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油灯》长篇连载:第五章 炼狱之门
作者: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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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油灯》长篇连载: 第五章 炼狱之门
1970年9月30日,第二天就是国庆节,普天同庆的日子。 秋天已然来临,太阳不冷不暖。今年的草场更比往年茂盛,羊群肥美,牛群精神,马群奔腾……又一个大丰收的季节。 下午,放羊的归芯坐在草地上,膝盖上摊着歌德的《浮士德》。羊群在草滩上星云般散开,四周一派静谧、祥和的景象。从书本上抬起头,望一眼醉人的蓝天,她想:明天的天空一定会更蓝、更美……远处,突然冲来两辆军用吉普,一团灰色的烟尘刹时膨胀开,向她压过来,遮蔽了蓝天与白云。吃草的小着勒特惊讶地抬头,羊群蓦地缩成一团,她合上书站起身。几个军人下车,向她走了过来,脸上没有笑容,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挺着肚子走在最前头。到归芯面前了,他不客气地从她手中拽过书,嘴里说:“看什么书呢?”一面胡乱翻着,翻到几张画,便停下来看。忽然,他指着其中一张精致的半裸海伦画像,咧开嘴猥亵地笑了,说:“就看这书?我看你跟她们一样!”归芯的脸“唰”地红了,仿佛衣服当众被人扒了下来。条件放射,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她立刻回答:“这书是郭沫若、郭老翻译的。”当时,郭老是中央委员,她想打出这把伞保护自己。胖军官冷笑了,没有理会,将书递给旁边的随从,看样子是没收了。然后,他以命令的口吻对归芯说:“你跟我们上车吧!”上车后,胖军官问她:“知道施朗的羊群在哪儿吗?”“不清楚,也许在附近吧?”当时,全牧业连都集中在秋季草场,方圆不过十几里。又看到一群羊,一个军人下车,向羊倌儿打听,牧民用手指着前方。“他们找施朗干什么?问狼掏革命羊的事儿?”归芯脑子里最可怕的事儿也不过如此。 看见施朗了。军人们下车,她也跟着下。 施朗张开嘴,似乎想对她微笑。她没看清那个微笑的表情完成没有,几个军人就冲上去,拿出一副手铐:“施朗,根据兵团保卫处的命令,对你进行拘留审查!”施朗和归芯还没有反应过来,“咔嚓”一下,铐子已经套在施朗手腕上。锃亮的手铐在阳光下闪烁着怪异的光,他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其中的一辆车带走了。 归芯有点懵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另一辆车,怎么回到自己的蒙古包,甚至怎么从车上走下来。小敖站在蓝天下,太阳照在他生动的脸上,他向她走过来,走到一群军人面前。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隐约看见胖军官的大嘴岔子张来合去,对小敖说着什么,两个军人拿出一条绳子,好像要把小敖绑起来。眩晕中,她听到小敖镇静的声音:“不用,我会老老实实跟你们走!我是队长,队里发生的一切,我当然应该负责!”最后一辆吉普带起一片最后的烟尘,小敖被带走了。明天应该是一个美好的日子,他们为什么要在如此美丽的蓝天下带走她的小敖?有好一阵,她的眼中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里只回旋着一句话:“看好我的牛!‘嘎海’要生犊子了,要照顾好!”那是临上吉普的刹那,小敖大声对她说的惟一一句话。 就在那年春天,多年不怀犊子的“嘎海”竟怀孕了,到了生牛犊的季节,它却迟迟没有动静。牧民们啧啧称奇:“嘿,小敖你这牛倌儿不简单哪!光吃不拉的‘嘎海’竟让你给整出了犊子。”他们翘首企盼,却都没能看到“嘎海”生牛犊的那一天。 当晚,队里的十几个知青被一辆卡车连同铺盖拉到团部。 闻起正在弱畜打草,听说,是被五花大绑拉到师部的。乌兰队的知青只有倪永一人漏网,他当时正在马群放马。解放军一时疏忽,忘了点数。太阳落山时,和倪永同放一群马的比里滚来到马群,告诉他,全队的知青都被抓走了。听到这个消息,他策马向团部奔去。一路上,他看到没人管的羊群、牛群撒得遍地都是,还碰到查干队、白音队的知青。他们听说这件惊天动地的事儿后,立刻赶到乌兰队打探消息。虽说其中有些人对乌兰队知青一直有看法,但毕竟都是知青,再怎么说,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抓人啊!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倪永,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倪永说:“这得问解放军,谁知道啊!这不,就剩我一个漏网份子,我正准备去团部自首呢!” 这么着,乌兰队的知青全部进网。 第一天晚上,知青都不怎么紧张,法不制众嘛。许久未见的他们还大聊特聊呢。只是缺了两个能侃的,到底有点儿强颜欢笑。第二天,解放军把他们集中到广场,从喇叭里听林副主席报告。下午,兵团保卫处冯处长(那个没收归芯《浮士德》的)宣布学习班正式开始。对他们讲,乌兰队知青中存在一个反革命小集团,坏头头就是施朗和欧小敖。据说还有接班人呢。让他们背靠背揭发,特别要揭发两个坏头头儿的严重罪行。乌兰队知青无权分享共和国成立的喜悦,他们将在揭发与忏悔中渡过红色的十月,他们成为了共和国阶级斗争的成果。 仿佛突然陷进了枪林弹雨,知青们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那种策划于秘室的反革命集团,他们只听说过,也仅在电影中见过,实际却离他们的生活太远。没想到,火山蓦地爆发,岩浆夹杂着巨石便滚落到跟前。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知青,只想学一学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们要听毛主席的号召,关心国家大事;只是对时局讨论讨论,搞阴谋诡计压根没想过。不错,是大胆议论过一些问题,也许有点儿离经叛道。但是,天高皇帝远,说出去的话像一阵空气,很快就被风吹散。真想不到,这些解放军怎么能收集到这些空气? 解放军还算懂政策,没有酷刑,起码对他们没用,只是攻心。首先,把他们分成两拨儿。陈青、归芯、革命三人一组,其他人一组。三比十六七,明显比例失调,暗示了这三人的问题非同一般。接着提示这十几个人:听说你们这里还有两个接班人?去打李树人时听说卫国最积极?甚至问大家,有人曾叫林吟一为“活佛”,这两个字有什么含义?看来,矛头又对准了卫国和吟一,是不是还要抓人呢?拉一派,打一派,在内部制造矛盾的阶级斗争手段曾经屡用屡灵,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搞得气氛逐渐紧张,卫国都开始跟大伙儿告别了:“看来哥们儿这回栽了,得准备进去!”吟一则认真写了检查,说自己一贯拿自己的长处比别人的短处,骄傲自满,认为自己比别人强。一贯反对所谓修养派,实际是反对自我改造,结果走向资产阶级自由化、无政府主义。学习班办到这份儿上,解放军的成绩算出来了。大家都开始写检查,一篇一篇、一摞一摞地写。 材料交上去了。原先的保卫科长,这时的杨副政委说:“老同志看了你们的材料,一边看一边掉眼泪啊!痛心呀!”说完这话,他拿眼睛使劲瞅革命。革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让和她爸爸一样经历的老同志如此痛心?归芯则非常惭愧地将头埋得更低。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是父亲的还债者,听了这种说词,她感到欠的债一下子又增加了。但是,她不能揭发施朗和小敖,她心里实在没觉得他们有什么错。为了过关,她写了一大摞批判自己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检查,特别揭发了自己特爱看“封资修”的文艺作品。这难不倒她,上高中以来,她几乎天天练兵,已成为写这类检查的高手。 负责监管归芯他们的是位东北蒙族女兵团战士,名乌兰。因为阶级立场一惯坚定,又是入党积极分子,得以有了这光荣任务。她人长得又矮又胖,一张脸像大柿饼儿被人不小心踩过一脚。背地里,大家都叫她大乌兰,不是因为她个子大,而是脸太大太扁。大乌兰爱咧着柿饼儿脸向解放军媚笑,有时还手里夹根儿点着的烟卷,不见她真抽,大约只为显份儿,更为与解放军套近乎。对归芯和革命她却是一脸阶级仇恨,说话凶巴巴,就差不许她们乱说乱动了。看着插根儿葱装蒜的大乌兰,归芯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就跟她耍牛皮糖,并不撕破脸皮。革命却受不了她的拉大旗做虎皮,忍不住公开与她顶撞。为此,她把革命恨得牙痒痒,公开训斥了好几回,可革命还是不买她的帐。后来,她发现牛皮糖也不是老实主儿,实质性问题一点儿没交待。她就直接对归芯点破,你揭发施朗反林副统帅的罪行。“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推吗?”归芯心想,“缺德的事儿说什么也不能干!”她也许确实中毒太深,从来就觉得大义灭亲、灭人这一类事儿不是她该干的。她特别欣赏雨果《九三年》中的郭文,他的敌人只因救了一个带孩子的妇女,他就放了这个革命的敌人。为此,他甚至毫无怨言地走上断头台。人们严厉批判这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她呢,则宁肯戴上这顶帽子。革命的最终目的不就为解救个体生命吗?人一革命,不能连人性甚至兽性全都失去吧?她的手不愿沾染任何人的鲜血。她的“揭发”只一句话:施朗说过,革命的第三代就寄托在我们这些上山下乡的人身上。大乌兰看着这一寸多宽的条子,柿饼脸由红变紫:“这也叫揭发?简直是歌功颂德!”归芯淡淡一笑,与铁胳膊铁腿儿的大乌兰做任何解释都多余。 来团部那晚,刚好放映电影《红灯记》。用革命样板戏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这些受审查的知青当然也该看。自从下到牧区,还从没看过电影呢!虽说情节熟悉到几乎倒背如流,还是觉得新鲜。众人站在兵团战士后头,一个多钟头下来,腿不酸,腰不疼,更忘记了受审查的厄运。归芯甚至感觉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到眼眶。在北京时,她怎么没为李玉和的宁死不屈这么激动过?她觉得自己备受鼓舞,为真理而战就要有这股子劲头。她和革命从黑暗中往回走,两人悄悄交流心得,仿佛一下子都有了抗日英雄的心境与胸怀,面对敌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那一刹那,她们忘了,她们的对立面不是鬼子兵,而是自己过去一直敬爱的人。历史的错位多么可悲! 患难出知己,两个不同出身、不同背景的人一下子心贴近了。这就像锻压金属的制作,两种完全不同的材质,必须经过高压、高温才能粘合到一块儿。革命没有想到,归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资产阶级小姐,整天说自己吃不了苦,要好好改造,还说遇事儿说不定自己就是第一个当叛徒的,却能坚持不出卖人。她开始对归芯另眼相看。再说,三个人在一块儿,陈青除了会做诗,整个还没长大呢!心里话能跟他说吗?从此,在没人的地方,两个人的体己话就没完没了。 归芯感叹命运对他们的不公正,诉说着小敖和她能走到一起的艰难,以及小敖对她的爱。她还谈到自己对未来命运的彷徨,是她把小敖引向这条不归路的,而她也许没有勇气和他把这条路走到底……革命对归芯说:“我要是你,就是死也和他把这条路走到底!你们是真正相爱。我和施朗算什么?我根本就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爱过我,真恨不得换成你……”说到伤心处,她的眼圈红了,“可是,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跟着他,是火坑我也得闭着眼往里跳!”革命对她讲述了自己糊里糊涂失身的痛苦。当初,她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懂,更惶论男女间的性事了。上学时,她甚至以为来例假阶段坐男人坐过的椅子会怀孕,因此,一到那个特殊时期,她总是战战兢兢,生怕坐错了椅子;来牧区后,她看见儿马伸出阳具,竟然惊讶地张大嘴巴,以为那马是畸形,有五条腿……逗得施朗笑翻在地,连声叫着傻丫头。施朗用职业革命家的理想和政治领袖的事业这些大道理诱导她,说做爱也是一种革命性的科学试验。为革命事业,连性命都可以不要,牺牲自己做试验有什么?直到施朗占有了她,她才体味出,所谓的科学实验,大概就是奸夫淫妇的行为了,是最见不得人的事儿。而从小,大人就反复告戒她,女人的贞节比什么都重要。没脸没皮与为大业牺牲一切,两种观念在她简单的头脑中进行惨烈搏斗,可施朗还不停在肉体上折磨她……这使她几乎陷入又一次崩溃。 革命指着自己脸上的一个疤对归芯说:“前些天,我对你说,这是蚊子咬的。其实不是,是施朗打的。他总这样……”“啊!你就这么忍下去?一个你不能确定爱不爱你的男人,难道还要继续忍受他的折磨?”归芯不理解。革命对她讲过,她的兄弟姐妹都利用她爸的关系,当了兵,提了干。归芯就劝革命:“走后门也许不光彩,但环境发展到这么恶劣的地步,要活下去,还是走为上策!”她却固执地摇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不走!”谁又能是谁的人呢?这观念把归芯搞糊涂了。也许,她们能彼此沟通,却难以相互理解。 最后,归芯和革命成为认错或说认罪态度最不好的两个人。期间,冯处长找她们个别谈过一次话。归芯去时,见冯处长和个白净的大美人坐在一起,据说大美人是医生。医生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真是微妙的叫人摸不着头脑。冯处长仿佛心不在焉,哼哼哈哈地问她,你觉得欧小敖和施朗这两个人怎么样。归芯说,觉得他们人都挺好。小敖的缺点是急躁,施朗的缺点是有点儿夸夸其谈。冯处长问了几句,就让她回去了。 杨副政委也找过归芯谈话。杨副政委声色俱厉地对她说:“乌兰队二十多个知青,包括拘留审查的,数你和革命态度最坏!”然后,他突然阴阴地笑,“你自己说说,这几年你表现怎么样?”归芯还来不及回答,他就说:“我看,简直资产阶级化透了!”归芯说:“我不也和大家一样干活儿吗!”言外之义,怎么就我资产阶级化,还透了呢?杨副政委愣了一下:“听你们队的人揭发,你,还有小敖他妈照的那些个相片,那叫什么相片?整个一个资产阶级化,反动,糜烂!赶紧把那些相片都交出来!”归芯的脑子里“嗡”地一下,总算及时反应过来:“那些照片我早就烧了。”她想起来,这些照片只有石民曾经看过。当时他还赞不绝口,说照得真好看呢!都是一些穿着裙子,依着树或墙的照片,不知道从哪儿看出资产阶级化还透了?这事儿肯定是石民揭发的。让她把相片交出去展览,宁可自己烧了干净!回去之后,她真把大部分照片都烧了。后来,小敖曾多次埋怨她,不该把他妈妈那些宝贵的历史照片一把火烧了。 不烧就能保存下来吗?那本来就是一个不要历史的年代。 后来,杨副政委扭转话头,又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式说:“你出身不好,这我们知道。今天,我们暂且把你做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对待。”在说“暂且”两个字时,他特别加重语气,强调出恩赐的份量。他一定希望归芯感激涕零,可归芯没有。暂且也好,不暂且也好,根红苗正的小敖都进了拘留所,还能有什么好结果等着她这个“狗崽子”呢! 一个月后学习班结束,知青们该回转连部。心上仿佛都挂着秤砣,没了往日的说笑。赞巴连长的眼中已没有了往日的热情,他对归芯和革命说:“已经决定,把你们调到三班。”那目光里结着冰柱子,让人觉着冷彻心肺,“今天就去报道!”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三班原来属于额伦队。不久前,额伦队的绝大多数又开始造解放军的反,赶着牲口回老家,投向旗里的怀抱。解放军接管后,因为不满兵团对草场的破坏,加上旗里与解放军有矛盾,从中不断做工作,曾造巴书记反的他们第二次举起反旗,闹着回原籍。看来,额伦队造反还真有传统。 过去,乌兰队知青从来都把额伦队视为眼中钉,这回,却打心眼儿里佩服起他们的勇气。要能走,他们也早走了,可没地方去啊!当时,解放军曾派人拦截额伦队浩浩荡荡的搬家队伍,但有旗里暗中撑腰,他们当然不管不顾,大义凛然往前走。再要拦截,兴许发生流血事件,考虑到不能破坏军民关系、民族关系,解放军只有放额伦队一马。三班是经过大量做工作,半路杀回来的。因体现艰苦细致工作的成绩,当然对他们非常器重,已立为标兵班组。两人虽不愿离开乌兰队,到这模范班组接受监督,可命运捏在别人手心儿,不去也不行啊! 天已开始转冷,快到穿毡靴的时候。两人的心也和毡疙瘩一样沉。小敖、施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们又被逼离开感情深厚的贫下中牧。真像一场恶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回乌兰队拉行李,她们一路上碰到过几个牧民,互相说着“塞诺(你好)!”便不再多说什么。牧民们的眼睛里却有话,不住往外倾倒同情。像一杯杯暖暖的、苦苦的果汁流进心里,苦甜掺半,一大堆回忆向她们涌来,堵得她们鼻子发酸。 暂时分手,回各自的班组。门科阿妈的家就在归芯他们包儿附近。这样的时候,她不愿见阿妈,看到她老人家说什么好?一个月前,阿妈的狗看见她还不叫,就知道摇尾巴,亲热地在她眼前晃。如今,不该叫的时刻却叫了。阿妈走出来,冲她张着手,紧紧握住,问她身体好不好,让她保重。然后,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小敖,塞魂(好人哪)……”归芯握着阿妈的手颤抖了,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阿妈又说,你们的“小贼”跑了,“小箭”死了……“阿妈,‘小箭’怎么死的?”阿妈叹一口气:“它跑出去过两个礼拜,回来后瘦成一把骨头。喂它东西,也不肯吃一口,就这么把自己活活饿死了!可怜啊……” 归芯脑袋里蓦地变为一片空白,像痴人似的松开阿妈的手,再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趔趄着走到牛车前,都不知道怎么赶车上的路。往前奔了一大截后,悲痛才向她压来:“小箭”竟把自己活活饿死,为他们去死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记忆中几乎抹去了这条狗,它太普通,普通到混在狗群休想把它分辨出来。这种狗,谁又能把它当回事儿?一条不起眼儿的狗,跑出去两个星期,去找抛弃它的主人。长久的饥饿将一条健壮的狗折磨到枯瘦如柴,想像那情景都是一种痛苦!但失去主人,它却宁可选择痛苦,无悔、无怨、默默走向死亡。这也是一种无言的抗争吗?它是不是认为,主人成心抛弃了它?主人的无奈它理解吗?悲痛欲绝的归芯这样想着,抑制长久的眼泪不能抑制地涌出…… 很多时候,人竟然不如一条狗。真的不如狗。 思绪万千的时候,她已来到和小敖一起生活过的蒙古包。“小箭”的主人文信堵在门口,脸上是一种她已被扫地出门的冷漠。对这个包儿,她心里装着那么多美好的记忆,却撞到了文信的一张冷脸上。像身体突然被冰封在铠甲中,心骤然降温。他们是多年的老同学,他是小傲的老朋友,一夜之间怎么就划清界限了呢?本是同根生的知青战友,共度过多少风霜雨雪呀!心口疼痛归疼痛,仔细想想也难怪,小敖已成为反革命坏头头儿,她是缠在小敖脖子上的一条毒蛇,这话倪永不是当面对她说过吗! 一肚子苦水儿原本想倾吐,现在只有咬碎了牙往肚里吞。她简单地说,自己来拿行李,另外,要把小敖的书和皮裤拿走。“书在车里,皮裤已被卫国穿走了。”文信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她一时有点瞠目结舌,小敖还活着,他的衣物却已被就地瓜分,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战友啊,墙倒众人推是多么美妙的一种选择。 她默默从哈麻车里拿出小敖的箱子,把《资本论》、《列宁文选》、《毛泽东选集》等书籍满满装进去。赶车的犍牛已经趴蛋,需要去赶另一头。借来门科的马,她到牛群去找犍牛。听门科说,小敖的牛已分给上中牧胡和了。 满山遍野的牛。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小敖的牛。小牛犊都长大了。那是爱贴边儿走的“小黄花鱼”,已从一头瘦弱的犊子,长成三岁的母牛(它还是个头儿太小。后来,在交配中,它竟被公牛压死);在小敖面前,爱撅着尾巴乱跑的“毛驴太君”,此刻抬起惊异的眼睛,久久凝望着她,依稀间似乎辨出了女主人……新生的犊子明显见瘦,看来,母牛的奶挤得太狠了。“我没能照料好你的牛!”归芯在心里对小敖说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突然,她看见了“嘎海”,它身边竟走着一头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牛犊。一瞬间,她的眼里噙满了眼泪,心像一件湿衣服,被一双粗鲁的手使劲扭绞,挤出的不是水,是血。
冰凉的小手 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触了小敖一下。恍惚中他听到鼾声与磨牙声。一激灵,他醒来。一片漆黑。“喵!”一声稚嫩脆弱的叫声传入他的耳膜,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拱他的手。适应黑暗后,他分辨出是只出生不久的小猫,正不住哆嗦,小爪子不停扒拉他的皮得勒,想要钻进来。内蒙古九月最后一个夜晚,气温相当北京的初冬。房子的砖墙没有抹好,透气露风。躺在冰凉的地上,没褥子,只铺着苇子草。再也没有睡意,搂过这只不知怎么溜进来的小猫,他将自己的脸紧贴在它脸上。 像针尖儿刺在每根神经上,浑身撕扯着疼,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是个囚犯,身陷师部的临时拘留所。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可用手摸摸脸,再胡撸胡撸脸旁的小东西,活的,有着心跳,确实是只哆哆嗦嗦的小猫。下午,团部杨副政委正式宣布,对他、施朗和闻起三人拘留审查,冰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旁回响,这不是梦。 “喵!”怀中的小猫可怜地又叫了一声,他赶忙搂紧它。孤单无依的小猫就像归芯,在这寒冷的秋夜,她一定睁着双眼,在苦苦等他回去。她甚至不如小猫,无法逾越荷枪实弹的兵团哨兵,自由地穿越门窗,来到他的身旁。 皮得勒和小敖的体温都不能将小猫暖和过来,它在小敖汗湿的手中颤抖,就像归芯冰凉的小手…… “冰凉的小手”,他生命中最美的歌! 高一第二学期,新学年第一天,也这样冷,刮着大风,他和归芯又见面了。带着一身寒气,归芯走进教室,来到他的身边。她白皙的脸颊绯红,不自觉打了个激灵:“好冷啊!”小敖抬起头,偷看一眼那迷人的脸庞,心突然一阵狂跳:“是吗?”他心不在焉。“不信,你看……”归芯的食指像一丝冷风,轻触他的手背。是成心挑逗还是无意识?已记不清归芯当时的表情,只留下冰凉手指触摸手背的感觉:凉丝丝的一闪即逝,像一道电流在心上划了一下,似灼伤的感觉至今犹在。使人心跳的冰凉小手!
他与她像宇宙中的两粒尘埃,两道生命的轨迹竟没有擦肩而过,命运偏偏让他们相遇,他抓住了那只冰凉的小手……要是他在中考的作文中不说真话,写自己的理想是做工程师,而是随波逐流,表决心甘做螺丝钉,茫茫宇宙中,他们不会相遇;如果归芯不整日泡在名著的汪洋大海里,电影、芭蕾几乎场场不落,稍微用一点功,或碰巧复习到课本上的定理,他们也就如南辕北辙的两粒尘埃……这就是他们的命运!错过一时,也许就错过一生一世。感谢上帝,让他们没有错过!命运让他们做了同桌,又让她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既然有了相遇、相知与相爱,就不该有今天的分离! 他得赶紧回家!在天气一天天变冷的蒙古包,没有他火热的胸膛,她冰冷的被窝谁来焐热?没有他结实的臂膀搂住她柔弱的肩,她从此还能塌实地睡觉吗? 眼前突然迸出临别时归芯蜡像般麻木的脸庞,心坠得好疼!那疼痛又将他牵引到对牛群和同学们的担忧上。没有了他这个牛倌,牛们遍撒在草原没人照应,会不会被狼祸害?同学们此刻都是什么状况……脑子里一片混沌,种种念头在翻涌。 毕竟天性乐观,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应该对这一天的降临早有准备。没什么大不了的,解放军不会为难他们。都是干部子弟,阶级兄弟筋连着筋,还能往死里整?对年轻人教训教训也就行了。旗里那帮还不是解放军呢,不也没把他们怎么着?当初,他们是有点儿太狂。自己更是路见不平点火就着,缺乏必要的冷静。往事一桩桩像过电影从他眼前掠过…… 年轻气盛的他到处打抱不平,经常争得面红耳赤。吟一曾问过他:天下的事那么多,你管得过来吗?他回答:世上的事我不可能全管,但只要碰巧从我身边经过,我就管定了!天下的苍蝇我不可能全拍死,可只要有从我身边飞过的,我就举起苍蝇拍!性格决定命运,一有难事人们就爱找他,他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是一团燃烧的火,更是愤怒的金刚。也许再成熟点儿,方法再得当点儿,就能争取更多的理解并团结更多的人? 近一年多,他已然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懂得应该尽量去影响别人。要循循善诱,要允许别人犯错误,给人家思考的时间,不要轻易将人推向对立面。其实他已经开始学会做对立面知青和解放军的工作。在他们被抓的前一个月,他与赞巴连长的关系已搞得非常融洽,赞巴终于对他们这帮知青有所了解。若兵团的解放军再多给他们一点儿时间,多下来了解了解情况,他们就会明白,乌兰队知青的心是红的,血是热的。 他会自己证明自己的!很快,自由之风会向他吹来,他就会回到归芯身边。 第一件事,他要紧握她的小手,让它暖和过来…… 实话实说 在师部的半成品房内,小敖他们大约被拘了一个月。说“大约”,因为时间已变为模糊的一片,白天和黑夜没有了任何意义。对着没有抹泥的砖墙,干坐在铺上发呆,像一盏等待油尽捻儿灭的羊油灯。没人搭理他们,没有书看,也没有活儿可干。一个姿势摆久了,腿开始发麻,站起来想活动活动,从一边墙走到另一边,不够十二步远。他不由常把自己与《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伏契克比。对于活蹦乱跳的他,孤独无疑就是酷刑。看来,他们被解放军晾在了一边。这是一种心理战术?叫他们失去自由,长久对着四壁,使人的精神彻底崩溃,嘴就不再有把门儿的。 没有放风的待遇。10月1日——刚进来的第二天,有过惟一的外出活动。叫他们立着,站在那儿听广播。电台里传出林彪有气无力拖长的声音,时不时突然高亢到刺耳,副统帅在天安门城楼讲话呢。曾几何时自己还是革命小将,如今却在荷枪实弹的包围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每一个吐字仿佛都在正告他,你已经是共产党监狱中的囚犯!阵阵寒气钻进了骨头缝儿里,一贯不怕冷的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激灵。 心疼的感觉不时袭来。一座大山突然横空梗在了他与归芯之间。他不知道她的安危,触摸不到她的身体,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分别时,归芯那一对痴痴的眼睛仿佛两粒冰冷的钢球击入他的身体,射中他的心脏。什么叫心疼,他如今才真正体会这个词的含义。 拘留所犯人不多。除他们三个,还有一个流氓强奸犯谢医生。小敖和闻起在一个房间,施朗和谢医生在另一个房间。在哨兵的监视下,同案犯绝对不许说话。否则,就会招来一顿臭骂,甚至皮肉之苦。闻起就是呆,摆出一副英勇无畏、随时准备作烈士的模样,引得人家手痒痒。 哨兵对小敖似乎客气些。进来的第一晚,有个姓武的进屋,在房间里转悠,磨磨蹭蹭关窗户。他没说一句话,但看着小敖的目光透露出某种信息:一种善意的好奇。后来,他一直对小敖他们不错。原来,小武和另外几个哨兵来自保定。他们都是保定某部所属工厂的子弟,小武的爸爸还是厂长。姥爷从解放初期就是该行业的老领导,头头脑脑没有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因有这层关系,几个哥们儿善待小敖也就不奇怪了。 终于,保卫科田干事第一次提审了小敖。