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江搏命:第一次赤条条来去
作者: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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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江搏命: 第一次赤条条来去
说是小路,其实是没路。 从营部后面的那座破旧的小柴禾房开始往山下走,一路上除了一人多高的野山茅草就是灌木丛,阳光下,那横七竖八的枝叶刺拉拉的把我们裸露着的小腿和手臂都割出一条一条的血红色划痕,然后被汗水腌着不断发着痒痒的阵阵刺痛。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真不假。狗熊体形较我们几人庞大,下山时只能一直侧着身子笨拙的往下挪着步子,嘴里直嘟囔:“我说华子怎么就带这么条路啊?”华子走在最前面,听狗熊抱怨,就扭头笑着说:“赖谁呀你?谁叫你丫没事长那么肥?就当是锻炼吧您呐!”小四眼儿也叫:“哎我说狗熊,你都吃了些什么呀长这么胖?”“吃什么?我他妈不也没比你们多吃几口,就瞧你们俩那样儿,跟猴儿似的,干脆你俩趴着出溜下去得了也算是给我趟趟路呀!”狗熊指的是我和小四眼儿。华子对我叫:“损丫挺的几句!你俩不还住过一屋嘛?”我笑笑,说:“谁敢损大狗熊呀?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只敢玩儿阴招儿。那天丫在蚊帐里拍蚊子,可倒好,那蚊子没拍着倒把自己的蚊帐给拍塌了。”于是尽皆大笑。狗熊站住笑着骂:“操你大爷的,你们丫的就没安好心眼儿。我他妈就出去一会儿,等我回来说该睡觉了吧?嗨!一进蚊帐,我操!尽是蚊子,还一群一群的翱翔着候着我呐。我赶紧着打吧!结果我扭头一看这帮孙子躲在蚊帐里偷着乐,我才反应过来。狗日的哥儿几个乘我不在故意把我的蚊帐给他妈门户大开还掀了个底儿掉,也不知放了多少蚊子进去。操!谁不知道云南十八怪三个蚊子炒盘儿菜呀......”“哈哈哈......”华子和小四眼儿猛的大笑起来。 狗熊说得没错,那次还的确如此,我和大卫、大头一块干的。狗熊的巴掌如同小规格的蒲扇,张开来去拍蚊子,不把蚊帐给掀翻了那才叫怪事。小四眼儿怪叫一声:“那蚊子吸够了熊血还不更来劲呀啊老狗熊?” 狗熊是北四中高六七的,华子是北十三中初六七,小四眼初六八,我该算是初六九。狗熊比我们都年长几岁,对我们来说,算得上是饱读诗书见多识广,平日里只要没事,我们都会让狗熊给我们说说什么也好长点见识多点知识。那时候,大卫时不时的会说:“哎狗熊,没事给咱讲讲,啊!讲讲。”于是狗熊没事也会把我们拉在一起,讲讲历史讲讲哲学也会讲起文革中的什么事。现在想来,那算是那时难得的精神活动吧。 阳光火辣辣的照射在我们身上,我们仍旧在野山茅草中钻行。小四眼儿扒拉着茅草说:“狗熊,来一段儿什么呀!也好解解闷儿呀!”狗熊抬起熊掌虚虚的朝着小四眼儿一晃,喘着气骂:“你丫小四眼儿说什么来着?合着我就是给你解闷儿啊?”我和华子“呵呵”直乐,起哄:“来一段儿来一段儿。”狗熊挺认真的问:“来什么一段儿?”小四眼儿一脸的坏笑,叫道:“随你狗熊熊屎熊便呀!”狗熊叉腰站住,宽厚的“呵呵”一笑,清了清极富磁性的厚实的男中音嗓子,再作出一脸的严肃,然后仰头对着面前的大山,用朗诵的口吻拿着腔调大着声喊:“这世上啊,本来啊就没他妈路,走得人多啦,那个挤呀,就他妈有了路!啊!”华子率先“哈哈哈”大笑起来,我和小四眼儿也放开了嗓门对着面前的大山发出一阵狂野的嘶吼。 