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自传体小说连载6) 作者:马金


 

 

  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


    三十一、走出山窝

夏季来了,炎炎烈日离地面更近了,火舌般的光芒燎灼大地,使这海岛像个大烤炉,煎烤着露天作业的人们;十七连橡胶园里的橡胶树还没长到一人高,不能为在胶园里劳作的人们遮挡太阳。正因为树苗还小,所以大部分胶园的行间都间种了农作物,没种农作物的株间长满了野草。此时需做的工作太多了,除了后勤班以外,其余三个班全部出动,收割种在胶园行间的山兰稻,紧接着是铲除橡胶树株间的野草。烈日当空,强劲的紫外线将人们的皮肤晒得黑黝黝。我的境况算好呢,放牧时可找棵小树遮遮太阳,相对而言,这是好岗位啦。自从上次经历了魔鬼山谷的遭遇后,我和悍夫成为了生死之交。我对牠宠爱有加,从此再也没用树枝抽打过牠。我每天都将两只牛带到大水河里洗澡,每当这时,悍夫就舒舒服服地卧在浅水中,由我帮牠刷洗身体。两只牛已完全听从我的指挥,在山野中,只要我叫一声,远处草丛中的悍夫定会向我走过来;母牛乖乖更是听话,温顺极了,只是牠已“行动不便”,肚子越来越大了,不久,连队里就要多一头牛犊了。总之,种种事情都使我开心,我已真正安心于这放牛的工作了。
自从巫俊朗调到后勤班当副班长以后,给许立铭增添了一臂之力,菜园的管理力度加强了,经过他们的努力,菜地里种出的蔬菜完全能自给自足;猪圈里的猪也多了几头。生活正在慢慢地向好的方向改变。可就在此时,我接到了一份调令,我被调往先锋团的武装连。这调令来得很突然,很意外,我的脑子转不过弯来。我们连队虽然建在山旮旯里,生活环境很闭塞,但说心里话,我不想离开她,也不情愿离开共同生活了几年的战友。还有,伟鸣也需要我陪伴,虽然他现在精神状态已很正常,几乎和常人无异,但我总不放心,觉得还是在身边照顾他好些。

经过思考,拿定主意之后,我匆匆走进连部,只见连长和指导员正在里面商谈着什么事情。我没顾及自己是否唐突,开门见山地说道:“报告连长、指导员:我喜欢留在十七连工作,是否可选择不去武装连!”章俭辛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我,却没出声。

李崇值放下手中的笔记本,将头转向我惊讶地问:“青年战士能到武装连去锻炼是个大好机会呀,怎么你不愿意去呢!”“报告指导员:我舍不得离开咱们的连队,舍不得离开这里的战友。”我加强了语气答道。

“傻小子,别感情用事,到那里你很快又会结识一批谈得来的新战友了。男儿四海为家,为何老窝在一个地方。听从上级的调动,赶快收拾好行装吧,明天就去报到。”指导员又是开解又是命令地说道。

“我还是不想去,”我坚持自己的意见。

章俭辛睨视着我,粗声粗气地说:“你别以为必定要你去,要不是玉珠极力推荐你,这好机会还轮不到你呢!哼!”他哼了一声,翻弄了几下手中的笔记本,接着说:“现在团部已下了调令,不好改啦!你到了新的连队后,别牙尖嘴硬的光会顶撞领导,要好好干活,否则就辜负了玉珠的一番好意。你出去吧,我还有要事和指导员研究。”见我仍呆立着,指导员催促道:“小马,你还是乖乖去报到吧!到了武装连要努力工作,好好磨练磨练!”两位领导的语气中都毫无商量余地,我知道不走是不行的了,便无奈地走出连部。我去到苗圃地里,找建平合计此事,建平也劝我服从调动,理由是武装连是特殊单位,到那里我的前景会好些。

