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权、人权及其他

    (一)

安理会通过1973号决议，利比亚的禁飞区合法设立。迫不及待的法国一马当先，卡扎菲军队的攻势顿时受挫。接连几天，北约几个国家海空军对利实施了外科手术式打击，反对派武装转败为胜。派去联合国的大使不学萨达姆的萨哈夫，却声泪俱下控诉老卡；继内政部长等叛离之后，在任外长也鞋底抹油，逃到英国避难去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本来神经就有毛病的老卡，赖在病床上为所欲为42年，看势头来日无多了。

本来，赖在国家元首的位置上几十年，仅凭这一条卡扎菲就该“打倒”，遑论他还在那个位置上玩独裁游戏。突尼斯、埃及此番下台的总统皆执政业绩甚佳者，惹众怒之缘由都是执政时间过长。轮流执政是文明，而不是什么“西方那一套”。陈胜吴广那时就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孙悟空也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既然中国传统文化也有此意，当属于东西方共识，是一种普世价值。一个人或一个党，长期霸占主权即为恶政，因为它只能是剥夺公民政治权利的结果，必然要侵犯人权，否则这种“长期”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再者，人民不是牲畜，绝不是“免费教育、免费医疗”就可以显示“皇恩浩荡”的。因为利比亚所有的民生举措之经济保证，皆石油带来，而石油本来就是利比亚人民的资源，不是卡扎菲的家产。自从1959年美国石油公司在利开发出石油，1961年即成为原油出口国，1963年该国社会借石油之惠转型进入工商业。此项资源亦开始惠及人民，不用说别的，卡扎菲本人即国家付费教育的受惠者，直至到英国军校留学。无论卡扎菲是否存在，利比亚人民都会享有现在的福利，极可能更多。因为卡氏倒行逆施不但禁锢了利国政治文化与生活，也已经严重地阻滞了利比亚经济健康发展。

现在的利比亚，是目前全世界贪污腐败问题最为严重的国家之一。作为一个原油产量占全球份额2%的国家，利比亚所创造的石油财富并没有惠及其600万人口。倒反是卡氏家族乃至其部落的“私家花园”，六个儿子分掌军国大权之外，那一个酷爱足球的第三子还兼任足协主席以及“主权基金”真老板，他曾经下令保镖开枪扫射向他及其球队喝倒彩的观众，可以想见这家人在利国的横行程度。这回联合国下冻结令，仅在美国就查封了卡家300多亿美元资产；至于他儿子在欧洲各地购置的那些豪华别墅什么的，就只是皮毛了。

于是当我们瞧见中国大陆主旋律之躁动：几乎没有任何预兆，总书记忽然宣布从利比亚“撤工”，国务院还破天荒成立指挥部，这才知道竟然还有三万多中国人在那块沙漠上！官方报道说共撤出35860人。倒腾出如此之大响动的“大逃亡”，却没瞧见姜大嫂因此对卡扎菲们发过什么“微词”，更别说指责、抗议之类；商务部则轻描淡写说中止50个大型项目、紧急撤出人员只是受到些“影响”而已。倒反是卡扎菲公开放言要收回西方公司在利项目，都转给中国。“友好关系”可见一斑。

我们还看见官媒有话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说卡扎菲从来不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似乎忘记了２００５年《世界新闻报》刊载中国前驻利大使王厚立的文章，说：“卡扎菲并不是个疯子，而是一个个性独特、不甘寂寞的理想主义者。”还申辩说他“不好女色”的。该大使十分荣幸：“卡扎菲一般不单独接见外国大使，但却多次单独接见笔者，这引起了所有驻利比亚使团的瞩目。利比亚外长蒙德赛尔曾私下对笔者说，这是卡扎菲给中国大使的‘特殊荣誉’。”２００７年武汉大学举办卡扎菲思想学术研讨会，一个举世闻名的“疯子”，利比亚人谓之“低能儿”的，中国著名学府为他的思想开学术研讨会，大抵也属“特殊荣誉”。

有些事不能不引起些思考：中国的官派舆论设为假想敌者，如美国、日本、欧盟等，从来没见排华、撤侨之类举动。倒反是那些设为“同志加兄弟”的国家，时不时闹出不愉快的事情来。那些无脑文人，则乐此不疲地发出些浅薄议论。例如此番埃及，大凡有官家为背景的传媒，喋喋不休的“美国阴谋论”连篇累牍。明明是美国政府为老朋友穆巴拉克下台忧心不已，说兔死狐悲亦不为过，那么多满脑子是糨糊的浅薄之人却在闭着眼睛指责老美。无他，主子乐意听，奴才拼命奏，一如当年义和团，得着太后老佛爷恩准便抓狂。

