚才的叫声,都抬起头来望了望翻滚浓云的天空,接着下意识地加快了播种的动作。 不大一会,果然下起雨来,人们四散躲避。我往水坝工地走。月莲快步向我走来,她张开一件以往兵团时期发的军用雨衣,让我也躲进去。雨不大,我们一人一边用手支撑着雨衣在一棵橡胶树下避雨。 “谢谢你了,这么巧,能遇上你,要不,我准淋成一个落汤鸡。”月莲说:“看到下雨,我是有意向你这边走来的,有事对你说。”“啥事呀?”我瞪大眼睛问。 月莲反问道:“文锋:和平队有一位叫莫向辉的是你朋友吧?他做了什么事你知道吗!”我心中一惊,身子也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这是我盼望的消息,但又是我最怕听到的消息。听月莲的语气,我知道事情必定是弄糟了。我早就担心这事弄不好会连累向辉,只是为了婉婷,我不得不同意他这样做。我已想好,一旦出了事,我会承担主要的责任,因为我是幕后指挥。我双眼紧紧盯住月莲的眼睛,像是要从中读出我急切想得知的内容;但她的眼睛里只闪烁着一种疑惑的光。 “是的,向辉是我的同学,大概你也见过,他来过几次十七队。”我答道,然后神情焦虑地问:“他出什么事啦?请你快点告诉我!”我明知故问,是想探听向辉把事情办到何种程度。 月莲说:“他打人了,星期天他带了几个人到东风队把贾飞扬狠狠地揍了一顿。有人认出他来,现在场部派人正在四处追查他的下落呢。听说他已离开了和平队,跑掉了。”“有说向辉为何打人吗?那姓贾的情况如何,打得严重不?”我仍然试探地发问。 “听说打得很重,姓贾的现在还在医院!”月莲说。她环顾四周,见没旁人,反问我说:“至于他为何打人,我正想问你呢!我听说向辉是你的好同学,以为你知道内情。别担心,我不是暗探。若是没有缘故,你的同学为何要打人呢!”我没有回答。我心里暗自高兴,该死的畜生,他总算得到教训。我尽量不在面部流露出自己的喜悦,再说,我心里牵挂着向辉,喜悦过后便是担忧。 既然有人认出向辉,我要不要挺身而出,替他承担责任,我的脑海里快速地思考着。 月莲斜眼打量我,像是在估算我的心事,也像在盼望我说出一些她想证实的事情。我呵呵大笑几声,说:“一个人做了错事是要得到惩罚的,那姓贾的一定也是这样。”月莲的眼睛眨了几下,琢磨着我的话意。之后,她小心地问:“和婉婷有关吗?”见她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知道她也估算出一些原委。于是,我不想隐瞒下去,便坦率地告诉她:“不瞒你吧!姓贾的想欺负婉婷,是我让向辉教训他的。我会去自首的,不连累我的同学。”她不断地点头,喃喃说道:“果然我估计得没错。那姓贾的也是个该死的,看他平时一副假正经的样子,想不到也是狼心狗肺之人。我恨透了这种猥亵的、坏心肠的男人。他是应得这样的下场。你暂时不要自首,反正他们还没找到向辉,看情况的发展如何再作决定。”“好的,我正没主意呢!月莲,我听你的。你说,我做得对吗?”“对,对极了,你是好样的!当年也是你为我出头,那该死的葛劳儿才能绳之于法。当我见到你握住枪,威风凛凛地押着葛劳儿走上宣判台,我激动得哭了好一阵子。”她停了一会,接着自言自语般说道:“能出一口气,就是死也值得……”我不敢再说什么,怕揭起月莲心灵的伤疤。 月莲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她的脑海中回忆的触丝,大约是触及了那原本幽闭的角落。 见我不吭声,她说:“这雨看来一时停不了,我们回去吧。”说着,我们两人撑着一件雨衣,离开了橡胶林。
婉婷调动的事没有希望了,东风队坚决不放她走。自从出了贾飞扬被打事件后,我意料到会有这一结果。原本,因为婉婷不听劝告,执意要离婚,林克铭队长已对她不好,副队长黄水养更不必说,现在又加上副书记贾飞扬,情形可想而知。只有支部书记谭思宽为人还正直,对人也和蔼可亲,但是,听婉婷说,他患有类风湿病,目前正在养病,已不大管事;就算他想帮助婉婷,估计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就这样,东风队的领导大部分对婉婷不好,会轻易让她遂心愿吗!婉婷只好继续在东风队熬下去。 贾飞扬挨打的原因他自己心知肚明,可是,他有口难言,不会让其他人知道事情的因果关系,至多日后伺机报复而已。因此,此事也就沉了下来。