“你放心吧,我会看着伟鸣的,不会出啥事。”建平似乎是摸着了我的心思,宽慰道。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但心情仍没放宽。

翌日一早,郭朴俞用牛车拉着我的行李,送我去武装连报到。

伟鸣双眼泛红,给我送行。走出大路,我停下脚步与伟鸣告别。他忧郁地说:“我不想你离开我,但到了武装连就可实现你扛枪的愿望,因此你又应该走……”他避开我的目光,望向牛车的木轱轳,沉思了一阵才接着说:“你还是放心去!那边条件好,有空要多回来走走!”我原以为伟鸣见到我走会哭,想不到竟是我自己流出了眼泪。我呜咽着答道:“好的,我一定会经常回来看你们。我走后,有事情你就与建平、郁民他们商量,大家互相帮助,什么困难都可以解决。我走了,好好保重。”说着,我跳上车辕,让朴俞赶牛起程。

伟鸣神情凝重地站在连队门口,目送我们离开。

悍夫拉着木板车不紧不慢地行进,与牠平时那奔走般的速度完全不同,似乎知道我要离开牠,才放慢脚步。我没有催赶牠,任由牠随意地走。今后,我将很难见到牠了。
一路上,那木头做的车轴不停地发出“咿呀!咿呀!”的响声,扰乱了我的心绪。

牛车上装了一张书桌、一只大木箱和一把木椅子,另外就是一个由被子、蚊帐打成的背包,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比起初来时,有这些家财已算富裕了。我的衣服都装在那只大木箱里,书籍和笔记本则放在书桌的抽屉中。

见我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朴俞问:“看样子,你像很伤感?难道你不想去武装连?如果让我去,我不知多开心。”“是的,我不想去!”我明确的答道。“此去我是有些伤感,除了与众位兄弟分手有些难过之外,我也舍不得离开两头牛,特别是悍夫,上次若非牠救我,我早已去见阎罗王了。”
朴俞也知道我上次在魔鬼山谷大难不死之事,长期赶牛车,他也与悍夫建立了一定的感情,我们便一同说起了悍夫如何有灵性之类的话题。经过两个多小时行程,我们才到达目的地。

武装连的位置在五连前面那条大路的西南方,途经四连和三连,距离先锋团团部约三公里,是团里唯一的一个全体战士均配备了武器的连队。武装连也是一个新成立的连队,而且成立的时间比十七连稍晚,但连队里的基础设施与十七连相比却有天壤之别,这里全是新盖的瓦房,有自来水供应,还有一个水泥地板的篮球场和一个装配有单杠、双杠和吊环等体育器械的大操场。从霸王岭下那原始部落里出来的我,现在无疑是到了一个文明的世界。

与我同一天调来武装连的有好几位战士,其中一人我认识,就是三连的钟初鹏。我拿着调令进入连部时,初鹏刚好从里面出来。

与初鹏打照面时我匆匆地问道:“初鹏,是你呀!你也调来武装连吗?好啊,我们竟然走到一起了。有一位熟悉的战友我很高兴。”“嗯!大家一样,”他简单地答道,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日后我们要互相帮助!一会再聊吧,”我说。说完,我进入连部。一位身穿军装的领导接过我手中的调令,望了望我,接着自我介绍说他是武装连的连长,名叫庞正刚。庞连长对我说了几句“欢迎你加入武装连”之类的话,就吩咐通讯员带我到二排报到。

通讯员名叫何万方,他介绍了班长给我认识。我的班长名叫孙国林,他给我讲了连队的纪律和本班的情况。我知道了:这里的工作和生活跟部队一样严格。之后,班长带我到宿舍去。那是一间光线充足而宽敞的房间,床铺却排得密密的,一个班的人全住在里面。

