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和他的军民之间的尴尬——从“孤注一掷”的典故说起
作者:黎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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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真宗和他的军民之间的尴尬 ——从“孤注一掷”的典故说起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辽国萧太后与辽圣宗亲率大军侵入宋境。辽军统帅挞览帅军进军中原,引起了宋廷朝野震动。 宋真宗有些慌了手脚,欲迁都向南方。大臣王钦若和陈尧叟的主张与皇帝的想法不谋而——逃跑为上。只不过王主张迁都至于升州(今江苏南京),陈主张迁都到益州(今四川成都)。 虽然他们的主张迎合了真宗,但宋真宗毕竟还要听一听他那有才有识的宰相寇准的意见。寇准是主战派,他不仅主战,而且要皇帝亲至澶州督战。寇准深知,在辽军大举入侵之时,过去屡被辽军所挫的宋军急须鼓舞士气——这次,如果真宗亲自督战,必定能起到鼓舞士气的效果。 当皇帝向寇准询问如何对待目前局势时,寇准知道真宗的懦弱,也得知王钦若和陈尧叟南迁的意图;但他装作不知道,严肃问道:“这是谁给陛下出的计策,真是罪过,该杀!如今陛下有神武之姿,将士大臣关系和谐,如果您大驾亲征,辽贼自然就会逃遁而去……陛下为什么要抛弃庙社,跑向楚、蜀那样遥远的地方,使人心崩溃,辽贼乘势深入,如此天下可以再保住吗?”寇准说得理直气壮,在他的鼓动、督促下,真宗只好御驾亲征了。 到了澶州南城,契丹军队气势正盛,众人请真宗皇帝停下来观察战事,寇准却提出了要真宗渡过黄河,与敌军决战的要求。他说道:“陛下若不渡河,那么人心更加危惧,敌人的气势震慑不住,这是不能取得威势与胜利的。”这时众人都心怀恐惧,寇准与众人争辩起来,真宗心中打鼓,决定不下。寇准出来,正遇见禁军统帅高琼,就对他说:“太尉您受到了国家的恩宠,现在用什么来报国呢?”高琼说:“我是一介武夫,愿意效死”。寇准再次进入宫廷入对,高琼随着站立在庭下,寇准厉声说道:“陛下不以为臣子我寇准的话为然,为什么不问一问高琼等人呢?”高琼仰头回奏道:“寇准所言甚是。”寇准道:“机不可失,圣上驾车速行吧。”高琼即刻指挥卫士们将辇车推来,真宗乘车来到黄河边,胆怯的他不愿意渡河,禁军统帅高琼用鞭子驱赶抬轿的卫士们,真宗于是被卫士们抬着轿子渡过了黄河。当宋真宗的龙旗插上澶州北城之上时,宋军将士看到了,他们的跳跃欢呼之声传到了数十里开外,士气大震。契丹士兵目睹此景,面面相觑,不能成列。 在皇帝亲临前线的情况下,宋军勇气倍增,射死了辽军统帅挞览,重挫了辽军。结果,与辽国达成和议(史称澶渊之盟),从此后,宋朝赢得了长期的和平环境。 真宗对于寇准给以了特别的优待。那个曾主张向南方逃跑的王钦若对寇准非常嫉妒。一天群臣朝见天子,寇准先退朝走了,真宗恭敬目送着寇准的背影,王钦若趁机在一旁对真宗说:“陛下如此敬重寇准,是因为他对国家有功吗?”真宗说:“是啊。”王钦若道:“澶渊一役,陛下不以为耻,还说寇准有功,这是为什么呢?”真宗愕然,不知所以。王钦若趁机说:“陛下听说过赌博吗?赌者把钱快输光了,于是就将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这就叫孤注。陛下,您就是寇准的孤注,很危险啊。”听道此话,真宗心里好大的不痛快。从此,他对寇准变得冷淡了。第二年,就罢了寇准的宰相之位,让另一位叫王旦的大臣为相。 寇准的命运,带有普遍性。他是澶渊之战中力挽狂澜的英雄。而他由于从一开始就处于绝对主导的地位;为了胜利,他甚至将皇帝推上了战斗的前线,这就为他后来的受到冷遇,埋下了伏笔。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古今一切功高震主的忠臣良将的影子。寇准不但要含冤受曲,而且还要永远保密——把皇帝在战争中的惊惶形象封闭在自己心底。 忠臣命运遭遇不测,常常还有一重要因素的渗入,这便是奸臣小人拨弄其间。