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油灯》长篇连载:第五章 炼狱之门 作者:逍遥


 

 

《羊油灯》长篇连载:

 第五章  炼狱之门


    蓝天下的灾难

1970年9月30日,第二天就是国庆节,普天同庆的日子。

秋天已然来临,太阳不冷不暖。今年的草场更比往年茂盛,羊群肥美,牛群精神,马群奔腾……又一个大丰收的季节。

下午,放羊的归芯坐在草地上,膝盖上摊着歌德的《浮士德》。羊群在草滩上星云般散开,四周一派静谧、祥和的景象。从书本上抬起头,望一眼醉人的蓝天,她想:明天的天空一定会更蓝、更美……远处,突然冲来两辆军用吉普,一团灰色的烟尘刹时膨胀开,向她压过来,遮蔽了蓝天与白云。吃草的小着勒特惊讶地抬头,羊群蓦地缩成一团,她合上书站起身。几个军人下车,向她走了过来,脸上没有笑容,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挺着肚子走在最前头。到归芯面前了,他不客气地从她手中拽过书,嘴里说:“看什么书呢?”一面胡乱翻着,翻到几张画,便停下来看。忽然,他指着其中一张精致的半裸海伦画像,咧开嘴猥亵地笑了,说:“就看这书?我看你跟她们一样!”归芯的脸“唰”地红了,仿佛衣服当众被人扒了下来。条件放射,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她立刻回答:“这书是郭沫若、郭老翻译的。”当时,郭老是中央委员,她想打出这把伞保护自己。胖军官冷笑了,没有理会,将书递给旁边的随从,看样子是没收了。然后,他以命令的口吻对归芯说:“你跟我们上车吧!”上车后,胖军官问她:“知道施朗的羊群在哪儿吗?”“不清楚,也许在附近吧?”当时,全牧业连都集中在秋季草场,方圆不过十几里。又看到一群羊,一个军人下车,向羊倌儿打听,牧民用手指着前方。“他们找施朗干什么?问狼掏革命羊的事儿?”归芯脑子里最可怕的事儿也不过如此。

看见施朗了。军人们下车,她也跟着下。

施朗张开嘴,似乎想对她微笑。她没看清那个微笑的表情完成没有,几个军人就冲上去,拿出一副手铐:“施朗,根据兵团保卫处的命令,对你进行拘留审查!”施朗和归芯还没有反应过来,“咔嚓”一下,铐子已经套在施朗手腕上。锃亮的手铐在阳光下闪烁着怪异的光,他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其中的一辆车带走了。

归芯有点懵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另一辆车,怎么回到自己的蒙古包,甚至怎么从车上走下来。小敖站在蓝天下,太阳照在他生动的脸上,他向她走过来,走到一群军人面前。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隐约看见胖军官的大嘴岔子张来合去,对小敖说着什么,两个军人拿出一条绳子,好像要把小敖绑起来。眩晕中,她听到小敖镇静的声音:“不用,我会老老实实跟你们走!我是队长,队里发生的一切,我当然应该负责!”最后一辆吉普带起一片最后的烟尘,小敖被带走了。明天应该是一个美好的日子,他们为什么要在如此美丽的蓝天下带走她的小敖?有好一阵,她的眼中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里只回旋着一句话:“看好我的牛!‘嘎海’要生犊子了,要照顾好!”那是临上吉普的刹那,小敖大声对她说的惟一一句话。

就在那年春天,多年不怀犊子的“嘎海”竟怀孕了,到了生牛犊的季节,它却迟迟没有动静。牧民们啧啧称奇:“嘿,小敖你这牛倌儿不简单哪!光吃不拉的‘嘎海’竟让你给整出了犊子。”他们翘首企盼,却都没能看到“嘎海”生牛犊的那一天。

当晚,队里的十几个知青被一辆卡车连同铺盖拉到团部。

闻起正在弱畜打草,听说,是被五花大绑拉到师部的。乌兰队的知青只有倪永一人漏网,他当时正在马群放马。解放军一时疏忽,忘了点数。太阳落山时,和倪永同放一群马的比里滚来到马群,告诉他,全队的知青都被抓走了。听到这个消息,他策马向团部奔去。一路上,他看到没人管的羊群、牛群撒得遍地都是,还碰到查干队、白音队的知青。他们听说这件惊天动地的事儿后,立刻赶到乌兰队打探消息。虽说其中有些人对乌兰队知青一直有看法,但毕竟都是知青,再怎么说,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抓人啊!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倪永,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倪永说:“这得问解放军,谁知道啊!这不,就剩我一个漏网份子,我正准备去团部自首呢!”

这么着,乌兰队的知青全部进网。

第一天晚上,知青都不怎么紧张,法不制众嘛。许久未见的他们还大聊特聊呢。只是缺了两个能侃的,到底有点儿强颜欢笑。第二天,解放军把他们集中到广场,从喇叭里听林副主席报告。下午,兵团保卫处冯处长(那个没收归芯《浮士德》的)宣布学习班正式开始。对他们讲,乌兰队知青中存在一个反革命小集团,坏头头就是施朗和欧小敖。据说还有接班人呢。让他们背靠背揭发,特别要揭发两个坏头头儿的严重罪行。乌兰队知青无权分享共和国成立的喜悦,他们将在揭发与忏悔中渡过红色的十月,他们成为了共和国阶级斗争的成果。

仿佛突然陷进了枪林弹雨,知青们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那种策划于秘室的反革命集团,他们只听说过,也仅在电影中见过,实际却离他们的生活太远。没想到,火山蓦地爆发,岩浆夹杂着巨石便滚落到跟前。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知青,只想学一学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们要听毛主席的号召,关心国家大事;只是对时局讨论讨论,搞阴谋诡计压根没想过。不错,是大胆议论过一些问题,也许有点儿离经叛道。但是,天高皇帝远,说出去的话像一阵空气,很快就被风吹散。真想不到,这些解放军怎么能收集到这些空气?

解放军还算懂政策,没有酷刑,起码对他们没用,只是攻心。首先,把他们分成两拨儿。陈青、归芯、革命三人一组,其他人一组。三比十六七,明显比例失调,暗示了这三人的问题非同一般。接着提示这十几个人:听说你们这里还有两个接班人?去打李树人时听说卫国最积极?甚至问大家,有人曾叫林吟一为“活佛”,这两个字有什么含义?看来,矛头又对准了卫国和吟一,是不是还要抓人呢?拉一派,打一派,在内部制造矛盾的阶级斗争手段曾经屡用屡灵,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搞得气氛逐渐紧张,卫国都开始跟大伙儿告别了:“看来哥们儿这回栽了,得准备进去!”吟一则认真写了检查,说自己一贯拿自己的长处比别人的短处,骄傲自满,认为自己比别人强。一贯反对所谓修养派,实际是反对自我改造,结果走向资产阶级自由化、无政府主义。学习班办到这份儿上,解放军的成绩算出来了。大家都开始写检查,一篇一篇、一摞一摞地写。

材料交上去了。原先的保卫科长,这时的杨副政委说:“老同志看了你们的材料,一边看一边掉眼泪啊!痛心呀!”说完这话,他拿眼睛使劲瞅革命。革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让和她爸爸一样经历的老同志如此痛心?归芯则非常惭愧地将头埋得更低。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是父亲的还债者,听了这种说词,她感到欠的债一下子又增加了。但是,她不能揭发施朗和小敖,她心里实在没觉得他们有什么错。为了过关,她写了一大摞批判自己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检查,特别揭发了自己特爱看“封资修”的文艺作品。这难不倒她,上高中以来,她几乎天天练兵,已成为写这类检查的高手。

负责监管归芯他们的是位东北蒙族女兵团战士,名乌兰。因为阶级立场一惯坚定,又是入党积极分子,得以有了这光荣任务。她人长得又矮又胖,一张脸像大柿饼儿被人不小心踩过一脚。背地里,大家都叫她大乌兰,不是因为她个子大,而是脸太大太扁。大乌兰爱咧着柿饼儿脸向解放军媚笑,有时还手里夹根儿点着的烟卷,不见她真抽,大约只为显份儿,更为与解放军套近乎。对归芯和革命她却是一脸阶级仇恨,说话凶巴巴,就差不许她们乱说乱动了。看着插根儿葱装蒜的大乌兰,归芯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就跟她耍牛皮糖,并不撕破脸皮。革命却受不了她的拉大旗做虎皮,忍不住公开与她顶撞。为此,她把革命恨得牙痒痒,公开训斥了好几回,可革命还是不买她的帐。后来,她发现牛皮糖也不是老实主儿,实质性问题一点儿没交待。她就直接对归芯点破,你揭发施朗反林副统帅的罪行。“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推吗?”归芯心想,“缺德的事儿说什么也不能干!”她也许确实中毒太深,从来就觉得大义灭亲、灭人这一类事儿不是她该干的。她特别欣赏雨果《九三年》中的郭文,他的敌人只因救了一个带孩子的妇女,他就放了这个革命的敌人。为此,他甚至毫无怨言地走上断头台。人们严厉批判这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她呢,则宁肯戴上这顶帽子。革命的最终目的不就为解救个体生命吗?人一革命,不能连人性甚至兽性全都失去吧?她的手不愿沾染任何人的鲜血。她的“揭发”只一句话:施朗说过,革命的第三代就寄托在我们这些上山下乡的人身上。大乌兰看着这一寸多宽的条子,柿饼脸由红变紫:“这也叫揭发?简直是歌功颂德!”归芯淡淡一笑,与铁胳膊铁腿儿的大乌兰做任何解释都多余。

来团部那晚,刚好放映电影《红灯记》。用革命样板戏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这些受审查的知青当然也该看。自从下到牧区,还从没看过电影呢!虽说情节熟悉到几乎倒背如流,还是觉得新鲜。众人站在兵团战士后头,一个多钟头下来,腿不酸,腰不疼,更忘记了受审查的厄运。归芯甚至感觉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到眼眶。在北京时,她怎么没为李玉和的宁死不屈这么激动过?她觉得自己备受鼓舞,为真理而战就要有这股子劲头。她和革命从黑暗中往回走,两人悄悄交流心得,仿佛一下子都有了抗日英雄的心境与胸怀,面对敌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那一刹那,她们忘了,她们的对立面不是鬼子兵,而是自己过去一直敬爱的人。历史的错位多么可悲!

患难出知己,两个不同出身、不同背景的人一下子心贴近了。这就像锻压金属的制作,两种完全不同的材质,必须经过高压、高温才能粘合到一块儿。革命没有想到,归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资产阶级小姐,整天说自己吃不了苦,要好好改造,还说遇事儿说不定自己就是第一个当叛徒的,却能坚持不出卖人。她开始对归芯另眼相看。再说,三个人在一块儿,陈青除了会做诗,整个还没长大呢!心里话能跟他说吗?从此,在没人的地方,两个人的体己话就没完没了。

归芯感叹命运对他们的不公正,诉说着小敖和她能走到一起的艰难,以及小敖对她的爱。她还谈到自己对未来命运的彷徨,是她把小敖引向这条不归路的,而她也许没有勇气和他把这条路走到底……革命对归芯说:“我要是你,就是死也和他把这条路走到底!你们是真正相爱。我和施朗算什么?我根本就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爱过我,真恨不得换成你……”说到伤心处,她的眼圈红了,“可是,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跟着他,是火坑我也得闭着眼往里跳!”革命对她讲述了自己糊里糊涂失身的痛苦。当初,她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懂,更惶论男女间的性事了。上学时,她甚至以为来例假阶段坐男人坐过的椅子会怀孕,因此,一到那个特殊时期,她总是战战兢兢,生怕坐错了椅子;来牧区后,她看见儿马伸出阳具,竟然惊讶地张大嘴巴,以为那马是畸形,有五条腿……逗得施朗笑翻在地,连声叫着傻丫头。施朗用职业革命家的理想和政治领袖的事业这些大道理诱导她,说做爱也是一种革命性的科学试验。为革命事业,连性命都可以不要,牺牲自己做试验有什么?直到施朗占有了她,她才体味出,所谓的科学实验,大概就是奸夫淫妇的行为了,是最见不得人的事儿。而从小,大人就反复告戒她,女人的贞节比什么都重要。没脸没皮与为大业牺牲一切,两种观念在她简单的头脑中进行惨烈搏斗,可施朗还不停在肉体上折磨她……这使她几乎陷入又一次崩溃。

革命指着自己脸上的一个疤对归芯说:“前些天,我对你说,这是蚊子咬的。其实不是,是施朗打的。他总这样……”“啊!你就这么忍下去?一个你不能确定爱不爱你的男人,难道还要继续忍受他的折磨?”归芯不理解。革命对她讲过,她的兄弟姐妹都利用她爸的关系,当了兵,提了干。归芯就劝革命:“走后门也许不光彩,但环境发展到这么恶劣的地步,要活下去,还是走为上策!”她却固执地摇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不走!”谁又能是谁的人呢?这观念把归芯搞糊涂了。也许,她们能彼此沟通,却难以相互理解。

最后,归芯和革命成为认错或说认罪态度最不好的两个人。期间,冯处长找她们个别谈过一次话。归芯去时,见冯处长和个白净的大美人坐在一起,据说大美人是医生。医生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真是微妙的叫人摸不着头脑。冯处长仿佛心不在焉,哼哼哈哈地问她,你觉得欧小敖和施朗这两个人怎么样。归芯说,觉得他们人都挺好。小敖的缺点是急躁,施朗的缺点是有点儿夸夸其谈。冯处长问了几句,就让她回去了。

杨副政委也找过归芯谈话。杨副政委声色俱厉地对她说:“乌兰队二十多个知青,包括拘留审查的,数你和革命态度最坏!”然后,他突然阴阴地笑,“你自己说说,这几年你表现怎么样?”归芯还来不及回答,他就说:“我看,简直资产阶级化透了!”归芯说:“我不也和大家一样干活儿吗!”言外之义,怎么就我资产阶级化,还透了呢?杨副政委愣了一下:“听你们队的人揭发,你,还有小敖他妈照的那些个相片,那叫什么相片?整个一个资产阶级化,反动,糜烂!赶紧把那些相片都交出来!”归芯的脑子里“嗡”地一下,总算及时反应过来:“那些照片我早就烧了。”她想起来,这些照片只有石民曾经看过。当时他还赞不绝口,说照得真好看呢!都是一些穿着裙子,依着树或墙的照片,不知道从哪儿看出资产阶级化还透了?这事儿肯定是石民揭发的。让她把相片交出去展览,宁可自己烧了干净!回去之后,她真把大部分照片都烧了。后来,小敖曾多次埋怨她,不该把他妈妈那些宝贵的历史照片一把火烧了。

不烧就能保存下来吗?那本来就是一个不要历史的年代。

后来,杨副政委扭转话头,又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式说:“你出身不好,这我们知道。今天,我们暂且把你做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对待。”在说“暂且”两个字时,他特别加重语气,强调出恩赐的份量。他一定希望归芯感激涕零,可归芯没有。暂且也好,不暂且也好,根红苗正的小敖都进了拘留所,还能有什么好结果等着她这个“狗崽子”呢!

一个月后学习班结束,知青们该回转连部。心上仿佛都挂着秤砣,没了往日的说笑。赞巴连长的眼中已没有了往日的热情,他对归芯和革命说:“已经决定,把你们调到三班。”那目光里结着冰柱子,让人觉着冷彻心肺,“今天就去报道!”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三班原来属于额伦队。不久前,额伦队的绝大多数又开始造解放军的反,赶着牲口回老家,投向旗里的怀抱。解放军接管后,因为不满兵团对草场的破坏,加上旗里与解放军有矛盾,从中不断做工作,曾造巴书记反的他们第二次举起反旗,闹着回原籍。看来,额伦队造反还真有传统。

过去,乌兰队知青从来都把额伦队视为眼中钉,这回,却打心眼儿里佩服起他们的勇气。要能走,他们也早走了,可没地方去啊!当时,解放军曾派人拦截额伦队浩浩荡荡的搬家队伍,但有旗里暗中撑腰,他们当然不管不顾,大义凛然往前走。再要拦截,兴许发生流血事件,考虑到不能破坏军民关系、民族关系,解放军只有放额伦队一马。三班是经过大量做工作,半路杀回来的。因体现艰苦细致工作的成绩,当然对他们非常器重,已立为标兵班组。两人虽不愿离开乌兰队,到这模范班组接受监督,可命运捏在别人手心儿,不去也不行啊!

天已开始转冷,快到穿毡靴的时候。两人的心也和毡疙瘩一样沉。小敖、施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们又被逼离开感情深厚的贫下中牧。真像一场恶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回乌兰队拉行李,她们一路上碰到过几个牧民,互相说着“塞诺(你好)!”便不再多说什么。牧民们的眼睛里却有话,不住往外倾倒同情。像一杯杯暖暖的、苦苦的果汁流进心里,苦甜掺半,一大堆回忆向她们涌来,堵得她们鼻子发酸。

暂时分手,回各自的班组。门科阿妈的家就在归芯他们包儿附近。这样的时候,她不愿见阿妈,看到她老人家说什么好?一个月前,阿妈的狗看见她还不叫,就知道摇尾巴,亲热地在她眼前晃。如今,不该叫的时刻却叫了。阿妈走出来,冲她张着手,紧紧握住,问她身体好不好,让她保重。然后,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小敖,塞魂(好人哪)……”归芯握着阿妈的手颤抖了,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阿妈又说,你们的“小贼”跑了,“小箭”死了……“阿妈,‘小箭’怎么死的?”阿妈叹一口气:“它跑出去过两个礼拜,回来后瘦成一把骨头。喂它东西,也不肯吃一口,就这么把自己活活饿死了!可怜啊……”

归芯脑袋里蓦地变为一片空白,像痴人似的松开阿妈的手,再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趔趄着走到牛车前,都不知道怎么赶车上的路。往前奔了一大截后,悲痛才向她压来:“小箭”竟把自己活活饿死,为他们去死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记忆中几乎抹去了这条狗,它太普通,普通到混在狗群休想把它分辨出来。这种狗,谁又能把它当回事儿?一条不起眼儿的狗,跑出去两个星期,去找抛弃它的主人。长久的饥饿将一条健壮的狗折磨到枯瘦如柴,想像那情景都是一种痛苦!但失去主人,它却宁可选择痛苦,无悔、无怨、默默走向死亡。这也是一种无言的抗争吗?它是不是认为,主人成心抛弃了它?主人的无奈它理解吗?悲痛欲绝的归芯这样想着,抑制长久的眼泪不能抑制地涌出……

很多时候,人竟然不如一条狗。真的不如狗。

思绪万千的时候,她已来到和小敖一起生活过的蒙古包。“小箭”的主人文信堵在门口,脸上是一种她已被扫地出门的冷漠。对这个包儿,她心里装着那么多美好的记忆,却撞到了文信的一张冷脸上。像身体突然被冰封在铠甲中,心骤然降温。他们是多年的老同学,他是小傲的老朋友,一夜之间怎么就划清界限了呢?本是同根生的知青战友,共度过多少风霜雨雪呀!心口疼痛归疼痛,仔细想想也难怪,小敖已成为反革命坏头头儿,她是缠在小敖脖子上的一条毒蛇,这话倪永不是当面对她说过吗!

一肚子苦水儿原本想倾吐,现在只有咬碎了牙往肚里吞。她简单地说,自己来拿行李,另外,要把小敖的书和皮裤拿走。“书在车里,皮裤已被卫国穿走了。”文信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她一时有点瞠目结舌,小敖还活着,他的衣物却已被就地瓜分,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战友啊,墙倒众人推是多么美妙的一种选择。

她默默从哈麻车里拿出小敖的箱子,把《资本论》、《列宁文选》、《毛泽东选集》等书籍满满装进去。赶车的犍牛已经趴蛋,需要去赶另一头。借来门科的马,她到牛群去找犍牛。听门科说,小敖的牛已分给上中牧胡和了。

满山遍野的牛。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小敖的牛。小牛犊都长大了。那是爱贴边儿走的“小黄花鱼”,已从一头瘦弱的犊子,长成三岁的母牛(它还是个头儿太小。后来,在交配中,它竟被公牛压死);在小敖面前,爱撅着尾巴乱跑的“毛驴太君”,此刻抬起惊异的眼睛,久久凝望着她,依稀间似乎辨出了女主人……新生的犊子明显见瘦,看来,母牛的奶挤得太狠了。“我没能照料好你的牛!”归芯在心里对小敖说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突然,她看见了“嘎海”,它身边竟走着一头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牛犊。一瞬间,她的眼里噙满了眼泪,心像一件湿衣服,被一双粗鲁的手使劲扭绞,挤出的不是水,是血。

 

冰凉的小手

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触了小敖一下。恍惚中他听到鼾声与磨牙声。一激灵,他醒来。一片漆黑。“喵!”一声稚嫩脆弱的叫声传入他的耳膜,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拱他的手。适应黑暗后,他分辨出是只出生不久的小猫,正不住哆嗦,小爪子不停扒拉他的皮得勒,想要钻进来。内蒙古九月最后一个夜晚,气温相当北京的初冬。房子的砖墙没有抹好,透气露风。躺在冰凉的地上,没褥子,只铺着苇子草。再也没有睡意,搂过这只不知怎么溜进来的小猫,他将自己的脸紧贴在它脸上。

像针尖儿刺在每根神经上,浑身撕扯着疼,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是个囚犯,身陷师部的临时拘留所。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可用手摸摸脸,再胡撸胡撸脸旁的小东西,活的,有着心跳,确实是只哆哆嗦嗦的小猫。下午,团部杨副政委正式宣布,对他、施朗和闻起三人拘留审查,冰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旁回响,这不是梦。

“喵!”怀中的小猫可怜地又叫了一声,他赶忙搂紧它。孤单无依的小猫就像归芯,在这寒冷的秋夜,她一定睁着双眼,在苦苦等他回去。她甚至不如小猫,无法逾越荷枪实弹的兵团哨兵,自由地穿越门窗,来到他的身旁。

皮得勒和小敖的体温都不能将小猫暖和过来,它在小敖汗湿的手中颤抖,就像归芯冰凉的小手……

“冰凉的小手”,他生命中最美的歌!

高一第二学期,新学年第一天,也这样冷,刮着大风,他和归芯又见面了。带着一身寒气,归芯走进教室,来到他的身边。她白皙的脸颊绯红,不自觉打了个激灵:“好冷啊!”小敖抬起头,偷看一眼那迷人的脸庞,心突然一阵狂跳:“是吗?”他心不在焉。“不信,你看……”归芯的食指像一丝冷风,轻触他的手背。是成心挑逗还是无意识?已记不清归芯当时的表情,只留下冰凉手指触摸手背的感觉:凉丝丝的一闪即逝,像一道电流在心上划了一下,似灼伤的感觉至今犹在。使人心跳的冰凉小手!

 

他与她像宇宙中的两粒尘埃,两道生命的轨迹竟没有擦肩而过,命运偏偏让他们相遇,他抓住了那只冰凉的小手……要是他在中考的作文中不说真话,写自己的理想是做工程师,而是随波逐流,表决心甘做螺丝钉,茫茫宇宙中,他们不会相遇;如果归芯不整日泡在名著的汪洋大海里,电影、芭蕾几乎场场不落,稍微用一点功,或碰巧复习到课本上的定理,他们也就如南辕北辙的两粒尘埃……这就是他们的命运!错过一时,也许就错过一生一世。感谢上帝,让他们没有错过!命运让他们做了同桌,又让她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既然有了相遇、相知与相爱,就不该有今天的分离!

他得赶紧回家!在天气一天天变冷的蒙古包,没有他火热的胸膛,她冰冷的被窝谁来焐热?没有他结实的臂膀搂住她柔弱的肩,她从此还能塌实地睡觉吗?

眼前突然迸出临别时归芯蜡像般麻木的脸庞,心坠得好疼!那疼痛又将他牵引到对牛群和同学们的担忧上。没有了他这个牛倌,牛们遍撒在草原没人照应,会不会被狼祸害?同学们此刻都是什么状况……脑子里一片混沌,种种念头在翻涌。

毕竟天性乐观,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应该对这一天的降临早有准备。没什么大不了的,解放军不会为难他们。都是干部子弟,阶级兄弟筋连着筋,还能往死里整?对年轻人教训教训也就行了。旗里那帮还不是解放军呢,不也没把他们怎么着?当初,他们是有点儿太狂。自己更是路见不平点火就着,缺乏必要的冷静。往事一桩桩像过电影从他眼前掠过……

年轻气盛的他到处打抱不平,经常争得面红耳赤。吟一曾问过他:天下的事那么多,你管得过来吗?他回答:世上的事我不可能全管,但只要碰巧从我身边经过,我就管定了!天下的苍蝇我不可能全拍死,可只要有从我身边飞过的,我就举起苍蝇拍!性格决定命运,一有难事人们就爱找他,他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是一团燃烧的火,更是愤怒的金刚。也许再成熟点儿,方法再得当点儿,就能争取更多的理解并团结更多的人?

近一年多,他已然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懂得应该尽量去影响别人。要循循善诱,要允许别人犯错误,给人家思考的时间,不要轻易将人推向对立面。其实他已经开始学会做对立面知青和解放军的工作。在他们被抓的前一个月,他与赞巴连长的关系已搞得非常融洽,赞巴终于对他们这帮知青有所了解。若兵团的解放军再多给他们一点儿时间,多下来了解了解情况,他们就会明白,乌兰队知青的心是红的,血是热的。

他会自己证明自己的!很快,自由之风会向他吹来,他就会回到归芯身边。

第一件事,他要紧握她的小手,让它暖和过来……

实话实说

在师部的半成品房内,小敖他们大约被拘了一个月。说“大约”,因为时间已变为模糊的一片,白天和黑夜没有了任何意义。对着没有抹泥的砖墙,干坐在铺上发呆,像一盏等待油尽捻儿灭的羊油灯。没人搭理他们,没有书看,也没有活儿可干。一个姿势摆久了,腿开始发麻,站起来想活动活动,从一边墙走到另一边,不够十二步远。他不由常把自己与《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伏契克比。对于活蹦乱跳的他,孤独无疑就是酷刑。看来,他们被解放军晾在了一边。这是一种心理战术?叫他们失去自由,长久对着四壁,使人的精神彻底崩溃,嘴就不再有把门儿的。

没有放风的待遇。10月1日——刚进来的第二天,有过惟一的外出活动。叫他们立着,站在那儿听广播。电台里传出林彪有气无力拖长的声音,时不时突然高亢到刺耳,副统帅在天安门城楼讲话呢。曾几何时自己还是革命小将,如今却在荷枪实弹的包围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每一个吐字仿佛都在正告他,你已经是共产党监狱中的囚犯!阵阵寒气钻进了骨头缝儿里,一贯不怕冷的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激灵。

心疼的感觉不时袭来。一座大山突然横空梗在了他与归芯之间。他不知道她的安危,触摸不到她的身体,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分别时,归芯那一对痴痴的眼睛仿佛两粒冰冷的钢球击入他的身体,射中他的心脏。什么叫心疼,他如今才真正体会这个词的含义。

拘留所犯人不多。除他们三个,还有一个流氓强奸犯谢医生。小敖和闻起在一个房间,施朗和谢医生在另一个房间。在哨兵的监视下,同案犯绝对不许说话。否则,就会招来一顿臭骂,甚至皮肉之苦。闻起就是呆,摆出一副英勇无畏、随时准备作烈士的模样,引得人家手痒痒。

哨兵对小敖似乎客气些。进来的第一晚,有个姓武的进屋,在房间里转悠,磨磨蹭蹭关窗户。他没说一句话,但看着小敖的目光透露出某种信息:一种善意的好奇。后来,他一直对小敖他们不错。原来,小武和另外几个哨兵来自保定。他们都是保定某部所属工厂的子弟,小武的爸爸还是厂长。姥爷从解放初期就是该行业的老领导,头头脑脑没有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因有这层关系,几个哥们儿善待小敖也就不奇怪了。

终于,保卫科田干事第一次提审了小敖。他的模样很厚道,浓眉大眼,不善言辞,像个打仗的,一点儿不像提审犯人的保卫干部。他说出的话却可怕。他说:“你们队的知青在团部办学习班,知道吗?他们都交待了,揭出大量问题。你们的问题非常严重,思想反动。你要如实交代!”“反动?凭什么说我们反动!我们都生在革命家庭,从小受的革命传统教育!”小敖站了起来。“坐下!”田干事严厉下令,“反对林副统帅,议论中央文革,不是反动又是什么!”姥爷曾在四野某纵队当过副政委,从小,他就听说林彪这人能打仗,因此,对林副主席并没恶感,只是觉得他吹捧毛主席有些过分。他立即斩钉截铁回答:“我们没反对林副统帅!”“这样吧!”田干事的态度忽然软下来,“既然没觉得自己反动,说说别人认为不对,你们认为对的,也就是有争议的问题吧!”“那多了去了!”小敖太真挚,不知道厚道的田干事在“引蛇出洞”。他还以为,人家是给他一个探讨问题的机会。就像白云队的两个知青当年探亲回来,曾对他说起北京人现在天天“早请示,晚汇报”,咱们也该学习。他立刻一撇嘴:这不是和牛虻早期对蒙泰尼里主教一样,搞宗教崇拜吗?那俩人急了,指着他说:你反动……辩论得虽然激烈,也没怎么着。现在,他仍然天真地以为和那时一样呢。他开始侃侃而谈:“我们只是对有些人整天把‘三忠于’、‘四个伟大’挂在嘴头儿有一定看法。关心国家大事人人有责嘛!不错,我们是议论过一些问题。像跳忠字舞,对着馒头高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早请示、晚汇报’,搞‘红海洋’……这些跟宗教忏悔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有了样板戏就把传统戏剧全盘否定?中国人就不要传统、不要历史了?学历史,在安源搞工运主要是刘少奇。对《毛主席去安源》这幅油画过于吹捧,是不是不尊重历史?……”田干事问:“这些观点是谁提出的?施朗灌输给你们的?”“灌输?肩膀上扛的都是自己的脑袋!这是我们大家的观点,是大家经过思考得来的。”“看来,你们的观点还有一定道理。”田干事沉吟着,“你们为什么不向中央反映?”“想过,我们队知青曾在乌云庭查干草场讨论过,还打算给中央写信呢!”“你和施朗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朋友、战友关系呗!”“朋友、战友?他居心叵测,心理阴暗,反对林副主席,都已经揭发出来了!你这作朋友和战友的还不赶紧揭发、划清界限,争取宽大处理。”田干事一口气说出一串令他震惊的话。“谁说他反对林副主席?他和我的观点一样。我现在仍然坚持我们的观点是有理的!”“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知道吧?你出身革命家庭,本质不错。看来,你人缘也不错。同学们都保你,说你是好人,就是脾气大。经过研究,我们认为你是可以挽救的。赶快说清楚了,赶快回去!你和施朗不一样。”田干事一拧眉毛,“哼,他别交待!我们就晾着他,非从重处理他不可!”说到“从重”二字,田干事的牙都咬紧了。“施朗不是反革命,我敢保证!”“你保证?真是政治上的糊涂虫,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田干事冷笑着。

提审出来,小敖的心开始为施朗悬着。

保卫科给了他纸笔,让他写交待。他特意写了一份保证书交上去,保证施朗在政治上绝对没问题。想来想去,他认为对自己的观点不应该藏着掖着,还是实话实说好。归芯给他送来的铺盖里,不是夹着一条毛主席语录吗!主席说:“我们共产党人应该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他要坚持自己认为对的,改正自己认为错的。人应该活得光明磊落,做一个坦荡荡的人!得想法儿通知施朗和闻起,让他们实话实说。

再说,纸里包不住火,这些事儿人家肯定早已知道。闻起给他姐姐写的信,1968年就被捅了出来。其次,李力已把什么都说了。其三,卫国、文信他们早就看不惯施朗,认为他反动。在学习班还能不揭发?

下牧业队不久,闻起听了施朗富于鼓动性的言说,不由崇拜得五体投地。施朗有了跟屁虫,感觉也特别好,就忍不住教导闻起,向他独家倾泄自己的秘密观点。闻起差不多天天去聆听他教诲。这些个“珍馐美味”独自享用实在可惜。终于,他憋不住,把这些新鲜玩艺儿的一部分写信说给姐姐。孰料,姐姐非常正统,看到信里全是离经叛道的话,又急又气。正巧,她同学也在阿拉坦牧场插队,她就将信寄给了同学,想让她们好好帮助帮助自己这个误入歧途的弟弟。她的同学恰恰是与乌兰队水火不容的额伦队知青。接到这封本义不是大义灭亲的信,这伙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知青如获至宝,赶紧交给了旗里。于是,闻起的姐姐成就了大义灭亲。旗里利用李树人之死和信作为烤炉,将乌兰队知青做为异教徒放在火上烤。乌兰队知青本不是铁板一块,卫国、文信和李力早就认为施朗和反革命差不离,对小敖和他粘乎一直有意见。只因被小敖的威信压着,才没走向新岸。卫国和文信还曾把这事儿写信告诉莫老师。莫老师很快给小敖来了信,让他提高革命警惕,不要上坏人的当。小敖看完信,乐了。他还不至于那么偏激,把施朗看成反革命野心家。他觉得,施朗书读得比自己多,肯动脑子,思想活跃,有一定理论水平。

兵团接管后,李力怕受施朗连累,一再要求到战勤连,可不知什么原因没走成。一天,他喝醉了,在小敖他们包儿大哭着忏悔,说自己是叛徒,在当官儿的那儿把施朗、小敖他们都卖了。当时,小敖还一再安慰他,说认识到自己的错儿就行,别往心里去。有观点就摆在明面儿上,还怕人卖吗?实话实说,这是小敖做人的一贯准则,即使深陷囹圄他也不反悔。

闻起好办。趁哨兵不注意,他偷偷告诉闻起:“别硬顶了,他们都知道了。”“那怎么办?”“实话实说,争取主动呗!”“那……施朗的问题怎么办?”当时,他根本不知道施朗背着他对闻起说过什么,他以为,无非就是他已对田干事挑明的那些问题。他毫不犹豫地说:“咱们是有理的,怕什么!与其掖着藏着,让别人瞎说,不如自己解释清楚。”

同案犯不许串供,通知施朗就有点儿麻烦了。只有吃饭的时间,犯人们押在一起。哨兵拿枪在旁边看着,只准低头吃饭,不许说话。这是小敖见施朗的惟一场合。第二天晚饭,他成心坐到施朗对面。趁哨兵忙着和食堂的女兵团战士搭讪,他开始向施朗打手势,用口型对他说:“他们都知道了,该怎么说怎么说。”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一连好几遍,施朗终于明白了。他本来苍白的脸愈发苍白,也用口型说:“我不能说。”他把手比划成一支枪对着自己,意思是如果说了会被枪毙,“我死了,革命怎么办?她太可怜了。”他最后用口型说。

对施朗的态度小敖不以为然。他认为,既然认为自己正确,就该坦荡地说出来,真理越辩越明嘛。田干事还表态说他们的观点也有一定道理呢,怎么说出来就至于枪毙呢?

