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带我同行(9):徒步第六天:木当休整
作者: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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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带我同行(9): 徒步第六天:木当休整
这一天本该是轻松愉快的,但是快乐者是川和岳,我独自经历了一场精神的炼狱。 清晨,极清澈的蓝天上弥漫着白云,升腾着的雾气在山间缭绕,雾气与白云相接,难分难辨,同是水气凝聚而成,高者为云,低者为雾,共同幻化出山的飘渺与天空的美丽。村庄四周尽是山峰,阳光被峰尖遮挡,对面的山则半明半暗。盯着光影分界处,可以看到日光的脚步,调皮又轻快。 我想,最初的独龙族祖先是如何选中这块土地扎根下来的呢?他们所经历的跋涉一定百倍于现今的艰险吧?未知的历史吸引着我,但也仅止于想象。 用前一晚的剩饭简单地解决了早餐。饭后,他俩去河边,我留在住处。 下面这段文字是听他俩讲的。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山峰和河流,独龙江深处显得更加清纯美丽。山峰绿得像要滴翠,河水清得几近透明。川光着膀子洗身上那件惟一的上衣,然后站在阳光下等待太阳把衣服晒干。岳也把身上的白衬衫洗了。空气太清澈,不受任何遮挡的紫外线把川的后背、肩膀和胳膊晒脱了一层皮。这回轮到我幸灾乐祸了--谁让他不带换洗衣服呢! 河上架着有趣的桥,由几根细树干拼成,树干的长度短于河宽,中间是接头,由水中巨石支撑。这样的桥梁设计聪明又大胆,说不定会令专家们吃惊呢!我看着川站在这样的桥上摄像的照片吓得直晕,如果让我过这桥,又将是一阵胆颤心惊。 学校旁边有溪流经过,方便,诱人,我蹲在溪边洗头,爽极,享受!洒满阳光的溪水反射着阳光,心情很灿烂--想起童年时看过的动画片,当时非常羡慕在溪水边玩耍的小动物,年过半百的我终于来到了童年的梦境中……大城市里有各种各样的高级洗浴中心,却永远不会有如此原始又纯净的童话环境。每当想起,都无限怀恋。 我最关心的是前面的路况,一边整理背包,一边向站在门口的村民打探,经小东翻译,我也只听得懂大意。他们也没向无人区走过,只听说路况非常艰险。我心里直打鼓,不是怕吃苦,是怕影响了他俩的进程。我暗暗地为自己鼓劲,并祈求上苍助我,一定不要拖他俩的后腿。实际上,像我这样的菜驴,有心无力,不拖人家的后腿才怪呢。 我站在木板房前,端详着阳光照耀下的麻必洛小学。简陋的篮球架下,有几个大些的孩子在玩。坑洼不平的地上积着一滩又一滩的雨水,几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穿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上衣,光着腿和脚丫,故意向泥水里扑倒--啪啪的声响之后,他们带着满身满脸的泥水发出开心的笑声。反复地爬起,再重新扑倒进泥水中,乐此不疲。看着,看着,我也忍不住笑了,多么单纯快乐的童年啊!城市里那些被家长百般呵护的儿童是享受不到这种无拘无束的快乐的。文明是个好东西,但也隔断了人类本源的单纯与快乐。 受过高等教育的我们与闭塞的独龙族人谁更快乐些呢?想到这儿,便想起一个真实的故事--在藏民家里,一位来自远方的女作家与藏族主妇握手,女作家在心中暗想,这个藏族女人就这么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如此落后的地方……藏族主妇抚着女作家的手怜悯地说,可怜见儿的,一个到处流浪的女人…… 下课的时候,我与刘老师聊了一会。麻必洛小学只有2个班级,共10名学生,一年级6人,三年级4人。这10名学生不都是本村的,外村的孩子住在亲属家--艰难的求学之路啊!没做过调查,应该还有无法入学的学龄儿童。