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楼街老屋 作者:费尽贤


 

 

  小木楼街老屋

                                           ——入选《中国新时期流派小说精选丛书》


  上篇

梓城小木楼街五号,一进铺头钻过短短截巷道,就能望见那间如同悬着只巨眼的天井的青瓦屋。那屋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长大的地方。堂屋门很阔,正对天井。堂屋是我家的,却要供大家过路。铺头守百货柜台的张伯要往后院跑茅坑,后屋后院的史爷爷马姆姆唐娘娘周姑姑要出街买盐打油打醋打辣酱走菜市,一并都得从堂屋过路。所以我家的事儿,哪怕芝麻丁点,再隐秘,也如同摆在路边上的物件,够显眼呐!我家的灶头菜案碗橱水缸一字儿高高矮矮挤立在天井滴檐下。水缸忒大,是太和酱园里那种大号酱缸,三分之一的尖底埋进地里,露出滚圆的土红色肚肚,使人想起弥勒佛大肚坛,怪滑稽好笑。缸口是用一块块宽宽窄窄的大木板盖严的。那年半夜里,父亲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毛娃!屙尿——”我先喔喔地扭了扭屁股,然后就习如往常地唧哝着死眉闭眼地跪上床沿,用手端着鸭鸭,待父亲从床下去抓夜壶。只听见父亲说:“壶澎呐!去天井!”于是我跳下床飘飘歪歪地去了。鬼晓得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我却没有端着鸭鸭往天井冲,而是不厌其烦地把缸上盖的木板一块块掀开,对准那汪满缸清水哧哧哧地撒开了。缸里的水儿碰得极有共鸣,极中听。这音响大约与冲夜壶口发出的响声大同小异。梦癫癫的我竟是一鼓作气滴儿不剩地全撒进了水缸里。父亲在里屋气得跺踏脚捶床沿。母亲却忍俊不禁笑出了音儿。原来母亲并未睡着。母亲是从不管我屎尿饭食的。我懵懵一顿,清醒了,好生惊讶,我压根儿从未听见母亲在家里笑过。而且笑得那样开怀清亮!如同梦幻谷中脆脆一线泉鸣。


    在我的记忆里,每年淫雨秋月,遇上个十天半月的牛毛雨,家中地皮就来潮。半人高的木板壁底,水渍印叠叠斑驳,酷似大手笔下的写意山水;木板壁上端,开春才粉过的篾编泥糊的方格子墙壁,也就不白了,黄惨惨地显绿,蒙着霉斑。倘若是滴檐口挂的雨丝不断线儿,天井底的积水就汩汩碌碌地往水沟里流。瓦沟埋在堂屋地下,通后院,地沟上只盖着薄薄层土,我常常总隐约听见屋子的地下流水汤汤。仿佛是条暗河。叫人心里永远不踏实。地皮含水量自然就非常饱和了。屋子里,鞋踩着地粘稠稠的。吸口气粘稠稠的。下意识朝空中抓一把,也像是抓着把粘稠稠的。嗐,那老屋的阴冷潮气,至今乍一想及,也不禁要浑身毛孔扩张,哆嗦一阵。

结果,母亲就死在那间青瓦屋里!


    母亲死得极不易,极难,拖拖拽拽好几年咽不下那口气。后院史爷爷家那堵老墙,一天早晨轰地塌了,就成了一坪颓土。我想到人,如母亲,好端端活生生的,一朝倒床就一蹶不振。病入膏肓。千百回的疼痛,千百回的休克,周而复始痛哀哀地长呻短唤,她原是何等的会说会笑啊,说笑起来如同玉盘滚珠、风中响铃,竟被濒死的长嚎折腾哑了,其音如同敲破盆。

母亲最后几年,我们吃尽了苦头,尤其整得父亲焦头烂额狼狈不堪。我先说了,母亲是从不管我屎尿饭食的,当然就更不见她给父亲施过星点恩泽。她看父亲犹如看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她那楚楚风姿和银铃般的笑声全浪费到街外头去了。她一踏进青瓦屋,能给父亲的就是一张霜凝雪冻过一般的冷脸。父亲可怜,对于一个女人应该给予一个男人的那些东西,他恐怕是全世界的男人得到最少的一个,不,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得到过,什么都没得到——哪怕是母亲感情里的一点剩饭残羹!


    母亲芳华耗尽香消玉殒了,成了一堆枯枝败叶,才蜷缩到了父亲身边。用那锯齿啃啮木头般的长吟,用那浑身渗淌不尽的脓血黄水与父亲作伴。令我大为惊讶的是,父亲竟一反常态亢奋起来,黑黝单薄的身子里勃发出坚韧有力的活力!他象是一架给搁置冷落了许多年的木辘,重新有了支点就咕碌碌地转动起来了。而且转动得那般匆忙,仿佛要极力补偿那些耽误了的效力。

在我有记忆始,父亲常年都是一副萎萎顿顿的样子。用秦柱儿的话说:孙奉林(我的父亲)活一辈子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一回!天理良心,父亲的响屁我倒不止听见一回。用这话来比喻父亲神貌,又实在形象确切。我确实回忆不起父亲曾在何时叫人振奋过,只有每回半夜里那一声毛娃——在我屁股上猛拍一掌之后才使皮肉感受到力的沉甸;然后是那一声“壶澎呐!”——才使我听出他发音的金石味。凭父亲那般蔫瘪瘦薄的肉体如何能碰撞得出金石之声?今天想来也非常困惑。

父亲对病中的母亲真堪称尽心竭力周到备至。煮饭熬药,端汤递水,冲尿布洗屎片,翻身体洗溃面擦药药,纵然累得脸青面黑还少不了挨母亲恨声短气地数落。我受母亲连累更是苦不堪言。凭她那身褥疮朽肉,起码吓跑了半打与我交好的女孩子。回回悲痛欲绝的失恋,使得我回回都差点自杀。我是母亲一病归家中时,就从里屋撤了出来,在堂屋角里搭了张简易床。父亲却显示了丈夫的最大忠诚,死活与母亲依偎一室。开先,还见有个医生来,说是位名中医兼得西医术,很有信心的样子,给母亲用来苏尔冲洗溃面,擦上油膏。父亲就在旁边端个盘盘递个夹子什么的,谨小慎微地做下手。后来溃面愈医愈宽,医生就终于不来了。于是洗疮啦,擦药啦,全由父亲干了。有时我撞上,自然做个下手。可我很多时间不在家,所以很多时间归父亲倒霉。到了母亲疾病晚期,有时我即使碰上,父亲也不忍心叫我帮手了,他对我甚是悲凉而又宽大为怀地叹口气:哎,你年纪轻轻,就叫你,叫你做这肮脏活,真难为你了,你出去吧。刹时,我切身感受到至高无上的父亲的伟大。我自然是对父亲的吩咐惟命是从,立即抽身门外。我亲眼看见父亲如何用来苏尔清洁母亲身上那烂疮,如何用棉签小心专意地粘去暗红溃面上布着的黄中带白的粘连。左边的弄了,要弄右边,还要翻身子。她身上到处都溃烂了,无论父亲如何小心翼翼也要碰撞到那些怕碰撞到的地方。这时哼哼唧唧的母亲就转而尖声大骂,那是恨得叫人听了颤抖的骂声——狗日的孙奉林!你杀了我算呐孙奉林!仿佛是父亲正要用刀弄死她似的。父亲唯唯地像个无论主人怎样吼叱也要竭力效忠的侍从,他满脸都憋得冒汗,鼻尖上那浑浊的一颗汗珠颤颤欲滴。他啥也顾不上,当然也顾不上去擦汗。就又忙不迭地一只手端着盘子,一只手用夹子去夹那些白蛆。我不明白,一个人身上怎么竟会长出那么多的蛆虫!长出那么多蛆虫的人竟然还能活着,还能喘息,还能唠唠叨叨恨声狠气地抱怨和数落,还能恶狠狠地尖声叫骂。几条蛆虫从碟沿跌下来,落到脚凳上滚了几滚,一蠕一蠕地往父亲鞋头上爬;一条蛆从碟子里顺着父亲的拇指一直爬到手腕上,父亲眉头也不皱一皱又把它夹回碟子里。我看着满身起鸡皮,直想呕。

久病无孝子。我自然算不得孝子。我父亲才是孝子,老婆的孝子,孝子中最杰出的孝子。就连刀刀嘴唐娘娘,神色如巫的周姑姑,每回捂紧鼻子从堂屋过道匆匆跑出去,在铺头起码要二十分钟换气后,都要不无怜悯地对张伯说:“哎呀呀,狗日孙奉林,遭冤孽罗,头辈子欠了那婆娘啥子债哟。哎呀呀......”

梓城里哪家两口子干仗了,总能见女人扯声卖气地骂:老娘障你眼呐?你也算个东西,看看别个孙奉林!男人立即瞠目结舌,哑了。

世事人情真是高深莫测。曾几何时,当母亲还是个俏姑娘、美妇人的时候,梓城人一提及父亲,不全都是嫉妒得两眼发直、跺脚捶胸口甩鼻涕吗?父亲被骂作龟儿子艳福齐天,像占了满天下男人的大便宜,而今却成了男人中的榜样而又是一个最不幸的男人,最惨的可怜虫!负着一个沉重的累赘,厮守着一堆路人侧目的朽肉。浅薄的小城人啊,他们善于忘却,已记不得母亲的风流美貌了!后来,我读了美术学院,也许是人大知事了吧,回忆往事,渐渐少了对母亲的恶感,渐渐体味出母亲生前的种种艰难,一时心血潮起,竟想创作一张母亲肖像(后来这张题为《母亲》的肖像居然在全国美展中获一等奖!)。我从老屋里翻出几张母亲的发黄的照片,用放大镜仔细审视,不得了!母亲年轻时真是绝色美女呢!当我把她描上画布,用色彩涂抹她脸上那些动人的细部时,思及母亲生前的种种毁誉,禁不住感慨万端,悲从中来,忍不住热泪盈眶。