那个王钦若,当他看到寇准在澶渊之役中大出风头时,心中早已不快;现在目睹真宗对寇准的崇敬有加时,更是寝食难安。他摸准了真宗皇帝的心理,以爱护皇帝的口吻,“动之以情”,终于把君主那敏感而易怒的神经挑动起来,达到了迫害君子的卑劣目的。这些都不用多谈了,读者自知。 在“孤注一掷”的典故中,笔者想谈的是另外一种值得反思情况,这就是:皇帝在百姓心中的激励作用问题。他的御驾亲征,对这场战争的结局,起了难以估量的作用。古代社会的皇帝在国人头上,笼罩着神圣的光圈,或者说,他就是圣人。像屡屡被辽军所挫的宋军,能在这次战斗中,获得主动,表现出绝大之勇气,勇挫强敌,就显示了圣人的光环效应。当然,人人景仰、欢呼万岁的宋真宗,其实是在宰相的敦促下,战战兢兢地亲临战场,这位皇帝其实是胆小鬼,是懦夫。 皇帝是懦夫,这的确是真相,但这是核心机密,决不能告诉广大军民。这是胜利的保障,是使士兵们一时忘记身家生命,创造出人间奇迹的基础。从这一事件中,大力打造最高统治者的伟大形象,或准确地说——盲目崇拜,是巩固统治的紧要条件。 至于兵民,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是最神圣的,那就是官方媒体不断加强宣传、而离他们又极其遥远,从未或很少见过的圣人——皇帝。所以当皇帝意外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会欢呼雀跃,不惜为皇帝奉献出他们的一切。 这些广大的兵士、百姓们,他们大多不识字,对皇帝(他们心里,皇帝就是国家——爱皇帝,就是爱国,这种爱国观,在此不作分析)有一种朴素的崇拜情结。在没有太多文化素养、又从未目睹龙颜的情形下,皇帝在他们心中当然就是神,他们最容易被“运动”。其实,不用发动,他们自己就往往主动为了皇帝,做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举动来。寇准也正是有见于此,才鼓动真宗亲临战场的。只是,小小兵士、百姓们心中的神圣的皇帝,比起他们的想象,常常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中国人一代复一代地复制着帝王的神话,积淀着、形成着一种对皇权崇拜的集体无意识。有皇帝的存在,他们就有了主心骨。他们能忍受来自皇帝的任何残酷的指令而劳作不息——如修万里长城的尸骨成堆的惨烈中至多传出个“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他们能对皇帝发出的减租减息的一个诏令感激涕零,高喊万岁。须知,这种神化人物、盲目崇拜之最深广的源泉,就在那些文化水平极低、消息封闭的人们之中。 怯战的真宗被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的兵士们所神化,在古中国,是一个有深远意义的象征。皇帝与子民们永远隔膜着。在皇宫深处与广大田野中的两极,相隔甚远,消息难通,造成了一种稳定而厚重的皇帝崇拜,这也是专制社会长期稳定的牢固基础。 由此看来,只有那些处于苦难之中、为吃穿奔忙而无暇读书识字的人民,才是古代专制社会的极稳定的根基。至于皇帝的真正为人,百姓无须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那些一肚子学问,通古博今的领导人——无论是寇准般的忠臣,还是王钦若辈的小人,都会自觉地保住这国家最核心的机密。皇帝与崇拜皇帝的子民们之间的帘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不可能解秘或揭开的。 当宋真宗站在黄龙旗下,目睹那些对他狂热欢呼万岁的人们时,他会有一种尴尬——因为被视为英雄皇帝的他,两腿还有些颤抖呢;而欢呼着的、正沉浸在杀敌报国崇高情感中的兵民们,也处于一种他们自己并未察觉的尴尬处境中——他们把一个懦夫认成了英雄,圣人。 敬爱的读者,当您和我重温这一段历史故事,并且发出微笑时,您和我能否意识到,我们有时也处于一种类似的尴尬情境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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