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
作者:老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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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 老笨 小的时候住在安定门外的机关大院里。那时大院的周围都是荒凉的乱葬岗子,而大院的高高的墙头都安上了铁丝网。我们小孩子平日不到大院外边玩儿,因为大人总吓唬我们说:“看孤魂野鬼不把你抓走!”好在当时的大院很空阔,到处是华荫如盖的古槐。现在的孩子要想找到这样好的玩耍场所可就不容易了。 我们的玩法也很有趣,多数是分成两拨人,各自操了从篱笆墙上拔出来的漆了漆的竹竿子,象张飞挺了丈八蛇矛般互相列阵厮杀。那是个崇尚英雄的年代,一本三国“小人书”大家抢着看完,就都变成了张飞和关云长。 总之,那天我正在奋力追击“敌人”,突然被绊倒,摔得哇哇哭。这时就有一双手从旁边将我拉了起来。从泪眼里看时,却是一个慈祥的老者。他为我掸完身上的土却还不肯松开手,一定要我管他叫声“爷爷”。我叫了,然后就跑。再回头看时,他还在那里站着看我。我吓坏了,就对小伙伴们说,那边来了个“拍花子”。那时候大人总吓唬我们,说有一种叫“拍花子”的老头,在手掌上抹了迷魂药,只要在小孩子的脑袋顶上一拍,小孩就会迷迷煳煳地跟着他走。等我们大家挺着竹枪包抄过去的时候,那老头却不见了! 真没想到他几天后会出现在我的家里。而且,我爸爸告诉我,这就是我爷爷。在此前,我爸爸一直告诉我爷爷早就死了。大人要是说起慌来,从来就都跟真的一样。 原来,爷爷是个老“国民党”。他是张学良的东北军里管军需的,官阶为上校。我长大后才知道,我家在四代之前并不太富裕,到爷爷那辈才稍稍好了点儿。爷爷先是考入了张学良的军校,毕业后才渐渐棍到了这个官阶。当然这是个肥缺,不打仗,还有高银晌。据说我爷爷家有警卫和勤务,可见当时已经很风光。从爸爸能上东北大学这一点上看,那时家境应该是不错的了。后来,还听妈妈说过,爸爸在大学中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党”,经常在家里开会,爷爷就爸爸这一个宝贝儿子,没办法,只好派了警卫在门口为爸爸站岗放哨。这样奇怪的事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可后来的事情就不好了。日本鬼子来了,张大帅被炸死,他那个花花公子儿子张学良一枪不放就把队伍撤退到了关内。爷爷当然也跟着跑了,便丢下了一大家子人。从此后家里竟然没了爷爷多少音讯,生活便也就随之艰难起来,动不动就得上当铺。再后来,爸爸与家人也登上了逃亡之路,扶老携幼,千里迢迢,总算在贵阳找到了爷爷,却没想到他已经逃离了部队,在那里隐名而居,并且取了一房新太太!原来,他曾经与东北军的一些军官联名给蒋委员长,要求释放张学良。此后就被追究,他听说要查他个贪污罪,便吓得逃跑了。到底他贪污没有贪污,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楚。问过爸爸,爸爸也说不清楚。爸爸更在意的是爷爷取了个小老婆。你想,全家人在日寇的铁蹄之下煎熬的时候,老爷子却在风景入画的贵阳花天酒地! 他们父子俩的怨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所以,到了全国解放,依然是互无联系。爸爸随着解放军进城接受北平,之后就在中央党校当了一名干部。爷爷自然是“死了”,但没想到还没“死”透。解放后,因为他没有血债,不过是个文职官员,就给了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在国家经济部门继续发挥特长,管账。爷爷早就想与爸爸言归于好,可爸爸总是不同意。最后,还是组织上作了工作,说是放在家里由爸爸监督着改造更好,爸这才勉强同意他回来。爷爷是带着小老婆回来的,那时我的亲奶奶已经过世。文革结束后,谈起我爷爷,妈才说,其实爷爷是为了我才要求回来的。妈说:“他是老脑筋,想当爷爷。” 我偷偷地打量过爷爷多次,因为我总觉得他不太象“国民党”。在电影里,“国民党”都是戴着大檐帽,牵着大狼狗狞笑的坏蛋。