小敖哪里知道施朗问题的严重性,让他实话实说,完全出于保护他的一片好意。而施朗一直认为小敖太正统,有许多观点对他藏着掖着。多年后,小敖才知道,施朗在闻起、吟一他们那里散布了许多他一无所知的观点。例如,他对闻起说过,林彪的天才(顶峰)论、“大树特树”在理论上是绝对的、错误的;说林彪的“大树底下好乘凉”是把毛主席架空,暴露了他越位篡权的野心;又说林彪只有将才,没有帅才,不懂理论,不适合当领袖和接班人……这些观点,其实也不是他的原创,全是从他哥哥那里原方照搬过来的。他在“三招”时不但对自己无限上纲,还对自己的哥嫂大胆假设、无情揭发,使他们被判了死刑与死缓。只因林彪及时垮台,他们才得以生还。他哥哥原本是他的偶像,为活命,争取从宽处理,于是彻底坦白,甚至彻底得无边际。像许多人一样,他无中生有,说他和自己的哥嫂组织了反革命三人小集团。进而发挥想像,说传递信息时,他们学习地下工作者,将纸条放在暖瓶里。他也没忘将不知情的革命拉扯上。给她写了一张条子,承认自己加入了反革命集团,让她无情揭发。反革命集团本属子虚乌有,叫革命如何揭发?

知青们聚在一起指点江山时,有好几回,小敖和施朗争论得特别凶。施朗引经据典,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天才,林彪提出“天才论”不妥。并进一步说,历史上没有毛主席,中国革命也照样成功。那时,小敖没有读过多少理论书。从小受姥爷影响,他对主席特别崇拜。没有主席中国革命能成功?这观点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于是,忍不住与施朗激烈辩论。施朗在批评林彪“天才论”的同时,则大肆吹捧江青与中央文革,说江青同志才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有水平……小敖则对中央文革,特别是江青,从来没有好印象。江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动不动控诉老革命对她如何迫害,她身上哪有一丝马列主义的影子?记得她在“全红总”讲话时,提出了“文攻武卫”,闹得血流成河。这也叫水平?早就听姥爷说过,四二年延安整风,康生大搞逼供信,将人吊起来往死里打,“托派”帽子满天飞,极左得厉害。姥姥那会儿就被打成了“托派”,害得姥爷表态,要和刚结婚不久的姥姥离婚。姥姥不过是1938年从白区去延安的学生,什么叫“托派”都闹不明白,怎么会和“托派”沾边?中央文革这帮人,专门整人,他一直对这几个看不入眼。他只是从身边想不通的事儿来判断。他断定施朗的观点过于绝对化,而且对江青他们也太那个了。这么着,争得差点儿把蒙古包的顶子掀上天。吟一和闻起全都站在施朗一边。他哪里知道,几次辩论下来,施朗就对他有了戒心,私下里将他定位成正统派。从此,每逢讨论这些问题,便总是有意隔离他,而与闻起、吟一他们几个聊。他当然蒙在鼓里,仍以为施朗是他掏心窝子的朋友呢。所以,闻起的实话实说最后到底是何内容,他无从知晓。

小敖本想保护施朗他们,冒险通风报信。不料,真正出卖人的施朗却倒咬一口。后来,这反而成为论证小敖出卖人的证据。

好在盖棺方能定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饥寒交迫的猪

不久,师部拘留所粗糙地完工。

仿佛为庆祝拘留所的落成,犯人开始一天天增多。那时,师部有第一招待所和第二招待所。前者专门招待当官儿的和现役军人,是师部的“星级”宾馆;后者接待过往牧民与知青,相当于平民招待所。为叫起来省事儿,人们俗称为“一招”和“二招”。无聊和无奈也会滋生出幽默,不知是谁首先将拘留所与“一招”、“二招”相提并论,将它称为了“三招”。这一叫法迅速流传开。从此,人们不再提“师部拘留所”这几个不吉利的字眼儿,而改称“三招”。

“三招”是座名副其实的炼狱。

在“三招”,犯人大约两类,一类“反革命”,多是知青;另一类流氓强奸犯,多为现役。“三招”是土坯子建成的平房。由于住这房子的其实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人类,因而,土坯堆砌得马马虎虎,至于比猪圈强还是差,没有人认真考证过。冬季到了,土坯房虽有火墙,只偶尔点火,寒风像草船借箭中的箭矢,密密麻麻从缝隙射进来,室温和野外差不离,墙上挂着冰碴儿。

战勤连有个小战士,人瘦个头儿小,长得尖嘴猴腮,外号叫“小鬼儿”。因为和指导员、连长的关系没处好,顶撞过几句,被扣上“思想反动”的帽子,投进“三招”。“小鬼儿”不会照顾自己,更没挨冻的经验,晚上睡觉没把脸藏进被窝儿。结果,两个耳朵冻成两个灯泡,差点儿没掉下来。幸亏没多久,他被“特赦”,才算保住了一对耳朵。还有一个兵团战士,已记不清他的名字。出身地主,说过几句落后活,也被关进“三招”。这人嘴头子不服软儿,哨兵看他特不顺眼。只许他老老实实坐那儿,不许乱说乱动。屋里没火,他穿的鞋又不行。没几天,他的十个脚趾全冻掉了。后来,他被判十年徒刑,送往呼市劳改。临走那天,看他艰难挪动脚步的模样,只要胸腔里装的还是一颗人心肯定会疼一疼的。

每天早上,小敖把脸从皮得勒里钻出来,头发和靠脸的皮领上全都结满冰霜。多亏他有归芯送来的皮得勒!但一双汗脚却不能幸免,很快生满了冻疮。没有药,他常在半夜疼醒。迷茫中,自由像一只美丽的小鸟,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是那么渴望能捉住它。然后,他会和小鸟一起飞,飞出“三招”小小的窗户,飞回草原,落进归芯柔软的怀抱里!清醒时,他就一遍一遍地想,解放军将自己当坏人抓进来,一定是一场误会!当然,自己也不是一点儿问题没有。一贯偏激,跟他们关系搞僵了,才造成今天的后果。可不管是什么问题,决不是反革命的问题。他相信党,相信解放军,他们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决不会下手往死里整他们的,他很快就会回家。“三招”的墙上有一条毛主席语录,小敖进来时就贴在上面。大意是说,一个革命同志要经得起委屈和误解,不能走向革命的反面。屋内仅有的一盏灯昏昏暗暗,夜夜闪着影影绰绰的光。四周寂静得可怕,小敖会盯着对面墙上的语录出神,直到眼睛发花。毛主席这番话简直就是对他说的,他要禁得起考验啊!

一天,两天,严冬沉重地降临又悄悄过去。当自由变得愈来愈遥遥无期时,他对伤痛的感觉一天天变得麻木了。尽管对自身的境遇仍旧无法理解,无法忍受的屈辱与绝望一阵阵袭来,但却像伤痛一样成为了一种习惯。夜不能寐时,只有心上不变的一点丝拉拉作痛,那就是对归芯的无边思念。冰凉的小手,雪白的肌肤,柳阴下的握手,公园树丛中的相会……美好而又遥远,远得让他心痛。现实是他躺在冷冰冰的炕上,心仿佛被割成了两半。

对归芯的渴望不再是虚无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他渴望没有阻隔、没有距离的灵与肉的真正交流,渴望归芯融化在他的怀抱里。天寒地冻的日日夜夜,对归芯的无边思念是他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焰……梦中,他的欲望被火焚烧着,他美丽的姑娘也化作了一团火,与他交合在一起,拥抱、做爱,高潮……醒来,在冰冷的夜半,他的身体竟是粘湿的,冰凉的液体诉说着他的渴望与无奈。两团火燃烧过后,体验着汗水缓慢从身体滑落的感觉,那曾是何等的幸福!现在,它们还没有来得及滑落,就已结成了冰,怎样的绝望啊!

到“三招”后,犯人开始干活儿,比干呆着强得多,孤独而无所事事会使人发疯的。

但劳动强度不言而喻,时间也拉得特别长。

白天,忙于繁重的劳作,头脑逐渐变得迟钝、麻木。如果只有一个字能挤进犯人大脑皮层的缝隙,就只能是一个“饿”字。

小敖经常梦见林大爷在做炸酱面。他的手麻利地抖着,抻出的面条似乎又筋斗又长。香喷喷的炸酱做好了,放在桌上,他已看得见油汪汪儿的大肉块儿了。往往,他急匆匆还没将面条和匀,刚想将肉块儿和面条往嘴里塞,就会突然醒来,嘴角还挂着哈喇子。哎,哪怕让他吃上一口再醒呢!

干的是最苦、最累、最脏的体力活儿,每天给的口粮却不到半斤。吃的全部是兵团战士的残羹剩饭。把他们的剩饭、剩菜,剩汤,甚至是好几天以前剩的,搅成一锅所谓大杂烩,不是喂人,是喂牲口呢。那时,兵团战士的伙食也差,很少见到荤腥。吃剩的到了这帮犯人嘴里,自然连个油星儿也难得见到。应该说,“三招”犯人的伙食,甚至比不上有些人家的猪食。给他们的窝头、黑面馒头全都冻得像铁疙瘩一样坚硬。饿极了,吃着带冰碴儿的窝头,只要多给半个,感觉就像落魄的朱元璋喝“珍珠翡翠白玉汤”。过春节那天,兵团战士改善伙食,老远就闻到诱人的炖羊肉味儿,可他们吃的照旧是冻得帮帮硬的黑面儿馒头和几天以前的剩菜汤。

人饿极了就偷,凡是能往嘴里塞的,一律吞进肚里。

小敖一共在“三招”呆了二十个月。许多哨兵都觉得他为人仗义,待人好,是为朋友进来的,所以对他刮目相看。为此,偶尔也能让他捞点儿吃的。哨兵让他在门外砌了一个灶,允许他烧火煮开水,叫他到战勤连种萝卜,冬储羊肉的秋季,甚至允许他杀羊。

有了外出机会,就有了顺手牵羊的机遇。既然都是被圈进“三招”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就该照应。萝卜地紧靠“三招”一排排窗户。事先,他招呼哥们儿将窗户打开。趁哨兵不注意,他拔起地里的萝卜,像扔手榴弹,一个个往窗户里投,让忍饥挨饿的难兄难弟们填填干瘪的肚子。干活儿的时候,他们还偷过喂马的生玉米粒,抓过喂猪的饲料生泥鳅。和着泥的生东西,他们不管不顾,大把大把往嘴里填。那时的肠胃也真好,消化力特强,很少听说有闹肚子的。饿极了时,他们甚至从地里刨出埋了一、两年的马铃薯,掸掸泥就囫囵吞下肚去。饿昏了头的闻起甚至吃过牙膏。吃坏了的事儿虽说罕见,也偶有发生。一天早上,闻起爬起来,小敖发现,他的脸肿得老高。原来,是头天吃了隔年发霉的马铃薯中毒了。好在中毒不深,只是脸肿,没几天就痊愈了。当时,大家都没觉得命值钱,还有心思开玩笑。一伙人又拿闻起取乐儿:“得!本来眼睛就不大,这回成一道缝儿了!”“一道缝儿好啊!聚光。”

没油水,吃不饱,加上顿顿粗粮,小敖一个星期也拉不了一回屎,大便甚至要用手抠。渐渐地,他得了非常厉害的痔疮,经常便血。同屋有个姓吴的军医,懂针灸。吴医生让他趴下,拿根没有消毒的缝衣针,在他背上挑痔点,只听发出一阵“叭叭”的响声,并不觉得怎么疼。嘁哩咔喳,痔疮这病竟叫吴医生妙手回春。他的命大,没消毒的缝衣针愣没让他感染。

有时,也能遇到想利用他的哨兵,或是通情达理的。宰羊时,哨兵让他偷肉,一块块藏在羊血里带回来,肉归哨兵,血就给他;在哨兵愿意睁一眼闭一眼时,他甚至能将羊杂碎偷偷拿进“三招”。点起柴火,找个破锅之类的器皿,把羊血或羊杂碎煮熟,然后分给众兄弟解馋,虽没油盐酱醋,大家也会像过节一般。对饥饿的人来说,还有比吃更幸福的吗!

人,有时会被突然变成一头饥寒交迫的猪。似乎生存高于一切。可人毕竟不同于猪。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像两个被流放的犯人,归芯和革命来到了三班。额伦队原来的男生都跟着返回原籍,班里只剩一个女知青包儿,现住着四位女生,还有两个已被调往连部。都是受重用的苗子,剩下的早晚也得上调。

冤家路窄,冯耘就在这包儿。她出身干部家庭,从小当干部,一到阿拉坦,就成为“造反团”积极分子,乌兰队死对头。归芯她们一来,冯耘就以监管人自居,不知是领导授意的,还是她的业余爱好,总之,圆眼睛睁得更圆,一会儿支使她们干这,一会儿支使她们干那,说话的语气比对牧主、富牧好不了多少。指导员那儿也跑得挺勤,八成儿忙着汇报吧。

还有个叫贾贞的,老高三,个子特矮,说话阴阳怪气儿,对人总是阴着一张脸。她似乎成心在找革命的麻烦,对革命说话更是难听。革命也不是软柿子,遂与她多次发生冲突。没几天,两人就成针尖儿对麦芒儿的架势。

关于她,有一段流传阿拉坦的故事。额伦队男生没走时,他们队有个老实巴交的男生,大家都管他叫老憨。老憨也是老高三的,爱看书,不爱说话,见着女生就脸红。本来,两个人是决计凑不到一块儿的,却因都到场部参加学习班,贾贞学人医,老憨学兽医。一来二去便有了些接触,贾贞对老憨有过几回笑脸,老憨也敢结结巴巴跟她说上几句话了。谁承想老憨就居然生出了遐想,以为贾贞对他有意思。这么着,说话也不再结巴,还生出几分自信来。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太阳天,仗着太阳烤脸的热气儿,他大着胆子对贾贞提出跟她交朋友。贾贞嘿嘿一阵冷笑,不说同意不同意的话,竟让人家去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王杰(扑向炸药包救战友的解放军英雄)。不知怎么这事儿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阿拉坦。众男生都特别愤怒,王杰和老憨这事儿哪和哪儿啊?你贾贞不同意就说个痛快话儿,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就算是七贞八烈的圣女,也犯不着这么损吧?打那儿,男子汉们一致决议:晾着她!也就是说,从此男知青谁也不找她了。

另外两个女生都是初中生。一个大家都叫她娜仁其其格(太阳花),连她的本名似乎都忘了,长得粗眉大眼,一天到晚就知道傻乎乎地乐。还有一个叫郑义,个子挺高,脸白白的。郑义对归芯、革命的态度和那几位明显不同,透着和气。看来,她是犯了糊涂,没把自己的位置摆对。

新换了这么个地方,归芯和革命都觉得背上仿佛长满了眼睛,浑身不舒服。不能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啊。看样子,郑义对她们挺同情的,还存着几分想了解她们的好奇。可归芯她们真不敢跟她说什么。为精神上撑得住,需要互相鼓鼓劲儿。晚上躺在蒙古包里,革命和归芯就你一句我一句背《革命烈士诗抄》上的句子。什么“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以烈士的豪情壮志激励自己。可是第三天早上,指导员就驾临了,不苟言笑的脸上泛着一层煞气,对她们说:“你们天天晚上念诗,知道吗,这是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坚持反动立场!以后不许再念!”归芯背过脸,不看指导员,革命则瞪着他的眼睛,两个人都不说话。

本来,一个包儿住四个人就满满当当,加上归芯和革命,显得愈发拥挤,一张张脸挨得很近,眼睛对眼睛。归芯和革命你一句我一句,成心甩难听的:“谁那么缺德,到指导员那儿告状?”“念几句革命烈士诗抄招谁惹谁了?”郑义也特别不满,扯着嗓子说:“就是,念的是革命诗抄,又不是反动宣言,至于汇报吗!”不知为什么,冯耘和贾贞低着头,谁都不看;娜仁其其格则瞪着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不明白说的是什么。

郑义一连数落了好几天,强烈表现出对告状人的不满。看来,这个不平她是打定了。后来,她还真跑到连部,去给指导员提意见,说他小题大做,乱上纲上线。为此,连里的领导多次找她谈话,说她立场有问题,被乌兰队的知青洗脑了,替人当枪使。她想不通,一张白脸越变越黄,嘴里不住叨唠:“我怎么就看不出她们思想反动啊……都是北京来的知青,干吗互相整呢?”归芯虽然感动,还是忍不住劝她:“别放着好日子不过,给自己找麻烦。少说几句不就完了?小敖不就是打抱不平进去的!你和我们不一样……”革命挺激动,对归芯说:“没想到额伦队也有好人,郑义这人真不错!”

生活和理想本来就不是一码事儿。能按信念坚定不移地走下去,那是英雄。芸芸众生碰撞过命运的棱刺,往往弯腰、回头。归芯想起一句话:“在命运的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但也绝不回头!”那是1969年夏天,从北京探亲回来的知青传抄过来的。她知道了这句话,非常激动。当年8月,传来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我赞成这样的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她又一次激动了,于是做了一首诗:


                           无题
  
                   君不见自古英雄死不畏,
                   苦心劳骨何蹙眉!
                   洪波泛滥堤坝垒,
                   地陷自有顽石堆。
                   说什么如来法掌通四海,
                   俺只念大闹天宫猴王美。
                   大圣火眼辨是非,
                   金棒勇扫乌龟辈,
                   豪气长虹为玉碎,
                   泥腿菩萨终崩溃。
                   只学这悟空造反不自馁,
                   却莫怨身家性命“妄”抛废。
  
想起自己的诗,她不由悲从中来,不幸果真被自己言中,简直是乌鸦嘴!英雄,当英雄有这么容易?特别是被误解的英雄。想象中,谁都可以满面流血着潇洒,遍体鳞伤着笑对死亡。但在真正碰得头破血流,甚至面临死亡的威胁时,又有多少人能挺住?孙悟空是吴敬梓想象的产物,即使如此,它也最终逃不过如来的法掌,免不掉受招安的命运。写歪诗舒发豪气谁不会!面对严酷的现实,自己能忍受得下去,能不崩溃吗?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还是个小女人……难啊!

归芯和革命没在一块儿呆几天,革命又被团部拉走了。据说,施朗的问题特别严重,反革命集团的问题也已有了端倪。她和倪永属知情人,师部特别命令,让他们到团部交待问题。黑云压城城已摧啊。

革命走了,只剩归芯一人,她惟有紧闭嘴巴,拼命干活儿。

这时,调到连部的两个原额伦队女生回来了。一个包里塞进七个人,也没那么多活儿干。连里决定,让这帮女生暂时交出羊群,去运草。

从秋天起牧区就开始打草,储备起来,供冬天喂弱畜。

打草、运草向来是牧主、富牧及子弟的活儿,不知怎么竟落到受重用的冯耘她们头上。这帮额伦队的娘子军还真是飒爽英姿。一到草场,立刻捋胳膊挽袖子大干。很快,她们手上已打满血泡,浑身疼得不想爬起来。却全都咬牙扛着,谁都不叫苦叫累。

归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要让这些人看看,我干活儿不比别人差,血是热的,心是红的。人确实需要一点精神。这么想着,仿佛浑身的疼痛都减轻了。再说,疼痛是可以相互抵消的,皮肉、骨头的酸痛怎能比得上心头滴血的痛楚?

一堆堆干草装上牛车、马车,不断往棚里运。车要装得尽量满,装一层,压一层,草堆得像小山般高,再捆扎结实。累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赶着牛车慢悠悠向棚圈走时,思绪就会像风涌向心头,聚在那儿,堵得人喘不上气。落到今天的地步,她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错了,你们错了!”她想对全世界喊出这几个字,但只能在心底自语。泪水在心田流淌,与血管中的血搅拌在一起……

白天运草,晚上学习,一切都抓得特别紧。兵团正在大学王国福同志。不知为什么,归芯学习王国福,就像看《红灯记》。她想起解放军对他们的不公正,想起王国福完全舍弃一己的利益……要是死都不怕,还怕受冤屈吗?那些革命词句化作了顺口溜,冲进她脑海里:


                 向王国福同志学习

               人都说塞外的北风分外寒,
               我却觉11月的风儿吹得软。
               冷风袭骨心儿暖,
               王国福的形象摧心肝。
               老队长啊,好领班,
               钢筋铁打真硬汉。
               拉革命车不松套,
               朝共产主义道儿上跑得欢。
               车轮滚滚奔向前,
               不停气儿来不歇肩。
               牛鬼蛇神好似泥丸碾作土,
               艰难成灰化等闲。
               毛泽东思想育就了苦根苗,
              “公”字填满老队长的红心坎儿。
               病魔缠身全忘掉,
               也不把亲生儿女来挂牵,
               心心只惦集体业,
               临终单把整党的事儿托遗言。
               为革命献身理当然,
               虽死犹生无遗憾,
               榜样的力量重泰山,
               千人学来万人传。
              
               人都说塞外的北风分外寒,
               我却觉11月的风儿吹得软。
               冷风袭骨心儿暖,
              王国福的形象摧心肝。
              呕心沥血为人民,
             “私”字不把心窝儿占,
              群众欢笑他才乐开颜。
              学习老队长,
              把“权”字的分量掂得全,
              路线为纲思量严。
              为阶级兄弟不吃二遍苦,
              走社会主义阳光大道跑在前。
              学习老队长,
              作一个钢筋铁打铮铮汉。
              任你北风吹得紧,
              笑看前程布满艰和险。
              要做到不怕挫折不怕碾,
              步履不乱心不变。
              说什么个人名利前途与团圆,
              这都是粪土不值一文钱!
              沿着老队长的脚印走啊,
              一步一个脚印迈得坚。
  
严格说这不能算一首诗,却极具时代特色,充满那个年代的战斗口号。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失去了自己,时代烙印充塞着每个个体的灵魂。“私”即是“我”,“斗私批修”,直斗得“我”已不再是我,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这就是灵魂深处闹革命的威力。然而,归芯的灵魂深处就是不能和那个时代完全同步。

初冬一连下过几场雪,突然又神经病似的暖和起来,竟下了一场雨。辛辛苦苦运到棚圈的草,雪一化,祸害了不少,大半沤烂。

这时,连里又给三班的女生另行安排任务,让她去山里打井。

找水源是技术活儿,起码要有多年的打井经验。这帮女知青,甭说打井,听都没听说过。服从命令听指挥,去吧!从连部找来一个曾打过两口井的原基建队成员,胡乱往山旮旯儿一指,她们就稀里糊涂干上了。那年头的口号是“战天斗地,改造中国”。只要有为革命打井出水的愿望,这水就该一准儿冒出来。

地上冻了,镐砸在如铁的冻土上,直冒火星儿。起早贪黑,发扬愚公移山精神,一连挖了二十多天。大坑越挖越深,满满一铲土扬上去,人恨不得飞起来,土能撒下来一半儿,成天女散土了。挥汗如雨,累死累活,仍旧见不到水的踪影。最终,挖出的是两口干井。


富牧忘我救人

吟一从学习班回来后,便被取缔了放马资格。他也在打草、运草,只是与归芯不在一个班组。四位知青、四个富牧搭伙儿住一个蒙古包儿,其中有过去的大能人和大力士西胡勒台。他原来是上中牧,重新划阶级时被提高了成份。他身材魁梧,两只向上挑的眼睛虽不大,但挺精神。看他套马,那才过瘾呢!套马杆一抖,挽起的袖子露出两条黑油油的胳膊,似乎能看到腱子肉在他的皮肤下跃动。套住马后,迅捷往马鞍后一坐,粗壮的两条胳膊肌肉绷紧,多调皮的生个子都得乖乖站住。怪只怪小家小业闹得太红火,自留畜养多了。一夜之间,从人人羡慕的一家子,变成了阶级敌人。家被抄了,从羊倌儿队伍清除出去,天天干苦力:洗羊、垒圈、打草……

西胡勒台虽说长得五大三粗,肚子里却有点儿墨水儿。闲来无事,他居然拿出刀子刻国际象棋,看样子还会下,这在牧民里很是稀罕。吟一学过国际象棋,看着棋子儿,手直痒痒。可怎么能和富牧下棋呢?他只好强忍住自己的欲望。

一天中午,喝完茶,男知青们都躺在草地上休息。正午的阳光泼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浑身酸疼的肌肉都松弛了。一会儿还要干活儿,按惯例,没给马松套,两匹马架着打草机,悠哉悠哉嚼草,套绳松垮垮耷拉着。吟一盯着吃草的马,一半清醒一半睡地开始想入非非……要是能够大片种牧草,大量盖棚圈该多好,那就能彻底解决冬天牲畜的过冬问题,不再靠天吃饭。来牧区整整三年,知青们几乎没有改变牧区的丝毫,却被牧区改造成心灵破碎、蓬头垢面的一群。马列主义是唯物主义,精髓就在“存在决定意识”,为什么他的意识一直高于存在?想到这儿,他不敢想下去了。解放军眼中,他们已滑入反革命的边缘,施朗、小敖他们甚至就是反革命了。想到小敖,他忽然感到内疚。在小敖被抓走的前两天,他们狠狠干过一架,还没来得及和好呢!小敖是他的朋友,怎么就会闹到绝交的地步?他一直与小敖过心,现在,谁还能和他推心置腹呢。其实,李树人的事儿他也应该去承担一份责任。但是,如果被判死刑,仅能为后人留一些教训,活生生的自己却要从地球上消失。谭嗣同是伟大,要以自己的鲜血唤醒民众。他做不到,他不甘心就这样去死……

突然,里套马的缰绳套绊住了左套马的腿,那马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绳套蓦地绷紧,从里套马的性器通过,狠狠抽了一下。里套马受惊了,拖着外套马、打草机向吟一躺着的方向冲来。其他几个知青反应灵敏,立即蹦起来四散逃窜。只有吟一望着冲过来的打草机发愣。人们看见打草机带着两匹马的力量,几乎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吟一压去,有的已恐怖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身材高大的身影扑了上来,奋力拉住里套马的嚼口。

受惊的马力气太猛,他看来要抓不住了。有人惊叫起来:“吟一,起来!快啊”他仍紧抓着嚼口不放,将一条腿跪在地上,让马拖了有十几米远。有几次,眼看就要被拖得躺在地上,打草机带着锋利的铡刀,向他的身体轧过来了,但他就是死拽住马不撒手。因为有外套马拖在地上,等于帮了他的忙。终于,里套马没了力气,嘴里吐着白沫,停了下来,打草机歪歪斜斜立住不动了。这时,吟一才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也看清舍命救他的人是富牧西胡勒台。西胡勒台黑红色的脸膛由于用力过猛而变成酱紫,蒙古袍的下摆与裤子膝盖处都已成为碎片,膝盖上血迹斑斑。众人围过来,帮着将马卸下,收拾好打草机,把马腿已折的外套马拖走,不住感叹:“好险,好险!”吟一望着西胡勒台,好想对他说声谢谢,当着众人却说不出口。西胡勒台很快低下头,一瘸一拐,默默牵着里套马走远。

从那以后,逢到开批斗会,特别是批西胡勒台,吟一就觉得自己张不开嘴。为此,有的知青曾给他提意见,说他对西胡勒台的态度暧昧。

一个不惜以生命换回自己生命的人,你怎么批?难道连沉默都不可以吗?