再说利比亚。CCTV采访逃到希腊的一名中国员工，那人说大概三分之一的人被抢了个精光，连护照都没放过。不过还好，没杀人。不像波尔布特，杀掉近30万华人。也许恰因为老卡同中共还不算太亲密，他那地界便没杀华人；跟中共越亲密的地界，华人遭遇就越悲惨，例如苏加诺的印尼、波尔布特的柬埔寨、“胡伯伯”的越南。所以中国不必再赔掉几万性命，去打一次“自卫反击战”，只出动军机、军舰协助撤退。

老卡倒是很谦恭，两次电视放话说要学习中国“八八”那次镇压的经验，不但说到做到，还青出于蓝，坦克自不必说，连飞机也派出去了。利比亚百姓死难上千，官媒假装看不见。中国也投了赞成票的安理会第１９７０号决议，官媒的报道竟然将“决定把2011年2月15日以来的阿拉伯利比亚民众国局势问题移交国际刑事法院检察官”这条隐瞒不报！光天化日下干这等龌龊事，就连半岛电视驻北京站站长也忍不住写中文博客表示气愤。及至设立禁飞区了，法国佬冲上前了，姜大嫂便几次三番呼吁和平谈判，谴责“更大的人道灾难”。似乎上千利比亚平民被杀、三万多中国人仓皇逃离都不属于“人道灾难”似的。中国的外交，自老毛时起，“谁是流氓我帮谁”就成了不二法门。俗话说：“鱼恋鱼虾恋虾，乌龟恋王八”，看样子不会是空穴来风的。

（二）

及至安理会第１９７３号决议通过，法国人迫不及待出动军机打击卡扎菲的雇佣军，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急了，明确表示出不满，那些“识字分子”就跟着摇舌鼓唇，大侃主权什么的。弄得一些草民也惶惑起来：到底“主权高于人权”，还是“人权高于主权”？其实二者都是伪命题。

主权与人权分属于不同的领域，尽管它们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主体仍是泾渭分明的。主权是国家的最重要属性，是政府被国际法承认的独立处理国家内、外事务的权力。人权则是个人应该享有的权利，简言之即生存权利、自由权利、发展权利。二者不存在谁高谁低这样的比对关系。

按照卢梭那厮的说法，只有“主权在民”这一说，或者叫做“人民主权”，其实都不严谨。人民永远都不可能行使国家主权，它只能由政府行使。人民只能争取人权，即使所得人权状况极其良好，它也只能委托一个政府去行使国家主权。于是我们看到，国际事务中政府与主权几乎形影不离，国际法里也设主权为政府权利，盖因主权不牵涉人权之缘故。联合国建立时，《联合国家宣言》规定了主权国家的权利；又颁布《世界人权宣言》，规定了世界各地所有男女毫无区别地应享有的各种基本权利和自由。公民、政治权利是为与经济、文化权利对等的两大类权利之一。

托克维尔在其《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断言：“以人民主权的名义并由人民进行的革命，是不可能使一个民族获得自由的。”他是从法国大革命的血腥中总结出这个结论的，历史证明他是对的，所有人民革命的结果都只是人权灾难。如鲁迅所言：“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革命领袖对于人权的践踏更甚于原来的暴君，无一例外，卡扎菲不过其中之一罢了。

利比亚从前没有国家这个组织形式，只是一群部落。二战中英法驱逐了意大利殖民者，分治这块地方。尔后交给联合国托管，１９５１年联合国使之独立，酋长们推举依德里士酋长为国王，组成联合王国，国王仍是依德里士一世。１９６３年撤销联邦制，称利比亚王国。

说卡扎菲政变也好、革命也好都不副实，国王已经数度要逊位未果，１９６９年８月４日趁着去希腊、土耳其治病时下诏退位，９月２日生效即由哈桑王储继位。９月１日卡扎菲联络一批军官抢权，彼时哈桑竟然烂醉如泥，整个过程如同闹剧，不费一枪一弹就夺权成功了。于是卡扎菲改行社会主义，这个招牌是二十世纪专制独裁的护身符。

可知利比亚国家主权纯系窃取。若说侵犯利比亚国家主权，卡扎菲那时就属于此类行为。仅限于境外势力侵犯国家主权是不完整的，境内那些野心家们未经人民以合法程序授予而篡权，同样也是侵犯国家主权或曰窃取。人民有权要求收回国家主权并以合法程序授予。

（三）

说“人权高于主权”也不成立。因为国际法只认可国家主权，不可能认可以人权名义的任何个人或组织作为国家主权的代理人。但人民要求收回主权另行委托则是天经地义的，在这种情况下说“主权在民”才合理。这是人权的一部分，政治权利，人民有权利行使之。作为主权工具之一的军队，绝不可以镇压人民的和平请愿，但卡扎菲早就数度利用所窃取的国家主权镇压人权了，以前在“不干涉国家内政”的庇护下，无论联合国还是国际社会都漠视利比亚的人权灾难。