好在事情没连累其余几位朋友,东风队的人只认出向辉,向辉一走了之,他们也就毫无办法。 向辉给我写了一封信,告知他已回到家乡,再也不踏足海南岛了。我的心里很过意不去,为了我的事;使他无法继续在农场工作。回到家乡,他便没了户口,日后的生活不知咋办。我复了一封信给他,与他商讨问题的解决办法,捉摸一下看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走。 有了姻缘树这个传递信件的联络点,我与婉婷之间鸿雁往来畅通无阻。这段时间,婉婷接连不断地给我写信,就我们对贾飞扬的报复事件,把我教训了一顿;她在信中责怪我办事轻率、无知和鲁莽。她十分关心向辉目前的处境,更担心事情的最后结局。我收到向辉的来信之后,即刻转告她,她这才稍微放心。接着,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写信告诫我,说不管她日后遭遇如何,绝不允许我再出类似的下策。我心里清楚,她这样做完全是替我着想,怕我因为她的事而受到牵连。 想不到,秉南真的在南山坡上给我搭建了一间小草屋,屋子坐落在离他家约五十米远的地方,那里更近小溪,环境美极了。草屋比秉南自己住的那间小一半,里面只有一张小竹床,两张小竹椅,除此之外别无它物。虽然盖茅草屋对黎族人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材料全来自山上,但我还是感激不已。 我写信给婉婷,把这喜讯告诉了她。婉婷没为此事表示高兴。我向她发出几次邀请,请她到我们的新“家”看看。她迟迟没答复。我知道她心里还有气,恼火我办错了事,致使向辉日后的生活没着落。 为了加快速度建设水坝,近期星期日经常加班工作,我与婉婷见面的时间少了。好在我们可以鱼雁传情,我们的书信从来没间断,只要我写信给她,一般来说她都复信;虽然,有时她只是简单地写几行字,我只要能见到复函就开心。遇到不用加班的周日,我们又相约去过两次石室,在那里舒舒服服地打发假日的时光。我问她为何不去看看秉南为我们建的草屋,她说在石室才是真正处于大自然之中,不需要再有草屋。 天气越来越热,夏季又到了。一天,婉婷终于答应陪我去南山坡看茅屋。 我们先到秉南家看望他们夫妇,但他们两人都不在屋里。黎族人对星期天的概念不强,他们是按劳作的实际需要来安排休息或工作。我帮他们掩好柴门,转到秉南为我们建的那间草屋。 我对婉婷说:“这是我们的新家,你给起个名字。”婉婷淡淡一笑,说:“啥家!胡说。这是隆闺。”“对,隆闺——谈恋爱的地方,”我拍手叫道。 婉婷知道说错话了,忙纠正:“屋子的形状像隆闺,但由我们使用就不是隆闺了。我们又不是黎族青年。我们称它作‘茅庐’吧。”“你说话不算数,说了隆闺又改口。”我瘪嘴埋怨。“好吧,‘茅庐’比‘草棚’和‘茅屋’都好听。”其实,我更喜欢把这屋子当成家,自从秉南帮我建好这间草房,我就把它当成自己的家了,这是属于我和婉婷的天地。虽然婉婷从没来过这里,我自己却是经常过来看看,甚至还带来了一只小铝锅和几只碗碟。 “你坐一会,我去打点水来,”我说。说完,我提着小铝锅到山溪汲水。 打水回来,我又到外面搬来几块石头,在茅庐的门口前面垒了一个简单的灶。我把铝锅放到石头灶上,点燃柴草煮了半锅开水。 中午,吉瑛回来了。她身背一只篓筐,手里拿着一把锄头当拐棍,正吃力地往坡上爬。她走到茅庐前停了下来。我和婉婷帮她放下篓筐。篓筐里面装满番薯,准是她从村边洼地里挖来的,他们在那片洼地种了许多番薯。我和建平曾到那里摘过番薯叶子,是秉南带我们去的。自从婉婷炒过那道用番薯叶子做原料的“护国菜”给我吃,我喜爱上了番薯叶子。 吉瑛从篓筐里捡了几根表皮光滑、茎块圆净的番薯放到地上,说:“没有好东西招待你们,尝尝今年新挖的地瓜吧。”我们连声感谢她的好意。婉婷张罗煮番薯。我说:“今天来另一种吃法,煨烤番薯。你们看我的。”我借吉瑛的锄头,在坡地上挖出一堆泥块,然后把泥块垒成一座一尺多高的小土窑,土窑前方留有一个拱形的洞口。婉婷和吉瑛蹲在一旁看着我鼓捣,她们大概感到挺新奇。 土窑垒好后,我让婉婷找来干草和干树枝,在土窑里烧起来。约二十分钟后,筑成土窑的泥块烧得暗红。 我说:“行了,不用再烧了。”婉婷站起来,让位给我。 我将土窑里面的炭灰全部扒出来,从土窑的顶端卸下几块烧透的泥块铺到窑内,用树枝将炽热的泥块敲碎,然后把番薯一根根摆放进去,整整齐齐地摆好,接着将窑壁的泥块覆盖在番薯上,用石头打烂泥团,把番薯严严实实地盖住。 “大功告成!”我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尘,不无高兴地说。 “靠几块烧热的泥巴就能烤熟地瓜?”吉瑛怀疑地问,“我们习惯把地瓜放到烧红的炭火里烤,那样可以烤透。”我说:“这种烧窑法保准能将番薯煨透,而且表皮金黄,味道喷香。用炭火煨出的番薯虽然也很香,但那番薯的皮烤焦了,表面一层黑炭,弄脏手,黑不溜秋的也很难看,缺少食物色、香、味三大要素之色字。”吉瑛对我说的这一套吃番薯的理论很感兴趣,她瞄着眼下那藏有番薯的泥土堆,心急地问:“要捂多久才能把地瓜烤熟?”我捡起地上一块熄灭了的木炭,举到她面前,嘴里说:“你拿着这块木炭,去到溪边,把它扔到水里,在旁边守住。当你看到木炭沉下水底时才回来,那时地瓜就烤熟了。”吉瑛接过我手中的木炭,正准备离开。婉婷拍拍她的手,将那块木炭打掉,笑着说:“好瑛妹,他和你说笑呢!你别信他的。我们进茅庐坐一会就有吃的了。”说着,她拉着吉瑛的手走进茅庐。我也跟着她们走了进去。 我坐小竹椅,她俩坐竹床。吉瑛摸挲婉婷的手,关切地问:“婷姐,你的手冰凉冰凉的,脸色也这般苍白,是不是身体不好?”婉婷抽回小手,勉强一笑,说:“山风吹的,待会吃块热烘烘的地瓜就没事了。”我怜惜地望着婉婷,老实地对吉瑛说:“她的身体最近是较差,早些时候还无缘无故地晕过一次呢,在医院里治疗了几天才好转。”吉瑛左看右看地瞧着婉婷,皱着眉头说:“婷姐呀,你大概遇着不干净的东西啦,身上染有邪气。山林里藏有许多妖怪,庄稼地里往往也会让人下过降头,你们汉族人在山里走要留意些。”她停下来,想了想,接着神态严肃地对婉婷说:“我用灵牌帮你驱逐邪气吧。你是正直之人,污秽的东西不容易深入你的体内,它只是附于你身躯的外表,觅机迷惑你。我这灵牌所到之处邪恶是不能停留的。”说着,她从脖子上取下红绳套,从绣花小褂内把那块檀香木牌拉出来。吉瑛将那灵牌视作护身符,从不离身地吊在胸前。由于她平时不取出来给人看,所以婉婷不知她有这一物件。 婉婷也许是见她一本正经、言之凿凿,不好意思推辞,于是随她摆布。我虽然不信巫术,但吉瑛曾对我说过,自从道母给她这块灵牌之后,她就再也没生病,因此,我内心很矛盾,一方面,我认为这块檀香木牌并非能治百病的灵物;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它是真正的灵物,它能让婉婷彻底康复,永远不再发病。在这种复杂的心理因素之下,我半信半疑地瞧着吉瑛给婉婷“驱邪”。只见她将那块檀香牌子贴在婉婷身上,从头至脚地划过一遍,口中还念念有词,那声音低沉而节奏很快,我听不懂她在念什么,估计不外乎驱魔的咒语之类吧。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吉瑛才停下来,施展完她驱邪的法术。 婉婷走下竹床,握住吉瑛的手,高兴地说:“太谢谢你了,我的瑛妹!我此刻感觉好多了。让我看看你这护身符吧。它是如此灵验!”吉瑛因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也很开心。忙将灵牌递给婉婷。婉婷把灵牌擎于手掌中,惊叫道:“文锋,快过来看,多精致的木雕,还散发着香味呢!”我想起了上次吉瑛掏这灵牌给我看时的情景,脸上有点发热。由于有那件尴尬事,我不想告诉婉婷我曾看过这块牌子,于是趋身向前,凑到她身旁,与她一起观看那木牌。 “这两个人是谁?”婉婷指着图腾问吉瑛。 吉瑛还没回答,我就抢先说道:“那只是抽象的艺术雕像,你竟然问他们是谁。”想不到吉瑛却以敬重的口吻答道:“那是我们黎族人的祖先。道母说:他们在庇佑子孙后代,所以我们黎族人不怕山中的邪恶。”婉婷瞟了我一眼,显示她赢了。她仔仔细细地看完那小木牌,再小心翼翼地帮吉瑛挂回脖子上。 说起黎族的祖先,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便对吉瑛说:“日后有时间,你给我讲些黎族的历史和风俗习惯,例如你们这祖先的故事,一定有个传说吧。我喜欢了解黎族的过去及各种习俗。有可能的话,我还要把我了解到的事情写出来,编成一本小册子。”吉瑛说:“再寄到城市去,用机器印出来对吗?”“不,是写来自己看,还给你们夫妇看,也给婉婷看。”“哦,能印出来才好。”