我最高兴的是房间里还装有电灯,在城市人的眼中,这本是极平常的设施,但是对一个过了几年没电灯的生活的人来说,这电灯发出的光明是多么的宝贵啊。

晚上,我立即在这明亮的电灯光之下写了一封信给杨丽,告诉她我调往武装连。我的喜悦之情跃然纸上,我想,她定会替我高兴的。

真想不到,一天时间还没过去,我的情绪就好转了。

第二天,连队举行了发枪仪式,给新来的几位战士发枪。我领到了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在把枪交到我手中时,连长郑重地对我说:“战士爱护武器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我向连长敬了一个礼,严肃而恭敬地接过那杆枪。

武装连有三个排,其中一个是女排,每排编有三个班,共九个班。连队里,连级干部是正规军人,排长是转业军人,在他们的带领下,战士们要接受严格的、系统的军事训练。

过了几天崭新的军事化生活,我觉得自己精神焕发,离开十七连时那种闷闷不乐的心情已逐渐消失。我此刻心中想的是:婉婷还不知道我来了武装连,必须尽快告诉她。

星期天一到,我立刻奔向五连。从武装连去五连的路程约十公里,大路虽是蜿蜒于山岭之间,但路面却很宽,并不难走。因为心急,我走得很快,不多久便来到了五连。

婉婷正带着一位学生模样的姑娘在房间门口的厚皮树桩上练习割胶。见我到来,她只是矜持地朝我微笑着点点头。她放下割胶刀,指着小姑娘介绍说:“她是我刚收的徒弟,叫吉凤眉,是本团的高中毕业生,刚分配到我们连队工作的。”难怪婉婷没有亲热地迎接我,原来有徒弟在面前,当师傅的当然要稳重些了。这样一想,我有点乐了。我仔细打量婉婷的徒弟:她的身材瘦小,纤细的腰,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子,眼眶里藏着两颗漆黑灵活的眼珠,两撇弯弯的眉毛更是好看,只是我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凤眉。我笑笑说:“婷姐收徒弟了,恭喜呀!‘凤眉’,名字挺传神!巧啊,你也和师傅一样,长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小姑娘腼腆地笑了笑,忸怩地说:“叫我‘阿凤’就得了,同学们都这样叫我;家里人则叫我‘阿眉’,你喜欢叫我阿眉也行。”婉婷对徒弟说:“凤,收拾好工具,回去把刀磨一下,然后休息吧。”凤眉听了师傅的吩咐,利索地清理好地上的树皮屑,捡起割胶刀,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徒弟走后,婉婷才流露出满脸的高兴神采,招呼我进屋里坐。我还没坐下,她就忙不迭地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可你却迟迟不过来。”“我也有好消息与你说呢!早想飞来你这里了,只是抽不出时间!”我笑嘻嘻地说。

说真的,我心里很高兴,她的话语使我明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已拉近。往日,婉婷见到我时多是称呼我为“好兄弟”或“我的兄弟”,这回却是直接以“你”字称呼,我想这一改变必定有意思。

“有什么喜事,我的放牛郎?”见我喜形于色,她将自己的话题放一边,开心地问道。

我故作神秘地说:“你猜!”“不用放牛了?”“是你表兄告诉你的吧!”我反问道。我怀疑是巫俊朗向她说了我调出武装连一事。

她抓住我的手,来回甩动说:“没有的事!我很久没见过表兄了!哈!哈!想不到让我一猜就猜中了。”她十分得意地乐呵呵笑了一会,接着问:“分配你干什么活,辛不辛苦?快告诉我!”她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神态十分紧张。

“我调去武装连了,”我说,语气充满自豪感。

“真的?”婉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疑惑地问,像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似的。