笑毕叫毕接着钻在一人好的野山茅草里走。 又走了一会儿,小四眼儿突然说:“我说狗熊,你是不是有点不大尊重咱鲁先生啊?” 狗熊正色道:“我呸你丫一口唾沫!要说不尊重,我就朗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了。” 华子说:“其实想想也是,这路可不是天生的,有了人就得走路,这一走不就有了路嘛。” 狗熊吁出口气,刻薄的说:“那是。这年头其实都他妈废话,没几句大实话。” 小四眼儿憋着腔调怪声怪气的接口说:“下定决心可以,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也可以,真要我去他妈的不怕牺牲,那就不可以。” 狗熊又“呵呵”一笑,称赞说:“算你丫说了回人话。虽说这年头让我们志在四方,可你我的命不该在云南边疆这破旮旯。” 这话一出口,大家便没了言语。 接着钻。 终于到江边了。 站在江边脚下那块不足二十平米的有些沙子的袖珍沙滩上,华子说:“这儿我们原来来过一回,江面在这儿顺着山势形成了个大大的弯道。江面不宽水势看着平缓但没准儿是暗藏杀机。” 我们站在江边,见江对岸是被朵朵绿树点缀着的悬崖峭壁,江水在脚下从从容容平平缓缓波澜不惊带着“哗哗”声悄然流逝。华子接着说:“别以为这江水平缓,其实水底下湍急。下去就再难起来。”狗熊接口说道:“是嘛?真要这样,那就像是团部曾参谋那杂种,见谁都眯缝着小眼儿笑,心里可从来没好心眼儿。看着挺好,其实是满肚子坏水儿。” 听狗熊提起这话茬儿,我突然想起他和那曾参谋干过的一大架。起因是那次团部开平田改土工作组大会,按惯例,凡参加了工作组开会的就可以去吃会议伙食,狗熊那回也被安排进了工作组,结果头天吃会议伙食的饭那曾参谋就说:“那大狗熊咋也来了?那个小狗日的是混饭吃的。”狗熊闻言大怒,在食堂当着众人的面上前一把揪住曾参谋的领口抬手“啪”的就是一大嘴巴。若没众人强行拉住,估计那曾参谋的脸非得被狗熊那蒲扇般的大巴掌给拍烂了不可。狗熊块儿大力道也大,火气一来那张脸就涨得通红,不怕都不行。那回闹得也厉害,团部领导出来也劝不住。待拉开之后,狗熊立即就回了屋(那时我和狗熊住一屋),拿着从政治处找来的一张大白纸拉着我说:“你字儿好,帮我写,我他妈立马写一大字报给丫贴出去,我就他妈不信了这杂种竟然敢胡说八道。”记得那大字报题目叫“析混饭论者。”当天就给贴了出去,在团部这是头一遭有人贴大字报,直闹得那曾参谋当众向狗熊赔礼道歉为止。否则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来。打那以后,团部甭管是谁,都不敢轻易招惹狗熊了。尤其是那曾参谋,远远的见了狗熊都得绕着道走。 说实话,那时知青的地位实际上很低,地方干部一个个儿都是他妈土皇帝,各有各的势力还沾亲带故的一来就是一大帮。狗熊那回算是给知青长了回脸。但说到头,狗熊那时也是压抑,跟我们这帮年纪小些的小知青不同,时不时的给差来遣去的也就罢了,狗熊人大面大的总被那帮孙子明里暗里的压着,心里的那股邪火迟早会爆发,姓曾的那傻逼算是撞到了狗熊的火药枪口上了。 “我就不信那个邪!”小四眼儿突然满不吝的大叫,“有什么呀!不就是江水嘛不就是弯道嘛。” 华子对小四眼儿一摆手,说:“你还别不信,那回我们在这儿划过竹排,到了江中间,那撑竿下去就透不着底,来回一趟忒他妈费劲了。” 小四眼儿一瞪眼,说:“怎么着?咱下水游一回?” 我接口就说:“那下呀!谁还怕了谁不成。” 狗熊问:“你们带游泳裤衩了吗?” 都没带。 华子大笑,“要真敢下水,那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呀!” 我和小四眼儿相互看了看,都笑起来。