    母亲美貌迷人,梓城老一辈人是有目共睹的。才总角时,街房邻里就惊叹她绝似观世音台前的金童玉女。十六七岁抽条了,十八九岁就臀丰腰细,肩柳胸圆,风姿绰然。她美丽,且生性活泼,爱说爱笑爱唱爱跳。街道上搞节目唱个《王大妈爱和平》,她那娓娓歌声,硬唱得满街的老太太少婶婶小奶奶们全都心里开了窍,全都痛恨美国鬼子在日本炸原子弹,全都痛恨野心狼打朝鲜。扎平台总见她亮相,无论扮个正气凛凛的丁佑君还是一往情深的陈妙常,全城人都会异口同声道:“像!”正月里耍桃子灯,她是举龙头的彩姑;若是耍狮舞,她举着响环鸣鸣的绣球逗得两头巨兽如痴如狂。男人们就巴望着她逗狮子,嘻嘻哈哈在她身边攘前挤后,轻薄汉子不光有不少机会在她身上擦擦挨挨,视觉也可得到最大满足。双狮对峙,两脚立直了,她一个仰面弯腰,头上倒垂的青丝就要拂到地面时,哄然的场子嘎然静止了,唯听见她衔着的绣球上那些响环叮叮出声。人们尽情地饱尝她身躯的柔软优美。只见母亲浑圆修长的双腿微微叉开,那双纤纤秀脚呈外八字分开保持平衡。倒掀起的衣襟下,露出绷紧的腹部和生动的三角区。领口第一颗钮扣挣开了,微露出一抹白胸,尤其那对倒垂的绷得滚圆的乳峰,在绷开襟口的薄衫下颤颤地晃动。静止的场子里一下有了声音,大声促急合着一个节拍——满场子的男人都一齐如同拉风箱般的吸气吐气!目光哩,自然是绝对协调一致,火灼灼地尽朝那勾魂摄魄处穿透扫描。秦柱儿原先没得对眼的毛病,就因为那当儿饿鸹鸹地使劲盯得太费了心力,过后一注目某样东西,两颗黑眼珠就没命地往鼻梁下奔,最后在眼角留下米头大两点黑,空出吓人的两大眶眼白。

母亲长就一双秀脚。我必须再啰嗦几句,因为那双秀脚是梓城有口皆碑的。一些小城审美家固执地认为,母亲也是因为生就了那双秀脚才堪称为美的。男人们口沫溅溅地品评起母亲那双秀脚来,仿佛满天下的女人都没得脚了!女人们自然忿忿不服,而又不可遏止的艳羡。唐娘娘趿着拖板鞋从澡堂出来这般骂道:“嗨!日天爷!看狗日嫩货那双白蹄子哟!”

于是,立即就有几个女人绿眉绿眼接上嚷:

“是哟,是哟,真该一刀给那嫩货剁了!”

妒意十足的女人们拼命地诅咒谩骂,反倒把那双脚弄得更加玄乎,更加神秘,更多生出些魅力。

秦柱儿就显得十分肉麻了。

“哎哎,你们听见音儿了吗?啧啧—”他用力跺跺地面,

“这地难道不是梆梆硬的?那娘儿脚好轻,像踩着风儿!轻飘飘,嗐,脚上有香气!”
秦柱儿鼻头深深一皱,香气仿佛是嗅到了,可那两颗黑眼球又对直飞奔眼角,空出两眶吓人的白。

就在那年正月闹元宵节,秦柱儿在攘攘的人堆中狠狠地朝母亲脚背上踹了一脚,害得母亲用樟脑药酒揉了十几天才消了肿散了瘀,幸免了骨折。秦柱儿呢,笑浪浪地悄悄对人说,他半个月没洗过脚,夜里一扯伸倒床,脚掌心儿就潮烧,就痒痒,酥酥,就做梦儿,嘻嘻,好安逸的梦儿哟,安逸得喊天!嘻嘻……


    母亲嫁给父亲,年仅十八,正在妙龄。我从前常纳闷:母亲当年那般年轻俊美,如何肯嫁给父亲那样的男人?(父亲在天之灵宽恕我!)父亲结婚时已经年过三十,且有婚史。父亲个头忒高,高得不合时宜,高得常叫母亲难堪,父亲偏又体瘦单薄,这就使那高缺少依持稳实,添出些许苍凉味儿;看父亲背影,你会兀地想起一条从古树上垂落下来的藤,或是一株冲天疯长的黑苇。

父亲在梓城原本是默默无闻之辈,因为娶了母亲,一夜之间成了全城注目的人物!他个头瘦高,一出现,街上那些攒动的头顶上就多冒出一截儿,后面立即就有人指指戳戳——

“哎哎,——看呐!快看呐!那不就是他!孙奉林!”

“嗐,狗日的他就是孙奉林?那球个样子——”
“一根蔫丝瓜!像灯影!对罗,像根破竿竿!破竿竿!”

“可怜个花容月貌哟!却抱根破竿竿!”

“哎哟,最遭孽那双脚哟!白笋葱嫩,每夜里却要烂贱地抵在那么根破竿竿那个肋巴叉叉的胸骨上!哎呀呀!活生生糟蹋了那双嫩葱葱的美脚哟!”

后面这人无论嚷的声调或神情都显得痛不欲生。极度悲惨。仿佛我母亲那双雪白娇美的秀脚一揣抵在我父亲怀里就会抵出个地动山摇,抵出个八级地震!小城人的想象力在生活的这一层次里发挥得异常充分。他们认为,一个俏女人既然生就了一双举世无双的秀脚,那男人睡觉时不把它紧紧揣搂在胸前简直是咄咄怪事。

解放初年父亲是梓城工商联的一名干部。外公是开绸货铺的。他们之间自然就有许多来往,交涉。其间或许还有些什么难言之隐吧。不过外公执意要把独生女儿不择良辰急急地许配给父亲,最要紧的是一天夜里外婆低声对外公说:她已经有了。她已经有了?是谁使她已经有了?不知道。她咬死牙关不说出来。她把这段隐私秘事硬是终身不宣地带进了坟墓。她被逼得急了,就索性抽刀出鞘挑肉见骨地对父亲说:

孙奉林,我肚子里头已经装着砣肉呐!你就不怕背块硬壳壳?扣顶绿帽子?

母亲凛然地用冷冷的目光逼视父亲,嘴角挂着尖刻的嘲讽。父亲哩,反倒满脸通红,手脚无措地呐呐道:怕?噢噢噢,不怕,不怕。仿佛在他看来,能遇上她已经是三生有幸的大造化了!还怕啥?莫道她肚子里头装砣肉,就是装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也是不怕的。父亲对母亲是无条件地臣服。

母亲浑身一颤抖,心中格登一声,暗暗叫苦!天,完了!

——这蔫人,破竿竿,是根绵索索,软套套!她陡然觉得自己一脚掉进了烂泥沼,万劫不复。神气沮丧,悲哀了。

不!——她恐惧地哭起来。她千般万般不依允啊。

当然,她不依允后来还是依允了。

她又能怎么样呢?

可正当洞房花烛,半夜里母亲突然从新房里破门逃出,赤着脚跑了回去。披头散发泪麻麻地跪在外婆膝前。哭嚷着就是悬梁上吊刀刎脖子也不再回来了。外婆问明原委,原来父亲腰上屁股上大腿上长满了硬疖子,疙疙瘩瘩,小似豌豆大如奶子葡萄。外婆听得直打寒颤。外公却黑沉下了脸:嗯,就为这个?西楚霸王是个风流小生?虞姬不也嫁了他?张三爷浑身黑毛扎扎硬如猪鬃不也讨了个美貌娇娥?张翼德夫人是否是个美貌娇娥,无从察考。我想外公大约是从楚霸王那里引伸出来,信口杜撰的。英雄美女确乎古之美谈,可是父亲何许人也?我从未见他老人家何时何地英雄过,所以细细想来,母亲当年委实很屈。

母亲守着外公外婆哭哭闹闹了十几天,结果还是哭哭啼啼跟父亲去了。虽然也寻死觅活过,却最终未提起刀子往白脖儿上刎。十八岁的女孩儿,一枝水灵灵颤摇摇的花啊,当真要死还是恐惧,狠心不下。认命罢。是绵索索软套套已钻进去了!是烂泥沼也陷下去了!好死不如赖活。

我小时候在床上偎着父亲常用手去摸他身上的疙瘩。一个个光溜溜硬硬的,感到真好玩。父亲若没睡着就会不耐烦地在我手上啪地打一下,他若是睡着了我就把手伸进裤头去摸屁股上的。我总想把那些肉疙瘩数确切,却总也数不清。我是很用心地一边用手摸着一边数,结果摸着数着一会儿就数乱了。那些疙瘩长得极不规则。回回数的结果不一样。一九八二年我去北京领那项一等奖,然后欢天喜地与小乔(后来成了我夫人)去北戴河海滨。月光下的大海风平浪静,我与小乔海水里胡闹够了之后,拥抱着躺在海滩上。浮动在蓝莹莹空中的那轮金碧辉煌的满月距海面愈近了。就在那广袤的墨蓝色海的胸膛上照映出偌大一圈椭圆形的柠檬黄。耀眼的光斑在光圈中跳动,像群活泼的精灵。我尽情地享受着这销魂的时光。小乔搂住我的手在腰间尽情地摩挲。忽地,她不禁出声,忍不住又把手伸过来。我感到她细滑的手指触到了我腰上的那个硬硬的肉疙瘩——父亲把他身上的众多的肉疙瘩中的一个遗传给了我。我没好气地说:

“一个恶性肿瘤。”

“妈呀,怪吓人。”她语调有点夸张。我真想立即告诉她,我父亲满腰杆满屁股满大腿都是这种硬肉疙瘩,那一定会叫她吓得休克。我怕闹出人命,没敢说出来。

“该死,我先可不晓得你身上有这个。”

“现在你晓得了还干不干?”

她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满,释然地笑了笑,又用手在硬疖上摸了摸,语气又变得柔美如初:“这个嘛,是可以摘除的。”我冷冷回敬了句:“倘若我满腰杆都长着这种肉疙瘩呢——”她的手霍地缩了回去,“胡说!那成啥呐!”她分明立即想象出了那可怖的形状。月光下漂亮的脸竟刷地吓白了,变了形:

“那你就是当今达芬奇,毕加索,我也不嫁你!”