“怎么会有假的呢,我还领到了一杆56式半自动步枪!比你那杆53式步骑枪好多啦!”我收敛笑容,正儿八经地说。我想,她会为我骄傲的。

哪知,听完我的话,婉婷的脸上忽然间没有了笑容,她呆呆地站在我面前,望着我不出声。

我想说句调皮话,逗她再笑起来,于是叹了口气说:“唉!可我还是喜欢放牛!”她凝视着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不舍得离开那头救过你的命的牛?牠叫什么名呀,想起来了,叫悍夫。”
我故意慢吞吞地说:“不!不止舍不得离开牠们,主要的原因是我喜欢你叫我‘放牛郎’,这个‘郎’字多悦耳动听!”
婉婷的脸上泛起了一片微红。她猛地甩开我的手,嗔斥道:“贫嘴,是不是想姐姐打你啦!”我装作害怕的样子,急忙倒退几步,顺势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

“你有啥好消息告诉我?现在说吧。”我问。

“不说也罢,已无意义了,”她淡然地说。

我纳闷起来,她刚刚还说有好消息告诉我,怎么转眼间又说毫无意义了呢。

“说,一定得说,是否有意义我听了就知道。”“其实也真不是什么好消息,我刚才说急了些,用错词儿。”婉婷坐到床沿上,神态恬静地说。“春节后我从家乡回来时,在海口邂逅你们的连长章俭辛,他也是刚探家回来,我们还乘同一辆车回团部,闲话之间我与他说起想到十七连工作,他说只要五连肯放我走,他同意接收。我原本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知道林连长不会让我离开五连。但是,上个月我们去崖县回来后,我便将这一想法付之行动,我采用迂回战术,找到连长的爱人——心地善良的苏医生,让她帮我说服连长。几天后,连长真的同意放我走,条件是我必须培养一名徒弟接班。我马上打电话给章俭辛落实了此事。接着,就是手把手地、耐心细致的培训凤眉。小姑娘聪明伶俐,我想她很快就能掌握好割胶技术……但现在你已经调去武装连,我也就没有必要去十七连了。你说,这岂不是毫无意义的消息。”婉婷说得很平淡,但我却让这件阴差阳错的事情气得死去活来。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假如我得知婉婷要调进十七连,就是用枪押着我,我也不会去武装连的。

我的脑海中立即想起了一个人——黄玉珠。我恨恨地说:“对,是玉珠搞的鬼,难怪她这么好心,无缘无故竟推荐我去武装连!她必定是听说你要调进十七连,所以先将我支开,使我们无法在一起。”“别乱猜疑,我们在一起碍着谁了,捣鼓我们又有何用!这是天意罢。”婉婷平静地说。

我很懊恼,假如这是天意,为何老天爷要如此作弄我?!

“怎么你不早告诉我呢!至少上次我们去崖县之时你就应对我说起这件事情。”我埋怨起婉婷。

“我不是说了吗,是在我们去崖县回来后,我才开始考虑调动之事的,”婉婷说。她斜眼瞅我一下,脸颊再度泛起红晕。“都怪你,在车上动手动脚的乱来一通,不知羞的。害得我回来后就好想你。”我想起了在崖县回来的路上那一幕情景。婉婷说是在那之后才决计调进十七连的,就算我再蠢,也会明白她的意思。我的恼怒倏地减轻了,我握着她的手说:“有你这句话我满足了。错过一个机会不用怕,我们终究会在一起的。”婉婷抽回她的手,淡悠悠地说:“我没怕什么,世间的一切都有天意的,也许我们真的不该在一起。”“别乱讲,”我表示强烈反对。“人定胜天,我们的未来只能由自己来安排,不管我们分别在天南地北,只要有着相连的心,最终都能走到一起。”婉婷对我的说法不置可否。她的脸上再也没有我刚进房时的那种灿烂的笑容。

我想说些其它的话题,好让她轻松些。我想起了在“天涯海角”游玩时她那种无比欢乐的样子,决定今后多些陪她到外边游玩。

“上次你说可陪我攀登五指山,我们找个机会去登山吧?”我说。

婉婷眉间蹙了一下,问:“我说过吗?”她想了想,“对,好像是说过。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五指山不是你我可以攀登的,听说那里全是原始的深山老林,不知要翻越多少座山峦才到主峰的脚下呢。怎么你想起攀登五指山来了?”“我让一首诗吸引住了,我念给你听:‘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州半壁天。朝晨日色指间起,月落明珠掌上悬。’你说,多美的意境,听说这是宋朝苏东坡大学士被贬职海南时所作的诗。”我显得十分陶醉的样子,希望能起到渲染的作用。