雨夜

早上出来还是晴空万里。下午,突然阴霾密布,紧跟着暴雨夹着闪电,劈头盖脸砸将下来。羊群一下子缩成团团,不肯再往前移动。归芯望着前面的小河,几分钟前,充其量也就是个小河沟,水淹不过脚脖子,宽不过一米,一迈腿就能过去。眼看着水哗哗上涨,越变越宽,似乎一眨眼就变成了一条恶浪汹涌的大江,一浪压一浪。

她正在想,转眼快一年过去,小敖他们关押在“三招”,几乎没有一点儿消息,问题真的这么严重?半年前,革命从战勤连回来了。她到团部后,刚开始,是让大乌兰看着她和倪永,让他们背对背继续揭发、交待问题。揭发和交待所谓的政治组织问题,可革命毫无所知。再说,她铁了心要做施朗的爱人。怎么能揭发自己的爱人,当软骨头!就这样,一个月过去,倪永回牧业队了,她却成为顽固不化分子,被送往战勤连监督劳动。割苇子,卖苦力,受尽艰辛与屈辱,她甚至想过自杀,但终于挺了过来。监督劳动了两个多月,还是从她身上榨不出有关反革命集团的任何内幕,只好让她回到了三班。回来的革命已经脱形,精神也几近崩溃。同是天涯沦落人,归芯和革命现在又相逢了,真有一种砸了骨头连着筋的感觉。

归芯在三班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是在距离上离着关爱她们的贫下中牧近些。虽说地理位置近,可也难得见面。吃苦、受累不算什么,可怕的是孤独与屈辱。

革命不在三班的那个严冬,天仿佛也格外冷。归芯将头缩在被子里,不知是因为严寒还是孤独,她常常睁着眼睛,蜷着身子,感觉无边的黑暗像五行山似的向她压了过来。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无边的绝望随着大山的重量压在她单薄的肩上,身体一点一点缩小……面对无边的绝望,在一个寒风大作白雪飘飞的夜晚,听着包外此起彼伏的狼嚎,她曾作过一首诗,试图激励自己振作起来:

 

                         寒夜有感
                     
                      骤冷暖逝西风烈,
                      西风卷地黄草咽。
                      玉龙战罢残鳞卸,
                      飞雪报冬与秋别。
                      独立冻土对寒夜,
                      苍苍寒夜无明月。

                       我非花草随风谢,
                       风刀雪剑如砍铁。
                       马列雄文照眼界,
                       笑听狼嚎悲切切。
                       心有炉火化冷雪,
                       傲视寒夜艰险越。
   
诗是写在纸上的梦呓,她这是在自欺欺人。

马列雄文愈看愈糊涂,明明觉得自己没错,现实却正告你特错大错了;在冰冷的存在中,等待他们的将是悲切切的命运。万般无奈中,她只有用美好的回忆去冲淡绝望……

曾经以为,谁也不能拆散他们,然而,她竟有三百多天没见到小敖了!这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看不到那燃烧的黑眼睛,甚至连那充满活力的声音都听不到!若是让时光倒流,倒回学校去,倒回到江涛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中也好啊!尽管他们也被拆散,却能相对无言,站在同一地面,注视着彼此晶亮的眼睛。想要约会,可以瞧着对方的眼睛,摸一摸自己的耳垂——那是他们的暗号。晚上,在树阴底下,就能手拉着手,脸贴着脸。甚至在寒冷的冬天,也能彼此取暖……回忆像一把尖利的匕首,拿起它等于刺向自己脆弱的心田。对比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归芯把湿乎乎的身体在冰冷的雨衣里裹紧。不能抬头,不然,水柱般的雨水就会灌进脖颈里。天就要黑了,羊群应该回家,可它们却不愿挪动一步。前面有一条不断加宽、加深的河……秋天到了,却没有一点儿秋天美好的影子。归芯轻轻叹一口气,什么也不能再想了。风在咆哮,雨在肆虐,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她和一群赖着不走的羊。她冷得瑟瑟发抖。天黑得像一口巨大的锅,扣在她的头顶,哗哗向下倾倒着水。看来,她得在狂风夹裹着雨幕的黑暗中独自呆一夜……

“归芯,归芯,我来了……”她突然听到革命有些沙哑的娃娃腔,像淹没在水里的人摸到一根救命稻草,心狂跳起来:“我在这儿……”革命骑一匹马,冲过风雨,踉跄着向她奔来。从战勤连回来后,革命就跟牧主及其子弟的待遇相同,晚上下夜,白天干剪羊毛等粗话儿,不再给她配马。这摇摇晃晃的马一定是借的。浪头炫耀地翻滚,其势汹汹。革命已驱赶着马下到河里。“革命,别过来,危险!”归芯往河边冲去,对她大声叫喊。革命却不理会,拼命夹着马肚子,一只手使劲挥动马鞭,向对岸奔来。到河中央了,浪头像一把把卷刃刀横着劈向马肚子。马站立不稳,向侧面倒去,一瞬间仿佛要被恶浪卷走……人马在湍急的水流中挣扎、游泳,终于游到了对岸,蹒跚着向她走来。

两人透过雨幕对望着,彼此的脸都模糊。冰冷的雨如同利剑,砍着她们不住哆嗦的身体。

革命大声喘息着,几绺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耷拉在苍白淌水的前额。她身穿一件又窄又短的破旧军绿雨衣,腿露了出来,膝盖以下正沥沥拉拉往下流水。

归芯凄楚地笑了,紧紧抓住革命颤抖的手。一个站立不稳,两人同时摔倒在雨地里。她们索性坐在水中,继续喘气……

天完全黑了。雨水同汗水混在一起,温度逐渐降得很低。革命冰凉的手在归芯的手中不停战抖:“真冷!”“冷!”归芯的上牙嗑着下牙。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将身体紧紧依偎在了一起,企图以彼此的身体来温暖对方。仍旧是两个颤抖、冰冷的身体,能感觉到的只是彼此温暖的呼吸。细细的一股暖流,呈环形回流,从一个身体流向另一个身体。两颗孤寂的心同时感到了些许暖意,心与心的距离愈来愈近……

革命陪伴着归芯,守着羊群熬过了这一夜。

患难之交生死相契。那个狂风夹着暴雨的夜晚,就这样嵌刻在归芯的记忆里。


找乐子和反抗

苦中作乐,不失为阿Q精神之一种。在“三招”呆久了,也只能发扬这种精神。

一次掏粪,闻起准备跳到一块木板儿上。小敖发现木板是糟的,赶紧对他喊:“别往上站,看掉下去!”闻起又动了呆气,竟摇头晃脑地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说着他一步跨上木板。镐还没抡起来,只听“咔喳”一响,糟板子断成两截儿。他摇晃着掉进了粪坑。那时,粪已然上冻,否则,就得混个屎尿一体。可硬邦邦的粪柱子扎了他的屁股,疼得他吱哇乱叫。小敖问他:“梨子的滋味如何?幸亏你小子穿着厚皮裤,要不就得腚上捅个窟窿!”施朗也边笑边说:“活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揪了上来。为这事儿,大家一连乐了几天。有人不停取笑他,梨子是甜的还是臭的?这小子一脸尴尬,笑而不答。

刚进“三招”那会儿,明文规定不许抽烟。施朗及后来进来的陈青等难友都有烟瘾。特别是某团原政治部主任老秦,烟荒闹得更凶。老秦是有妇之夫,与一女兵团战士通奸。这事儿让他们团的一个干事知道了,对那女青年威逼利诱,将其奸污。事情一闹大,他们的事儿终被抖落了出来。结果,两个现役均被圈入“三招”。老秦刚进来时,被兵团战士打惨了。都这样了,他还惦记着烟。其他难兄难弟们一提到香烟,也是两眼炯炯放光,像谈起漂亮女人。发了烟瘾,坐立不安,垂头丧气;见到地上的烟头儿,趁哨兵不注意,就如饿狼扑羊般冲上去,紧紧攥在手心儿里。看来,没烟抽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小敖虽然讨厌抽烟,却开始同情他们。于是,主动替他们排忧解难,帮他们捡哨兵吸剩的烟头儿。起初,他只在“三招”周围捡。当他把又小又脏的烟头儿递到老秦手上时,老秦的目光竟满含感激,手激动得直抖。一瞬间,他的侠义心肠上来了,觉得自己是在救人于水火。从此,他全身心地投入这项活动,甚至将捡烟头儿当做了“事业”。到食堂打饭,所过之处,他一次次低头弯腰,如秋风扫落叶般,藏在任何角落的烟头儿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最后,他捡烟头儿的技艺日臻完善,已颇有些杂技表演的味道。挑着满满两桶水或饭,不撂扁担,只一弯腰,轻轻松松,地上的烟头儿已进入手心。即使在哨兵眼前,他也毫不忌讳,公然当着他们如醉如痴地表演。哨兵是又好气又好笑,喝斥过他几回,可全无功效。

有烟没火儿也是白搭,烟鬼们憋得更难受了。好事做到底,解决火的问题成为头等大事儿。让难兄难弟过把烟瘾,是小敖那一段反复思考的问题。一天,他突然想起原始人“钻木取火”,不由眼前一亮。他偷来一枚钉子,悄悄在暖墙上钻了一个眼儿。暖墙空心儿,与炉灶的烟道相连,如果炉子点着,暖墙就起到暖气的作用。就等着这一天!当小敖嗅到烟火的味道,猴似的蹿起来,从铺底下抽几根芦苇棒棒,将其中一根迅速插进他钻的眼儿里。太难点了!捅进去半天,抽出的芦苇还是不带一丝烟气儿。也有运气好的时候,抽出的苇棒子竟冒着早也盼晚也盼的烟。几个人围在一起拼命吹。火苗儿终于从苇尖上蹿出来了!众人轻声欢呼着把烟头儿凑上去。看着烟鬼们坐在铺上,将一根点着的烟屁猛吸一口,一副悠哉悠哉的表情,小敖竟也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犯人当众捡烟头儿,特别是小敖无所顾忌的杂技演出,最终被反映到保卫科。这样做影响太坏了,遂决定对抽烟开禁,允许犯人花自己的钱买烟。但保卫科规定,买烟的钱要交到哨兵手里,由他们去买。穷嗖嗖的哨兵也乐得有这趟美差,顺便贪污点儿犯人的钱,掖几包香烟回来,自己偷着抽。

有一阵,派给“三招”犯人的活儿是搞基建:砌墙、抹泥、上瓦。所谓“上瓦”,是往屋顶上扔洋灰瓦。瓦是长方块儿的,长一尺,宽八寸,重十来斤。一块一块用手往房顶上掷。一般人扔不了多久就筋疲力竭。小敖学得挺快,也有长劲儿。他当场表演过,一口气连扔一千五百块,竟一块儿不碎。老瓦匠站在房顶,一只手接瓦,另一只手抹泥,姿势很潇洒。房下的小敖,一只手给他扔瓦,另一只手拿着铁锹和泥,姿势的干净利落绝不在老瓦匠之下。引得周围的人一阵阵喝彩。有几个在农村干惯活儿的不服,上来叫阵。没比多久,就趴了蛋。闻起也想表演表演,被一帮人哄到一边:“一边儿去,瞧你那细胳膊细腿儿!别现眼了!”

另一项表演是“上泥”,即连锹带泥往房顶儿上扔。这活儿的难度比上瓦难得多。铁锹把在空中要转90度。角度不能大,也不能小。这一角度正好让锹把在空中转过来,使其横向对着屋顶上的人。站在上面的一伸手便能抓住锹把,然后用胳膊夹住。扔到位必须是铁锹头儿冲前,锹把冲后,一点儿错不得。铁锹扔下来,下面的人要侧身接锹,角度也要合适。如果角度歪了,这铁锹就是凶器,能打得下面的人头破血流,砸得房顶上的人掉下来。

小敖投篮儿很准,一直是校队主力。这上泥的活儿虽悬,和投篮、接球的原理相通。他看了没多久,练了几天就差不离了。老师傅站在房顶上,将锹头子冲他,投标枪似的,“嚓”地瞄准他的脑袋掷下来。小敖不慌不忙,优美地一侧身,伸右手接住锹把,借力将锹插进和好的泥里,扬起锹把再扔上去。老师傅在上面抓住锹把,将泥磕出来,再投下来。一口气,连扔四个小时,小敖竟不喘粗气。哨兵和周围的人都张大了嘴看,他站在中央洋洋得意。那时,他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是犯人,而有一种运动场上得金牌的感觉。后来,同队的曹扬因不小心将没熄灭的炉灰倒出蒙古包,引发了一场大火,也被关进“三招”。曹扬也很能干,上泥的活儿也干得挺出色。但头把交椅仍由小敖稳坐。

不久,他想起物理课上学的杠杆原理。于是,他让老师傅找来两根长竹竿,扎扎实实绑在一起,成为一根长长的杠杆,以树为支点绑好,两头悬着。把装满泥的布袋或桶放在靠近房顶的一头,一个人站在另一头,把竹竿往下压,装泥的物件就乖乖地翘上去,老师傅一伸手就够着了。“绝了,小子真有你的!”老师傅高兴得喊起来。

小敖和施朗是老高三的。陈青和闻起是老初三的。陈青文化虽不算高,但他别的书不看,专门好古诗词。他自打来到内蒙古,就作开了五言、七绝,在乌兰队知青中,一时流转甚广。但他的诗只能算诌,花里胡哨,让人觉得眼熟。平心而论,他只有一首诗作得最好,是一首朴实无华的打油诗:“叽哩咕噜老蒙古,要想喝粥拿粪煮,白天拉屎用衣捂,晚上睡觉光屁股。”四句大白活,将内蒙古的风土人情描述得活灵活现。说的是牧民说话叽哩咕噜的,是蒙古话;他们烧火做饭不用煤和木材,而使牛粪和羊粪蛋儿;蒙古包外没有厕所,白天方便时把蒙古袍的腰带解开,往前走两步,用蒙古袍一挡,就成现成的厕所了;睡觉时,把裤子往下撸,套在腿和脚上,身上裹件蒙古袍,又挡风、又解乏。

四个人分关在两间屋子里,只隔一堵薄墙。不知是谁提议的,他们开始背古诗词,以打发晚上难捱的时光。

陈青会诌诗,施朗也略懂诗。两人有时一唱一和,可谁都不服谁。陈青说:“你这也叫诗?连平仄都没有。”施朗回敬道:“你倒是诗,整个一个俗!”小敖和闻起往往站在施朗一边,评价陈青的诗词小家子气、做作,认为施朗的诗词较大气。陈青不服,说:“什么大气小气,我就不信!我俩每人作一首,你俩猜是谁的!”施朗笑着说:“不用!我作两首,让他们猜哪首是学你的就行。”于是,施朗吟出两首词。一首《鹧鸪天。冬晨雪浴》:“塞北冬晨寒流袭,朔风咆哮雪飞急,窗凝冰画白鹤羽,墙挂霜图银蟒皮。雪水浴,似刀剔,赤胸顶风结冰衣,野蛮体魄事业底,刚强意志革命基。”另一首《忆江南》:“浓云暗,夜雨细绵绵。蚊落秋凉纱帐卷,沙沙雨声似嚼蚕,能不入香眠!帘外烟雨柳色,案前香炉紫烟,龙井茶香景德盘,助看唐诗旧卷。细读细思细品,慢踱慢看慢翻,也来提笔挥几言,可惜诗味太酸。”刚念完,小敖忍不住笑起来:“陈青诗味太酸!”闻起也摇头晃脑地说:“这后一首自然非陈青莫属!”气得陈青隔着墙半天不说话。小敖问:“生气啦?”陈青自我解嘲地“嘿嘿”一乐:“生哪门子气?跟你们这些不懂诗的犯不着较真儿!”赶过两天,他们还是接着斗,乐此不疲。

炼狱中的乐子也是乐子。人年轻便有幻想与希望,只要心没死,就总能在苦中找乐。

闻起、施朗、小敖三人属同案犯,但哨兵对施朗态度最坏,一方面认为他思想反动,案情最重,一方面觉着这小子太不仗义,到处乱咬;闻起呢,他们觉得那根本就是一个坏事儿的衙役;而哨兵对小敖的态度不一样,关了二十个月,他应该最为张狂,却没正经挨过一回打。

曹扬一进“三招”,就对小敖说:“同学们都特想你,盼你回家。”又说:“闻起这王八蛋、扫帚星,走哪儿丧哪儿!不仗义!惹了事,当缩头乌龟,让大家吃瓜落儿!”他的话也不全对。当初,是小敖主动冲出来,替闻起担着,能怨谁!可自己人都这样看闻起,在哨兵那儿,他能有好果子吃?

闻起倒是时常摆出一副英勇架式,大包大揽:“都是我干的,找我!”但他那模样,横看竖看都不像块料,谁信他的屁话?他也学小敖,跟哨兵斗嘴。一次,嚷嚷起来,他威胁要去保卫科告状。哨兵二愣一撇嘴说:“行,我们带你找保卫干事,可你得先带上铐子。”他竟乖乖听从二愣摆布,把手伸了出来。结果,保卫科没去成,脸却被二愣打成紫茄子。

哨兵中确实有缺人味儿的,外号叫二愣的是个典型。他是天津附近汉沽人,说话行事像螃蟹一样横,特别爱打人,听外号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吃饭时,押着他们去食堂,人前为显威风,成心将枪举得老高。走到打饭的窗口,人越多的场合吆喝声越响:“嘛,走那么快作嘛?饿死鬼呀!”还叫食堂和他关系不错的故意少给饭菜。不过一勺剩饭菜,左抖右抖,想着法儿将稠的折回锅里。可这家伙一见姑娘腿就发软,连声音都变细;看见女知青还爱充学问,不懂装懂。一天,小敖听他在食堂对一个女兵团战士说“莎士比亚这女人真不赖……”害得小敖嘴里的一口饭全喷了出来。

二愣爱没事找茬儿。一天,小敖蹲在新砌的灶旁烧火。他横着走过来嚷:“嘿,你为嘛往灶里续这么多柴禾?”小敖懒得答理他。“说你呢,小子!”他向小敖逼近。“不是烧得挺好吗!”小敖也横着来了一句。“好个屁,没看直冒烟啊!”“谁说有烟!”“你眼瞎啦?”“你才瞎呢!”“说谁?”“你!”小敖跳了起来。二愣也不含糊,端着刺刀就冲小敖扎过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操你妈!”小敖狂怒地吼叫着向他扑了过去,“你捅,你小子有种就捅!”不含糊的二愣脸白了,手抖了,刺刀向下,拔腿往后退去,突然掉转身,一会儿没影儿了。事后,二愣恶人先告状,对班长说,小敖要抢他的枪。班长提溜出小敖审问,小敖说:“他胡说!是他拿刺刀要捅我,有好些人可以作证。”班长一问,真有不少人替小敖证明。这回小敖倒不依不饶了,问班长:“还讲不讲党的政策了?”闹得班长也拿他没辙,只好一挥手,让他赶紧走人。

二愣欺人太甚,“三招”中没人不恨他。那天,大家在外头干活儿,赶上周围人多。施朗成心跟二愣吵起来。当着众人,二愣他们还得注意点儿影响,不能太放肆。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等着!回去再跟你算账!”果然,回到“三招”,他就把犯人都叫出来,让大家站直一排。然后,指着施朗喊:“你个反革命,站出来!”施朗尚未来得及答话,他就冲过去,狠狠扇了施朗两个大嘴巴,“你他妈居然想抢枪!”这小子又故伎重演!“谁他妈抢你枪了!操你妈!”小敖大叫着跳出来。“他妈的巴子!……”闻起也一阵乱骂。骂声引来不少围观的,连保卫干事都出来了。怕事情闹大,干事们张罗着,让哨兵将小敖他们立即轰回屋里,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二愣几次当众丢人,他琢磨着得好好整治整治这帮人。一连几天早上,他把小敖他们四点半就轰到地里干活,他自己却回去睡觉。“妈的,他睡咱们也睡!”小敖提议。于是,大家四脚八岔在土堆后面躺倒,很快就呼呼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二愣回来了,抓起土坷垃向大家扔去。小敖睡觉向来轻,一块石头砸在他肩膀旁,醒了。看到二愣如此恶毒,他捂着脑袋:“操你妈,扔我脑袋上了!”“谁扔你脑袋上了!”“扔着了!扔着了!”一堆人都爬起来给他作证,喊声一片。这一喊,招来不少看热闹的。二愣又没辙了,只好大叫一声:“全体排队!立正!向后转!”把这帮人赶回“三招”。一边走,他一边咬牙:“妈的,叫老子丢人现眼,走着瞧!”小敖偷着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小子也就是只纸老虎吧!

因为天天吃不饱,小敖总琢磨着到哪儿能闹点儿好吃的,除了抢,怎么弄都行。终于机会来了!那天,哨兵的屋里放了满满一桶馒头。扑鼻的香味儿真不该窜到对面,折腾得笼中人心中发痒:“唉,要是现在能吃上一口热馒头,立马儿死了我也愿意!”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真说到小敖心坎儿里,他当时就想:“不吃这馒头,我操他妈死不瞑目!”也真巧,赶上哨兵们都去学毛选。他没和谁打招呼,刺溜一下第一个摸了出去。溜进哨兵的房间,扑向馒头桶,抓起四五个馒头,一口气塞进嘴巴,囫囵吞进肚里。这回,可真吃饱了,一直瘪瘪的肚子居然鼓了起来。人同此心。大家都闻到香喷喷的馒头味儿,不约而同,像值班一样,一个个溜进去。虽说各偷各的,很快,一整桶馒头竟统统被摸光。

哨兵们晚上回来,发现馒头几乎一个不剩,就吵吵起来。二愣拿一根皮鞭,火冒三丈冲进屋里,抡起来胡乱抽,一鞭子抽在小敖身上:“准又是你丫的带头闹事,偷馒头是不是?”这小子已对小敖有所畏惧,下手不敢太重。小敖梗起脖子说:“偷?干吗偷!我是拿!拿了四、五个馒头填肚子!”“胡说,一桶馒头都没了!”“谁叫你们不给足定量!团里给我们交足了定量和钱,你们凭什么克扣口粮?你们才是偷呢!”他瞪大眼睛,眼神中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正气。犯人们都直起了腰杆儿。二愣手软了,灰不出溜退出房间。

到“三招”不久,归芯给小敖送书籍、衣物时夹带了一把小剪子,那是小敖专门要来剪补钉,缝破衣服用的。可按拘留所正式规定,任何利器不得带进牢内。粗心的哨兵竟没发现,这把小剪刀于是顺利到达小敖手中。有了剪子,补衣服就方便多了,他当然不上交。

二愣发现小敖扔的垃圾中有剪过的碎布条儿,可找到碴儿了!他凶狠狠地对小敖吼:“你是不是有剪子?交出来!”“没有啊!”他装傻地摊开双手。其实,一听到那小子开门的声音,他就迅速将剪子藏在了毛衣里,紧贴肚皮。二愣瞪眼走近:“搜出来,饶不了你!哼!”他在小敖身上摸来摸去,偏偏没摸肚皮那儿。小敖一低头,坏了!剪子尖儿露了出来。他抖抖身子,愣将剪子抖了回去。“干吗呢你!不许乱动!”“你碰着我的痒痒肉儿了!”二愣愣没看见在他眼前晃的剪子,悻悻然离去。他刚一出门儿,小敖灵机一动,“嗖”地跳起来,将剪子藏到房梁上。半分钟后,二愣想想大概不对,又杀了回来。他直奔小敖的肚子,将手插进去。好险!幸亏刚才小敖机警!肚皮上已空空如也,二愣趾高气扬进来,灰头土脸出去。

不久,二愣回家探亲,负责看管他们的那个哨兵挺和气。他进屋的第一天,小敖就举手:“我有件事报告,想把剪子交你保管。什么时候用,希望你能给我。”哨兵痛快地点头,小敖遂将剪子交了出去。二愣回来听说了这事儿,气得脸色发青,却也没辙。


你离自由有多远?

“三招”收了个北京军区干部的女儿,只比小敖大几岁。

师部的柳副政委和她爸原是老战友,她到师部来探望柳叔叔。一来二去,不知怎么两人就发生了关系。一天,两人正颠鸾倒凤,恰被好事之徒撞个正着。几个人把光溜溜的她用被子裹起来,轰轰烈烈抬进“三招”。这条花边新闻在师部列入头条,居高不下有好一阵。柳副政委被撤了职,夹着铺盖走人,听说是调往别处降职使用。这女孩儿也真够硬气,在“三招”一夜一夜叫骂不止。她一点儿不为自己搞破鞋觉得羞耻,却叫喊不该把她与反革命关在一起。

姑娘长得不赖,又把二愣的色虫勾了出来。他去和人家搭钩,结果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不几天,她听说小敖他们也是干部子弟,态度立刻来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儿,又开始同情他们。没话找话与小敖他们拉近乎,说他们本质好,应该早点儿交待问题,争取早回家。因为是高干子弟,与柳副政委又属两相情愿,没多久,师部就决定将她放了。临走,她对着小敖的房子喊:“我走啦!你们赶紧交待问题,早回家!”也够古道热肠的。

保卫科杨科长,后来调到小敖他们团当副政委。提审时,也曾皮笑肉不笑地对小敖说过:“早点儿交待问题,早回去。”但是,只提审过两三次,便再没有下文,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在冷冻中滑了过去。

每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希望就会在小敖心中升起,他想,也许今天就会回家,与自由拥抱?他想吃好吃的,怀念牧民和草原上的牛马羊群,更盼望与他日夜思念的归芯见面。对她,小敖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他一个七尺男儿,尚且做着一头饥寒交迫的猪,归芯能有好日子过?柔弱得如狂风暴雨中纤细的芦苇,像一头咩咩待宰的羔羊,她怎能生存下去?

1971年9月13日以后的一天。

小敖、施朗和闻起到大礼堂打扫卫生。据说,师部要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墙头改换了新的标语:“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绝不允许枪指挥党。”“保密工作做到99%还不够,要做到100%。”施朗霎时来了精神,对小敖说:“看来中央又有人出事儿了。”有个哨兵知道施朗一向对政治感兴趣,便好奇地问他:“你看揪出来的可能是谁?”“比康生、陈伯达还大!”施朗肯定地说。后来,小敖他们扒在墙头儿偷听哨兵谈话,倒台的是林彪,果真比康生他们还大。看来,施朗的政治嗅觉就是高。

当时,施朗的重大罪行就是反对林副统帅,对还在台上的中央文革他从来就追捧。这一下,他觉得自己没问题了。那些天,他一直相当兴奋,话也多起来。他甚至对小敖忏悔,说自己对不起革命,让她吃了那么多苦。将来,他一定要好好待她。是啊,姑娘们为他们受了那么多罪,以后再对她们不好,还算人吗?小敖当时真心相信施朗,认为他的心思定与自己一样。他已暗下决心,将来,他要叫归芯过上最好的日子,叫人人都羡慕。

这时,同室的难友纷纷来向他们祝贺,认为他们马上就要获得自由了。老秦更是感叹,竖着大拇指说:“没看出来,你们几个还真有水平!”

老秦刚来时,小敖早已开始天天读了,雷打不动。但他不是背毛主席语录,而是认认真真读理论书。进“三招”之后,他没像许多犯人一样,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但是,他像个严肃的法官,冷酷地审判自己,回顾着到内蒙后办的桩桩往事,内心不免十分自责。他确实太不冷静,办事全凭本能冲动与灵感,不计后果,缺乏理论指导和踏踏实实的学习。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后,他就托人给归芯捎话,让她把能搞到的马恩列斯毛著作都带来。睡不着觉、冻饿难熬的时候,他便屁股下放个倒置的破铁水桶,背靠泥墙坐着读书,将警句逐一划下来,抄在本子里。到后来,这已成为他的终身嗜好,似乎比吃饭和睡觉都重要。“三招”竟把一个坐不住、不喜枯燥理论的顽童,培养成喜好读书、热爱理论的人。老秦进来时,他正在通读《马恩文选》,精读《反杜林论》。

没几天,小敖就与老秦混熟了。一晚,两人就书中提到的终极真理问题争论起来。小敖说,“四个伟大”是绝对化,世界上根本没有终极真理。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老秦激动地指着小敖的鼻子说:“你……你真反动!”他也蹿儿了,梗着脖子说:“我反动,你去揭发,去立功啊!”老秦到底大几岁,看他较了真儿,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语重心长地说:“揭发?我还算人吗!得,得,争不过你!我就是为你痛心。出身好,本质好,人又厚道、机灵,怎么就一条道儿走到黑呢?”

看来,林彪事件后,老秦也受到不小的震动,思想有些开了窍。

那些天,小敖也似乎觉得,自由之门已经快向他们敞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憧憬着和归芯相见的场景。

但他做了个可怕的梦。他变成了牛郎,站在一条宽得几乎没有尽头的银河旁。他的归芯是织女,远得只能看到她飘渺的倩影,一只宽大的袖子摇啊摇,仿佛在召唤他。无数喜鹊飞来了,搭成一座鹊桥。他飞奔上桥,张着两只手,向他的织女跑去。突然,喜鹊们叫着飞起来,他从桥上跌了下去。下面是万丈深渊,他听到鬼哭狼嚎的声音,是地狱在呼唤他吗?他的汗毛根根竖起……醒来后一身冷汗。

几天后,保卫科的田干事,那时已是田科长了,又一次正式提审小敖,对他说:不要以为林彪问题出来,你们就没事儿了。你攻击中央文革,问题没减轻。

太阳升起又落下,紧接着又是一个黑暗的冬天。对自由的企盼似一根火柴点着的羊油灯,又很快被袭进蒙古包的狂风熄灭,只剩燃烧后的灰烬,在风中四散飞舞,最后被搅得无影无踪。又像有个绞索套在脖子上,在烈日下一天天煎熬,脚下的凳子却永远没人踢开。判了刑是有期徒刑,在“三招”是精神上的无期。他当时的心境是渴望有人踢翻他脚下的凳子。早判刑早了结,越快越好!


知青开始了撤离

熬过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革命的病情加重了。手指和膝盖关节肿涨,浑身像散了架,躺下去,半天爬不起来。她还失眠,几乎夜夜睁眼到天明。精神变得越来越恍惚,说话甚至有点儿语无伦次。但是,活儿一样不能少干,下夜、家务、剪羊毛……人不是铁打的,这样下去早晚趴蛋。归芯不停劝她:“有机会跳出火坑,就赶紧跳吧!”

从战勤连回来,革命就不断收到母亲的电报,叫她立刻回家。解放军大约也到她老家外调过,消息自然传进父母耳朵里。在娘胎就跟着革命队伍的孩子,怎么会与反革命沾边儿?父母忧心如焚,盼着她回家问个明白。母亲催得很急。革命却咬紧牙关,不理这个碴儿。就像一头倔牛犊儿,想要死扛。又过了几个月,家里又拍来一封加急电报,内容是“母病危,速归。”同样的电报还发到连部、团部、师部。这时,上级下来指示,立即给革命办探亲手续。这事儿闹成了政治任务便一路开放绿灯,以保证她尽快回家。革命还真以为母亲有了好歹,遂赶紧打点行装,准备上路。虽然匆忙,却没忘记给施朗捎衣物和行李。

临走那天,她拉着归芯的手,一会儿说:“等着我,很快我就回来!”一会儿又说:“这一走,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眼睛里一片茫然。望着革命的娃娃脸,一张灵魂似已出窍的娃娃脸,归芯一阵心疼。还是个女孩子呢,却要承受这么多苦难。她不该回来,也不能回来了……就这样,革命将魂魄留在这里,走了。

前不久,大学来招工农兵学员。对阿拉坦来说,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归芯所在的连队给了三个名额,三班一个,原先的乌兰队两个。大学,这是多遥远的梦啊!从文革开始,这个梦就离归芯越来越远。如今,就连梦里她都不敢想了。听到这个消息,有一秒钟,她曾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小敖不是管闲事儿管得不要命了,大学的名额应该有他一个吧?当然,如果他不来内蒙古,说不定他在部队早已提了干……这时,她不能不锥心刺骨地想到,是她逼着小敖来的这里,她毁了他的一生。

人,怎么就不能未卜先知呢?

都以为选拔冯耘上学该是板上钉钉。谁料,一外调,她父亲的问题还没解决,在干校吊着呢。贾贞出身一般,郑义又受归芯和革命牵连,三人都没戏,这倒让傻有傻福的娜仁其其格捡了个洋落儿。她出身工人,这年头儿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不像干部,还得调查调查,她的出身绝无问题。娜仁其其格仍旧傻乎乎地笑着,不明白这样的大好事儿怎么会撞到她头上。冯耘情绪低落了好几天。贾贞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冷脸。郑义呢,自从挨了批评,就动了走的念头,正忙着让家里给联系招工。她家在大庆油田,当初就不同意她插队。回油田,守着父母,拿正经工资多好!谁让那会儿偏要经革命风雨,见革命世面呢!这可好,风雨是见着了,可弄了一身泥水。

大约在娜仁其其格走后几星期,郑义也走了。临走,她对归芯和革命说:“我还是认为你们是好人,不是坏人。”听了这话,革命激动得差点儿没掉泪,拉紧她的手不放。归芯也感激地听着这番话,忽然就想起批判“中间人物”的争论。现在倒简单,不是好人就是坏人,这就是判断人的标准。毛主席说95%以上都是好人,如今是坏人越来越多,早已难以统计……

三个人一走,包里还剩仨,立时显得空空荡荡。

剩下的一颗颗心仿佛也都在那儿晃悠。

正晃悠着,又传来北京来招中学老师的消息,条件是不一定出身好,政治上可靠就行,但必须是高三毕业。归芯虽说是高三的,以她的家庭出身和目前的处境,怎么轮也不会轮到她。冯耘是老高二,刚好差一年。贾贞明摆着最有希望,可她心气儿挺高,说不想当老师,怕将来学生整她,她一心想做大夫,等着医学院来招生。

乌兰队在招收工农兵学员时,已经走了两个,都是曹扬包儿的。

乌兰队出身好的,差不多都有问题,不是政治问题,就是参加了打李树人。虽说有人反戈一击挺卖力气,可问题就是问题。而曹扬包儿两件事儿都没掺和。这一比,就数曹扬命苦,偏偏成了不久前一场草原大火的肇事者。处理结果是判一年徒刑,监外执行。表面上,他与常人待遇一样,但上学的事儿不可能与他沾边儿。本来,没有谁也该有他的好事儿,反落在两个出身职员的人身上。放羊时,归芯曾碰到过曹扬。他一脸惨淡,全没了往日的锐气。看着他,归芯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立时对他生出无限同情。想安慰他,就笑着说:“都知道你这是倒霉碰上了,走路还有摔跟头的时候呢!看看我,不也得咬牙挺着吗!”“摊上了,不咬牙能行吗?”曹扬苦笑着,叹息不已。

上大学的上大学,当老师的当老师,还有的干脆回了家,说是自己或父母有病,泡在家里不回来了。都是一块儿来阿拉坦的知青,准备在内蒙古改天换地,自己也脱胎换骨,做个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现在,接班人是越看越缥渺了,再看乌兰队这帮人的下场,更叫人透心彻骨凉。要是一块儿在这苦挣苦熬,没什么想头,也就认了。牧民也是生来一世,从古至今不就这一个活法儿吗?可突然走的走了,回的回了,见到还有好的奔头儿,剩下的知青心就乱了。他们开始想家,白天黑夜地想,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有不少人知道自己没希望,还是忍不住想,哪怕在梦里回到过去的时光呢!北京真好啊,似乎那里的蚂蚱都是双眼皮儿……

本来,以为要在这儿过一辈子,有的已明目张胆或偷偷交上了朋友,准备在适当的时机落户安家。忽然,一个走了,一个因为出身问题只能留下。人间悲喜剧便开始一幕幕上演。

茶干队有一对老高三的,两个人在几年的了解中建立了感情。都喜好文学,文化也相当。男的爱做诗,他的诗在阿拉坦传抄着,甚至传到其它公社;女的写出的散文如行云流水,字也漂亮,像游龙戏凤般潇洒。诗人对才女,多好的一对!美中有点儿不足,男的有时显得挺灰,写出的诗挺压抑,充满宿命。女的呢,还有点儿残存的理想和追求,没彻底被草原的寒风吹冷。俩人偶尔为这个戗戗两句,但总的来说,还是情投意合的。

招老师的时候,女的被选上了,男的因出身华侨,父母被怀疑是“特嫌”(特务嫌疑),给刷了下来。那时,凡有海外关系,常常被这样怀疑。女的说,只要你说一句话,让我不走,我就留下。男的说,留下来,就得和当地妇女一样,不到三十岁就成一身病的老大妈了,走吧,别在这儿活受罪。女的眼泪汪汪,终于决定走了。临走,他们站在泡子边,紧紧相拥着。女的说,我等着你,一辈子等你,等你回北京的那一天!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有了好前途,就是徘徊,也得走啊!泪眼对泪眼,相约着见面的那一天,女的终于登上回京的汽车,一阵烟尘带走了他的爱,带走了海誓山盟。

男的天天给他的心上人写情诗,有到连部或团部的,就托人带信;女的刚开始信回得很勤,后来信就越来越稀,大概工作忙吧?半年之后,女的便泥牛入海无消息。又过了三个月,终于有了来信——一封绝情信。她说,他的人生态度太灰,时时让她感觉压抑。再说,她的父母也坚决反对他俩的事儿,这样拖下去不会有结果。亲戚朋友现正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男的被这一片薄薄的纸打懵了。泪眼对泪眼,脸上的泪干了,心中的泪还没干呢,这结局来得太快。

第二天,他请假去了旗里,穿着一身黑衣服,照了一张相片,寄给他曾经的女友。照片背面,他写道,一个黑色的灵魂曾经嵌入你的生命,现在他离开你,永远离开你……

不久,知青中的民兵进行实弹演习。他向哥们儿借了一颗手榴弹,说是练习投弹玩玩儿,散心。手榴弹在他手中爆炸了,就在他们分别的泡子边……有人说他是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有人说手榴弹的质量太差,他的命太不济。没有人认真追究,他的命不怎么值钱,就像那颗粗制滥造的手榴弹……


五月雪

1972年5月13日,已经立夏。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风,可能要下雨。

归芯穿上一件军用风雨衣,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赶着羊群离开了蒙古包。她们包儿的羊换成了一群“索白”。这种羊,牧民都不爱放。它们体力好,个头儿大,又没有小羔儿拖累,跑起来不管不顾,五六百只放起来都撒欢儿,更别提一千来只了。如今,冯耘和贾贞已不再夸巴图班长如何厚道,对她们如何好,开始埋怨三班的牧民挑肥拣瘦,欺负知青,而且是欺负女知青。总之,她们怨声载道,一百个不愿意放这群“葛秋”(麻烦)。归芯遂主动提出天天放羊,这可把她们乐坏了,甚至许愿要把她们的马借给她。

能远离蒙古包,摆脱盯在背上敌视的眼睛,呼吸稍微顺畅,这是归芯主动选择“葛秋”的原因。

革命走了,这里只剩她一人,她更得小心了。不敢走远,她让羊群在离蒙古包五里之外的山坡吃草。

大约两小时后,一股强风突然袭来。

大片大片铅灰色的云聚拢,在阴惨惨的天空滚来滚去,像牧人疯狂驱赶的马群。天色更暗了,开始下雨。从小,归芯就喜欢下雨的天气。走在绵绵细雨中,有一种恬静的忧伤与诗意。可现在的雨点冰凉冰凉,如无数道鞭子,抽在脸上生疼生疼,离诗情画意何止相距了十万八千里。该到夏天了。草原的天气怎么搞的,竟像现在的人一样抽风?她翻身上马,向羊群奔去,得赶紧将羊往回家的方向赶!老灰马想必也被雨点抽疼,东摇西晃,怎么踢它的马肚子腿也不抬起来。马屁股已瘦得像锉刀般尖,用套马杆儿敲那屁股上的骨头,归芯下不去手。她忽然就想起了小着勒特。小小的个子,屁股滚圆,高昂着头,精神抖擞着总是一溜小跑……要是骑着它该多好!归芯用手胡噜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想了,不可能的事儿就不要去想!