小乔惊愕的喊声使我大为震动。回省城后,她硬是刻不容缓地拉我去医院把那个疙瘩一刀剜了,方才平心静气下来。过后小乔海边那声惊叫常在我耳际回响,于是我想到母亲。对我一往情深的小乔对我这个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腰上的一个肉疙瘩都不能容忍,而父亲身上的肉疙瘩却数不胜数,况且……啊,母亲啊!……

 

 中篇

大约是某天母亲偷偷啃了几个颗青杏儿,或在泡菜坛边嚼了根陈年酸萝卜,居然没逃过从堂屋进出的唐娘娘那如鹰鹫般锐利的双眼!母亲生产之日,唐娘娘像电脑般准确神速地作出了反应——她激动异常地把肉颤颤的白手朝周姑姑瘦瘦的肩峰上猛拍一掌,震骇得周姑姑变脸变色的浑身一缩!

“不得了!才七个月!这嫩货才七个月!哈,孙奉林是个龟儿子!”

小生命虽是还没在这尘世上活满一天就夭折了,然而却并没有因他的匆匆的死灭而抹去母亲的耻辱。相反,街头巷尾倒沸沸扬扬传散出不下十种关于那死婴耸人听闻的毙命原委!淫荡加阴毒,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兜揽不起。一块白绢喷上污物,一件珍器被碰损了,母亲那柳眉杏眼,那窈窕腰肢,那神韵风采,乃至那双曾被人们口沫飞溅捧得天花乱坠的秀脚,陡然变得不是个货色,一下邪乎了!秦柱儿的黑眼珠每天无数次地相对朝着鼻翼底下飞奔,嘴角下巴涎水滴答:“呸呸,小而亮!那婆娘眼睛小而亮——淫邪罪!书上写的!”

屁书,滚他妈书上写的屁话!母亲眼睛确实晶透水亮,但不小,是大而亮!母亲是大眼,大杏眼!我终于呱呱落生了。当我长得会蹦会跳有眉有眼时,小城人的目光又在我的头顶织成密密的网眼。经过一丝不苟的目测鉴别之后,人们都一并鼓浪浪地晃脑摇头,诡谲地挤眉弄眼,面面相观作讳莫如深状——

“哎哎,这娃儿像哪个?说说看,像哪个?”

“像哪个?哈哈?像哪个?像——”

“反正他妈的就不像孙奉林!”

我出街,就有人拦住我,笑嘻嘻地用一小撮盐水胡豆,或是一块火草酥,一根麻棒糖,很诱惑地问:“孙毛子,你妈给你几个爸?噢噢,你好说,这就给你!”一双双弯眯眯的眼睛全都充满不怀好意的期待。这时人圈里就有人伸出手,把食指和拇指叉得很开,向我暗示。人们见我惘惘惑惑地看不懂暗示,就把盐水胡豆摊在我掌心里让我拈,我就边拈边读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对罗!说八个!这就全归你!”盐水胡豆、火草酥、麻棒糖我全捧进手里,我就大声地喊:

“八个爸!八个爸!我妈给我八个爸!”

哗——我欢乐稚嫩的喊声象挟着排山倒海的冲击波,直炸得满街的人东倒西歪,吆喝喧天狂呼浪笑淌眼泪撑肚皮打饱嗝。当然,十分韧性的小城人决不满足我妈仅给我八个爸。他们每天都能轻而易举地在我身上发现一个新的特征,与城里的某某某某相象。于是,传递在他们口头上那串为我拟定的爸爸的名单的尾端就不时会兀地蹦出个新爸爸。

唐娘娘逢人就说母亲不要脸皮对异性很有手段很有诱惑,茶馆里听个评书围鼓戏园里看个戏庆天宫看个露天电影,说她总能挨上个男的,而那个男的又必然会感到不时有只柔软的膀肘去碰他的膀子或腰杆,必然会感到她那妖冶的鬓发丝儿若有若无地在他脸颊耳廓上拂挠直弄得他心旌乱摇;走桃花运的男人在她倏忽起身后还会在她余温尚存的坐凳上得到一条绝非她无意丢失的香气扑扑的手帕儿。那男人抓起那手帕儿自然就哈哈……那几年据说梓城百货摊上那种印花手帕忒好销。城里好些嬉皮涎脸的男子大抵都能掏得出一条这类花手帕儿,有意无意人前出手亮亮,意味无穷。秦柱儿算个啥呢?除却奔黑眼珠时空出两眶吓人的眼白不论,他不就是个夏天捞毛鱼小虾秋天扳鹅卵石逮打屁虫冬天打狗杀狗春天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光棍儿,左手大拇指足里多长出根肉芽芽的六指儿!夏天夜里他把毛鱼小虾煎得鲜红红的,秋天夜里他把打屁虫炒得油乌乌贼亮亮的,在十字街头酒店门口仰着头颅长吆吆地喊“酥鱼脆虾!”“五香虫——五香虫咧—”而他那脏黑淌油的胸袋里居然也装着条印花手帕儿!人前也要不无卖弄地摸出来朝粘巴巴的鼻毛蓬蓬的阔鼻洞下抹上几把,然后赶忙塞回胸袋里,故作羞赧状地报以诡秘一笑。这就叫人要猜测呐!仿佛他那油污褴褛的胸袋里也藏着一片灿然春光几多月债风情。

当年,母亲的工作是成天坐在正东街糖铺里卖糖果,她那俏丽撩人的桃腮黑眼就从长条柜台上那排形如巨型馒头样的玻璃坛上端露出来。街上穿梭来往的男人一走到这里就如执行口令般一并歪着脖子朝铺口行注目礼,于是她也就不正经了。然而糖铺生意尤其好,好得月营业额总是居全城糖铺之冠。那时糖铺卖糖不足一斤全不用称而数颗颗。一分钱一颗。不少男人透露他们买回去的水果糖都能数出多的来。人委会那个中年丧偶的田科员据说就不止一次买糖回去就核数出多的来,于是就不禁欢喜,神志飘忽,一次比一次频繁地跑糖铺,大有欲把糖铺里的糖买脱销之势。有一天他竟跑了三次糖铺。母亲问他为何不一次称上几斤。田科员笑嘻嘻地说:我想让你数,想听你低声数数儿。母亲扑哧一笑。田科员奔糖铺的劲头更足。据说有一年烂秋雨,人委会大院闹蚁灾,一查灾源,遍布全院子黑麻麻的蚁阵全都忙碌碌出入于田科员的屋子。田科员后来死于糖尿病。小城人都说他贪吃了过量的糖。小城人那时不晓得有胰岛素一说。至于全城到底有多少男人在母亲糖铺里买糖占便宜,不清楚。不过糖铺从亏损到净盈利倒很确实。尽管如此,在我读初小二年级那年,我伏在糖铺柜台上做作业,见母亲给一个人数糖数多了,并且决不止多数一颗!我咬着笔杆开小差,见母亲埋着头,口里唧唧地却没读出数来,光滑的鼻尖冒出汗气,手也不住地微微发颤。那个人始终都笑嘻嘻地盯住母亲。那个人我认得,他是戏园里演子都吕布周瑜的林锦!我大声提醒母亲数错了,不料母亲陡地涨红了脸。

后来母亲和林锦真的出了事,闹得满城风雨,是后话。


    有一天,我在后院坝里蹲茅坑,听见蔑笆那边周姑姑把嗓音压得低低地对唐娘娘说话:“唐娘娘你可刮着孙毛子像哪个?”“像哪个?”“哎,那娃可长得两个大耳朵?还有剑眉,你说是不是两撇剑眉?还有那双手,十根手指头短戳戳的,是不是?”“都是的,到底像谁?”周姑姑喉咙紧涩涩地换了口气,声音更低了。

“像帅所长!”

我屏住气把目光从蔑笆缝缝间射出去,见唐娘娘霍地黑穿了脸,从牙巴缝里咬蹦出几个硬邦邦的字:“屁,造谣!帅所长会是那号人?你要小心,谨防坐班房!”

周姑姑从来是唯唯诺诺不离唐娘娘左右,我从未见唐娘娘对她的芳邻如此严厉过。周姑姑顿时惊骇得瞠目结舌,仿佛才猛然省悟到自己男人曾当过伪军,而一时疏忽了唐娘娘虽是邻里还是位居民组长!派出所帅所长呢,更容易使人想到班房,周姑姑讷讷语塞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唐娘娘渐渐和缓了语气:“今后说话小心,洗涮烂货就洗涮烂货,莫乱攀人。”

周姑姑糊涂一时,未必她还不晓得唐娘娘与帅所长就有些扯绊?(这个是我长大成人后才晓得的。)未必不清楚是帅所长把唐娘娘由个街道积极分子培养成为居民组长治保副主任这层关系?帅所长确实生就两只大耳朵,两撇剑眉,十个指头短戳戳的,戴上那顶白大盘帽就成了方方正正一墩矮子。我仿佛也沾点上述那些特征。但我身体形状不方正,我是瘦条条的,说不准是今后梓城的第二根竿竿!更何况我腰杆上长有奶子葡萄大个硬肉疙瘩,千真万确不赖账,是父亲给我的真传。当然,我不晓得帅所长腰杆上是否也有这种肉疙瘩。读小学时,帅所长在我心中的形象非常光辉,我同桌的女同学叶小青掉进城墙拐公共厕所大坑里,就是帅所长奋不顾身跳进大坑浑身屎尿汤汤地把叶小青救了起来。帅所长的事迹登上省报地区报县报,登上各年级的墙报,学校请他来作报告,少先队给他戴花戴红领巾,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合影,他成了我们的校外辅导员。那时我未加入少先队,对他更是敬仰万分。一天他拍着我的小肩膀,说:“孙毛子,你快快进步,争取早日入队”。我噙着热泪朝他点头,感到烘得人暖洋洋的。

就在那次蹲茅坑大约两星期以后,一天放罢晚学,父亲被绳綑索绑跪在居委会大屋的碎石瓦砾上。大门被愤怒的人堆封死了,我从大人腿缝里往外钻,从裤裆下看见父亲双臂反剪脑壳低垂大汗如注。我吓得不敢看,跑回家躲在屋里哭。

父亲不是说他解放前只在成都当过小职员吗,咋个兀地变成国民党巡官呐?!我哭得天黑了,肚子也饿了,仍不见父亲回来。我想父亲怕是回不来了,就抹着泪去找母亲。走到正东街糖铺,铺板门闭着,门隙泄出亮,我往门缝里一看,愣了眼——帅所长和母亲在铺子里!