1999年，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的安南在联合国国家和政府首脑年会上，发表了关于主权概念的演讲。安南说：“国家主权的概念最基本的含义，至少正在被全球化和国际合作的力量所重新定义。现在，国家被广泛地理解为服务于其人民的工具，而不是相反。与此同时，联合国宪章，即后来的国际条约所珍视的个体主权——我指的是每个个体基本的自由——已经被不断复兴和传播的人权意识所提升。当我们今天再读联合国宪章，我们比以前更加意识到，其目的是为了保护个体的人类，而不是保护践踏他们的主权国家。”时代已经进步了，包括前苏联在内的东欧诸国，军队基本上恪守了不向人民动武的准则，使“人民主权”得以顺利实现。此乃现代人类文明的实现。卡扎菲是野蛮人，或曰衣冠禽兽，并没有如突尼斯、埃及那样文明行事，而是宣称采取中国模式，动用军队向手无寸铁的利比亚民众滥施屠杀。本着“目的是为了保护个体的人类，而不是保护践踏他们的主权国家”的原则，联合国授权其它国家自愿参与制止卡扎菲暴行，当然是在安理会决议规定的范围――设立全境禁飞区――之内。

合理的主权是人权共同体，只有基于人权才可能有真主权，人权是基础，真主权只是一人一票委托行使的管辖权。北约的军机打击卡扎菲非法武装绝不是什么“侵犯利比亚主权”，恰恰相反，它是依据安理会决议协助利比亚人民收回被卡扎菲窃取的利比亚国家主权，是一次正义的国际间警察行动，合理合法有节，无可非议。

（四）

中国那些“识字分子”之所以愤慨，决定因素在于惯性思维。这类思维模式其实是病态的，所以对于卡扎菲本能地具有一种同病相怜、兔死狐悲的同情。

之所以说它是病态的，首先，当年苏俄肆无忌惮地侵略中国，出兵占领了唐努乌梁海与外蒙古，还入侵东北夺取中东路权利，他们的前辈非但不谴责侵略，反倒高调呼吁“武装保卫苏联！”至于苏俄出钱、出抢枪、出顾问、下指令乱我中华，他们丝毫不认为那是干涉中国内政的事情，还高唱“世界革命”俄调。再后来，苏联开始改邪归正，扬弃暴政回归文明之路，老毛则一意孤行痴情不改，宣布他们是叛徒，是“社会帝国主义”，当然也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兵戎相见自是难免，苏联甚至谋划着核打击，吓得老毛仓皇辞庙还下令把大批老干部一个不剩地迁出北京城。及至苏联散伙，死敌完蛋了，堪称不战而亡敌之国，“善之善者也”。那些脑子出毛病的人们非但没有欣喜欲狂，就像日本投降那时国人欢庆盛况，反倒如丧考妣哀号不已，竟然恨铁不成钢地总结苏联解体之教训来了！脑子没病才怪！

利比亚还在战事之中，卡扎菲依然负隅顽抗，兔子尾巴还能长多长尚且看不出来。但可以肯定地说，长不到长尾猴那个地步的。国际大环境已经变了，能迫使他认输而转入和平谈判，人权彰显主权回归当然更好。实在不行战斗只能延续，时间不在卡扎菲那边是无疑的，起义的乌合之众必定随着时间推移日益强大起来，老卡则日薄西山。仍具偏见的凤凰卫视今天播放了采访班加西和的黎波里两边实况，明显的，随机采访老卡这边的市民噤若寒蝉，那边则兴高采烈滔滔不绝，人心向背已是泾渭分明。

电视又报，叙利亚的民众也热闹非常，子承父业的阿萨德二世遭遇民众反对浪潮已经逾月，尽管他不断派兵镇压也抛出政改路线图，却不能平息民众抗议潮，今日又闻枪声了。到了“民不畏死”的地步，“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那里也是社会主义国家的，说“红旗”并不离谱。上个世纪中叶曾经是“赤旗的天下”，本世纪前二十年这个幽灵该回归地府了。

不过我丝毫也不怀疑，到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座专制堡垒时，它一定是我们伟大的祖国。因为中国人民在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的领导下，早已告别了鲁迅所云“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高唱红歌进入“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已然天翻地覆了。所以，讲“安定团结”也好，说“维稳”也罢，“中国模式”即使一步也走不出去，在自己家里还是屡试不爽的。联合国那套把戏，对付那些小国寡民无论多么行之有效，对付俺们这样的大国寡民，那是很难行得通的。

                                                                 （２０１１．４．２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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