“那是诗人的想象,也许诗人本身也没攀登过五指山。这诗不是苏学士作的。”婉婷说。

说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软皮抄,翻了几下,找到抄写着一首诗词的页面,递给我看。我接了过来,见上面抄有一首诗:

咏五指山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荒半壁天。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雨馀玉笋空中现,月出明珠掌上悬。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诗词下面写着“丘濬”二字,我不知丘濬是何人,但肯定不是苏轼,显然我是听了讹传。我不好意思地说:“你抄有这首诗!我又是班门弄斧了。这丘濬何许人也?”婉婷说:“他是明朝人,也是一位大学士,我也没见过有关丘濬的详细资料;现在能找到的书籍真是太少了,我们想增加一点知识都不容易。”我们正说着,莹倩和少龙抱着一大捆番薯叶子回到宿舍,那是他俩到作物地里偷偷地摘的。有了这些番薯叶子,午餐的菜就算是有着落了。

我打趣说:“你俩到野外谈心,顺带采些野菜回来也比番薯叶子好啊。”莹倩说:“你别小瞧这番薯叶子,用点生姜、蒜泥炒起来很好吃呢。婉婷说过,潮州菜谱中有一款名叫“护国菜”的,用料就是番薯叶子。”少龙接口道:“对,我也听说过这“护国菜”的来历,说是从前有一位皇帝,在战乱中逃到一座寺庙里,庙里的和尚见没好吃的,就在园子里摘了些番薯叶子炒给这位皇帝吃,皇帝发觉从没吃过这么好味道的菜,很是高兴。战乱平息后,这位皇帝就把这道用番薯叶子做成的菜命名为“护国菜”。”“有这么回事?”我怀疑道。“你俩是否在合计蒙我呀,皇帝也吃番薯叶子?”婉婷笑笑说:“是有这传说。今天你就在这儿等着享用御膳把。”大家都笑了起来。说完笑,婉婷和莹倩开始忙着煮午餐,我和少龙坐在一旁闲聊。并非我懒,只因婉婷从不让我做煮饭的活。


三十二、阻挠恋爱

武装连地势较平,四周是已开垦的土地,在东南面,远远的也望见一座大山,不过没霸王岭那么高、那么陡峭;在这儿,没有那种大山就耸立在身旁的感觉。

自从见过婉婷,知道了她原本打算调进十七连,而我又偏偏在此时走了出来,我的心情很坏,接连几天闷闷不乐。我整天在想,如果自己不是来了武装连,很快就能和婉婷生活在一起,那多幸福。我总是怀疑我的调动是玉珠有意安排,她一直都在提防我,不让我与婉婷在一块。玉珠针对我是由来已久的了,我弄不清事出何因,只好归结为她的心态不正常。我真后悔走了这一步,落入她预先设好的陷阱之中!但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我仍要面对现实。我调来武装连,客观地说应是件好事,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都变好了。在这个军事化的集体里生活,我的精神生活也有了新内容,强化教育使我的思想觉悟有所提高。几个星期之后,我那郁闷的、怨恨的情绪也就渐渐淡化了。

武装连政治学习的气氛很浓,每个星期都有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议,召开时以班为小组。在会上,每位战士都要作自我检查,找出一些自身的缺点或私心杂念,并保证改正这些缺点和抛弃私心杂念。若发现别人身上有缺点也要点名指出,然后让全班战士一起帮助他改正这些缺点。每当召开这样的会议,我总是惭愧地低着头坐到角落里。面对战友我只能把一些喜欢吃嫩豆角之类的鸡毛蒜皮的事儿,算作自己的缺点讲出来。可是,我心底里清楚:自己还隐瞒着一个极大的缺点没向战友们交代。已二十一岁的我,心灵中渗透着一种毒素,那就是对爱情的向往,这是顽固的毒瘤,也是难言的心魔。经过无数次内心斗争,我最终也没把自己渴望爱情这难以启齿的坏念头暴露出来,而是把它偷偷地隐藏在心灵深处。