吉瑛有点失望地看看我,接着说:“我们的民族起源有多种说法,我认为那些根据都不是很足,只是一种在族中流传的故事,你想了解黎族,就得了解真实的事情。你首先要知道我们黎族的分布和弄清黎族支系的发展,这是最主要的。我们族中每个支系都有各自不同的服饰和方言,有些地方差别很大,有些地方只有微小的差异。”原来黎族里还有分支,我对此很感兴趣,忙提出几个问题:“黎族里有多少支系?这支系是按地域划分的吗?大水寨属哪个支系?”“你这就问对了,做学问就要了解这些情况,”吉瑛说。她想了想,答道:“我们族里共分为‘赛’、‘侾’、‘杞’、‘美孚’、‘润’五个支系。支系不一定按地区分,同一地区也有居住着几个支系的。大水寨的人是美孚黎……”见我喜欢听黎族的历史,她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我怕婉婷听着发闷,便打断吉瑛的话:“吉瑛呀,我没那水平,并非要做学问,只是想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以后有空我再向你请教。你先陪婉婷说话吧。”吉瑛很善谈,她转向婉婷,两人又兴高采烈地谈笑起来。我见她俩那股高兴劲,十分不解,为何婉婷会立竿见影地感到‘好多了’呢?是精神作用下产生的假象,抑或是故意装出来以对吉瑛的殷勤和好意的慰藉。我等待婉婷向我眨眼,暗示她是在逗吉瑛开心。可是,她没有任何小动作,神态也没有装佯弄假的迹象;她真的很高兴,她脸露笑容,和吉瑛并肩坐在竹床上谈起了姑娘间的话题。我知趣地走出屋外,试探土堆里的番薯是否已烤熟。我小心地扒出一根番薯,尽量不碰损它的表皮。番薯热烘烘的,透着诱人的香味。我抓起一把干草,拂去番薯表面的尘土,双手握住番薯的两端,轻轻一掰就将它分成两截。我看了看断口,知道番薯已熟透,便高声叫道:“想吃好东西的快点出来啦!”婉婷和吉瑛蹦蹦跳跳地从茅庐里走出来,把我手中的两截番薯抢走。我继续将土堆里的番薯刨出来,用干草垫住。我们三人就坐在茅庐的门前,享用着那香喷喷的烤番薯。 婉婷的身体好转得很快,我那压抑的心胸当然也随之放宽。为了不惹人说她的闲话,我很少到东风队找她。婉婷也较少来十七队找我。我们的往来书信却是越来越频密,有时候,我一天能收到她两封信。我们需要见面时,多是将会面地点约定在溪畔或是野外某个地方,两人再按时到那里相会。这种见面方式虽说很无奈,但却很有情趣,还带有一种刺激,所以,我们并不厌恶这样的接触,甚至还乐在其中。闲暇时,我们除了在石室相聚,还会在附近的山林中闯荡。经过多年山区生活的锻炼,我已经熟识了野外和山林的情况,在这大自然中走动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不受束缚、潇洒自如的感觉。 初秋时节,我接到了哥哥文铎的来信,说他要结婚了。拖了两年多时间,哥哥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拂逆母亲之意,与盼娣结婚。这宗婚姻将导致的结果是哥哥这辈子要在农村扎根。我说不清哥哥的婚姻是可悲还是可贺。我写信祝贺他俩婚姻美满、幸福,还寄了一点钱给他作为我的贺礼。从哥哥往日的书信中,我知道那位踏实能干的乡女是哥哥心仪之人,只要哥哥开心,在那里生活并不要紧。话说回来,我面临的选择其实也与哥哥的基本相同:到底是一心一意地争取尽早与婉婷结婚,留在海南安居乐业,还是等待那遥遥无期的回城机会。 我不能回家乡参加兄长的婚礼。年初我刚探过家,在今年内没可能再次获得假期。加上目前生产队里水坝的建设工程正进入紧张的施工阶段,几乎全生产队的人员都投入了建坝的工作中。在这节骨眼上我哪敢开口请假。 工作越来越辛苦。我们班的任务是搬运石块,从大水河畔把已经炸裂开的岩石搬往大坝工地。河边碎石嶙峋,爆破后的石块有的棱角十分尖利,我们没有手套,许多人的手掌和手指都被石棱划破;我也毫不例外,双手已有无数处或深或浅的伤痕。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继续干,大坝建好之前,工作是不能停下来的。
马金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41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