“俞云同志,莫哭,噢,噢噢,莫哭,你莫哭嘛,组织上会正确对待、待你的……”帅所长的声音很低,且鼻音又重,我得紧屏住气儿才能隐约听见。母亲只管哭只管用牙齿去咬捂在嘴上那团花帕儿,两蓬长且浓密的睫毛下不断扑落串串泪珠儿。铺子里大约很闷热,帅所长那身雪白的警干服全敞开了,露出半个印着血红的“奖”字的背心,头上那顶威武肃然的白大盘帽儿也摘了下来用手捏着朝母亲一摇一晃扇风儿,另一只手那五根短戳戳的的指头很触眼地抚在母亲不停地抽搐的肩头上。帅所长把母亲肩上的手不安分地摸着往下滑动,摇动着扇风的大盘帽也轻一下重一下没了章法。他讷讷地口齿不清了:“俞云,你要、要离、就离嘛,这、这是正当要求嘛,我可以帮、帮、……可你,你……”白大盘帽儿终于不见动弹趴在了母亲的另一边肩上,那五根朝下滑动的短指头已抖抖索索摸到母亲胸前。“离嘛,想离就离嘛,我会帮、帮、帮你说、说话……可你,你……”母亲胸襟的扣子给他解开了,胸脯敞露出来,他那曲张着五根短戳戳指头的手猛地伸进去一按——母亲痛苦地“哎”了一声,浑身一战——“不!不——”她像才陡地意识到境象险恶,母亲尖叫一声,霍地立起身来。帅所长那顶压在她肩上的大盘帽“啪”地落到地上,在他脚边骨碌碌滚了个圈。帅所长着力将母亲抱住,他个头矮,两条短臂就只够箍在立起身的母亲浑圆的腰上。他把头一勾,整个脸膛就全埋进了母亲的胸膛。我见过黑猪用长嘴筒拱掀地,此刻帅所长这狗娘养的狗杂种、王八蛋就是那幅烂贱相!母亲蹙紧眉头痛苦地扭动挣扎,“不,不,你不能,不……”

我立马用拳头把铺板门擂了个震天价响。放声大喊:“妈!妈!开门!开门——”

铺头里倏地悄静了。母亲打开门,我走了进去。母亲扣好胸襟,拢着乱发,脸颊泪湿苍白。帅所长也迅速从地上捡起大盘帽扣上脑壳,封拢白制服,俨然又威仪如常。只是他满脸汗水涔涔,一络溜水的头发没压进大盘帽的硬沿很不体面地撇在眉心上,显得很狼狈很滑稽。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帅所长慌慌躲开我愤怒的目光。一个男人,一个在这座城里最抖威风最叫人敬畏的男人在我一个弱小的孩子跟前慌神儿了。这是我做人头一回品尝到了为人的尊严,但用母亲的尊严作了代价。帅所长溜出门去。母亲砰地关上门,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撕心裂肺憋出声“毛娃——”就大泪滂沱。我居然没有哭,用尽力气贴进母亲的怀抱,原来母亲怀抱是这样宽厚温和柔美!未必这就是母爱?母爱,母爱啊,做人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来得太突兀太强烈的母爱啊,震撼得我头脑晕眩浑身乱抖!

父亲终于回到了家里。母亲回来了,二话不说要与父亲打离婚。父亲整死如根老绵筋一字儿不吐。母亲要讨父亲一句话,漂亮的脸膛气得没了血色变了形。她哭丧着嗓门呐喊,茂密的黑发蓬住了她的眉眼。她抓着父亲刀削的双肩拼命地摇撼。父亲仰起小脑瓜双目不睁鼻翼扩张薄唇咬成一条线。任其推掀摇晃。我真害怕他给震荡得断了气儿!母亲闹得累了,把父亲一掌掀坐在床沿上。父亲翻了翻眼白哽了口气,愣着看捧脸痛哭的母亲,谢天谢地,他老人家终于发出点音儿了:“俞云,你就,就看在毛娃身上,我们……”

“我们?毛娃?”母亲一声冷笑,“孙奉林,未必你硬相信毛娃是你的?”我感到母亲头发蓬住的目光射了出来,汹汹地仿佛对我冲着仇恨。我赶忙哆嗦地退到堂屋角里。“好!毛娃我也舍你!若要命,也舍!只要你开口离!”父亲宁肯当个有名无实的丈夫王八蛋,也不愿沦为名副其实的光棍儿,他太弱,怕当独人。母亲里屋搅了个地复天翻,发狠诅咒永远不回这鬼屋头了。唐娘娘啥时间就贴在堂屋后边过道墙上冷眼旁观。我说过这种鬼屋休想隐住丝毫秘密,尤其只要有唐娘娘在世界上,你家娃儿藏在裤头里的尻子上长没长屁眼都混不过她的眼睛!她见母亲出了铺头,就跨进堂屋喊住父亲;“孙奉林,你虽然历史有问题,但帅所长有话,离不离婚是你的权利,不离倒更有利于你的改造,更有利于你重新做人。嗯,听见了么?”父亲对板着脸皮冲他训话的唐娘娘点头如捣蒜,泪眼零涕。


    我十四岁了,渐渐懂得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脑壳想问题了。于是就很痛恨母亲的所作所为。是她叫父亲和我像耗儿般躲着人过活,不敢也没气魄儿人前叉腰大声说话大声哈哈大声打饱嗝。当然,我还没有蠢到以为梓城男人都与她有扯绊瓜葛的地步,更不会相信她会把条香喷喷的花帕儿扔给像秦柱儿那样的狗杂种。但是那天黑夜糖铺里帅所长拿白大盘帽子给母亲扇风,把五根短戳戳的指头猛地插进母亲怀里乱按乱揉,我一想及就心里发毛浑身淌汗仿佛毛毛虫在身上爬!那就算姓帅的不是东西狗胯里滚出的臭屎蛋儿吧,可林锦呢!林锦呢!那天夜里我大声提醒母亲数错了糖,母亲当场满脸涨红那尴尬相有如刀子凿刻在心上,那道深痕死活无法抹去。

母亲诅咒再不回小木楼街五号那间鬼屋而住进正东街糖铺后,人们就不止看见林锦光是经常跑糖铺打晃眼了。有人不是一回而是无数回撞见林锦在拂晓时分从糖铺微微启开的门隙里闪身出来。据说有一回还看见门隙里伸出来只圆圆光光的白膀子恋恋地拂动着花帕儿。花帕儿自然仍是那种洒满香水的印花帕儿!那个人一定白占便宜糊了满鼻头香气。还有人在天打麻眼时瞥见母亲和林锦在城墙拐槐花大放的浓阴里溜达。说母亲穿戴的那个花俏——说的人这时就要万分鄙薄脚头跺地喷出声“呸——”母亲那段时间的那个花俏劲儿无论哪个给她当儿子都会羞耻得双手捧面不敢视人。那耸得太高的螺状云髻,很多人研究说那里头肯定安有机关。我知道那是母亲头发浓密乌黑的原因。可为什么不扎成辫儿呢,或干脆削成短发,未必非要丢人现眼地堆盘头上!还要在后脑勺别颗光彩夺目的玻璃发夹!母亲应该是青色的。蓝色的灰色的泥巴色的。庄庄重重朴朴实实。怎么能像姑娘般露出那么多白脖子,还有太浅的领口,挺得太高的胸,束得太细的腰,绷得太显眼太滚圆的屁股。她的嘴唇经常总那么鲜气红润。我真怀疑别人所说她在嘴巴上涂了颜色!这些大约都应是做母亲的大忌。况且,当年梓城的大姑娘也不敢斗胆如此的花俏呢!我常暗暗惊奇,母亲始终不见老仿佛要永远年轻永远俊俏下去。这一发现使我很悲哀。并由此想到许多同学的母亲,仿佛他们全都不像她,都是灰灰暗暗的。走到你面前不大声说话打喷嚏,你不会以为她存在。叶小青的母亲尤其灰暗显老。这点我很困惑。叶小青那般小,她母亲为何那般显老态?背脊骨也不直了。笑起来满脸打皱皱。像哭。眉尾上长块疤,鸡蛋大块黑毛乎乎,像块乌云。弄得皱巴巴的脸上成天都阴霾密布。一副苦相儿!可叶小青在作文课上朗读她写的《我的妈妈》却骄傲自豪得满脸生辉。光是她描写她妈的手像老树皮的那段文字起码用了六个叫全班同学顿首折服的成语!我真希望有个灰灰暗暗的母亲。甚至希望有个像叶小青那样一个笑起来满脸打皱的母亲!谁叫我母亲那样白白俊俊不入流。自然不敢像叶小青那样豪气地把她写上作文本。语文课上《故乡》,老师讲台上很是怡然地讲关于豆腐西施杨二嫂那段文字。先是课堂后边哄地笑开了,接着全班笑炸了锅,我身边的几位更笑得前仰后合发怪音。老师莫名其妙但很严肃地点名问我他们笑什么。我痛苦地面如猪肝泪眼盈盈。老师的目光从眼镜梁上端射出来像根本没留意到我的神态,更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问他们笑什么。同学们笑得更疯浪了。我终于憋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在老师还没回过神的当儿就霍地跳起逃出了教室。因为我的母亲就和杨二嫂一样叫西施——“卖糖西施”!放学时我自然不敢触犯哪个,匆匆身先逃遁。我的背影给同学盯上了,身后立即响起一声嘘——然后就是一片娓娓如歌的齐唱:一、二、三!卖糖西施——衣、衫、楚楚!容、貌、非凡!……”正东街我是不敢去了,怕撞见母亲。有一天,她街上看见我,大声喊我。我像避邪躲煞似的抱头就跑,我活怕她会追上来,跑了好远又忍不住回头看,她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她一定伤心死了。我过后常这样想,常想出她立街头望我的样子。我心里骂道:活该!活该!谁叫你俏!死显俏!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母亲和林锦公然目空一切地双双上街唱歌跳舞!梓城人好怪,竟对这一无视社会舆论伤风败俗的放浪行为保持了史无前例的缄默!真是天翻地覆战旗飘啊。母亲林锦都威风凛凛地穿上了绿军装束上了黄皮带戴上了红袖套!林锦是“红艺兵战团”勤务组成员。“红艺兵战团”又是梓城最响的最革命的战团。林锦兼“大喊大叫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母亲能歌善舞顺理成章进了宣传队。你敢反对他们跳“杀!杀!杀!”“枪声一响老子就死在战场上”“谁想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这样鬼惧神惊的舞蹈吗!即使他俩个扭扭捏捏地把“共产党人好比种子”唱跳得很抒情很浪漫,跳“长征舞”跳到“金沙水拍云崖暖”会来个很亲昵扎眼的动作,“三军过后尽开颜”时,母亲会呼地跳上林锦跨成弓状的膝头上,来个前腿伸直独立后腿倒踢凌空收腹挺胸扬头双手挥起欲腾飞捧接红太阳的舞姿。梓城人的一双双眼睛直瞪着母亲那双只穿着白软底舞鞋的玲珑秀脚稳稳地踩在林锦有点发颤的腿上也不会挤眉弄眼。就连秦柱儿那双爱往鼻梁底下奔的黑眼珠也能在此刻保持绝无仅有的稳定。革命性可以驱除一切牛鬼蛇神一切邪念。是真理。那一时期,帅所长因为参加了黑公安日子不好过。使得唐娘娘每天穿堂过屋出街的次数也急剧减少,有时就干脆深居不出,锋利割人的刀刀嘴很寂寞地沉闷了些天日。