他的模样很厚道,浓眉大眼,不善言辞,像个打仗的,一点儿不像提审犯人的保卫干部。他说出的话却可怕。他说:“你们队的知青在团部办学习班,知道吗?他们都交待了,揭出大量问题。你们的问题非常严重,思想反动。你要如实交代!”“反动?凭什么说我们反动!我们都生在革命家庭,从小受的革命传统教育!”小敖站了起来。“坐下!”田干事严厉下令,“反对林副统帅,议论中央文革,不是反动又是什么!”姥爷曾在四野某纵队当过副政委,从小,他就听说林彪这人能打仗,因此,对林副主席并没恶感,只是觉得他吹捧毛主席有些过分。他立即斩钉截铁回答:“我们没反对林副统帅!”“这样吧!”田干事的态度忽然软下来,“既然没觉得自己反动,说说别人认为不对,你们认为对的,也就是有争议的问题吧!”“那多了去了!”小敖太真挚,不知道厚道的田干事在“引蛇出洞”。他还以为,人家是给他一个探讨问题的机会。就像白云队的两个知青当年探亲回来,曾对他说起北京人现在天天“早请示,晚汇报”,咱们也该学习。他立刻一撇嘴:这不是和牛虻早期对蒙泰尼里主教一样,搞宗教崇拜吗?那俩人急了,指着他说:你反动……辩论得虽然激烈,也没怎么着。现在,他仍然天真地以为和那时一样呢。他开始侃侃而谈:“我们只是对有些人整天把‘三忠于’、‘四个伟大’挂在嘴头儿有一定看法。关心国家大事人人有责嘛!不错,我们是议论过一些问题。像跳忠字舞,对着馒头高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早请示、晚汇报’,搞‘红海洋’……这些跟宗教忏悔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有了样板戏就把传统戏剧全盘否定?中国人就不要传统、不要历史了?学历史,在安源搞工运主要是刘少奇。对《毛主席去安源》这幅油画过于吹捧,是不是不尊重历史?……”田干事问:“这些观点是谁提出的?施朗灌输给你们的?”“灌输?肩膀上扛的都是自己的脑袋!这是我们大家的观点,是大家经过思考得来的。”“看来,你们的观点还有一定道理。”田干事沉吟着,“你们为什么不向中央反映?”“想过,我们队知青曾在乌云庭查干草场讨论过,还打算给中央写信呢!”“你和施朗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朋友、战友关系呗!”“朋友、战友?他居心叵测,心理阴暗,反对林副主席,都已经揭发出来了!你这作朋友和战友的还不赶紧揭发、划清界限,争取宽大处理。”田干事一口气说出一串令他震惊的话。“谁说他反对林副主席?他和我的观点一样。我现在仍然坚持我们的观点是有理的!”“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知道吧?你出身革命家庭,本质不错。看来,你人缘也不错。同学们都保你,说你是好人,就是脾气大。经过研究,我们认为你是可以挽救的。赶快说清楚了,赶快回去!你和施朗不一样。”田干事一拧眉毛,“哼,他别交待!我们就晾着他,非从重处理他不可!”说到“从重”二字,田干事的牙都咬紧了。“施朗不是反革命,我敢保证!”“你保证?真是政治上的糊涂虫,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田干事冷笑着。 提审出来,小敖的心开始为施朗悬着。 保卫科给了他纸笔,让他写交待。他特意写了一份保证书交上去,保证施朗在政治上绝对没问题。想来想去,他认为对自己的观点不应该藏着掖着,还是实话实说好。归芯给他送来的铺盖里,不是夹着一条毛主席语录吗!主席说:“我们共产党人应该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他要坚持自己认为对的,改正自己认为错的。人应该活得光明磊落,做一个坦荡荡的人!得想法儿通知施朗和闻起,让他们实话实说。 再说,纸里包不住火,这些事儿人家肯定早已知道。闻起给他姐姐写的信,1968年就被捅了出来。其次,李力已把什么都说了。其三,卫国、文信他们早就看不惯施朗,认为他反动。在学习班还能不揭发? 下牧业队不久,闻起听了施朗富于鼓动性的言说,不由崇拜得五体投地。施朗有了跟屁虫,感觉也特别好,就忍不住教导闻起,向他独家倾泄自己的秘密观点。闻起差不多天天去聆听他教诲。这些个“珍馐美味”独自享用实在可惜。终于,他憋不住,把这些新鲜玩艺儿的一部分写信说给姐姐。孰料,姐姐非常正统,看到信里全是离经叛道的话,又急又气。正巧,她同学也在阿拉坦牧场插队,她就将信寄给了同学,想让她们好好帮助帮助自己这个误入歧途的弟弟。她的同学恰恰是与乌兰队水火不容的额伦队知青。接到这封本义不是大义灭亲的信,这伙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知青如获至宝,赶紧交给了旗里。于是,闻起的姐姐成就了大义灭亲。旗里利用李树人之死和信作为烤炉,将乌兰队知青做为异教徒放在火上烤。乌兰队知青本不是铁板一块,卫国、文信和李力早就认为施朗和反革命差不离,对小敖和他粘乎一直有意见。只因被小敖的威信压着,才没走向新岸。卫国和文信还曾把这事儿写信告诉莫老师。莫老师很快给小敖来了信,让他提高革命警惕,不要上坏人的当。小敖看完信,乐了。他还不至于那么偏激,把施朗看成反革命野心家。他觉得,施朗书读得比自己多,肯动脑子,思想活跃,有一定理论水平。 兵团接管后,李力怕受施朗连累,一再要求到战勤连,可不知什么原因没走成。一天,他喝醉了,在小敖他们包儿大哭着忏悔,说自己是叛徒,在当官儿的那儿把施朗、小敖他们都卖了。当时,小敖还一再安慰他,说认识到自己的错儿就行,别往心里去。有观点就摆在明面儿上,还怕人卖吗?实话实说,这是小敖做人的一贯准则,即使深陷囹圄他也不反悔。 闻起好办。趁哨兵不注意,他偷偷告诉闻起:“别硬顶了,他们都知道了。”“那怎么办?”“实话实说,争取主动呗!”“那……施朗的问题怎么办?”当时,他根本不知道施朗背着他对闻起说过什么,他以为,无非就是他已对田干事挑明的那些问题。他毫不犹豫地说:“咱们是有理的,怕什么!与其掖着藏着,让别人瞎说,不如自己解释清楚。” 同案犯不许串供,通知施朗就有点儿麻烦了。只有吃饭的时间,犯人们押在一起。哨兵拿枪在旁边看着,只准低头吃饭,不许说话。这是小敖见施朗的惟一场合。第二天晚饭,他成心坐到施朗对面。趁哨兵忙着和食堂的女兵团战士搭讪,他开始向施朗打手势,用口型对他说:“他们都知道了,该怎么说怎么说。”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一连好几遍,施朗终于明白了。他本来苍白的脸愈发苍白,也用口型说:“我不能说。”他把手比划成一支枪对着自己,意思是如果说了会被枪毙,“我死了,革命怎么办?她太可怜了。”他最后用口型说。 对施朗的态度小敖不以为然。他认为,既然认为自己正确,就该坦荡地说出来,真理越辩越明嘛。田干事还表态说他们的观点也有一定道理呢,怎么说出来就至于枪毙呢? 小敖哪里知道施朗问题的严重性,让他实话实说,完全出于保护他的一片好意。而施朗一直认为小敖太正统,有许多观点对他藏着掖着。多年后,小敖才知道,施朗在闻起、吟一他们那里散布了许多他一无所知的观点。例如,他对闻起说过,林彪的天才(顶峰)论、“大树特树”在理论上是绝对的、错误的;说林彪的“大树底下好乘凉”是把毛主席架空,暴露了他越位篡权的野心;又说林彪只有将才,没有帅才,不懂理论,不适合当领袖和接班人……这些观点,其实也不是他的原创,全是从他哥哥那里原方照搬过来的。他在“三招”时不但对自己无限上纲,还对自己的哥嫂大胆假设、无情揭发,使他们被判了死刑与死缓。只因林彪及时垮台,他们才得以生还。他哥哥原本是他的偶像,为活命,争取从宽处理,于是彻底坦白,甚至彻底得无边际。像许多人一样,他无中生有,说他和自己的哥嫂组织了反革命三人小集团。进而发挥想像,说传递信息时,他们学习地下工作者,将纸条放在暖瓶里。他也没忘将不知情的革命拉扯上。给她写了一张条子,承认自己加入了反革命集团,让她无情揭发。反革命集团本属子虚乌有,叫革命如何揭发? 知青们聚在一起指点江山时,有好几回,小敖和施朗争论得特别凶。施朗引经据典,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天才,林彪提出“天才论”不妥。并进一步说,历史上没有毛主席,中国革命也照样成功。那时,小敖没有读过多少理论书。从小受姥爷影响,他对主席特别崇拜。没有主席中国革命能成功?这观点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于是,忍不住与施朗激烈辩论。施朗在批评林彪“天才论”的同时,则大肆吹捧江青与中央文革,说江青同志才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有水平……小敖则对中央文革,特别是江青,从来没有好印象。江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动不动控诉老革命对她如何迫害,她身上哪有一丝马列主义的影子?记得她在“全红总”讲话时,提出了“文攻武卫”,闹得血流成河。这也叫水平?早就听姥爷说过,四二年延安整风,康生大搞逼供信,将人吊起来往死里打,“托派”帽子满天飞,极左得厉害。姥姥那会儿就被打成了“托派”,害得姥爷表态,要和刚结婚不久的姥姥离婚。姥姥不过是1938年从白区去延安的学生,什么叫“托派”都闹不明白,怎么会和“托派”沾边?中央文革这帮人,专门整人,他一直对这几个看不入眼。他只是从身边想不通的事儿来判断。他断定施朗的观点过于绝对化,而且对江青他们也太那个了。这么着,争得差点儿把蒙古包的顶子掀上天。吟一和闻起全都站在施朗一边。他哪里知道,几次辩论下来,施朗就对他有了戒心,私下里将他定位成正统派。从此,每逢讨论这些问题,便总是有意隔离他,而与闻起、吟一他们几个聊。他当然蒙在鼓里,仍以为施朗是他掏心窝子的朋友呢。所以,闻起的实话实说最后到底是何内容,他无从知晓。 小敖本想保护施朗他们,冒险通风报信。不料,真正出卖人的施朗却倒咬一口。后来,这反而成为论证小敖出卖人的证据。 好在盖棺方能定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不久,师部拘留所粗糙地完工。 仿佛为庆祝拘留所的落成,犯人开始一天天增多。那时,师部有第一招待所和第二招待所。前者专门招待当官儿的和现役军人,是师部的“星级”宾馆;后者接待过往牧民与知青,相当于平民招待所。为叫起来省事儿,人们俗称为“一招”和“二招”。无聊和无奈也会滋生出幽默,不知是谁首先将拘留所与“一招”、“二招”相提并论,将它称为了“三招”。这一叫法迅速流传开。从此,人们不再提“师部拘留所”这几个不吉利的字眼儿,而改称“三招”。 “三招”是座名副其实的炼狱。 在“三招”,犯人大约两类,一类“反革命”,多是知青;另一类流氓强奸犯,多为现役。“三招”是土坯子建成的平房。由于住这房子的其实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人类,因而,土坯堆砌得马马虎虎,至于比猪圈强还是差,没有人认真考证过。冬季到了,土坯房虽有火墙,只偶尔点火,寒风像草船借箭中的箭矢,密密麻麻从缝隙射进来,室温和野外差不离,墙上挂着冰碴儿。 战勤连有个小战士,人瘦个头儿小,长得尖嘴猴腮,外号叫“小鬼儿”。因为和指导员、连长的关系没处好,顶撞过几句,被扣上“思想反动”的帽子,投进“三招”。“小鬼儿”不会照顾自己,更没挨冻的经验,晚上睡觉没把脸藏进被窝儿。结果,两个耳朵冻成两个灯泡,差点儿没掉下来。幸亏没多久,他被“特赦”,才算保住了一对耳朵。还有一个兵团战士,已记不清他的名字。出身地主,说过几句落后活,也被关进“三招”。这人嘴头子不服软儿,哨兵看他特不顺眼。只许他老老实实坐那儿,不许乱说乱动。屋里没火,他穿的鞋又不行。没几天,他的十个脚趾全冻掉了。后来,他被判十年徒刑,送往呼市劳改。临走那天,看他艰难挪动脚步的模样,只要胸腔里装的还是一颗人心肯定会疼一疼的。 每天早上,小敖把脸从皮得勒里钻出来,头发和靠脸的皮领上全都结满冰霜。多亏他有归芯送来的皮得勒!但一双汗脚却不能幸免,很快生满了冻疮。没有药,他常在半夜疼醒。迷茫中,自由像一只美丽的小鸟,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是那么渴望能捉住它。然后,他会和小鸟一起飞,飞出“三招”小小的窗户,飞回草原,落进归芯柔软的怀抱里!清醒时,他就一遍一遍地想,解放军将自己当坏人抓进来,一定是一场误会!当然,自己也不是一点儿问题没有。一贯偏激,跟他们关系搞僵了,才造成今天的后果。可不管是什么问题,决不是反革命的问题。他相信党,相信解放军,他们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决不会下手往死里整他们的,他很快就会回家。“三招”的墙上有一条毛主席语录,小敖进来时就贴在上面。大意是说,一个革命同志要经得起委屈和误解,不能走向革命的反面。屋内仅有的一盏灯昏昏暗暗,夜夜闪着影影绰绰的光。四周寂静得可怕,小敖会盯着对面墙上的语录出神,直到眼睛发花。毛主席这番话简直就是对他说的,他要禁得起考验啊! 一天,两天,严冬沉重地降临又悄悄过去。当自由变得愈来愈遥遥无期时,他对伤痛的感觉一天天变得麻木了。尽管对自身的境遇仍旧无法理解,无法忍受的屈辱与绝望一阵阵袭来,但却像伤痛一样成为了一种习惯。夜不能寐时,只有心上不变的一点丝拉拉作痛,那就是对归芯的无边思念。冰凉的小手,雪白的肌肤,柳阴下的握手,公园树丛中的相会……美好而又遥远,远得让他心痛。现实是他躺在冷冰冰的炕上,心仿佛被割成了两半。 对归芯的渴望不再是虚无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他渴望没有阻隔、没有距离的灵与肉的真正交流,渴望归芯融化在他的怀抱里。天寒地冻的日日夜夜,对归芯的无边思念是他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焰……梦中,他的欲望被火焚烧着,他美丽的姑娘也化作了一团火,与他交合在一起,拥抱、做爱,高潮……醒来,在冰冷的夜半,他的身体竟是粘湿的,冰凉的液体诉说着他的渴望与无奈。两团火燃烧过后,体验着汗水缓慢从身体滑落的感觉,那曾是何等的幸福!现在,它们还没有来得及滑落,就已结成了冰,怎样的绝望啊! 到“三招”后,犯人开始干活儿,比干呆着强得多,孤独而无所事事会使人发疯的。 但劳动强度不言而喻,时间也拉得特别长。 白天,忙于繁重的劳作,头脑逐渐变得迟钝、麻木。如果只有一个字能挤进犯人大脑皮层的缝隙,就只能是一个“饿”字。 小敖经常梦见林大爷在做炸酱面。他的手麻利地抖着,抻出的面条似乎又筋斗又长。香喷喷的炸酱做好了,放在桌上,他已看得见油汪汪儿的大肉块儿了。往往,他急匆匆还没将面条和匀,刚想将肉块儿和面条往嘴里塞,就会突然醒来,嘴角还挂着哈喇子。哎,哪怕让他吃上一口再醒呢! 干的是最苦、最累、最脏的体力活儿,每天给的口粮却不到半斤。吃的全部是兵团战士的残羹剩饭。把他们的剩饭、剩菜,剩汤,甚至是好几天以前剩的,搅成一锅所谓大杂烩,不是喂人,是喂牲口呢。那时,兵团战士的伙食也差,很少见到荤腥。吃剩的到了这帮犯人嘴里,自然连个油星儿也难得见到。应该说,“三招”犯人的伙食,甚至比不上有些人家的猪食。给他们的窝头、黑面馒头全都冻得像铁疙瘩一样坚硬。饿极了,吃着带冰碴儿的窝头,只要多给半个,感觉就像落魄的朱元璋喝“珍珠翡翠白玉汤”。过春节那天,兵团战士改善伙食,老远就闻到诱人的炖羊肉味儿,可他们吃的照旧是冻得帮帮硬的黑面儿馒头和几天以前的剩菜汤。 人饿极了就偷,凡是能往嘴里塞的,一律吞进肚里。 小敖一共在“三招”呆了二十个月。许多哨兵都觉得他为人仗义,待人好,是为朋友进来的,所以对他刮目相看。为此,偶尔也能让他捞点儿吃的。哨兵让他在门外砌了一个灶,允许他烧火煮开水,叫他到战勤连种萝卜,冬储羊肉的秋季,甚至允许他杀羊。 有了外出机会,就有了顺手牵羊的机遇。既然都是被圈进“三招”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就该照应。萝卜地紧靠“三招”一排排窗户。事先,他招呼哥们儿将窗户打开。趁哨兵不注意,他拔起地里的萝卜,像扔手榴弹,一个个往窗户里投,让忍饥挨饿的难兄难弟们填填干瘪的肚子。干活儿的时候,他们还偷过喂马的生玉米粒,抓过喂猪的饲料生泥鳅。和着泥的生东西,他们不管不顾,大把大把往嘴里填。那时的肠胃也真好,消化力特强,很少听说有闹肚子的。饿极了时,他们甚至从地里刨出埋了一、两年的马铃薯,掸掸泥就囫囵吞下肚去。饿昏了头的闻起甚至吃过牙膏。吃坏了的事儿虽说罕见,也偶有发生。一天早上,闻起爬起来,小敖发现,他的脸肿得老高。原来,是头天吃了隔年发霉的马铃薯中毒了。好在中毒不深,只是脸肿,没几天就痊愈了。当时,大家都没觉得命值钱,还有心思开玩笑。一伙人又拿闻起取乐儿:“得!本来眼睛就不大,这回成一道缝儿了!”“一道缝儿好啊!聚光。” 没油水,吃不饱,加上顿顿粗粮,小敖一个星期也拉不了一回屎,大便甚至要用手抠。渐渐地,他得了非常厉害的痔疮,经常便血。同屋有个姓吴的军医,懂针灸。吴医生让他趴下,拿根没有消毒的缝衣针,在他背上挑痔点,只听发出一阵“叭叭”的响声,并不觉得怎么疼。嘁哩咔喳,痔疮这病竟叫吴医生妙手回春。他的命大,没消毒的缝衣针愣没让他感染。 有时,也能遇到想利用他的哨兵,或是通情达理的。宰羊时,哨兵让他偷肉,一块块藏在羊血里带回来,肉归哨兵,血就给他;在哨兵愿意睁一眼闭一眼时,他甚至能将羊杂碎偷偷拿进“三招”。点起柴火,找个破锅之类的器皿,把羊血或羊杂碎煮熟,然后分给众兄弟解馋,虽没油盐酱醋,大家也会像过节一般。对饥饿的人来说,还有比吃更幸福的吗! 人,有时会被突然变成一头饥寒交迫的猪。似乎生存高于一切。可人毕竟不同于猪。
像两个被流放的犯人,归芯和革命来到了三班。额伦队原来的男生都跟着返回原籍,班里只剩一个女知青包儿,现住着四位女生,还有两个已被调往连部。都是受重用的苗子,剩下的早晚也得上调。 冤家路窄,冯耘就在这包儿。她出身干部家庭,从小当干部,一到阿拉坦,就成为“造反团”积极分子,乌兰队死对头。归芯她们一来,冯耘就以监管人自居,不知是领导授意的,还是她的业余爱好,总之,圆眼睛睁得更圆,一会儿支使她们干这,一会儿支使她们干那,说话的语气比对牧主、富牧好不了多少。指导员那儿也跑得挺勤,八成儿忙着汇报吧。 还有个叫贾贞的,老高三,个子特矮,说话阴阳怪气儿,对人总是阴着一张脸。她似乎成心在找革命的麻烦,对革命说话更是难听。革命也不是软柿子,遂与她多次发生冲突。没几天,两人就成针尖儿对麦芒儿的架势。 关于她,有一段流传阿拉坦的故事。额伦队男生没走时,他们队有个老实巴交的男生,大家都管他叫老憨。老憨也是老高三的,爱看书,不爱说话,见着女生就脸红。本来,两个人是决计凑不到一块儿的,却因都到场部参加学习班,贾贞学人医,老憨学兽医。一来二去便有了些接触,贾贞对老憨有过几回笑脸,老憨也敢结结巴巴跟她说上几句话了。谁承想老憨就居然生出了遐想,以为贾贞对他有意思。这么着,说话也不再结巴,还生出几分自信来。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太阳天,仗着太阳烤脸的热气儿,他大着胆子对贾贞提出跟她交朋友。贾贞嘿嘿一阵冷笑,不说同意不同意的话,竟让人家去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王杰(扑向炸药包救战友的解放军英雄)。不知怎么这事儿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阿拉坦。众男生都特别愤怒,王杰和老憨这事儿哪和哪儿啊?你贾贞不同意就说个痛快话儿,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就算是七贞八烈的圣女,也犯不着这么损吧?打那儿,男子汉们一致决议:晾着她!也就是说,从此男知青谁也不找她了。 另外两个女生都是初中生。一个大家都叫她娜仁其其格(太阳花),连她的本名似乎都忘了,长得粗眉大眼,一天到晚就知道傻乎乎地乐。还有一个叫郑义,个子挺高,脸白白的。郑义对归芯、革命的态度和那几位明显不同,透着和气。看来,她是犯了糊涂,没把自己的位置摆对。 新换了这么个地方,归芯和革命都觉得背上仿佛长满了眼睛,浑身不舒服。不能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啊。看样子,郑义对她们挺同情的,还存着几分想了解她们的好奇。可归芯她们真不敢跟她说什么。为精神上撑得住,需要互相鼓鼓劲儿。晚上躺在蒙古包里,革命和归芯就你一句我一句背《革命烈士诗抄》上的句子。什么“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以烈士的豪情壮志激励自己。可是第三天早上,指导员就驾临了,不苟言笑的脸上泛着一层煞气,对她们说:“你们天天晚上念诗,知道吗,这是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坚持反动立场!以后不许再念!”归芯背过脸,不看指导员,革命则瞪着他的眼睛,两个人都不说话。 本来,一个包儿住四个人就满满当当,加上归芯和革命,显得愈发拥挤,一张张脸挨得很近,眼睛对眼睛。归芯和革命你一句我一句,成心甩难听的:“谁那么缺德,到指导员那儿告状?”“念几句革命烈士诗抄招谁惹谁了?”郑义也特别不满,扯着嗓子说:“就是,念的是革命诗抄,又不是反动宣言,至于汇报吗!”不知为什么,冯耘和贾贞低着头,谁都不看;娜仁其其格则瞪着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不明白说的是什么。 郑义一连数落了好几天,强烈表现出对告状人的不满。看来,这个不平她是打定了。后来,她还真跑到连部,去给指导员提意见,说他小题大做,乱上纲上线。为此,连里的领导多次找她谈话,说她立场有问题,被乌兰队的知青洗脑了,替人当枪使。她想不通,一张白脸越变越黄,嘴里不住叨唠:“我怎么就看不出她们思想反动啊……都是北京来的知青,干吗互相整呢?”归芯虽然感动,还是忍不住劝她:“别放着好日子不过,给自己找麻烦。少说几句不就完了?小敖不就是打抱不平进去的!你和我们不一样……”革命挺激动,对归芯说:“没想到额伦队也有好人,郑义这人真不错!” 生活和理想本来就不是一码事儿。能按信念坚定不移地走下去,那是英雄。芸芸众生碰撞过命运的棱刺,往往弯腰、回头。归芯想起一句话:“在命运的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但也绝不回头!”那是1969年夏天,从北京探亲回来的知青传抄过来的。她知道了这句话,非常激动。当年8月,传来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我赞成这样的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她又一次激动了,于是做了一首诗:
归芯和革命没在一块儿呆几天,革命又被团部拉走了。据说,施朗的问题特别严重,反革命集团的问题也已有了端倪。她和倪永属知情人,师部特别命令,让他们到团部交待问题。黑云压城城已摧啊。 革命走了,只剩归芯一人,她惟有紧闭嘴巴,拼命干活儿。 这时,调到连部的两个原额伦队女生回来了。一个包里塞进七个人,也没那么多活儿干。连里决定,让这帮女生暂时交出羊群,去运草。 从秋天起牧区就开始打草,储备起来,供冬天喂弱畜。 打草、运草向来是牧主、富牧及子弟的活儿,不知怎么竟落到受重用的冯耘她们头上。这帮额伦队的娘子军还真是飒爽英姿。一到草场,立刻捋胳膊挽袖子大干。很快,她们手上已打满血泡,浑身疼得不想爬起来。却全都咬牙扛着,谁都不叫苦叫累。 归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要让这些人看看,我干活儿不比别人差,血是热的,心是红的。人确实需要一点精神。这么想着,仿佛浑身的疼痛都减轻了。再说,疼痛是可以相互抵消的,皮肉、骨头的酸痛怎能比得上心头滴血的痛楚? 一堆堆干草装上牛车、马车,不断往棚里运。车要装得尽量满,装一层,压一层,草堆得像小山般高,再捆扎结实。累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赶着牛车慢悠悠向棚圈走时,思绪就会像风涌向心头,聚在那儿,堵得人喘不上气。落到今天的地步,她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错了,你们错了!”她想对全世界喊出这几个字,但只能在心底自语。泪水在心田流淌,与血管中的血搅拌在一起…… 白天运草,晚上学习,一切都抓得特别紧。兵团正在大学王国福同志。不知为什么,归芯学习王国福,就像看《红灯记》。她想起解放军对他们的不公正,想起王国福完全舍弃一己的利益……要是死都不怕,还怕受冤屈吗?那些革命词句化作了顺口溜,冲进她脑海里:
人都说塞外的北风分外寒, 初冬一连下过几场雪,突然又神经病似的暖和起来,竟下了一场雨。辛辛苦苦运到棚圈的草,雪一化,祸害了不少,大半沤烂。 这时,连里又给三班的女生另行安排任务,让她去山里打井。 找水源是技术活儿,起码要有多年的打井经验。这帮女知青,甭说打井,听都没听说过。服从命令听指挥,去吧!从连部找来一个曾打过两口井的原基建队成员,胡乱往山旮旯儿一指,她们就稀里糊涂干上了。那年头的口号是“战天斗地,改造中国”。只要有为革命打井出水的愿望,这水就该一准儿冒出来。 地上冻了,镐砸在如铁的冻土上,直冒火星儿。起早贪黑,发扬愚公移山精神,一连挖了二十多天。大坑越挖越深,满满一铲土扬上去,人恨不得飞起来,土能撒下来一半儿,成天女散土了。挥汗如雨,累死累活,仍旧见不到水的踪影。最终,挖出的是两口干井。
吟一从学习班回来后,便被取缔了放马资格。他也在打草、运草,只是与归芯不在一个班组。四位知青、四个富牧搭伙儿住一个蒙古包儿,其中有过去的大能人和大力士西胡勒台。他原来是上中牧,重新划阶级时被提高了成份。他身材魁梧,两只向上挑的眼睛虽不大,但挺精神。看他套马,那才过瘾呢!套马杆一抖,挽起的袖子露出两条黑油油的胳膊,似乎能看到腱子肉在他的皮肤下跃动。套住马后,迅捷往马鞍后一坐,粗壮的两条胳膊肌肉绷紧,多调皮的生个子都得乖乖站住。怪只怪小家小业闹得太红火,自留畜养多了。一夜之间,从人人羡慕的一家子,变成了阶级敌人。家被抄了,从羊倌儿队伍清除出去,天天干苦力:洗羊、垒圈、打草…… 西胡勒台虽说长得五大三粗,肚子里却有点儿墨水儿。闲来无事,他居然拿出刀子刻国际象棋,看样子还会下,这在牧民里很是稀罕。吟一学过国际象棋,看着棋子儿,手直痒痒。可怎么能和富牧下棋呢?他只好强忍住自己的欲望。 一天中午,喝完茶,男知青们都躺在草地上休息。正午的阳光泼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浑身酸疼的肌肉都松弛了。一会儿还要干活儿,按惯例,没给马松套,两匹马架着打草机,悠哉悠哉嚼草,套绳松垮垮耷拉着。吟一盯着吃草的马,一半清醒一半睡地开始想入非非……要是能够大片种牧草,大量盖棚圈该多好,那就能彻底解决冬天牲畜的过冬问题,不再靠天吃饭。来牧区整整三年,知青们几乎没有改变牧区的丝毫,却被牧区改造成心灵破碎、蓬头垢面的一群。马列主义是唯物主义,精髓就在“存在决定意识”,为什么他的意识一直高于存在?想到这儿,他不敢想下去了。解放军眼中,他们已滑入反革命的边缘,施朗、小敖他们甚至就是反革命了。想到小敖,他忽然感到内疚。在小敖被抓走的前两天,他们狠狠干过一架,还没来得及和好呢!小敖是他的朋友,怎么就会闹到绝交的地步?他一直与小敖过心,现在,谁还能和他推心置腹呢。其实,李树人的事儿他也应该去承担一份责任。但是,如果被判死刑,仅能为后人留一些教训,活生生的自己却要从地球上消失。谭嗣同是伟大,要以自己的鲜血唤醒民众。他做不到,他不甘心就这样去死…… 突然,里套马的缰绳套绊住了左套马的腿,那马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绳套蓦地绷紧,从里套马的性器通过,狠狠抽了一下。里套马受惊了,拖着外套马、打草机向吟一躺着的方向冲来。其他几个知青反应灵敏,立即蹦起来四散逃窜。只有吟一望着冲过来的打草机发愣。人们看见打草机带着两匹马的力量,几乎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吟一压去,有的已恐怖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身材高大的身影扑了上来,奋力拉住里套马的嚼口。 受惊的马力气太猛,他看来要抓不住了。有人惊叫起来:“吟一,起来!快啊”他仍紧抓着嚼口不放,将一条腿跪在地上,让马拖了有十几米远。有几次,眼看就要被拖得躺在地上,打草机带着锋利的铡刀,向他的身体轧过来了,但他就是死拽住马不撒手。因为有外套马拖在地上,等于帮了他的忙。终于,里套马没了力气,嘴里吐着白沫,停了下来,打草机歪歪斜斜立住不动了。这时,吟一才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也看清舍命救他的人是富牧西胡勒台。西胡勒台黑红色的脸膛由于用力过猛而变成酱紫,蒙古袍的下摆与裤子膝盖处都已成为碎片,膝盖上血迹斑斑。众人围过来,帮着将马卸下,收拾好打草机,把马腿已折的外套马拖走,不住感叹:“好险,好险!”吟一望着西胡勒台,好想对他说声谢谢,当着众人却说不出口。西胡勒台很快低下头,一瘸一拐,默默牵着里套马走远。 从那以后,逢到开批斗会,特别是批西胡勒台,吟一就觉得自己张不开嘴。为此,有的知青曾给他提意见,说他对西胡勒台的态度暧昧。 一个不惜以生命换回自己生命的人,你怎么批?难道连沉默都不可以吗?