有几位男战士晚上经常往女战士的宿舍跑,此事让战友揭发了出来,当事人作检讨是免不了的,严重的后果是连队领导马上颁布了一条新规定:所有调进武装连的战士从调进之日起,三年内不准谈恋爱,违反者将受到通报批评,执迷不悟者要受到禁闭,直至反省为止。规定宣布后,连里的男女战士的交往慎重多了。我暗自兴幸,自己的心上人不在本连,只要做到行踪诡秘,没人知道我在恋爱。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哀叹一声:婉婷可是至今仍没对我有过正面的答复呀!虽然我们彼此相好,但严格来说并非恋爱。

这里的生活是崭新的,一切都要慢慢来适应。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要起床跑步、做晨操,想睡懒觉是绝对不行的。连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有人站岗、巡逻,全连战士轮流当值。我初来时最怕夜里巡逻,连队四周时常有野兽出没,在黑暗中牠们的双眼发出黄绿色的光,令人生畏,幸好是荷枪实弹的,给自己稍微壮胆。战友们传说夜里巡逻时经常会遇见“鬼火”,听了就令人毛骨悚然。有一次,我也真的见到了这种“鬼火”,在连队外围的坡地上,草丛中有一团团的萤火在闪烁,虽然我明白那也许是磷与空气接触所发出的光,但还是害怕得要命。环境能改变人,渐渐地我就习惯了,胆量也练大了。
武装连的战士也并非完全脱产,一半时间是上军事知识课和进行军事操练,另一半时间是进行苗圃的管理和种植少量农作物。由于先锋团大部分橡胶林是五、六十年代种植的,品种较差,产胶量少,所以,当前最艰巨的任务就是逐步更新这些老胶林——将原先的橡胶树砍掉,重新种上高产的新树苗。武装连就承担着培育品质优良的橡胶苗供改林所需这一重任。

我在十七连就学懂了橡胶苗芽接技术,来到武装连我很好地发挥了这一长处。连里刚开始从事这项工作,在战友面前,我俨然是一位技术娴熟的师兄。我们用来嫁接的芽条是从马来西亚引进来的最新品种——107号,这是抗风、高产的优良品种,它的叶子是每簇三片的,我们原来的普通橡胶树的叶子是每簇五片的,很容易辨别。

有了机遇我会好好珍惜,因此我不断地努力工作。也许是孙班长把我的表现向领导作了汇报,我得到了连队领导的多次表扬。

孙国林是位韶关青年,性格直爽,活泼好动。由于他个头较矮,体形偏瘦,加上脸型瘦削,脸颊微凹,因此得了个外号叫“孙悟空”。我听班里的战友当面这样称呼他,总感到有点不礼貌,然而班长本人好像并不介意。班里还有一位叫李俊强的客家青年,是个小胖子,年龄比我小一岁,他睡在我的对面床,平时很喜欢和我说话,嘴巴总是喋喋不休的。他十分爱听故事,有时间就缠着我要我给他讲述。我只好把记忆中的小说丢三落四地说给他听,那怕是故事不完整,甚至连故事中的人物也因我忘记了姓名而临时取个代号,他每次仍听得津津有味。

有时候,我也会找钟初鹏聊天。他在第一排,我在第二排,我们住的营房刚好面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篮球场。初鹏性格内向,平时不怎么与人交往。他与我因为是早几年就相识了的,所以,对我说话稍微多些。