我实在难以忍受母亲和林锦革命昂昂的舞蹈。毅然决然跟一位比我大八岁的专门画领袖像的画师离开梓城闯江湖去了。我做下手打格子勾轮廓刷背景,乃至后来我独自完成整幅巨制,但我所得的仍是除却包伙食再发十元钱!我自己知道是被剥削了。但却甘愿被剥削压迫也不去看那两个人唱歌跳舞!我和师傅画的巨幅领袖戴帽像、脱帽像、挥手像、招手像,遍挂成都、简阳、内江、广元、剑阁、绵阳……第二年春天,我在绵阳街头碰见个熟人,他看见我先一愣,然后大惊失色地用紧迫的喉音对我说:“嗨嗨!你娃还在这儿晃荡!你还不快回去,你妈,你妈都快挨枪毙呐!”

我一怵,脑壳顿时一阵轰轰,面如土色。


    该够刺激了吧?被人五花大绑背插纸标验明正身拖赴刑场执行枪决挨枪子儿打的是自己的母亲!这已不止是什么蒙羞受辱的事儿了。简直是叫人丧魂落魄!我见过河坝里枪毙人,每回都由县中队的任队长打。犯人跪地由两个民兵按住。任队长先把铁枪子儿尖尖往鞋底上一阵磨,然后卡进枪膛,然后瞄准,然后就——“呯——”由围观的千千万万颗直冒汗气的头颅组成的一片墨黑被这一声“呯”震得同时一颤。就看见一团红红白白的物质从颤动的黑色平面上直喷天空。鞋底上磨过的铁子儿,进口小,出口大,那犯人八成是大半张脸崩飞了。想着母亲那美丽的头那柳眉杏眼桃腮就要被崩飞一大半,我感觉整个内腑翻搅胃液倒流。那夜里我无数次从床上跳下来,无数次跑厕所伸着脖子翻着白眼球张着大口对着尿槽呕。肚子里哪有那许多东西呕啊。干的稀的粘液酸汁苦胆呕完了。五脏六腑像给只无形的手抓着,都一齐要挤过狭窄的喉头从口里涌出来!我神志恍惚起来。我梦见一块白布,一块奇大雪白的布!我醒来心跳突突,觉得是个凶兆。
我赶回家时撞见的事好叫人惊愕——当我一跨过铺头就劈脸看见父亲勾着背蹲在天井边上神情木木地搓洗一块白布!走拢一瞧,哦,搓洗得多么雪白啊。它不就是我梦见裹在母亲身上的那块白布么?

我望着悬在头顶如同一只巨眼般的天井。愣了。

母亲成了小城的爆炸性新闻人物。关于她的事传说不一,一天一个变化。那件事的真相是过后许久我才清楚的。当我对事件始末真正了解后,对母亲竟有点肃然了,觉得她真还有些英雄豪杰气慨哩。

帅所长落荒了一阵之后,索性从政法系统拉出来了一支革命造反队伍,掺合进了“红艺兵战团”的对立派组织。帅所长对母亲和林锦关系密切一直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一天夜里他盯准林锦闪身进了正东街糖铺,待铺板缝里亮光熄了,就跳到门前,用恨不得掀倒一条街的蛮力把铺板擂得震天价响!夜里正东街静得像条死街。那年月就是街头明火执仗地打家劫舍也不会有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瞅一眼。铺板给擂得嘎嘎呀呀快破裂了,铺里亮了。母亲披散着黑发打开了门。帅所长一头冲了进去,反手闩上门。母亲面有忙乱之色。拴在身上的衣物仅能遮住那最要男人命的部位。母亲很快镇静了。嘴唇虽还有点哆嗦,但口气很硬:“姓帅的,深更半夜撞个单身女人屋子,你想干啥?”“干啥?”帅所长淫邪的目光在母亲身上饿鸹鸹地刮了一遍。“嘿嘿,干啥?。该问你!”然后他就朝铺里四处瞅。这铺头是个死铺头。无后道。柜台全是玻璃柜台,一眼望个穿透。柜台脚又忒低,一只肥壮的耗子想钻那底下去怕也困难。铺子角落里放了只痰盂,盛着黄汤汤的尿。他很警觉地望了望完好无损的纸天棚,又勾下腰身往床下搜着。母亲傲岸地翘起二郎腿坐在床沿上。他见床下空荡无异常,目光就如同只苍蝇叮在母亲趿着拖鞋的赤足上。这双雪白秀脚早有盛传可他还无缘一睹。他一阵走神。母亲兀地站起身子。他一怔也挺直了腰杆。怪事哩,睁眼见林锦进来,未必他会地遁?他盯住母亲的脸:“人呢?”语气有点沉不住气。“那不是——”母亲嘲讽地一仰脸。他扭头一望,墙上贴着张画——林副主席身穿绿军装正冲他挥动红宝书!“嘿,那是林副主席。”“对喽,林副主席瞪着你哩!看你怕不怕王法!”忽地,床头微微发出响声。他望了眼一下语塞的母亲,若有所悟,诡谲一笑,“嘿,王法,王法,……”一屁股稳稳坐在床沿上。母亲急了:“姓帅的,出去!你不出去,我可要喊人呐!”“嘿,喊吧,喊吧,喊些人来看看,我不怕。”帅所长胸有成竹地翘起了腿,掏出支烟,点上火。一边瞅着母亲,一边嘟着嘴吐雾。床头响声更大了,并有了摇动。母亲额头上沁出了细汗。终于,随着床头一声吱呀,床下一个东西沉甸甸地落到地上!“哈,出来!林锦,嘿嘿,我他妈干公安这碗饭还没白吃!”原来,林锦凭着武小生的功底头顶脚蹬床内框悬贴在床板下,故先瞒过了帅所长的眼睛。可他哪经得这般磨蹭。林锦只系着条短裤从床底下钻了出来。“真功夫哩!哈,你这位温侯都督大将军真有点儿——脸贴墙站过去!”帅所长不知啥时已把手枪捏在了手里。林锦照说的做了。母亲交臂抱胸有些瑟缩起来。这形态使得帅所长双眼要喷出火来:“俞云,俞,俞云,林副主席,林副主席。”母亲一直目光冷冷地看着墙上的林副主席。帅所长也顺着母亲的目光扭头望了一眼,不知是望贴在墙上的林副主席还是望趴在林副主席下边粉墙上的林锦。“他,他老人家,说,都,都是两派嘛,要一碗水端平嘛,你和林锦,没事了。俞云,只要你,你……”他不顾一切地扑到母亲身上,林锦举着扑在墙上的手正好按着电灯开关拉线。‘啪”电灯熄了。林锦迅雷不及掩耳转身猛扑过去,狠狠用双手掐住帅所长的脖子。帅所长猝不及防。三个人跌倒在地滚成一团。真难于相信,帅所长方方正正条汉子,不用说勾响一声枪子儿,竟连个正经反抗都没有,就让林锦像掐断根菜苔苔似的,没气了。

林锦没料到姓帅的如此气短。人命关天哪,林锦吓昏了头,两股战战目光发直。母亲厌恶地瞥了眼帅所长,对林锦说:“怕啥?他死在我铺头里,手里提着枪。”林锦仿佛明白了母亲的用意:“俞云,那你——”母亲显出超常冷静,说:“林锦,你还算条汉子,你快穿上衣服走,快走!天塌地陷,我一人承担!”说罢,她伸出纤纤玉手发疯般地紧紧卡在帅所长的脖子上。


    母亲的死仿佛是注定了。父亲隔不了几天又把那白布泡进盆里搓洗。我望着他黑瘦如弓的背影说:别洗呐,它洗得白呐,别洗呐,每根纱都洗得白亮呐!父亲却从水里把布抖出一角来,用手给我指指戳戳,说哪里还不干净哪里哪里还有黄痕。我把脸逼得很拢眼睛瞪得溜圆去看,只感到那布白得刺眼,实在看不出哪里不干净有黄痕。我想肯定是父亲眼睛出了毛病。父亲又埋下头去搓呀洗呀。虽是春天,乍暖还寒,水仍是冰凉砭骨,他洗得累了就用双膝撑肘,耸着肩峰喘阵气,或是一把揪下在鼻尖上晃荡的鼻涕甩到地上,那双弯曲的撑着尖瘪的屁股的腿肚始终不住抖颤,像癫痫抽筋。我分明又听见他瘦如枯槁的骨头骨节在嘎嘎损响,是一种东西临崩时才会有的那种损响!我异常悲悯,想到一根线,一根又细又长绷得太紧的线,不晓得哪会儿会嘎地一声绷断。