早上出来还是晴空万里。下午,突然阴霾密布,紧跟着暴雨夹着闪电,劈头盖脸砸将下来。羊群一下子缩成团团,不肯再往前移动。归芯望着前面的小河,几分钟前,充其量也就是个小河沟,水淹不过脚脖子,宽不过一米,一迈腿就能过去。眼看着水哗哗上涨,越变越宽,似乎一眨眼就变成了一条恶浪汹涌的大江,一浪压一浪。 她正在想,转眼快一年过去,小敖他们关押在“三招”,几乎没有一点儿消息,问题真的这么严重?半年前,革命从战勤连回来了。她到团部后,刚开始,是让大乌兰看着她和倪永,让他们背对背继续揭发、交待问题。揭发和交待所谓的政治组织问题,可革命毫无所知。再说,她铁了心要做施朗的爱人。怎么能揭发自己的爱人,当软骨头!就这样,一个月过去,倪永回牧业队了,她却成为顽固不化分子,被送往战勤连监督劳动。割苇子,卖苦力,受尽艰辛与屈辱,她甚至想过自杀,但终于挺了过来。监督劳动了两个多月,还是从她身上榨不出有关反革命集团的任何内幕,只好让她回到了三班。回来的革命已经脱形,精神也几近崩溃。同是天涯沦落人,归芯和革命现在又相逢了,真有一种砸了骨头连着筋的感觉。 归芯在三班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是在距离上离着关爱她们的贫下中牧近些。虽说地理位置近,可也难得见面。吃苦、受累不算什么,可怕的是孤独与屈辱。 革命不在三班的那个严冬,天仿佛也格外冷。归芯将头缩在被子里,不知是因为严寒还是孤独,她常常睁着眼睛,蜷着身子,感觉无边的黑暗像五行山似的向她压了过来。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无边的绝望随着大山的重量压在她单薄的肩上,身体一点一点缩小……面对无边的绝望,在一个寒风大作白雪飘飞的夜晚,听着包外此起彼伏的狼嚎,她曾作过一首诗,试图激励自己振作起来:
寒夜有感 我非花草随风谢, 马列雄文愈看愈糊涂,明明觉得自己没错,现实却正告你特错大错了;在冰冷的存在中,等待他们的将是悲切切的命运。万般无奈中,她只有用美好的回忆去冲淡绝望…… 曾经以为,谁也不能拆散他们,然而,她竟有三百多天没见到小敖了!这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看不到那燃烧的黑眼睛,甚至连那充满活力的声音都听不到!若是让时光倒流,倒回学校去,倒回到江涛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中也好啊!尽管他们也被拆散,却能相对无言,站在同一地面,注视着彼此晶亮的眼睛。想要约会,可以瞧着对方的眼睛,摸一摸自己的耳垂——那是他们的暗号。晚上,在树阴底下,就能手拉着手,脸贴着脸。甚至在寒冷的冬天,也能彼此取暖……回忆像一把尖利的匕首,拿起它等于刺向自己脆弱的心田。对比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归芯把湿乎乎的身体在冰冷的雨衣里裹紧。不能抬头,不然,水柱般的雨水就会灌进脖颈里。天就要黑了,羊群应该回家,可它们却不愿挪动一步。前面有一条不断加宽、加深的河……秋天到了,却没有一点儿秋天美好的影子。归芯轻轻叹一口气,什么也不能再想了。风在咆哮,雨在肆虐,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她和一群赖着不走的羊。她冷得瑟瑟发抖。天黑得像一口巨大的锅,扣在她的头顶,哗哗向下倾倒着水。看来,她得在狂风夹裹着雨幕的黑暗中独自呆一夜…… “归芯,归芯,我来了……”她突然听到革命有些沙哑的娃娃腔,像淹没在水里的人摸到一根救命稻草,心狂跳起来:“我在这儿……”革命骑一匹马,冲过风雨,踉跄着向她奔来。从战勤连回来后,革命就跟牧主及其子弟的待遇相同,晚上下夜,白天干剪羊毛等粗话儿,不再给她配马。这摇摇晃晃的马一定是借的。浪头炫耀地翻滚,其势汹汹。革命已驱赶着马下到河里。“革命,别过来,危险!”归芯往河边冲去,对她大声叫喊。革命却不理会,拼命夹着马肚子,一只手使劲挥动马鞭,向对岸奔来。到河中央了,浪头像一把把卷刃刀横着劈向马肚子。马站立不稳,向侧面倒去,一瞬间仿佛要被恶浪卷走……人马在湍急的水流中挣扎、游泳,终于游到了对岸,蹒跚着向她走来。 两人透过雨幕对望着,彼此的脸都模糊。冰冷的雨如同利剑,砍着她们不住哆嗦的身体。 革命大声喘息着,几绺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耷拉在苍白淌水的前额。她身穿一件又窄又短的破旧军绿雨衣,腿露了出来,膝盖以下正沥沥拉拉往下流水。 归芯凄楚地笑了,紧紧抓住革命颤抖的手。一个站立不稳,两人同时摔倒在雨地里。她们索性坐在水中,继续喘气…… 天完全黑了。雨水同汗水混在一起,温度逐渐降得很低。革命冰凉的手在归芯的手中不停战抖:“真冷!”“冷!”归芯的上牙嗑着下牙。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将身体紧紧依偎在了一起,企图以彼此的身体来温暖对方。仍旧是两个颤抖、冰冷的身体,能感觉到的只是彼此温暖的呼吸。细细的一股暖流,呈环形回流,从一个身体流向另一个身体。两颗孤寂的心同时感到了些许暖意,心与心的距离愈来愈近…… 革命陪伴着归芯,守着羊群熬过了这一夜。 患难之交生死相契。那个狂风夹着暴雨的夜晚,就这样嵌刻在归芯的记忆里。
苦中作乐,不失为阿Q精神之一种。在“三招”呆久了,也只能发扬这种精神。 一次掏粪,闻起准备跳到一块木板儿上。小敖发现木板是糟的,赶紧对他喊:“别往上站,看掉下去!”闻起又动了呆气,竟摇头晃脑地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说着他一步跨上木板。镐还没抡起来,只听“咔喳”一响,糟板子断成两截儿。他摇晃着掉进了粪坑。那时,粪已然上冻,否则,就得混个屎尿一体。可硬邦邦的粪柱子扎了他的屁股,疼得他吱哇乱叫。小敖问他:“梨子的滋味如何?幸亏你小子穿着厚皮裤,要不就得腚上捅个窟窿!”施朗也边笑边说:“活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揪了上来。为这事儿,大家一连乐了几天。有人不停取笑他,梨子是甜的还是臭的?这小子一脸尴尬,笑而不答。 刚进“三招”那会儿,明文规定不许抽烟。施朗及后来进来的陈青等难友都有烟瘾。特别是某团原政治部主任老秦,烟荒闹得更凶。老秦是有妇之夫,与一女兵团战士通奸。这事儿让他们团的一个干事知道了,对那女青年威逼利诱,将其奸污。事情一闹大,他们的事儿终被抖落了出来。结果,两个现役均被圈入“三招”。老秦刚进来时,被兵团战士打惨了。都这样了,他还惦记着烟。其他难兄难弟们一提到香烟,也是两眼炯炯放光,像谈起漂亮女人。发了烟瘾,坐立不安,垂头丧气;见到地上的烟头儿,趁哨兵不注意,就如饿狼扑羊般冲上去,紧紧攥在手心儿里。看来,没烟抽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小敖虽然讨厌抽烟,却开始同情他们。于是,主动替他们排忧解难,帮他们捡哨兵吸剩的烟头儿。起初,他只在“三招”周围捡。当他把又小又脏的烟头儿递到老秦手上时,老秦的目光竟满含感激,手激动得直抖。一瞬间,他的侠义心肠上来了,觉得自己是在救人于水火。从此,他全身心地投入这项活动,甚至将捡烟头儿当做了“事业”。到食堂打饭,所过之处,他一次次低头弯腰,如秋风扫落叶般,藏在任何角落的烟头儿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最后,他捡烟头儿的技艺日臻完善,已颇有些杂技表演的味道。挑着满满两桶水或饭,不撂扁担,只一弯腰,轻轻松松,地上的烟头儿已进入手心。即使在哨兵眼前,他也毫不忌讳,公然当着他们如醉如痴地表演。哨兵是又好气又好笑,喝斥过他几回,可全无功效。 有烟没火儿也是白搭,烟鬼们憋得更难受了。好事做到底,解决火的问题成为头等大事儿。让难兄难弟过把烟瘾,是小敖那一段反复思考的问题。一天,他突然想起原始人“钻木取火”,不由眼前一亮。他偷来一枚钉子,悄悄在暖墙上钻了一个眼儿。暖墙空心儿,与炉灶的烟道相连,如果炉子点着,暖墙就起到暖气的作用。就等着这一天!当小敖嗅到烟火的味道,猴似的蹿起来,从铺底下抽几根芦苇棒棒,将其中一根迅速插进他钻的眼儿里。太难点了!捅进去半天,抽出的芦苇还是不带一丝烟气儿。也有运气好的时候,抽出的苇棒子竟冒着早也盼晚也盼的烟。几个人围在一起拼命吹。火苗儿终于从苇尖上蹿出来了!众人轻声欢呼着把烟头儿凑上去。看着烟鬼们坐在铺上,将一根点着的烟屁猛吸一口,一副悠哉悠哉的表情,小敖竟也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犯人当众捡烟头儿,特别是小敖无所顾忌的杂技演出,最终被反映到保卫科。这样做影响太坏了,遂决定对抽烟开禁,允许犯人花自己的钱买烟。但保卫科规定,买烟的钱要交到哨兵手里,由他们去买。穷嗖嗖的哨兵也乐得有这趟美差,顺便贪污点儿犯人的钱,掖几包香烟回来,自己偷着抽。 有一阵,派给“三招”犯人的活儿是搞基建:砌墙、抹泥、上瓦。所谓“上瓦”,是往屋顶上扔洋灰瓦。瓦是长方块儿的,长一尺,宽八寸,重十来斤。一块一块用手往房顶上掷。一般人扔不了多久就筋疲力竭。小敖学得挺快,也有长劲儿。他当场表演过,一口气连扔一千五百块,竟一块儿不碎。老瓦匠站在房顶,一只手接瓦,另一只手抹泥,姿势很潇洒。房下的小敖,一只手给他扔瓦,另一只手拿着铁锹和泥,姿势的干净利落绝不在老瓦匠之下。引得周围的人一阵阵喝彩。有几个在农村干惯活儿的不服,上来叫阵。没比多久,就趴了蛋。闻起也想表演表演,被一帮人哄到一边:“一边儿去,瞧你那细胳膊细腿儿!别现眼了!” 另一项表演是“上泥”,即连锹带泥往房顶儿上扔。这活儿的难度比上瓦难得多。铁锹把在空中要转90度。角度不能大,也不能小。这一角度正好让锹把在空中转过来,使其横向对着屋顶上的人。站在上面的一伸手便能抓住锹把,然后用胳膊夹住。扔到位必须是铁锹头儿冲前,锹把冲后,一点儿错不得。铁锹扔下来,下面的人要侧身接锹,角度也要合适。如果角度歪了,这铁锹就是凶器,能打得下面的人头破血流,砸得房顶上的人掉下来。 小敖投篮儿很准,一直是校队主力。这上泥的活儿虽悬,和投篮、接球的原理相通。他看了没多久,练了几天就差不离了。老师傅站在房顶上,将锹头子冲他,投标枪似的,“嚓”地瞄准他的脑袋掷下来。小敖不慌不忙,优美地一侧身,伸右手接住锹把,借力将锹插进和好的泥里,扬起锹把再扔上去。老师傅在上面抓住锹把,将泥磕出来,再投下来。一口气,连扔四个小时,小敖竟不喘粗气。哨兵和周围的人都张大了嘴看,他站在中央洋洋得意。那时,他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是犯人,而有一种运动场上得金牌的感觉。后来,同队的曹扬因不小心将没熄灭的炉灰倒出蒙古包,引发了一场大火,也被关进“三招”。曹扬也很能干,上泥的活儿也干得挺出色。但头把交椅仍由小敖稳坐。 不久,他想起物理课上学的杠杆原理。于是,他让老师傅找来两根长竹竿,扎扎实实绑在一起,成为一根长长的杠杆,以树为支点绑好,两头悬着。把装满泥的布袋或桶放在靠近房顶的一头,一个人站在另一头,把竹竿往下压,装泥的物件就乖乖地翘上去,老师傅一伸手就够着了。“绝了,小子真有你的!”老师傅高兴得喊起来。 小敖和施朗是老高三的。陈青和闻起是老初三的。陈青文化虽不算高,但他别的书不看,专门好古诗词。他自打来到内蒙古,就作开了五言、七绝,在乌兰队知青中,一时流转甚广。但他的诗只能算诌,花里胡哨,让人觉得眼熟。平心而论,他只有一首诗作得最好,是一首朴实无华的打油诗:“叽哩咕噜老蒙古,要想喝粥拿粪煮,白天拉屎用衣捂,晚上睡觉光屁股。”四句大白活,将内蒙古的风土人情描述得活灵活现。说的是牧民说话叽哩咕噜的,是蒙古话;他们烧火做饭不用煤和木材,而使牛粪和羊粪蛋儿;蒙古包外没有厕所,白天方便时把蒙古袍的腰带解开,往前走两步,用蒙古袍一挡,就成现成的厕所了;睡觉时,把裤子往下撸,套在腿和脚上,身上裹件蒙古袍,又挡风、又解乏。 四个人分关在两间屋子里,只隔一堵薄墙。不知是谁提议的,他们开始背古诗词,以打发晚上难捱的时光。 陈青会诌诗,施朗也略懂诗。两人有时一唱一和,可谁都不服谁。陈青说:“你这也叫诗?连平仄都没有。”施朗回敬道:“你倒是诗,整个一个俗!”小敖和闻起往往站在施朗一边,评价陈青的诗词小家子气、做作,认为施朗的诗词较大气。陈青不服,说:“什么大气小气,我就不信!我俩每人作一首,你俩猜是谁的!”施朗笑着说:“不用!我作两首,让他们猜哪首是学你的就行。”于是,施朗吟出两首词。一首《鹧鸪天。冬晨雪浴》:“塞北冬晨寒流袭,朔风咆哮雪飞急,窗凝冰画白鹤羽,墙挂霜图银蟒皮。雪水浴,似刀剔,赤胸顶风结冰衣,野蛮体魄事业底,刚强意志革命基。”另一首《忆江南》:“浓云暗,夜雨细绵绵。蚊落秋凉纱帐卷,沙沙雨声似嚼蚕,能不入香眠!帘外烟雨柳色,案前香炉紫烟,龙井茶香景德盘,助看唐诗旧卷。细读细思细品,慢踱慢看慢翻,也来提笔挥几言,可惜诗味太酸。”刚念完,小敖忍不住笑起来:“陈青诗味太酸!”闻起也摇头晃脑地说:“这后一首自然非陈青莫属!”气得陈青隔着墙半天不说话。小敖问:“生气啦?”陈青自我解嘲地“嘿嘿”一乐:“生哪门子气?跟你们这些不懂诗的犯不着较真儿!”赶过两天,他们还是接着斗,乐此不疲。 炼狱中的乐子也是乐子。人年轻便有幻想与希望,只要心没死,就总能在苦中找乐。 闻起、施朗、小敖三人属同案犯,但哨兵对施朗态度最坏,一方面认为他思想反动,案情最重,一方面觉着这小子太不仗义,到处乱咬;闻起呢,他们觉得那根本就是一个坏事儿的衙役;而哨兵对小敖的态度不一样,关了二十个月,他应该最为张狂,却没正经挨过一回打。 曹扬一进“三招”,就对小敖说:“同学们都特想你,盼你回家。”又说:“闻起这王八蛋、扫帚星,走哪儿丧哪儿!不仗义!惹了事,当缩头乌龟,让大家吃瓜落儿!”他的话也不全对。当初,是小敖主动冲出来,替闻起担着,能怨谁!可自己人都这样看闻起,在哨兵那儿,他能有好果子吃? 闻起倒是时常摆出一副英勇架式,大包大揽:“都是我干的,找我!”但他那模样,横看竖看都不像块料,谁信他的屁话?他也学小敖,跟哨兵斗嘴。一次,嚷嚷起来,他威胁要去保卫科告状。哨兵二愣一撇嘴说:“行,我们带你找保卫干事,可你得先带上铐子。”他竟乖乖听从二愣摆布,把手伸了出来。结果,保卫科没去成,脸却被二愣打成紫茄子。 哨兵中确实有缺人味儿的,外号叫二愣的是个典型。他是天津附近汉沽人,说话行事像螃蟹一样横,特别爱打人,听外号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吃饭时,押着他们去食堂,人前为显威风,成心将枪举得老高。走到打饭的窗口,人越多的场合吆喝声越响:“嘛,走那么快作嘛?饿死鬼呀!”还叫食堂和他关系不错的故意少给饭菜。不过一勺剩饭菜,左抖右抖,想着法儿将稠的折回锅里。可这家伙一见姑娘腿就发软,连声音都变细;看见女知青还爱充学问,不懂装懂。一天,小敖听他在食堂对一个女兵团战士说“莎士比亚这女人真不赖……”害得小敖嘴里的一口饭全喷了出来。 二愣爱没事找茬儿。一天,小敖蹲在新砌的灶旁烧火。他横着走过来嚷:“嘿,你为嘛往灶里续这么多柴禾?”小敖懒得答理他。“说你呢,小子!”他向小敖逼近。“不是烧得挺好吗!”小敖也横着来了一句。“好个屁,没看直冒烟啊!”“谁说有烟!”“你眼瞎啦?”“你才瞎呢!”“说谁?”“你!”小敖跳了起来。二愣也不含糊,端着刺刀就冲小敖扎过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操你妈!”小敖狂怒地吼叫着向他扑了过去,“你捅,你小子有种就捅!”不含糊的二愣脸白了,手抖了,刺刀向下,拔腿往后退去,突然掉转身,一会儿没影儿了。事后,二愣恶人先告状,对班长说,小敖要抢他的枪。班长提溜出小敖审问,小敖说:“他胡说!是他拿刺刀要捅我,有好些人可以作证。”班长一问,真有不少人替小敖证明。这回小敖倒不依不饶了,问班长:“还讲不讲党的政策了?”闹得班长也拿他没辙,只好一挥手,让他赶紧走人。 二愣欺人太甚,“三招”中没人不恨他。那天,大家在外头干活儿,赶上周围人多。施朗成心跟二愣吵起来。当着众人,二愣他们还得注意点儿影响,不能太放肆。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等着!回去再跟你算账!”果然,回到“三招”,他就把犯人都叫出来,让大家站直一排。然后,指着施朗喊:“你个反革命,站出来!”施朗尚未来得及答话,他就冲过去,狠狠扇了施朗两个大嘴巴,“你他妈居然想抢枪!”这小子又故伎重演!“谁他妈抢你枪了!操你妈!”小敖大叫着跳出来。“他妈的巴子!……”闻起也一阵乱骂。骂声引来不少围观的,连保卫干事都出来了。怕事情闹大,干事们张罗着,让哨兵将小敖他们立即轰回屋里,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二愣几次当众丢人,他琢磨着得好好整治整治这帮人。一连几天早上,他把小敖他们四点半就轰到地里干活,他自己却回去睡觉。“妈的,他睡咱们也睡!”小敖提议。于是,大家四脚八岔在土堆后面躺倒,很快就呼呼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二愣回来了,抓起土坷垃向大家扔去。小敖睡觉向来轻,一块石头砸在他肩膀旁,醒了。看到二愣如此恶毒,他捂着脑袋:“操你妈,扔我脑袋上了!”“谁扔你脑袋上了!”“扔着了!扔着了!”一堆人都爬起来给他作证,喊声一片。这一喊,招来不少看热闹的。二愣又没辙了,只好大叫一声:“全体排队!立正!向后转!”把这帮人赶回“三招”。一边走,他一边咬牙:“妈的,叫老子丢人现眼,走着瞧!”小敖偷着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小子也就是只纸老虎吧! 因为天天吃不饱,小敖总琢磨着到哪儿能闹点儿好吃的,除了抢,怎么弄都行。终于机会来了!那天,哨兵的屋里放了满满一桶馒头。扑鼻的香味儿真不该窜到对面,折腾得笼中人心中发痒:“唉,要是现在能吃上一口热馒头,立马儿死了我也愿意!”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真说到小敖心坎儿里,他当时就想:“不吃这馒头,我操他妈死不瞑目!”也真巧,赶上哨兵们都去学毛选。他没和谁打招呼,刺溜一下第一个摸了出去。溜进哨兵的房间,扑向馒头桶,抓起四五个馒头,一口气塞进嘴巴,囫囵吞进肚里。这回,可真吃饱了,一直瘪瘪的肚子居然鼓了起来。人同此心。大家都闻到香喷喷的馒头味儿,不约而同,像值班一样,一个个溜进去。虽说各偷各的,很快,一整桶馒头竟统统被摸光。 哨兵们晚上回来,发现馒头几乎一个不剩,就吵吵起来。二愣拿一根皮鞭,火冒三丈冲进屋里,抡起来胡乱抽,一鞭子抽在小敖身上:“准又是你丫的带头闹事,偷馒头是不是?”这小子已对小敖有所畏惧,下手不敢太重。小敖梗起脖子说:“偷?干吗偷!我是拿!拿了四、五个馒头填肚子!”“胡说,一桶馒头都没了!”“谁叫你们不给足定量!团里给我们交足了定量和钱,你们凭什么克扣口粮?你们才是偷呢!”他瞪大眼睛,眼神中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正气。犯人们都直起了腰杆儿。二愣手软了,灰不出溜退出房间。 到“三招”不久,归芯给小敖送书籍、衣物时夹带了一把小剪子,那是小敖专门要来剪补钉,缝破衣服用的。可按拘留所正式规定,任何利器不得带进牢内。粗心的哨兵竟没发现,这把小剪刀于是顺利到达小敖手中。有了剪子,补衣服就方便多了,他当然不上交。 二愣发现小敖扔的垃圾中有剪过的碎布条儿,可找到碴儿了!他凶狠狠地对小敖吼:“你是不是有剪子?交出来!”“没有啊!”他装傻地摊开双手。其实,一听到那小子开门的声音,他就迅速将剪子藏在了毛衣里,紧贴肚皮。二愣瞪眼走近:“搜出来,饶不了你!哼!”他在小敖身上摸来摸去,偏偏没摸肚皮那儿。小敖一低头,坏了!剪子尖儿露了出来。他抖抖身子,愣将剪子抖了回去。“干吗呢你!不许乱动!”“你碰着我的痒痒肉儿了!”二愣愣没看见在他眼前晃的剪子,悻悻然离去。他刚一出门儿,小敖灵机一动,“嗖”地跳起来,将剪子藏到房梁上。半分钟后,二愣想想大概不对,又杀了回来。他直奔小敖的肚子,将手插进去。好险!幸亏刚才小敖机警!肚皮上已空空如也,二愣趾高气扬进来,灰头土脸出去。 不久,二愣回家探亲,负责看管他们的那个哨兵挺和气。他进屋的第一天,小敖就举手:“我有件事报告,想把剪子交你保管。什么时候用,希望你能给我。”哨兵痛快地点头,小敖遂将剪子交了出去。二愣回来听说了这事儿,气得脸色发青,却也没辙。
“三招”收了个北京军区干部的女儿,只比小敖大几岁。 师部的柳副政委和她爸原是老战友,她到师部来探望柳叔叔。一来二去,不知怎么两人就发生了关系。一天,两人正颠鸾倒凤,恰被好事之徒撞个正着。几个人把光溜溜的她用被子裹起来,轰轰烈烈抬进“三招”。这条花边新闻在师部列入头条,居高不下有好一阵。柳副政委被撤了职,夹着铺盖走人,听说是调往别处降职使用。这女孩儿也真够硬气,在“三招”一夜一夜叫骂不止。她一点儿不为自己搞破鞋觉得羞耻,却叫喊不该把她与反革命关在一起。 姑娘长得不赖,又把二愣的色虫勾了出来。他去和人家搭钩,结果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不几天,她听说小敖他们也是干部子弟,态度立刻来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儿,又开始同情他们。没话找话与小敖他们拉近乎,说他们本质好,应该早点儿交待问题,争取早回家。因为是高干子弟,与柳副政委又属两相情愿,没多久,师部就决定将她放了。临走,她对着小敖的房子喊:“我走啦!你们赶紧交待问题,早回家!”也够古道热肠的。 保卫科杨科长,后来调到小敖他们团当副政委。提审时,也曾皮笑肉不笑地对小敖说过:“早点儿交待问题,早回去。”但是,只提审过两三次,便再没有下文,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在冷冻中滑了过去。 每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希望就会在小敖心中升起,他想,也许今天就会回家,与自由拥抱?他想吃好吃的,怀念牧民和草原上的牛马羊群,更盼望与他日夜思念的归芯见面。对她,小敖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他一个七尺男儿,尚且做着一头饥寒交迫的猪,归芯能有好日子过?柔弱得如狂风暴雨中纤细的芦苇,像一头咩咩待宰的羔羊,她怎能生存下去? 1971年9月13日以后的一天。 小敖、施朗和闻起到大礼堂打扫卫生。据说,师部要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墙头改换了新的标语:“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绝不允许枪指挥党。”“保密工作做到99%还不够,要做到100%。”施朗霎时来了精神,对小敖说:“看来中央又有人出事儿了。”有个哨兵知道施朗一向对政治感兴趣,便好奇地问他:“你看揪出来的可能是谁?”“比康生、陈伯达还大!”施朗肯定地说。后来,小敖他们扒在墙头儿偷听哨兵谈话,倒台的是林彪,果真比康生他们还大。看来,施朗的政治嗅觉就是高。 当时,施朗的重大罪行就是反对林副统帅,对还在台上的中央文革他从来就追捧。这一下,他觉得自己没问题了。那些天,他一直相当兴奋,话也多起来。他甚至对小敖忏悔,说自己对不起革命,让她吃了那么多苦。将来,他一定要好好待她。是啊,姑娘们为他们受了那么多罪,以后再对她们不好,还算人吗?小敖当时真心相信施朗,认为他的心思定与自己一样。他已暗下决心,将来,他要叫归芯过上最好的日子,叫人人都羡慕。 这时,同室的难友纷纷来向他们祝贺,认为他们马上就要获得自由了。老秦更是感叹,竖着大拇指说:“没看出来,你们几个还真有水平!” 老秦刚来时,小敖早已开始天天读了,雷打不动。但他不是背毛主席语录,而是认认真真读理论书。进“三招”之后,他没像许多犯人一样,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但是,他像个严肃的法官,冷酷地审判自己,回顾着到内蒙后办的桩桩往事,内心不免十分自责。他确实太不冷静,办事全凭本能冲动与灵感,不计后果,缺乏理论指导和踏踏实实的学习。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后,他就托人给归芯捎话,让她把能搞到的马恩列斯毛著作都带来。睡不着觉、冻饿难熬的时候,他便屁股下放个倒置的破铁水桶,背靠泥墙坐着读书,将警句逐一划下来,抄在本子里。到后来,这已成为他的终身嗜好,似乎比吃饭和睡觉都重要。“三招”竟把一个坐不住、不喜枯燥理论的顽童,培养成喜好读书、热爱理论的人。老秦进来时,他正在通读《马恩文选》,精读《反杜林论》。 没几天,小敖就与老秦混熟了。一晚,两人就书中提到的终极真理问题争论起来。小敖说,“四个伟大”是绝对化,世界上根本没有终极真理。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老秦激动地指着小敖的鼻子说:“你……你真反动!”他也蹿儿了,梗着脖子说:“我反动,你去揭发,去立功啊!”老秦到底大几岁,看他较了真儿,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语重心长地说:“揭发?我还算人吗!得,得,争不过你!我就是为你痛心。出身好,本质好,人又厚道、机灵,怎么就一条道儿走到黑呢?” 看来,林彪事件后,老秦也受到不小的震动,思想有些开了窍。 那些天,小敖也似乎觉得,自由之门已经快向他们敞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憧憬着和归芯相见的场景。 但他做了个可怕的梦。他变成了牛郎,站在一条宽得几乎没有尽头的银河旁。他的归芯是织女,远得只能看到她飘渺的倩影,一只宽大的袖子摇啊摇,仿佛在召唤他。无数喜鹊飞来了,搭成一座鹊桥。他飞奔上桥,张着两只手,向他的织女跑去。突然,喜鹊们叫着飞起来,他从桥上跌了下去。下面是万丈深渊,他听到鬼哭狼嚎的声音,是地狱在呼唤他吗?他的汗毛根根竖起……醒来后一身冷汗。 几天后,保卫科的田干事,那时已是田科长了,又一次正式提审小敖,对他说:不要以为林彪问题出来,你们就没事儿了。你攻击中央文革,问题没减轻。 太阳升起又落下,紧接着又是一个黑暗的冬天。对自由的企盼似一根火柴点着的羊油灯,又很快被袭进蒙古包的狂风熄灭,只剩燃烧后的灰烬,在风中四散飞舞,最后被搅得无影无踪。又像有个绞索套在脖子上,在烈日下一天天煎熬,脚下的凳子却永远没人踢开。判了刑是有期徒刑,在“三招”是精神上的无期。他当时的心境是渴望有人踢翻他脚下的凳子。早判刑早了结,越快越好!
熬过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革命的病情加重了。手指和膝盖关节肿涨,浑身像散了架,躺下去,半天爬不起来。她还失眠,几乎夜夜睁眼到天明。精神变得越来越恍惚,说话甚至有点儿语无伦次。但是,活儿一样不能少干,下夜、家务、剪羊毛……人不是铁打的,这样下去早晚趴蛋。归芯不停劝她:“有机会跳出火坑,就赶紧跳吧!” 从战勤连回来,革命就不断收到母亲的电报,叫她立刻回家。解放军大约也到她老家外调过,消息自然传进父母耳朵里。在娘胎就跟着革命队伍的孩子,怎么会与反革命沾边儿?父母忧心如焚,盼着她回家问个明白。母亲催得很急。革命却咬紧牙关,不理这个碴儿。就像一头倔牛犊儿,想要死扛。又过了几个月,家里又拍来一封加急电报,内容是“母病危,速归。”同样的电报还发到连部、团部、师部。这时,上级下来指示,立即给革命办探亲手续。这事儿闹成了政治任务便一路开放绿灯,以保证她尽快回家。革命还真以为母亲有了好歹,遂赶紧打点行装,准备上路。虽然匆忙,却没忘记给施朗捎衣物和行李。 临走那天,她拉着归芯的手,一会儿说:“等着我,很快我就回来!”一会儿又说:“这一走,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眼睛里一片茫然。望着革命的娃娃脸,一张灵魂似已出窍的娃娃脸,归芯一阵心疼。还是个女孩子呢,却要承受这么多苦难。她不该回来,也不能回来了……就这样,革命将魂魄留在这里,走了。 前不久,大学来招工农兵学员。对阿拉坦来说,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归芯所在的连队给了三个名额,三班一个,原先的乌兰队两个。大学,这是多遥远的梦啊!从文革开始,这个梦就离归芯越来越远。如今,就连梦里她都不敢想了。听到这个消息,有一秒钟,她曾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小敖不是管闲事儿管得不要命了,大学的名额应该有他一个吧?当然,如果他不来内蒙古,说不定他在部队早已提了干……这时,她不能不锥心刺骨地想到,是她逼着小敖来的这里,她毁了他的一生。 人,怎么就不能未卜先知呢? 都以为选拔冯耘上学该是板上钉钉。谁料,一外调,她父亲的问题还没解决,在干校吊着呢。贾贞出身一般,郑义又受归芯和革命牵连,三人都没戏,这倒让傻有傻福的娜仁其其格捡了个洋落儿。她出身工人,这年头儿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不像干部,还得调查调查,她的出身绝无问题。娜仁其其格仍旧傻乎乎地笑着,不明白这样的大好事儿怎么会撞到她头上。冯耘情绪低落了好几天。贾贞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冷脸。郑义呢,自从挨了批评,就动了走的念头,正忙着让家里给联系招工。她家在大庆油田,当初就不同意她插队。回油田,守着父母,拿正经工资多好!谁让那会儿偏要经革命风雨,见革命世面呢!这可好,风雨是见着了,可弄了一身泥水。 大约在娜仁其其格走后几星期,郑义也走了。临走,她对归芯和革命说:“我还是认为你们是好人,不是坏人。”听了这话,革命激动得差点儿没掉泪,拉紧她的手不放。归芯也感激地听着这番话,忽然就想起批判“中间人物”的争论。现在倒简单,不是好人就是坏人,这就是判断人的标准。毛主席说95%以上都是好人,如今是坏人越来越多,早已难以统计…… 三个人一走,包里还剩仨,立时显得空空荡荡。 剩下的一颗颗心仿佛也都在那儿晃悠。 正晃悠着,又传来北京来招中学老师的消息,条件是不一定出身好,政治上可靠就行,但必须是高三毕业。归芯虽说是高三的,以她的家庭出身和目前的处境,怎么轮也不会轮到她。冯耘是老高二,刚好差一年。贾贞明摆着最有希望,可她心气儿挺高,说不想当老师,怕将来学生整她,她一心想做大夫,等着医学院来招生。 乌兰队在招收工农兵学员时,已经走了两个,都是曹扬包儿的。 乌兰队出身好的,差不多都有问题,不是政治问题,就是参加了打李树人。虽说有人反戈一击挺卖力气,可问题就是问题。而曹扬包儿两件事儿都没掺和。这一比,就数曹扬命苦,偏偏成了不久前一场草原大火的肇事者。处理结果是判一年徒刑,监外执行。表面上,他与常人待遇一样,但上学的事儿不可能与他沾边儿。本来,没有谁也该有他的好事儿,反落在两个出身职员的人身上。放羊时,归芯曾碰到过曹扬。他一脸惨淡,全没了往日的锐气。看着他,归芯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立时对他生出无限同情。想安慰他,就笑着说:“都知道你这是倒霉碰上了,走路还有摔跟头的时候呢!看看我,不也得咬牙挺着吗!”“摊上了,不咬牙能行吗?”曹扬苦笑着,叹息不已。 上大学的上大学,当老师的当老师,还有的干脆回了家,说是自己或父母有病,泡在家里不回来了。都是一块儿来阿拉坦的知青,准备在内蒙古改天换地,自己也脱胎换骨,做个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现在,接班人是越看越缥渺了,再看乌兰队这帮人的下场,更叫人透心彻骨凉。要是一块儿在这苦挣苦熬,没什么想头,也就认了。牧民也是生来一世,从古至今不就这一个活法儿吗?可突然走的走了,回的回了,见到还有好的奔头儿,剩下的知青心就乱了。他们开始想家,白天黑夜地想,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有不少人知道自己没希望,还是忍不住想,哪怕在梦里回到过去的时光呢!北京真好啊,似乎那里的蚂蚱都是双眼皮儿…… 本来,以为要在这儿过一辈子,有的已明目张胆或偷偷交上了朋友,准备在适当的时机落户安家。忽然,一个走了,一个因为出身问题只能留下。人间悲喜剧便开始一幕幕上演。 茶干队有一对老高三的,两个人在几年的了解中建立了感情。都喜好文学,文化也相当。男的爱做诗,他的诗在阿拉坦传抄着,甚至传到其它公社;女的写出的散文如行云流水,字也漂亮,像游龙戏凤般潇洒。诗人对才女,多好的一对!美中有点儿不足,男的有时显得挺灰,写出的诗挺压抑,充满宿命。女的呢,还有点儿残存的理想和追求,没彻底被草原的寒风吹冷。俩人偶尔为这个戗戗两句,但总的来说,还是情投意合的。 招老师的时候,女的被选上了,男的因出身华侨,父母被怀疑是“特嫌”(特务嫌疑),给刷了下来。那时,凡有海外关系,常常被这样怀疑。女的说,只要你说一句话,让我不走,我就留下。男的说,留下来,就得和当地妇女一样,不到三十岁就成一身病的老大妈了,走吧,别在这儿活受罪。女的眼泪汪汪,终于决定走了。临走,他们站在泡子边,紧紧相拥着。女的说,我等着你,一辈子等你,等你回北京的那一天!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有了好前途,就是徘徊,也得走啊!泪眼对泪眼,相约着见面的那一天,女的终于登上回京的汽车,一阵烟尘带走了他的爱,带走了海誓山盟。 男的天天给他的心上人写情诗,有到连部或团部的,就托人带信;女的刚开始信回得很勤,后来信就越来越稀,大概工作忙吧?半年之后,女的便泥牛入海无消息。又过了三个月,终于有了来信——一封绝情信。她说,他的人生态度太灰,时时让她感觉压抑。再说,她的父母也坚决反对他俩的事儿,这样拖下去不会有结果。亲戚朋友现正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男的被这一片薄薄的纸打懵了。泪眼对泪眼,脸上的泪干了,心中的泪还没干呢,这结局来得太快。 第二天,他请假去了旗里,穿着一身黑衣服,照了一张相片,寄给他曾经的女友。照片背面,他写道,一个黑色的灵魂曾经嵌入你的生命,现在他离开你,永远离开你…… 不久,知青中的民兵进行实弹演习。他向哥们儿借了一颗手榴弹,说是练习投弹玩玩儿,散心。手榴弹在他手中爆炸了,就在他们分别的泡子边……有人说他是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有人说手榴弹的质量太差,他的命太不济。没有人认真追究,他的命不怎么值钱,就像那颗粗制滥造的手榴弹……