可我的爷爷却长得慈眉善目,格外善良,长得倒象周总理。可是我家就此乱了套。 爷爷喜欢我这个大孙子,总爱带我逛街。他会偷偷地带我钻进一辆出租小汽车,并且对我说:“千万别告诉你爸爸。”那时候大街上没有几辆汽车跑,倒是马车很多。能坐坐小汽车,应该是很奢侈的了。我一上车就爱高兴地在座位上蹦,不停地喊:“呕!坐小汽车喽!坐小汽车喽!”可爷爷就赶紧把我拉住,用眼神制止我。现在我当然明白他是嫌我这样没见过大世面,丢人。可当时我却一点也不明白。爷爷当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很有派头地向后一仰,闭起眼睛,活象是在欣赏音乐。估计那时他一定是随着汽车的颠动回忆起当年的风光来了吧? 爷爷还喜欢下馆子,那也是偷偷地带我去的。在吃饭的时候,他对我说:“有规矩和身份的人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吃的时候要闭上嘴,不能出声,就象这样。”说着,就学了给我看。我笑了,说:“爷爷象大马。”他就笑着骂我一句东北粗话:“你个小王八羔子!” 吃饭的时候,爷爷总喜欢问我:“长大了干什么呀?”我就说:“当解放军!”这是我的最高愿望,每回爸爸这样问我的时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可爷爷却撇撇嘴说:“好铁不打钉啊。你爷爷当过兵,不好啊。” “那……当什么好呢?” “当工程师!你看咱们院里的牛先生和牛太太,他们都是工程师。” “可当工程师为什么好呢?” “可以多挣钱啊。” “挣钱多有什么好呢?” “挣钱多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能买小手枪吗?” “傻蛋!小汽车都能买!” “我当工程师!” “长大挣了钱给谁啊?” “都给爷爷!”我说。想了想又补充道,“……还给妈妈。” 爷爷很激动,一把搂过我的脖子,就在我脸上横着亲上一口,胡子挺扎人。可他是高兴了,爸爸却不高兴了。一次爸爸问我:“长大了当什么呢?” “当工程师!” 爸爸很意外地一愣。 我得意地说:“当工程师能挣好多好多的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爸爸大吼:“这都是谁教给你的?!啊?!” 我吓得大哭。爷爷闻声立刻跑过来把我抱走,嘟囔着:“当工程师有什么不对啦?发这么大火……真是的。” 可爸爸就更火了,一把将我从爷爷怀里夺回去,逼问:“谁教你的?” 爷爷也火了,说:“我!怎么了?!” 爸爸说:“不许你用坏思想来腐蚀孩子!” 爷爷气得直哆嗦,说:“好,好,我反动,你革命,好啊好……” 我照例是得挨上几巴掌的。就嚎,就夸张地大哭。妈妈就会来救我,说:“孩子懂什么呀。” 我就大喊:“你是个坏爸爸!我就当工程师,挣好多好多钱,都给爷爷,就是不给你!” 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可真够可乐的。只觉得与爷爷比较起来,爸爸更象国民党。后来,为了教育我,爸爸带我到鼓楼看过一次忆苦展览。记得那是个叫做刘介梅的人吧?过去家里挺穷,受地主阶级的欺负,可解放了,当他有了点财产的时候就不愿意参加互助组了。我记得当时觉得那展览特没劲,但不敢说什么,只能由爸爸领着手,偷偷地打着呵欠看完。然后,爸爸就领我到了鼓楼后面,那里可真来劲!有耍大叉子的,有租小人书的,有说快书的,有从怀里变兔子的,还有……可爸爸根本就不让我看,拉着我来到一个卖灌肠的小摊坐下,要了两盘灌肠。那东西可真好吃,比爷爷带我下的饭馆好吃。记得多年以后我插队,一次放羊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流着口水,想着的就是北京的灌肠。 家里的冲突一直不断,直到爷爷出事的那一天。 那一年,“打老虎”,爸爸大义灭亲,把爷爷告了,说爷爷贪污。组织上就将爷爷关起来审查,结果是真的贪污了二百多元钱。在那个时候,贪污这些钱就应该算是巨款了吧?反正是爷爷被开除了公职,判了两年刑。前不久,我还就这个事专门问过我爸爸,真的就是二百块吗?爸说:“是二百。”就再不理我,转身进他的屋子把门关上了。我想,那天我还得问问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会把老子告了官?