那些天唐娘娘周姑姑可喜乐疯了。唐娘娘呢,因为帅所长,因为她是居民组长治保副主任因为被母亲臭骂过;周姑姑呢,就只为了撵唐娘娘尻子讨好唐娘娘与母亲干过仗。唐娘娘那张团团脸笑得滚瓜烂熟,周姑姑窄条脸上每个麻窝都在颤动流血。两个女人耳根子红得冒热烟儿。神情亢奋得像成天屁眼里都夹着颗鸡蛋的鸡婆。

论骂架,母亲和唐娘娘周姑姑骂起来才叫骂架。唐娘娘骂母亲破鞋臭婊子烂网一张,母亲就骂唐娘娘大黄桶、肥肉坛子、三吨半,想当婊子还得上尼泊尔找登山队员!母亲学过地理,晓得登山队多往尼泊尔;周姑姑与母亲交火就只会鹦鹉学舌照着唐娘娘骂的骂。母亲却是枪枪见血地骂她马屁精、麻鬼、烂豆疤、钉鞋踹的、派一连兵扎银行口架起机关枪也拦不回来个男人!周姑姑男人当过连长,一连人马犯了忌,分明是影射。一脸坑坑洼洼又铁证如山。周姑姑最上不得阵,一动真刀真枪就立即蔫耷下脑壳,泄了气儿。唐娘娘干嘴仗也不是母亲敌手。因为她一上怒气周身的肥肉就筛抖。面部神经就痉挛就失控。眼睛就迸金星。喉头就憋气,就发干。心室就速动。膀胱就要膨胀。两条肥肥的腿就要颤颤地夹得很紧……这诸多累赘就迫使她回回无法控制局面。但唐娘娘有惊人的恒力韧性。那一回她在正东街铺门前骂街,上述症状一一并发。眼看膀胱膨胀得快炸了她夹紧腿慌不择路地撞进一家陌生街房,对直冲进里间,坐在人家马桶上淙淙地撒完那泡尿,然后搂起裤子如若无人从屋里抓起条凳,重重地朝街沿上一放,气昂昂地坐在上头继续扯声卖气地海骂。那家人见个胖女人撞进来又蹦出去。不打个招呼又撒尿又端板凳。先骇了一跳,就追了出来。唐娘娘那肥筛筛的背已堵住了门口。主人侧身挤出来莫名其妙地立在旁边。有认得唐娘娘的见他发愣就告诉他是唐娘娘是居民组长。居民组长嘛,哪家家里不可以跨进跨出。主人咕噜一句:她又不管我们街我们组。唐娘娘偏把这句话刮进耳朵里,停住骂母亲,扭头白眼一翻:“我还是治保主任!”主人一咋舌憋住了气儿。唐娘娘更来了神儿。腿一翘,合手抱膝,长声短气,大有持久战之势。母亲稳坐在糖铺里,偏不急,只看准火候向她杀去一句刻骨铭心的词儿。然后又抛出一串脆亮的笑声。唐娘娘又上气了,嗓眼紧涩起来,两团汤元大的泡泡分别挂在嘴角上,一鼓一缩。母亲索性平腔落板地哼起戏文:狗贱婢休得要饶舌硬嘴,看老娘执家法重把儿的嘴捶!她把“儿”字拖得极长,“捶”字咬得极重,极有韵味。围观在街上的人哄地笑开了。唐娘娘没了一点音儿,筛抖得更厉害,脸色煞青,只有夹大腿喘气儿的份了。

唐娘娘还有一个特点是骂架十天半月后还见她气乎乎余怒不消。那次在正东街与母亲骂架憋够了气儿,一星期后还怄气不过在小木楼裁缝铺(我家隔壁)扯人圈卖声气——这妖精哟,这烂婆娘哟,把老娘才挖苦得惨哟!大黄桶、肥肉坛子、找登山队,还尼,尼啥?尼泊尔?外国?对嘛对嘛,老娘我都找到外国去呐!放她祖宗的臭屁!老娘哪点像肥肉坛子?未必我那拐子(她男人有点瘸)不是爬上去的,是搭她娘的飞机跳降落伞歇到老娘肚子上去的。未必她就永远卖嫩,不老?不是夸口,老娘做姑娘家时还是个闪摇摇的杨柳腰呢!”骂到这里,裁缝铺的人都笑了。她就换口气,仍音量不减,“哎哎,大家评评,我养的大翠、二翠、三翠、四翠、五翠、六翠,眉眼相貌,未必不像我?腰腿衣架子,不像拐子(六个翠都不瘸)?老娘一窝儿都说得起硬仗话,全都是原汤原汁熬出来的!哎哎,看她生那个毛娃,像哪个?哼!哪个想在我们城里悄密密地干孬事又想不出乖卖丑,休想!那毛娃未必不像——”周姑姑停止缝纫机用肘撞了撞唐娘娘的腰杆——我正怒目圆睁立在电杆旁瞪着她。她非常不屑地拿眼角瞟了我一眼,喷口痰,清了清嗓子还想嚷下去。我猛跑着对着她挺凸的肚子一头撞去。她哼哧了一声,蹶着屁股沉甸甸地跌倒在布案与缝纫机的夹缝里。我立在铺子门口,捏紧小拳头,拿眼睛恨着她。唐娘娘地上蹶了半天,似乎才悠转过气儿,两只脚如同打连枷在空中上下几蹬,嘶声竭力憋出声呐喊——“毛主席哩!毛主席哩!你老人家快来抓反革命,抓狗崽子……”

周姑姑霍地显出尴尬相(她家伪连长也是反革命呢)。她躬身一把扶着唐娘娘的肩胛子,连声说:“唐娘娘,老娘嘞!快别憋劲嚷呐,尿,尿、尿湿裤裆呐!”

周姑姑抬脸瞥见我,骂道:“你狗日的还敢站在那里,还不快滚!”“你才滚!”我索性双手叉腰,“你怕她,我不怕她不准她侮辱我!我长大呐!”


    唐娘娘周姑姑从后院笑语喧天地出来了。穿过堂屋见我家屋门半开着。两个女人干脆就立在天井边上,音量开得足足的,叽叽呱呱道个不休——

“哎,周姑姑,今天几号啦?”

“唐娘娘,二十五号。”

“哦,又月底呐!日月如梭喃,那么下月就是五月罗?”

“是五月。”

“好,五月初打!”唐娘娘口气当时肃然肯定。她仿佛才去人保组参与了最终判决。唐娘娘样子又极轻松。像要打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打一堵老墙。一个瓦罐。父亲坐在里屋一听见那声“打”,浑身一哆嗦,屁股压着床档惨惨地发出声吱呀。

“周姑姑,五月好天气哩,好景致哩,满世界光堂堂花绿绿!这俏货,啥事总撞好时光!”

“好时光?难舍哩。不好受哩。”

“舍不得也得舍!大限到呐,可由不得她——哎,说是班房里只吃七两?”

“七两。尽喝汤糊糊,还要推大磨,磨玉米。”

“哈,那俏货怕已弄得不像个人样了。”

“屁,那俏货没变,还那般风骚!那天县医院有医生进去撞见过她,她还冲人笑呢!”

“日她娘!还卖臊?她肯定不只吃七两!狗日班房里头也兴开后门,讲关系。对嘛对嘛,看挨枪子那天还卖不卖臊!”唐娘娘倏地来了情绪,气不可遏地高嚷如歌:

“嗨——背朝大西门,面向河对门,二世变好人——轰!”

随着,两个女人一齐蹦出铺头,蹦进阳光灿烂的大街。

 

 下篇

五月初到了。照唐娘娘说母亲该挨“打”了。虽迟迟不见打,可这要命的磨蹭比立马就打更骇煞人。叫人一天都觉得头顶着包冒烟烟的炸药,不晓得啥时会霹雳爆炸。五月的阳光是一天比一天明丽。父亲和我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灰暗。有人说最终判决已进行完毕,母亲在判决书上签了字,晕死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有人说母亲不服上诉,上诉正待驳回,且有省里一位大人物批示:坏女人,杀了算了。那些天街上人特别多。每天都有一拨乡下人扶老携幼涌进城来说是看热闹。城里人更来劲儿,街头巷尾来去匆匆亢奋得两腮喷红,活像一个个立马都要变母鸡。“三百年看一回哩!三百年看一回哩!”晓得那码事的碰面就嚷。是的,康熙皇帝时本城剐过一个药死亲夫的淫妇,十九岁,生得好个妖媚俏色。行刑地点就在狮子楼茶馆转角的米市口。把个年青女子剥脱得赤身精光,白肉肉放在偌大块门板上摆成了“大”字,手腕脚腕被门板上的铁环扣个死牢,身体自然动不得了。执刑的见她头还勾着,一卷袖头,粗粗的手挽起她的头发往她头顶铁环上紧紧一阵乱缠,把她的脸拔了起来——哎哟!好个俊俏盘盘!满场陡地鸦雀无声。隔了会儿,就尽听见人们憋紧气哎哎地呻唤,眼球全都挺鼓得快黑出眼眶。有人眼角瞠得牵血丝丝湿粘粘了,也决不眨巴一下。全都定定地盯住那女子雪白的肢体。执刑汉子把牛耳尖刀冷不丁朝那女子胸前一撇!霍地一道寒光从那颤颤的两个浑圆的乳峰上划过——人圈子都哎哎地一缩颈子要矮下身去,仿佛都立不稳了。你扯住我,我抓紧你,指甲壳挖进了肩膀手杆的皮肉里,流血了,也全不觉得。大家回过神儿,猛揉眼,浑圆的胸脯如特写镜头逼映眼前,日娘哩!他没割!那一撇刀大约是执刑汉子行刑前的一个习惯动作,如开戏前耳幕里放的马门腔。大家陡地感到那两座雪白晶莹的乳峰好美!尤其峰头含的那两点红,好醒目,像两粒红玛瑙……没待人想象开去,那绝无丝毫怜惜视美女如粪土心硬如铁的行刑汉子霍霍霍一阵刀起刀落——完球!人们个个倒嘘凉气,都忘记了剐的不是个犯妇,而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东西被无情摧毁了!满场一片惆怅。男人们逼得最拢,却都说啥也没看清楚,都说是懵昏了头全都给刀晃花了眼。有一桩叫人惊奇,就是开先都谙那女子被刀割着时会呼天抢地地尖嚎。结果没有,没有!只是每当尖刀一晃,她就咬紧牙关,“吭嘞”一声,痛得大便尿水喷到门板上顺着两条白腿流,也是一声“吭嘞!”全然不像刀杀着,倒象是天塌下来一大角重重压着她,不堪重负地吭嘞吭嘞沉吟……一个顶能忍的蛮女人的形象在人们口头流传下来。仅管第二天暴于街市的那堆已有了气味的断体残肢仍遭到全城人的唾弃,但那女人吭嘞吭嘞的声音一直隐约萦绕在小城上空。有时那声音沉沉抑抑压人心头;有时又很丰富人的想像。尤其男人们会被那声声吭嘞憋得心跳跳地直冒汗珠儿——一个全裸体的女子,而且是缚手缚脚毕现一切蹊跷隐密,再血淋淋地摧毁……这下地狱的女人曾给了故城父老兄弟多少刺激、快感、振奋,大家津津道来目光炯灼,压根不会有哪个觉得犯了淫邪罪。

对喽,现在又有个女人堕入法网!从前那个女人的吭嘞声自然就忘却了。“三百年看一回”这嚷嚷,充分表现出亢奋的小城人的躁动混乱。小木楼街裁缝铺里人们聚堆愈见频繁。秦柱儿不知从哪里弄了个红袖套套在膀子上。未开言黑眼珠先不见了:“嘿嘿,唐娘娘,剐才安逸!该把那俏货弄来剐,剐得她呵吆喧天拉大便滴尿水儿!”