1972年5月13日,已经立夏。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风,可能要下雨。 归芯穿上一件军用风雨衣,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赶着羊群离开了蒙古包。她们包儿的羊换成了一群“索白”。这种羊,牧民都不爱放。它们体力好,个头儿大,又没有小羔儿拖累,跑起来不管不顾,五六百只放起来都撒欢儿,更别提一千来只了。如今,冯耘和贾贞已不再夸巴图班长如何厚道,对她们如何好,开始埋怨三班的牧民挑肥拣瘦,欺负知青,而且是欺负女知青。总之,她们怨声载道,一百个不愿意放这群“葛秋”(麻烦)。归芯遂主动提出天天放羊,这可把她们乐坏了,甚至许愿要把她们的马借给她。 能远离蒙古包,摆脱盯在背上敌视的眼睛,呼吸稍微顺畅,这是归芯主动选择“葛秋”的原因。 革命走了,这里只剩她一人,她更得小心了。不敢走远,她让羊群在离蒙古包五里之外的山坡吃草。 大约两小时后,一股强风突然袭来。 大片大片铅灰色的云聚拢,在阴惨惨的天空滚来滚去,像牧人疯狂驱赶的马群。天色更暗了,开始下雨。从小,归芯就喜欢下雨的天气。走在绵绵细雨中,有一种恬静的忧伤与诗意。可现在的雨点冰凉冰凉,如无数道鞭子,抽在脸上生疼生疼,离诗情画意何止相距了十万八千里。该到夏天了。草原的天气怎么搞的,竟像现在的人一样抽风?她翻身上马,向羊群奔去,得赶紧将羊往回家的方向赶!老灰马想必也被雨点抽疼,东摇西晃,怎么踢它的马肚子腿也不抬起来。马屁股已瘦得像锉刀般尖,用套马杆儿敲那屁股上的骨头,归芯下不去手。她忽然就想起了小着勒特。小小的个子,屁股滚圆,高昂着头,精神抖擞着总是一溜小跑……要是骑着它该多好!归芯用手胡噜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想了,不可能的事儿就不要去想! 自从被流放到三班,原先属于她和小敖的好马就被当官儿的统统瓜分了。现在,她就只配骑这种不死不活的老马,凑合着放羊。遇到紧急情况,你休想让它跑上一步。心里一阵刺痛,她想起“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几句诗来。不错,也就是西风瘦马,才配她断肠人的心境。 如果连老天爷都要和你作对,你就只有对天苦笑的份儿。前些时候,包里三个人轮流放羊、下夜。只要赶上归芯放羊,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而轮到冯耘、贾贞她们,总是晴空万里。下夜时,归芯整夜围着羊群“嗷嗷”叫,吼得十里八里之外都听得见。实在累极了,她刚一趴到地上,羊群就会“轰”的一响。打开手电一照,得!一只羊的屁股准变成个血窟窿,尾巴已被狼吞进肚里。要不,就是一只羊被咬断了脖子,血淋淋躺在地上。可到她们俩下夜,尽管放心大胆躺在包儿里睡大觉吧,保准啥事儿没有。难道狼也认识她这个倒霉蛋儿了? 运交华盖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一层一层紧紧包裹着她的孤独,像攀在她身上的有害攀援植物,不死不休地缠绕她,一点一点带走她的生命。在包儿里,她是监控对象,只能尽量装哑巴。面对草原,除了羊和马嚼草的声音,几乎就听不到其他声音了。这时,无边的寂寞会像天空沉甸甸的云层向她心头不断涌来,压迫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她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盼望听到人的声音,哪怕是自己的声音也好。于是,她对着山丘野狼般吼叫,或是大声唱着一只从自己心田流出的残缺不全的歌:“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啊,年轻的鹰啊,哥萨克,你为什么打破了我的平静,又相逢在草原上……”一边吼着、唱着,眼泪便在脸上泛滥。她的心在呼喊:小敖,回来吧!快回到我身边吧! 下午,雨越下越急,已逐渐夹带着越来越密的雪花。风吼叫着,两米以外只能看见白蒙蒙一片。 突然,雨雪变成大片大片的雪花横扫下来,送过阵阵骇人的呼啸,冒出头的草尖被压得嘶嘶作响。归芯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惊愕。“五月雪!”她张开嘴,贪婪地吞咽着雪花,“窦娥冤让天降六月雪,现在,老天爷落下一场五月雪,是不是在为我们鸣冤叫屈呢?”老天爷要真有眼睛,为什么把小敖和谢医生、包科长那样的人关在一起。谢医生见到她,色迷迷的两只眼睛活活儿想将她吞下肚里。她当时就想,这人心术不正,居然把《红楼梦》叫做黄色小说,他的眼睛才彻头彻尾是黄色的呢!小敖被抓后,包科长到三班来视察。他让归芯领他去牧民包儿。走出一百多米,他忽然伸出两只大爪子,在归芯的手腕上乱摸,露出满嘴黄牙:“你是不是穿得太单薄了?”这个色狼,看错人了!她当时就丢下他,一转身回转知青包儿里。后来,这两人都成为强奸犯,被抓进“三招”。替巴书记说话,为牧民和同学出头,就得和贼喊捉贼的败类一样进监狱,甚至戴上反革命杀人主犯的帽子。 难怪天降一场五月雪! 雪片夹杂着沙石咆哮翻滚,抽打杀戮着它顺手碰到的一切。没有了天穹与大地,没有了光明与黑暗。 归芯嘴里吆喝着,套马杆横劈竖砍,鞭梢发出噼啪脆响。羊群挤成一个疙瘩,一步也不肯再移动。老马迈不动步,在瑟瑟发抖。她大汗淋漓地下马。鞍鞯被风掀起,扑扑作响。天渐渐黑下来。她揪紧缰绳,像只无头苍蝇,围着羊群兜圈子。鞭子挥不动了,就用脚踢。吃奶的力气都已使尽,羊群仍未挪动半寸。雪不住往脖颈里灌,汗湿的内衣贴在身上冰凉冰凉。军用风雨衣已冻成硬铠甲,走动时发出嘣嘣的响声。套马杆从酸涨的手中滚落,她绝望地一屁股跌坐在雪地。羊们也一个紧挨一个,顺势就地卧倒,尖嘴有节奏地咀嚼着,小眼儿满不在乎地眯着,像在嘲笑她的无能,冷眼旁观她的无奈。她忽然想起小敖管它们叫做“小市侩”的话来。看来,今晚得和这群小市侩共生死了。“革命走了,谁也不会来找我了。要是小敖在,就是天下刀子,也会来找我!”一阵悲凄涌上心头。闭上眼,两滴吝啬的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滴落,与漫天的雪花混成一片…… 小敖就要远离她,被押往呼市监狱。七年,他们整整要有七年的分离,或许是永生永世的分离? 小敖被判七年徒刑的消息是个棺材板儿脸的兵团干事带来的。他幸灾乐祸地笑着,故意不看归芯那张惨白的脸。当时,天已全黑。她不顾一切地冲出蒙古包,竟撞翻了包儿里的羊油灯。刹时,包儿里包外同样漆黑一片。她冲到野外,趴在了草地上,掐自己,将头往下撞……突然,便感觉到疼痛穿心。天啊,居然不是梦!要真是一场恶梦有多好!就像小时候,梦见大灰狼向自己扑来,惊醒时却看到父亲在捏自己的脸蛋儿。但是,比大灰狼更可怕的暴风雪和比暴风雪更可怕的人间杀戮存在着,现实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恶梦,恶梦是永难走出的现实。多少年了,她在恶梦与现实中写检查,忏悔灵魂深处的肮脏,已成为每日必做的功课;沉重的生活在心上留下永远的鞭痕,漫漫长夜,抚摸着这些溃疡与疤痕她已经认命。只是,她固执地希望,希望小敖的命运多少能好一些,会给黑暗中的她带来一点光明,就像那微弱的羊油灯。然而,当她将小敖与自己绑到一起时,便已经把他卷入到无底的黑洞……如今,她有勇气和他牵手,在这条也许是生不如死的路上走到底吗?和他肩并肩,身上缝缀着两个代表耻辱的鲜明“红字”,这沉重她可能扛得起? 想站起来,双腿却像拖着两只公羊般沉重,嗓子眼儿里干得像烧着一把火。咂咂嘴,将落到唇边的雪花吞咽下去,似乎闻到了奶茶的清香……什么时候了,居然会想到奶茶,她觉得自己的念头愚不可及。一丝听天由命的苦笑冻结在她嘴角。老灰马颤颤巍巍叫了一声,她艰难地睁开眼,老灰马也正悲哀地望着她。“生抑或是死?”哈姆雷特的这句台词多少天来总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要是她不爬起来,就会永远得到解脱了…… 小敖的判决下来之后,她曾去看过他。那是小敖身陷囹圄后他们惟一的一次见面。她特意穿上那件镶着艳丽花边儿的黑色绸袍,惹得团部的人纷纷回头。她就得这样,即使心在流泪,脸上也要有生动的笑容。她不能让那些暗暗得意的人将自己瞧扁了。不知道何年何月他们才能见面,她要叫小敖看到依旧美丽的容颜,让青春的倩影和灿烂的笑靥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 趁监视的团干事不注意,小敖悄悄对她说:“等着我!”那语气毫不犹豫。一直以为,小敖会对她说,不要再等我。可他说的却是“等着我!”这就是小敖,她的小敖!即使是囚犯,他也认为自己是惟一能使她幸福的男人;即使是乞丐,他也是世上最自信的乞丐。而她却给小敖抄了陆游的《钗头凤》,当做诀别留念。一时间,她感慨万千,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或许是无言的承诺?现在,她要是倒下了,是不是就扼杀了小敖的最后希望,放弃了自己无言的承诺?她又一次感到自己像《静静的顿河》中的阿克西妮雅,只要葛理高利叫一声,她就会像狗一样不顾一切冲上去。 “等着我!”这就是小敖的命令。她必须站起来! 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移动着几乎冻成冰棍儿的双腿。暴风雪挟着冰屑雪尘,在草原上袭来撞去。 她心中默默念着:活着,只要活着……
5月13日,老天突降一场罕见的大雪。小敖站在炕上,脸贴着小小的铁窗,手紧紧扒着冰冷的铁栅栏,努力望向远方。眼前只见一片灰白。密密匝匝的雪花大片大片砸向他的心头,心变得又凉又沉挟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有更不幸的事情在后头等他。人还能更不幸吗?失去了政治生命,没有了前途,远离了你深爱的女人,从今后便与自由隔着万水千山……心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意识到更不幸的事便是永远失去他的归芯,他视为生命的归芯。在这大雪纷飞的严寒中,但愿他的归芯不要发生什么事故。每次她外出放羊,若遭遇大雪,羊群就一定无法安全返家。每逢那时,都是他带着牧民去寻找她和羊群。如今,还能有人去救她吗?担忧,深深的担忧似裹着冰的铁锤砸在他流血的心田…… 几天后,他便听说那场雪灾使不少牛马羊死去,甚至有个牧人被冻死在了野外。一直没有归芯的消息,一颗沉重的心愈发悬着。 雪灾前,田科长最后一次提审他,宣布了对他的判决:兵团党委决定,在李树人致死案中,他负有主要责任,是杀人主犯。当然,还有其他罪状。田科长说:“你既不是打第一下的,也不是打得最重的。闻起打了第一棍,陈青打得最狠,这些我们都了解。但是,你是学生头头儿,当然应该负主要责任。你不是自己也一直强调要负主要责任吗?”显然,兵团军事法庭量刑不根据罪行的轻重,而看自己愿意承担多少。一切都显得十分荒谬,一切都在儿戏般的翻云覆雨中。 就说偷听敌台吧,当时差不多大家都听。 地处边境,打开半导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根本听不清,北京台就更别提了。只好乱转波段瞎听。偶尔也能听到美国之音,觉得新鲜,就听一会儿。都是没有城府的小青年儿,草原又博大自由,阶级斗争这根弦儿有点儿松,听到乱七八糟的消息,就当新鲜事儿互相传播。现在,弦儿绷紧了,这事儿抖搂出来,自然就上纲上线儿,成为罪状之一。 听完田科长的宣布,小敖说,他想看判决书。 田科长立刻摇头:“兵团党委决定了,不让看判决书,更不让签字。你有什么意见?”“既然兵团党委决定的,我还能有什么意见!”“有意见顶个屁用!”这是小敖的潜台词。 终于,从绞刑架上掉了下来,但他压根儿没有作刑事犯的精神准备。没想到自己能因李树人致死判刑,更没想到居然成为了主犯。兵团真够黑的,看来是有意害自己啊!林彪已经倒台,挖出个反革命集团立功受奖没戏了,为证明一贯正确,证明没抓错人,就坚持把他们摁在砧板上宰割。一瞬间,他又从反革命变成了杀人主犯。几个普通年轻人的命运,对知青多如一地鸡毛的兵团又算什么?在也许有远大前程的军级、师级、团级干部眼里,踩他们一脚就像对一群蝼蚁吹口气儿,而吹上这口气儿,他们头上的乌纱帽将戴得更牢。过去,他却一直对这帮军人报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将他们想得和自己一样善良。 几天前,老秦的问题有了结论:降级、转业、回老家。他不知从哪儿搞到的小道儿消息,悄悄对小敖说,林彪事件后,兵团对他们的处理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应该放人,另一派觉得已经关了二十个月,说放就放,脸上怎么下得来?争论的结果,后一派意见占了上风。就这样,原打算挖出的反革命坏头头儿一变成为杀人主犯。临走,老秦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眼圈有点儿红:“可惜!你这种人应该当兵!勇敢、正直……当初你为什么不去当兵呢?唉!”他的叹惜又长又重。 如果不是归芯坚持要来内蒙古,说不定他会当兵?当兵不自由,他最怕没自由了。蓝天、白云、草原上骑马驰骋,这就是他不选择东北兵团而选择内蒙古草原的理由。不料,兵团还是接管了这里,自由依然失去了。这就是他的宿命! 杀人犯?如果真是杀人犯,加上思想反动等乱七八糟的罪行——这些解放军也太仁慈了。杀人偿命,凭什么只判他七年! 李树人死后没几天,旗里来抓过闻起一次,被以乌兰队为首的知青和牧民坚决抵制,被称为赫赫有名的“六九事件”。后来,在牧场被兵团接管前的一个冬天,旗里又第二次来抓过他。那时,他已住到小敖包儿里。旗里专政机关的几个人隐瞒身份,装作迷路,深更半夜来敲小敖蒙古包的门。当晚,有几个乌兰队知青来串门儿,正好在那儿过夜。旗里的人坐下来,一脸和善地拉开了话匣子。突然,圆脸一抹变长脸,厉声宣布:“闻起,你被逮捕了,站起来!”听到这话,闻起还没来得及反应,小敖已从被窝里蹿出来,指着那几个人破口大骂,骂他们是一群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几个知青也全都跳起来,嘴里叫喊着,一边捋胳膊挽袖子,一边扑上去。看到知青们摆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式,来人又一次退缩。这是第二次拒捕。 两次聚众闹事、拒捕,全都由小敖带头,罪责难逃。 他是知青头头,在牧民和学生中有影响力。兵团接管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慎重考虑,决定擒贼先擒王。 现在,林彪虽已身死名裂,但不制住他这个知青坏头头,恐怕还要闹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是,他成为了杀人主犯。 李树人究竟是怎么死的?果真由乌兰队知青打死的,还是木医生做了手脚?像历史尘封的无数谜语,只有当事人知情。但许多人都曾提出过疑问。 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一条同他一样年轻的生命。他受《水浒传》影响太深,总觉得男子汉应当行侠仗义。但行侠仗义要付出代价与牺牲,这代价也许是如花的青春和艳红的鲜血。他只看到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的壮举,却忽略了花和尚从提督沦为盗匪亡命江湖的命运。李树人就算是为恶一方的打手,就该用棍棒、拳头去回敬他,就真的该死吗? 在阶级斗争的浸润下成长,一般都习惯于将人的生命视为草芥。 以残忍对残忍,以暴制暴,算不算专制主义驱赶下的理想追求? 悲剧时代只有一幕幕悲剧上演。他和李树人都不过是这幕大悲剧中跑龙套的角色而已。但只要悲剧的演出能让后人接受一些经验教训,这悲剧的演出就值得。 在黑暗泥泞的沼泽,丹柯从胸膛里掏出一颗火热的心,当做火把,高高擎起,照亮在坎坷不平中摸索道路的逃难人群。当沼泽甩在后头,光明出现时,丹柯倒了下去。人们拥挤着,踏着他的尸身走过。他情愿让受苦受难的人踏着他的身躯过去,去寻找他们的光明和生命,去争取他们的前途与未来。 毕竟,他还活着,比丹柯强得多。
整整二十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小敖甚至觉得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她的声音。然而,她的一颦一笑却又像大写意的雕刻凿在他心里。现在,归芯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微笑着,笑得非常努力,而她的希望已经完全破灭了。说起来,她的希望很可怜,只是盼着和小敖一起,迎着酷暑严寒,自由地在草原生活一辈子。 此刻,她穿一件华丽的黑色蒙古袍,滚得特别宽的好勒盖很灿烂,晃得小敖的眼睛有点儿发酸。这件蒙古袍非常适合她,一定是特意穿来给他看的。苗条、柔软的身躯显得更加纤细,鹅蛋脸愈显清瘦。望着芦苇叶一样飘忽欲倒的她,小敖心里一阵发酸,脑子里竟蹦出李商隐的一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是几个人斗诗时,他特别喜欢背诵的一首。此情、此景,与这首诗多么贴切!他真想扑过去,把归芯揽入怀里,拉住她的手,使那冰凉的小手暖和过来。可是,他不能,两位正襟危坐的保卫科干事就在身边,紧紧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他只是一个丧失了自由的犯人。他绝不能表现出悲伤与痛楚的模样,他要为归芯着想。在离别的伤口上再抹一把盐,叫她如何承受!“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以后的路太长,但愿她的眼泪能少一点儿。 终于,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轻轻说:“你……瘦多啦……”声音是沙哑的。“是,劳动挺累的……”她语气平平地回答,微笑仍旧挂在脸上,“你也瘦多了。”她仔细打量他。黑瘦的脸颊颧骨凸了出来,一头漆黑的头发变成了光头,穿着一件中式黑棉袄。这还是她的小敖吗?是,又不是。模样变化很大,可黑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燃烧着一团火,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 几个月前,她探亲路过,曾来给他们送过一回东西。保卫科没有让她见小敖。但施朗从窗户里看见了她,激动地叫了一声“归芯”,小敖只听见了那声呼唤。那时,她还怀着希望,林彪倒台了,她以为小敖也许不久就能回家呢。其实,小敖已被正式逮捕,只是这消息还在保密阶段,不能够告诉她罢了。 这次能够见面,已属格外开恩。 昨天,她拖着大木箱,从队里赶牛车到达场部,又从场部乘卡车来师部,走了整整一天。在“二招”住了一夜,早上才到保卫科。敲了半天门,才听见一声懒洋洋的“进来!”推门进去,一股令人窒息的烟气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咳嗽。透过弥漫整间屋子的烟雾,她看见四个领口大敞的现役正在甩扑克。她说:“我是易归芯,来看欧小敖的。”四个人的头齐刷刷转向她,眼睛都要暴出来了。归芯微笑着,微微挺起胸,心想:“在你们眼中我是异类,是妖魔鬼怪,好好看个够吧!”“怎么,你就是易归芯?”其中最瘦最矮的一个现役开口问,语气中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奇。“是,我要见欧小敖。”归芯又重复了一遍。她知道他们为什么吃惊。她的样子离风骚相距十万八千里。而在师部,甚至整个旗里的传言中,她简直是狐狸媚子般的骚货。四人中最胖的一个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式说:“谁叫你来的?你和欧小敖什么关系?”“我是他未婚妻,申请过结婚,没批准。”归芯不紧不慢说,“我走了那么远的路,扛着一个大箱子,太不容易了。”“那……我们向领导请示请示,你先去休息休息。”矮瘦的那个说。“不用休息了。”归芯指着箱子,“我就放这儿,到门外去等。”语调虽不高,但死等下去的决心已表达确切。 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没有吃饭。这时,那个矮瘦的干事终于把她喊进屋里。田科长也在。他说:“你大老远的来,我们经过研究,就让你们见一面吧!你对欧小敖判刑有什么想法吗?”归芯说,她不明白小敖怎么成了打人致死主犯。田科长说,小敖是知青头头,有威信,本来能够制止的行动,不但没制止,还积极参加,酿成了打人致死,当然应该负主要责任。归芯又说,小敖既没有首先提议去打人,也没有打第一棍,更不是打得最重的,为什么就得负主要责任?田科长说,小敖他自己也一再表示过要负主要责任。一个干事甚至得意地说:“还有打得比他重的,我们怎么不给他判刑?因为他不是头头儿。”头头儿等于策划,策划就等于杀人主犯,这就是他们的逻辑了。归芯冷笑一声说:“又是杀人主犯,又是思想反动,判七年岂不是太轻?”“是啊!这说明我们兵团还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一个干事抢着说。这时,田科长有事儿出去了,矮瘦的干事又和归芯七扯八拉,没放她走的意思。他问:“七年可不短啊,你还等欧小敖吗?”“你问这干什么?”他讪讪地说:“问问有什么!等不等他是你们俩的事儿,我们不管,也无权管。”归芯心里骂:“知道无权管,还当多嘴驴!”可她心底还是一阵发疼,这正是她的痛处。未来对于她是个未知数,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现在,她在台上演戏。 归芯的演出大约是成功的。“还好,她没有被压垮。”小敖的心底不由泛起一丝感激之情,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多少天来,对她的歉疚之情难以排遣。他本应该做她的一堵墙,只是给她依靠的墙。他太贪心了,妄想做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让受苦受难的人经过的时候都靠在自己肩上。不过一具血肉之躯,终逃不脱倒塌的命运,而他心爱的姑娘将从此失去倚靠,被恶魔高高举起,重重地摔到深渊,被贪婪的狼撕扯……看来,她并没有怨他,还在微笑,笑得那样动人。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只是担心她,怕她的肩膀承受不了这超负荷的重量。他现在已一无所有,她就是他的一切。只要她不倒下,他也就不会趴蛋。 小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用轻松的口吻说:“你没有想到吧?”“真的没想到。”她摇摇头,眼睫毛抖动了一下。“本来我申请监外执行,年头儿太多,没批准。”小敖接着说,“许多人都对你不放心。我看他们瞎操心,经历了这么多,容易吗?”瞎操心吗?七年啊,世上苦挣苦熬等下去的痴心人毕竟不多;何况她太柔弱,怎能离开男人的呵护。但她还会去追求别的爱情吗?“那尝过生生死死爱情滋味的,再也没有爱情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软弱、孤单、无依无靠,只是需要一个人的保护。我出身不好,从娘胎出来,就已是天生的残疾了。而你今后也成为残废人。除了当不会说话的牲口,我们还能做什么?这就是未来的日子……”这样想着,她就说了出来:“也许旁人是对的呢?我脑子里老打架。”说完,她就后悔。这话她不该说,她不能在这时伤他的心。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不会说假话与大话。 出事儿前,一看到有关描写俘虏的书和电影,她就说:“啊呀,要是我,准当叛徒!”旁人看着她也像叛徒,软面条一根儿,不当叛徒早捏烂了。可在学习班上,解放军却说她态度最不好,她除了自己,谁也没出卖。 “我一直担心你。太窝囊,没闯劲儿。就连给我送东西和见面,每一次都是我先提。别的队,好多人都到‘三招’附近来看过我们,你和革命却没来。”在归芯面前。小敖永远居高临下。她想,不错,和你比,我是脆弱的。说到见面,我和革命怎能和其他队的同学比!你不知道,我们的处境根本不同,我们是受到严格监管的呵。她什么都没说,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软弱。小敖继续说,他和“陈青”(“陈青”判了五年)要去呼市附近的郊区。刑满后,将来可以回阿拉坦,也可以留在当地。回原单位有好处,人们了解你。但这次宣判大会,他什么滋味儿都尝了(尝了什么滋味,他没对归芯说),看来,回来也有回来的难处。如果他要去的地方不错,他准备争取留在那儿。“留在劳改农场?”归芯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真是性情中人,永远那么天真! “你一个月给我写两封信吧!”小敖说,“如果可能,希望你到呼市看我。”去探监,有那么容易吗?这次就差点儿不让见,如果赶到呼市,又不让见,那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归芯岔开话头儿说:“你要去的地方(她特意避开‘监狱’这个叫人痛心的词)非常复杂,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你可要好自为之啊!”“放心吧,我不认为自己在政治立场上有什么问题。我是要革命的,出来之后也还是要革命的!”他的语调中带着愤懑,放大声音成心说给那两个保卫干事听。归芯指着那个灰色的箱子说:“我把你姥爷给你的箱子带来了。装了许多理论书,你看看,是不是都需要?”提到姥爷,他的眼睛更加发亮,他看着归芯说:“如果可能,就离开这儿吧!我实在不放心你。回到北京,见到我姥爷的话,一定把我的事情告诉他!”他格外强调“一定”两个字,“要是可能,我自己也会努力争取……”他的话归芯明白。小敖不能对她直说上诉之类的话,字里行间却有意透露出对这种宣判的不满。他想通过姥爷上诉,如果可能,大约他自己也会申诉。但是,从1968年起,他姥爷就被“监护”在秦城监狱,至今音信全无,在北京沾边的亲戚也全受牵连。谁都明白,没有内线,上诉比登天还难。若他的姥爷能解放,他或许就真的有救了。可什么时候才能等到那一天? “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只能对小敖说:“整理整理箱子吧!不要的东西我再带回去。”她打开了箱子。突然有种心灵感应,两人同时感到时间仿佛安上了加快轴,飞速旋转着从他们心上轧过,轧得两颗心一起滴血。他们绝望地举起书,上面的字却一个也不能分辨,惟有磨磨蹭蹭一本一本地翻,似乎这样就能拖住往前旋转的时间。 一个干事把脖子伸了过来,不耐烦地说:“学毛选就行了嘛,拿那么多干什么?《资本论》、《列宁文选》你啃得动吗?”“不懂才啃呢!”小敖回过神儿来回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问归芯:“我要的相册带了吗?”“带了,你看。”归芯指着箱子边上一个小蓝本子。那是小敖一张张贴上去的。都是亲人的照片,有妈妈的、姥爷的,但更多的是归芯的。许多还是他拍的呢。 小敖翻开相册,一张小纸头映入眼帘,那是归芯抄给他的,一首是陆游的《钗头凤》,另一首是苏轼的《水调歌头》,都是他俩最喜欢的词!他望着归芯水淋淋的眼睛,不是眼泪,而是两股水流搅在了一起,一股是绝望,一股是希望。她的双眉轻轻抖动着,像一对翅膀,仿佛要把她轻盈的身躯带到天上。这就是他的姑娘,一个永远矛盾的混合体,少一半现实着,多一半幻想着。她说“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就是告诉他,可能她会向现实低头,如陆游和唐婉一样,带着一生一世的爱与他分手;她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是取苏轼廓达的人生态度,保守着美好的幻想与憧憬,在不胜寒的无眠中等着她的“小秃鹰”。 小敖心中一时感慨万千,一句耳语已从他嘴边溜了出来:“等着我!”他应该让归芯跟着他受这么多苦吗?发配的囚犯,在送别时就应如林冲一般,给他深爱的娘子“休书”一封。可给了她“休书”,她就会幸福吗?背负着爱的枷锁,她将在自艾自怨中度过余生。这是一个男子汉负责任的表现吗?我没有罪,我不能放弃她,我是惟一能给她幸福的男人!不顾一切,他抓住她拿着一本书的手,书从她的手上掉了下去。她的手还是那样纤巧,手背仍旧那么细嫩,甚至看得见血管里流淌的血,手心却由于劳作变得有点儿粗糙。现在,这只冰凉的小手在小敖汗湿的大手掌中颤抖着,这不是梦…… “行了,行了,就到这儿吧!”两个干事同时皱起眉头,同时说。 归芯慢慢抽出手:“我走了,保重吧!”她慢慢向门口走去。一只腿已经迈出门坎儿的时候,她回头:“哦,忘了告诉你,‘嘎海’生了一头跟它一模一样的牛犊!”一瞬间,小敖觉得有一根连着他心脏的血管被生生拉断了,血从他的胸腔喷到嘴里、眼睛里。世界不存在了,他眼中只有一张归芯的脸,微笑冻结在嘴角,颜色是血红的!
一行人下了卡车,来到黄河河套渡口,等待摆渡过河。 小敖、陈青、负责押送的江干事和一个小战士,与从别处来的两个犯人及押送者聚集到一起。那两个犯人形象对比十分鲜明,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儿怪异。一位是风度翩翩的长髯老者,戴一顶雪白的回族小帽儿,一看就是有文化素养的;一个形容委琐,面目奇丑,个子矮矮的,活像《十五贯》中的娄阿鼠。 小敖默默注视着黄河,半天不说一句话。 孕育了中华文明悠久历史的黄河,浑浊得除了泥沙仿佛已被洗劫一空了。 已到5月底,风仍很硬。带着泥沙的浪头卷得老高,又不胜重负地骤然落下。对面就是浩瀚无垠的沙漠。风过处,卷起一片烟尘,发出“嘶嘶”的响声。周围没有一棵树,甚至连一棵草都没有,天空是灰色的。难道黄河就只能孕育大片的黄沙和灰色的天空了吗?面对自然人显得多么渺小与无能啊!一个普通人面对人类空前绝后的浩劫又能如何抗争呢?蚍蜉撼树谈何易,然而蚍蜉就是一代一代不知天高地厚地迎接着自己覆灭的命运……卷着泥沙的浊浪一浪一浪向小敖的心头压来。他的情绪似乎感染着周围的人,押送者和被押送者全都盯着黄河和河套对面一言不发。 突然,长髯老者哼起了一只歌,仿佛在沉重的空气上拉开一道口子,众人不约而同呼出一口气。犯人是不许随便交谈的。小敖不知道老者的确实案情,刚才隐约听说,是个民族分裂主义分子即反革命。他从小喜欢音乐,一听到歌声就忍不住恳求老者:“老伯,大声唱吧!”江干事也宽容地说:“唱吧,唱吧!”于是,老人抚摸着胸前一把雪白的胡须大声唱起来: “哎嗨哟嗬……哥哥哟我是一条河,妹妹哎你是一条船船。河无船船行哟空荡荡,船船离河行哎行路难。哎嗨哟嗬……七个哟日头喷火火,河河哎水枯难见哥哥。船落岸头哟风打面,妹妹如船帮哎裂两片。哎嗨哟嗬……妹妹哟那个盼着天落雨,干沟沟哎又成小河河,妹妹哟摇进哥哥的道,枯木哎遇水又成船。哎嗨哟嗬……”老者的嗓音一时高亢,一时浑厚,一时激昂,一时沉重。与黄河、黄沙及灰色的天空有机地融为了一体。 只有历尽沧桑的长髯老者,才能在河套边唱出如此苍凉动人的歌。 这是甘肃及宁夏一带回族人喜欢唱的《花儿》,曲调固定,歌词可以信手拈来。属于黄河与沙漠的歌,凝重而凄美。小敖听着听着眼里忽然噙满了泪水,心中一片空白,空白竟长得像这黄河和沙漠,没有尽头…… 一路颠簸,他们坐卡车从师部到大石寨,坐火车经过白城市、通辽到达北京,又从北京转车来到呼市。呼市第一监狱本来在呼市郊区。因林彪的一号令,转移到了黄河河套对面的沙漠。如今,他们几个囚犯将要去沙漠中的第一监狱。 路过北京站换车,他们在车站等了近三个小时。 押送的江干事人不错。对小战士说:“他俩都是北京人,路过家门口儿,就先把铐子摘了吧!”那一天正好是1972年5月25日,小敖的二十五岁生日。 二十五岁,本应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他却沦为一个囚犯,一个丧失了入家门权利的囚犯。从1967年离开,这是他第一次回北京。这里有他的家。二十岁他离开的这个家。从纯洁无暇的少年步入风华正茂的青年。五年后,却以一个犯人的身份回来,已没有资格迈出火车站一步,更不要说回家了。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呢?难道真要等许多年后,当青春已经抛弃了他的时候吗? 回家,他现在多想回家。可是,就是让他回家,他的家又在哪儿? 亲爱的妈妈已永远离开了他。1967年4月30日晚上,他和妈妈分手时,妈妈还活生生的。第二天一睁眼,父亲却在电话里冷冷地告诉他,妈妈永远走了。他始终在心里认为,妈妈走得不明不白,听妈妈的好朋友纪阿姨说,妈妈死前一个星期,也曾莫名其妙地昏睡过两次。父亲是专门研究药的,会不会是他做了什么手脚?这又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了。离开北京前,还有姥爷那个家暂且栖身,而现在,听说姥爷仍关在秦城监狱,姥姥在湖北干校,小舅在贵州一所工厂,一家人四分五裂,那个家也已经名存实亡。姥爷家房顶上的草,恐怕长得也有一人高了吧…… 动荡的家庭,动荡的岁月呵。 小敖坐在北京站的地上,正七想八想,一抬头,便看见了高中同学李海。李海和他曾是一个战斗队的。李海似乎认出了他,大步走了过来。对押送途中的犯人,有严格规定,不允许与任何人打招呼。再说,就是允许他和李海叙旧,又能说什么?于是,小敖直勾勾盯着他的胸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盯着一堵墙。李海蓦地停住脚步,以为认错了人。五年过去了,彼此的模样都有很大变化。如果是小敖,他怎么会毫无反应呢?李海面露失望地转身离去了。 小敖松了一口气。现在,他就像一只人群中的猴子,不愿再制造供入观赏的机会。宣判大会上,他被当众带上手铐,又被几个人拼命摁着低头。撅着撅着,大腿发麻,开始抽筋儿,他站不住了,人们却说他是吓瘫了。谁他妈吓瘫了!由于挣扎着不愿低头,他被好一顿拳打脚踢。浑身满脸是伤,好多天后才痊愈。那情景就是残酷的猴儿戏。有二百多人围观他这只猴子。不是伤痛使他心疼,而是人们脸上的冷冷酷兼冷漠。失望叫他的心透心彻骨地寒。事后,他不能不想起鲁迅笔下描写的示众情景。幸亏,这些人不是牧民,只是不明真相的兵团战士;更幸亏归芯没有看见他的惨状,否则,她怎么受得了? “哎嗨哟嗬……”长髯老者仍旧在动情地唱他的《花儿》。 小敖将顺着浑浊的黄河水,漂向黄沙漫漫的沙漠深处。 他的归宿在哪里,他心爱的姑娘的归宿又在哪里?