刘老师说,学生们每天7节课,晚上有2节自习。数学,语文,品德和自然4门课,都由刘老师教,周六不休息。我在心里盘算着,学生虽少,老师的教学任务可不轻啊。以前这里没有正式老师,三年级学生底子薄,需要老师下更多的功夫。 刘老师的木屋布置得很整洁,有2张床,一张床上放着行李,另一张床上斜躺着一把六弦琴。床边有一张小小的写字台,桌上的书立中间夹着几本书法书和文学书。北面有一窗,窗外是浓浓的绿色。墙壁呈木板原色,若是在大城市里,应是奢侈又时尚的装潢。墙上贴着他的画和书法作品,白底黑字的书法条幅在木板墙上很是醒目。窗左面有2张条幅。一张条幅上写着:"书山有路巧为径,学海无涯乐做舟"。另一张条幅上写着:"有志者事竟成/ Where there is the will, there is away!"窗上方是2个大字:"渴望"。窗右面是2个斜贴着的单字:"思"、"念"。下面是一幅画,黑色的树干,暗红色的叶。 上课了,我悄悄地走进教室,从后面拍了1张刘老师给学生们上课的照片。刘老师写得一手很漂亮的板书,10名学生有福了。这里的学生基本上听不懂普通话,刘老师特意学了一些独龙族语言,已经能顺利地与学生和村民交流。龙元的学生普通话讲得很好,从孔当开始,每向北挺进十几公里,就离现代文明更远一些。 我问刘老师在这里生活的感受,他说,开始觉得挺新鲜,风景很美,但时间长了很寂寞,只好用弹琴和写字来排解。他的书法和绘画完全是向书本学习的,没拜过师。 中午时分,川和岳从外面回来。俩人穿着刚洗过晒干的衣服,清洁又光鲜,令我眼睛一亮。稍事休息,他俩说要上山,问我去不,我说不去。岳把他的两个GPS留给我一个,并把相机也留给了我,让我等他俩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为他俩拍照。岳穿着白衬衫,腰间系了件颜色鲜艳的外衣。川穿着刚洗过的干净衣服,提着把柴刀。俩人精精神儿神儿地出发了。 我心里是犹豫的,很想同他俩一起上山,但前一天上下陡坡太累,早上起来时腿直发软,想好好休息一下,再面对即将开始的艰难旅程。 我站在门前,看周围的山随着光影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变幻莫测的云,有山衬着,生动立体了许多。有两片云,一片由东向西,一片由西向东,像两只活泼的小动物,近了,更近了,渐渐地头挨头了,像在说悄悄话。我禁不住拿出相机把它们拍了下来。如果有摄像机就好了,那个渐近的过程很有意思。 站累了,我钻进帐篷想睡一觉,躺了好久没睡着,惦念起老娘--6天没有信息了,老人家一定非常挂念我。最后一次与老娘通话时,我只说可能要三五天没有信息,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我们完全失去了与外面世界的联系,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正睡得迷迷糊糊,GPS里传来他俩的声音,告诉我他俩已经到了山顶,马上往回返。我看看手表,他俩出发才一个多小时,这么快就到了山顶!我有些后悔,很容易爬的嘛,不如跟着去了。 午后灿烂的阳光从西窗射进来,屋内充满温柔的气息。睡意没了,起来继续看风景。村庄不大,又有红旗指引,不会迷路,可以随处瞎转。我一边走一边想--等他俩回来,一起到村民家里走走,了解一下这里的民情。 半小时后,我拿着GPS和相机站在山下,一边准备随时接收他俩发来的信息,一边准备远距离为他俩拍照。实际上是无法拍照的,人淹没在茂密的植物里,彼此谁也看不见谁。岳让我为他俩拍照纯粹是诗意的想象。当时我还不清楚,很认真地在山脚下绕来转去,想找个好些的角度,并一直用眼睛满山扫瞄人影。 转累了,没见人影儿,我索性返回来洗衣服。洗完衣服又出去转,仍不见人影儿,我有点着急。与他俩惟一的联系方式就是GPS,我不能光等着他俩呼我呀,于是,我对着GPS连续喊了几遍:"你俩在哪儿?快回话!"没有回应。唉!没有GPS这东西,我还能冷静些,有它,得不到回话,更令我着急。 向山上张望太累心,干脆不看了,把目光移回近处。