“剐个屁!你们狗日的男人就想饱眼福,没得点觉悟!”唐娘娘乜了秦柱儿一眼,“现在兴枪毙!”

“唐娘娘,我哪敢比你觉悟高。”秦柱儿一笑,“嘿嘿,可没见过毙女的,该毙哪?”

“脑壳!当然是打脑壳!”坐在缝纫机旁边的周姑姑冷冷插上句,语气肯定。

“不!不打脑壳,点心!毙女人点心!”唐娘娘不看周姑姑只朝众人脸上扫了一遍,很权威的样子。哦,周围立马静了。

“嘿嘿,脸盘俏哩,腰肢细哩,胸脯子挺得高哩!看她把绿衣裳扎得紧绷绷,恨不得拿凸起那两砣肉去拱人!见过那背么?没见过吧?我澡堂头见过!日他娘光滑得像白缎子!铁子儿就从那里打进去,轰——胸脯子给她狗日的掀个大窟窿……”唐娘娘把秦柱儿轰了个趔趄。

“唐娘娘哩,别说啦,再说,我,憋不了啦!”

“孬种!听不得还看得?也是个臊东西!也该毙!”铺子里爆出笑声。笑得街上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站住,都忍不住往铺子里张望。

五月十日,秦柱儿街上一把拽住唐娘娘,神色沮丧如丧考妣:“唐娘娘!老娘嘞——”

“大街上嚷个啥?骇你娘一跳!”唐娘娘一脸愠色。

“日她妈!那婆娘出来呐!出来呐!”

“啥子出来呐?哪个婆娘?”

“班房头出来呐,俞云!”

“放屁!怕你瞎了眶眶!”

“嗨!真出来呐!老娘嘞,哎哎,快看!那不是——十字口洗衣店那——过来呐!”

唐娘娘朝十字口踮了踮脚,不知看见了啥子没有,嘴巴先闭不住了:球!未必有人谋害了毛主席,又翻了天!......

不管唐娘娘信不信,母亲真走过来了。还是那个白白净净俏眉俏眼的样子。仿佛才从哪里出了趟差回来。仍是一身绿军装,腰身扎得紧紧的细细的,臂上袖章鲜红夺目,满面春风英姿飒爽!

眨个眼,全城贴满了帅所长的大字报。列举了他犯的流氓罪、强奸未遂罪。陷害罪。揭发他那年救人有诈,是他为了捡叶小青脚边一块表才把小姑娘挤下大坑去的。是迫害小学生犯……并且,还清查出他曾祖父是大绅梁大恶霸,曾祖父爷爷的父亲在杭州府做过道台……姓帅的成了臭狗屎,死有余辜,死了喂狗狗都不吃。

几个月来,为了一饱三百年前眼福而亢奋得食不甘味夜不安寝的小城人兀地傻了相儿!一当回过神来,又潮水样挤在大字报棚前,如大梦方醒地对姓帅的这巧伪人大坏蛋捶胸顿足破口大骂。唐娘娘呢,自然是气倒屋里,不出门了。


    梓城大西门外十里地,涪江下游有个瞿家沱。宽阔的沱面波光潋滟。大沱上,岸上芭茅蓬蓬,浅水里黑苇萋萋。七八里地绿暗暗的偏野荫里透着凉气,人走在其间直叫人心里不踏实。芭茅丛里有野免出没,黑苇尖上有肥黄鸭扑啦啦飞。灰免儿几经洗劫,像是少了;黄鸭却象剿杀不尽似的。年年有飞的来飞的去。这些胖家伙总爱成群落在沱面上聚会,遇上旺季沱面上扑腾得密扎扎的会看得你麻了眼。

母亲在街上露面的第二天就让林锦用自行车搭着去了瞿家沱,玩明火枪打野鸭子。说是要弄点野味邀些好友庆祝庆祝。当他们出现在沱边沙滩上时,林锦的枪筒上已晃荡着一只灰兔了。林锦对着沱水大声说了句:好兆头!结果光景却不甚如意,磨磨蹭蹭眼看快到正午了,只见沱上绿水汪汪,却不见有野鸭水面栖落。有两次从下游苇荡飞来几只,但怯怯地降落得很远。只见刺眼的波纹上抖动着几个小黑点儿。林锦显得有点败兴儿,把枪往地上一放,蹲着望远处发愣。母亲抓起地上的枪,瞄着沱上的黑点儿,说:“看我放一炮!”林锦慌忙一把夺过枪来,母亲骇了一跳。林锦忙解释说,某天某某夫妇去打野兔子,就是那女的嚷着要放一炮,结果只把兔子吓了一跳,火药在后座上爆炸了,那女的鼻子给炸飞了。好标致个鼻子!地道的希腊鼻子。母亲先听得吓白了脸,后听说希腊鼻子又一嘟嘴:你诳人!林锦大声说,狗诳你,鼻子真炸飞了。刚才你举枪我心里就怦地一响!母亲见林锦认真得鼻尖上冒汗气,笑了。人啊,为什么要去捕杀!这两个人正相视而笑时,谁料绿荫里正躲着一只枪——双铳!正黑洞洞地瞄准他们哩。

“嘻嘻,你跑,跑,下来,你下来……”一个小孩稚嫩的声音。母亲转过身:林锦!你看——噢!大彩蝶!母亲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彩蝶!那是只黑色的缀满金色条纹斑点的彩蝶。它下边是大片紫莹莹的苕子,上边是一碧如洗的天空。这阵没风,世界是静止的。它抖着阳光灿然的飞舞。一个小孩在撵它,从一条埂子岔上另一条埂子。小孩光头顶着“一块瓦”,身体精赤,黑黝黝地像镀上了一层暗红的铜。小孩大声嚷着,手舞足蹈地撵着……“注意!”林锦低低喊了声。哈,好几只黄鸭从沱上飞过来了!

一支隐蔽在芭茅丛里的双铳猎枪正瞪着两洞黑眼瞄着林锦和母亲!他俩总是在它的射程内晃动!一条细线拴在铁铳那要命的弯钩上,从芭茅窝子那边爬出去,爬过沙滩,爬上原野,爬上那岔进苕子地深处的地埂上,那儿有几蓬灌木。瞿家沱的人都这样伏击猎物,把爬过来的线头系在灌木上。他们戴着斗笠隐蔽在绿丛后面一边吸烟吐雾,一边注视着沱边的动静。要直等到黄鸭密密聚成一片时,才伸出手去拉那根线。这时他们大约都收工回屋弄吃的或午困了,那机关仍悄悄布在那儿!

母亲转过身来了,他的目光很有些舍不得离开小孩可爱的背影,和那扭动得很滑稽好笑的小屁股。小孩又叫起来,那几只彩蝶就要贴在小孩头上去了。小孩仰头蹦蹦跳跳。好哩!几只野鸭飞落在不远的沱面上,好肥的鬼东西!还好奇地往岸上张望呢。林锦赶快瞄准。母亲分明看见林锦勾动了铁钩儿,咋哩,却不见爆响。忘了装火药还是瞎了火?她正困惑——轰——躲在芭茅丛里那支双铳却吼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林锦惊叫一声,掷了枪,霍地扑到母亲身上……

——地埂上蹦跳的黑孩一下跌倒了,他的脚丫绊住了那根系在灌木上的线!摔痛了也被爆炸声骇哭了,却没忘了朝空中大嚷:飞了!飞了!呜呜,它飞了!……晌午的田野死一般沉静。悠悠沱上水光粼粼。河滩上飘来几缕淡淡的硝烟。那只奇大的斑斓黑蝶飘摇直上,愈飞愈高。哪见有蝴蝶飞得那般高!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儿。终于连那小黑点也不见了,同那灿然美丽一并化入高深的蓝天。

母亲的面容也给黄药火硝毁了!背颈至左边脸颊上一片黑紫斑,左耳廓缺了一大块,眼也受了损伤,见风落泪,不晶亮了,终日像蒙着层灰雾。

母亲三月后从医院出来,林锦不见了,说是他出差外调去了,调查一个急待亮相的老干部。说是要走遍北方南方各省。林锦一去不再回来。听说他出三峡时遇武斗身亡。可去年县里有人见过林锦!振兴川剧剧目在成都公演,林锦是某某地区剧团的名角儿,仍演子都周瑜吕布。