五月的暴风雪肆虐那天,直到天亮才放晴。 真是奇迹!羊一只不少,还添了一只新出生的小羊羔儿,像电影《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镜头。想起龙梅、玉荣,归芯只有苦笑。同样是与暴风雪搏斗,她们是英雄,她呢?自然对人是公平的,可人却做不到……她挣扎着勉强爬上马背,将羊往回家的方向赶。 蒙古包总算到了。她正颤巍巍下马,贾贞掀门帘走了出来,迎头甩出一句硬邦邦的话:“你还没死啊?”这话确实难听,可她连回答“活着,死不了!”的力气都没有,也没感到丝毫的委屈。半虚脱状态中,她跌跌撞撞进了包儿。想把靴子脱下来,靴子却冻在了腿上,喘息着,费了牛劲儿,才揪扯下来。随后,她昏昏沉沉一头躺倒,醒来时,大约已到了晚上。她发现自己的手已肿得像两个大馒头,却不觉得疼。当晚,又轮到她下夜,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生病的权利。 她几乎丧失了知觉。从“三招”回来后,又经历过暴风雪的袭击,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痛觉神经都已冻住,再也难以化开。和当初革命一样,她也不能踏踏实实睡觉了。刚一合眼,忽悠一下就会骤然惊醒。一天天迷迷糊糊过去,仿佛连魂魄都失落在了草地里,变得有些痴痴呆呆,丢三落四。 直到收到小敖的来信,她心中的某个角落才突然融化开一点儿。 一连几天,她常是以泪洗面。 眼泪不能洗涤命运之火烧灼后留下的创伤,但它们从化脓、感染的创面流过,使她突然感觉到了疼痛。当然,泪要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淌。 小敖的信从呼市来。信中说,那次见面对他鼓舞很大。看到归芯没有被挫折压垮,他甚至有些佩服。读到这里,归芯感到一丝安慰:她咬牙扮演的角色还算成功,竟成为了小敖的精神支柱。想到精神支柱这个词,心里似有一把锥子在乱捅。天知道,精神支柱是冰雕的,根本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为掩饰自己的软弱,更为不让小敖伤心,她是硬生生撑着在表演啊!残酷的命运像一把无情的大齿锯,不停锯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就是钢筋一般的神经,多年的拉大锯扯大锯,也该到断裂的时候。 实在支撑不住时,一对亮晶晶的眼睛会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眸中的神情一往情深。一瞬间,她会忘记残酷的现实,自欺欺人地沉浸于往日的欢娱。刻骨铭心的往事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不断在眼前缤纷飞舞……时间要是倒退,永远固定在逝去的时间之窗,该有多美! 放羊时,她经常碰到瑙里布的儿子巴特哈。巴特哈家原来也在乌兰队,本来的成分是贫牧。和索和家一样,是东北外来户。当初,仗着家里有三个大小伙子,壮劳力多,又能干,平时趾高气扬,得罪过不少人。队里抄家时,他家趁乱又往家搂了不少东西,为此,人缘儿变得更糟。阶级划到最后,当地人索性将他家的成份往上拔,一下子成为了上中牧,最终还把他们赶到三班。巴特哈和他哥原先都是出名的马倌儿,他哥还曾是生产班子成员。两人都身材魁梧,长得也帅,挺招姑娘们喜欢。但阶级成份变了,从马倌儿降为羊倌儿,当地姑娘竟没愿意嫁给这哥俩的。老大一直打着单身,巴特哈则胡乱从外地找了个丑女。归芯对他家的人印象原本不太好,可在举目无亲的三班,能见到熟人便觉得分外亲切。况且,她是被解放军赶到三班的,瑙里布家的命运也差不离。同是天涯沦落人,使他们自然爱往一块儿凑。 归芯放着一群被骟的公羊,多是去年的羔子。坐骑又瘦又老,对付这些自由散漫缺调教的家伙,真有点儿力不从心。兄弟俩就经常主动帮她圈羊。他们到马群换马,也把归芯的马捎来。老大本来不爱说话,成分往上调后,更变得寡言少语。放羊时碰到归芯,只是微笑点头。巴特哈见到归芯话却多,常与她坐在羊群里,一聊就是小半天儿。归芯那时格外渴望说话。因此,她愿意碰到巴特哈。 刚开始,聊的是羊啊草啊,天气如何。时间长了,说话也就随便些,聊到当地的风土人情。巴特哈甚至用手比划一些下流动作,描述牧民用手语表述的性事。一只手攥成拳头,将另一个手的手指插进去;把两个手指攥起来代表屁股……一边比划,一边嘻嘻冲归芯猥亵地笑。荒郊野外,一男一女,谈着如此敏感的话题,她只能装作不懂,将话头儿岔开。持重有时也能化险为夷,逐渐巴特哈也就没了兴致与盼头儿,变得正经起来。 因为交谈用蒙语,在归芯蒙古话能驾驭的范围,彼此开始说一些心里话。归芯谈起小敖的冤屈,对他的思念;巴特哈说起他曾爱过的女人色利玛,长期和归芯在一个浩特的“大冬瓜”。牧民青年都将她当做香饽饽抢,巴特哈当然也不例外。这是他心仪的女人,认为她丰腴肉感很可爱。“知道吗?她是我的女人,她心里其实只装着我!”那一刻,巴特哈眼里填满回忆的甜蜜,语调轻柔。“不可能!每天都看见不同的马拴在她家车辕上,找她的人多了!”归芯有些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巴特哈却说,色利玛和别人过夜出于不得已,只有和他是真心。本来,两人已打算去领结婚证。重新划阶级后,两人的愿望彻底泡汤,色利玛被成份最好的门科抢到了手里。 他伤心地继续叙说,门科与色利玛结婚前一天,他和色利玛相约见过最后一面。两人就坐在对面山包上,紧紧相拥着舍不得分开。色利玛边流泪边说,她心里永远装着他,可是,她没办法。巴特哈家成份已然不行,而门科家更有势力了,他妹妹郝勒劳已嫁到三个大队的书记家。若拒绝门科,她和他们全家就只有死路一条……巴特哈神色黯然地结束了他的故事,脸上一派凄苦与无奈:“风往什么地方吹,云也就得往哪里飘啊!”这话扯得归芯的心尖儿都疼,感觉那无奈的云仿佛就在自己的头顶飘,一种说不出的煎熬使她不知说什么好。是该她安慰巴特哈,还是巴特哈安慰她?她的命运就似头顶的一片浮云,在人生的苍穹随风任意飘。与革命在三班相依为命的日子,她曾对革命说过:我过去是一片无根的云,不知会飘向何处。来到牧区后,决心变成一滴雨露,浇灌劳动人民创造的大地……莫非她错了? 闲聊中,巴特哈又随意问起归芯的岁数。听说她已经二十五岁,他连连摇头:“老啦!老啦!”归芯麻木地笑着,嘴里生出一种苦涩苦涩的味道。能不老吗?小敖出来时,她已过了三十岁。铁幕包裹着她的身躯,缠绕着她脆弱的神经,叫她恐怖得在黑夜中发抖。青春已残破凋零,韶华被狂风搅碎,风箱在催命地拉,还要在旋转的铁炉中焚烤,来不及眨眼,已被烘干,成为粉末却飞不出去…… 过去,看到抱娃娃的女人,她既怜悯又轻蔑。她这一辈子是不打算要孩子的!可几天前,当一个老太太指着比她小两岁的儿媳说:“看看人家,都有两个孩子了!”她居然会伤心老半天:自己竟连做妻子和母亲的权利都被剥夺。她盯着那个女人怀中的孩子,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如果我有一个孩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单了……”她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念头。那一瞬,她感觉非常后悔,后悔结束了没有来到世上孩子的生命。她杀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命运惩罚她,叫她在孤独中发疯…… 这些古怪的想法大约来自回京探亲的时候。她见到母亲的朋友、沈阿姨的孙女,大家都异口同声说长得像她。过去,有小敖在,即使有个天仙似的女孩儿从她面前走过,她都不会理睬。而在北京那些天,她常常抱着这女孩儿发愣。环境会如此可怕地改变一个人,这是怎么了?当初她可认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孩子会使爱情腐烂啊!她突然清醒了过来。荒谬!这想法太荒谬!难道她需要一个孩子,像她命运一样的不幸孩子,带着出身的残缺降临人世,日夜忍受内心不平的折磨? 心灵的残疾比身体的病态更可怕,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不,绝不! 现实中想在牧区生活一辈子,如果无儿无女,前途必定黯淡、悲惨。恶劣的自然条件与生活环境,使人未老先衰,一到四十岁身体将全面崩溃,再离不开儿女的照顾。譬如乌兰队的老巴勒津,守着他老姐姐过活,两人都是孤寡老人。归芯从北京探家回来,老太太刚去世。想拉到山里,老头儿已没力气,家里只有两辆吱吱乱叫的破木头车,也走不远。没人愿帮忙,也忌讳把车借去拉死者。一连几天,一个活人陪着一个死人,那情景恐怖又凄凉。幸亏知青胡明去拉草,知道了这情形,约上东北蒙族的全索,将老太太抬上车,拉到远处天葬。听说,老太太的丈夫死时也是这情形,孤零零守着个死人在家哭,没人答理她。也是全索帮忙拉了出去,才没烂在家里。 归芯打了一个寒战,她不敢再往下想。 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的手,那是巴特哈的手。她竟连把手缩回去的想法都不曾产生。未来令她不寒而栗。她太孤独,实在需要一只男人的手来抚慰。 她一定得离开这个叫她难忘而心碎的地方!想到这里,似有一把刀子在她的心头搅来搅去。就这样要离开草原,她如此依恋的草原,埋藏有那么多美丽回忆的草原。来时,她有青春与满腔的热血,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走时,除一颗苍凉、麻木、破碎得七零八落的心,已经一无所有…… 母亲从探亲的知青那里得知了归芯的近况,她开始托人不停找北京知青安置办公室,并一连几封电报打到师部、团部和连部。电报说母亲病重,孤身在京,要求归芯回家照顾。她的处境也确实艰难,患有多种疾病,曾经瘫痪过,最近还查出了心脏病。当时,全家六口人流落到六个地方:父亲在湖北干校,眯眯已调到四川与姐夫团聚,归芯在内蒙古,弟弟黑皮在河北母亲单位的干校,妹妹烟云在东北兵团。她一直一个人在北京苦熬。一旦听说了归芯的惨状,她就拖着病体到处作揖磕头。她拼命抖动残缺的翅膀,要保护自己的小鸡。 归芯去找连长赞巴请假。连长阴着脸拒绝了。 她又厚着脸皮去过连部几次。连长烦了,干脆来个矛盾下放,说贾贞也要探家,两人只准走一个,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归芯只有主动退让。贾贞已一年多没回家,她却刚回来不久。自己又是一去不返,如果让贾贞等她回来,那不是坑人吗?她只能等贾贞探家回来再走,还得熬着。 她开始为回家收拾东西。革命走得太匆忙,她还要为革命清理东西。大部分东西送了入,一部分寄走,一部分带走。她把一些衣物甚至送给了冯耘和贾贞。 依照革命的嘱托,她到连部仓库去为革命找一粒橡子。革命说,那是施朗送给她的定情之物。 好不容易找了出来,在革命的绿书包中,藏在针线包里。她小心地将它捧在手心儿,一颗心也随之颤抖:橡子的外形多像一颗年轻的心啊!晶莹、滑润,用来象征圣洁的爱情再合适不过。然而,爱情,现在你在哪里?剩下的只有绵绵往事的回忆和当年海誓山盟的信物。 在连部仓库门口,她碰到革命的房东苏亚阿娘。阿娘向她走来,脸上充溢着关怀与同情。 归芯的喉头一阵哽塞,一时竟张不开嘴。她已很久没有见到乌兰队的亲人了。阿娘先向她问好,费了半天劲儿,她才使自己的嘴角不再哆嗦,开口说:“革命有一些东西,留给您做个纪念!”她把革命的蚊帐、蒙靴、棉袄等交到阿娘手里。阿娘顿时哭了,一手抱着这些东西,一手不住抹眼泪。归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珠也跟着扑簌簌落下,颤声说道:“革命想……你……们,问……你们好。阿娘,你有什么话对革命说,我……一定写信告诉……她……”阿娘说:“革命这孩子为什么要走呢?我天天都在想这孩子啊,你让她把相片寄来吧!” 阿娘走后,迎面又碰到门科阿妈。阿妈紧紧拉住她的手,嘴里不住念叨:“乎很(女儿),活勒黑(可怜),活勒黑!”她说,她天天盼着三班能全体迁走,这样,乖乎很(乖女儿)就又能回到乌兰队,回到她的班。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在三班,真够呛!说着说着,阿妈的眼圈也红了。归芯的眼里噙着泪,告诉阿妈,她不久就要回家,再也不打算回来。阿妈的手越攥越紧,嘴里像阿娘似的叨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呢?” 当地牧民都不理解她们为什么要走。这里是他们的故乡,是生养他们的地方。即使是一片荆棘之地,将他们捆绑起来在上面打滚,他们也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但这里不是归芯和革命的故乡。故乡好比母亲,人在伤心绝望的时刻,就会无限思念母亲。只有在母亲的怀抱,才能得以休养生息,抚平满身的疮疤与内心的伤痛。这些,纯朴的当地牧民不会理解。 就要离开连部时,苏亚的丈夫,三个大队的书记东里布骑马迎了过来,他满面笑容地问归芯:“革命有信来吗?你给她写信,就说我问她好!”归芯使劲点头:“革命很想你们。”“我也很想这孩子呢!”她知道,东里布今天说的是真心话。自从小敖他们被抓走后,每次见到她,东里布总是满脸严肃,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她有点奇怪,今天他为什么敢于流露自己的真实情感? 她突然就想起了巴图,他们死保的书记。最近,巴图书记时来运转,已被任命为牧业团副团长,负责抓牧业生产。 巴图当了副团长以后,归芯曾见过他。她用眼睛望着巴书记时,巴书记却把脸别了过去。那一刻,真叫她的心寒到了底。不是为巴书记,怎么会有和李树人的你死我活,怎么会有小敖从生产班子头头变成囚犯?而巴书记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就是客观规律。谁像小敖那么傻,总是惹祸上身,谁倒霉就往谁身上贴!再说,巴书记心里可能也有怨气,认为在“挖肃”中不该把他交出去。他不知道,小敖在被抓走之前,还一直为此不住责怪自己呢。 今天,归芯第一次在心田感到了一丝温意。只是,这温暖来得太迟也太不容易,已无法将她冰冻的心融化解冻。 她深深爱着这里。爱这里的每一个贫苦牧民,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爱这里的日出,爱这里的蓝天,甚至爱这里的每一根摇曳的小草……来自四面八方的外力对她的心实行着车裂,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抖动着剧痛。 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已近7月,南方的天气该热了。此时此地的归芯却披着棉袄,穿着棉裤,戴着手套,坐在生火的蒙古包里,给身在南方的革命写信。这些天,草原的气候很不好,不是下雨就是刮风。而五月雪又在她身上烙下明显痕迹,逢到阴雨天,她体内就仿佛有无数小虫蠕动,啃噬着她的每一处关节。今天,她浑身关节格外疼痛,连走路都困难,只好求一个牧主子弟替她放一天羊。 上午,躺在蒙古包里,却怎么也闭不上眼。思绪像马倌儿圈不住的马群,嘶鸣着炸窝,踢咬着向她的头顶横冲直撞。来到三班,白天与一群捣蛋的羊搏斗,夜里和虎视眈眈的狼折腾,几乎没有静下来思想的时间。这一闲下来,闸门失灵了,不想都不行。直想得她头皮上似乎有个紧箍咒,渐渐陷进去,陷进去,疼得五内俱裂。她只好挣扎着爬起来,给革命写信,也算是发泄吧。手指和胳膊的关节都疼,她只好戴着手套,写一会儿,歇一会儿。 不是不愿给小敖写,只是不能。监狱规定,一个月只能通一封信,封封还要拆开检查,又能写什么心里话呢?有话她只能跟曾与她患难与共的革命说。革命过于单纯,头脑简单。有关人生的复杂,涉及难解的命运死结,谈到灵魂搏杀的苦痛,她能读懂多少呢?可不跟她说,又向谁去倾诉? 革命来信说,她甚至有点儿羡慕归芯,因为她是曾有过幸福而痛苦着的人。可她自己,却从未感受过真正的幸福。如今,却要伴着施朗,享受这份本不该她品尝的苦痛。革命哪里知道,幸福与痛苦是一对矛与盾,没有了其中的一半,另一半也就不复存在。小敖的爱如火如荼,她像水被煮沸,又忘乎所以地升腾到蓝天;失去了这火热的爱,就是天崩地陷,把她从九重天抛向无边的地狱。这种对比实在叫她无法承受。她曾对小敖许诺:“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嫁给你!”这是天地合仍不与君绝的承诺。然而,承诺不过是舌头说出的语言,轻得有如鸿毛。世事多劫,鸿毛随风乱舞,这承诺今生还能兑现吗?她不知道。未来对她是个抹着漆黑颜色的未知数。生活中,人常常会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她没有那么坚强,她无法确知自己有没有抗拒身不由己的定力…… 她的痛悔,不只是今世不能嫁给小敖的无边遗憾,更为自己的犹豫彷徨感到无比耻辱。若不能成为他的妻子,她将永远失去他…… 自从听到小敖的命运宣判,她的心路就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恐惧。 一想起小敖或听到他的名字,她的心就不住哆嗦:“怎么,小敖会变成囚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可刺心的现实却明明白白摆在眼前。惟一的办法,她只有像鸵鸟,拼命把头拱进沙堆里,生活在自欺欺人的黑暗中,哪怕享受一分一秒的安逸。 活着是一种习惯。习惯了地狱甚至能将它当做天堂。若不断回顾昔日的天堂,地狱将变得不堪忍受。往事是一锅油,逝去的幸福是架在锅下的火,火燃烧的愈旺锅里的油愈沸腾。回忆,意味着把自己的一颗心投入沸油煎炸烹煮。她惟有将心灵的爱情之门匆匆关闭。她多次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说《贵族之家》。少女丽莎因为不能与她所爱的男人结合,最终进修道院做了修女。小说的尾声描写八年之后,她爱的男子来到那所修道院。丽莎从一个歌唱席走到另一个歌唱席,面对她曾经深爱的男人,没有颤抖、眼泪,更没有昏晕,她的步伐像平时一样平稳,只有她的眼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这种感情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过去,归芯曾特别喜欢这句话)。现在,她真正体会了丽莎的这种感情。离开了小敖,她的心变得同丽莎一样,已经死了。在异常忙碌的白天,在没有收到小敖来信的时候,她就这样一天天使自己麻木。麻木了,就会忘却眼前的不幸。渐渐地,她简直有点儿惧怕收到小敖的来信。 回信,有一种揭开旧伤的疼痛,犹如酷刑。再说,想写的话真多,可什么也不能说明白。 给人回信在她原是一挥而就,现在,拿起笔的手却坠着千斤秤砣。她总是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一封简单的信要折腾大半天。 像暴风雪中拽着蒙古包的烂绳子,不知她还能承受得了多少重负。而有的打击居然来自小敖的亲人。几天前,她收到小敖转来的一封信。是小敖的父亲写给他的。小敖的评价是他父亲的“态度挺不错”。不知他是否违心。归芯看完信却气坏了。信中除将小敖当杀人犯絮絮叨叨教训一顿,还提到归芯。他这样写道:“对于归芯,这可能成为你思想上的一个负担。我希望你,不要在这一个问题上苦闷。我说说我的看法:我本来不同意你和她交朋友,我本来不同意你将来和她生活在一起,我对于她的家庭,是有明确看法的。在她的家庭影响下,她不会同情革命的。她是在解放后受过党的教育,无产阶级的革命教育,但她绝对不会像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子女那样,你不应该无成份论(我也不是唯成份论)。你一定要和她好,我十分痛心。但我实在是不能在你无所认识的情况下,强制地把你们分开。前个时候,我不得不以承认现实的态度说了一次:‘我同意。’我的这句话是心中痛苦的。后来,我像严肃的法官一样,听了归芯介绍你的情况,她给我的印象是不好的。我不得不再向你提出,要用阶级观点去分析她。现在怎么办呢?我认为,她对你变心,你也不要多想什么。她真是痛恨你的罪行而变心,应该尊重她的变化。她如果为了她的个人利益,由她去吧!如果她坚决等待你,你又对她不变,我将谨慎地根据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去对待她。” 什么东西!归芯一边读信,一边心里骂。 道貌岸然的说教,又祭起“阶级观点”这面旗。难道出身好就可以男盗女娼?过去,归芯从小敖嘴里是多少了解一些他父亲底细的。地道的伪君子,凭什么资本说教!他对归芯的态度曾经挺好,压根儿没提什么出身不出身的。小敖的妈妈去世了。当着归芯的面,他一边整理相片,一边喟叹着他们彼此感情的深厚。归芯曾听小敖说过他父母的纠葛,当时便忍不住说了一句:“叔叔,您既然对阿姨感情那么深,她活着的时候,就应当对她好一些啊!”他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你是听谁胡说的?这都是误会!”当天晚上,他就对小敖说,归芯出身不好,他坚决反对他们来往,并从此不许归芯再登门。 过于强调“阶级观点”的人们,有几个不是各取所需? 小敖被判刑之前,归芯回京探亲,见过他父亲。当时,他曾摆出一副关心小敖的面孔,问小敖需要什么,有什么困难……归芯好感动,一感动就忘记了他过去的嘴脸。她赶紧吐诉小敖的冤情。看他父亲一边听一边点头,她还天真地认为:到底父子情深,关键时刻就前嫌尽释了。想到四姨刚给小敖寄去20元钱,她一时手头儿没钱,既然小敖的父亲这么关心他,就向他要20元还四姨吧!没想到,一提钱的事儿,他就把长脸拉得更长,开始大骂小敖如何铺张浪费,不注意改造自己,才有今天的下场……教训铺天盖地,不给钱也就罢了,还让归芯把这些教训话带回去。小敖现在是什么处境?都无产阶级专政了,还需要这些狗屁话吗! 回来路过师部,保卫科不但不让她见小敖,保卫干事还狠狠批评了她,说她对错误的认识太差,再不急转弯问题就严重了。还说,小敖的父亲来信了,对他批评很严厉,对归芯的态度很不满意。“瞧人家父亲的态度多端正!”看来,小敖的父亲把她给卖了。她愣住了,虎毒尚不食子,为表现自己革命,他竟不惜出卖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这为人父的叫她开眼了。 那些天,一到夜深人静,她就睁大眼睛想这些不愿想的事,直想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一次,在半清醒半迷糊状态中,隐隐绰绰,她觉得小敖和布加乔夫(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小说《上尉的女儿》中的农民起义领袖)向她走来。在她耳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讲着一则她非常熟悉的寓言。老鹰问乌鸦:“为什么你活三百岁,我却活三十岁呢?能告诉我有什么秘诀吗?”乌鸦伸伸懒腰,打个饱嗝回答:“太简单了!你喝的是活人的热血,我吃的是死人的冷肉。如果你像我一样,也会活三百岁!”于是,乌鸦带着老鹰来到一具死尸旁,乌鸦立刻贪婪地吃起来。老鹰一接近死尸,就闻到一股腐臭,它好容易抑制住恶心,鼓足勇气吃了一口死人肉。乌鸦问:“怎么样?”老鹰抖抖翅膀回答:“见你的鬼去吧!我宁可活三十岁,绝不再吃一口死人肉了!”然后,它深情地望一眼蔚蓝的天空,头也不回地张开翅膀飞向远方……布加乔夫说:“我就是老鹰!”小敖说:“我的名字是小秃鹰,我当然是鹰!”归芯打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一直希望小敖是鹰,否则,她也不会把他叫做“小秃鹰”了。然而,做鹰就要付出惨重代价吗,这是不变的命运? 她算什么?一个坚持反动立场的狗崽子,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谁是老鹰,谁是乌鸦? 时光是不住转动的磨子,孤独不停填进磨盘,流出的思想像没人收拾的粮食,遍地乱淌。 她还能思想。这就是能思想的苦痛。