自从被流放到三班,原先属于她和小敖的好马就被当官儿的统统瓜分了。现在,她就只配骑这种不死不活的老马,凑合着放羊。遇到紧急情况,你休想让它跑上一步。心里一阵刺痛,她想起“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几句诗来。不错,也就是西风瘦马,才配她断肠人的心境。

如果连老天爷都要和你作对,你就只有对天苦笑的份儿。前些时候,包里三个人轮流放羊、下夜。只要赶上归芯放羊,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而轮到冯耘、贾贞她们,总是晴空万里。下夜时,归芯整夜围着羊群“嗷嗷”叫,吼得十里八里之外都听得见。实在累极了,她刚一趴到地上,羊群就会“轰”的一响。打开手电一照,得!一只羊的屁股准变成个血窟窿,尾巴已被狼吞进肚里。要不,就是一只羊被咬断了脖子,血淋淋躺在地上。可到她们俩下夜,尽管放心大胆躺在包儿里睡大觉吧,保准啥事儿没有。难道狼也认识她这个倒霉蛋儿了?

运交华盖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一层一层紧紧包裹着她的孤独,像攀在她身上的有害攀援植物,不死不休地缠绕她,一点一点带走她的生命。在包儿里,她是监控对象,只能尽量装哑巴。面对草原,除了羊和马嚼草的声音,几乎就听不到其他声音了。这时,无边的寂寞会像天空沉甸甸的云层向她心头不断涌来,压迫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她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盼望听到人的声音,哪怕是自己的声音也好。于是,她对着山丘野狼般吼叫,或是大声唱着一只从自己心田流出的残缺不全的歌:“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啊,年轻的鹰啊,哥萨克,你为什么打破了我的平静,又相逢在草原上……”一边吼着、唱着,眼泪便在脸上泛滥。她的心在呼喊:小敖,回来吧!快回到我身边吧!

下午,雨越下越急,已逐渐夹带着越来越密的雪花。风吼叫着,两米以外只能看见白蒙蒙一片。

突然,雨雪变成大片大片的雪花横扫下来,送过阵阵骇人的呼啸,冒出头的草尖被压得嘶嘶作响。归芯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惊愕。“五月雪!”她张开嘴,贪婪地吞咽着雪花,“窦娥冤让天降六月雪,现在,老天爷落下一场五月雪,是不是在为我们鸣冤叫屈呢?”老天爷要真有眼睛,为什么把小敖和谢医生、包科长那样的人关在一起。谢医生见到她,色迷迷的两只眼睛活活儿想将她吞下肚里。她当时就想,这人心术不正,居然把《红楼梦》叫做黄色小说,他的眼睛才彻头彻尾是黄色的呢!小敖被抓后,包科长到三班来视察。他让归芯领他去牧民包儿。走出一百多米,他忽然伸出两只大爪子,在归芯的手腕上乱摸,露出满嘴黄牙:“你是不是穿得太单薄了?”这个色狼,看错人了!她当时就丢下他,一转身回转知青包儿里。后来,这两人都成为强奸犯,被抓进“三招”。替巴书记说话,为牧民和同学出头,就得和贼喊捉贼的败类一样进监狱,甚至戴上反革命杀人主犯的帽子。

难怪天降一场五月雪!

雪片夹杂着沙石咆哮翻滚,抽打杀戮着它顺手碰到的一切。没有了天穹与大地,没有了光明与黑暗。

归芯嘴里吆喝着,套马杆横劈竖砍,鞭梢发出噼啪脆响。羊群挤成一个疙瘩,一步也不肯再移动。老马迈不动步,在瑟瑟发抖。她大汗淋漓地下马。鞍鞯被风掀起,扑扑作响。天渐渐黑下来。她揪紧缰绳,像只无头苍蝇,围着羊群兜圈子。鞭子挥不动了,就用脚踢。吃奶的力气都已使尽,羊群仍未挪动半寸。雪不住往脖颈里灌,汗湿的内衣贴在身上冰凉冰凉。军用风雨衣已冻成硬铠甲,走动时发出嘣嘣的响声。套马杆从酸涨的手中滚落,她绝望地一屁股跌坐在雪地。羊们也一个紧挨一个,顺势就地卧倒,尖嘴有节奏地咀嚼着,小眼儿满不在乎地眯着,像在嘲笑她的无能,冷眼旁观她的无奈。她忽然想起小敖管它们叫做“小市侩”的话来。看来,今晚得和这群小市侩共生死了。“革命走了,谁也不会来找我了。要是小敖在,就是天下刀子,也会来找我!”一阵悲凄涌上心头。闭上眼,两滴吝啬的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滴落,与漫天的雪花混成一片……

小敖就要远离她,被押往呼市监狱。七年,他们整整要有七年的分离,或许是永生永世的分离?

小敖被判七年徒刑的消息是个棺材板儿脸的兵团干事带来的。他幸灾乐祸地笑着,故意不看归芯那张惨白的脸。当时,天已全黑。她不顾一切地冲出蒙古包,竟撞翻了包儿里的羊油灯。刹时,包儿里包外同样漆黑一片。她冲到野外,趴在了草地上,掐自己,将头往下撞……突然,便感觉到疼痛穿心。天啊,居然不是梦!要真是一场恶梦有多好!就像小时候,梦见大灰狼向自己扑来,惊醒时却看到父亲在捏自己的脸蛋儿。但是,比大灰狼更可怕的暴风雪和比暴风雪更可怕的人间杀戮存在着,现实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恶梦,恶梦是永难走出的现实。多少年了,她在恶梦与现实中写检查,忏悔灵魂深处的肮脏,已成为每日必做的功课;沉重的生活在心上留下永远的鞭痕,漫漫长夜,抚摸着这些溃疡与疤痕她已经认命。只是,她固执地希望,希望小敖的命运多少能好一些,会给黑暗中的她带来一点光明,就像那微弱的羊油灯。然而,当她将小敖与自己绑到一起时,便已经把他卷入到无底的黑洞……如今,她有勇气和他牵手,在这条也许是生不如死的路上走到底吗?和他肩并肩,身上缝缀着两个代表耻辱的鲜明“红字”,这沉重她可能扛得起?

想站起来,双腿却像拖着两只公羊般沉重,嗓子眼儿里干得像烧着一把火。咂咂嘴,将落到唇边的雪花吞咽下去,似乎闻到了奶茶的清香……什么时候了,居然会想到奶茶,她觉得自己的念头愚不可及。一丝听天由命的苦笑冻结在她嘴角。老灰马颤颤巍巍叫了一声,她艰难地睁开眼,老灰马也正悲哀地望着她。“生抑或是死?”哈姆雷特的这句台词多少天来总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要是她不爬起来,就会永远得到解脱了……

小敖的判决下来之后,她曾去看过他。那是小敖身陷囹圄后他们惟一的一次见面。她特意穿上那件镶着艳丽花边儿的黑色绸袍,惹得团部的人纷纷回头。她就得这样,即使心在流泪,脸上也要有生动的笑容。她不能让那些暗暗得意的人将自己瞧扁了。不知道何年何月他们才能见面,她要叫小敖看到依旧美丽的容颜,让青春的倩影和灿烂的笑靥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

趁监视的团干事不注意,小敖悄悄对她说:“等着我!”那语气毫不犹豫。一直以为,小敖会对她说,不要再等我。可他说的却是“等着我!”这就是小敖,她的小敖!即使是囚犯,他也认为自己是惟一能使她幸福的男人;即使是乞丐,他也是世上最自信的乞丐。而她却给小敖抄了陆游的《钗头凤》,当做诀别留念。一时间,她感慨万千,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或许是无言的承诺?现在,她要是倒下了,是不是就扼杀了小敖的最后希望,放弃了自己无言的承诺?她又一次感到自己像《静静的顿河》中的阿克西妮雅,只要葛理高利叫一声,她就会像狗一样不顾一切冲上去。

“等着我!”这就是小敖的命令。她必须站起来!

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移动着几乎冻成冰棍儿的双腿。暴风雪挟着冰屑雪尘,在草原上袭来撞去。

她心中默默念着:活着,只要活着……


反革命变成了杀人主犯

5月13日,老天突降一场罕见的大雪。小敖站在炕上,脸贴着小小的铁窗,手紧紧扒着冰冷的铁栅栏,努力望向远方。眼前只见一片灰白。密密匝匝的雪花大片大片砸向他的心头,心变得又凉又沉挟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有更不幸的事情在后头等他。人还能更不幸吗?失去了政治生命,没有了前途,远离了你深爱的女人,从今后便与自由隔着万水千山……心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意识到更不幸的事便是永远失去他的归芯,他视为生命的归芯。在这大雪纷飞的严寒中,但愿他的归芯不要发生什么事故。每次她外出放羊,若遭遇大雪,羊群就一定无法安全返家。每逢那时,都是他带着牧民去寻找她和羊群。如今,还能有人去救她吗?担忧,深深的担忧似裹着冰的铁锤砸在他流血的心田……

几天后,他便听说那场雪灾使不少牛马羊死去,甚至有个牧人被冻死在了野外。一直没有归芯的消息,一颗沉重的心愈发悬着。

雪灾前,田科长最后一次提审他,宣布了对他的判决:兵团党委决定,在李树人致死案中,他负有主要责任,是杀人主犯。当然,还有其他罪状。田科长说:“你既不是打第一下的,也不是打得最重的。闻起打了第一棍,陈青打得最狠,这些我们都了解。但是,你是学生头头儿,当然应该负主要责任。你不是自己也一直强调要负主要责任吗?”显然,兵团军事法庭量刑不根据罪行的轻重,而看自己愿意承担多少。一切都显得十分荒谬,一切都在儿戏般的翻云覆雨中。

就说偷听敌台吧,当时差不多大家都听。

地处边境,打开半导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根本听不清,北京台就更别提了。只好乱转波段瞎听。偶尔也能听到美国之音,觉得新鲜,就听一会儿。都是没有城府的小青年儿,草原又博大自由,阶级斗争这根弦儿有点儿松,听到乱七八糟的消息,就当新鲜事儿互相传播。现在,弦儿绷紧了,这事儿抖搂出来,自然就上纲上线儿,成为罪状之一。

听完田科长的宣布,小敖说,他想看判决书。

田科长立刻摇头:“兵团党委决定了,不让看判决书,更不让签字。你有什么意见?”“既然兵团党委决定的,我还能有什么意见!”“有意见顶个屁用!”这是小敖的潜台词。

终于,从绞刑架上掉了下来,但他压根儿没有作刑事犯的精神准备。没想到自己能因李树人致死判刑,更没想到居然成为了主犯。兵团真够黑的,看来是有意害自己啊!林彪已经倒台,挖出个反革命集团立功受奖没戏了,为证明一贯正确,证明没抓错人,就坚持把他们摁在砧板上宰割。一瞬间,他又从反革命变成了杀人主犯。几个普通年轻人的命运,对知青多如一地鸡毛的兵团又算什么?在也许有远大前程的军级、师级、团级干部眼里,踩他们一脚就像对一群蝼蚁吹口气儿,而吹上这口气儿,他们头上的乌纱帽将戴得更牢。过去,他却一直对这帮军人报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将他们想得和自己一样善良。

几天前,老秦的问题有了结论:降级、转业、回老家。他不知从哪儿搞到的小道儿消息,悄悄对小敖说,林彪事件后,兵团对他们的处理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应该放人,另一派觉得已经关了二十个月,说放就放,脸上怎么下得来?争论的结果,后一派意见占了上风。就这样,原打算挖出的反革命坏头头儿一变成为杀人主犯。临走,老秦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眼圈有点儿红:“可惜!你这种人应该当兵!勇敢、正直……当初你为什么不去当兵呢?唉!”他的叹惜又长又重。

如果不是归芯坚持要来内蒙古,说不定他会当兵?当兵不自由,他最怕没自由了。蓝天、白云、草原上骑马驰骋,这就是他不选择东北兵团而选择内蒙古草原的理由。不料,兵团还是接管了这里,自由依然失去了。这就是他的宿命!

杀人犯?如果真是杀人犯,加上思想反动等乱七八糟的罪行——这些解放军也太仁慈了。杀人偿命,凭什么只判他七年!

李树人死后没几天,旗里来抓过闻起一次,被以乌兰队为首的知青和牧民坚决抵制,被称为赫赫有名的“六九事件”。后来,在牧场被兵团接管前的一个冬天,旗里又第二次来抓过他。那时,他已住到小敖包儿里。旗里专政机关的几个人隐瞒身份,装作迷路,深更半夜来敲小敖蒙古包的门。当晚,有几个乌兰队知青来串门儿,正好在那儿过夜。旗里的人坐下来,一脸和善地拉开了话匣子。突然,圆脸一抹变长脸,厉声宣布:“闻起,你被逮捕了,站起来!”听到这话,闻起还没来得及反应,小敖已从被窝里蹿出来,指着那几个人破口大骂,骂他们是一群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几个知青也全都跳起来,嘴里叫喊着,一边捋胳膊挽袖子,一边扑上去。看到知青们摆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式,来人又一次退缩。这是第二次拒捕。

两次聚众闹事、拒捕,全都由小敖带头,罪责难逃。

他是知青头头,在牧民和学生中有影响力。兵团接管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慎重考虑,决定擒贼先擒王。

现在,林彪虽已身死名裂,但不制住他这个知青坏头头,恐怕还要闹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是,他成为了杀人主犯。

李树人究竟是怎么死的?果真由乌兰队知青打死的,还是木医生做了手脚?像历史尘封的无数谜语,只有当事人知情。但许多人都曾提出过疑问。

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一条同他一样年轻的生命。他受《水浒传》影响太深,总觉得男子汉应当行侠仗义。但行侠仗义要付出代价与牺牲,这代价也许是如花的青春和艳红的鲜血。他只看到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的壮举,却忽略了花和尚从提督沦为盗匪亡命江湖的命运。李树人就算是为恶一方的打手,就该用棍棒、拳头去回敬他,就真的该死吗?

在阶级斗争的浸润下成长,一般都习惯于将人的生命视为草芥。

以残忍对残忍,以暴制暴,算不算专制主义驱赶下的理想追求?

悲剧时代只有一幕幕悲剧上演。他和李树人都不过是这幕大悲剧中跑龙套的角色而已。但只要悲剧的演出能让后人接受一些经验教训,这悲剧的演出就值得。

在黑暗泥泞的沼泽,丹柯从胸膛里掏出一颗火热的心,当做火把,高高擎起,照亮在坎坷不平中摸索道路的逃难人群。当沼泽甩在后头,光明出现时,丹柯倒了下去。人们拥挤着,踏着他的尸身走过。他情愿让受苦受难的人踏着他的身躯过去,去寻找他们的光明和生命,去争取他们的前途与未来。

毕竟,他还活着,比丹柯强得多。


相见时难别亦难

整整二十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小敖甚至觉得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她的声音。然而,她的一颦一笑却又像大写意的雕刻凿在他心里。现在,归芯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微笑着,笑得非常努力,而她的希望已经完全破灭了。说起来,她的希望很可怜,只是盼着和小敖一起,迎着酷暑严寒,自由地在草原生活一辈子。

此刻,她穿一件华丽的黑色蒙古袍,滚得特别宽的好勒盖很灿烂,晃得小敖的眼睛有点儿发酸。这件蒙古袍非常适合她,一定是特意穿来给他看的。苗条、柔软的身躯显得更加纤细,鹅蛋脸愈显清瘦。望着芦苇叶一样飘忽欲倒的她,小敖心里一阵发酸,脑子里竟蹦出李商隐的一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是几个人斗诗时,他特别喜欢背诵的一首。此情、此景,与这首诗多么贴切!他真想扑过去,把归芯揽入怀里,拉住她的手,使那冰凉的小手暖和过来。可是,他不能,两位正襟危坐的保卫科干事就在身边,紧紧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他只是一个丧失了自由的犯人。他绝不能表现出悲伤与痛楚的模样,他要为归芯着想。在离别的伤口上再抹一把盐,叫她如何承受!“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以后的路太长,但愿她的眼泪能少一点儿。

终于,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轻轻说:“你……瘦多啦……”声音是沙哑的。“是,劳动挺累的……”她语气平平地回答,微笑仍旧挂在脸上,“你也瘦多了。”她仔细打量他。黑瘦的脸颊颧骨凸了出来,一头漆黑的头发变成了光头,穿着一件中式黑棉袄。这还是她的小敖吗?是,又不是。模样变化很大,可黑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燃烧着一团火,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

几个月前,她探亲路过,曾来给他们送过一回东西。保卫科没有让她见小敖。但施朗从窗户里看见了她,激动地叫了一声“归芯”,小敖只听见了那声呼唤。那时,她还怀着希望,林彪倒台了,她以为小敖也许不久就能回家呢。其实,小敖已被正式逮捕,只是这消息还在保密阶段,不能够告诉她罢了。

这次能够见面,已属格外开恩。

昨天,她拖着大木箱,从队里赶牛车到达场部,又从场部乘卡车来师部,走了整整一天。在“二招”住了一夜,早上才到保卫科。敲了半天门,才听见一声懒洋洋的“进来!”推门进去,一股令人窒息的烟气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咳嗽。透过弥漫整间屋子的烟雾,她看见四个领口大敞的现役正在甩扑克。她说:“我是易归芯,来看欧小敖的。”四个人的头齐刷刷转向她,眼睛都要暴出来了。归芯微笑着,微微挺起胸,心想:“在你们眼中我是异类,是妖魔鬼怪,好好看个够吧!”“怎么,你就是易归芯?”其中最瘦最矮的一个现役开口问,语气中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奇。“是,我要见欧小敖。”归芯又重复了一遍。她知道他们为什么吃惊。她的样子离风骚相距十万八千里。而在师部,甚至整个旗里的传言中,她简直是狐狸媚子般的骚货。四人中最胖的一个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式说:“谁叫你来的?你和欧小敖什么关系?”“我是他未婚妻,申请过结婚,没批准。”归芯不紧不慢说,“我走了那么远的路,扛着一个大箱子,太不容易了。”“那……我们向领导请示请示,你先去休息休息。”矮瘦的那个说。“不用休息了。”归芯指着箱子,“我就放这儿,到门外去等。”语调虽不高,但死等下去的决心已表达确切。

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没有吃饭。这时,那个矮瘦的干事终于把她喊进屋里。田科长也在。他说:“你大老远的来,我们经过研究,就让你们见一面吧!你对欧小敖判刑有什么想法吗?”归芯说,她不明白小敖怎么成了打人致死主犯。田科长说,小敖是知青头头,有威信,本来能够制止的行动,不但没制止,还积极参加,酿成了打人致死,当然应该负主要责任。归芯又说,小敖既没有首先提议去打人,也没有打第一棍,更不是打得最重的,为什么就得负主要责任?田科长说,小敖他自己也一再表示过要负主要责任。一个干事甚至得意地说:“还有打得比他重的,我们怎么不给他判刑?因为他不是头头儿。”头头儿等于策划,策划就等于杀人主犯,这就是他们的逻辑了。归芯冷笑一声说:“又是杀人主犯,又是思想反动,判七年岂不是太轻?”“是啊!这说明我们兵团还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一个干事抢着说。这时,田科长有事儿出去了,矮瘦的干事又和归芯七扯八拉,没放她走的意思。他问:“七年可不短啊,你还等欧小敖吗?”“你问这干什么?”他讪讪地说:“问问有什么!等不等他是你们俩的事儿,我们不管,也无权管。”归芯心里骂:“知道无权管,还当多嘴驴!”可她心底还是一阵发疼,这正是她的痛处。未来对于她是个未知数,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现在,她在台上演戏。

归芯的演出大约是成功的。“还好,她没有被压垮。”小敖的心底不由泛起一丝感激之情,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多少天来,对她的歉疚之情难以排遣。他本应该做她的一堵墙,只是给她依靠的墙。他太贪心了,妄想做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让受苦受难的人经过的时候都靠在自己肩上。不过一具血肉之躯,终逃不脱倒塌的命运,而他心爱的姑娘将从此失去倚靠,被恶魔高高举起,重重地摔到深渊,被贪婪的狼撕扯……看来,她并没有怨他,还在微笑,笑得那样动人。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只是担心她,怕她的肩膀承受不了这超负荷的重量。他现在已一无所有,她就是他的一切。只要她不倒下,他也就不会趴蛋。

小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用轻松的口吻说:“你没有想到吧?”“真的没想到。”她摇摇头,眼睫毛抖动了一下。“本来我申请监外执行,年头儿太多,没批准。”小敖接着说,“许多人都对你不放心。我看他们瞎操心,经历了这么多,容易吗?”瞎操心吗?七年啊,世上苦挣苦熬等下去的痴心人毕竟不多;何况她太柔弱,怎能离开男人的呵护。但她还会去追求别的爱情吗?“那尝过生生死死爱情滋味的,再也没有爱情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软弱、孤单、无依无靠,只是需要一个人的保护。我出身不好,从娘胎出来,就已是天生的残疾了。而你今后也成为残废人。除了当不会说话的牲口,我们还能做什么?这就是未来的日子……”这样想着,她就说了出来:“也许旁人是对的呢?我脑子里老打架。”说完,她就后悔。这话她不该说,她不能在这时伤他的心。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不会说假话与大话。

出事儿前,一看到有关描写俘虏的书和电影,她就说:“啊呀,要是我,准当叛徒!”旁人看着她也像叛徒,软面条一根儿,不当叛徒早捏烂了。可在学习班上,解放军却说她态度最不好,她除了自己,谁也没出卖。

“我一直担心你。太窝囊,没闯劲儿。就连给我送东西和见面,每一次都是我先提。别的队,好多人都到‘三招’附近来看过我们,你和革命却没来。”在归芯面前。小敖永远居高临下。她想,不错,和你比,我是脆弱的。说到见面,我和革命怎能和其他队的同学比!你不知道,我们的处境根本不同,我们是受到严格监管的呵。她什么都没说,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软弱。小敖继续说,他和“陈青”(“陈青”判了五年)要去呼市附近的郊区。刑满后,将来可以回阿拉坦,也可以留在当地。回原单位有好处,人们了解你。但这次宣判大会,他什么滋味儿都尝了(尝了什么滋味,他没对归芯说),看来,回来也有回来的难处。如果他要去的地方不错,他准备争取留在那儿。“留在劳改农场?”归芯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真是性情中人,永远那么天真!

“你一个月给我写两封信吧!”小敖说,“如果可能,希望你到呼市看我。”去探监,有那么容易吗?这次就差点儿不让见,如果赶到呼市,又不让见,那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归芯岔开话头儿说:“你要去的地方(她特意避开‘监狱’这个叫人痛心的词)非常复杂,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你可要好自为之啊!”“放心吧,我不认为自己在政治立场上有什么问题。我是要革命的,出来之后也还是要革命的!”他的语调中带着愤懑,放大声音成心说给那两个保卫干事听。归芯指着那个灰色的箱子说:“我把你姥爷给你的箱子带来了。装了许多理论书,你看看,是不是都需要?”提到姥爷,他的眼睛更加发亮,他看着归芯说:“如果可能,就离开这儿吧!我实在不放心你。回到北京,见到我姥爷的话,一定把我的事情告诉他!”他格外强调“一定”两个字,“要是可能,我自己也会努力争取……”他的话归芯明白。小敖不能对她直说上诉之类的话,字里行间却有意透露出对这种宣判的不满。他想通过姥爷上诉,如果可能,大约他自己也会申诉。但是,从1968年起,他姥爷就被“监护”在秦城监狱,至今音信全无,在北京沾边的亲戚也全受牵连。谁都明白,没有内线,上诉比登天还难。若他的姥爷能解放,他或许就真的有救了。可什么时候才能等到那一天?

“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只能对小敖说:“整理整理箱子吧!不要的东西我再带回去。”她打开了箱子。突然有种心灵感应,两人同时感到时间仿佛安上了加快轴,飞速旋转着从他们心上轧过,轧得两颗心一起滴血。他们绝望地举起书,上面的字却一个也不能分辨,惟有磨磨蹭蹭一本一本地翻,似乎这样就能拖住往前旋转的时间。

一个干事把脖子伸了过来,不耐烦地说:“学毛选就行了嘛,拿那么多干什么?《资本论》、《列宁文选》你啃得动吗?”“不懂才啃呢!”小敖回过神儿来回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问归芯:“我要的相册带了吗?”“带了,你看。”归芯指着箱子边上一个小蓝本子。那是小敖一张张贴上去的。都是亲人的照片,有妈妈的、姥爷的,但更多的是归芯的。许多还是他拍的呢。

小敖翻开相册,一张小纸头映入眼帘,那是归芯抄给他的,一首是陆游的《钗头凤》,另一首是苏轼的《水调歌头》,都是他俩最喜欢的词!他望着归芯水淋淋的眼睛,不是眼泪,而是两股水流搅在了一起,一股是绝望,一股是希望。她的双眉轻轻抖动着,像一对翅膀,仿佛要把她轻盈的身躯带到天上。这就是他的姑娘,一个永远矛盾的混合体,少一半现实着,多一半幻想着。她说“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就是告诉他,可能她会向现实低头,如陆游和唐婉一样,带着一生一世的爱与他分手;她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是取苏轼廓达的人生态度,保守着美好的幻想与憧憬,在不胜寒的无眠中等着她的“小秃鹰”。

小敖心中一时感慨万千,一句耳语已从他嘴边溜了出来:“等着我!”他应该让归芯跟着他受这么多苦吗?发配的囚犯,在送别时就应如林冲一般,给他深爱的娘子“休书”一封。可给了她“休书”,她就会幸福吗?背负着爱的枷锁,她将在自艾自怨中度过余生。这是一个男子汉负责任的表现吗?我没有罪,我不能放弃她,我是惟一能给她幸福的男人!不顾一切,他抓住她拿着一本书的手,书从她的手上掉了下去。她的手还是那样纤巧,手背仍旧那么细嫩,甚至看得见血管里流淌的血,手心却由于劳作变得有点儿粗糙。现在,这只冰凉的小手在小敖汗湿的大手掌中颤抖着,这不是梦……

“行了,行了,就到这儿吧!”两个干事同时皱起眉头,同时说。

归芯慢慢抽出手:“我走了,保重吧!”她慢慢向门口走去。一只腿已经迈出门坎儿的时候,她回头:“哦,忘了告诉你,‘嘎海’生了一头跟它一模一样的牛犊!”一瞬间,小敖觉得有一根连着他心脏的血管被生生拉断了,血从他的胸腔喷到嘴里、眼睛里。世界不存在了,他眼中只有一张归芯的脸,微笑冻结在嘴角,颜色是血红的!


花儿

一行人下了卡车,来到黄河河套渡口,等待摆渡过河。

小敖、陈青、负责押送的江干事和一个小战士,与从别处来的两个犯人及押送者聚集到一起。那两个犯人形象对比十分鲜明,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儿怪异。一位是风度翩翩的长髯老者,戴一顶雪白的回族小帽儿,一看就是有文化素养的;一个形容委琐,面目奇丑,个子矮矮的,活像《十五贯》中的娄阿鼠。

小敖默默注视着黄河,半天不说一句话。

孕育了中华文明悠久历史的黄河,浑浊得除了泥沙仿佛已被洗劫一空了。

已到5月底,风仍很硬。带着泥沙的浪头卷得老高,又不胜重负地骤然落下。对面就是浩瀚无垠的沙漠。风过处,卷起一片烟尘,发出“嘶嘶”的响声。周围没有一棵树,甚至连一棵草都没有,天空是灰色的。难道黄河就只能孕育大片的黄沙和灰色的天空了吗?面对自然人显得多么渺小与无能啊!一个普通人面对人类空前绝后的浩劫又能如何抗争呢?蚍蜉撼树谈何易,然而蚍蜉就是一代一代不知天高地厚地迎接着自己覆灭的命运……卷着泥沙的浊浪一浪一浪向小敖的心头压来。他的情绪似乎感染着周围的人,押送者和被押送者全都盯着黄河和河套对面一言不发。

突然,长髯老者哼起了一只歌,仿佛在沉重的空气上拉开一道口子,众人不约而同呼出一口气。犯人是不许随便交谈的。小敖不知道老者的确实案情,刚才隐约听说,是个民族分裂主义分子即反革命。他从小喜欢音乐,一听到歌声就忍不住恳求老者:“老伯,大声唱吧!”江干事也宽容地说:“唱吧,唱吧!”于是,老人抚摸着胸前一把雪白的胡须大声唱起来:

“哎嗨哟嗬……哥哥哟我是一条河,妹妹哎你是一条船船。河无船船行哟空荡荡,船船离河行哎行路难。哎嗨哟嗬……七个哟日头喷火火,河河哎水枯难见哥哥。船落岸头哟风打面,妹妹如船帮哎裂两片。哎嗨哟嗬……妹妹哟那个盼着天落雨,干沟沟哎又成小河河,妹妹哟摇进哥哥的道,枯木哎遇水又成船。哎嗨哟嗬……”老者的嗓音一时高亢,一时浑厚,一时激昂,一时沉重。与黄河、黄沙及灰色的天空有机地融为了一体。

只有历尽沧桑的长髯老者,才能在河套边唱出如此苍凉动人的歌。

这是甘肃及宁夏一带回族人喜欢唱的《花儿》,曲调固定,歌词可以信手拈来。属于黄河与沙漠的歌,凝重而凄美。小敖听着听着眼里忽然噙满了泪水,心中一片空白,空白竟长得像这黄河和沙漠,没有尽头……

一路颠簸,他们坐卡车从师部到大石寨,坐火车经过白城市、通辽到达北京,又从北京转车来到呼市。呼市第一监狱本来在呼市郊区。因林彪的一号令,转移到了黄河河套对面的沙漠。如今,他们几个囚犯将要去沙漠中的第一监狱。

路过北京站换车,他们在车站等了近三个小时。

押送的江干事人不错。对小战士说:“他俩都是北京人,路过家门口儿,就先把铐子摘了吧!”那一天正好是1972年5月25日,小敖的二十五岁生日。

二十五岁,本应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他却沦为一个囚犯,一个丧失了入家门权利的囚犯。从1967年离开,这是他第一次回北京。这里有他的家。二十岁他离开的这个家。从纯洁无暇的少年步入风华正茂的青年。五年后,却以一个犯人的身份回来,已没有资格迈出火车站一步,更不要说回家了。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呢?难道真要等许多年后,当青春已经抛弃了他的时候吗?

回家,他现在多想回家。可是,就是让他回家,他的家又在哪儿?

亲爱的妈妈已永远离开了他。1967年4月30日晚上,他和妈妈分手时,妈妈还活生生的。第二天一睁眼,父亲却在电话里冷冷地告诉他,妈妈永远走了。他始终在心里认为,妈妈走得不明不白,听妈妈的好朋友纪阿姨说,妈妈死前一个星期,也曾莫名其妙地昏睡过两次。父亲是专门研究药的,会不会是他做了什么手脚?这又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了。离开北京前,还有姥爷那个家暂且栖身,而现在,听说姥爷仍关在秦城监狱,姥姥在湖北干校,小舅在贵州一所工厂,一家人四分五裂,那个家也已经名存实亡。姥爷家房顶上的草,恐怕长得也有一人高了吧……

动荡的家庭,动荡的岁月呵。

小敖坐在北京站的地上,正七想八想,一抬头,便看见了高中同学李海。李海和他曾是一个战斗队的。李海似乎认出了他,大步走了过来。对押送途中的犯人,有严格规定,不允许与任何人打招呼。再说,就是允许他和李海叙旧,又能说什么?于是,小敖直勾勾盯着他的胸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盯着一堵墙。李海蓦地停住脚步,以为认错了人。五年过去了,彼此的模样都有很大变化。如果是小敖,他怎么会毫无反应呢?李海面露失望地转身离去了。

小敖松了一口气。现在,他就像一只人群中的猴子,不愿再制造供入观赏的机会。宣判大会上,他被当众带上手铐,又被几个人拼命摁着低头。撅着撅着,大腿发麻,开始抽筋儿,他站不住了,人们却说他是吓瘫了。谁他妈吓瘫了!由于挣扎着不愿低头,他被好一顿拳打脚踢。浑身满脸是伤,好多天后才痊愈。那情景就是残酷的猴儿戏。有二百多人围观他这只猴子。不是伤痛使他心疼,而是人们脸上的冷冷酷兼冷漠。失望叫他的心透心彻骨地寒。事后,他不能不想起鲁迅笔下描写的示众情景。幸亏,这些人不是牧民,只是不明真相的兵团战士;更幸亏归芯没有看见他的惨状,否则,她怎么受得了?