母亲能给梓城人的只有个动人的背影儿了!她很快又得了个诨号——跺脚摩登!意思是望着背影衣架撩拨人,可当面一看,嗐,失悔得直跺脚。梓城人不会再计较母亲了,也不会有谁冲她过意不去,即使她现在给我生十个弟弟,除却计划生育部门要兴师问罪,决不会有哪个指指戳戳说他们像某某某某了。秦柱儿揩嘴巴抹鼻涕已不再使用帕子,而方便随意地使用掌心手背,对对眼的毛病已不治自愈。
母亲下了极大的决心去死。她从三层楼上跳了下来,居然没摔死。父亲用板车把她拉回小木楼街老屋。那天,唐娘娘感慨万端在后院坝对天高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从此,期待得弯了脊梁的父亲才真正与母亲一起过活。最后那些日子,母亲成天花样翻新折腾父亲。心血来潮要吃猪肚,立即就要父亲去买。那阵兴要票,屠场没杀猪,猪肚是俏货,天不亮就得去屠场门口蹲着候。猪肚买来炖得烂烂的。望一眼她就嚷嚷腻死人呐,又说要吃雪米,父亲又跑干鲜店。雪米才买回屋,她又喊心发慌要喝鲜鲫鱼汤。父亲只好又跑鱼市……父亲就这样在她颠三倒四的指派下马不停蹄晕乎乎地瞎忙。

那天母亲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画框,喊父亲:“老孙,我,我要……”那是我画的画,父亲以为她想看,就去取。她马上说:“不,不要取,我要吃……”要吃画!父亲以为她恍惚了,说:“那是画儿!”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我要吃画,画上那东西!”那是画的水粉静物——红橙香蕉。我实在看得气了,说:“香蕉在海南岛!红橙过了季。到哪买去?”父亲赶忙把我拉到一边说:“病人小气,得由着来。虽是四月天,怕农民窖里还藏着有哩。父亲硬把红橙捧回来了。皱巴巴的额头上汗密密的。他到底哪里弄来这硕大的鹅蛋橙?问上门去讨,人家不狠敲他一杠子才是怪事!父亲平时买两分钱的葱也要讨价还价,这阵倒挥金如土。看来只要母亲所欲,纵失天下父亲也在所不惜。父亲把红橙皮剥了,榨出汁,盛进杯里,唯恐不甜,又添上勺白糖。父亲一边给母亲喂,一边如诓娃娃样地说:“吃呀,吃呀俞云,想吃就多吃点。打起精神,就好了,春天来了,你就会好起来,俞云,吃呀,你吃——”母亲倏地眉头一皱,嘴唇紧闭。父亲放低了声气:“俞云,你将就再喝点吧。”母亲索性眼也闭上了。

“哦,不甜,是不是不甜?”

母亲一下子睁开眼:“甜!甜!甜又怎么着?哼,好起来,好起来——我是不爱活得了!”母亲兀地用手一推,父亲手一颤,杯子砰地落地碎了。黄的汁洒了一地。母亲嘶声破气地嚷了起来——

“孙奉林!你狗日的存心要我受活罪呐!你杀了我吧。”

父亲脸色煞白,抖索索手足无措。愣愣地望着她嚷。

一天,母亲的眉头居然舒展开了,绷在头颅上那层薄皮竟有了点光泽,嘴角绽出笑意,眼睛也透出两束光亮。父亲看着是有了希望。我谙定是回光返照。她朝父亲做了个手势,样子很怪,很神秘。似乎要父亲近身去。父亲过去了。她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就把父亲的手一把握住。

老孙,老孙,你尽到心了。谢谢你,你尽到心了。可你,可你,为啥呢?你为个啥呢……

为了啥,不就为能听着你这样对我说话儿!噢,噢噢,父亲有点晕了,这可是许多年第一回听见母亲这般轻声温和地与他说话呀!他受宠若惊,颤颤地,眼里闪出泪花。

老孙,老孙,你行行好,就帮,帮我一回……”

母亲边说边拉着父亲的手按到他干如枯藤的脖子上。父亲感到母亲的手又按到他的手背上,按得那样紧。母亲仍是冲他笑。可笑得好吓人!她仍是轻声对父亲说:

哎嘞!掐紧它,掐紧,掐紧,哦,哦哦,使把劲呀,老孙,老孙,你使把劲呀——”

父亲吓得猛地缩回手,浑身像筛糠样颤抖起来。

母亲仍冲她微笑:“老孙,老孙,你怕啦?怕啥哩,莫怕,莫怕。行行好,就求你帮、帮、帮我这一回……”

母亲一眼看见门呆如木鸡的我,就冲我喊叫:

“儿子,儿子,乖儿子!他不中用。妈求你。儿子!好儿子!你来帮帮我,帮帮妈……”

我惊恐万分地慌忙躲开。就听见屋里母亲嚷起来。

“孙奉林,你这破竿竿,蔫男人!你硬变人放不出响屁呐!你,你,伸过来呀,把手伸过来呀!卡、卡这儿,卡这儿,你来呀,卡呀!卡呀!狗日破竿竿!哎,哎哎……你来看呀,来看呀,蛆!蛆!满身是蛆,看,爬过来呐,这不是!嘻,哈哈,蛆,蛆,烂疮,朽肉,脓血,黄水……蛆,未必,孙奉林,蛆!你硬把我烂得没一点好肉才,才让我……孙奉林,你这根勒不死人的软套套!破竿竿,烂泥沼!烂泥沼,烂泥沼,烂……泥沼……”

母亲的声音缓慢减弱了。接着就有了哽泣呜咽。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好伤心的哭声呐!哭得阴湿的老屋一下冷嗖嗖了,天井上那一方也骤地惨暗暗的不白了。兀地,母亲像运足了气,泪溅溅撕心裂肺地呐喊起来。震得老屋椽响瓦跳!

“孙奉林!孙奉林!我不服啊!毛娃!你来看娘一眼!毛娃!儿子!儿嘞——你娘不服啊!……”

我不是个东西。只躲在壁角里发抖。没进屋。


    母亲死了。

六年后,父亲也死了。当时我正与两个同学在阿坝草原上写生。一天中午收到三封加急电报。我一算时间,就是日夜兼程赶路,回家也是第四天了。时节正值酷暑,父亲等不及就会发臭腐烂。啊,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小木楼街五号铺头不见了!一片旷地上尽是断石瓦砾。据说建筑材料已基本备齐,明春一溜新排楼就要平地崛起。我家那顶着一方天井的老屋拖着歪歪扭扭几间屋尾孤独颓丧地蹲在旷地里,前檐后椽左排右栅全被劈锯得参差不齐,老屋已经伤筋动骨。老屋旁边突兀立着一辆庞大的推土机,威风凛然虎视眈眈,很有点逼宫的架势,老屋前堆放的花圈纸幡当风抖簌得沙沙啦啦更添了些许悲壮苍凉。一张房产证书捏在我手里。我骇了一跳——原来后院唐娘娘周姑姑马姆姆史爷爷住的屋全是父亲的房产!真是不可思议!父亲生前坚决不搬家。成了钉子户。父亲一辈子当软蛋儿!要闭眼了倒变成了颗钢戳戳的硬钉子!我在出卖房产证书上签了字。都笑我兀地发了笔横财。我撇脸望着破败的老屋直想大哭。最叫我感激涕零是众芳邻把父亲尸体保护得完好无损!史爷爷要我重重谢唐娘娘周姑姑,说他两个每天都跑去冰厂搬冰,堆在父亲周围。所以屋外虽然是酷暑炎炎,屋内却寒澈如冬。水晶般的冷冽中父亲孙奉林他长伸伸仰在蔑席上泰然如眠。我泪麻麻地望着面前这些姑姑婶婶姆姆爷爷泪麻麻的老脸,恨不得给他们下跪磕头。他们反而都劝我不可过分哀痛,都夸我是个好孩子。小木楼街最有出息的好孩子。不然哪能考上美术学院。都说父亲虽然苦了一辈子却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比哪个都强。唐娘娘递给我一张纸,说是父亲的平反书。说她那年找父亲要书剪鞋样,父亲顺手给了她本《东周列国志》,书里夹有一张照片,父亲戴着大盘帽。唐娘娘很警惕地把照片交了上去。由于照片发黄模糊,分析父亲解放前在成都干过公务,就推断是巡官。其实父亲是个邮差!唐娘娘对我讲了这段原委,表示出深深的疚意。

顺便补充几句。八O年后,唐娘娘就一直很不幸:大翠嫁给伐木工人迁去黑水;二翠承她秉性爱挤人堆,碎玻璃划了脚,死于破伤风;三四五六翠一长成人样就偏不为她争气,尽胡混,稍打个晃眼,就酿出事来。她后来不搞治保又搞起计划生育。年年一开春她就忙不迭轮番带着几个翠悄悄跑区乡跑邻县求医院刮宫打胎。前年打击刑事犯一网就网去她三个翠。后来出来了。个个不在乎。唐娘娘骂她们,她们反唇相讥:你咋啦!过的啥日子?这辈子姐儿们可是把钱用安逸罗!五翠六翠是六个中生得最俊的两个,牛仔裤衫太阳镜擦胭脂抹口红画眉染眼吊耳环,软声唱法迪斯科贴面舞一并全来上呐。两个翠邀邀约约跑趟绵阳成都就是几个月半年不落屋,与包工头搅在一起。成天很是逍遥自在。

邻居长辈们都感到欣慰——由于他们一致努力终使我父子最后一见。末了,他们告诉我,父亲临终时留下话: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给煅了。千万要把他与母亲葬在同一墓里。合棺?他死了还要与母亲合棺!我瞪大了眼睛。唐娘娘态度肃然,说:死人的话一定要顺从。看来她对母亲的怨恨已经冰释。我愣了一阵,想放声大哭一场。但终于没哭。却是傻嬉嬉地朝冰镇住的父亲长伸伸的遗体深深鞠了一躬。长辈们对我这一反态举止都大为吃惊。

我狠心违抗父亲的遗愿,终于还是把他老人家煅了。邻居长辈们全都很恼怒。看我的眼光也冷了。我在火葬场买了个价钱昂贵的骨灰盒,安放了父亲的骨灰。

父亲啊,原谅你的不孝儿子。你就安息吧,安息吧。我朝冥冥中忏悔,祝福。哦,是谁在我的腰上触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抬了抬肘,竟触得腰上那硬肉疙瘩隐隐作痛。我一望眼,火葬场上空挂着一轮淡淡发绿的太阳。一阵热风吹来。清鼻涕长淌。未必热伤风呐——哎——本想打个响嚏,却没打出来。我他妈那阵心里真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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