牛车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制作粗糙的木轮不情愿地向前滚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一下一下像从归芯的心上碾过。已经走了一天半的路程,她和加木桑一路没有几句话。透过眼中的云雾,她打量着加木桑佝偻的脊背。几天来,他的背弯曲得似乎更厉害,肩胛骨像要从洗得发灰的黑袄中杵出来。归芯想起她与小敖的约定:等将来有了家,把加木桑接过来,给他养老。现在,这个心愿成为他们口中吹出的肥皂泡,已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 一到邻近的公社,她就要坐上长途汽车,永远离开这块叫她伤心的土地。 抬起头,望一眼灰蓝色的天空,突然觉得已把心放上了天。看着它慢慢飞走,却说不出话,只觉得一股绝望极了的滋味缓缓地、深深地浸湿了她整个的身体。她的脖子很疼,却低不下来,仍旧费力地仰着,看着心离她而去……很远了,依然那样鲜红。安静的、灰蓝色的天空,等着接受她鲜红的心呢……在城市里,你再也不会看到这样美丽的天空,见到这种纯净得让人心颤的颜色!真奇怪,她的心里本来充满着悲伤,怎么还能欣赏蓝天和白云?因为年轻,由于血液中剩余不多的浪漫?不,因为心已经飞走了!满腔惆怅终于压迫得她低下了头,一滴泪珠落到干裂的唇上,她舔了舔,又苦又涩。 “我是一个逃兵,一个无可奈何的逃兵!”她的嘴唇抖动着,无奈地默念着这句话。 费尽周折,她到底在连部开好了探亲证明。虽说是暂时请假回家,但她不会再回来,所有的人也都清楚。 自贾贞探亲走后,蒙古包里只剩归芯与冯耘。两人包一群羊,下夜、放羊、剪羊毛、挤奶……白天黑夜地忙活,够俩人受的。其实,团里早已决定,上调冯耘去医院学习,她留在这里只是发扬风格,当然也顺带着监视归芯。一直以来,冯耘的眼睛睁得挺圆。只要归芯干活出了点儿闪失,她就惟恐天下不知道,到处宣扬。 虽说两人都明白彼此的关系,但从没正面冲突过。归芯能忍。都是一块儿来的知青,何必撕破脸呢!重活她抢着干,说她也不还嘴,一副打左脸给右脸的架式。到后来,争强好胜的冯耘也下了结论:“你这人好欺负!”潜台词是:欺负你这种人没意思。 贾贞走后,蒙古包里就她们两个相依相伴。冯耘即使心态高高在上,可表面上和归芯享受的待遇毕竟一样。连长看见她,照样黑着脸,根本不待见。她和贾贞逐渐对连长有了意见,就像对三班牧民的态度。这么着,冯耘也变得情绪低落,认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掐着手指头算贾贞回来的日子,盼着早一天离开牧业队。归芯和她都盼着离开,出发点不同,结论一样。如今,扎根儿的话都不再提。有了这点儿共同语言,她们的关系也变得比较融洽。但关系融洽的时候,也就是散伙儿拔根儿的一天到了。 这期间,归芯仍一封封给连里写申请,要求回家照顾母亲。连长外出开会一个多月,连里只剩指导员。叫人非常意外,贾贞还没回来,指导员竟同意归芯回家。决定叫她们把羊群交出去,冯耘立即上调团部。 卫国那时刚结婚,女方是查干队一位小巧玲珑挺漂亮的高中生,叫桃儿。小敖判刑期间,两人正热恋。当时,桃儿给归芯写过一个充满同情的条子,叫她挺感动,对卫国的不满也被冲淡了不少。归芯要走的消息终于传进卫国耳朵里。这天,他突然来找归芯了。两个人立在那儿,一时都很尴尬,不知该怎么启齿。还是卫国先开口,低垂着双眼说:“学习班后,我在同学中散布了不少你的坏话……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他的语调是真诚的。他们之间的一切早就烟消云散。毕竟,她有对不住卫国的地方,不然,他也不会到处说自己的不是。其实,用不着道歉,她要走了,不再回来。污水还是覆水,对将来已毫无意义。再说,她心里已容不下与小敖无关的怨恨,她的愁苦业已太多。 7月12日是她们交羊群的日子。 冯耘欢天喜地收拾着行李,对归芯来说,却是她一生最悲惨的时刻。 这是她最后一天放羊。好不容易掌握了放羊技术,今后,却要连根儿拔掉这一切。拔根儿,拔掉的是她的青春岁月,与贫下中牧水乳相融的关系,草原上无数美好与不幸的回忆…… 作为向草原的最后告别,她向接羊的牧民要求:“再让我替你放一天羊吧!”牧民爽快地答应了。 终于,她要离开这块带给她幸福和悲伤多多的土地了!这是她最后一次赶着羊群向小河下。这些眯着眼儿的小市侩们,亲眼见过她的欢乐与痛苦,与她一同经历过风霜雨雪,甚至一起在生死线上挣扎过。她将永远抛下它们,抛弃她熟悉的这一切。不得不离开! 黄昏时分,羊群交了出去。惘然若失的归芯骑着瘦马,眺望着远处血红的残阳。落日四周的云层像被残阳点燃的一团团火焰,攀着地平线不肯撒手。火烧云的火苗跳跃着蹿入她的眼帘,她眼中的泪已被烧干了。 不知不觉,她来到瑙里布家。翻身下马,进到包儿内,她对阿爸、阿妈说:“我要走了,来向你们告别的。”“就要走了吗?我们的心里记着你啊!”阿爸指指自己胸口。阿妈递给她一碗茶,里面装满了油炸果子。瑙里布的女儿过来拉住她的手:“姐姐,这么快就要走了吗?还回来吗?”归芯摇摇头不说话,放下碗,从头上摘下红花绿底儿的头巾,递给小姑娘。这头巾是归芯在北京买的,她一直赞不绝口说漂亮。她惊喜地跳起来:“真给我了吗?”“给你,留个纪念吧。”“姐姐不能不走吗?”“你懂什么?靠边坐吧!”一直在一旁闷头喝茶的巴特哈冲她吆喝一声。“天快黑了,我该走了。”归芯站了起来。“姑娘好走,别忘了我们!”阿爸、阿妈站起来,一人拉住她一只手。“我送送你。”巴特哈站起来送她出门。 蒙古包外没有人,只有羊和狗。巴特哈的脸上没有笑容,神情严肃地直盯着她的眼睛,突然,他抓住了她的肩头,小声说:“我能亲亲你吗?”“不,不!”归芯断然拒绝了,慌乱地推开他的手。骑上马,她策马走出大约五六米,然后回头,只见巴特哈仍直挺挺站在逐渐黑下来的夜空下,牛车旁立着匹孤独的马。他望着她,眼神中没有轻浮、猥亵,只有送别心目中亲人离去的依依之情。难道是蒙古人送别亲人的风俗?她不知道,她拒绝了他。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在同样孤独的环境中凑到了一起,说说心里话,甚至拉拉手。太阳一出来,露水就干了,他们的缘分仅此而已。 7月13日,附近公社召开那达慕大会。 这是“文革”中恢复的第一次盛会。 这是归芯从未亲历过的场面。面对草原最盛大的节日,她的心情和欢娱的气氛竟有如天壤。她来到会场,只为向牧民告别。好不容易有了集中的机会,她不用一家一家跑了。 首先见到的又是革命的房东苏亚阿娘。归芯告诉她,自己就要回北京了。阿娘回身对自己的姐姐说:“我们的两个姑娘现在都走了,一个也不剩了……”她的眼圈红了,用手抹起眼泪。归芯的心里酸酸的,却没有泪。她忽然感到,自己选择的告别时刻太不合时宜。这是草原上多年没有的欢乐时刻,是牧民们盼望已久的节日,她不该来破坏这欢娱的气氛! 那达慕大会刚开始,她就决定悄然退出,放弃与牧民告别的机会。在身着五颜六色蒙古袍的人群中,她找到了门科阿妈,她正和抱着儿子“三锅头”的老姑娘阿娘说话。两个人都开心地笑着,一边看摔跤一边聊着什么,她实在不忍心去打碎她们的欢笑。站在远处,她久久望着阿妈,心中默默念着祝福她的话。 有一刻,她蓦地想起自己的房东——老巴勒登一家。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如今已是家破人亡。老额吉上吊自杀,像姑娘一样秀气的小伙子巴伊儿得脑膜炎去世,现在,家里只剩七十岁的老阿爸、十岁的小色丽玛和其其格。为生活所迫,其其格嫁给了白云队的贫牧,一个瘸子,全家人搬了过去。归芯曾去看望过他们。阿爸那天不在,包儿里只有其其格与色丽玛。小姑娘还不懂得人间的愁苦,拉住归芯的手,大声笑着,不停叫“姐姐”,听得归芯心里发酸。其其格的大脸明显变小了,眼睛里空落落的,就像他们的蒙古包。归芯实在呆不下去了,掏出三十元钱,塞进其其格手里,像逃跑般冲出了门。欢乐已不再属于巴勒登一家,就像不属于她。当然,欢乐的那达慕也不会属于他们…… 她得走了。默默抬起手,向阿妈、阿娘、阿爸、阿加的方向挥动。 沉浸在欢笑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她。 这一挥手,是在向所有的牧民告别,抬起的手重若千钧。 离开会场一大段距离后,挤压在她胸口的气才吐出一口。 一到场部,她就开始发高烧,躺倒在加木桑家的炕上。昏昏沉沉的时候,她听到加木桑和他外甥说:“革命走时没看见,总觉得可惜了的。没见,倒好受点儿!归芯一走,看着,这心里……”归芯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的火烧得铺天盖地,仿佛要把周围的一切烧透。 加木桑与老阿爸端汤递水,直到她能从炕上爬起来。回北京,只有邻近的公社有长途汽车,距场部一百多里。但归芯不愿搭兵团的汽车。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见到穿绿军装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发紧。正当她踌躇着不知怎么走时,加木桑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尽管他的风湿病又犯了,已好几个月不能干活儿,却主动提出用牛车送归芯一程。那晚,在晦暗的羊油灯下,他一袋袋抽烟,不住用烟袋锅儿使劲往鞋底上磕…… 加木桑不愿意用煤油灯,嫌它埋汰,说羊油灯干净。 第二天大早,他挪动脚步,艰难地套车。 他坚持自己赶车,不让归芯搭手:“大妹子,再坐一回老哥哥赶的牛车吧!” 邻近公社的一排排土房已隐约可见了。归芯的胸口像堵着一团烂糟糟的羊毛:她和小敖从此就管不了加木桑啦!可他却那么有情有义,在她最需要安慰时,一次次帮她。加木桑把一堆马用皮具绑在她鞍鞒后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她和革命被流放到三班没多久,加木桑就特意赶来看她们。他在放羊的山坡找到了归芯,脸上的表情沉沉的,冲她点头,叫了声“妹子”,就不再说话。然后,他慢慢从自己的马鞍上解下一大捆做好的马笼头、马嚼子、马绊子等,递给归芯,这才开口:“看看合适不?我做了两份,给你和革命的。”眼泪在归芯的眼圈里打转,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真是雪中送炭。已经要习惯白眼与歧视了,就像体温早已适应严寒,一旦接触热乎乎的炭火,人立刻融化。她们当然缺马具,女孩子一般都不会摆弄这些。小敖、施朗不在了,今后还会有人给她们做吗?加木桑一边将马具捆扎结实,仔细拴在她的马鞍后面,一边说:“大兄弟不在,你有难处就来找老哥哥。老哥哥脑袋瓜儿糊涂,嘴笨,干点儿力气活还行,有事千万吱声!大妹子,没有过不去的路!记住老哥哥这话。”这是认识加木桑以来,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说到最后,语气硬硬的。归芯只有默默点头,不知道再如何表达。现在,像那天一样,她仍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小敖判刑被押到呼市时,革命已回老家,三班只剩归芯孤零零一人。利用买粮食的机会,她来到场部加木桑家。老阿爸见到她,哆哆嗦嗦将她拉上热炕,连声说:“坐,坐!”加木桑不说话,忙活着剁肉煮肉粥。吃完饭,三个人坐在炕上低头不语。老半天,阿爸迸出一句:“小敖好人哪!黑白不分……”她强忍住就要喷出眼眶的泪水,千言万语梗在了心头。加木桑瞪了老阿爸一眼,似是怪他多嘴。看到归芯柔弱的肩不住抖着,他伸过一只刻满老茧的手,轻拍一下归芯的手:“大妹子,不能憋屈坏了身子,想哭就这儿痛痛快快哭一场吧!”这话像一道拉开的闸门,归芯的眼泪决堤般涌了出来…… “大妹子,别苦挣苦熬啦,能走就走,回家吧!”现在,她终于要回家了。邻近的公社已到,坐上汽车,只要一天半,就能到盟里四姨家,还有一半的路程就到北京城。她的心却和她抬的行李一样重,双腿迈扯不开。加木桑帮她把行李安顿在班车上,他俩一起下车。两人无声对望着,涌到嘴边的话语一瞬间竟凝固住。加木桑抖抖索索的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油污的小布包:“大妹子,老哥哥这些天身子不好,钱不多,这几十块钱还有全国粮票你拿着,路上用。”“不,我有!”“有是你的。这是老哥哥的心意。拿着,拿着!”他硬是将那带有体温的小包塞进归芯兜儿里。“大妹子,好走吧,我先回啦!”归芯拼命吸进一口气,强生生把一汪咸水咽进肚里:“阿哈保重身体吧,我上车了……”加木桑不等她说完,突然扭转身子,不回头地往前走,一拐弯儿看不见了。 喇叭催命般响起,车身猛然咣当一下,开始启动。 拐角处,归芯突然发现加木桑木木站立。 她不顾一切扑向窗口,想把手伸出去,向加木桑挥手告别,头却撞在了玻璃上,竟不觉得疼。都夏天了,车窗为什么关得死死的!她睁大眼睛望着加木桑,不知道阿哈看见她没有,看见她这个无可奈何的逃兵没有?加木桑在她的视线中逐渐变为模糊的一片。远了,远了,已经看不见她的老哥哥了,可她还是将脸和手紧紧贴在沾满灰土的玻璃上,不愿也不忍离去……
一排排简易平房浮在托克托沙漠,被一圈儿铁丝网围住,像几块砖头抛弃于沙地,愈发显出荒凉和空荡。 这就是小敖初来乍到看见的呼市第一监狱。 入监第一件事儿是换黑衣、黑裤,上面印着刺目的号码儿。这就是正式囚服了,一眼就能看出与正常人不同,但比古代往脸上烙印文明得多。换好衣服,大家排成一队,由统计叫号儿登记简历。统计也穿一身黑衣,是个犯人。虽说穿戴似黑乌鸦,却掩不住浑身上下的气派。一打听,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柳青,原内蒙古军区作战部副部长,副军级干部。江青号召“文攻武卫”时,内蒙古造反派也不甘落后,同全国各地造反派一样冲击军区。柳青认为冲击军区是反革命,火性子上来,掏枪打死了一名叫韩桐的造反派。这就是当时著名的“韩桐事件”。中央文革把这事儿搞得沸沸扬扬,为此讲过不少话,大骂柳青是镇压造反派的反革命。结果,韩桐被追认为烈士,他则进了监狱。 柳统计一边登记一边问:“姓名?民族?出身……”听到小敖回答“革命干部”,他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哟,还是干部子弟!”语调迅即变得非常友善,登记完便和小敖聊起来。 新来的犯人一律先进入监队。第二天就开始干修围墙的活儿。只有铁丝网张着大嘴,没有高高的围墙,犯人从大嘴溜出去的危险系数相对增大。当然,周围是几百里沙漠,凭两条腿逃,不渴死,也得活活饿死。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围墙还得快建。再说,没有围墙的监狱怎么看也不像个正经监狱。于是,入监队犯人开始挖沟、抬泥、筑墙。 入监队的犯人案情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反革命、小偷、抢劫、打人、流氓、杀人,小敖都听说过。可居然有奸尸的,还有奸牲口的,听着着实叫人作呕。在牧业队,他曾听人讲过有个牧民干那事儿,但到底耳听为虚,他根本不信,觉得是盲流在糟践贫下中牧。可到了这儿,却实实在在见到了这号儿人。 一个二十挂零的小伙儿,一直暗恋他的表妹。不知什么原因,表妹却嫁给了别人。没过两年,表妹得病死了。婆家办丧事支起了灵堂。表哥主动要求守灵也属正常。夜深人静,趁着没别人,他竟打开棺材,干起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小子或许对表妹太痴情,一次得手还不罢休,第二天夜里,又接着干。终于,被人抓个正着,以奸尸罪判了三年徒刑。他可能是中了阴气,脸色一直煞青,似乎再也缓不过劲儿了。见着他的人,都觉得背上的汗毛不自觉地竖起,身子阵阵往外冒凉气儿。 入监队还混迹着几个老油条、号称江湖“大哥”,有个还是班长。牢中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他们的职责是专门给新犯人来个下马威的。这帮人欺生,甚至变着法儿折磨新人。如对他们不拜山门,胆敢叫阵,那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小敖不懂江湖这一套。几个老油条、“大哥”之类的看着他分外扎眼,对着他指指戳戳:“哼,干部子弟……”小敖见他们冲自己努嘴儿,嘀嘀咕咕,知道他们打算向自己下手了。可倔脾气一上来,他尿儿过谁?那几个人琢磨,一干部子弟,从小娇生惯养,哪会正经干活儿!于是,找来个大块儿头和小敖一起挑泥。往筐里装泥时,他们抢过铁锹,装满了,再用铁锹使劲拍,拍瓷实再往上加码儿。这一筐泥足足有两筐泥的分量。小敖个儿就不矮了,那大个儿比他还猛。大个儿让他在前面挑,自己在后面跟。走着走着,就偷偷将筐往前移。走在前头的小敖一点点感到肩上的分量越来越重,自己这头的扁担越压越弯。他知道这几个人没憋好屁,盼着他趴蛋呢。“哼,做你妈的美梦去吧!”小敖和他们较上了劲儿。肩膀红了、肿了,他一声不吭,照样挺胸抬头往前走。 双方较劲儿,一连僵持了好几天。小敖的肩膀已经磨掉了一层皮。“大哥”及老油条们脸上渐渐有了得意之色,仿佛看小敖的笑话就在眼前了。“这样下去不行,操他妈,一定得想个法子杀杀他们的威风!”小敖眼珠儿一转想出个主意。那天,他一挥手,对装筐的一个“大哥”说:“照老样子装满!”那“大哥”就照老样儿装了满满一筐泥。他用扁担指指另一个筐,一仰脖儿说:“再装一筐!”“大哥”不解其意地发愣。“别愣着,哥们儿!装啊!”又装满一筐。他让把两筐泥摞在一起,将扁担放上去,然后豪迈地拍拍扁担,对大个儿说:“走,大个儿!”“什……什……么,挑……挑两筐?”大个儿居然紧张得结巴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个儿大力不亏,你比我块儿大嘛!走!”他催促着。众人都围过来看西洋景儿:“走啊,大个儿!人家都不怕,你还憷什么?”没办法,大个儿磨蹭着将扁担上了身。小敖一咬牙,喊了声:“起!”两个筐居然抬了起来。鼓足劲儿往前走了两步,大个儿在后头哆哆嗦嗦居然抬不起脚。只听“咔碴”一声,扁担断为了两截。他晃了一下,稳稳当当戳在当地,半截扁担仍在肩头;大个儿却差点儿栽倒,一只手扶着地面,半截扁担掉到地上。霎时,大个儿脸色吓得发青。“大哥,真有你的!”大家齐声管小敖叫起了大哥。“嗨,大个儿,你白长这么个大个儿啦!”大家又对大个儿喝起了倒彩。那几个“大哥”和老油条也心服口服地向小敖竖起了大拇指。 从此,小敖成了入监队的“大哥”,再没人敢跟他叫板。他和别的“大哥”不同,不欺负人。虽说都是囚犯,在别人眼里可能不算人,但自个儿得把自个儿当人啊。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卑贱呢!受人踩毁还不够,还要践踏别人吗? 小敖人好,干活儿也好。很快,就被指导员和队长指定为班长了。 不久,他被分到基建队。打夯、扛圆木,继续修关自己的围墙,还种过粟子米。沙漠上,庄稼难活。也只有耐旱、粗糙的粟子米才勉强能活。 逐渐,与犯人们混熟了,各人的案情也多少了解一些。那时,政治犯特别多,监狱里真有点儿人满为患。前后左右排着队,你打听吧,十个恨不得有八个与反革命沾边儿,这庙里的冤屈者着实不少。 有好几个农民,因为庄稼歉收,一家子饿得眼睛发绿,孩子张着嘴嚎,喊爹叫妈。逼急了,就去偷队里几个老玉米,或捡点儿麦穗煮巴煮巴充饥。结果,被追求进步和革命的人揭发,扣上“破坏生产,偷集体东西”的帽子,被判了两三年徒刑。农民没文化、觉悟低,判了刑,离开家,自己在里面好歹有口饭吃,还挺满足。就不知家里人是不是还能活下去,要不是掂着家里,真愿就这儿呆下去了。 “三招”的哨兵有个叫帮子的,是唐山人。他哥是施朗在艺术附中的同学,所以早就认识施朗。小哥们儿挺仗义,对小敖他们几个蛮照顾,不但不打他们,有时还给他们剩饭吃。在背后,他曾给自己的几个小哥们儿做工作,说施朗他们几个冤枉,不是反革命。到后来,这几个小哥们儿对他们也算不错。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学习毛选时,帮子对某个问题有看法,讨论期间,他居然公开说出了自己的观点。结果,被人汇报到领导那儿。领导让他作深刻检讨,他却态度恶劣,与指导员、连长面对面干仗。恰巧,兵团保卫处的冯处长为小敖他们的事儿几次来到师部,这事儿正撞到冯处长的枪口上。他认为施朗的余毒也扩散到了兵团战士中,就拿帮子当典型开刀。帮子不识时务,竟敢和冯处长也对着戗戗。于是,不识时务的帮子坐上了“直升机”,被无限上纲成反革命,判了十年刑。小敖在“三招”时,帮子就出了事儿。他到呼市监狱,从基建队调木工车间后,帮子才被送到呼市。这人一根儿筋,一直叫喊着不服。他是工人出身,没有小敖他们的家庭背景,因此,无论在“三招”还是呼市,都被整得很惨,没少挨打。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可一世的冯处长后来也有倒霉的一天。 他属于自作孽,不可活,因为强奸兵团知青,被抓了起来。帮子后来也平反了,那是在“文革”之后。 小敖住的号子分里外屋,他住里屋,有个蒙古族老头儿住外屋。听说那是个疯子,头发乱糟糟盖在脸上,由于长期不洗脸,已辨不清究竟长得什么模样。身上的衣服已成为一条一条烂布,不知是自己撕的,还是别人揪的。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要不就一整天望着门发呆,嘴里念念叨叨。给他饭也不正经吃,用手抓着往脸上抹。更糟的是屎尿拉得满铺都是,还经常抓自己的屎吃。这老头儿也是有资历的,抗日战争时就参加了革命,文革前已是盟里的领导干部。“挖肃”中,说过几句反对挖“内人党”的话,就被打成反革命,关进了监狱。因为不服气,闹着上诉,被监管人员打骂得特别凶。没多久,就成了这副模样。后来,他被所在盟的人接走,还平了反。听说,他根本就不是真疯,只因为受不了打骂,才装的疯。革命革了一辈子,被关在自己人的监狱,因为不堪虐待,还得学华子良2装一回疯。好在他赶上了平反的一天,没成为冤死鬼。活着,就好。 “烈士”这个词儿小敖过去只在书本和电影中见过。不是在监狱亲眼所见,他不知道人间真正的烈士到底啥样儿。有个重刑犯,名叫包庆生,原是呼市某大学的讲师,因为揭发过康生,被判了二十年徒刑。他不服气,在监狱继续大骂康生。攻击中央文革的领导,抗拒改造,结果被加判为无期徒刑。小敖看见他那天,他正被从关的小号里提出来,一个特别爱打人的队长怀着阶级仇、革命恨,拿着带刺儿的铁丝网正狠命抽他。一边抽,一边嘴里叫:“你个反革命!不服,不服就抽死你!”包庆生胡子老长,浑身的伤口冒着血,却仍旧昂着头,手挥舞着,嘴里叫骂不绝,一副不屈不挠的神情。一个死硬的反革命,当然不能叫钢筋铁骨真硬汉了,而是“准备带着花岗岩的头脑去见上帝”。又几次看见监管人员手持大扁担,劈头盖脸往他身上抡,只见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啊!但小敖他们不是人而是犯人,即使惨而不忍,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来,又给他上过夹刑,带“苏秦背剑”式的背铐,将他长期关在小号儿里,成心不让他出来拉屎撒尿……小号儿连转身儿都不行,白天黑夜不能睡觉,又卧在屎尿堆儿里,问他服不服,他还是叫喊着:“不服,就是不服!我不是反革命,康生才是反革命!”背铐一带多少天,胳膊已成残疾,腿也被夹烂,却仍叫骂不止。 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最后,有骨气的包庆生因为“抗拒改造,坚持反动立场,罪大恶极”,终于改判了死刑。 烈士没有活到人们从恶梦中醒来的那一天。那些打手、凶手们却依然心安理得地活着,还会不会继续制造恶梦? 过去,小敖一直以为,凡进监狱的都是坏人。 直到他自己成为“坏人”后才懂得,英国作家狄更斯所说“他们是社会的罪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也才知道,监狱这所“藏污纳垢”的庙里,也有和他一样的冤屈者。在他进监狱的那些年,每摔一个跟头,都会撞到一个头带“反革命”帽子的冤屈者,这几乎不是夸大之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唯有一颗惺惺惜惺惺的心而已。
呼市第一监狱迁到沙漠,是因林彪的一号令。林彪摔死在外蒙古温都尔罕之后,他制定的政策当然得翻个儿。此后,迁入所谓保险地带的三线工厂和监狱等开始纷纷返迁。第一监狱也在1973年从沙漠迁回呼市郊区的老址。 回呼市不久,小敖就被调往木工车间。能从基建队进入木工车间,等于从平民晋升为贵族。木工车间的好处实在很多。第一,能学到正经手艺,等于是因祸得福,将来出去也好找饭碗;第二,不用再抬筐抡镐,体力付出比别处轻省;第三,能给指导员、队长等监管干部偷偷干点儿私活儿,能得些照顾,吃口饱饭(比起“三招”,呼市监狱尚能果腹,但还是不能吃饱)。所以,人人都仰着头看木工车间。小敖能交上人人都羡慕的好运,当然因为他能干,可也由于出身好。 他对这个机会异常珍惜,下决心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干好、干精。他天生是乐天派,总愿相信自己的问题早晚有搞清楚的一天。肆虐整个内蒙古的“挖肃”运动不是已被纠正了吗!不可一世的林彪不是也倒台了吗……但他也清楚,他的问题一时半会儿不可能解决,或许要经过若干年的悲惨时期。因此,他必须适应底层甚至炼狱中的生活,首先该考虑的是生存问题。那么,无论将来出去,还是留在这里,学会一技之长都非常重要。 在木工车间,分给他的第一份活儿本来是油工。这活儿对他来说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只要心细、认真,就能绰绰有余地对付。师傅教给他怎么打砂纸,怎么刷油漆,怎么打腻子……他一溜烟儿就学会,嘁哩喀喳干了起来。没几天,他就干得太熟练了。别人练半天的活儿,他一个小时就完工。弄得别人跟在后面紧忙活。最后,教他的师傅说:“不行,不行!跟你干活儿太累!你还是去学木工吧!”就这样,把他交给了木工师傅。 做木工的开头,师傅没正式教,只能算小工。小工的活儿是拉大锯与刮木板,属于粗话儿。拉大锯费力气,力量要使匀,板子才能锯直;刮木板,刨子要走直线,力量要适中,板子才能刮平。小敖仔细观察老人儿怎么干,依葫芦画瓢学得特别认真。靠着细琢磨,加班加点埋头苦干,他的技术突飞猛进。渐渐,在小工儿中他又成了出类拔萃的一个,活儿最细,速度也最快。 木工师傅中手艺最好的张师傅看在眼里,相中了他的心灵手巧和急脾气,遂主动收下了这个徒弟。张师傅原来是八级工,因为流氓罪进来的。他手艺精,求他干私活儿的人自然就多,监管人员对他也很客气。能拜张师傅为师,众人对他又是一阵羡慕。张师傅对他说,要把木工手艺学好,基础是学会抠刨子。于是,像达?芬奇画蛋一样,他开始一个一个抠刨子。 将一块粗糙的木料做成一个精细的木工刨子,几乎囊括了木工活儿的全过程:拉锯、刨木板、划线、抠眼儿、对榫头……他一共练了近两个月,做出一堆大大小小的刨子。到两个月结束时,刨木板在他又成为一项表演。木板放在脚凳上,手持刨子,仅两个跨步,刨子接触木板的瞬间,就带起3米长的刨花。半透明的刨花在空中飞扬,几乎甩成一条直线,又迅捷地卷成一团儿。只见他跨步出脚,像体操中的跨栏儿助跑,姿势轻捷、优美;又如舞者手腕一抖,健舞轻扬,米黄色的纱巾便在空中舒展开。这动作看似潇洒,实则极需功力。甩出的刨花越长、抖得越直,证明木工的手劲儿拿捏得越合适,手艺也越见高明。到后来,张师傅不再爱用自己做的刨子,专门喜欢用他抠的,夸他做的刨子式样精巧、用起来最顺手。 抠刨子出徒后,他又开始学做家具。用了不到三个月,各种简单的家具他已基本会做。为孝敬张师傅,小敖给他做了一个三条腿儿的板凳,经过打磨、油漆,板凳显得特别精致。张师傅举起板凳,在阳光底下照,嘴里念叨着:“甭说,这板凳做得地道!甭看就是个板凳,木工考级就拿这个考!我看,你够五级工的水平了。小子,还真有你的!”夸得小敖心花怒放,更加卖力地干起来。 就像当初捡烟头儿一样,对木工手艺,小敖又开始走火入魔。他给归芯写信,让她寄来当时的青年鲁班李瑞环写的《木工简易计算法》和《三角》、《几何》等教科书。从《木工简易计算法》中,他学会了放大样。这书主要是给文化不高的人提供方便,简易计算公式是多年木工经验的总结,使原来繁琐的放大样程序简化了不少。小敖学过几何、代数、三角,这本书中的公式他掌握得很快。从小,他就喜欢数学,成绩一直很好。上高中时,三角老师的课讲得很糟,使他对三角的兴趣锐减,因此不算他的强项。可在木工实践,特别是放大样中,他感觉三角最有用,便重新拿起了《三角》书补课。不久,他就能根据所学的三角知识来放大样,这比使用简易计算法更精确,还复习了高中学过的知识。 抠书本、钻知识,到头来还真有了用武之地。呼市监狱原来只有砖瓦厂。从沙漠迁回后,要办金属加工厂。精工车间、金属加工车间等都开始兴建起来。监狱里有两个留美、留德的高级建筑工程师,因为有海外关系,被打成了反革命。他们被指派为设计师,一张张厂房的蓝图画得高楼林立,木工自然就派上了大用场。 建厂房的工字梁、天车梁、人字梁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浇灌混凝土首先要支盒子板。所谓盒子板就是木头做的模子。让泥瓦工把地抹平,木工在上面用墨线放大样,然后支上盒子板,在里面架上钢筋,再灌混凝土。因此,盒子板支的有没有误差,非常关键。小敖那时天天去向两位工程师请教,回来后往往和张师傅争得脸红脖子粗,他坚持自己的线画得准确,师傅画得有误差。徒弟能强过师傅去?张师傅显然不服气。可回回请教两位工程师,总是小敖对。师傅终于认输,感叹道:“还是有文化好!”从此,他不再去工地,而由小敖领着几个徒弟干。 不到一年,小敖就提前出徒了。他开始独当一面,带着还没出徒的师弟们去工地支盒子板。厂房一栋栋建成,他的木工技术也越来越精。 一天,一个车间的雏形又出来了。小敖在楼上拆盒子板。天那么蓝,空气那么新鲜,站在高高的楼顶,看着新建成的的楼房和车间一栋栋矗立着,他霎时有了一种成就感,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车间的窗户很大,一扇扇窗户都由预制板制成。他手里拿把斧子,在架子板上倒退着走。手头很利索,飞快地卸掉一块盒子板,随手往下一扔。每扔一块顺势退后一步,绝不浪费一分一秒。他想都没想过往后看,因为一切都非常有规律。就这么倒退着走,节奏感强,速度快,有种一气呵成之势。可天有不测风云,脚后一块架子板与后头的没衔接上,中间大概有一米的空档。那一瞬间,他右脚向后迈出一步,这一步竟一脚踏空,接着,整个身子向下倾斜,往下栽去……求生的本能使他右手往上一伸,好歹抓住了一根铁管儿。奋力一拽,居然就蹿上了架子板。踉跄着稳住身子,再低头往下看:好险!几十米高的架子板下面满地都是碎砖头。这要掉下去,肯定拍成一滩烂泥!这时,他才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的腰扭了,爬不起来。 这一次,他真是大难不死。 躺在那儿起不来时,他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事儿。爷爷曾给他算过命,说他两岁时有个坎儿,迈过去了,将来准有大造化。两岁那年,他还真从二层楼上跌了下去,所幸只将腓骨摔断,很快便痊愈。那个坎儿是过去了,可爷爷奶奶说的大造化在哪儿?看来,爷爷算的命还是不灵,没掐算出他现在一个接一个的劫难。两位老人要还活着,看着他们的宝贝孙子受苦蒙冤,会怎么想?或许,现在就是两位老人泉下有知,灵魂在保佑他们的心肝宝贝,他才大难不死?