“哎嗨哟嗬……”长髯老者仍旧在动情地唱他的《花儿》。

小敖将顺着浑浊的黄河水,漂向黄沙漫漫的沙漠深处。

他的归宿在哪里,他心爱的姑娘的归宿又在哪里?


无可奈何的逃兵

五月的暴风雪肆虐那天,直到天亮才放晴。

真是奇迹!羊一只不少,还添了一只新出生的小羊羔儿,像电影《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镜头。想起龙梅、玉荣,归芯只有苦笑。同样是与暴风雪搏斗,她们是英雄,她呢?自然对人是公平的,可人却做不到……她挣扎着勉强爬上马背,将羊往回家的方向赶。

蒙古包总算到了。她正颤巍巍下马,贾贞掀门帘走了出来,迎头甩出一句硬邦邦的话:“你还没死啊?”这话确实难听,可她连回答“活着,死不了!”的力气都没有,也没感到丝毫的委屈。半虚脱状态中,她跌跌撞撞进了包儿。想把靴子脱下来,靴子却冻在了腿上,喘息着,费了牛劲儿,才揪扯下来。随后,她昏昏沉沉一头躺倒,醒来时,大约已到了晚上。她发现自己的手已肿得像两个大馒头,却不觉得疼。当晚,又轮到她下夜,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生病的权利。

她几乎丧失了知觉。从“三招”回来后,又经历过暴风雪的袭击,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痛觉神经都已冻住,再也难以化开。和当初革命一样,她也不能踏踏实实睡觉了。刚一合眼,忽悠一下就会骤然惊醒。一天天迷迷糊糊过去,仿佛连魂魄都失落在了草地里,变得有些痴痴呆呆,丢三落四。

直到收到小敖的来信,她心中的某个角落才突然融化开一点儿。

一连几天,她常是以泪洗面。

眼泪不能洗涤命运之火烧灼后留下的创伤,但它们从化脓、感染的创面流过,使她突然感觉到了疼痛。当然,泪要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淌。

小敖的信从呼市来。信中说,那次见面对他鼓舞很大。看到归芯没有被挫折压垮,他甚至有些佩服。读到这里,归芯感到一丝安慰:她咬牙扮演的角色还算成功,竟成为了小敖的精神支柱。想到精神支柱这个词,心里似有一把锥子在乱捅。天知道,精神支柱是冰雕的,根本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为掩饰自己的软弱,更为不让小敖伤心,她是硬生生撑着在表演啊!残酷的命运像一把无情的大齿锯,不停锯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就是钢筋一般的神经,多年的拉大锯扯大锯,也该到断裂的时候。

实在支撑不住时,一对亮晶晶的眼睛会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眸中的神情一往情深。一瞬间,她会忘记残酷的现实,自欺欺人地沉浸于往日的欢娱。刻骨铭心的往事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不断在眼前缤纷飞舞……时间要是倒退,永远固定在逝去的时间之窗,该有多美!

放羊时,她经常碰到瑙里布的儿子巴特哈。巴特哈家原来也在乌兰队,本来的成分是贫牧。和索和家一样,是东北外来户。当初,仗着家里有三个大小伙子,壮劳力多,又能干,平时趾高气扬,得罪过不少人。队里抄家时,他家趁乱又往家搂了不少东西,为此,人缘儿变得更糟。阶级划到最后,当地人索性将他家的成份往上拔,一下子成为了上中牧,最终还把他们赶到三班。巴特哈和他哥原先都是出名的马倌儿,他哥还曾是生产班子成员。两人都身材魁梧,长得也帅,挺招姑娘们喜欢。但阶级成份变了,从马倌儿降为羊倌儿,当地姑娘竟没愿意嫁给这哥俩的。老大一直打着单身,巴特哈则胡乱从外地找了个丑女。归芯对他家的人印象原本不太好,可在举目无亲的三班,能见到熟人便觉得分外亲切。况且,她是被解放军赶到三班的,瑙里布家的命运也差不离。同是天涯沦落人,使他们自然爱往一块儿凑。

归芯放着一群被骟的公羊,多是去年的羔子。坐骑又瘦又老,对付这些自由散漫缺调教的家伙,真有点儿力不从心。兄弟俩就经常主动帮她圈羊。他们到马群换马,也把归芯的马捎来。老大本来不爱说话,成分往上调后,更变得寡言少语。放羊时碰到归芯,只是微笑点头。巴特哈见到归芯话却多,常与她坐在羊群里,一聊就是小半天儿。归芯那时格外渴望说话。因此,她愿意碰到巴特哈。

刚开始,聊的是羊啊草啊,天气如何。时间长了,说话也就随便些,聊到当地的风土人情。巴特哈甚至用手比划一些下流动作,描述牧民用手语表述的性事。一只手攥成拳头,将另一个手的手指插进去;把两个手指攥起来代表屁股……一边比划,一边嘻嘻冲归芯猥亵地笑。荒郊野外,一男一女,谈着如此敏感的话题,她只能装作不懂,将话头儿岔开。持重有时也能化险为夷,逐渐巴特哈也就没了兴致与盼头儿,变得正经起来。

因为交谈用蒙语,在归芯蒙古话能驾驭的范围,彼此开始说一些心里话。归芯谈起小敖的冤屈,对他的思念;巴特哈说起他曾爱过的女人色利玛,长期和归芯在一个浩特的“大冬瓜”。牧民青年都将她当做香饽饽抢,巴特哈当然也不例外。这是他心仪的女人,认为她丰腴肉感很可爱。“知道吗?她是我的女人,她心里其实只装着我!”那一刻,巴特哈眼里填满回忆的甜蜜,语调轻柔。“不可能!每天都看见不同的马拴在她家车辕上,找她的人多了!”归芯有些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巴特哈却说,色利玛和别人过夜出于不得已,只有和他是真心。本来,两人已打算去领结婚证。重新划阶级后,两人的愿望彻底泡汤,色利玛被成份最好的门科抢到了手里。

他伤心地继续叙说,门科与色利玛结婚前一天,他和色利玛相约见过最后一面。两人就坐在对面山包上,紧紧相拥着舍不得分开。色利玛边流泪边说,她心里永远装着他,可是,她没办法。巴特哈家成份已然不行,而门科家更有势力了,他妹妹郝勒劳已嫁到三个大队的书记家。若拒绝门科,她和他们全家就只有死路一条……巴特哈神色黯然地结束了他的故事,脸上一派凄苦与无奈:“风往什么地方吹,云也就得往哪里飘啊!”这话扯得归芯的心尖儿都疼,感觉那无奈的云仿佛就在自己的头顶飘,一种说不出的煎熬使她不知说什么好。是该她安慰巴特哈,还是巴特哈安慰她?她的命运就似头顶的一片浮云,在人生的苍穹随风任意飘。与革命在三班相依为命的日子,她曾对革命说过:我过去是一片无根的云,不知会飘向何处。来到牧区后,决心变成一滴雨露,浇灌劳动人民创造的大地……莫非她错了?

闲聊中,巴特哈又随意问起归芯的岁数。听说她已经二十五岁,他连连摇头:“老啦!老啦!”归芯麻木地笑着,嘴里生出一种苦涩苦涩的味道。能不老吗?小敖出来时,她已过了三十岁。铁幕包裹着她的身躯,缠绕着她脆弱的神经,叫她恐怖得在黑夜中发抖。青春已残破凋零,韶华被狂风搅碎,风箱在催命地拉,还要在旋转的铁炉中焚烤,来不及眨眼,已被烘干,成为粉末却飞不出去……

过去,看到抱娃娃的女人,她既怜悯又轻蔑。她这一辈子是不打算要孩子的!可几天前,当一个老太太指着比她小两岁的儿媳说:“看看人家,都有两个孩子了!”她居然会伤心老半天:自己竟连做妻子和母亲的权利都被剥夺。她盯着那个女人怀中的孩子,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如果我有一个孩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单了……”她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念头。那一瞬,她感觉非常后悔,后悔结束了没有来到世上孩子的生命。她杀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命运惩罚她,叫她在孤独中发疯……

这些古怪的想法大约来自回京探亲的时候。她见到母亲的朋友、沈阿姨的孙女,大家都异口同声说长得像她。过去,有小敖在,即使有个天仙似的女孩儿从她面前走过,她都不会理睬。而在北京那些天,她常常抱着这女孩儿发愣。环境会如此可怕地改变一个人,这是怎么了?当初她可认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孩子会使爱情腐烂啊!她突然清醒了过来。荒谬!这想法太荒谬!难道她需要一个孩子,像她命运一样的不幸孩子,带着出身的残缺降临人世,日夜忍受内心不平的折磨?

心灵的残疾比身体的病态更可怕,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不,绝不!

现实中想在牧区生活一辈子,如果无儿无女,前途必定黯淡、悲惨。恶劣的自然条件与生活环境,使人未老先衰,一到四十岁身体将全面崩溃,再离不开儿女的照顾。譬如乌兰队的老巴勒津,守着他老姐姐过活,两人都是孤寡老人。归芯从北京探家回来,老太太刚去世。想拉到山里,老头儿已没力气,家里只有两辆吱吱乱叫的破木头车,也走不远。没人愿帮忙,也忌讳把车借去拉死者。一连几天,一个活人陪着一个死人,那情景恐怖又凄凉。幸亏知青胡明去拉草,知道了这情形,约上东北蒙族的全索,将老太太抬上车,拉到远处天葬。听说,老太太的丈夫死时也是这情形,孤零零守着个死人在家哭,没人答理她。也是全索帮忙拉了出去,才没烂在家里。

归芯打了一个寒战,她不敢再往下想。

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的手,那是巴特哈的手。她竟连把手缩回去的想法都不曾产生。未来令她不寒而栗。她太孤独,实在需要一只男人的手来抚慰。

她一定得离开这个叫她难忘而心碎的地方!想到这里,似有一把刀子在她的心头搅来搅去。就这样要离开草原,她如此依恋的草原,埋藏有那么多美丽回忆的草原。来时,她有青春与满腔的热血,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走时,除一颗苍凉、麻木、破碎得七零八落的心,已经一无所有……

母亲从探亲的知青那里得知了归芯的近况,她开始托人不停找北京知青安置办公室,并一连几封电报打到师部、团部和连部。电报说母亲病重,孤身在京,要求归芯回家照顾。她的处境也确实艰难,患有多种疾病,曾经瘫痪过,最近还查出了心脏病。当时,全家六口人流落到六个地方:父亲在湖北干校,眯眯已调到四川与姐夫团聚,归芯在内蒙古,弟弟黑皮在河北母亲单位的干校,妹妹烟云在东北兵团。她一直一个人在北京苦熬。一旦听说了归芯的惨状,她就拖着病体到处作揖磕头。她拼命抖动残缺的翅膀,要保护自己的小鸡。

归芯去找连长赞巴请假。连长阴着脸拒绝了。

她又厚着脸皮去过连部几次。连长烦了,干脆来个矛盾下放,说贾贞也要探家,两人只准走一个,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归芯只有主动退让。贾贞已一年多没回家,她却刚回来不久。自己又是一去不返,如果让贾贞等她回来,那不是坑人吗?她只能等贾贞探家回来再走,还得熬着。

她开始为回家收拾东西。革命走得太匆忙,她还要为革命清理东西。大部分东西送了入,一部分寄走,一部分带走。她把一些衣物甚至送给了冯耘和贾贞。

依照革命的嘱托,她到连部仓库去为革命找一粒橡子。革命说,那是施朗送给她的定情之物。

好不容易找了出来,在革命的绿书包中,藏在针线包里。她小心地将它捧在手心儿,一颗心也随之颤抖:橡子的外形多像一颗年轻的心啊!晶莹、滑润,用来象征圣洁的爱情再合适不过。然而,爱情,现在你在哪里?剩下的只有绵绵往事的回忆和当年海誓山盟的信物。

在连部仓库门口,她碰到革命的房东苏亚阿娘。阿娘向她走来,脸上充溢着关怀与同情。

归芯的喉头一阵哽塞,一时竟张不开嘴。她已很久没有见到乌兰队的亲人了。阿娘先向她问好,费了半天劲儿,她才使自己的嘴角不再哆嗦,开口说:“革命有一些东西,留给您做个纪念!”她把革命的蚊帐、蒙靴、棉袄等交到阿娘手里。阿娘顿时哭了,一手抱着这些东西,一手不住抹眼泪。归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珠也跟着扑簌簌落下,颤声说道:“革命想……你……们,问……你们好。阿娘,你有什么话对革命说,我……一定写信告诉……她……”阿娘说:“革命这孩子为什么要走呢?我天天都在想这孩子啊,你让她把相片寄来吧!”

阿娘走后,迎面又碰到门科阿妈。阿妈紧紧拉住她的手,嘴里不住念叨:“乎很(女儿),活勒黑(可怜),活勒黑!”她说,她天天盼着三班能全体迁走,这样,乖乎很(乖女儿)就又能回到乌兰队,回到她的班。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在三班,真够呛!说着说着,阿妈的眼圈也红了。归芯的眼里噙着泪,告诉阿妈,她不久就要回家,再也不打算回来。阿妈的手越攥越紧,嘴里像阿娘似的叨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呢?”

当地牧民都不理解她们为什么要走。这里是他们的故乡,是生养他们的地方。即使是一片荆棘之地,将他们捆绑起来在上面打滚,他们也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但这里不是归芯和革命的故乡。故乡好比母亲,人在伤心绝望的时刻,就会无限思念母亲。只有在母亲的怀抱,才能得以休养生息,抚平满身的疮疤与内心的伤痛。这些,纯朴的当地牧民不会理解。

就要离开连部时,苏亚的丈夫,三个大队的书记东里布骑马迎了过来,他满面笑容地问归芯:“革命有信来吗?你给她写信,就说我问她好!”归芯使劲点头:“革命很想你们。”“我也很想这孩子呢!”她知道,东里布今天说的是真心话。自从小敖他们被抓走后,每次见到她,东里布总是满脸严肃,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她有点奇怪,今天他为什么敢于流露自己的真实情感?

她突然就想起了巴图,他们死保的书记。最近,巴图书记时来运转,已被任命为牧业团副团长,负责抓牧业生产。

巴图当了副团长以后,归芯曾见过他。她用眼睛望着巴书记时,巴书记却把脸别了过去。那一刻,真叫她的心寒到了底。不是为巴书记,怎么会有和李树人的你死我活,怎么会有小敖从生产班子头头变成囚犯?而巴书记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就是客观规律。谁像小敖那么傻,总是惹祸上身,谁倒霉就往谁身上贴!再说,巴书记心里可能也有怨气,认为在“挖肃”中不该把他交出去。他不知道,小敖在被抓走之前,还一直为此不住责怪自己呢。

今天,归芯第一次在心田感到了一丝温意。只是,这温暖来得太迟也太不容易,已无法将她冰冻的心融化解冻。

她深深爱着这里。爱这里的每一个贫苦牧民,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爱这里的日出,爱这里的蓝天,甚至爱这里的每一根摇曳的小草……来自四面八方的外力对她的心实行着车裂,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抖动着剧痛。

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能思想的苦痛

已近7月,南方的天气该热了。此时此地的归芯却披着棉袄,穿着棉裤,戴着手套,坐在生火的蒙古包里,给身在南方的革命写信。这些天,草原的气候很不好,不是下雨就是刮风。而五月雪又在她身上烙下明显痕迹,逢到阴雨天,她体内就仿佛有无数小虫蠕动,啃噬着她的每一处关节。今天,她浑身关节格外疼痛,连走路都困难,只好求一个牧主子弟替她放一天羊。

上午,躺在蒙古包里,却怎么也闭不上眼。思绪像马倌儿圈不住的马群,嘶鸣着炸窝,踢咬着向她的头顶横冲直撞。来到三班,白天与一群捣蛋的羊搏斗,夜里和虎视眈眈的狼折腾,几乎没有静下来思想的时间。这一闲下来,闸门失灵了,不想都不行。直想得她头皮上似乎有个紧箍咒,渐渐陷进去,陷进去,疼得五内俱裂。她只好挣扎着爬起来,给革命写信,也算是发泄吧。手指和胳膊的关节都疼,她只好戴着手套,写一会儿,歇一会儿。

不是不愿给小敖写,只是不能。监狱规定,一个月只能通一封信,封封还要拆开检查,又能写什么心里话呢?有话她只能跟曾与她患难与共的革命说。革命过于单纯,头脑简单。有关人生的复杂,涉及难解的命运死结,谈到灵魂搏杀的苦痛,她能读懂多少呢?可不跟她说,又向谁去倾诉?

革命来信说,她甚至有点儿羡慕归芯,因为她是曾有过幸福而痛苦着的人。可她自己,却从未感受过真正的幸福。如今,却要伴着施朗,享受这份本不该她品尝的苦痛。革命哪里知道,幸福与痛苦是一对矛与盾,没有了其中的一半,另一半也就不复存在。小敖的爱如火如荼,她像水被煮沸,又忘乎所以地升腾到蓝天;失去了这火热的爱,就是天崩地陷,把她从九重天抛向无边的地狱。这种对比实在叫她无法承受。她曾对小敖许诺:“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嫁给你!”这是天地合仍不与君绝的承诺。然而,承诺不过是舌头说出的语言,轻得有如鸿毛。世事多劫,鸿毛随风乱舞,这承诺今生还能兑现吗?她不知道。未来对她是个抹着漆黑颜色的未知数。生活中,人常常会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她没有那么坚强,她无法确知自己有没有抗拒身不由己的定力……

她的痛悔,不只是今世不能嫁给小敖的无边遗憾,更为自己的犹豫彷徨感到无比耻辱。若不能成为他的妻子,她将永远失去他……

自从听到小敖的命运宣判,她的心路就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恐惧。

一想起小敖或听到他的名字,她的心就不住哆嗦:“怎么,小敖会变成囚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可刺心的现实却明明白白摆在眼前。惟一的办法,她只有像鸵鸟,拼命把头拱进沙堆里,生活在自欺欺人的黑暗中,哪怕享受一分一秒的安逸。

活着是一种习惯。习惯了地狱甚至能将它当做天堂。若不断回顾昔日的天堂,地狱将变得不堪忍受。往事是一锅油,逝去的幸福是架在锅下的火,火燃烧的愈旺锅里的油愈沸腾。回忆,意味着把自己的一颗心投入沸油煎炸烹煮。她惟有将心灵的爱情之门匆匆关闭。她多次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说《贵族之家》。少女丽莎因为不能与她所爱的男人结合,最终进修道院做了修女。小说的尾声描写八年之后,她爱的男子来到那所修道院。丽莎从一个歌唱席走到另一个歌唱席,面对她曾经深爱的男人,没有颤抖、眼泪,更没有昏晕,她的步伐像平时一样平稳,只有她的眼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这种感情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过去,归芯曾特别喜欢这句话)。现在,她真正体会了丽莎的这种感情。离开了小敖,她的心变得同丽莎一样,已经死了。在异常忙碌的白天,在没有收到小敖来信的时候,她就这样一天天使自己麻木。麻木了,就会忘却眼前的不幸。渐渐地,她简直有点儿惧怕收到小敖的来信。

回信,有一种揭开旧伤的疼痛,犹如酷刑。再说,想写的话真多,可什么也不能说明白。

给人回信在她原是一挥而就,现在,拿起笔的手却坠着千斤秤砣。她总是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一封简单的信要折腾大半天。

像暴风雪中拽着蒙古包的烂绳子,不知她还能承受得了多少重负。而有的打击居然来自小敖的亲人。几天前,她收到小敖转来的一封信。是小敖的父亲写给他的。小敖的评价是他父亲的“态度挺不错”。不知他是否违心。归芯看完信却气坏了。信中除将小敖当杀人犯絮絮叨叨教训一顿,还提到归芯。他这样写道:“对于归芯,这可能成为你思想上的一个负担。我希望你,不要在这一个问题上苦闷。我说说我的看法:我本来不同意你和她交朋友,我本来不同意你将来和她生活在一起,我对于她的家庭,是有明确看法的。在她的家庭影响下,她不会同情革命的。她是在解放后受过党的教育,无产阶级的革命教育,但她绝对不会像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子女那样,你不应该无成份论(我也不是唯成份论)。你一定要和她好,我十分痛心。但我实在是不能在你无所认识的情况下,强制地把你们分开。前个时候,我不得不以承认现实的态度说了一次:‘我同意。’我的这句话是心中痛苦的。后来,我像严肃的法官一样,听了归芯介绍你的情况,她给我的印象是不好的。我不得不再向你提出,要用阶级观点去分析她。现在怎么办呢?我认为,她对你变心,你也不要多想什么。她真是痛恨你的罪行而变心,应该尊重她的变化。她如果为了她的个人利益,由她去吧!如果她坚决等待你,你又对她不变,我将谨慎地根据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去对待她。”

什么东西!归芯一边读信,一边心里骂。

道貌岸然的说教,又祭起“阶级观点”这面旗。难道出身好就可以男盗女娼?过去,归芯从小敖嘴里是多少了解一些他父亲底细的。地道的伪君子,凭什么资本说教!他对归芯的态度曾经挺好,压根儿没提什么出身不出身的。小敖的妈妈去世了。当着归芯的面,他一边整理相片,一边喟叹着他们彼此感情的深厚。归芯曾听小敖说过他父母的纠葛,当时便忍不住说了一句:“叔叔,您既然对阿姨感情那么深,她活着的时候,就应当对她好一些啊!”他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你是听谁胡说的?这都是误会!”当天晚上,他就对小敖说,归芯出身不好,他坚决反对他们来往,并从此不许归芯再登门。

过于强调“阶级观点”的人们,有几个不是各取所需?

小敖被判刑之前,归芯回京探亲,见过他父亲。当时,他曾摆出一副关心小敖的面孔,问小敖需要什么,有什么困难……归芯好感动,一感动就忘记了他过去的嘴脸。她赶紧吐诉小敖的冤情。看他父亲一边听一边点头,她还天真地认为:到底父子情深,关键时刻就前嫌尽释了。想到四姨刚给小敖寄去20元钱,她一时手头儿没钱,既然小敖的父亲这么关心他,就向他要20元还四姨吧!没想到,一提钱的事儿,他就把长脸拉得更长,开始大骂小敖如何铺张浪费,不注意改造自己,才有今天的下场……教训铺天盖地,不给钱也就罢了,还让归芯把这些教训话带回去。小敖现在是什么处境?都无产阶级专政了,还需要这些狗屁话吗!

回来路过师部,保卫科不但不让她见小敖,保卫干事还狠狠批评了她,说她对错误的认识太差,再不急转弯问题就严重了。还说,小敖的父亲来信了,对他批评很严厉,对归芯的态度很不满意。“瞧人家父亲的态度多端正!”看来,小敖的父亲把她给卖了。她愣住了,虎毒尚不食子,为表现自己革命,他竟不惜出卖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这为人父的叫她开眼了。

那些天,一到夜深人静,她就睁大眼睛想这些不愿想的事,直想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一次,在半清醒半迷糊状态中,隐隐绰绰,她觉得小敖和布加乔夫(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小说《上尉的女儿》中的农民起义领袖)向她走来。在她耳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讲着一则她非常熟悉的寓言。老鹰问乌鸦:“为什么你活三百岁,我却活三十岁呢?能告诉我有什么秘诀吗?”乌鸦伸伸懒腰,打个饱嗝回答:“太简单了!你喝的是活人的热血,我吃的是死人的冷肉。如果你像我一样,也会活三百岁!”于是,乌鸦带着老鹰来到一具死尸旁,乌鸦立刻贪婪地吃起来。老鹰一接近死尸,就闻到一股腐臭,它好容易抑制住恶心,鼓足勇气吃了一口死人肉。乌鸦问:“怎么样?”老鹰抖抖翅膀回答:“见你的鬼去吧!我宁可活三十岁,绝不再吃一口死人肉了!”然后,它深情地望一眼蔚蓝的天空,头也不回地张开翅膀飞向远方……布加乔夫说:“我就是老鹰!”小敖说:“我的名字是小秃鹰,我当然是鹰!”归芯打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一直希望小敖是鹰,否则,她也不会把他叫做“小秃鹰”了。然而,做鹰就要付出惨重代价吗,这是不变的命运?

她算什么?一个坚持反动立场的狗崽子,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谁是老鹰,谁是乌鸦?

时光是不住转动的磨子,孤独不停填进磨盘,流出的思想像没人收拾的粮食,遍地乱淌。

她还能思想。这就是能思想的苦痛。


拔根

牛车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制作粗糙的木轮不情愿地向前滚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一下一下像从归芯的心上碾过。已经走了一天半的路程,她和加木桑一路没有几句话。透过眼中的云雾,她打量着加木桑佝偻的脊背。几天来,他的背弯曲得似乎更厉害,肩胛骨像要从洗得发灰的黑袄中杵出来。归芯想起她与小敖的约定:等将来有了家,把加木桑接过来,给他养老。现在,这个心愿成为他们口中吹出的肥皂泡,已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

一到邻近的公社,她就要坐上长途汽车,永远离开这块叫她伤心的土地。

抬起头,望一眼灰蓝色的天空,突然觉得已把心放上了天。看着它慢慢飞走,却说不出话,只觉得一股绝望极了的滋味缓缓地、深深地浸湿了她整个的身体。她的脖子很疼,却低不下来,仍旧费力地仰着,看着心离她而去……很远了,依然那样鲜红。安静的、灰蓝色的天空,等着接受她鲜红的心呢……在城市里,你再也不会看到这样美丽的天空,见到这种纯净得让人心颤的颜色!真奇怪,她的心里本来充满着悲伤,怎么还能欣赏蓝天和白云?因为年轻,由于血液中剩余不多的浪漫?不,因为心已经飞走了!满腔惆怅终于压迫得她低下了头,一滴泪珠落到干裂的唇上,她舔了舔,又苦又涩。

“我是一个逃兵,一个无可奈何的逃兵!”她的嘴唇抖动着,无奈地默念着这句话。

费尽周折,她到底在连部开好了探亲证明。虽说是暂时请假回家,但她不会再回来,所有的人也都清楚。

自贾贞探亲走后,蒙古包里只剩归芯与冯耘。两人包一群羊,下夜、放羊、剪羊毛、挤奶……白天黑夜地忙活,够俩人受的。其实,团里早已决定,上调冯耘去医院学习,她留在这里只是发扬风格,当然也顺带着监视归芯。一直以来,冯耘的眼睛睁得挺圆。只要归芯干活出了点儿闪失,她就惟恐天下不知道,到处宣扬。

虽说两人都明白彼此的关系,但从没正面冲突过。归芯能忍。都是一块儿来的知青,何必撕破脸呢!重活她抢着干,说她也不还嘴,一副打左脸给右脸的架式。到后来,争强好胜的冯耘也下了结论:“你这人好欺负!”潜台词是:欺负你这种人没意思。

贾贞走后,蒙古包里就她们两个相依相伴。冯耘即使心态高高在上,可表面上和归芯享受的待遇毕竟一样。连长看见她,照样黑着脸,根本不待见。她和贾贞逐渐对连长有了意见,就像对三班牧民的态度。这么着,冯耘也变得情绪低落,认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掐着手指头算贾贞回来的日子,盼着早一天离开牧业队。归芯和她都盼着离开,出发点不同,结论一样。如今,扎根儿的话都不再提。有了这点儿共同语言,她们的关系也变得比较融洽。但关系融洽的时候,也就是散伙儿拔根儿的一天到了。

这期间,归芯仍一封封给连里写申请,要求回家照顾母亲。连长外出开会一个多月,连里只剩指导员。叫人非常意外,贾贞还没回来,指导员竟同意归芯回家。决定叫她们把羊群交出去,冯耘立即上调团部。

卫国那时刚结婚,女方是查干队一位小巧玲珑挺漂亮的高中生,叫桃儿。小敖判刑期间,两人正热恋。当时,桃儿给归芯写过一个充满同情的条子,叫她挺感动,对卫国的不满也被冲淡了不少。归芯要走的消息终于传进卫国耳朵里。这天,他突然来找归芯了。两个人立在那儿,一时都很尴尬,不知该怎么启齿。还是卫国先开口,低垂着双眼说:“学习班后,我在同学中散布了不少你的坏话……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他的语调是真诚的。他们之间的一切早就烟消云散。毕竟,她有对不住卫国的地方,不然,他也不会到处说自己的不是。其实,用不着道歉,她要走了,不再回来。污水还是覆水,对将来已毫无意义。再说,她心里已容不下与小敖无关的怨恨,她的愁苦业已太多。

7月12日是她们交羊群的日子。

冯耘欢天喜地收拾着行李,对归芯来说,却是她一生最悲惨的时刻。

这是她最后一天放羊。好不容易掌握了放羊技术,今后,却要连根儿拔掉这一切。拔根儿,拔掉的是她的青春岁月,与贫下中牧水乳相融的关系,草原上无数美好与不幸的回忆……

作为向草原的最后告别,她向接羊的牧民要求:“再让我替你放一天羊吧!”牧民爽快地答应了。

终于,她要离开这块带给她幸福和悲伤多多的土地了!这是她最后一次赶着羊群向小河下。这些眯着眼儿的小市侩们,亲眼见过她的欢乐与痛苦,与她一同经历过风霜雨雪,甚至一起在生死线上挣扎过。她将永远抛下它们,抛弃她熟悉的这一切。不得不离开!

黄昏时分,羊群交了出去。惘然若失的归芯骑着瘦马,眺望着远处血红的残阳。落日四周的云层像被残阳点燃的一团团火焰,攀着地平线不肯撒手。火烧云的火苗跳跃着蹿入她的眼帘,她眼中的泪已被烧干了。

不知不觉,她来到瑙里布家。翻身下马,进到包儿内,她对阿爸、阿妈说:“我要走了,来向你们告别的。”“就要走了吗?我们的心里记着你啊!”阿爸指指自己胸口。阿妈递给她一碗茶,里面装满了油炸果子。瑙里布的女儿过来拉住她的手:“姐姐,这么快就要走了吗?还回来吗?”归芯摇摇头不说话,放下碗,从头上摘下红花绿底儿的头巾,递给小姑娘。这头巾是归芯在北京买的,她一直赞不绝口说漂亮。她惊喜地跳起来:“真给我了吗?”“给你,留个纪念吧。”“姐姐不能不走吗?”“你懂什么?靠边坐吧!”一直在一旁闷头喝茶的巴特哈冲她吆喝一声。“天快黑了,我该走了。”归芯站了起来。“姑娘好走,别忘了我们!”阿爸、阿妈站起来,一人拉住她一只手。“我送送你。”巴特哈站起来送她出门。

蒙古包外没有人,只有羊和狗。巴特哈的脸上没有笑容,神情严肃地直盯着她的眼睛,突然,他抓住了她的肩头,小声说:“我能亲亲你吗?”“不,不!”归芯断然拒绝了,慌乱地推开他的手。骑上马,她策马走出大约五六米,然后回头,只见巴特哈仍直挺挺站在逐渐黑下来的夜空下,牛车旁立着匹孤独的马。他望着她,眼神中没有轻浮、猥亵,只有送别心目中亲人离去的依依之情。难道是蒙古人送别亲人的风俗?她不知道,她拒绝了他。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在同样孤独的环境中凑到了一起,说说心里话,甚至拉拉手。太阳一出来,露水就干了,他们的缘分仅此而已。

7月13日,附近公社召开那达慕大会。

这是“文革”中恢复的第一次盛会。

这是归芯从未亲历过的场面。面对草原最盛大的节日,她的心情和欢娱的气氛竟有如天壤。她来到会场,只为向牧民告别。好不容易有了集中的机会,她不用一家一家跑了。

首先见到的又是革命的房东苏亚阿娘。归芯告诉她,自己就要回北京了。阿娘回身对自己的姐姐说:“我们的两个姑娘现在都走了,一个也不剩了……”她的眼圈红了,用手抹起眼泪。归芯的心里酸酸的,却没有泪。她忽然感到,自己选择的告别时刻太不合时宜。这是草原上多年没有的欢乐时刻,是牧民们盼望已久的节日,她不该来破坏这欢娱的气氛!