转眼就过了一个月时间,我觉得日子比在十七连时过得快多了。在这段时间里,我收到了杨丽的来信,问我为何许久没探家,让我探家时通知她,她说要回去与我相见。

虽然我很想回去探家,更想看到一年多没见面的杨丽同学,但自己初来乍到,哪好意思请假!紧接着,团里开展一场打击犯罪分子的运动,我们连队忙得很,我更是走不开了。

这场运动搞得满有声势:要“从重、从快、从严”地打击那些迫害和强奸知识青年的犯罪分子;据说全国有不少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遭受到某些目无法纪的基层干部的蹂躏或迫害,已到了必须严厉打击的地步。早些日子,我们就听到了传达下来的中共中央[73]21号文件,内容是毛泽东主席给知青家长李庆霖的一封复信,说知青问题要统筹解决。处境窘困的知青终于有了盼头。紧接着就是中发[73]30号文件,这一文件措辞严厉地要求:发动广大群众,对残酷迫害知识青年和强奸女知青的犯罪分子必须依法惩办。

目前这场运动是令广大知青振奋的一场运动。中央开始重视知青问题了,这是好现象。在这场大规模的打击犯罪运动中,我们连队取消了所有假期,战士们被派到各个连队抓捕犯罪分子,然后押回武装连集中看管。连队食堂旁边那间专门用来惩罚犯了过错的战士的禁闭室作了临时拘留所,后来连隔壁的仓库也腾了出来关押罪犯分子。我也参加到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战斗中。葛劳儿在这次运动中又被抓了起来,是否是我们去年递交的那份材料起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要“从快”,不久,团里就召开了声势浩大的宣判大会,各连队的干部、战士全集中到团部参加了这次宣判大会。大会宣判了二十几名强奸、迫害知识青年的犯罪分子的罪行;其中有三名罪犯原先是连级干部,四连的连长王楚生竟奸污了六名女知青,实在令人发指。恶有恶报,现在这些罪犯都受到了应有的法律制裁,王楚生被判死刑,就地正法。最令我解恨的是:葛劳儿是由我押上宣判席的,他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

镇压犯罪分子的运动也许能取到杀一儆百的作用,这是党中央的决策英明。有上头的支持,今后知青们的腰杆子大约会硬一些了。

宣判大会过后的星期天终于放假,我早早就起床,要动身去五连。我已有一个多月没去见婉婷了。自从连队里明确地禁止战士恋爱,我就意识到必须保护我心中这唯一的秘密。我要适当约束自己,不能频繁地去见婉婷。所以,起初两个星期我是有空的,但我故意没去五连。后来的几个星期因为参加打击犯罪分子的运动,星期天取消了放假,所以我想去见她也没时间了。

刚好班长孙国林要到四连找同乡,听说我要到五连,便带我走一条捷径。原来武装连有一条山间小径通往歧雅峒,比走大路近很多。只走了二十分钟,我们就到了歧雅峒。熟悉了这条山径,日后我去五连就容易多了。

四连紧挨着歧雅峒,穿过歧雅峒的集市就是一栋栋整齐的红砖房屋,那就是四连的营房。

我与孙国林一起来到四连,他去找同乡,我去看望向辉,两人分了手。我在向辉那里稍坐一会,就告辞出来,然后继续赶往五连。

婉婷和莹倩正在房间里煮早餐。我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婉婷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我忽然间站在她身后,高兴得简直跳起来:“你来啦!我们正说起你呢!”莹倩接口道:“最近这个月,几乎每个星期天婉婷都以为你会过来!就在上个星期天,我们做粉果(一种潮州特色点心,用糯米粉做成,以炒香的花生、芝麻等作馅)改善生活,婉婷说你可能会来,因此多做了一些,可是她眼巴巴地等了一天都没见到你的影子。”我拉过一把椅子,还没坐下就急忙解释:“对不起!并非我把你俩给忘了,而是很久没放假。”莹倩笑道:“忘了我不打紧,不要忘了婉婷就行!她等了几个星期,终于把你等来了……”她吱吱喳喳地笑起我们来,像是心情特别好。