见一纹面女站在木屋前,我把她同木屋一起拍了下来。木屋前还有一个晒木头的草棚,这应该是属于同一个家庭的设施,于是我走得更远些,把草棚和木屋一起拍了下来。拍完两张照片,想到屋里看看,我站在门口问:"有人吗?"出来一个小伙子冲着我微笑。我问:"可以进去吗?"他点了点头,并顺手拦住身边的狗,我安心地走进去。 屋里很黑,只有一扇小窗,我只能看见一家大小几口人的影子,分不清男女老少。我问,可以照张像吗?他们马上各就各位坐好,我心里挺感动的,多么朴实又善解人意的村民啊!我胡乱地拍了一张照片,就走出来了,因为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着急又尴尬。若是有他俩和小东在场就好了,他俩还能连猜带蒙地与村民交谈一阵子,之前,之后,川常常为我翻译背夫们说的话,我对语言的接受能力很差。 回来后才发现,这个家庭里也有一位纹面老人,其中的一个男孩竟然是我们的背夫小龙,真是巧了。我没到其他家庭看,无法知道这个家庭是否具有代表性。这家的屋子里只有锅灶,桌子,没有床,他们每晚都是席地而卧。在龙元,我曾从一间木屋的窗里望见了里面的床。这里显然比龙元更落后。如果有机会重走这条路,我将会仔细地体察一下民情。这次徒步,我把心思主要放在风景上了,圆了我的桃源梦。 心无处安放,神思恍惚,我机械地做着一切。一个多小时后,还没有他俩的影子,我有些沉不住气了,一边屋里屋外地转,一边自言自语:这俩人怎么还不回来?刘老师看我着急,对我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我知道,刘老师心里也没底儿,他说没事只是为了安慰我。 无法做任何事了,心乱成一片,我呆立在门口,看小东正兴致勃勃地与学生们一起玩篮球。他休息的时候,我才客气地让他出去找找。半小时后,他回来了,说没找到。我更急了,问将要成为我们向导的木组长上过这山没有?他也说没上过。我想,当地人没上过的山一定不好走,这么久了还不回来,是不是出事了?看我着急,木组长和小东又一起出去找,仍然没找到。这时,我开始口干舌燥,津液全无,说话时舌头都不灵便了。 刘老师为了招待他俩,下午特意从老乡家买来一只鸡。村民对孩子们的老师是敬重的,平时常会送些鸡蛋和菜给他。若是我们去买,给多少钱人家也不会卖的。鸡早就被小东处理好,已经煮得很烂,添了几次水,都再次熬干了。刘老师和小东都饿了,我让他俩先吃,他俩都说要等川和岳回来一起吃。 这俩人用一个多小时上到山顶,我接到GPS信息之后,都3个多小时了,爬也应该从山上爬下来了,还不回来,一定是出事了!想到这儿,我感觉身上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我想,暂时还不能声张,再有2个小时就黑天了,如果天黑之前他俩还不回来,我就必须开始行动了。 我估算着手里还剩多少钱,14户人家能有多少个青壮男丁。想着该如何指挥村民们连夜遍山寻找。火把应该不难解决,重要的是如何争取时间--找到人之后,第一步先雇人把他们从这里背到普尔,这段路马走不了。到普尔后再雇马匹,我们三个人连同背包,需要三匹马。然后换马不停路,每个村子都应该能雇到马匹,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到孔当,到了孔当之后再找顺路车或随便什么车,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有医院的地方。我精确地计算着时间,如何才能最短…… 方案想好了,接着想人。他俩会摔伤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不用GPS同我联系?是摔丢了GPS,还是人已经昏迷了?我知道他俩是很坚强的男人,真遇到了危险,也一定能坚持住的。他俩如果神志是清晰的,就应该知道我会去救他们,只要意志不倒,人就有救。另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独龙江的尽头,他俩也不会放心,责任心也能让他俩坚持下来。