比起“三招”,劳改队的空间相对较大。后来,围墙中甚至建了操场,备有简陋的各种运动器械,可以打羽毛球、乒乓球,甚至还有犯人自制的简易篮筐儿,不但能投篮,还有自愿组织篮球队,时常在傍晚和休息期间比赛。各种球类小敖都擅长。很快,他就成为整个监狱的羽毛球、乒乓球单打冠军。至于篮球,虽然大个子不少,但因他受过些正规训练,二把刀根本没法与他较量。篮球场上,他浑身的肌肉都在弹跳,带着球儿满场飞奔,仿佛被压抑的生命力只有这时才能发挥到极致。切篮、盖帽儿、抢篮板、远距离投篮……篮球似乎与他的生命连为一体,想打到哪儿,球儿就乖乖奔向哪儿,太得心应手了!这与以往干活儿不同,一场场比赛中,是他真正在人前做表演,向众人展现他的精湛球艺。他的轻捷,他到位而优美的姿势,不断迎来一片片喝采与赞美。久违的欢呼声在他耳边回响,一颗沉甸甸的心也跟着跳跃,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 篮球场上出尽风头,小敖给不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甚至成为他的一道护身符。 砖瓦队的队长在全监狱出了名,脾气暴得厉害,动不动拿根铁棒子往人身上甩。一晚,小敖偷偷去看陈青。那时,他在木工车间,陈青在棒子队长手下。监狱有条严格的纪律,同案犯之间不许串队,他这是明目张胆违反监规。可是,陈青和他是共患难的兄弟,能不去看看吗!和陈青聊得正得意忘形,棒子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已迈进门坎儿。看见队长站在小敖身后,一屋子人齐刷刷立起来,陈青的腿肚子直哆嗦。 怎么陈青脸都绿了,难道闹了鬼?小敖一回身,脸也白了,心想:“比闹鬼都可怕,这回玩儿完了!”转念一想,又镇静了,“反正已经犯了监规,打一顿就打一顿吧!没干什么坏事儿,不就是聊聊天儿吗?”他叫了声“队长”慢吞吞站起来。队长看见是他,拧成一疙瘩的眉头立时舒展开,不恼反而笑了,指着炕说:“坐,坐下!我最爱看你打篮球了。真漂亮!”他摁着小敖坐在炕沿儿上,自己也坐下,和小敖聊起了篮球。一屋子人全傻了,没想到棒子队长今天笑嘻嘻的,还和小敖聊得这么投缘儿。队长临走,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火气大。我年轻那阵,火气就特别大。和人吵架,急了,过去就一个背胯,把人摔个四脚八叉。要是当初把人摔残了,不也得判吗?得,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儿,先走了,以后再接着聊。”靠着他篮球上的功夫,一场劫难竟然化险为夷。 犯人中有个心灵手巧的,画得一手好工笔画,花鸟鱼虫在他笔下栩栩如生。他还会吹笛子、拉胡琴,甚至会拉小提琴。简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人姓陈,因为和一个军人的老婆相爱,被说成破坏军婚,打成反革命流氓犯,判了五年。指导员、队长们虽是自由之身,但他们呆在劳改队几乎等于无期。闷得发慌,就想打打麻将。那时,麻将牌早已属于“四旧”范畴,市面上根本看不到。他们就让老陈在木头块儿上画。甭说,画得还真精细,几乎可以乱真。一天,小敖做了一个小盒子,涂清漆前,想画点儿花纹在上面。有人向他推荐老陈。见了面,聊起音乐、绘画,两人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原来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次就算正式相交了。 老陈的笛子吹得特别好。小敖本来就喜欢音乐。听到老陈那如泣如诉的笛声,每每像有一把刀子捅到他心里,眼睛会变得湿乎乎的。他会想起他的归芯、亲爱的妈妈,一切远离他的亲人。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他们常常聚在一起侃大山。什么二胡独奏《二泉映月》,笛子曲《寒江残雪》,甚至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老陈是他在劳改队中为数不多的高层次朋友之一。这里能一块嘻嘻哈哈玩儿的不少,肚子里有墨水儿的不多,能在精神上有所交流的就更寥寥无几。 大约半年之后,闻起也来了。他的罪名是“打人致死主犯”,判了五年。临离“三招”,他还热心着替一个杀人犯出谋划策,鼓动那人翻案,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结果,案没翻成,杀人犯被处决,他也来到第一监狱。 闻起初到入监队,因为队长念着小敖的好儿,顺带着对这个同案犯也就有好感。闻起也算鸡犬升天,初来乍到就被指定为班长,幸运地躲过老油条较劲儿一关。这小子别人不和他较劲儿,他却处处与别人较劲儿。把犯人们当牲口使不说,还动不动就去监管人员那儿告别人状。很快,整个入监队都对他骂声不绝。认识小敖的人都来找他说,你这么仗义,怎么有这么缺德的同案犯啊?因为怨声载道,闻起只有被撤职,离开入监队一条路。他若不被撤职,那儿非闹事不可。 老陈是小敖的朋友,自然对闻起也就掏心挖腹。闻起便常常去找老陈胡侃。 闻起写得一手好字,老陈的字更漂亮,两人就常研究字怎么写才好看。一次,两人谈起共产党的“共”字的笔画。老陈顺便提到,听有人说,“共”字是二十加八,表示共产党统治天下只有二十八年。闻起当面没说什么,掉头就去队长那儿汇报,说老陈思想反动。幸亏监管干部们对老陈印象都好,将他叫去问了一回话,他来个死不认帐,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小敖知道了情形,气得火冒三丈,把闻起叫来臭训一顿,骂他太不仗义,把胡侃的话也芝麻当令箭去邀功。从此,小敖不许他再去找老陈。 虽然闻起的告密为小敖所不齿,但林子大,什么鸟儿都有。在劳改队,这种行为是典型的“积极分子”行为。为进步,为改判,为释放,不踩别人的肩膀,怎么能提前迈出监狱的高墙? 小敖也遭遇过“积极分子”。 一天,他听说帮子也到了入监队。帮子被判十年,属于重刑犯,初来乍到,日子肯定不好过。而他们木工车间的,经常去给指导员、队长之类干私活儿,虽属囚犯身份,到人家里,对他们也还客客气气,图的是活儿能干得漂亮。满意了,家属们有时会大把大把给他们吃的。所以,他很容易就攒下一桶粥。叫上自己的小师弟阿江,两人高高兴兴去给帮子送粥。 阿江比小敖小得多,刚十九岁。因为讲哥们儿义气,帮一块儿来兵团的同学打架,将人打残了,被判五年。看他的模样,你绝不会想到他能出手打人。人长得白白净净,头发棕黄色,像个秀气的姑娘,连脾气也像姑娘家,不爱说话,一开口先脸红。小敖觉着他头发的颜色怪,闲得没事儿,忍不住就摸一把。阿江的脸总是红得像蒸熟的虾,不住晃着脑袋躲,嘴里不住念叨:“不能摸,不能摸,女孩子的头才让人摸呢!”成心跟他逗闷子,小敖索性扑上去摸。后来,他还没开口,小敖就替他说了:“哥们儿们快来瞧,快来看哪!阿江是不是像个大姑娘?”小敖好逗,阿江拿这大师哥没辙,只能红着脸傻乐。 迈进入监队的屋,小敖叫了声“帮子!”屁股尚未坐到炕沿儿,几个“积极分子”就跳起来嚷:“把门关上!快,关上!”“把这串队的小子绑起来!快!”几个人喷着吐沫星子,还真找来一条破绳子,跃跃欲试要冲上来,想把他们绑了,去找指导员请功。小敖把两条胳膊一挥,大叫一声:“操他妈,有种的上来,我要了丫的命!”一回头对阿江喊,“快去叫咱们的人!”甭看阿江平时腼腆,关键时刻可真有种儿。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嘴里喊了声:“谁敢过来,我杀了丫挺的!”一抬腿把门踢开,跑了。一个是杀人主犯,一个是打人行凶犯,嘴里叫嚣的都是“要命”、“杀人”一类可怕的话。“积极分子”们心里没底儿,这俩人是虚张声势呢,还是真的不要命?邀功请赏虽好,丢了小命儿实在不划算!他们僵在了当场,眼睁睁看着阿江跑得没了影儿,更不敢再靠近小敖。小敖挥着粥桶,嘴里依旧在叫骂,气势逼人。拿着绳子的“积极分子”们也在回骂:“妈的,绑!把小子绑了!”“打丫挺的!封了他的嘴!”风声大雨点小,却没人敢往前迈一步。 双方僵持了不到十分钟,阿江带着十来个人,手里拿着木工家什冲了进来。一堆人七嘴八舌喊:“谁敢跟我们大哥叫板,花了丫挺的!”“妈的想绑我们大哥,做梦!”“打!把这帮想告密的孬种打烂!”“……”人群中数文气的阿江最鲁,他挥动一根大棒,冲到一个“积极分子”面前:“丫挺的,我杀了你!”后面的几个人一看阿江都这么凶,手中的家什已经打到了对方身上。“积极分子”们的绳子掉在地上,一个个脸色发灰。小敖他们的人明显多,这回“积极分子”们非吃亏不可。小敖汲取了李树人那事儿的教训,懂得了见好就收。他一伸手抓住阿江的大棒子,高声喊:“行了,住手!快住手!”喊了几声,哥们儿们才陆续停住。“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们,积极不是靠告密告出来的!哥们儿也积极,是干出来的!”他一脸正气地对那几个“积极分子”说,“警告你们几个,要是敢动我哥们儿帮子一根汗毛,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积极分子”们全都一副丢盔解甲的德行,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行了,哥儿几个,咱们走吧!”小敖领着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走出入监队的门。这回是有理有节,大获全胜。 不知是入监队的“积极分子”心虚,还是小敖的教训管了用,或者是木工车间的监管人员有意偏袒小敖,总之,这件事谁也没追究,顺顺当当过去了。
归芯推门进家的时候,母亲正跟四姨、邻居孟妈聊天儿。 四姨先她一步从盟里来到北京,一方面照顾母亲,一方面自己看病。母亲更见憔悴,头发枯黄散乱,夹杂着缕缕白发,像盖在头上带霜的干草。邻居孟妈怀里抱着替人照顾的小孩儿,那孩子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像受惊的牛犊,瞪着归芯瞧了半天,然后,忽然张大嘴巴,“哇”地一声开始大哭。归芯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母亲激动地站起来:“可回来啦!”“回来了就好!”四姨、孟妈抢着跟她说话,看她的眼神却怪怪的。她叫了声“娘”,跟其他两人打过招呼,放下行李,就便向立柜上的镜子瞥了一眼,不由陡然一惊:镜中人的脸色像块红布,面目浮肿,两只茫然、空洞的眼睛失神地望着自己。这是她吗?无怪乎小孩看见都会吓得哭呢! 房子里满当当堆着各种东西,加上一屋子人,似乎连喘气儿的空间都没有。这是她的家,好不容易才争取回来的家!她躺在铺着厚厚棉絮的床上,这一睡竟是三天,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中间起来过没有,吃过饭、喝过水没有。三天过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只有靠安眠药度日。先是吃两片,后来是三片、四片……不断加量。而且,看见饭就恶心,不停拉肚子。 母亲正巴不得归芯不睡觉!她本来就爱说话,现在,更是憋了满肚子苦水急着向归芯哗啦啦倒:“哎呀!你们队的杜林那天一大早就来了。我给他蛋糕他也不吃,就站在那儿把你的情况告诉我。最后,他说,赶紧让归芯回来吧,再不回来,她就要得精神病了!我一听这话,急坏了!又不能跟梁妈说,怕传出去。只能偷偷和你沈阿姨说两句。急得我啊,天天睡不着觉,心脏病就犯啦……” 还是沈阿姨给母亲出了主意,叫她说自己卧床不起,身边急需人照顾,以困退的名义,想办法把归芯调回北京。可卧床不起,家里又没别人,谁去安置办公室跑呢?母亲的单位在三线,工资都是寄来。没办法,她只好到处作揖磕头。先去归芯的好朋友梦笑家。那时梦笑已经结婚,双方的介绍人就是沈阿姨和母亲。母亲主动给她家做饭,求她丈夫把自己的材料(包括诊断证明等)送往安办。梦笑的丈夫出身雇农,是党培养的大学生,在保密部门工作,三十出头,已经是处级干部。他为人极其厚道,对人一视同仁。母亲一开口,他就爽快地应承下来,冒充母亲单位的政工干部,将材料递了上去。不久,母亲又去找自己的同事——一位长征老干部。借着拉老乡关系,她去到人家,打毛衣、修皮袄,博得了赞扬与好感。然后,她就开始诉苦,又得到人家的同情。那位阿姨在她请求下,去安办催过几次……“为你,我就像长工一样给人干活!当初,你一拍屁股,就跟小敖去了内蒙古,问过家里同意不同意吗?好,现在走投无路了,还得找我这个妈!”母亲就这样,为孩子,她拼命跑啊冲啊,然后会抚着跑痛的腿嚷个痛快。 归芯变得寡言少语,脑子像一块木头,硬邦邦的,不能看书,只有疯狂做家务:做饭、织毛衣、裁剪衣服,甚至绣花。她的才能似乎转移到了这些方面。时势造英雄,也能迅速造就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客人来了,不到一小时,她能做成十菜一汤,桌上摆得满满的;照着纸样子裁剪各种衣服、甚至大衣都能做得有模有样;小柜上、桌子上铺着她绣的台布,上面有花鸟鱼虫,十分好看。邻居们慕名而来,有让她缝裙子的,有给小孩儿做衣服的。她是来者不拒,耐心而机械地做着这些活儿。这时,她会忘记户口,忘记工作,甚至忘记锁在她心灵深处的小敖与一切往事。 用手缝纫又慢又累,母亲决定为她买一台缝纫机。那年月买缝纫机得要票儿。归芯起了两个大早儿,没能抢到名牌,只排队领到一张购买“燕牌”缝纫机的票儿。缝纫机属于当时响当当的四大件儿,母亲那天高兴,连麻木不仁的归芯也有点儿兴奋。缝纫机很沉,她们抬不动,只好请沈阿姨的外甥帮忙。抬回来时,除沈阿姨的外甥,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帮忙。沈阿姨介绍,那是她表侄,说完就继续指挥他们往上抬。机器安顿好,归芯客气地向两个小伙子道谢。戴眼镜的小伙子低下头,脸红红的。归芯的心动了一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转念一想,也许是他生性太腼腆? 小伙子前脚出门,沈阿姨就看着母亲和归芯笑:“怎么样啊?”母亲点点头:“看样子挺老实。”归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样啊?”“我表侄呗!”沈阿姨介绍说,她表侄是大学毕业生,目前在沈阳工作,父母都在美国,家里是大资本家,因为海外关系,找不着对象,目前正申请去美国与家人团聚。“怎么样,归芯?我看他挺中意你的。没看他搬缝纫机那么卖力吗!”“我……我是有朋友的。沈阿姨你知道啊!”归芯的声音低低的,那么没底气。“再想想,孩子。想想再告诉我。”沈阿姨和颜悦色,母亲也没逼她。 如果跟沈阿姨的表亲结婚,她将来就能去美国,离开带给她这么多痛苦的土地,会有优裕的物质生活。当然,这优裕的生活有如一潭死水。从此,刻骨铭心的爱就将与她绝缘。人会不会像在水中渴望空气似的渴望爱?两样东西在她心中的天平上晃了一下,迅速倒向小敖那边。她不能!小敖让她等他,她不能在小敖遭难时抛弃他。这不公平,不符合她做人的道德! 归芯没有给沈阿姨答复。这件事不了了之。 几个月后,沈阿姨不打招呼,又带来一个比青年老、比中年小的高个子,对归芯说,高个子是中国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三十八岁,目前在甘肃工作,一直想找个家在北京的对象。“你们谈谈吧!”沈阿姨不由分说,拉上母亲就走,把他们单独抛在房间里。归芯很恼火,怎么又来个突然袭击!出于礼貌,她只能跟大个子搭讪。谈到大个子上的大学一直是她憧憬的大学,“文革”结束了她的美梦;说到大个子大学毕业时,她还是个孩子。这后一个话题大约对大个子有所触动,当她把大个子送上街时,大个子喃喃道:“是啊,我大学毕业时,你小学还没毕业呢!生活阅历相差太远……”这事儿又没有结果。 不久,善良、热心的沈阿姨忽然查出得了直肠癌,手术中又出意外,没一个月,竟撒手归西。不再有给归芯介绍对象的尴尬。家里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只有母亲一人在唠叨,几乎连个回音都没有。少了热热闹闹的沈阿姨,就连归芯心中也变得空落落。 有一天,归芯和母亲从医院看病回来,刚打开大门,梁妈就从自家的门里探出头对母亲说:“刚才来了一个男人,说是归芯男朋友的父亲。在我家等了你们一个多钟头,刚走。”她边说边盯着归芯看,表情古怪。归芯的头只觉“轰”的一响,这为人父的,不知又干了什么?还没到做饭时间,梁妈就将母亲拉到厨房,两人唧唧咕咕说了大半天。进屋时,母亲脸色异常难看。关好门,她压低声音对归芯说:“小敖的父亲是不是有神经病?儿子进了监狱是好事啊,见人就说。这不是成心叫咱们挨整、丢人现眼吗?用不了几天,肯定传得满院子都是!梁妈说她不跟人说,谁信!”母亲气得直哆嗦,大嗓门惯了,想压也压不住,声音时高时低。 归芯气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前些天,小敖的大姨也来找过归芯。听说了小敖的事儿,她连声叹气,说自己为小敖的姥爷,这些年冲击受够了,倒霉透顶。现在,小敖又出了这样的事儿,按说,她这个做大姨的应该管管外甥。可怜他没了母亲,父亲对他又那样。做妹妹的当初对她这个姐姐不薄,什么好事儿都想着有她一份儿。可自己不敢沾包儿啊。归芯不由想起四姨,与小敖无亲无故的,却不怕沾包儿。当然,这大姨也确实有为难之处。可小敖的命就这么苦,没有亲人看顾,还摊上这么一位父亲。孩子出了事儿,做父母的一般都藏着掖着。唯独他,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儿子进了监狱。他是故意要让别人戳这家人的脊梁骨? 他知道资产阶级最要面子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新年到春节,正闹着尼克松访华。 本来,领袖们的政治斡旋与家蹲儿的归芯根本不沾边儿。可几十年的隔绝,中美一旦会谈,治安遂成为居委会和机关的头等大事儿。治安就要查户口,重点是查有外来户口的人家,而且要在深更半夜“咚咚”敲着门查,搞得这些人家像发生地震般惊惶失措。所谓外来户口,绝大多数都是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知青,当初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销了户口去插队的。但查户口的可不管这一套,没户口就是没户口,像搞运动一样,得搞出个响动与声势。 这一来,归芯家就必然跟着地震,没准儿还属震中呢。 半夜三更,刚睡着,就听见“砰砰”敲门,进来一堆人。三天一小查,五天一大查,吵得四邻不安。这些查户口的,说来与归芯熟得不能再熟,都是她父亲的同事兼多年的老邻居。归芯从五岁搬到这院儿里,他们看着她一天天长成大姑娘,她瞧着他们一天天长出白发。白天,见了她兴许还亲热地打招呼,嘘寒问暖;到了夜间,她在他们眼中就变成了鬼,而他们是打鬼的钟馗,冷眼冷面。他们把她和母亲从床上提溜起来,让拿出她的证件与临时户口,一遍遍仔细审看,一遍遍盘问。相同的纸张,相同的人摆弄,都已快翻烂了,但还是一丝不苟,就像天天背“老三篇”、日日将主席像章挂在胸前一样认真。母亲一句牢骚话也不敢说,人前陪着笑脸,心里却烧着一盆火。人刚迈脚走,她关起门就骂:“孩子从小在这儿长大,天天查,查个什么鬼?”反正也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越想越气,就开始大骂归芯。骂她不争气,骂她给家里找了这么多麻烦,早知如此,还不如先把她妹妹办回来,让她死在内蒙古算了…… 从漆黑的夜骂到天明。没有地震,归芯却觉得床在颤抖。 她真想火山爆发,把这一切都淹没啊! 但是,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渐渐发白的窗户,再没有其他事情发生。她咬着牙不说话,又能说什么?已经二十五六岁的人了,该是孝顺父母的年龄。然而,她却混成了没户口、没身份的黑人,不但不能自食其力,还要看着母亲拐着腿四处求人,带着病遍地烧高香。现在,又让母亲为自己忍受这么大的屈辱。她还算人吗?为活下去,这代价真大! 再这样捱下去,娘儿俩非疯不可。 万般无奈,母亲只有给天津归芯的表姐写信,要求春节期间到她那儿躲一躲。表姐夫是当初母亲托人给表姐介绍的,出身贫农,还是“三八式”3老干部。他们那里,该是一处避风的港湾吧!到了天津,表姐一家对她们很热情。表姐夫念旧,一晚上一晚上开导母亲,还教给她很多应付激进革命派的方法。他说,归芯的父亲是父亲,你是你,又没有历史问题,整天战战兢兢干什么?只要占住理,就要据理力争,不要怕,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这一开导,母亲心里豁亮多了。原来,她也可以挺起腰板做人啊! 回北京又费一番周折。 火车站只卖给有北京户口的母亲车票,不卖给归芯。 表姐夫气得对售票员拍桌子:“人家是知识青年,在北京长大的,陪生病的母亲来我这儿看看,凭什么不让回家?”凭表姐夫的气势,才把回程票争取到了手。 1973年春天,父亲从湖北干校正式调回北京。 那年他六十六周岁,头发已然花白,剃着寸头,眼窝深陷,当年的书卷气在他身上已荡然无存。母亲藏不住话,他刚进门,就忙着把归芯的情况一骨脑儿倒给他。唧唧咕咕了一天一夜。父亲双眉紧皱,一言不发地听着。以后的好几天,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敲打椅背,两眼望天,仍是沉默,可怕地沉默。归芯曾是父亲的骄傲,是他最疼的女儿。他的一生已经划上了句号,现在,他未曾实现的希望就这样残酷地破灭,像一场从天而降的冰雹,把预料的好收成砸了个稀里哗啦。 父亲性格内向,他破碎滴血的希望只埋在心里。 大约过了六七天,他终于开口和归芯说话:“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他表情严肃,声调低沉。这氛围使不大的空间更加压抑,归芯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看来,她面临的是一场正式的精神拷问。“你需要冷静地分析当前的情况。第一,内蒙古是不能回去了。力争把户口办回来,找个工作。像我们这种家庭……”父亲迟疑了一下,嘴角泛起一丝她极为熟悉的苦笑,“有一个工作,能够糊口,也就该满足了,不要有非分之想。第二,既然你不能回内蒙古,就要认真考虑你和欧小敖今后的关系。如果,你仍旧坚持和他好,你在北京,而他呢,回北京的可能几乎等于零。他的前途只有两种:刑满释放留场就业或出来后回兵团。你能有决心重返兵团,甚至同他到劳改农场安家吗?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能不为你的将来考虑。当然,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偏要走独木桥,我们也没办法……”父亲深陷在眼窝里的两只眼睛穿透了归芯的灵魂,使她不寒而栗。归芯从头到脚变得冰冷,心不住打颤,无法再直视那冷箭似的目光,惟一的办法是低下头,一言不发。她不能想,也不愿想。回北京后,她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灵魂,人生在她眼里有如无底的黑洞,她几乎是一个向命运低头的瞎子,在黑暗中听凭命运的摆布。 父亲对她这个爱女要宽容得多,不像当初对眯眯那样绝情,没有逼她找对象,更没有威胁她,说出什么断绝父女关系之类的话。也许,他深知归芯倔强的个性,生怕把她推向反面。 又过了几天,他拿出几百块钱,主动提出带归芯去买衣服。年轻姑娘再压抑,爱美之心总是有的,她跟父亲去了商店。父亲一下子掏了近一百元,给她买了一件当时最时髦的大衣。面子是灰色的卡布,里子是长毛绒。以现在的眼光,穿上像个大皮球,可当时院子里的姑娘见了全都羡慕地砸巴嘴儿。父亲还给她买了一块墨绿色料子,快巴的确良的,到裁缝店给她做了一身套服。样式是归芯自己出的,按军装的样式,带着掐腰儿。她穿上立时显出身材的修长,走在街上,回头率颇高。当时,弟弟黑皮正回京探亲。他跟归芯上过一次街,第二次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她一块儿走。他说,走在街上,回头看他姐姐的人实在太多,看得他脸红心跳。 归芯听了这话,心却沉得发紧:回头看的人再多,小敖却看不见。 她的青春在漫漫黑洞中蹒跚而行,就这样被黑暗一点一点地蚕食……回北京以后,不知是不是吃药的功效,身体复原的同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她的体内躁动。漫漫长夜中她有时忽然醒来,会感觉那躁动像一团火球,在她的身体里蹿来蹿去,迅速膨胀,烧得她口干舌燥,简直要爆炸。不自觉地,她会把手伸向自己最隐秘和敏感的部位……一贯淑女的她竟也会走到这一步?热汗与冷汗混在一起。那一刻,羞愧难当的她真想大喊一声。她需要小敖,也许只是需要一个男人? 东方似乎露出一线曙光,北京安办终于向内蒙兵团发出了商调函。北京都同意接收,看来问题不会太大了。可没过多久,商调函竟被兵团退回北京。母亲唉声叹气,骂兵团太缺德,自己跑断了腿儿,到头来仍落个一场空。父亲阴着脸,用食指神经质地敲桌子,打断母亲的唠叨:“你懂什么!是民革的掌权派成心整我们。”他用手指着房顶,意思是说楼上的人事负责干部,“他们向安办和兵团使了坏……”归芯沉默着发呆。这当然是兵团故意整她。你不是躲在家里不回来吗?扣着你的户口不放,看你有什么辙!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人事干部把父亲找到单位谈话,说组织上决定,将父亲调回老家。并向他许愿,到了那儿,给父亲提成司局级,立刻在老家给归芯解决工作问题,将来还可以把所有的孩子都调去,这样,就可以全家团聚。天高皇帝远,离开北京,政策更是说变就变,外地的武斗曾经多凶啊,机关枪突突着,子弹满天飞!父亲的本意是怕回老家的。然而,他想了两天两夜,终于决定同意组织的安排。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再说,还可以带上归芯一块儿去,可以解决她一直悬着的户口和工作问题。归芯没有犹豫,立刻同意跟父亲走。老大不小了,总不能靠父母养一辈子吧,只要能脱离兵团,有个正式工作,到北极她都认了。父亲和母亲商量,可母亲坚决不同意。几十年来,父亲是母亲的导演兼总指挥,她一直看父亲的眼色行事,没想到,她这次竟然反抗。自打从天津回来,母亲的思想就开了窍。她对父亲说话的声气也变大了,天天念着一句话:“你是你的问题,我是我的问题。”说到回老家,母亲又搬出这句话:“你是你的问题,我是我的问题。我又没有历史问题,跟你离婚都可以,我就是不回去!” 不久,母亲上级单位的银行政治部也来人动员。一贯战战兢兢的母亲这次竟然不再害怕,还是一口咬定:离婚都可以,就是不回老家。政治部的人只好灰头土脸地撤离。 看来,她果真从表姐夫那儿学到对付这帮人的法子。他们是纸老虎,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回老家的动议就这样搁浅。 父亲的神经却变得高度紧张,似乎随时有绷断的危险。按精神病科的症状,该叫受迫害妄想的一种吧?他不许母亲和归芯同邻居说话。母亲喜欢串门儿,也喜欢邻居上门聊天。自从父亲回来,她的喜好就行不通了。邻居刚迈进门坎儿,父亲的脸立刻耷拉下来,就像人家欠着他八百吊。邻居们渐渐不再上门。更要命的是,邻居刚走,他就匆匆关门,然后激动地开始跺脚,手拼命挥舞,对母亲嚷:“你……蠢猪啊!她是来套你话的,你偏偏上钩!祸从口出,知道吗?”两人为此经常发生激烈冲突,有好几次还动起手来。 归芯的户口整整办了两年。两年中,时光在悄悄流逝。 回家,意味着有了归宿。可她的家坐落在火山口,岌岌可危。
天一黑下来,脑袋只要沾着炕,小敖就由不得自己了。 他会不停掰手指头,计算已过去的日子。快三年了,已是1973年夏天,他与归芯分离的时间竟长达一千多天。如果七个漫长的年头坐满,比两个一千零一夜都长。那时,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和归芯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 归芯要是能来看他就好了,但这只是奢望。干完活儿闲着没事儿,他只有一遍一遍翻看归芯给他带来的那本小相册。蓝色的封皮已被他沾满汗迹的手腐蚀得变了颜色,呈现一种惨淡的蓝绿,就像他今后的命运。他特别喜欢对着一张相片久久出神,那是“文革”前夕,他给归芯照的许多相片中他最喜欢的一张。归芯坐在太平湖边一棵树的枝杈儿上,穿一件黑色上衣,下面是玫瑰花儿的布裙。在黑衣映衬下,她的脸显得特别文秀,嘴角漾溢着微笑,眼睛里却没有欢乐。小敖总是久久盯着那两只眼睛发愣,研读着它们究竟在对他诉说什么。 一对在挫折与绝望中仍旧充满幻想的眼睛!现在,那里面的幻想已被洗劫一空了吗? 拍过照片后不久,一代文豪老舍先生因不肯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在太平湖里结束了生命。听说那湖已被填平,从地图上永远消失了。究竟有多少人像太平湖的命运一样,被粗暴的手从地球上抹去?每每看过照片后,他都急切地盼着读到归芯的来信,可一个月最多只能收到两封。他一遍一遍重读这些信,咀嚼着行云流水般的词句中透出的淡淡哀愁和对他的思念,知道她平平安安活着就好。由于不停翻看那些信件,纸已经变得又薄又脆,拿在手上,仿佛要变成蝴蝶,纷纷扬扬飞去。为了抓住这些蝴蝶,在心里背诵还不够,他把大多数的信都抄下来,抄在归芯送他的一个紫红色本子里。抚摸着它们,就像抚摸归芯光洁的皮肤,在幽暗的牢房生出许多遐想。 从最后一次分别,我就想给你写信。由5月一直写到6月,一封完整的信都没能写好。想说的话真多,拿起笔来又感到沉重无比,无论如何也写不到纸上……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下这样的决心,我感到很痛苦。在这亲爱的草原上,我生活了近五年,这里洒下了我的汗水,留下了我的青春……但只能如此,我不得不离开……我不知道生活的浪花将把我带向何处,不过有一点我清楚,人民用血汗养活了我二十年,我当然应当生活下去…… ……在我头脑里,终日盘旋的几乎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尽快离开!……可当真要离开时,我的心中却如此难过。我不是一个爱落泪的人。但和草原、牧民们告别时,我的眼泪却像决了堤的小河,不断地流着、流着……呵,草原!至死也不能忘记,不能忘记哟,在这峻峭的色勒奔哈达山顶,卡秋莎曾经眺望,眺望她心爱的小秃鹰在蓝天上,在蓝天上展翅飞翔和放声歌唱。但是,别了,如果是永远的,那就永远的别了。 ……我还记得,八年前你初次给我的印象。我在心里把你称为好斗的小公鸡:活泼、热情、无忧无虑、鲁莽、还有点儿不自量力……我希望将来见到的仍然是活泼、热情、勇敢的你。只是,那时你身上的弱点能够少一些,变得更加成熟。我不会再到内蒙古去看你了。不要说根本不可能,即使有这种可能,我也不会去。我不愿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你。它使我痛苦而受刺激。过去这样的相会已使我付出的代价太大。我只希望你随时想到,为了能早日出来为人民服务,你现在应当怎样学习、劳动与生活……而这将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知道你对我非常关切和牵挂。但我恳求你今后不要为我而烦恼、担忧和思虑。因为这会使我深深地不安与苦痛。你应当知道,现在关心(帮助)我的人很多…… ……你的心情对我影响很大。看到你能开朗,我也就放心了。鲁迅说:幼稚是会生长,会成熟的。年轻人在斗争和生活中喝几口水、跌几个跤子,并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从此躺倒在床上。有出息的人凌驾于失败之上,不是在失败之后变成庸人。 大家现在都变得很实际。生活,早些年却没有能了解它……恐怕,从我信中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不甚愉快的心情。但任何人都不能安慰我;碰破了头总得落一个疤,不了解生活总得付出一些代价。你要是明白这点就好了,也就会安然了。” “人世间有许多回忆是珍贵的,但就让他们保存在心底,不要轻易把两扇心灵的窗户打开吧!这样也许更好一些……我们不懂,我们又怎么能懂:人世间决不会在我们一代告终,我们可以不为个人不幸,而热泪涔涔,忧心忡忡。 看归芯的相片、读她的信、把她写的话一句一句抄在本子上,是小敖可以触摸归芯影子的惟一方式,是现实中他最大的精神享受。 劳改队有规定,一个人一月只能发一封信。木工车间的队长对小敖特殊照顾,睁一眼闭一眼,允许他随便往外发信。外面寄来的信,队长也不检查,直接就交给他。还常偷着问小敖:“有信吗?有就给我!”把他写好的信趁人不注意往兜儿里一揣,主动拿到外面替他去发。 凭心而论,这儿的大多数监管人员对他都不错。只有在基建队时,指导员总找他麻烦,嫌他写信多,扣着不给发。更可恨的是,他居然将归芯寄来的照片没收。小敖知道后,找他去要。他说替小敖收着,等刑期满了再还他。小敖好说歹说,他就是拉着一张长脸,死活不给。小敖急了:“操你妈,凭什么扣我的相片,我去大队长那儿告你!”他也是豁出去了,一边往外走,一边放开喉咙破口大骂。“好!你有种。走着瞧!”指导员在他身后阴阴地说。小敖命好,没几天,就被调往木工车间,指导员够不着了,可归芯的相片到底没还他。 归芯知道相片没有收到,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凭她的敏感觉察到出了问题。回信中她说,应当遵守监狱的规定,既然不让寄照片和小说,以后就不寄了。并表示要用理智战胜感情,以后小敖还要照片的话,她将以沉默对待。她大概觉得应该替小敖做些检查,以免又招来灾祸吧。她当然不知道小敖大骂指导员这出戏。如果知道了,她不知会怎么担心与内疚呢。 可她又怎能体会一个男人的心情,特别是连女人的影子也难得见到的健全男人的心情呢?劳改队,男女不关一处,女人简直是稀罕物儿。犯人若有时间想什么,那除了想家就是想女人。看不到具体女人,能够看到女人的照片就是最大的精神享受。每当小敖翻看相册时,同屋的犯人便都围过来一起享受精神大餐。一边看,一边还嘴里啧啧赞叹。这个说:“嗬!你女朋友盘儿(脸)还挺亮!”那个说:“行!你女人条儿(身材)挺顺!” 有一次,他们在外面干活儿,迎面碰到一群劳教队的,清一色是女人。劳教队的女人一般都是作风问题,北京话叫“婆子”。那一阵北京流行“拍婆子”,指得就是这些走在时代前列的少男少女。当时,在正经人眼里,那不叫摩登,而是耍流氓。但有一点,凡是称为“婆子”的,大都长得不赖,要不怎么在大街上招人惹眼呢!这一队人从小敖他们身边经过时,其中有几个还对他们搔首弄姿,撩拨得人心里痒痒得难受。走过去老半天了,大家还直愣愣往那方向瞅。忽然,像有人点了一炮,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议论。有的说这个好看,有的说那个不好看,足足品头论足了几十分钟。远水解不了近渴的一队女人,竟能让一堆饥渴难熬的大老爷们兴奋大半天。 长久以来,小敖对归芯的思念几乎都是柏拉图式的。非人的待遇似乎扼杀了他正常的性欲。 那一队走远的女人,特别是那几个搔首弄姿的,第一次使小敖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阳刚正盛的男人。他需要一个女人,他要归芯,不只是精神上占有,肉体上也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勃起。那天晚上,他失眠了。望着门口那盏若明若暗的孤灯,李白的一首《长相思》在他脑海中长久徘徊:“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他不绝的相思不在环境优雅的都市,不在诗情画意的田园。他不绝的相思在塞外,在严冬酷暑般的监狱。快三年了,他甚至连月亮也没有真正看见过一回,月中的嫦娥隔着千山万水,他又怎能得见?阻挡他们的不是温情脉脉的长天绿水,而是冷酷无边的沙漠荒丘。归芯的形象惟有刻在他的心田,出现于他的梦境。每当他将归芯揽入怀里,生怕她消逝得无影无踪的一刻,他会立刻醒来。那种相思之痛是真正的摧心裂腹之痛啊!朦胧中,他仿佛看到归芯就站在他面前,美好的胴体裸露着,浑身上下闪烁着一层圣洁的光辉。一股电流在他身体里流窜,一种飘飘欲仙的渴求充溢他的全身。他扑向那圣洁的光环,想要融化在那美妙的胴体中……男人和女人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也许能找到,也许一辈子找不到,而归芯就是他的另一半!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紧紧地结合成一体,向着美妙绝伦的高峰冲刺……那美丽无比的胴体却突然在他的怀抱中化作一道青烟……他往往大汗淋漓,无限遗憾地将双手紧铰在一起,真恨不得抓住自己的头发狂吼一阵。 他突然觉得,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只是为了能再见归芯一面,哪怕只有瞬间。
归芯回家不久,吟一带着对草原的爱与恨也回到了北京。他在草原再也无法呆下去了。 在上学的九年中,他有六年住校,冷冰冰从学校出来,对谁都没什么感情。但小敖毕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心底对小敖始终存着一份儿温暖。小敖被抓前,俩人曾大吵一场,还没来得及和解,小敖就进了“三招”。小敖为此曾后悔不迭,吟一在外面也一直内疚。 直到小敖到达呼市监狱,有了通信的权利,他才遂了心愿,给吟一写去一封道歉信。吟一收到来信,立即给他回信,在表示内疚之后,吟一说,小敖“一直对他的帮助很大,不仅是对左倾的正视,就这件事(指打李树人的六一事件)本身的教训,也是没法说的帮助”。 就这样,小敖心中的疙瘩解开了。可是,吟一心里的疙瘩却无论如何解不开。他这人有性格缺陷,平日比较偏激,爱夸夸其谈,总喜欢不着边际地遐想,甚至可说有救世主情结,却又眼高手低。在草原时,归芯就多次当面批评他,称他为罗亭。此时,他对自愿到牧区已经相当后悔,感觉是一种失败的选择。牧区生产方式极其落后,知青根本无力改变,甚至沦为了廉价劳动力,几乎是在浪费自己的青春;想要关心一下国家大事,没承想却险些成为反革命……种种挫折与极度失望使他在关键时刻精神上扛不住了,按后来的话说,叫做心理承受能力不强。兵团保卫处又曾重点怀疑他,说他是反革命集团坏头头的接班人。要不,怎么大家都管他叫“活佛”,不叫他的大名呢?背对背办了一个月学习班,除听说他长得有几分像电影《农奴》中的活佛外,竟一无所获。不知这场查无实据的审查对他有无刺激?也许,小敖成为打死李树人的主犯,在他潜意识中一直感到内疚?当初,是他找上门去叫小敖的,现在,他却没有勇气主动背负起该承担的责任。在给小敖的信里,他说“忠厚是一种非常优良的品质”,而他却没有勇气忠厚。于是,他在心里不停责备自己,“奸滑是坏的”,认为自己“是劣等的一类”。从学习班回来,归芯与他的接触越来越少。再见面时,他的精神已不正常,变得开始怀疑一切。 连部让他运过一阵草,后来又恢复了他放马的权利。 再次当马倌儿,他却觉得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为什么狼总是跟着他,专吃他马群的马驹儿?就像狼专吃归芯她们几个人的羊一样,狼怎么变得跟狗一样了?这里面有没有必然联系,是谁在控制呢?他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监视他,在他睡着时将监视器埋在了他脑子里。他甚至认为安过两次,要不然怎么他有两次发高烧,嗓子像是被划破了的感觉?放马时,他到三个大队的书记东里布家串营子,恰巧就碰到师部看守所的看守住那儿,怎么这么巧?他只有苦笑着对倪永说:“本人甘拜下风,从此不过问政治。”在给小敖的信中,他还说“在这美丽广阔的草原,过一种近似空门的生活”,他“再也住不下去了”。 就这样,吟一和归芯在北京又见面了。物是人非,都有一种异常苍凉的心境。可对归芯来说,能见到小敖最好的朋友,哪怕他生了病,也总是一种安慰。 第一次见到吟一的妈妈宋阿姨,归芯觉得她的脸庞、眉眼儿长得实在有几分像画中的观音菩萨。特别是眼神中的善解人意,微笑时的恬静,说话语调的详和,更叫人联想到她与菩萨的神似。“文革”当中,人们或是直接被卷入风暴,或是间接受到冲击,几乎无一能够幸免。人们的眼神往往闪烁不定,甚至走路的步伐都透露出畏首畏尾,像被围猎中吓得无处躲藏的兔子。吟一家的亲朋好友几乎都是老干部,受到冲击无可避免。归芯听他说过,他家的一个亲戚是某部援越总指挥,比他父亲级别更高的副部级干部。从越南回来不久,“文革”开始了,在运动中竟被活活打死。吟一的父母都是一家颇有影响力的报社的干部,当时,这家报社紧紧攥在中央文革手里,正是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宋阿姨是群工部干部。群工部是专门负责群众来访与来信的,将认为有价值的材料收集成简报,上报中央或批转有关部门。在是非之地中的是非之地,要说心里不紧张、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宋阿姨给人的印象是遇事不惊,始终保有那份难得的恬静,对落难人的悲悯,人性的至善。 由于有病,吟一变得十分情绪化,有时不怎么说话,有时又特别激烈。那时,他老爹已官复原职。起因于周总理到他们报社,在全体职工大会上,总理说:“××同志,你站到前头来!”就因为这句话,他老爹很快被解放了。可吟一一直瞧不上老爹,对他的评价是“我老爹是个机会主义者”。在归芯面前,一开口,他必是讥讽和骂自己老爹。说老头子歪嘴儿和尚念经,没理论水平;他嘴上说自己的原则是不结党、不结派,实际是非常自大,上台后谁都整,结果搞得孤家寡人,没一个朋友;老头子说张春桥、姚文元他们不听总理的,他与他们闹矛盾,实际上也没少跟着跑……吟一讥讽说:“你看他负责的报纸天天登的什么烂玩艺儿!推出的黄帅、张铁生之流都跟他有关系。整个一个吹鼓手!搞了一辈子报纸,有什么理论水平?我看只有改标点符号的水平!” 自从林彪事件出来,从小到大灌输给归芯的信念一下子发生了动摇。 从前,她认为报纸上说的就是真理,现在,她也不再那么相信那上面的话了。 吟一说得有道理,报上登的经常是糊弄人的破玩艺儿。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损张铁生他们,宋阿姨在旁边听着,一点儿不恼,仍是慢声细语对儿子说:“你爸爸也有他的难处,别用这么刻薄的话说你爸爸啊!”等吟一出了门,她就放低声音对归芯说:“这孩子认为他爸爸迫害他,两人总吵。”她不谈政治的事儿,却关切地说起儿子的病,以及怎么给他治疗。宋阿姨让归芯劝劝吟一,让他乖乖地配合医生治病。 归芯特别爱听宋阿姨说话,觉得她一定特有人缘儿。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听起来叫人舒服,就像一帖清凉去痛的膏药贴在千疮百孔的伤口,创口虽不能立即愈合,但疼痛却会锐减。即使宋阿姨的观点与你不同,你也会觉得,她只是在和你讨论与商量事儿,甚至在话家常。语调中,那种对人的关切之情总是满满地溢出。 归芯忘不了宋阿姨讲起的一件事情。那年,她们到一个边远山区作调查。 那儿的老人一生只见过一回国民党时期的县太爷。看见她们,还以为是国民党的县太爷又来了呢!宋阿姨感叹:“作为党的干部,我真觉得不是滋味!都解放这么多年了,那儿的老乡却分不清是国民党统治还是共产党统治。这次写内参,我把这些也写上去了。”她的目光里充满内疚,是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自然流露。 谈天说地时,宋阿姨了解到他们队知青的情况,她没说一句责备孩子们的话。她说:“我们是支持孩子经风雨见世面,到大风大浪里去闯的。但是,不能让孩子们把脑袋都闯没了啊!”归芯想,要是自己的父母也能说上这么一句有人情味儿的话,对自己会是多大的抚慰! 一天,正吃中饭,宋阿姨敲门进了归芯家。她把归芯叫出门,说有话对她讲。一边在路上走,她一边对归芯说,通过吟一及对乌兰队知青的多方接触、了解,特别是通过革命给归芯的信,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对草原的无限深情,包含的巨大痛苦,让她和吟一的爸爸又感动又难过。革命是老红军的后代,完全可以和她的兄弟姐妹一样,走后门去参军,她却毅然选择了艰苦,结果是遭受迫害,几乎达到精神崩溃的程度。吟一也是,本来一个好好的孩子,回来却成为精神病人。乌兰队通共二十多人,抓的抓,疯的疯,就没剩下几个好人了。上山下乡是毛主席指出的大方向,迫害知青就是犯罪。吟一的爸爸和她商量了好多天,认为应该写个材料连同革命的信,一起上交中央。中央看到知青坚持上山下乡的道路,兵团却迫害他们,特别是一个老红军的孩子落到精神几乎失常的地步,一定会重视的。“你看,吟一已经病了,他根本写不了。”宋阿姨充满希望地看着归芯,“这件事你能不能承担下来?”一片黑漆漆的天空,被一道闪电划出一线光明,归芯的心激动地狂跳。很快,她的心又沉下去:“阿姨,我一个人行吗?现在,我的脑子也不灵了!”“北京还有雅颂他们,你和他们商量,大家一块儿写嘛!”宋阿姨和言悦色地鼓励她。“行,我去和他们商量。”归芯同意了。 她要拼命抓住这线光明,哪怕是一场虚幻的梦! 她找到闻起的妈妈王阿姨,约上在北京办困退、已回家的雅颂,三个人一起商量这事儿。王阿姨快人快语,一个劲儿鼓动归芯:“行,你一定行!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雅颂也摩拳擦掌,表示要和归芯大干一场。归芯觉得自己的劲儿越鼓越足,心里好感动。雅颂对小敖真够意思!归芯知道,她心里还一直有小敖,但往事早已划上了句号,归芯不嫉恨她。现在,她还真打心眼儿里佩服雅颂呢!瞧人家,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却思前虑后、犹豫不决。做人就应该像她,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希望之火在归芯心中燃烧。吟一的父母能把材料写进内参,送到任何一个他们想送的中央首长手里。小敖他们是冤枉的,只要材料能写清楚,他们就有希望得救。 第二天,归芯和雅颂相约在前门见面。 不知为什么,雅颂今天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抖擞。她说:“我父母说,现在的形势太复杂,不让我掺和,希望你也仔细考虑考虑……”归芯的脑子“轰”的一下响起来,心里全乱套了:“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就我一个……”吟一当然是支持她的,可是,他现在有病,能指望他什么?雅颂这一打退堂鼓,谁还能帮她,给她鼓劲儿和出主意?连拘留证儿都敢抢的小辣椒都退却了,她这弱不禁风的窝囊废还能做什么? 雅颂走了,留下心乱如麻的归芯,望着太阳底下自己孤独的影子发愣。 如果她也退却,小敖就只能在监狱呆上整整七年,漫长的七年啊! 她一只柔弱无力的手,几乎不可能够到天上的光明,可如果放弃机会,不把手伸出去,她会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悔恨中煎熬终日? 她的脑子里突然迸出《精卫填海》中的精卫,那个在海中淹死的可怜小姑娘。她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以一只小鸟之身,妄想填平浩淼无垠的大海……她的力量总比一只小鸟强一点点吧?伸出手来,拼着命够一够,哪怕只能触到一丝光明,她也该试试!