究竟有没有因为我爷爷娶了个二房老婆这事使他耿耿于怀呢?我一定得问问。 我忘记那是哪一年了。那一天,我爸爸带我出了门,问他去哪儿,他哪儿,他也不告诉我。就一味拉了我的手上车换车七拐八绕,来到了护国寺对面、人民剧场东墙外的小胡同里,查了半天门牌,终于推开了一扇小院的铁皮门。那门已经锈蚀了,推时就发出“呀呀”的响声。院子不大,长满了蒿草。一只猫从一个没了底的破铁筒里窜出来上了房,吓了我一跳。院子里很静,静得让人汗毛倒立。爸就试探着喊:“有人吗?”看来他也是头次来。 屋子里传出来咳嗽声,隔着玻璃什么也看不出来。我跟在爸爸后面进屋一看,在黑暗的墙角里的一张木床上躺着一个人,如果不是刚才咳嗽过,我肯定会拔腿就跑到外边去,我最怕死人。爸却驱前一步,肃立半天,说:“爸,我看你来了。”我这时才明白过来,从被子上端露出的那个脑袋竟然是我的爷爷!爷爷没理爸爸,把头吃力地转向我。爸爸就在我背后悄悄地向前推。在床前,爷爷伸出枯瘦的手,托起了我胸前的红领巾,就笑了,就说:“出息了,高了。”我爸忙说:“还不快叫爷爷。”我叫了,已经很不习惯。可爷爷挺高兴,挣扎着就要坐起来,爸爸连忙上前扶他,他就又一阵咳。他叫我从床底下拿出一纸箱,里边竟然是满满的一箱香烟盒。爷爷说:“这是爷爷给你攒的。你小时候老是跑来看爷爷的烟抽完没有,就惦记着拿烟盒去叠三角玩。爷爷就给你收着,没想到,几年功夫就这么大了,戴红领巾啦……”幸亏奶奶这时回来了,她提了个菜篮子,里边装了些个青菜什么的。看见我,还没说话,抱了怀里就哭。在所有这过程中,爸爸竟然什么话也没说,一直在一边看着,爷爷也不和他说话,知道奶奶招唿他快坐,他这才找把椅子坐下。奶奶连忙把桌子上的东西收了,那都是些煳火柴盒用的家伙什,看来他们是靠了它生活的。 那天是在奶奶那里吃的饭,疙瘩汤和烙饼。吃了以后,我和爸爸就告辞了。在床前,爷爷再次拉住我的手,笑着,又问:“长大了干什啊?” 我看了眼爸,他推了我一把。我就说:“……当工程师。” “挣了钱给谁呀?” 我说:“给爷爷……” 那时,我已经懂事了,说这些话十分难于出口,但我看着爷爷期待的眼睛,还是说了。 爷爷说:“好孙子!爷爷怕指(望)不上喽。常来看看爷爷吧。”说了,就哭了。 我也哭了。被爸爸领了出门。在院子里,爸爸从身上摸出一些钱塞给奶奶,说:“就别告诉我爸了。过些日子我们再来。” 我原以为爷爷很快就会死的,可他没死。然而爸爸却没能去几回,因为他很快就被打成右派,和妈妈一起下放到湖北去了。 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爷爷和奶奶就被红卫兵押送回了东北老家。他们在那里到底受了多少罪至今我们也是一无所知。反正很快,就有信来说,爷爷死了,奶奶改嫁给了我们的一个远房亲戚,贫农成份,也就再没了消息。 直到文革过去,我大妹妹的儿子出生那一年,奶奶忽然出现在我家的门口。人老得就象外国动画片里的老妖婆,三角小眼睛就深陷在皱纹里。她说是想我们了,想得厉害,那家人就允许她过来看看。她回到家里以后,老是抢着干活儿,十分客气,总好象是在别人家里作客似的。这实在让人别扭。妈就说:“奶奶,让他们干吧,你就歇着。这是你家呀。好不容易回来,就别走啦。”奶奶就抹了眼泪,点头:“说的是呢,这可不就是我家呀,做梦都想着回来呢!”可她还是干活。如果饭桌上掉了一粒米,她定会捡起来填到嘴里去。过去,我老听爸爸背地里对我说:“你这个奶奶旧社会是个姨太太。”可现在看,她要比我们谁都更加“贫下中农”。再没过几天,奶奶突然打好了包裹,对我们说:“我买了车票,得回去了。”妈妈惊讶地说:“回哪里?这是你的家啊!”可奶奶说:“那边喂了几口猪,忙不过来呀。” 奶奶走了,从此就再也没回来。那年我在《中国社会报》当摄影记者的妹夫出差路过我们老家,就到村里看了看,拍回了爷爷和奶奶住过的小屋子,还有一张便是他们俩人靠在一起的坟堆。爸爸拿着照片进里屋了,很久都没出来。 奶奶的身世是个迷,我只知道她叫张敏文,湖北人,总把“洗脚”说成是“洗交”。 不识字,也从来没见她有任何亲戚往来,听妈妈说,在战火中认识爷爷的时候她是个孤儿。嫁给爷爷后就四处逃亡,妈说:“嫁给你爷爷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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