我坚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一定会雨过天晴的!我努力地安慰着自己,让慌乱的心尽量地平静些。若真的只剩下我一个健康人了,就更不能慌乱,慌乱不但于事无补,而且适得其反。 已经快4个小时了,他俩还没从山上下来。我一边筹划着,一边在渐渐暗淡下来的暮色里转,心由七上八下,渐渐地麻木起来……一整天没吃正经东西,早就饿了,一着急,饿的感觉消失了,胃里很满,很胀。 当我焦急又绝望地向山上再次张望时,岳突然从我身后冒了出来--没经历过这种思绪折磨的人一定以为我见到他俩时会惊喜、激动--没有,没有惊喜,也没有激动,我茫然地望着岳,揪紧的心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松开,麻木而平静。倒是如今回忆时,有些许感慨和些微泪花儿。 细看时发现,岳原本干净的白衬衫上到处是黑绿色的道子,手上脸上全是灰土。不用问就知道他俩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我轻声地问,川呢?岳说,他回住处了,我是来找你的。一边说一边把脏兮兮的塑料小水杯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里面是十几粒"小草莓"。这种小果子只能现摘现吃,一转手就不成形了。我一口气把不成形的果子都吃进肚里,几乎没有任何味道,一方面珍惜这是岳在千难万险之中采回来的,另一方面感觉有点东西下肚,可以稳一稳麻木又绝望的心。 我同岳一起回到住处。川见到我就说,岳真行,后来我都急了,他还是那么沉稳,像平时一样。川一边说着,一边感慨地点着头。我看到川的手上有几个很大很深的血口子,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情急之中不小心握到柴刀刃上了。我要去拿创可贴,他说不用。想想也无济于事,口子太大了。惟一的一瓶碘酒也在龙元送给村民了。川手上的口子只能自消自灭了。后来,红肿了好多天后才慢慢地愈合。 他俩在山上打死了一条毒蛇并提了回来,一尺多长,细细绿绿的。这俩人没被毒蛇咬到算是万幸。已经晚上七点多钟了,俩人的衣服前所未有地脏,与出发前光鲜的样子截然相反,一上午的劳动成果前功尽弃。 原来,他俩上到山顶后想找一条稍好些的路下山,但是越走越艰险,并且找不到原来的路了。说是路,其实根本没有路,只能凭着他俩平时积累的常识辨别方向。当地人都不上的山怎么会有路呢!从山顶上一下来,GPS就没信号了,因此无法通知我。但我不知道啊,我手上的GPS是有信号的。山很陡,在根本没路的地方,他俩用手抓住一根一根的竹子往下滑。就这样,一段一段艰难地混了下来,很是危险。这才真正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呢!遇到毒蛇的事他俩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我想,下山路况的危险一定比毒蛇严重得多。无论如何,这俩人总算完好归来,我提了几个小时的心终于慢慢地回归到原处。 晚饭,他们几个很有兴致地吃鸡。我被肉味熏着,并且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的折磨,完全没食欲。 饭后,浑身是土的川和衣睡倒在刘老师的空床上,真是累坏了。眼看着天已晚,既不忍心叫醒川,又不能让他就这么睡去,夜里会很冷。到底还是把他叫醒了,他晃晃悠悠地起来,钻进睡袋继续睡。 一夜之后,我开始发烧。我说是因为他俩久久不回上火引起的,他俩不但不同情我,还埋怨我没必要上火。换了谁在这种情况下能不上火呢?这件事若是反过来,川说不定得冲我怎么吼呢!
一家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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