那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下! 狗熊毕竟年长些,知道我们铁定了要下水,于是不无担心的颇为郑重的叮嘱说:“哎!咱可说好了啊!下去玩玩就罢,可别他妈质本洁来还洁去啊!我宁可你俩满身污泥的起来。游游就赶紧回来听见吗?”我和小四眼儿戏谑似的对着狗熊华子作了故意做作的作了个揖。 小四眼儿摘下眼镜,叫声“脱!”好在大山里没人,江边更无人迹,除了半个多小时路程外的营部外,附近数里根本没两条腿走路的活物,要有,那也是野兽。 但毕竟是第一次全裸下水,我和小四眼儿还贼似的四下里看看,然后迅速脱去短裤汗衫,往他们俩身上一扔,在狗熊华子的注视下赤条条的先作了回四肢伸展运动。 “下了啊!”小四眼儿叫了声,站到江水边上用手舀了水往身上一阵猛泼,“我操!这水真他妈凉啊!”话音刚落,小四眼率先下了江。我赶紧着也在江边舀水往身上一真胡乱猛泼,紧跟着也下了江。 在岸上时,我们曾作过目测,估计此处江面的宽度在六、七十米开外。而照我们自己估计的水性和体力,游几个来回应该都不成问题,但下到江水里才知道什么是江。 从脚一下到江水里,一离岸,顶多就一米的宽度,脚就已经够不着底了。由此可以得知,此处江面就处在大山的峡谷里,而且这峡谷还特别的窄,到底有多深,水鬼才知道。再加上是弯道,那江水怎么会不疾? 我和小四眼儿一前一后奋力游着,时不时还得躲避江中起伏不定的树枝之类的漂浮物。 江水很急,完全不是站在岸边看的那样。感觉中,那是一道道连绵不绝的你完全不可抗拒的巨大的力在压迫着推动你。 我和小四眼儿心里很清楚,那就是必须斜斜的逆着江水往上游,再怎么也不能随着江水往下漂。这在下水之前就分析和制定好了的。 江水太冷,冷得超出了我们事先的想象。亚热带野蛮的阳光再厉害也不能将自己的热量作用到大江里。 游不多久我就感到那江水冰冷刺骨了。 “别落下了啊!”是小四眼儿的呼喊。我大声应了一句。紧接着,耳边隐隐传来狗熊和华子的喊声:“在江里别说话,保持体力!” 在冰冷的江水里,前面的景物越来越近,耳边又传来被“哗哗”江水掩盖着的变得微弱的喊声:“赶紧上岸。好好歇会儿!赶紧回来!” 游到江边了。我和小四眼儿挨在一起,双手紧紧把着江边凸起的石块儿,作短暂的喘息。 我看见小四眼儿哆嗦的嘴唇是白紫白紫的,估计我也是。我的嘴唇也控制不住的在不停的哆嗦。而此时,我们俩都暗暗着急,我们发现一个事先疏漏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下水前没有勘察好这边岸边的落脚处。因为我们一游到岸边就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可以上岸甚至是可以落脚歇息的地方。脚下是空着的。我们只能用双手死死的把住悬崖边凸起的石块儿来稳住自己被江水冲得斜斜的身子。 回眼望去,狗熊和华子舞动着手在大喊。他们俩的位置在我们斜斜的上方,估计有二十到三十米的距离。也就是说,虽然我们是逆着江水游,但我和小四眼儿实际被江水冲下来了二十到三十米的长度。而我们若要游回去,就得在安全的斜面与长度上再多出这个长度。这对我俩的体力是个极其要害的考验。 江对面,狗熊和华子一直在叫喊,叫了些什么我和小四眼儿已经不在意了。我们知道,现在的关键是全力做好准备:拼死也得游回去! 我们下水下了多长时间,已经不可考证,也没记,那时节我们这帮子人谁都没表。若估计估计的话,连同泡江水里等的时间可能已经有三十分钟了。 此时,我和小四眼儿都被冷得不行了,嘴唇发着乌一直哆里哆嗦,身体里的热量也在一丝丝悄然失去。再不往回游恐怕更不行了。我和小四眼儿都这么想,于是相互间用目光鼓励鼓励,一咬牙 —— 回! 若是顺江漂下去,不出俩钟头就会漂到江桥,再往下不出俩钟头就会漂到江的下游。