那达慕大会刚开始,她就决定悄然退出,放弃与牧民告别的机会。在身着五颜六色蒙古袍的人群中,她找到了门科阿妈,她正和抱着儿子“三锅头”的老姑娘阿娘说话。两个人都开心地笑着,一边看摔跤一边聊着什么,她实在不忍心去打碎她们的欢笑。站在远处,她久久望着阿妈,心中默默念着祝福她的话。

有一刻,她蓦地想起自己的房东——老巴勒登一家。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如今已是家破人亡。老额吉上吊自杀,像姑娘一样秀气的小伙子巴伊儿得脑膜炎去世,现在,家里只剩七十岁的老阿爸、十岁的小色丽玛和其其格。为生活所迫,其其格嫁给了白云队的贫牧,一个瘸子,全家人搬了过去。归芯曾去看望过他们。阿爸那天不在,包儿里只有其其格与色丽玛。小姑娘还不懂得人间的愁苦,拉住归芯的手,大声笑着,不停叫“姐姐”,听得归芯心里发酸。其其格的大脸明显变小了,眼睛里空落落的,就像他们的蒙古包。归芯实在呆不下去了,掏出三十元钱,塞进其其格手里,像逃跑般冲出了门。欢乐已不再属于巴勒登一家,就像不属于她。当然,欢乐的那达慕也不会属于他们……

她得走了。默默抬起手,向阿妈、阿娘、阿爸、阿加的方向挥动。

沉浸在欢笑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她。

这一挥手,是在向所有的牧民告别,抬起的手重若千钧。

离开会场一大段距离后,挤压在她胸口的气才吐出一口。

一到场部,她就开始发高烧,躺倒在加木桑家的炕上。昏昏沉沉的时候,她听到加木桑和他外甥说:“革命走时没看见,总觉得可惜了的。没见,倒好受点儿!归芯一走,看着,这心里……”归芯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的火烧得铺天盖地,仿佛要把周围的一切烧透。

加木桑与老阿爸端汤递水,直到她能从炕上爬起来。回北京,只有邻近的公社有长途汽车,距场部一百多里。但归芯不愿搭兵团的汽车。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见到穿绿军装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发紧。正当她踌躇着不知怎么走时,加木桑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尽管他的风湿病又犯了,已好几个月不能干活儿,却主动提出用牛车送归芯一程。那晚,在晦暗的羊油灯下,他一袋袋抽烟,不住用烟袋锅儿使劲往鞋底上磕……

加木桑不愿意用煤油灯,嫌它埋汰,说羊油灯干净。

第二天大早,他挪动脚步,艰难地套车。

他坚持自己赶车,不让归芯搭手:“大妹子,再坐一回老哥哥赶的牛车吧!”

邻近公社的一排排土房已隐约可见了。归芯的胸口像堵着一团烂糟糟的羊毛:她和小敖从此就管不了加木桑啦!可他却那么有情有义,在她最需要安慰时,一次次帮她。加木桑把一堆马用皮具绑在她鞍鞒后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她和革命被流放到三班没多久,加木桑就特意赶来看她们。他在放羊的山坡找到了归芯,脸上的表情沉沉的,冲她点头,叫了声“妹子”,就不再说话。然后,他慢慢从自己的马鞍上解下一大捆做好的马笼头、马嚼子、马绊子等,递给归芯,这才开口:“看看合适不?我做了两份,给你和革命的。”眼泪在归芯的眼圈里打转,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真是雪中送炭。已经要习惯白眼与歧视了,就像体温早已适应严寒,一旦接触热乎乎的炭火,人立刻融化。她们当然缺马具,女孩子一般都不会摆弄这些。小敖、施朗不在了,今后还会有人给她们做吗?加木桑一边将马具捆扎结实,仔细拴在她的马鞍后面,一边说:“大兄弟不在,你有难处就来找老哥哥。老哥哥脑袋瓜儿糊涂,嘴笨,干点儿力气活还行,有事千万吱声!大妹子,没有过不去的路!记住老哥哥这话。”这是认识加木桑以来,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说到最后,语气硬硬的。归芯只有默默点头,不知道再如何表达。现在,像那天一样,她仍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小敖判刑被押到呼市时,革命已回老家,三班只剩归芯孤零零一人。利用买粮食的机会,她来到场部加木桑家。老阿爸见到她,哆哆嗦嗦将她拉上热炕,连声说:“坐,坐!”加木桑不说话,忙活着剁肉煮肉粥。吃完饭,三个人坐在炕上低头不语。老半天,阿爸迸出一句:“小敖好人哪!黑白不分……”她强忍住就要喷出眼眶的泪水,千言万语梗在了心头。加木桑瞪了老阿爸一眼,似是怪他多嘴。看到归芯柔弱的肩不住抖着,他伸过一只刻满老茧的手,轻拍一下归芯的手:“大妹子,不能憋屈坏了身子,想哭就这儿痛痛快快哭一场吧!”这话像一道拉开的闸门,归芯的眼泪决堤般涌了出来……

“大妹子,别苦挣苦熬啦,能走就走,回家吧!”现在,她终于要回家了。邻近的公社已到,坐上汽车,只要一天半,就能到盟里四姨家,还有一半的路程就到北京城。她的心却和她抬的行李一样重,双腿迈扯不开。加木桑帮她把行李安顿在班车上,他俩一起下车。两人无声对望着,涌到嘴边的话语一瞬间竟凝固住。加木桑抖抖索索的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油污的小布包:“大妹子,老哥哥这些天身子不好,钱不多,这几十块钱还有全国粮票你拿着,路上用。”“不,我有!”“有是你的。这是老哥哥的心意。拿着,拿着!”他硬是将那带有体温的小包塞进归芯兜儿里。“大妹子,好走吧,我先回啦!”归芯拼命吸进一口气,强生生把一汪咸水咽进肚里:“阿哈保重身体吧,我上车了……”加木桑不等她说完,突然扭转身子,不回头地往前走,一拐弯儿看不见了。

喇叭催命般响起,车身猛然咣当一下,开始启动。

拐角处,归芯突然发现加木桑木木站立。

她不顾一切扑向窗口,想把手伸出去,向加木桑挥手告别,头却撞在了玻璃上,竟不觉得疼。都夏天了,车窗为什么关得死死的!她睁大眼睛望着加木桑,不知道阿哈看见她没有,看见她这个无可奈何的逃兵没有?加木桑在她的视线中逐渐变为模糊的一片。远了,远了,已经看不见她的老哥哥了,可她还是将脸和手紧紧贴在沾满灰土的玻璃上,不愿也不忍离去……


“重新做人”

一排排简易平房浮在托克托沙漠,被一圈儿铁丝网围住,像几块砖头抛弃于沙地,愈发显出荒凉和空荡。

这就是小敖初来乍到看见的呼市第一监狱。

入监第一件事儿是换黑衣、黑裤,上面印着刺目的号码儿。这就是正式囚服了,一眼就能看出与正常人不同,但比古代往脸上烙印文明得多。换好衣服,大家排成一队,由统计叫号儿登记简历。统计也穿一身黑衣,是个犯人。虽说穿戴似黑乌鸦,却掩不住浑身上下的气派。一打听,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柳青,原内蒙古军区作战部副部长,副军级干部。江青号召“文攻武卫”时,内蒙古造反派也不甘落后,同全国各地造反派一样冲击军区。柳青认为冲击军区是反革命,火性子上来,掏枪打死了一名叫韩桐的造反派。这就是当时著名的“韩桐事件”。中央文革把这事儿搞得沸沸扬扬,为此讲过不少话,大骂柳青是镇压造反派的反革命。结果,韩桐被追认为烈士,他则进了监狱。

柳统计一边登记一边问:“姓名?民族?出身……”听到小敖回答“革命干部”,他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哟,还是干部子弟!”语调迅即变得非常友善,登记完便和小敖聊起来。

新来的犯人一律先进入监队。第二天就开始干修围墙的活儿。只有铁丝网张着大嘴,没有高高的围墙,犯人从大嘴溜出去的危险系数相对增大。当然,周围是几百里沙漠,凭两条腿逃,不渴死,也得活活饿死。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围墙还得快建。再说,没有围墙的监狱怎么看也不像个正经监狱。于是,入监队犯人开始挖沟、抬泥、筑墙。

入监队的犯人案情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反革命、小偷、抢劫、打人、流氓、杀人,小敖都听说过。可居然有奸尸的,还有奸牲口的,听着着实叫人作呕。在牧业队,他曾听人讲过有个牧民干那事儿,但到底耳听为虚,他根本不信,觉得是盲流在糟践贫下中牧。可到了这儿,却实实在在见到了这号儿人。

一个二十挂零的小伙儿,一直暗恋他的表妹。不知什么原因,表妹却嫁给了别人。没过两年,表妹得病死了。婆家办丧事支起了灵堂。表哥主动要求守灵也属正常。夜深人静,趁着没别人,他竟打开棺材,干起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小子或许对表妹太痴情,一次得手还不罢休,第二天夜里,又接着干。终于,被人抓个正着,以奸尸罪判了三年徒刑。他可能是中了阴气,脸色一直煞青,似乎再也缓不过劲儿了。见着他的人,都觉得背上的汗毛不自觉地竖起,身子阵阵往外冒凉气儿。

入监队还混迹着几个老油条、号称江湖“大哥”,有个还是班长。牢中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他们的职责是专门给新犯人来个下马威的。这帮人欺生,甚至变着法儿折磨新人。如对他们不拜山门,胆敢叫阵,那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小敖不懂江湖这一套。几个老油条、“大哥”之类的看着他分外扎眼,对着他指指戳戳:“哼,干部子弟……”小敖见他们冲自己努嘴儿,嘀嘀咕咕,知道他们打算向自己下手了。可倔脾气一上来,他尿儿过谁?那几个人琢磨,一干部子弟,从小娇生惯养,哪会正经干活儿!于是,找来个大块儿头和小敖一起挑泥。往筐里装泥时,他们抢过铁锹,装满了,再用铁锹使劲拍,拍瓷实再往上加码儿。这一筐泥足足有两筐泥的分量。小敖个儿就不矮了,那大个儿比他还猛。大个儿让他在前面挑,自己在后面跟。走着走着,就偷偷将筐往前移。走在前头的小敖一点点感到肩上的分量越来越重,自己这头的扁担越压越弯。他知道这几个人没憋好屁,盼着他趴蛋呢。“哼,做你妈的美梦去吧!”小敖和他们较上了劲儿。肩膀红了、肿了,他一声不吭,照样挺胸抬头往前走。

双方较劲儿,一连僵持了好几天。小敖的肩膀已经磨掉了一层皮。“大哥”及老油条们脸上渐渐有了得意之色,仿佛看小敖的笑话就在眼前了。“这样下去不行,操他妈,一定得想个法子杀杀他们的威风!”小敖眼珠儿一转想出个主意。那天,他一挥手,对装筐的一个“大哥”说:“照老样子装满!”那“大哥”就照老样儿装了满满一筐泥。他用扁担指指另一个筐,一仰脖儿说:“再装一筐!”“大哥”不解其意地发愣。“别愣着,哥们儿!装啊!”又装满一筐。他让把两筐泥摞在一起,将扁担放上去,然后豪迈地拍拍扁担,对大个儿说:“走,大个儿!”“什……什……么,挑……挑两筐?”大个儿居然紧张得结巴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个儿大力不亏,你比我块儿大嘛!走!”他催促着。众人都围过来看西洋景儿:“走啊,大个儿!人家都不怕,你还憷什么?”没办法,大个儿磨蹭着将扁担上了身。小敖一咬牙,喊了声:“起!”两个筐居然抬了起来。鼓足劲儿往前走了两步,大个儿在后头哆哆嗦嗦居然抬不起脚。只听“咔碴”一声,扁担断为了两截。他晃了一下,稳稳当当戳在当地,半截扁担仍在肩头;大个儿却差点儿栽倒,一只手扶着地面,半截扁担掉到地上。霎时,大个儿脸色吓得发青。“大哥,真有你的!”大家齐声管小敖叫起了大哥。“嗨,大个儿,你白长这么个大个儿啦!”大家又对大个儿喝起了倒彩。那几个“大哥”和老油条也心服口服地向小敖竖起了大拇指。

从此,小敖成了入监队的“大哥”,再没人敢跟他叫板。他和别的“大哥”不同,不欺负人。虽说都是囚犯,在别人眼里可能不算人,但自个儿得把自个儿当人啊。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卑贱呢!受人踩毁还不够,还要践踏别人吗?

小敖人好,干活儿也好。很快,就被指导员和队长指定为班长了。

不久,他被分到基建队。打夯、扛圆木,继续修关自己的围墙,还种过粟子米。沙漠上,庄稼难活。也只有耐旱、粗糙的粟子米才勉强能活。

逐渐,与犯人们混熟了,各人的案情也多少了解一些。那时,政治犯特别多,监狱里真有点儿人满为患。前后左右排着队,你打听吧,十个恨不得有八个与反革命沾边儿,这庙里的冤屈者着实不少。

有好几个农民,因为庄稼歉收,一家子饿得眼睛发绿,孩子张着嘴嚎,喊爹叫妈。逼急了,就去偷队里几个老玉米,或捡点儿麦穗煮巴煮巴充饥。结果,被追求进步和革命的人揭发,扣上“破坏生产,偷集体东西”的帽子,被判了两三年徒刑。农民没文化、觉悟低,判了刑,离开家,自己在里面好歹有口饭吃,还挺满足。就不知家里人是不是还能活下去,要不是掂着家里,真愿就这儿呆下去了。

“三招”的哨兵有个叫帮子的,是唐山人。他哥是施朗在艺术附中的同学,所以早就认识施朗。小哥们儿挺仗义,对小敖他们几个蛮照顾,不但不打他们,有时还给他们剩饭吃。在背后,他曾给自己的几个小哥们儿做工作,说施朗他们几个冤枉,不是反革命。到后来,这几个小哥们儿对他们也算不错。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学习毛选时,帮子对某个问题有看法,讨论期间,他居然公开说出了自己的观点。结果,被人汇报到领导那儿。领导让他作深刻检讨,他却态度恶劣,与指导员、连长面对面干仗。恰巧,兵团保卫处的冯处长为小敖他们的事儿几次来到师部,这事儿正撞到冯处长的枪口上。他认为施朗的余毒也扩散到了兵团战士中,就拿帮子当典型开刀。帮子不识时务,竟敢和冯处长也对着戗戗。于是,不识时务的帮子坐上了“直升机”,被无限上纲成反革命,判了十年刑。小敖在“三招”时,帮子就出了事儿。他到呼市监狱,从基建队调木工车间后,帮子才被送到呼市。这人一根儿筋,一直叫喊着不服。他是工人出身,没有小敖他们的家庭背景,因此,无论在“三招”还是呼市,都被整得很惨,没少挨打。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可一世的冯处长后来也有倒霉的一天。

他属于自作孽,不可活,因为强奸兵团知青,被抓了起来。帮子后来也平反了,那是在“文革”之后。

小敖住的号子分里外屋,他住里屋,有个蒙古族老头儿住外屋。听说那是个疯子,头发乱糟糟盖在脸上,由于长期不洗脸,已辨不清究竟长得什么模样。身上的衣服已成为一条一条烂布,不知是自己撕的,还是别人揪的。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要不就一整天望着门发呆,嘴里念念叨叨。给他饭也不正经吃,用手抓着往脸上抹。更糟的是屎尿拉得满铺都是,还经常抓自己的屎吃。这老头儿也是有资历的,抗日战争时就参加了革命,文革前已是盟里的领导干部。“挖肃”中,说过几句反对挖“内人党”的话,就被打成反革命,关进了监狱。因为不服气,闹着上诉,被监管人员打骂得特别凶。没多久,就成了这副模样。后来,他被所在盟的人接走,还平了反。听说,他根本就不是真疯,只因为受不了打骂,才装的疯。革命革了一辈子,被关在自己人的监狱,因为不堪虐待,还得学华子良2装一回疯。好在他赶上了平反的一天,没成为冤死鬼。活着,就好。

“烈士”这个词儿小敖过去只在书本和电影中见过。不是在监狱亲眼所见,他不知道人间真正的烈士到底啥样儿。有个重刑犯,名叫包庆生,原是呼市某大学的讲师,因为揭发过康生,被判了二十年徒刑。他不服气,在监狱继续大骂康生。攻击中央文革的领导,抗拒改造,结果被加判为无期徒刑。小敖看见他那天,他正被从关的小号里提出来,一个特别爱打人的队长怀着阶级仇、革命恨,拿着带刺儿的铁丝网正狠命抽他。一边抽,一边嘴里叫:“你个反革命!不服,不服就抽死你!”包庆生胡子老长,浑身的伤口冒着血,却仍旧昂着头,手挥舞着,嘴里叫骂不绝,一副不屈不挠的神情。一个死硬的反革命,当然不能叫钢筋铁骨真硬汉了,而是“准备带着花岗岩的头脑去见上帝”。又几次看见监管人员手持大扁担,劈头盖脸往他身上抡,只见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啊!但小敖他们不是人而是犯人,即使惨而不忍,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来,又给他上过夹刑,带“苏秦背剑”式的背铐,将他长期关在小号儿里,成心不让他出来拉屎撒尿……小号儿连转身儿都不行,白天黑夜不能睡觉,又卧在屎尿堆儿里,问他服不服,他还是叫喊着:“不服,就是不服!我不是反革命,康生才是反革命!”背铐一带多少天,胳膊已成残疾,腿也被夹烂,却仍叫骂不止。

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最后,有骨气的包庆生因为“抗拒改造,坚持反动立场,罪大恶极”,终于改判了死刑。

烈士没有活到人们从恶梦中醒来的那一天。那些打手、凶手们却依然心安理得地活着,还会不会继续制造恶梦?

过去,小敖一直以为,凡进监狱的都是坏人。

直到他自己成为“坏人”后才懂得,英国作家狄更斯所说“他们是社会的罪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也才知道,监狱这所“藏污纳垢”的庙里,也有和他一样的冤屈者。在他进监狱的那些年,每摔一个跟头,都会撞到一个头带“反革命”帽子的冤屈者,这几乎不是夸大之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唯有一颗惺惺惜惺惺的心而已。


木工手艺与大难不死

呼市第一监狱迁到沙漠,是因林彪的一号令。林彪摔死在外蒙古温都尔罕之后,他制定的政策当然得翻个儿。此后,迁入所谓保险地带的三线工厂和监狱等开始纷纷返迁。第一监狱也在1973年从沙漠迁回呼市郊区的老址。

回呼市不久,小敖就被调往木工车间。能从基建队进入木工车间,等于从平民晋升为贵族。木工车间的好处实在很多。第一,能学到正经手艺,等于是因祸得福,将来出去也好找饭碗;第二,不用再抬筐抡镐,体力付出比别处轻省;第三,能给指导员、队长等监管干部偷偷干点儿私活儿,能得些照顾,吃口饱饭(比起“三招”,呼市监狱尚能果腹,但还是不能吃饱)。所以,人人都仰着头看木工车间。小敖能交上人人都羡慕的好运,当然因为他能干,可也由于出身好。

他对这个机会异常珍惜,下决心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干好、干精。他天生是乐天派,总愿相信自己的问题早晚有搞清楚的一天。肆虐整个内蒙古的“挖肃”运动不是已被纠正了吗!不可一世的林彪不是也倒台了吗……但他也清楚,他的问题一时半会儿不可能解决,或许要经过若干年的悲惨时期。因此,他必须适应底层甚至炼狱中的生活,首先该考虑的是生存问题。那么,无论将来出去,还是留在这里,学会一技之长都非常重要。

在木工车间,分给他的第一份活儿本来是油工。这活儿对他来说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只要心细、认真,就能绰绰有余地对付。师傅教给他怎么打砂纸,怎么刷油漆,怎么打腻子……他一溜烟儿就学会,嘁哩喀喳干了起来。没几天,他就干得太熟练了。别人练半天的活儿,他一个小时就完工。弄得别人跟在后面紧忙活。最后,教他的师傅说:“不行,不行!跟你干活儿太累!你还是去学木工吧!”就这样,把他交给了木工师傅。

做木工的开头,师傅没正式教,只能算小工。小工的活儿是拉大锯与刮木板,属于粗话儿。拉大锯费力气,力量要使匀,板子才能锯直;刮木板,刨子要走直线,力量要适中,板子才能刮平。小敖仔细观察老人儿怎么干,依葫芦画瓢学得特别认真。靠着细琢磨,加班加点埋头苦干,他的技术突飞猛进。渐渐,在小工儿中他又成了出类拔萃的一个,活儿最细,速度也最快。

木工师傅中手艺最好的张师傅看在眼里,相中了他的心灵手巧和急脾气,遂主动收下了这个徒弟。张师傅原来是八级工,因为流氓罪进来的。他手艺精,求他干私活儿的人自然就多,监管人员对他也很客气。能拜张师傅为师,众人对他又是一阵羡慕。张师傅对他说,要把木工手艺学好,基础是学会抠刨子。于是,像达?芬奇画蛋一样,他开始一个一个抠刨子。

将一块粗糙的木料做成一个精细的木工刨子,几乎囊括了木工活儿的全过程:拉锯、刨木板、划线、抠眼儿、对榫头……他一共练了近两个月,做出一堆大大小小的刨子。到两个月结束时,刨木板在他又成为一项表演。木板放在脚凳上,手持刨子,仅两个跨步,刨子接触木板的瞬间,就带起3米长的刨花。半透明的刨花在空中飞扬,几乎甩成一条直线,又迅捷地卷成一团儿。只见他跨步出脚,像体操中的跨栏儿助跑,姿势轻捷、优美;又如舞者手腕一抖,健舞轻扬,米黄色的纱巾便在空中舒展开。这动作看似潇洒,实则极需功力。甩出的刨花越长、抖得越直,证明木工的手劲儿拿捏得越合适,手艺也越见高明。到后来,张师傅不再爱用自己做的刨子,专门喜欢用他抠的,夸他做的刨子式样精巧、用起来最顺手。

抠刨子出徒后,他又开始学做家具。用了不到三个月,各种简单的家具他已基本会做。为孝敬张师傅,小敖给他做了一个三条腿儿的板凳,经过打磨、油漆,板凳显得特别精致。张师傅举起板凳,在阳光底下照,嘴里念叨着:“甭说,这板凳做得地道!甭看就是个板凳,木工考级就拿这个考!我看,你够五级工的水平了。小子,还真有你的!”夸得小敖心花怒放,更加卖力地干起来。

就像当初捡烟头儿一样,对木工手艺,小敖又开始走火入魔。他给归芯写信,让她寄来当时的青年鲁班李瑞环写的《木工简易计算法》和《三角》、《几何》等教科书。从《木工简易计算法》中,他学会了放大样。这书主要是给文化不高的人提供方便,简易计算公式是多年木工经验的总结,使原来繁琐的放大样程序简化了不少。小敖学过几何、代数、三角,这本书中的公式他掌握得很快。从小,他就喜欢数学,成绩一直很好。上高中时,三角老师的课讲得很糟,使他对三角的兴趣锐减,因此不算他的强项。可在木工实践,特别是放大样中,他感觉三角最有用,便重新拿起了《三角》书补课。不久,他就能根据所学的三角知识来放大样,这比使用简易计算法更精确,还复习了高中学过的知识。

抠书本、钻知识,到头来还真有了用武之地。呼市监狱原来只有砖瓦厂。从沙漠迁回后,要办金属加工厂。精工车间、金属加工车间等都开始兴建起来。监狱里有两个留美、留德的高级建筑工程师,因为有海外关系,被打成了反革命。他们被指派为设计师,一张张厂房的蓝图画得高楼林立,木工自然就派上了大用场。

建厂房的工字梁、天车梁、人字梁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浇灌混凝土首先要支盒子板。所谓盒子板就是木头做的模子。让泥瓦工把地抹平,木工在上面用墨线放大样,然后支上盒子板,在里面架上钢筋,再灌混凝土。因此,盒子板支的有没有误差,非常关键。小敖那时天天去向两位工程师请教,回来后往往和张师傅争得脸红脖子粗,他坚持自己的线画得准确,师傅画得有误差。徒弟能强过师傅去?张师傅显然不服气。可回回请教两位工程师,总是小敖对。师傅终于认输,感叹道:“还是有文化好!”从此,他不再去工地,而由小敖领着几个徒弟干。

不到一年,小敖就提前出徒了。他开始独当一面,带着还没出徒的师弟们去工地支盒子板。厂房一栋栋建成,他的木工技术也越来越精。

一天,一个车间的雏形又出来了。小敖在楼上拆盒子板。天那么蓝,空气那么新鲜,站在高高的楼顶,看着新建成的的楼房和车间一栋栋矗立着,他霎时有了一种成就感,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车间的窗户很大,一扇扇窗户都由预制板制成。他手里拿把斧子,在架子板上倒退着走。手头很利索,飞快地卸掉一块盒子板,随手往下一扔。每扔一块顺势退后一步,绝不浪费一分一秒。他想都没想过往后看,因为一切都非常有规律。就这么倒退着走,节奏感强,速度快,有种一气呵成之势。可天有不测风云,脚后一块架子板与后头的没衔接上,中间大概有一米的空档。那一瞬间,他右脚向后迈出一步,这一步竟一脚踏空,接着,整个身子向下倾斜,往下栽去……求生的本能使他右手往上一伸,好歹抓住了一根铁管儿。奋力一拽,居然就蹿上了架子板。踉跄着稳住身子,再低头往下看:好险!几十米高的架子板下面满地都是碎砖头。这要掉下去,肯定拍成一滩烂泥!这时,他才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的腰扭了,爬不起来。

这一次,他真是大难不死。

躺在那儿起不来时,他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事儿。爷爷曾给他算过命,说他两岁时有个坎儿,迈过去了,将来准有大造化。两岁那年,他还真从二层楼上跌了下去,所幸只将腓骨摔断,很快便痊愈。那个坎儿是过去了,可爷爷奶奶说的大造化在哪儿?看来,爷爷算的命还是不灵,没掐算出他现在一个接一个的劫难。两位老人要还活着,看着他们的宝贝孙子受苦蒙冤,会怎么想?或许,现在就是两位老人泉下有知,灵魂在保佑他们的心肝宝贝,他才大难不死?


护身符与“积极分子”

比起“三招”,劳改队的空间相对较大。后来,围墙中甚至建了操场,备有简陋的各种运动器械,可以打羽毛球、乒乓球,甚至还有犯人自制的简易篮筐儿,不但能投篮,还有自愿组织篮球队,时常在傍晚和休息期间比赛。各种球类小敖都擅长。很快,他就成为整个监狱的羽毛球、乒乓球单打冠军。至于篮球,虽然大个子不少,但因他受过些正规训练,二把刀根本没法与他较量。篮球场上,他浑身的肌肉都在弹跳,带着球儿满场飞奔,仿佛被压抑的生命力只有这时才能发挥到极致。切篮、盖帽儿、抢篮板、远距离投篮……篮球似乎与他的生命连为一体,想打到哪儿,球儿就乖乖奔向哪儿,太得心应手了!这与以往干活儿不同,一场场比赛中,是他真正在人前做表演,向众人展现他的精湛球艺。他的轻捷,他到位而优美的姿势,不断迎来一片片喝采与赞美。久违的欢呼声在他耳边回响,一颗沉甸甸的心也跟着跳跃,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

篮球场上出尽风头,小敖给不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甚至成为他的一道护身符。

砖瓦队的队长在全监狱出了名,脾气暴得厉害,动不动拿根铁棒子往人身上甩。一晚,小敖偷偷去看陈青。那时,他在木工车间,陈青在棒子队长手下。监狱有条严格的纪律,同案犯之间不许串队,他这是明目张胆违反监规。可是,陈青和他是共患难的兄弟,能不去看看吗!和陈青聊得正得意忘形,棒子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已迈进门坎儿。看见队长站在小敖身后,一屋子人齐刷刷立起来,陈青的腿肚子直哆嗦。

怎么陈青脸都绿了,难道闹了鬼?小敖一回身,脸也白了,心想:“比闹鬼都可怕,这回玩儿完了!”转念一想,又镇静了,“反正已经犯了监规,打一顿就打一顿吧!没干什么坏事儿,不就是聊聊天儿吗?”他叫了声“队长”慢吞吞站起来。队长看见是他,拧成一疙瘩的眉头立时舒展开,不恼反而笑了,指着炕说:“坐,坐下!我最爱看你打篮球了。真漂亮!”他摁着小敖坐在炕沿儿上,自己也坐下,和小敖聊起了篮球。一屋子人全傻了,没想到棒子队长今天笑嘻嘻的,还和小敖聊得这么投缘儿。队长临走,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火气大。我年轻那阵,火气就特别大。和人吵架,急了,过去就一个背胯,把人摔个四脚八叉。要是当初把人摔残了,不也得判吗?得,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儿,先走了,以后再接着聊。”靠着他篮球上的功夫,一场劫难竟然化险为夷。

犯人中有个心灵手巧的,画得一手好工笔画,花鸟鱼虫在他笔下栩栩如生。他还会吹笛子、拉胡琴,甚至会拉小提琴。简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人姓陈,因为和一个军人的老婆相爱,被说成破坏军婚,打成反革命流氓犯,判了五年。指导员、队长们虽是自由之身,但他们呆在劳改队几乎等于无期。闷得发慌,就想打打麻将。那时,麻将牌早已属于“四旧”范畴,市面上根本看不到。他们就让老陈在木头块儿上画。甭说,画得还真精细,几乎可以乱真。一天,小敖做了一个小盒子,涂清漆前,想画点儿花纹在上面。有人向他推荐老陈。见了面,聊起音乐、绘画,两人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原来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次就算正式相交了。

老陈的笛子吹得特别好。小敖本来就喜欢音乐。听到老陈那如泣如诉的笛声,每每像有一把刀子捅到他心里,眼睛会变得湿乎乎的。他会想起他的归芯、亲爱的妈妈,一切远离他的亲人。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他们常常聚在一起侃大山。什么二胡独奏《二泉映月》,笛子曲《寒江残雪》,甚至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老陈是他在劳改队中为数不多的高层次朋友之一。这里能一块嘻嘻哈哈玩儿的不少,肚子里有墨水儿的不多,能在精神上有所交流的就更寥寥无几。

大约半年之后,闻起也来了。他的罪名是“打人致死主犯”,判了五年。临离“三招”,他还热心着替一个杀人犯出谋划策,鼓动那人翻案,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结果,案没翻成,杀人犯被处决,他也来到第一监狱。

闻起初到入监队,因为队长念着小敖的好儿,顺带着对这个同案犯也就有好感。闻起也算鸡犬升天,初来乍到就被指定为班长,幸运地躲过老油条较劲儿一关。这小子别人不和他较劲儿,他却处处与别人较劲儿。把犯人们当牲口使不说,还动不动就去监管人员那儿告别人状。很快,整个入监队都对他骂声不绝。认识小敖的人都来找他说,你这么仗义,怎么有这么缺德的同案犯啊?因为怨声载道,闻起只有被撤职,离开入监队一条路。他若不被撤职,那儿非闹事不可。

老陈是小敖的朋友,自然对闻起也就掏心挖腹。闻起便常常去找老陈胡侃。

闻起写得一手好字,老陈的字更漂亮,两人就常研究字怎么写才好看。一次,两人谈起共产党的“共”字的笔画。老陈顺便提到,听有人说,“共”字是二十加八,表示共产党统治天下只有二十八年。闻起当面没说什么,掉头就去队长那儿汇报,说老陈思想反动。幸亏监管干部们对老陈印象都好,将他叫去问了一回话,他来个死不认帐,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小敖知道了情形,气得火冒三丈,把闻起叫来臭训一顿,骂他太不仗义,把胡侃的话也芝麻当令箭去邀功。从此,小敖不许他再去找老陈。

虽然闻起的告密为小敖所不齿,但林子大,什么鸟儿都有。在劳改队,这种行为是典型的“积极分子”行为。为进步,为改判,为释放,不踩别人的肩膀,怎么能提前迈出监狱的高墙?