归芯渴望有人帮她一把,她忽然就想起了卢吉善。 在她最绝望时,吉善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小敖被判刑的事儿,过去,他从未与他们联络过,这时却给归芯写来一封信。其中,有一句话叫归芯特别感动:“记住我说的一句话:人不会总倒霉的。”那一刻,归芯理解了什么是永远的朋友。永远的朋友,在你幸福美满的时刻,躲得远远的,悄悄为你祝福;永远的朋友,当你陷入愁苦和灾难时,他会主动跑来,义无反顾伸出援手,替你抹平心上的伤痛。 吉善是她和小敖的高中同学,也曾是归芯的好友梦笑的男友。高一,吉善和梦笑同在郊区一所中学读书。梦笑是有名的才女。初中时,因一篇习作被选入《中学生作文选》,很出过一阵风头。吉善一直喜好文学。梦笑的才气、特别是那超凡脱俗的高贵气质令他倾心。他曾大着胆子给梦笑写过一封信,兜着圈子对她表示了一点点爱慕之情。其实,信的内容无非是对她文采的赞赏,表示愿意与她交个朋友,今后在文学上多多探讨之类,男女之情是一个字也不敢提的。可梦笑拿着这信却像捧着个热山芋,有点儿激动,也有点儿害怕,不知该怎么办。 梦笑没有家长可以商量。她浪漫的母亲已经再婚,跟着失而复得的初恋情人去了浙江。梦笑的母亲是1938年为逃避包办婚姻投奔延安的。临走,与情人商量好,在八路军办事处附近集合。当全体投奔革命的热血青年都已来齐时,独独不见情人的踪影,不知是什么阻碍了他。不能够再等。从此,这对情人天各一方,失去了联系。革命队伍中,她母亲又一次爱过,那爱同样没有结果,被日寇的子弹夺去了男方的生命。后来,经组织介绍,年轻漂亮的她服从革命需要,嫁给比她大十岁、只见过两次面的首长。她母亲上过高中,从小好舞文弄墨,写个诗啊歌的。首长虽然长得英俊威猛,却讨厌花呀草儿的:“什么诗啊,花啊,草啊,整个一个小资产阶级情调嘛!”两个人没有感情,只履行着生儿育女的职责。解放后,她母亲终于实现自己的理想,在一家文化杂志社任主编,有时还发表些诗作,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诗人。她父亲则成为某市市长。那会儿,他已不再批判小资产阶级情调,而是狂热地爱上了京戏,捧红过本市好几位名角儿,当然都是女的。本来就没有共同语言,这一下母亲更忍无可忍,两人终于闹到离婚。她父亲也乐得一拍两散,那就又可以娶一个更年轻漂亮的京戏演员了。据说,她父亲跟京戏演员的轶事,也曾传到主席那里,老人家私下里批评过,她父亲是腐化典型,但终究只是撂着,没做处理,只是仕途到此为止了。她母亲虽已不再年轻,文化人总是充满罗曼蒂克。不久,又和一个老干部兼知识分子结过一回婚,等于发了一次昏,除生下一个孩子,还是找不到感觉。又以离婚告终。原本,就想一辈子独来独往了,命运却让她碰到了初恋情人。已经四十岁的人,却有一颗年轻的心,不顾地位悬殊,不考虑几个儿女正在北京读书,她毅然抛弃了大城市北京,将孩子们送到学校寄宿,追随只是普通老师的初恋情人去了浙江某城。梦笑和弟妹们留在北京,家里由一个没文化的寡妇姨娘照料,梦笑成为家里说了算的老大。 当老大的感觉不错,可现在收到这种信,十几岁的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独自应付。想找个过心的朋友说一说吧,归芯离得太远,她只有拿着信去找自己的邻居——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发小”(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商量。“发小”对梦笑有种病态的友情,一直想独霸她。当初,看梦笑和归芯紧粘乎,她一直耿耿于怀,像个情人似的,给梦笑写过好几封伤感的信,还争风吃醋地落过不少泪。一看这信,她就急了:“还不赶紧交老师,留着准备挨整啊?”梦笑反驳说:“人家也没歹意,这不是卖人吗?”“发小”分析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阶级斗争抓得这么紧!你出身好,可那个卢吉善不是出身职员吗?保不齐家里就有问题。到时候因为这封信,联系他的出身一整,你又包庇他,还不惹祸上身?你还能入团?”“发小”算摸准梦笑的脉搏了。班里已经风言风语传着吉善对她有意,把他俩的事儿描得有鼻子有眼儿。还是保自己要紧。第二天,她就将信交给了老师。 紧随其后,班里对该不该看《红楼梦》展开辩论。 坚决反对看的,都是团干部和班里的骨干。大多数人不说话,吉善却跳出来,与这帮积极分子争。 梦笑虽心里赞成他的观点,觉得那些人有神经病,可她正在申请入团的节骨眼儿,能不察言观色吗?沉默是金,还是不开口为妙。 你想,吉善有这两档子事儿,能有好果子等着他吃?班主任和团支部终于整得他待不下去了。最终,他转到了小敖和归芯他们学校。 对于吉善的走,梦笑一直内疚。班里的积极分子们都是又乏味又假正经的一帮人。“文革”中,做了逍遥派之后,梦笑开始常与归芯、小敖一起玩儿。这时,她才听说吉善跟归芯居然在同一所学校,问小敖认识不认识卢吉善。“卢吉善呀?认识,我们还一派呢!”梦笑立刻求小敖约上吉善,四个人一起去滑冰。 冰场上,看到几年没见的梦笑,粉面上的微笑如桃花般绽开,轻盈地向自己飘过来,吉善的心立刻软了。既然是逍遥派,谈情说爱就不再有忌讳。那时,小敖和归芯公然出双入对,梦笑也没了追求进步的想头儿,开始了与吉善的热恋。两对情侣,有时各玩儿各的,有时又泡在一起。那是吉善一生中最美妙、最难忘的时刻。 梦笑已经和小敖混得很熟。吉善不在时,她曾不住缠着小敖问:“你说,我和他合适不合适?”小敖不会糊弄人,只能实话实说:“我看,你们俩不太合适。”何须小敖戳破这层窗户纸,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两人的反差太大。 梦笑五官透着大气,脸色鲜亮,身材丰腴,像一枚剥了皮、水灵灵的荔枝,恨不得谁都想吞进肚里;吉善则五官小巧,脸色晦暗,瘦骨嶙峋,似一个没有长成、就被太阳晒蔫儿了的苹果。梦笑由于缺少家教,又是正牌儿高干子弟,有一种张扬自我的傲气,也少规矩。吉善自幼被诊断为癌症,经过放疗元气大伤,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也许从小被病痛折磨,深懂吃苦的滋味儿,对人充满同情,眼里少有自己,总是别人。加上父亲中规中矩,整日在他耳旁絮叨这不行那不行,做人行事就不免讲规矩要理数,这些虽给他的气质、面貌添了几分忧郁的知识气,但让人觉得他活得特累。归芯心里曾想过,梦笑找吉善,说不定只是出于空虚与歉意?但她没说出口。吉善那么善良,又那么病病歪歪的,这话太伤他的自尊。 小敖跟着归芯去内蒙古时,吉善和梦笑都留在北京没走。临走,吉善借了一台照相机,给四个人留影纪念。在初冬的阳光下,一个较丰满的美丽女孩儿昂着头,倚着自己的心上人有些张扬地笑着,被倚者有张较成熟的脸,脸上的微笑竟露出愁苦。一个略显纤瘦的秀气女孩儿半低着头,忧郁地扬起嘴角,在没有完成笑容的瞬间被定了格。她的身边立着个朝气蓬勃的半大小子,穿着军装,一脸天不怕地不怕地张着嘴,与面露愁苦的大哥哥形成强烈反差。这是他们四个人留下的惟一一张合影。 在内蒙这几年,归芯偶尔与梦笑有书信往来,知道她留在北京当了小学老师。吉善身体不好,插不了队,只能在家泡着等分配。两个人的关系怎么样,归芯没有问。都是她朋友,她当然希望这场恋爱会有好结果。 1969年,归芯回京探亲,母亲有点摆功地告诉她,梦笑由她和沈阿姨做媒,刚结婚,男方的条件不可多得。看来,梦笑与吉善到底吹了。 没几天,梦笑来看她。人整个瘦了一圈儿,眼里有种与她一贯的作风极不相称的惊悸。她冲归芯笑笑,然后回身对归芯的母亲扬扬头说:“知道吗,伯母还是我的大媒人呢!”“早知道了!结婚也不请我吃喜糖,真不够意思!说起来我也得算半个媒人吧?”“带来了,带来了!今天我就给你补上喜糖……”梦笑有些强颜欢笑。归芯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做新娘的女人往往一脸幸福,脸蛋儿透着晶莹的红润。梦笑的脸色却是象牙般的苍白,并隐约泛黄。她忍不住对梦笑说:“你怎么这么瘦啊?你胖点儿好看。有什么心事啊,过得怎么样?”梦笑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我请你吃饭。”两人刚一迈出门槛儿,梦笑脸上的微笑就飞走了,两条修长的眉毛痉挛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可恶的卢吉善可把我害惨了……”于是,她向归芯讲述了他们在北京发生的故事。 当时,留在北京的两人确实好得如胶似漆。梦笑分在郊区小学教书,吉善一直在家待着。他买了张郊区月票,差不多天天接送梦笑。学校附近有座不高的山,遍布翠柏青松,郁郁葱葱中掩着山后的墓园。两人在附近漫步,吉善曾指着墓地对梦笑说:“等我死了,我要埋在那里,天天看着你走进学校。”梦笑觉得这念头很荒谬:“我也许没多久就调走呢!”“那我也要埋在那儿,看着我们手牵手一起走过的路……”为见面方便,梦笑后来住到吉善家里。讲到这儿,梦笑连忙向归芯解释,你可别误会,我们没有住在一起。梦笑这人生活上大大咧咧,从来不会家务。吉善是个大孝子,看着母亲里里外外忙活,就经常插手帮母亲干活儿。可一回身儿,总瞧见梦笑在当大小姐,心里自然有些别扭。为此,两人闹过几回。不久,大小姐的脾气真犯了,一甩手回了自己家。 见到“发小”,梦笑叙述了她与吉善的摩擦。“发小”皱紧眉头说:“也不知你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条件这么好,偏要自己作贱自己!他一个普通职员的孩子,妈妈是家庭妇女,本人身体又这么糟,连工作都没有,还不知能活几天……”“发小”的话犹如警钟,震得梦笑头皮发麻。冷静下来的她,好比手里端着一面冷光四射的照妖镜,将吉善的毛病放大得越发仔细与狰狞。想想吉善也着实可气,自己条件那么差,还要对她吆三喝四。“还犹豫什么,和他吹!”不知是“发小”的话在她耳边响,还是自己的声音在心里说。就这样,梦笑下决心与吉善吹灯拔蜡,给他写了一封绝交信。 一个月后的星期日,那是个炎热的夏天。 梦笑一个人在家里看书。吉善敲门进来。一开门,吉善就走到梦笑身边,眼里有种奇怪的神情,将他蜡黄的脸都点燃了。他说:“你我和夫妻也就差着一点儿,我心里是怎么对你的,你也该清楚!我……太在乎你了……就让我的鲜血……来证明我对你的感情吧!”他的声音慢慢的、轻轻的,仿佛在说着别人,说着遥远的往事,与自己毫不相干。突然,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水果刀,猛地往自己的胸口刺去。血一点一点从吉善的蓝衬衫上渗出来,梦笑吓傻了,浑身哆嗦着差点儿没溜到桌子底下。一向为别人着想的吉善捂着胸口照旧在微笑:“放心吧,我不会死在你屋里!我就说是被流氓扎的……”声音有点儿发颤,他慢慢向外走。 这事儿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心惊肉跳的梦笑立刻去敲“发小”的门。 “发小”赶紧拉着她去追吉善,陪着他来到最近的医院。到了急诊室,医生一边处理一边说:“真悬,只差几毫米就刺中心脏!小伙子真够命大的……”护士在一旁叽叽喳喳的:“报案了吗,报案了吗?”三个人都不搭话,就像吓傻了。 这事儿到底蒙混过了关。但是,梦笑却觉得她的生活被彻底揉烂了。每到天黑时分,她的眼前便会出现吉善捂着胸口微笑的图形。从此,她得了失眠症。她开始对吉善又恨又怕。恨他毁了她的生活,竟让她洁白无瑕的生活染上鲜血;怕想起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从吉善的衬衫渗出来的情景……这时,“发小”劝她,对吉善得讲点儿策略,慢慢冷却,叫他的心死。否则,怕他再想不开,又作出什么糊涂事儿。“发小”的出谋划策还真管用,梦笑又硬着头皮与吉善来往过一段,但总没好脸色给他,没事儿也找碴儿吵一顿。无望地看着一颗心再也不能挽回,吉善的心真死了。他们终于分手。那以后,梦笑像赶集似的找对象,她怕吉善回过味儿来,还来纠缠。谈了几个,终于找到一个众人眼中条件好的,匆忙结婚。男方除了大几岁,风度气质有点儿掉渣儿,别的硬件都不错。出身没的说,政治条件好,学历呱呱叫,少年老成,还当过大首长的秘书,正所谓前途无量。最难得的是他还特谦虚谨慎,从不整人。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梦笑言谈话语之间,嫌他太没情趣。所以,梦笑就更恨吉善,说他把她坑了。要没那么一档子糟心事儿使她想尽快摆脱,能这么掉了魂儿似的赶紧找男人吗? 听了这个故事,归芯更同情吉善了,可又觉得他太糊涂。 第二天,她立刻去看吉善。吉善还是老样子,没继续憔悴。他告诉归芯,他已经被分配到一家集体小厂,工作了近一年。归芯婉转地劝他,说他和梦笑本来就不该走到一块儿,那只是场历史误会。吉善说,他其实早想开了。就是为了母亲,他也决计不会再犯糊涂。归芯问他:“听说梦笑结婚的事儿吗?”他点头,一脸平静。 忽然,他拿出许多放大的照片让归芯看。 归芯一张张翻着,差不多都是梦笑。看来,他还是不能忘记! “这些相片都送给我吧!”归芯要求。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摄影,我是把它们当做没有生命的作品保留。”他的声调中真的不带任何感情。他将照片摊得满床满地,一边抽烟一边谈自己的生活:休息的时候,和朋友们喝喝酒,到郊区玩儿,他还交过好几个女朋友,有的甚至为他做过人流,但都没有结果……谈家常的语调,像述说不相干的第三者。吉善过去不抽烟也不喝酒,对女人更是认真,什么时候变得玩世不恭了?这不是在作贱自己吗?照片上梦笑飞扬的笑容,随着烟雾飘向屋顶又跌落沉埃。归芯的心有点扭曲着痛起来。他真能够忘记梦笑吗?烟、酒和别的女人,是否是他涂抹疼痛的麻药? 回内蒙古前,又见过吉善几次。归芯发现,他的善良没变,对哥们儿仍旧那么推心置腹,像个知心大哥。到他小屋的人一拨儿接一拨儿,其中多是诉苦之辈。他特别善解人意,人家苦恼他也苦恼,人家愤怒他也愤怒。当时,归芯的脑袋瓜儿里突然迸出一个念头,觉得他像个垃圾桶,人们也不想想他这个桶结实不结实,就拚命往里塞;吉善也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容量究竟有多大,就不自量力地接纳向他倾倒的一切垃圾。一颗受伤的心,一副见风就倒的身体,吃得消吗?长时间这样下去,只有把自己撑破。归芯劝过吉善,他只是温和地笑一笑说:“我不会说不字。” 这此回北京后,她又去找吉善。吉善夹着烟卷,瘦削的手指已变成焦黄色,烟气满屋子缭绕,她忽然觉得很温暖。吉善让她将两套工作服和一包巧克力寄给小敖。他说,工作服结实,经穿。在监狱里一定吃不饱,含两块巧克力顶时候。 吉善就是吉善,喜欢雪中送炭,不愿锦上添花。 这一次,为写状子的事儿,归芯决定去和雪中送炭的吉善商量。 他一定会帮她,给她当个好参谋。吉善看过那么多书,文笔一定好。有吟一的父母,有闻起的妈妈,还有她的朋友吉善,她不会孤独。到了吉善那儿,他果真鼓励归芯写上告材料,还一口答应帮她修改、润色。太阳又在归芯的心里露出一角儿。 但写材料如同地下工作,在家里绝不能让父母知道。 办这事儿需要空间,幸亏归芯也算有了自己的小小空间。组织上决定父亲不去干校后,变勇敢的母亲去找过父亲单位。她说,归芯已经老大不小,三口人挤在一间房子里,实在太不方便。再说,归芯的姐姐不久也要带着孩子来探亲,总不能让她住到大街上吧?母亲去过几趟,还真管用了,单位决定拨出一间房,让归芯和邻居的女儿同住,算是暂时的集体宿舍吧。 那些天,归芯推说自己头疼,总躲在集体宿舍不起床。等邻居的女儿一走,她就铺开纸,赶紧趴在床上写。那感觉像是做贼,又有点儿搞地下工作的悲壮。一听到声音,她便慌里慌张将纸塞到铺底下。等人走了,再接着写。这样大约过了十天,写了满满十几张纸,她立刻将初稿拿去给吉善看。吉善当场拍板,觉得写得挺清楚,只是有点儿突兀,需要一个前言。吉善自告奋勇,答应替她写前言。没过两天,前言写好了。吉善的文笔果真好,前言写得铿锵有力,犹如画龙点睛,使整个稿子连成一气,给人的整体感觉确实不一样了。回来后,归芯又进一步修改、誊写了几份儿,又过了大约十天,终于大功告成。上告材料交给宋阿姨那天,她轻松地在街上漫步,甚至觉得头顶的天空也比往日蓝。 总算为小敖尽了一点儿力。她不敢抱太大奢望。 翘首等待着,像虔诚的信徒向救苦救难的菩萨顶礼膜拜,盼望着奇迹出现。听宋阿姨说,材料交上去的时候,除归芯的上告信、革命的信件,还有吟一爸爸给中央写的一封明确表态的信,希望中央能派人去复查这个处理不当的案件。后来,材料一直送到李先念副总理手里,又批转到北京军区。最后果真派出了一个调查组。 在那特殊的历史年代,能够派出这样的调查组已经属于奇迹。 要是没有吟一父母的鼎力相助,决不会有这个奇迹。
1973年3月份,小敖一连收到吟一的两封信。 他说自己正在办理病退手续,老爸目前还在台上挣扎。并说:“我一直不能很有办法解决我们的问题,一直听任天命,现在仍在努一点力。”另一封信又说:“后门,大概你不了解是怎么回事。这些,都等你见到自由之风的时候就明白了……”吟一的来信总是充满着吟一式的语病和哲理。他没头没脑地说到“后门”这个词,而“自由之风”这四个字又那么诱人,甚至扎得他的眼睛发疼。他用笔一次次在这四个字的下面画上重重的道子,差点儿没将信纸扎破。琢磨了好几天,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也怪,凡了解他案情的难兄难弟都众口一词,说你小子八成儿在这儿呆不长,不就是仗义,替别人背黑锅吗!可呆不长,他里里外外已呆了近三年。监狱的墙虽高,到底挡不住风,惟有风能自由自在来来去去。或许这“自由之风”指吟一或归芯要来看他? 两人都没来。闻起的妈妈却来呼市监狱探监了。 王阿姨是见过世面的。她和闻起的爸爸都是老银行,在香港常驻过。她挨整挨得挺惨,“文革”初起曾被剃过阴阳头,属于怎么整也不低头的那种刚烈女人,整来整去最后也只能把她挂起来。如今,她已从干校回到北京,正在家里养病,当然就要来探望多年未见的儿子了。到劳改队后,她首先去拜见监狱负责人。事先,她已在呼市疏通好了关系,找到了监狱负责人的战友。与负责人一接上关系,她又与应召前来的指导员、队长一通拉家常,拉得挺热乎。闲聊中说起自己的父亲是1930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闻起的爸爸1938年参加革命,自己是抗战后加入的革命队伍,而小敖的姥爷资格更老,20年代就加入了共产党。聊得监管人员对小敖和闻起的家世不由肃然起敬。是啊,这两个孩子都是革命后代,不过是由于年轻犯了错误。趁着他们心里的热乎未退,她赶紧提出,除了看闻起,还想见见小敖。一激动,政策也就灵活机动,他们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王阿姨从未见过小敖。一见面却激动地拉住他的手久久不放:“这么多年,闻起多亏了你。不是有你,他早不知道去哪儿了……”王阿姨是诚心诚意感激他。不是他不要命地领着一拨人护着闻起,“反革命杀人犯”可能早被枪毙。 临走,王阿姨把归芯捎给小敖的炒面递给他,又硬塞给他十元钱。素不相识的王阿姨居然给了他十元钱,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拿着那张钞票,感动的同时不由心里泛酸。归芯已经回到北京,户口办了一年多,还没见踪影,工作更是无着落。没有收入,最多给他寄几本书、几斤炒面之类,不可能给他寄钱。临离“三招”前,小敖曾给父亲写过一封信,想要一些信纸与信封。要的东西没寄来,却招来一顿教训。要是妈妈还活着,他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 天下的事就这么怪,亲生父亲一毛儿不拔,却总有人对他这么好。 他前后到盟里外调过几次,每次都去归芯四姨家住。四姨夫因是机关的小头头,正被关在牛棚审查。他一到那儿,就忙着挑水、劈柴。说说笑笑,弄得一屋子欢声笑语,不知不觉,四姨几乎把他当成儿子看待。他出事儿后,四姨没嫌弃更没害怕,照样写信鼓励他,做炒面给他寄去,还省出钱邮给他。甚至两个小表妹也给他写过信。大表妹还将自己的零用钱攒起来,让妈妈寄给小敖哥。 四姨和王阿姨是他走背字儿时对他雪中送炭的两个人。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一辈子忘不了。 王阿姨来了又走,像一块石头投入了一潭本不平静的水。小敖隐隐约约觉出,似有什么事情在发生。那几天,他特别思念姥爷。他一连给归芯去了两封信,让她设法与姥爷联系。11月中旬,归芯终于来信说:“我没有条件见你姥爷,也就不可能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也总算尽了一点努力,只是看来效果不大。” 大约十几天后,正在木工车间劳动。中队指导员进了车间,来到他身边说:“欧小敖,有人找你谈话。”平时,见了他必定说说笑笑的指导员,今天怎么一脸严肃?像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比平日快了许多。两人往外走,指导员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悄悄拉拉他的胳膊:“来人找你谈,有话就说出来!平常跟犯人说,顶什么用?”那一瞬间,他心里暖烘烘的,对指导员好生感激。这是在偷偷跟他交底儿啊! 如果不知道是怎么一档子事,谁敢乱说乱动!闹不好,还会扣上认罪态度不好的帽子,甚至加刑。吃一堑,长一智,他的警觉性见长。 监狱办公室坐着两名现役军人。他们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但态度挺和气,看样子没恶意。他们叫小敖坐下,让他把自己的案情说一说。他没敢把整个情况彻底兜出来,只大概说了说。他闹不清这两个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这大概一说,也足足说了将近三个小时。对于李树人之死,小敖最后仍强调:他是大队长又是乌兰队知青头头儿,对这件事儿,当初他是有能力制止的。可是,他没有主动阻止,反而积极参加,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他理应负主要责任。无论何时何地,你让小敖推卸责任,他永远做不到。两个军人一边提问,一边记录,偶尔还点头,但未作任何评论。临走,还是没说出是从哪儿来的。 他兴奋了好几天。立刻将这消息写信告诉归芯。他已经不再怕吃苦受委屈,可是,坐满了七年牢房,他从此就是一个劳改释放犯,还能有什么政治生命?一直生长在革命家庭的他,将政治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1974年还差十几天的时候,归芯来信了,说:“关于调查组的事我早已知道。看到你有关政治生命的一段话,我真是心中感触颇深。但人的主观愿望和客观实际往往有一段距离。因此,希望你在正视现实的同时,尽量用自己的主观努力来争取问题向好的方向转化。总之,不会再向坏的方面转化了。”看完这封信,他真是后悔,当时应该放开来说。然而,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他调查组的来龙去脉,叫他如何能放心大胆地说?因此,他心中特别感谢中队指导员。如果没有指导员事先向他透信儿,他可能什么也不会说,那就只能遗憾终身了。 一切又归于平静,新的一年来临。 新年那天休息,小敖几乎打了一整天篮球。 傍晚,累了一天的他仰面朝天躺在炕上,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大队长进来了。坐着的站起来,躺着的坐起来。大队长点着头走到小敖身边问:“干什么呢?”“打球儿累了,没事儿躺着呢!”他胡噜胡噜脑袋坐起来。大队长按住他:“躺着吧,躺着吧!快了……快了……”没头没脑说着这句话,大队长走了出去。“有戏,小敖!”“这话里有话。新年后你八成要出去了!”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 1月下旬,中队指导员来找他。指导员使劲拍一下他的肩膀,说:“可盼到这一天啦!你们兵团来人了,通知你的刑期改判为三年。现在你移交工具,准备回家吧!”指导员脸上笑嘻嘻的,好像比他还高兴。已经过去了三年零四个月,他等于多坐了四个月牢。 很久之后,他才得知,调查组是通过李先念副总理和当时北京军区负责人李德生派来的。他们曾到阿拉坦向知青和牧民做调查。知青们对小敖的态度没的说。白云队的知青,本来与小敖他们观点不一致,但林彪的事儿出来后,他们队的一帮知青甚至到团部去闹过,要求释放他。他们一口咬定,小敖是好人。调查组一来,知青们当然都不会说他的坏话。在三个大队的贫下中牧调查会上,牧民也众口一词,保证小敖是好人,对施朗则都说不太了解。经过调查,北京军区调查组的意见本来是对小敖免于刑事处分,可内蒙古兵团无论如何不同意,都已经坐了三年多牢,说错就错,全面推翻,怎么交待?他们僵持着要改判为三年。多坐四个月,错的还不太离谱。 这“自由之风”不是空穴来风!从此,他将头顶蓝天,脚踩大地,任自由之风拂面而吹! 走出呼市监狱,他扛着姥爷给他的那个大木箱。里面几乎都是书,他全部读完的书: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思的主要理论著作、《毛泽东选集》等等,上面画着道道,有着眉批。进“三招”之前,他不特别爱读书。现在,他已经离不开书了。以前,他怕吃苦。就是因为吃不了苦,他才放弃干马倌儿,当了悠闲自在的牛倌儿。走过了生死之门,他如今什么苦不能吃呢!人世间的社会百态他见识了,世态炎凉他目睹了,人间沉浮他也经历了……经过人生苦难洗礼的他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就要见到心爱的姑娘,见到同学们、战友们!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他激情满怀,对未来的憧憬美好无限。 现实会如他所愿吗?悲剧时代可会有真正的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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