它的下游,在缅甸境内汇入伊洛瓦底江。 我和小四眼儿使劲攀着峭壁凸起的石头开始慢慢往前挪动,我们必须再往前至少挪动五、六十米,才有可能准确的回到下水的那块小沙滩。也只有那里可以上岸可以确保安全。更何况,那有狗熊和华子在接着我们。我们也知道,若真是到了那时候,他们也会冒死下来相救的! 我和小四眼儿慢慢逆着江水往前挪动始终被江水冲得倾斜的身子,一寸、一寸,一尺、一尺......身体里的热量也一寸一寸的在消失...... 这时候,江对面的狗熊和华子也都噤了声,江面上除了江水的“哗啦哗啦”声就是我和小四眼儿微弱的喘息声。 挪动的过程似乎是那样的漫长,我和小四眼儿坚持着。我们的体力被冰冷的江水一丝一丝耗去...... 江那边猛然响起狗熊和华子大声的吼叫: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在我们这代人身上,经过了严酷的文革时期,那年代特有的痕迹在我们身上时不时的会显露出来,就如同此时的毛泽东语录。而只有在此时,我们似乎才对这些自当了知青后根本就不屑的什么话语陡然间又有了新的体验,那就是:我们必须坚持!坚持!坚持到最后坚持到回去。游回去就是胜利! 我和小四眼儿深吸了口气,重新扎进江水里,开始了真正的也是最后的拼搏——与大江搏命! 不为什么,就为了生命的本质:活着。 ......小四眼儿终于靠岸了。我却被冲下去十几米远,我本能的伸手去抓悬崖峭壁岸边的石头和伸延到水面上的藤蔓枝桠,可岸边所有能抓得上的东西都那么滑腻。小四眼儿大叫:“别急,先稳住稳住,我过来拉你!”狗熊和华子这时也踩进了江边的水里,同时大叫:“小四眼儿你丫回来我们过去......” 说实话,那时我脑袋里真的是一片空白。但耳边的那些叫喊声让我感到了有一股再真切不过的火辣辣的热流从心底里直往上窜。 也说不清楚是怎么过来的,反正是连滚带爬连拉带拽的过来了,上岸了。 我和小四眼儿直挺挺的躺在那块不足二十平米的袖珍小沙滩上,一动不动。狗熊和华子蹲在一边守侯着我俩。 亚热带此时的阳光方显示出它灼人的威力,照射得我睁不开眼。冷冰冰的身体也渐渐有了热量。 躺了也没多久,我和小四眼儿赤条条的跳起了身,然后对着大山对着大江一阵乱吼。 狗熊和华子这时候才长舒出一口气,狗熊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脱口就骂:“你们这俩臭丫挺的!再他妈造!小心把小命给造没了。” 等我们穿好衣服慢慢爬上山,回到营部,食堂马上就要开饭了。我们这才猛醒过来,我操!竟然在江里用了几乎一下午的时间。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孤独坐着发呆时,脑袋里就会蹦出很多往事,当然也包括这段往事。这段赤条条的与大江搏命的往事。每件事都还是那么的鲜活,每个人都是那么的亲近。 其实,有些事可以不再想,但那些人我不能不想。 前几年,狗熊和华子都来过,我们在一起那个好聚啊!相聚完了狗熊回北京以后,有一天给我发了条短信,短信是这样的:一间屋住过,一张床睡过,一口锅里舀过饭,难得啊!有机会再来看望你!保重! 离开云南后就再也没见过小四眼儿,都几十年没见着了。原来听说他后来留在了云南,再后来又听说他辗转回到了北京。 记得后来有人问起那次赤条条的裸游,问:“在大江里玩命,你们肯定后怕了吧?” 我们回答说:“后怕个球!因为最终是我们赢了。” 若是输了呢? 不会!我们不会输!只要敢于下水就不会输! 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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