小敖也遭遇过“积极分子”。

一天,他听说帮子也到了入监队。帮子被判十年,属于重刑犯,初来乍到,日子肯定不好过。而他们木工车间的,经常去给指导员、队长之类干私活儿,虽属囚犯身份,到人家里,对他们也还客客气气,图的是活儿能干得漂亮。满意了,家属们有时会大把大把给他们吃的。所以,他很容易就攒下一桶粥。叫上自己的小师弟阿江,两人高高兴兴去给帮子送粥。

阿江比小敖小得多,刚十九岁。因为讲哥们儿义气,帮一块儿来兵团的同学打架,将人打残了,被判五年。看他的模样,你绝不会想到他能出手打人。人长得白白净净,头发棕黄色,像个秀气的姑娘,连脾气也像姑娘家,不爱说话,一开口先脸红。小敖觉着他头发的颜色怪,闲得没事儿,忍不住就摸一把。阿江的脸总是红得像蒸熟的虾,不住晃着脑袋躲,嘴里不住念叨:“不能摸,不能摸,女孩子的头才让人摸呢!”成心跟他逗闷子,小敖索性扑上去摸。后来,他还没开口,小敖就替他说了:“哥们儿们快来瞧,快来看哪!阿江是不是像个大姑娘?”小敖好逗,阿江拿这大师哥没辙,只能红着脸傻乐。

迈进入监队的屋,小敖叫了声“帮子!”屁股尚未坐到炕沿儿,几个“积极分子”就跳起来嚷:“把门关上!快,关上!”“把这串队的小子绑起来!快!”几个人喷着吐沫星子,还真找来一条破绳子,跃跃欲试要冲上来,想把他们绑了,去找指导员请功。小敖把两条胳膊一挥,大叫一声:“操他妈,有种的上来,我要了丫的命!”一回头对阿江喊,“快去叫咱们的人!”甭看阿江平时腼腆,关键时刻可真有种儿。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嘴里喊了声:“谁敢过来,我杀了丫挺的!”一抬腿把门踢开,跑了。一个是杀人主犯,一个是打人行凶犯,嘴里叫嚣的都是“要命”、“杀人”一类可怕的话。“积极分子”们心里没底儿,这俩人是虚张声势呢,还是真的不要命?邀功请赏虽好,丢了小命儿实在不划算!他们僵在了当场,眼睁睁看着阿江跑得没了影儿,更不敢再靠近小敖。小敖挥着粥桶,嘴里依旧在叫骂,气势逼人。拿着绳子的“积极分子”们也在回骂:“妈的,绑!把小子绑了!”“打丫挺的!封了他的嘴!”风声大雨点小,却没人敢往前迈一步。

双方僵持了不到十分钟,阿江带着十来个人,手里拿着木工家什冲了进来。一堆人七嘴八舌喊:“谁敢跟我们大哥叫板,花了丫挺的!”“妈的想绑我们大哥,做梦!”“打!把这帮想告密的孬种打烂!”“……”人群中数文气的阿江最鲁,他挥动一根大棒,冲到一个“积极分子”面前:“丫挺的,我杀了你!”后面的几个人一看阿江都这么凶,手中的家什已经打到了对方身上。“积极分子”们的绳子掉在地上,一个个脸色发灰。小敖他们的人明显多,这回“积极分子”们非吃亏不可。小敖汲取了李树人那事儿的教训,懂得了见好就收。他一伸手抓住阿江的大棒子,高声喊:“行了,住手!快住手!”喊了几声,哥们儿们才陆续停住。“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们,积极不是靠告密告出来的!哥们儿也积极,是干出来的!”他一脸正气地对那几个“积极分子”说,“警告你们几个,要是敢动我哥们儿帮子一根汗毛,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积极分子”们全都一副丢盔解甲的德行,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行了,哥儿几个,咱们走吧!”小敖领着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走出入监队的门。这回是有理有节,大获全胜。

不知是入监队的“积极分子”心虚,还是小敖的教训管了用,或者是木工车间的监管人员有意偏袒小敖,总之,这件事谁也没追究,顺顺当当过去了。


火山口的家

归芯推门进家的时候,母亲正跟四姨、邻居孟妈聊天儿。

四姨先她一步从盟里来到北京,一方面照顾母亲,一方面自己看病。母亲更见憔悴,头发枯黄散乱,夹杂着缕缕白发,像盖在头上带霜的干草。邻居孟妈怀里抱着替人照顾的小孩儿,那孩子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像受惊的牛犊,瞪着归芯瞧了半天,然后,忽然张大嘴巴,“哇”地一声开始大哭。归芯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母亲激动地站起来:“可回来啦!”“回来了就好!”四姨、孟妈抢着跟她说话,看她的眼神却怪怪的。她叫了声“娘”,跟其他两人打过招呼,放下行李,就便向立柜上的镜子瞥了一眼,不由陡然一惊:镜中人的脸色像块红布,面目浮肿,两只茫然、空洞的眼睛失神地望着自己。这是她吗?无怪乎小孩看见都会吓得哭呢!

房子里满当当堆着各种东西,加上一屋子人,似乎连喘气儿的空间都没有。这是她的家,好不容易才争取回来的家!她躺在铺着厚厚棉絮的床上,这一睡竟是三天,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中间起来过没有,吃过饭、喝过水没有。三天过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只有靠安眠药度日。先是吃两片,后来是三片、四片……不断加量。而且,看见饭就恶心,不停拉肚子。

母亲正巴不得归芯不睡觉!她本来就爱说话,现在,更是憋了满肚子苦水急着向归芯哗啦啦倒:“哎呀!你们队的杜林那天一大早就来了。我给他蛋糕他也不吃,就站在那儿把你的情况告诉我。最后,他说,赶紧让归芯回来吧,再不回来,她就要得精神病了!我一听这话,急坏了!又不能跟梁妈说,怕传出去。只能偷偷和你沈阿姨说两句。急得我啊,天天睡不着觉,心脏病就犯啦……”

还是沈阿姨给母亲出了主意,叫她说自己卧床不起,身边急需人照顾,以困退的名义,想办法把归芯调回北京。可卧床不起,家里又没别人,谁去安置办公室跑呢?母亲的单位在三线,工资都是寄来。没办法,她只好到处作揖磕头。先去归芯的好朋友梦笑家。那时梦笑已经结婚,双方的介绍人就是沈阿姨和母亲。母亲主动给她家做饭,求她丈夫把自己的材料(包括诊断证明等)送往安办。梦笑的丈夫出身雇农,是党培养的大学生,在保密部门工作,三十出头,已经是处级干部。他为人极其厚道,对人一视同仁。母亲一开口,他就爽快地应承下来,冒充母亲单位的政工干部,将材料递了上去。不久,母亲又去找自己的同事——一位长征老干部。借着拉老乡关系,她去到人家,打毛衣、修皮袄,博得了赞扬与好感。然后,她就开始诉苦,又得到人家的同情。那位阿姨在她请求下,去安办催过几次……“为你,我就像长工一样给人干活!当初,你一拍屁股,就跟小敖去了内蒙古,问过家里同意不同意吗?好,现在走投无路了,还得找我这个妈!”母亲就这样,为孩子,她拼命跑啊冲啊,然后会抚着跑痛的腿嚷个痛快。

归芯变得寡言少语,脑子像一块木头,硬邦邦的,不能看书,只有疯狂做家务:做饭、织毛衣、裁剪衣服,甚至绣花。她的才能似乎转移到了这些方面。时势造英雄,也能迅速造就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客人来了,不到一小时,她能做成十菜一汤,桌上摆得满满的;照着纸样子裁剪各种衣服、甚至大衣都能做得有模有样;小柜上、桌子上铺着她绣的台布,上面有花鸟鱼虫,十分好看。邻居们慕名而来,有让她缝裙子的,有给小孩儿做衣服的。她是来者不拒,耐心而机械地做着这些活儿。这时,她会忘记户口,忘记工作,甚至忘记锁在她心灵深处的小敖与一切往事。

用手缝纫又慢又累,母亲决定为她买一台缝纫机。那年月买缝纫机得要票儿。归芯起了两个大早儿,没能抢到名牌,只排队领到一张购买“燕牌”缝纫机的票儿。缝纫机属于当时响当当的四大件儿,母亲那天高兴,连麻木不仁的归芯也有点儿兴奋。缝纫机很沉,她们抬不动,只好请沈阿姨的外甥帮忙。抬回来时,除沈阿姨的外甥,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帮忙。沈阿姨介绍,那是她表侄,说完就继续指挥他们往上抬。机器安顿好,归芯客气地向两个小伙子道谢。戴眼镜的小伙子低下头,脸红红的。归芯的心动了一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转念一想,也许是他生性太腼腆?

小伙子前脚出门,沈阿姨就看着母亲和归芯笑:“怎么样啊?”母亲点点头:“看样子挺老实。”归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样啊?”“我表侄呗!”沈阿姨介绍说,她表侄是大学毕业生,目前在沈阳工作,父母都在美国,家里是大资本家,因为海外关系,找不着对象,目前正申请去美国与家人团聚。“怎么样,归芯?我看他挺中意你的。没看他搬缝纫机那么卖力吗!”“我……我是有朋友的。沈阿姨你知道啊!”归芯的声音低低的,那么没底气。“再想想,孩子。想想再告诉我。”沈阿姨和颜悦色,母亲也没逼她。

如果跟沈阿姨的表亲结婚,她将来就能去美国,离开带给她这么多痛苦的土地,会有优裕的物质生活。当然,这优裕的生活有如一潭死水。从此,刻骨铭心的爱就将与她绝缘。人会不会像在水中渴望空气似的渴望爱?两样东西在她心中的天平上晃了一下,迅速倒向小敖那边。她不能!小敖让她等他,她不能在小敖遭难时抛弃他。这不公平,不符合她做人的道德!

归芯没有给沈阿姨答复。这件事不了了之。

几个月后,沈阿姨不打招呼,又带来一个比青年老、比中年小的高个子,对归芯说,高个子是中国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三十八岁,目前在甘肃工作,一直想找个家在北京的对象。“你们谈谈吧!”沈阿姨不由分说,拉上母亲就走,把他们单独抛在房间里。归芯很恼火,怎么又来个突然袭击!出于礼貌,她只能跟大个子搭讪。谈到大个子上的大学一直是她憧憬的大学,“文革”结束了她的美梦;说到大个子大学毕业时,她还是个孩子。这后一个话题大约对大个子有所触动,当她把大个子送上街时,大个子喃喃道:“是啊,我大学毕业时,你小学还没毕业呢!生活阅历相差太远……”这事儿又没有结果。

不久,善良、热心的沈阿姨忽然查出得了直肠癌,手术中又出意外,没一个月,竟撒手归西。不再有给归芯介绍对象的尴尬。家里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只有母亲一人在唠叨,几乎连个回音都没有。少了热热闹闹的沈阿姨,就连归芯心中也变得空落落。

有一天,归芯和母亲从医院看病回来,刚打开大门,梁妈就从自家的门里探出头对母亲说:“刚才来了一个男人,说是归芯男朋友的父亲。在我家等了你们一个多钟头,刚走。”她边说边盯着归芯看,表情古怪。归芯的头只觉“轰”的一响,这为人父的,不知又干了什么?还没到做饭时间,梁妈就将母亲拉到厨房,两人唧唧咕咕说了大半天。进屋时,母亲脸色异常难看。关好门,她压低声音对归芯说:“小敖的父亲是不是有神经病?儿子进了监狱是好事啊,见人就说。这不是成心叫咱们挨整、丢人现眼吗?用不了几天,肯定传得满院子都是!梁妈说她不跟人说,谁信!”母亲气得直哆嗦,大嗓门惯了,想压也压不住,声音时高时低。

归芯气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前些天,小敖的大姨也来找过归芯。听说了小敖的事儿,她连声叹气,说自己为小敖的姥爷,这些年冲击受够了,倒霉透顶。现在,小敖又出了这样的事儿,按说,她这个做大姨的应该管管外甥。可怜他没了母亲,父亲对他又那样。做妹妹的当初对她这个姐姐不薄,什么好事儿都想着有她一份儿。可自己不敢沾包儿啊。归芯不由想起四姨,与小敖无亲无故的,却不怕沾包儿。当然,这大姨也确实有为难之处。可小敖的命就这么苦,没有亲人看顾,还摊上这么一位父亲。孩子出了事儿,做父母的一般都藏着掖着。唯独他,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儿子进了监狱。他是故意要让别人戳这家人的脊梁骨?

他知道资产阶级最要面子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新年到春节,正闹着尼克松访华。

本来,领袖们的政治斡旋与家蹲儿的归芯根本不沾边儿。可几十年的隔绝,中美一旦会谈,治安遂成为居委会和机关的头等大事儿。治安就要查户口,重点是查有外来户口的人家,而且要在深更半夜“咚咚”敲着门查,搞得这些人家像发生地震般惊惶失措。所谓外来户口,绝大多数都是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知青,当初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销了户口去插队的。但查户口的可不管这一套,没户口就是没户口,像搞运动一样,得搞出个响动与声势。

这一来,归芯家就必然跟着地震,没准儿还属震中呢。

半夜三更,刚睡着,就听见“砰砰”敲门,进来一堆人。三天一小查,五天一大查,吵得四邻不安。这些查户口的,说来与归芯熟得不能再熟,都是她父亲的同事兼多年的老邻居。归芯从五岁搬到这院儿里,他们看着她一天天长成大姑娘,她瞧着他们一天天长出白发。白天,见了她兴许还亲热地打招呼,嘘寒问暖;到了夜间,她在他们眼中就变成了鬼,而他们是打鬼的钟馗,冷眼冷面。他们把她和母亲从床上提溜起来,让拿出她的证件与临时户口,一遍遍仔细审看,一遍遍盘问。相同的纸张,相同的人摆弄,都已快翻烂了,但还是一丝不苟,就像天天背“老三篇”、日日将主席像章挂在胸前一样认真。母亲一句牢骚话也不敢说,人前陪着笑脸,心里却烧着一盆火。人刚迈脚走,她关起门就骂:“孩子从小在这儿长大,天天查,查个什么鬼?”反正也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越想越气,就开始大骂归芯。骂她不争气,骂她给家里找了这么多麻烦,早知如此,还不如先把她妹妹办回来,让她死在内蒙古算了……

从漆黑的夜骂到天明。没有地震,归芯却觉得床在颤抖。

她真想火山爆发,把这一切都淹没啊!

但是,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渐渐发白的窗户,再没有其他事情发生。她咬着牙不说话,又能说什么?已经二十五六岁的人了,该是孝顺父母的年龄。然而,她却混成了没户口、没身份的黑人,不但不能自食其力,还要看着母亲拐着腿四处求人,带着病遍地烧高香。现在,又让母亲为自己忍受这么大的屈辱。她还算人吗?为活下去,这代价真大!

再这样捱下去,娘儿俩非疯不可。

万般无奈,母亲只有给天津归芯的表姐写信,要求春节期间到她那儿躲一躲。表姐夫是当初母亲托人给表姐介绍的,出身贫农,还是“三八式”3老干部。他们那里,该是一处避风的港湾吧!到了天津,表姐一家对她们很热情。表姐夫念旧,一晚上一晚上开导母亲,还教给她很多应付激进革命派的方法。他说,归芯的父亲是父亲,你是你,又没有历史问题,整天战战兢兢干什么?只要占住理,就要据理力争,不要怕,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这一开导,母亲心里豁亮多了。原来,她也可以挺起腰板做人啊!

回北京又费一番周折。

火车站只卖给有北京户口的母亲车票,不卖给归芯。

表姐夫气得对售票员拍桌子:“人家是知识青年,在北京长大的,陪生病的母亲来我这儿看看,凭什么不让回家?”凭表姐夫的气势,才把回程票争取到了手。

1973年春天,父亲从湖北干校正式调回北京。

那年他六十六周岁,头发已然花白,剃着寸头,眼窝深陷,当年的书卷气在他身上已荡然无存。母亲藏不住话,他刚进门,就忙着把归芯的情况一骨脑儿倒给他。唧唧咕咕了一天一夜。父亲双眉紧皱,一言不发地听着。以后的好几天,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敲打椅背,两眼望天,仍是沉默,可怕地沉默。归芯曾是父亲的骄傲,是他最疼的女儿。他的一生已经划上了句号,现在,他未曾实现的希望就这样残酷地破灭,像一场从天而降的冰雹,把预料的好收成砸了个稀里哗啦。

父亲性格内向,他破碎滴血的希望只埋在心里。

大约过了六七天,他终于开口和归芯说话:“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他表情严肃,声调低沉。这氛围使不大的空间更加压抑,归芯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看来,她面临的是一场正式的精神拷问。“你需要冷静地分析当前的情况。第一,内蒙古是不能回去了。力争把户口办回来,找个工作。像我们这种家庭……”父亲迟疑了一下,嘴角泛起一丝她极为熟悉的苦笑,“有一个工作,能够糊口,也就该满足了,不要有非分之想。第二,既然你不能回内蒙古,就要认真考虑你和欧小敖今后的关系。如果,你仍旧坚持和他好,你在北京,而他呢,回北京的可能几乎等于零。他的前途只有两种:刑满释放留场就业或出来后回兵团。你能有决心重返兵团,甚至同他到劳改农场安家吗?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能不为你的将来考虑。当然,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偏要走独木桥,我们也没办法……”父亲深陷在眼窝里的两只眼睛穿透了归芯的灵魂,使她不寒而栗。归芯从头到脚变得冰冷,心不住打颤,无法再直视那冷箭似的目光,惟一的办法是低下头,一言不发。她不能想,也不愿想。回北京后,她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灵魂,人生在她眼里有如无底的黑洞,她几乎是一个向命运低头的瞎子,在黑暗中听凭命运的摆布。

父亲对她这个爱女要宽容得多,不像当初对眯眯那样绝情,没有逼她找对象,更没有威胁她,说出什么断绝父女关系之类的话。也许,他深知归芯倔强的个性,生怕把她推向反面。

又过了几天,他拿出几百块钱,主动提出带归芯去买衣服。年轻姑娘再压抑,爱美之心总是有的,她跟父亲去了商店。父亲一下子掏了近一百元,给她买了一件当时最时髦的大衣。面子是灰色的卡布,里子是长毛绒。以现在的眼光,穿上像个大皮球,可当时院子里的姑娘见了全都羡慕地砸巴嘴儿。父亲还给她买了一块墨绿色料子,快巴的确良的,到裁缝店给她做了一身套服。样式是归芯自己出的,按军装的样式,带着掐腰儿。她穿上立时显出身材的修长,走在街上,回头率颇高。当时,弟弟黑皮正回京探亲。他跟归芯上过一次街,第二次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她一块儿走。他说,走在街上,回头看他姐姐的人实在太多,看得他脸红心跳。

归芯听了这话,心却沉得发紧:回头看的人再多,小敖却看不见。

她的青春在漫漫黑洞中蹒跚而行,就这样被黑暗一点一点地蚕食……回北京以后,不知是不是吃药的功效,身体复原的同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她的体内躁动。漫漫长夜中她有时忽然醒来,会感觉那躁动像一团火球,在她的身体里蹿来蹿去,迅速膨胀,烧得她口干舌燥,简直要爆炸。不自觉地,她会把手伸向自己最隐秘和敏感的部位……一贯淑女的她竟也会走到这一步?热汗与冷汗混在一起。那一刻,羞愧难当的她真想大喊一声。她需要小敖,也许只是需要一个男人?

东方似乎露出一线曙光,北京安办终于向内蒙兵团发出了商调函。北京都同意接收,看来问题不会太大了。可没过多久,商调函竟被兵团退回北京。母亲唉声叹气,骂兵团太缺德,自己跑断了腿儿,到头来仍落个一场空。父亲阴着脸,用食指神经质地敲桌子,打断母亲的唠叨:“你懂什么!是民革的掌权派成心整我们。”他用手指着房顶,意思是说楼上的人事负责干部,“他们向安办和兵团使了坏……”归芯沉默着发呆。这当然是兵团故意整她。你不是躲在家里不回来吗?扣着你的户口不放,看你有什么辙!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人事干部把父亲找到单位谈话,说组织上决定,将父亲调回老家。并向他许愿,到了那儿,给父亲提成司局级,立刻在老家给归芯解决工作问题,将来还可以把所有的孩子都调去,这样,就可以全家团聚。天高皇帝远,离开北京,政策更是说变就变,外地的武斗曾经多凶啊,机关枪突突着,子弹满天飞!父亲的本意是怕回老家的。然而,他想了两天两夜,终于决定同意组织的安排。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再说,还可以带上归芯一块儿去,可以解决她一直悬着的户口和工作问题。归芯没有犹豫,立刻同意跟父亲走。老大不小了,总不能靠父母养一辈子吧,只要能脱离兵团,有个正式工作,到北极她都认了。父亲和母亲商量,可母亲坚决不同意。几十年来,父亲是母亲的导演兼总指挥,她一直看父亲的眼色行事,没想到,她这次竟然反抗。自打从天津回来,母亲的思想就开了窍。她对父亲说话的声气也变大了,天天念着一句话:“你是你的问题,我是我的问题。”说到回老家,母亲又搬出这句话:“你是你的问题,我是我的问题。我又没有历史问题,跟你离婚都可以,我就是不回去!”

不久,母亲上级单位的银行政治部也来人动员。一贯战战兢兢的母亲这次竟然不再害怕,还是一口咬定:离婚都可以,就是不回老家。政治部的人只好灰头土脸地撤离。

看来,她果真从表姐夫那儿学到对付这帮人的法子。他们是纸老虎,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回老家的动议就这样搁浅。

父亲的神经却变得高度紧张,似乎随时有绷断的危险。按精神病科的症状,该叫受迫害妄想的一种吧?他不许母亲和归芯同邻居说话。母亲喜欢串门儿,也喜欢邻居上门聊天。自从父亲回来,她的喜好就行不通了。邻居刚迈进门坎儿,父亲的脸立刻耷拉下来,就像人家欠着他八百吊。邻居们渐渐不再上门。更要命的是,邻居刚走,他就匆匆关门,然后激动地开始跺脚,手拼命挥舞,对母亲嚷:“你……蠢猪啊!她是来套你话的,你偏偏上钩!祸从口出,知道吗?”两人为此经常发生激烈冲突,有好几次还动起手来。

归芯的户口整整办了两年。两年中,时光在悄悄流逝。

回家,意味着有了归宿。可她的家坐落在火山口,岌岌可危。


长相思

天一黑下来,脑袋只要沾着炕,小敖就由不得自己了。

他会不停掰手指头,计算已过去的日子。快三年了,已是1973年夏天,他与归芯分离的时间竟长达一千多天。如果七个漫长的年头坐满,比两个一千零一夜都长。那时,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和归芯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

归芯要是能来看他就好了,但这只是奢望。干完活儿闲着没事儿,他只有一遍一遍翻看归芯给他带来的那本小相册。蓝色的封皮已被他沾满汗迹的手腐蚀得变了颜色,呈现一种惨淡的蓝绿,就像他今后的命运。他特别喜欢对着一张相片久久出神,那是“文革”前夕,他给归芯照的许多相片中他最喜欢的一张。归芯坐在太平湖边一棵树的枝杈儿上,穿一件黑色上衣,下面是玫瑰花儿的布裙。在黑衣映衬下,她的脸显得特别文秀,嘴角漾溢着微笑,眼睛里却没有欢乐。小敖总是久久盯着那两只眼睛发愣,研读着它们究竟在对他诉说什么。

一对在挫折与绝望中仍旧充满幻想的眼睛!现在,那里面的幻想已被洗劫一空了吗?

拍过照片后不久,一代文豪老舍先生因不肯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在太平湖里结束了生命。听说那湖已被填平,从地图上永远消失了。究竟有多少人像太平湖的命运一样,被粗暴的手从地球上抹去?每每看过照片后,他都急切地盼着读到归芯的来信,可一个月最多只能收到两封。他一遍一遍重读这些信,咀嚼着行云流水般的词句中透出的淡淡哀愁和对他的思念,知道她平平安安活着就好。由于不停翻看那些信件,纸已经变得又薄又脆,拿在手上,仿佛要变成蝴蝶,纷纷扬扬飞去。为了抓住这些蝴蝶,在心里背诵还不够,他把大多数的信都抄下来,抄在归芯送他的一个紫红色本子里。抚摸着它们,就像抚摸归芯光洁的皮肤,在幽暗的牢房生出许多遐想。

从最后一次分别,我就想给你写信。由5月一直写到6月,一封完整的信都没能写好。想说的话真多,拿起笔来又感到沉重无比,无论如何也写不到纸上……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下这样的决心,我感到很痛苦。在这亲爱的草原上,我生活了近五年,这里洒下了我的汗水,留下了我的青春……但只能如此,我不得不离开……我不知道生活的浪花将把我带向何处,不过有一点我清楚,人民用血汗养活了我二十年,我当然应当生活下去……

……在我头脑里,终日盘旋的几乎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尽快离开!……可当真要离开时,我的心中却如此难过。我不是一个爱落泪的人。但和草原、牧民们告别时,我的眼泪却像决了堤的小河,不断地流着、流着……呵,草原!至死也不能忘记,不能忘记哟,在这峻峭的色勒奔哈达山顶,卡秋莎曾经眺望,眺望她心爱的小秃鹰在蓝天上,在蓝天上展翅飞翔和放声歌唱。但是,别了,如果是永远的,那就永远的别了。

……我还记得,八年前你初次给我的印象。我在心里把你称为好斗的小公鸡:活泼、热情、无忧无虑、鲁莽、还有点儿不自量力……我希望将来见到的仍然是活泼、热情、勇敢的你。只是,那时你身上的弱点能够少一些,变得更加成熟。我不会再到内蒙古去看你了。不要说根本不可能,即使有这种可能,我也不会去。我不愿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你。它使我痛苦而受刺激。过去这样的相会已使我付出的代价太大。我只希望你随时想到,为了能早日出来为人民服务,你现在应当怎样学习、劳动与生活……而这将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知道你对我非常关切和牵挂。但我恳求你今后不要为我而烦恼、担忧和思虑。因为这会使我深深地不安与苦痛。你应当知道,现在关心(帮助)我的人很多……

……你的心情对我影响很大。看到你能开朗,我也就放心了。鲁迅说:幼稚是会生长,会成熟的。年轻人在斗争和生活中喝几口水、跌几个跤子,并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从此躺倒在床上。有出息的人凌驾于失败之上,不是在失败之后变成庸人。

大家现在都变得很实际。生活,早些年却没有能了解它……恐怕,从我信中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不甚愉快的心情。但任何人都不能安慰我;碰破了头总得落一个疤,不了解生活总得付出一些代价。你要是明白这点就好了,也就会安然了。”

“人世间有许多回忆是珍贵的,但就让他们保存在心底,不要轻易把两扇心灵的窗户打开吧!这样也许更好一些……我们不懂,我们又怎么能懂:人世间决不会在我们一代告终,我们可以不为个人不幸,而热泪涔涔,忧心忡忡。

看归芯的相片、读她的信、把她写的话一句一句抄在本子上,是小敖可以触摸归芯影子的惟一方式,是现实中他最大的精神享受。

劳改队有规定,一个人一月只能发一封信。木工车间的队长对小敖特殊照顾,睁一眼闭一眼,允许他随便往外发信。外面寄来的信,队长也不检查,直接就交给他。还常偷着问小敖:“有信吗?有就给我!”把他写好的信趁人不注意往兜儿里一揣,主动拿到外面替他去发。

凭心而论,这儿的大多数监管人员对他都不错。只有在基建队时,指导员总找他麻烦,嫌他写信多,扣着不给发。更可恨的是,他居然将归芯寄来的照片没收。小敖知道后,找他去要。他说替小敖收着,等刑期满了再还他。小敖好说歹说,他就是拉着一张长脸,死活不给。小敖急了:“操你妈,凭什么扣我的相片,我去大队长那儿告你!”他也是豁出去了,一边往外走,一边放开喉咙破口大骂。“好!你有种。走着瞧!”指导员在他身后阴阴地说。小敖命好,没几天,就被调往木工车间,指导员够不着了,可归芯的相片到底没还他。

归芯知道相片没有收到,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凭她的敏感觉察到出了问题。回信中她说,应当遵守监狱的规定,既然不让寄照片和小说,以后就不寄了。并表示要用理智战胜感情,以后小敖还要照片的话,她将以沉默对待。她大概觉得应该替小敖做些检查,以免又招来灾祸吧。她当然不知道小敖大骂指导员这出戏。如果知道了,她不知会怎么担心与内疚呢。

可她又怎能体会一个男人的心情,特别是连女人的影子也难得见到的健全男人的心情呢?劳改队,男女不关一处,女人简直是稀罕物儿。犯人若有时间想什么,那除了想家就是想女人。看不到具体女人,能够看到女人的照片就是最大的精神享受。每当小敖翻看相册时,同屋的犯人便都围过来一起享受精神大餐。一边看,一边还嘴里啧啧赞叹。这个说:“嗬!你女朋友盘儿(脸)还挺亮!”那个说:“行!你女人条儿(身材)挺顺!”

有一次,他们在外面干活儿,迎面碰到一群劳教队的,清一色是女人。劳教队的女人一般都是作风问题,北京话叫“婆子”。那一阵北京流行“拍婆子”,指得就是这些走在时代前列的少男少女。当时,在正经人眼里,那不叫摩登,而是耍流氓。但有一点,凡是称为“婆子”的,大都长得不赖,要不怎么在大街上招人惹眼呢!这一队人从小敖他们身边经过时,其中有几个还对他们搔首弄姿,撩拨得人心里痒痒得难受。走过去老半天了,大家还直愣愣往那方向瞅。忽然,像有人点了一炮,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议论。有的说这个好看,有的说那个不好看,足足品头论足了几十分钟。远水解不了近渴的一队女人,竟能让一堆饥渴难熬的大老爷们兴奋大半天。

长久以来,小敖对归芯的思念几乎都是柏拉图式的。非人的待遇似乎扼杀了他正常的性欲。

那一队走远的女人,特别是那几个搔首弄姿的,第一次使小敖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阳刚正盛的男人。他需要一个女人,他要归芯,不只是精神上占有,肉体上也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勃起。那天晚上,他失眠了。望着门口那盏若明若暗的孤灯,李白的一首《长相思》在他脑海中长久徘徊:“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他不绝的相思不在环境优雅的都市,不在诗情画意的田园。他不绝的相思在塞外,在严冬酷暑般的监狱。快三年了,他甚至连月亮也没有真正看见过一回,月中的嫦娥隔着千山万水,他又怎能得见?阻挡他们的不是温情脉脉的长天绿水,而是冷酷无边的沙漠荒丘。归芯的形象惟有刻在他的心田,出现于他的梦境。每当他将归芯揽入怀里,生怕她消逝得无影无踪的一刻,他会立刻醒来。那种相思之痛是真正的摧心裂腹之痛啊!朦胧中,他仿佛看到归芯就站在他面前,美好的胴体裸露着,浑身上下闪烁着一层圣洁的光辉。一股电流在他身体里流窜,一种飘飘欲仙的渴求充溢他的全身。他扑向那圣洁的光环,想要融化在那美妙的胴体中……男人和女人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也许能找到,也许一辈子找不到,而归芯就是他的另一半!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紧紧地结合成一体,向着美妙绝伦的高峰冲刺……那美丽无比的胴体却突然在他的怀抱中化作一道青烟……他往往大汗淋漓,无限遗憾地将双手紧铰在一起,真恨不得抓住自己的头发狂吼一阵。

他突然觉得,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只是为了能再见归芯一面,哪怕只有瞬间。


救苦救难的菩萨

归芯回家不久,吟一带着对草原的爱与恨也回到了北京。他在草原再也无法呆下去了。

在上学的九年中,他有六年住校,冷冰冰从学校出来,对谁都没什么感情。但小敖毕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心底对小敖始终存着一份儿温暖。小敖被抓前,俩人曾大吵一场,还没来得及和解,小敖就进了“三招”。小敖为此曾后悔不迭,吟一在外面也一直内疚。

直到小敖到达呼市监狱,有了通信的权利,他才遂了心愿,给吟一写去一封道歉信。吟一收到来信,立即给他回信,在表示内疚之后,吟一说,小敖“一直对他的帮助很大,不仅是对左倾的正视,就这件事(指打李树人的六一事件)本身的教训,也是没法说的帮助”。

就这样,小敖心中的疙瘩解开了。可是,吟一心里的疙瘩却无论如何解不开。他这人有性格缺陷,平日比较偏激,爱夸夸其谈,总喜欢不着边际地遐想,甚至可说有救世主情结,却又眼高手低。在草原时,归芯就多次当面批评他,称他为罗亭。此时,他对自愿到牧区已经相当后悔,感觉是一种失败的选择。牧区生产方式极其落后,知青根本无力改变,甚至沦为了廉价劳动力,几乎是在浪费自己的青春;想要关心一下国家大事,没承想却险些成为反革命……种种挫折与极度失望使他在关键时刻精神上扛不住了,按后来的话说,叫做心理承受能力不强。兵团保卫处又曾重点怀疑他,说他是反革命集团坏头头的接班人。要不,怎么大家都管他叫“活佛”,不叫他的大名呢?背对背办了一个月学习班,除听说他长得有几分像电影《农奴》中的活佛外,竟一无所获。不知这场查无实据的审查对他有无刺激?也许,小敖成为打死李树人的主犯,在他潜意识中一直感到内疚?当初,是他找上门去叫小敖的,现在,他却没有勇气主动背负起该承担的责任。在给小敖的信里,他说“忠厚是一种非常优良的品质”,而他却没有勇气忠厚。于是,他在心里不停责备自己,“奸滑是坏的”,认为自己“是劣等的一类”。从学习班回来,归芯与他的接触越来越少。再见面时,他的精神已不正常,变得开始怀疑一切。

连部让他运过一阵草,后来又恢复了他放马的权利。

再次当马倌儿,他却觉得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为什么狼总是跟着他,专吃他马群的马驹儿?就像狼专吃归芯她们几个人的羊一样,狼怎么变得跟狗一样了?这里面有没有必然联系,是谁在控制呢?他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监视他,在他睡着时将监视器埋在了他脑子里。他甚至认为安过两次,要不然怎么他有两次发高烧,嗓子像是被划破了的感觉?放马时,他到三个大队的书记东里布家串营子,恰巧就碰到师部看守所的看守住那儿,怎么这么巧?他只有苦笑着对倪永说:“本人甘拜下风,从此不过问政治。”在给小敖的信中,他还说“在这美丽广阔的草原,过一种近似空门的生活”,他“再也住不下去了”。

就这样,吟一和归芯在北京又见面了。物是人非,都有一种异常苍凉的心境。可对归芯来说,能见到小敖最好的朋友,哪怕他生了病,也总是一种安慰。

第一次见到吟一的妈妈宋阿姨,归芯觉得她的脸庞、眉眼儿长得实在有几分像画中的观音菩萨。特别是眼神中的善解人意,微笑时的恬静,说话语调的详和,更叫人联想到她与菩萨的神似。“文革”当中,人们或是直接被卷入风暴,或是间接受到冲击,几乎无一能够幸免。人们的眼神往往闪烁不定,甚至走路的步伐都透露出畏首畏尾,像被围猎中吓得无处躲藏的兔子。吟一家的亲朋好友几乎都是老干部,受到冲击无可避免。归芯听他说过,他家的一个亲戚是某部援越总指挥,比他父亲级别更高的副部级干部。从越南回来不久,“文革”开始了,在运动中竟被活活打死。吟一的父母都是一家颇有影响力的报社的干部,当时,这家报社紧紧攥在中央文革手里,正是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宋阿姨是群工部干部。群工部是专门负责群众来访与来信的,将认为有价值的材料收集成简报,上报中央或批转有关部门。在是非之地中的是非之地,要说心里不紧张、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宋阿姨给人的印象是遇事不惊,始终保有那份难得的恬静,对落难人的悲悯,人性的至善。

由于有病,吟一变得十分情绪化,有时不怎么说话,有时又特别激烈。那时,他老爹已官复原职。起因于周总理到他们报社,在全体职工大会上,总理说:“××同志,你站到前头来!”就因为这句话,他老爹很快被解放了。可吟一一直瞧不上老爹,对他的评价是“我老爹是个机会主义者”。在归芯面前,一开口,他必是讥讽和骂自己老爹。说老头子歪嘴儿和尚念经,没理论水平;他嘴上说自己的原则是不结党、不结派,实际是非常自大,上台后谁都整,结果搞得孤家寡人,没一个朋友;老头子说张春桥、姚文元他们不听总理的,他与他们闹矛盾,实际上也没少跟着跑……吟一讥讽说:“你看他负责的报纸天天登的什么烂玩艺儿!推出的黄帅、张铁生之流都跟他有关系。整个一个吹鼓手!搞了一辈子报纸,有什么理论水平?我看只有改标点符号的水平!”

自从林彪事件出来,从小到大灌输给归芯的信念一下子发生了动摇。

从前,她认为报纸上说的就是真理,现在,她也不再那么相信那上面的话了。

吟一说得有道理,报上登的经常是糊弄人的破玩艺儿。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损张铁生他们,宋阿姨在旁边听着,一点儿不恼,仍是慢声细语对儿子说:“你爸爸也有他的难处,别用这么刻薄的话说你爸爸啊!”等吟一出了门,她就放低声音对归芯说:“这孩子认为他爸爸迫害他,两人总吵。”她不谈政治的事儿,却关切地说起儿子的病,以及怎么给他治疗。宋阿姨让归芯劝劝吟一,让他乖乖地配合医生治病。

归芯特别爱听宋阿姨说话,觉得她一定特有人缘儿。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听起来叫人舒服,就像一帖清凉去痛的膏药贴在千疮百孔的伤口,创口虽不能立即愈合,但疼痛却会锐减。即使宋阿姨的观点与你不同,你也会觉得,她只是在和你讨论与商量事儿,甚至在话家常。语调中,那种对人的关切之情总是满满地溢出。

归芯忘不了宋阿姨讲起的一件事情。那年,她们到一个边远山区作调查。

那儿的老人一生只见过一回国民党时期的县太爷。看见她们,还以为是国民党的县太爷又来了呢!宋阿姨感叹:“作为党的干部,我真觉得不是滋味!都解放这么多年了,那儿的老乡却分不清是国民党统治还是共产党统治。这次写内参,我把这些也写上去了。”她的目光里充满内疚,是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自然流露。

谈天说地时,宋阿姨了解到他们队知青的情况,她没说一句责备孩子们的话。她说:“我们是支持孩子经风雨见世面,到大风大浪里去闯的。但是,不能让孩子们把脑袋都闯没了啊!”归芯想,要是自己的父母也能说上这么一句有人情味儿的话,对自己会是多大的抚慰!

一天,正吃中饭,宋阿姨敲门进了归芯家。她把归芯叫出门,说有话对她讲。一边在路上走,她一边对归芯说,通过吟一及对乌兰队知青的多方接触、了解,特别是通过革命给归芯的信,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对草原的无限深情,包含的巨大痛苦,让她和吟一的爸爸又感动又难过。革命是老红军的后代,完全可以和她的兄弟姐妹一样,走后门去参军,她却毅然选择了艰苦,结果是遭受迫害,几乎达到精神崩溃的程度。吟一也是,本来一个好好的孩子,回来却成为精神病人。乌兰队通共二十多人,抓的抓,疯的疯,就没剩下几个好人了。上山下乡是毛主席指出的大方向,迫害知青就是犯罪。吟一的爸爸和她商量了好多天,认为应该写个材料连同革命的信,一起上交中央。中央看到知青坚持上山下乡的道路,兵团却迫害他们,特别是一个老红军的孩子落到精神几乎失常的地步,一定会重视的。“你看,吟一已经病了,他根本写不了。”宋阿姨充满希望地看着归芯,“这件事你能不能承担下来?”一片黑漆漆的天空,被一道闪电划出一线光明,归芯的心激动地狂跳。很快,她的心又沉下去:“阿姨,我一个人行吗?现在,我的脑子也不灵了!”“北京还有雅颂他们,你和他们商量,大家一块儿写嘛!”宋阿姨和言悦色地鼓励她。“行,我去和他们商量。”归芯同意了。

她要拼命抓住这线光明,哪怕是一场虚幻的梦!

她找到闻起的妈妈王阿姨,约上在北京办困退、已回家的雅颂,三个人一起商量这事儿。王阿姨快人快语,一个劲儿鼓动归芯:“行,你一定行!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雅颂也摩拳擦掌,表示要和归芯大干一场。归芯觉得自己的劲儿越鼓越足,心里好感动。雅颂对小敖真够意思!归芯知道,她心里还一直有小敖,但往事早已划上了句号,归芯不嫉恨她。现在,她还真打心眼儿里佩服雅颂呢!瞧人家,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却思前虑后、犹豫不决。做人就应该像她,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希望之火在归芯心中燃烧。吟一的父母能把材料写进内参,送到任何一个他们想送的中央首长手里。小敖他们是冤枉的,只要材料能写清楚,他们就有希望得救。

第二天,归芯和雅颂相约在前门见面。

不知为什么,雅颂今天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抖擞。她说:“我父母说,现在的形势太复杂,不让我掺和,希望你也仔细考虑考虑……”归芯的脑子“轰”的一下响起来,心里全乱套了:“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就我一个……”吟一当然是支持她的,可是,他现在有病,能指望他什么?雅颂这一打退堂鼓,谁还能帮她,给她鼓劲儿和出主意?连拘留证儿都敢抢的小辣椒都退却了,她这弱不禁风的窝囊废还能做什么?

雅颂走了,留下心乱如麻的归芯,望着太阳底下自己孤独的影子发愣。

如果她也退却,小敖就只能在监狱呆上整整七年,漫长的七年啊!

她一只柔弱无力的手,几乎不可能够到天上的光明,可如果放弃机会,不把手伸出去,她会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悔恨中煎熬终日?

她的脑子里突然迸出《精卫填海》中的精卫,那个在海中淹死的可怜小姑娘。她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以一只小鸟之身,妄想填平浩淼无垠的大海……她的力量总比一只小鸟强一点点吧?伸出手来,拼着命够一够,哪怕只能触到一丝光明,她也该试试!


人不会总倒霉的

归芯渴望有人帮她一把,她忽然就想起了卢吉善。

在她最绝望时,吉善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小敖被判刑的事儿,过去,他从未与他们联络过,这时却给归芯写来一封信。其中,有一句话叫归芯特别感动:“记住我说的一句话:人不会总倒霉的。”那一刻,归芯理解了什么是永远的朋友。永远的朋友,在你幸福美满的时刻,躲得远远的,悄悄为你祝福;永远的朋友,当你陷入愁苦和灾难时,他会主动跑来,义无反顾伸出援手,替你抹平心上的伤痛。

吉善是她和小敖的高中同学,也曾是归芯的好友梦笑的男友。高一,吉善和梦笑同在郊区一所中学读书。梦笑是有名的才女。初中时,因一篇习作被选入《中学生作文选》,很出过一阵风头。吉善一直喜好文学。梦笑的才气、特别是那超凡脱俗的高贵气质令他倾心。他曾大着胆子给梦笑写过一封信,兜着圈子对她表示了一点点爱慕之情。其实,信的内容无非是对她文采的赞赏,表示愿意与她交个朋友,今后在文学上多多探讨之类,男女之情是一个字也不敢提的。可梦笑拿着这信却像捧着个热山芋,有点儿激动,也有点儿害怕,不知该怎么办。

梦笑没有家长可以商量。她浪漫的母亲已经再婚,跟着失而复得的初恋情人去了浙江。梦笑的母亲是1938年为逃避包办婚姻投奔延安的。临走,与情人商量好,在八路军办事处附近集合。当全体投奔革命的热血青年都已来齐时,独独不见情人的踪影,不知是什么阻碍了他。不能够再等。从此,这对情人天各一方,失去了联系。革命队伍中,她母亲又一次爱过,那爱同样没有结果,被日寇的子弹夺去了男方的生命。后来,经组织介绍,年轻漂亮的她服从革命需要,嫁给比她大十岁、只见过两次面的首长。她母亲上过高中,从小好舞文弄墨,写个诗啊歌的。首长虽然长得英俊威猛,却讨厌花呀草儿的:“什么诗啊,花啊,草啊,整个一个小资产阶级情调嘛!”两个人没有感情,只履行着生儿育女的职责。解放后,她母亲终于实现自己的理想,在一家文化杂志社任主编,有时还发表些诗作,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诗人。她父亲则成为某市市长。那会儿,他已不再批判小资产阶级情调,而是狂热地爱上了京戏,捧红过本市好几位名角儿,当然都是女的。本来就没有共同语言,这一下母亲更忍无可忍,两人终于闹到离婚。她父亲也乐得一拍两散,那就又可以娶一个更年轻漂亮的京戏演员了。据说,她父亲跟京戏演员的轶事,也曾传到主席那里,老人家私下里批评过,她父亲是腐化典型,但终究只是撂着,没做处理,只是仕途到此为止了。她母亲虽已不再年轻,文化人总是充满罗曼蒂克。不久,又和一个老干部兼知识分子结过一回婚,等于发了一次昏,除生下一个孩子,还是找不到感觉。又以离婚告终。原本,就想一辈子独来独往了,命运却让她碰到了初恋情人。已经四十岁的人,却有一颗年轻的心,不顾地位悬殊,不考虑几个儿女正在北京读书,她毅然抛弃了大城市北京,将孩子们送到学校寄宿,追随只是普通老师的初恋情人去了浙江某城。梦笑和弟妹们留在北京,家里由一个没文化的寡妇姨娘照料,梦笑成为家里说了算的老大。

当老大的感觉不错,可现在收到这种信,十几岁的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独自应付。想找个过心的朋友说一说吧,归芯离得太远,她只有拿着信去找自己的邻居——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发小”(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商量。“发小”对梦笑有种病态的友情,一直想独霸她。当初,看梦笑和归芯紧粘乎,她一直耿耿于怀,像个情人似的,给梦笑写过好几封伤感的信,还争风吃醋地落过不少泪。一看这信,她就急了:“还不赶紧交老师,留着准备挨整啊?”梦笑反驳说:“人家也没歹意,这不是卖人吗?”“发小”分析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阶级斗争抓得这么紧!你出身好,可那个卢吉善不是出身职员吗?保不齐家里就有问题。到时候因为这封信,联系他的出身一整,你又包庇他,还不惹祸上身?你还能入团?”“发小”算摸准梦笑的脉搏了。班里已经风言风语传着吉善对她有意,把他俩的事儿描得有鼻子有眼儿。还是保自己要紧。第二天,她就将信交给了老师。

紧随其后,班里对该不该看《红楼梦》展开辩论。

坚决反对看的,都是团干部和班里的骨干。大多数人不说话,吉善却跳出来,与这帮积极分子争。

梦笑虽心里赞成他的观点,觉得那些人有神经病,可她正在申请入团的节骨眼儿,能不察言观色吗?沉默是金,还是不开口为妙。

你想,吉善有这两档子事儿,能有好果子等着他吃?班主任和团支部终于整得他待不下去了。最终,他转到了小敖和归芯他们学校。

对于吉善的走,梦笑一直内疚。班里的积极分子们都是又乏味又假正经的一帮人。“文革”中,做了逍遥派之后,梦笑开始常与归芯、小敖一起玩儿。这时,她才听说吉善跟归芯居然在同一所学校,问小敖认识不认识卢吉善。“卢吉善呀?认识,我们还一派呢!”梦笑立刻求小敖约上吉善,四个人一起去滑冰。

冰场上,看到几年没见的梦笑,粉面上的微笑如桃花般绽开,轻盈地向自己飘过来,吉善的心立刻软了。既然是逍遥派,谈情说爱就不再有忌讳。那时,小敖和归芯公然出双入对,梦笑也没了追求进步的想头儿,开始了与吉善的热恋。两对情侣,有时各玩儿各的,有时又泡在一起。那是吉善一生中最美妙、最难忘的时刻。

梦笑已经和小敖混得很熟。吉善不在时,她曾不住缠着小敖问:“你说,我和他合适不合适?”小敖不会糊弄人,只能实话实说:“我看,你们俩不太合适。”何须小敖戳破这层窗户纸,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两人的反差太大。

梦笑五官透着大气,脸色鲜亮,身材丰腴,像一枚剥了皮、水灵灵的荔枝,恨不得谁都想吞进肚里;吉善则五官小巧,脸色晦暗,瘦骨嶙峋,似一个没有长成、就被太阳晒蔫儿了的苹果。梦笑由于缺少家教,又是正牌儿高干子弟,有一种张扬自我的傲气,也少规矩。吉善自幼被诊断为癌症,经过放疗元气大伤,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也许从小被病痛折磨,深懂吃苦的滋味儿,对人充满同情,眼里少有自己,总是别人。加上父亲中规中矩,整日在他耳旁絮叨这不行那不行,做人行事就不免讲规矩要理数,这些虽给他的气质、面貌添了几分忧郁的知识气,但让人觉得他活得特累。归芯心里曾想过,梦笑找吉善,说不定只是出于空虚与歉意?但她没说出口。吉善那么善良,又那么病病歪歪的,这话太伤他的自尊。

小敖跟着归芯去内蒙古时,吉善和梦笑都留在北京没走。临走,吉善借了一台照相机,给四个人留影纪念。在初冬的阳光下,一个较丰满的美丽女孩儿昂着头,倚着自己的心上人有些张扬地笑着,被倚者有张较成熟的脸,脸上的微笑竟露出愁苦。一个略显纤瘦的秀气女孩儿半低着头,忧郁地扬起嘴角,在没有完成笑容的瞬间被定了格。她的身边立着个朝气蓬勃的半大小子,穿着军装,一脸天不怕地不怕地张着嘴,与面露愁苦的大哥哥形成强烈反差。这是他们四个人留下的惟一一张合影。

在内蒙这几年,归芯偶尔与梦笑有书信往来,知道她留在北京当了小学老师。吉善身体不好,插不了队,只能在家泡着等分配。两个人的关系怎么样,归芯没有问。都是她朋友,她当然希望这场恋爱会有好结果。

1969年,归芯回京探亲,母亲有点摆功地告诉她,梦笑由她和沈阿姨做媒,刚结婚,男方的条件不可多得。看来,梦笑与吉善到底吹了。

没几天,梦笑来看她。人整个瘦了一圈儿,眼里有种与她一贯的作风极不相称的惊悸。她冲归芯笑笑,然后回身对归芯的母亲扬扬头说:“知道吗,伯母还是我的大媒人呢!”“早知道了!结婚也不请我吃喜糖,真不够意思!说起来我也得算半个媒人吧?”“带来了,带来了!今天我就给你补上喜糖……”梦笑有些强颜欢笑。归芯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做新娘的女人往往一脸幸福,脸蛋儿透着晶莹的红润。梦笑的脸色却是象牙般的苍白,并隐约泛黄。她忍不住对梦笑说:“你怎么这么瘦啊?你胖点儿好看。有什么心事啊,过得怎么样?”梦笑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我请你吃饭。”两人刚一迈出门槛儿,梦笑脸上的微笑就飞走了,两条修长的眉毛痉挛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可恶的卢吉善可把我害惨了……”于是,她向归芯讲述了他们在北京发生的故事。

当时,留在北京的两人确实好得如胶似漆。梦笑分在郊区小学教书,吉善一直在家待着。他买了张郊区月票,差不多天天接送梦笑。学校附近有座不高的山,遍布翠柏青松,郁郁葱葱中掩着山后的墓园。两人在附近漫步,吉善曾指着墓地对梦笑说:“等我死了,我要埋在那里,天天看着你走进学校。”梦笑觉得这念头很荒谬:“我也许没多久就调走呢!”“那我也要埋在那儿,看着我们手牵手一起走过的路……”为见面方便,梦笑后来住到吉善家里。讲到这儿,梦笑连忙向归芯解释,你可别误会,我们没有住在一起。梦笑这人生活上大大咧咧,从来不会家务。吉善是个大孝子,看着母亲里里外外忙活,就经常插手帮母亲干活儿。可一回身儿,总瞧见梦笑在当大小姐,心里自然有些别扭。为此,两人闹过几回。不久,大小姐的脾气真犯了,一甩手回了自己家。

见到“发小”,梦笑叙述了她与吉善的摩擦。“发小”皱紧眉头说:“也不知你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条件这么好,偏要自己作贱自己!他一个普通职员的孩子,妈妈是家庭妇女,本人身体又这么糟,连工作都没有,还不知能活几天……”“发小”的话犹如警钟,震得梦笑头皮发麻。冷静下来的她,好比手里端着一面冷光四射的照妖镜,将吉善的毛病放大得越发仔细与狰狞。想想吉善也着实可气,自己条件那么差,还要对她吆三喝四。“还犹豫什么,和他吹!”不知是“发小”的话在她耳边响,还是自己的声音在心里说。就这样,梦笑下决心与吉善吹灯拔蜡,给他写了一封绝交信。

一个月后的星期日,那是个炎热的夏天。

梦笑一个人在家里看书。吉善敲门进来。一开门,吉善就走到梦笑身边,眼里有种奇怪的神情,将他蜡黄的脸都点燃了。他说:“你我和夫妻也就差着一点儿,我心里是怎么对你的,你也该清楚!我……太在乎你了……就让我的鲜血……来证明我对你的感情吧!”他的声音慢慢的、轻轻的,仿佛在说着别人,说着遥远的往事,与自己毫不相干。突然,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水果刀,猛地往自己的胸口刺去。血一点一点从吉善的蓝衬衫上渗出来,梦笑吓傻了,浑身哆嗦着差点儿没溜到桌子底下。一向为别人着想的吉善捂着胸口照旧在微笑:“放心吧,我不会死在你屋里!我就说是被流氓扎的……”声音有点儿发颤,他慢慢向外走。

这事儿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心惊肉跳的梦笑立刻去敲“发小”的门。

“发小”赶紧拉着她去追吉善,陪着他来到最近的医院。到了急诊室,医生一边处理一边说:“真悬,只差几毫米就刺中心脏!小伙子真够命大的……”护士在一旁叽叽喳喳的:“报案了吗,报案了吗?”三个人都不搭话,就像吓傻了。

这事儿到底蒙混过了关。但是,梦笑却觉得她的生活被彻底揉烂了。每到天黑时分,她的眼前便会出现吉善捂着胸口微笑的图形。从此,她得了失眠症。她开始对吉善又恨又怕。恨他毁了她的生活,竟让她洁白无瑕的生活染上鲜血;怕想起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从吉善的衬衫渗出来的情景……这时,“发小”劝她,对吉善得讲点儿策略,慢慢冷却,叫他的心死。否则,怕他再想不开,又作出什么糊涂事儿。“发小”的出谋划策还真管用,梦笑又硬着头皮与吉善来往过一段,但总没好脸色给他,没事儿也找碴儿吵一顿。无望地看着一颗心再也不能挽回,吉善的心真死了。他们终于分手。那以后,梦笑像赶集似的找对象,她怕吉善回过味儿来,还来纠缠。谈了几个,终于找到一个众人眼中条件好的,匆忙结婚。男方除了大几岁,风度气质有点儿掉渣儿,别的硬件都不错。出身没的说,政治条件好,学历呱呱叫,少年老成,还当过大首长的秘书,正所谓前途无量。最难得的是他还特谦虚谨慎,从不整人。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梦笑言谈话语之间,嫌他太没情趣。所以,梦笑就更恨吉善,说他把她坑了。要没那么一档子糟心事儿使她想尽快摆脱,能这么掉了魂儿似的赶紧找男人吗?

听了这个故事,归芯更同情吉善了,可又觉得他太糊涂。

第二天,她立刻去看吉善。吉善还是老样子,没继续憔悴。他告诉归芯,他已经被分配到一家集体小厂,工作了近一年。归芯婉转地劝他,说他和梦笑本来就不该走到一块儿,那只是场历史误会。吉善说,他其实早想开了。就是为了母亲,他也决计不会再犯糊涂。归芯问他:“听说梦笑结婚的事儿吗?”他点头,一脸平静。

忽然,他拿出许多放大的照片让归芯看。

归芯一张张翻着,差不多都是梦笑。看来,他还是不能忘记!

“这些相片都送给我吧!”归芯要求。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摄影,我是把它们当做没有生命的作品保留。”他的声调中真的不带任何感情。他将照片摊得满床满地,一边抽烟一边谈自己的生活:休息的时候,和朋友们喝喝酒,到郊区玩儿,他还交过好几个女朋友,有的甚至为他做过人流,但都没有结果……谈家常的语调,像述说不相干的第三者。吉善过去不抽烟也不喝酒,对女人更是认真,什么时候变得玩世不恭了?这不是在作贱自己吗?照片上梦笑飞扬的笑容,随着烟雾飘向屋顶又跌落沉埃。归芯的心有点扭曲着痛起来。他真能够忘记梦笑吗?烟、酒和别的女人,是否是他涂抹疼痛的麻药?

回内蒙古前,又见过吉善几次。归芯发现,他的善良没变,对哥们儿仍旧那么推心置腹,像个知心大哥。到他小屋的人一拨儿接一拨儿,其中多是诉苦之辈。他特别善解人意,人家苦恼他也苦恼,人家愤怒他也愤怒。当时,归芯的脑袋瓜儿里突然迸出一个念头,觉得他像个垃圾桶,人们也不想想他这个桶结实不结实,就拚命往里塞;吉善也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容量究竟有多大,就不自量力地接纳向他倾倒的一切垃圾。一颗受伤的心,一副见风就倒的身体,吃得消吗?长时间这样下去,只有把自己撑破。归芯劝过吉善,他只是温和地笑一笑说:“我不会说不字。”

这此回北京后,她又去找吉善。吉善夹着烟卷,瘦削的手指已变成焦黄色,烟气满屋子缭绕,她忽然觉得很温暖。吉善让她将两套工作服和一包巧克力寄给小敖。他说,工作服结实,经穿。在监狱里一定吃不饱,含两块巧克力顶时候。

吉善就是吉善,喜欢雪中送炭,不愿锦上添花。

这一次,为写状子的事儿,归芯决定去和雪中送炭的吉善商量。

他一定会帮她,给她当个好参谋。吉善看过那么多书,文笔一定好。有吟一的父母,有闻起的妈妈,还有她的朋友吉善,她不会孤独。到了吉善那儿,他果真鼓励归芯写上告材料,还一口答应帮她修改、润色。太阳又在归芯的心里露出一角儿。

但写材料如同地下工作,在家里绝不能让父母知道。

办这事儿需要空间,幸亏归芯也算有了自己的小小空间。组织上决定父亲不去干校后,变勇敢的母亲去找过父亲单位。她说,归芯已经老大不小,三口人挤在一间房子里,实在太不方便。再说,归芯的姐姐不久也要带着孩子来探亲,总不能让她住到大街上吧?母亲去过几趟,还真管用了,单位决定拨出一间房,让归芯和邻居的女儿同住,算是暂时的集体宿舍吧。

那些天,归芯推说自己头疼,总躲在集体宿舍不起床。等邻居的女儿一走,她就铺开纸,赶紧趴在床上写。那感觉像是做贼,又有点儿搞地下工作的悲壮。一听到声音,她便慌里慌张将纸塞到铺底下。等人走了,再接着写。这样大约过了十天,写了满满十几张纸,她立刻将初稿拿去给吉善看。吉善当场拍板,觉得写得挺清楚,只是有点儿突兀,需要一个前言。吉善自告奋勇,答应替她写前言。没过两天,前言写好了。吉善的文笔果真好,前言写得铿锵有力,犹如画龙点睛,使整个稿子连成一气,给人的整体感觉确实不一样了。回来后,归芯又进一步修改、誊写了几份儿,又过了大约十天,终于大功告成。上告材料交给宋阿姨那天,她轻松地在街上漫步,甚至觉得头顶的天空也比往日蓝。

总算为小敖尽了一点儿力。她不敢抱太大奢望。

翘首等待着,像虔诚的信徒向救苦救难的菩萨顶礼膜拜,盼望着奇迹出现。听宋阿姨说,材料交上去的时候,除归芯的上告信、革命的信件,还有吟一爸爸给中央写的一封明确表态的信,希望中央能派人去复查这个处理不当的案件。后来,材料一直送到李先念副总理手里,又批转到北京军区。最后果真派出了一个调查组。

在那特殊的历史年代,能够派出这样的调查组已经属于奇迹。

要是没有吟一父母的鼎力相助,决不会有这个奇迹。


自由之风

1973年3月份,小敖一连收到吟一的两封信。

他说自己正在办理病退手续,老爸目前还在台上挣扎。并说:“我一直不能很有办法解决我们的问题,一直听任天命,现在仍在努一点力。”另一封信又说:“后门,大概你不了解是怎么回事。这些,都等你见到自由之风的时候就明白了……”吟一的来信总是充满着吟一式的语病和哲理。他没头没脑地说到“后门”这个词,而“自由之风”这四个字又那么诱人,甚至扎得他的眼睛发疼。他用笔一次次在这四个字的下面画上重重的道子,差点儿没将信纸扎破。琢磨了好几天,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也怪,凡了解他案情的难兄难弟都众口一词,说你小子八成儿在这儿呆不长,不就是仗义,替别人背黑锅吗!可呆不长,他里里外外已呆了近三年。监狱的墙虽高,到底挡不住风,惟有风能自由自在来来去去。或许这“自由之风”指吟一或归芯要来看他?

两人都没来。闻起的妈妈却来呼市监狱探监了。

王阿姨是见过世面的。她和闻起的爸爸都是老银行,在香港常驻过。她挨整挨得挺惨,“文革”初起曾被剃过阴阳头,属于怎么整也不低头的那种刚烈女人,整来整去最后也只能把她挂起来。如今,她已从干校回到北京,正在家里养病,当然就要来探望多年未见的儿子了。到劳改队后,她首先去拜见监狱负责人。事先,她已在呼市疏通好了关系,找到了监狱负责人的战友。与负责人一接上关系,她又与应召前来的指导员、队长一通拉家常,拉得挺热乎。闲聊中说起自己的父亲是1930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闻起的爸爸1938年参加革命,自己是抗战后加入的革命队伍,而小敖的姥爷资格更老,20年代就加入了共产党。聊得监管人员对小敖和闻起的家世不由肃然起敬。是啊,这两个孩子都是革命后代,不过是由于年轻犯了错误。趁着他们心里的热乎未退,她赶紧提出,除了看闻起,还想见见小敖。一激动,政策也就灵活机动,他们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王阿姨从未见过小敖。一见面却激动地拉住他的手久久不放:“这么多年,闻起多亏了你。不是有你,他早不知道去哪儿了……”王阿姨是诚心诚意感激他。不是他不要命地领着一拨人护着闻起,“反革命杀人犯”可能早被枪毙。

临走,王阿姨把归芯捎给小敖的炒面递给他,又硬塞给他十元钱。素不相识的王阿姨居然给了他十元钱,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拿着那张钞票,感动的同时不由心里泛酸。归芯已经回到北京,户口办了一年多,还没见踪影,工作更是无着落。没有收入,最多给他寄几本书、几斤炒面之类,不可能给他寄钱。临离“三招”前,小敖曾给父亲写过一封信,想要一些信纸与信封。要的东西没寄来,却招来一顿教训。要是妈妈还活着,他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

天下的事就这么怪,亲生父亲一毛儿不拔,却总有人对他这么好。

他前后到盟里外调过几次,每次都去归芯四姨家住。四姨夫因是机关的小头头,正被关在牛棚审查。他一到那儿,就忙着挑水、劈柴。说说笑笑,弄得一屋子欢声笑语,不知不觉,四姨几乎把他当成儿子看待。他出事儿后,四姨没嫌弃更没害怕,照样写信鼓励他,做炒面给他寄去,还省出钱邮给他。甚至两个小表妹也给他写过信。大表妹还将自己的零用钱攒起来,让妈妈寄给小敖哥。

四姨和王阿姨是他走背字儿时对他雪中送炭的两个人。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一辈子忘不了。

王阿姨来了又走,像一块石头投入了一潭本不平静的水。小敖隐隐约约觉出,似有什么事情在发生。那几天,他特别思念姥爷。他一连给归芯去了两封信,让她设法与姥爷联系。11月中旬,归芯终于来信说:“我没有条件见你姥爷,也就不可能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也总算尽了一点努力,只是看来效果不大。”

大约十几天后,正在木工车间劳动。中队指导员进了车间,来到他身边说:“欧小敖,有人找你谈话。”平时,见了他必定说说笑笑的指导员,今天怎么一脸严肃?像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比平日快了许多。两人往外走,指导员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悄悄拉拉他的胳膊:“来人找你谈,有话就说出来!平常跟犯人说,顶什么用?”那一瞬间,他心里暖烘烘的,对指导员好生感激。这是在偷偷跟他交底儿啊!

如果不知道是怎么一档子事,谁敢乱说乱动!闹不好,还会扣上认罪态度不好的帽子,甚至加刑。吃一堑,长一智,他的警觉性见长。

监狱办公室坐着两名现役军人。他们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但态度挺和气,看样子没恶意。他们叫小敖坐下,让他把自己的案情说一说。他没敢把整个情况彻底兜出来,只大概说了说。他闹不清这两个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这大概一说,也足足说了将近三个小时。对于李树人之死,小敖最后仍强调:他是大队长又是乌兰队知青头头儿,对这件事儿,当初他是有能力制止的。可是,他没有主动阻止,反而积极参加,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他理应负主要责任。无论何时何地,你让小敖推卸责任,他永远做不到。两个军人一边提问,一边记录,偶尔还点头,但未作任何评论。临走,还是没说出是从哪儿来的。

他兴奋了好几天。立刻将这消息写信告诉归芯。他已经不再怕吃苦受委屈,可是,坐满了七年牢房,他从此就是一个劳改释放犯,还能有什么政治生命?一直生长在革命家庭的他,将政治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1974年还差十几天的时候,归芯来信了,说:“关于调查组的事我早已知道。看到你有关政治生命的一段话,我真是心中感触颇深。但人的主观愿望和客观实际往往有一段距离。因此,希望你在正视现实的同时,尽量用自己的主观努力来争取问题向好的方向转化。总之,不会再向坏的方面转化了。”看完这封信,他真是后悔,当时应该放开来说。然而,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他调查组的来龙去脉,叫他如何能放心大胆地说?因此,他心中特别感谢中队指导员。如果没有指导员事先向他透信儿,他可能什么也不会说,那就只能遗憾终身了。

一切又归于平静,新的一年来临。

新年那天休息,小敖几乎打了一整天篮球。

傍晚,累了一天的他仰面朝天躺在炕上,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大队长进来了。坐着的站起来,躺着的坐起来。大队长点着头走到小敖身边问:“干什么呢?”“打球儿累了,没事儿躺着呢!”他胡噜胡噜脑袋坐起来。大队长按住他:“躺着吧,躺着吧!快了……快了……”没头没脑说着这句话,大队长走了出去。“有戏,小敖!”“这话里有话。新年后你八成要出去了!”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

1月下旬,中队指导员来找他。指导员使劲拍一下他的肩膀,说:“可盼到这一天啦!你们兵团来人了,通知你的刑期改判为三年。现在你移交工具,准备回家吧!”指导员脸上笑嘻嘻的,好像比他还高兴。已经过去了三年零四个月,他等于多坐了四个月牢。

很久之后,他才得知,调查组是通过李先念副总理和当时北京军区负责人李德生派来的。他们曾到阿拉坦向知青和牧民做调查。知青们对小敖的态度没的说。白云队的知青,本来与小敖他们观点不一致,但林彪的事儿出来后,他们队的一帮知青甚至到团部去闹过,要求释放他。他们一口咬定,小敖是好人。调查组一来,知青们当然都不会说他的坏话。在三个大队的贫下中牧调查会上,牧民也众口一词,保证小敖是好人,对施朗则都说不太了解。经过调查,北京军区调查组的意见本来是对小敖免于刑事处分,可内蒙古兵团无论如何不同意,都已经坐了三年多牢,说错就错,全面推翻,怎么交待?他们僵持着要改判为三年。多坐四个月,错的还不太离谱。

这“自由之风”不是空穴来风!从此,他将头顶蓝天,脚踩大地,任自由之风拂面而吹!

走出呼市监狱,他扛着姥爷给他的那个大木箱。里面几乎都是书,他全部读完的书: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思的主要理论著作、《毛泽东选集》等等,上面画着道道,有着眉批。进“三招”之前,他不特别爱读书。现在,他已经离不开书了。以前,他怕吃苦。就是因为吃不了苦,他才放弃干马倌儿,当了悠闲自在的牛倌儿。走过了生死之门,他如今什么苦不能吃呢!人世间的社会百态他见识了,世态炎凉他目睹了,人间沉浮他也经历了……经过人生苦难洗礼的他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就要见到心爱的姑娘,见到同学们、战友们!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他激情满怀,对未来的憧憬美好无限。

现实会如他所愿吗?悲剧时代可会有真正的幸存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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