婉婷把一碗鸡蛋煮通心粉端给我,回头对莹倩说:“倩姐,别闹了,笑我不打紧,别把他给笑跑了。”莹倩的取笑其实并没使我害羞,相反,像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听出了弦外之音:她知道婉婷在想什么。她是真心地为我和婉婷终于相爱而高兴。

不知是因为徒步走了几公里路程饿了还是怎样,这顿早餐我吃得特别香。莹倩吃过早餐就走了,准是去会梁少龙了。留下我和婉婷,本是极好的二人世界,但不知为何,我们一下子找不到话题,两人在床边默然相对。以往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有说有笑的,当我们心中都有了那层意思后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我们默默地对坐良久,婉婷向我挪过了一点,抓住我的手小声问道:“你有想我吗?”“有的!很想,”我连连点头。心在怦怦跳,兴奋地等待着话题往下展开。

“倩姐快结婚了,少龙追得很紧!”她说。我希望她接着往下说我们之间的事,但她却说起别人来。

“难怪她快乐得像雀儿似的吱吱喳喳说个不停!”“倩姐说必须回家乡征求父母的意见,然后再决定。”“我看没大的必要,婚姻应由自己来作主。”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那里好吗?”我知道她是指武装连,于是说:“生活方面很好!只是……”我停顿了一下,考虑该不该说。望着她那晶莹的大眼睛,我什么也不想隐瞒:“不久前,连里定了一条新规矩:所有战士自调进武装连起,三年内不准谈恋爱,违反这一规定的人将会受到通报批评,甚至要被禁闭。”我心里明白:在婉婷面前我是藏不住一点假的。

“什么叫禁闭?”她惊愕地盯着我问。

“就是把人锁在一间小房子里,思过反省。”听了我的话后,她合上眼帘,冥思片刻,说:“你来我这儿不怕吗?”“不怕,没人知道我们的事。”我想也不想地说道。我抬起另一只手,用双掌裹住她的小手。

她抽动了一下手臂,像是想将已让我紧紧握住的手掌抽回,可是我没有放松。她将头撇过一边说:“往后你还是少点来我这里吧!违反了纪律你会受罚的。”“不!没人会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我大声地重复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再说,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是姐弟相处,别人都说很难听的话呢!何况……”说着,两行泪水从她那光滑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让她这突然流出的泪水吓怕了、吓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别哭!这是小事而已,你要我少来我就少来,为啥要哭?”她将头靠在我的肩膀,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啥会流泪……很久以前,我就开始产生一种矛盾的心理:你没来时我总是盼望能见到你,见到你后我又希望你别来……每次你来看我都使我激动不已,但你总得回去,你一离开这房间,我就很难受,怅然若失。我经常责备自己,糊里糊涂地做了什么事情也不清楚,也许一切都是我不该做的……”她强止住呜咽,却咳嗽了几声。

我不是很理解她所说的话。我放开了她的小手,举起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部,爱怜地抚摸着她那长长的秀发。她抬起头,重新坐直身子。我拿起她那块放在枕边的手帕替她擦拭眼泪。她抓住我的手,扯过手帕抹了抹脸颊。

见她稍微平静些,我就追问道:“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没有!我只是突然心情不好而已,”她淡淡地说。说完,她凝视了我一会,接着问道:“我们仍旧像往日那样,以姐弟关系来往吧。”“你是担心我触犯了武装连那条新规定而被罚,被禁闭吗?”我琢磨着她的心思问道。

“不全是。”“还有什么?”“我时常怀疑,我和你在一起会不会害了你,”她用满盈泪水的双眼望着我说。“我真的不愿意给你带来一点点的伤害!我周围的人,除了倩姐之外,再没其他人赞成我与你交往的,甚至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我们的坏话,令我的心很不安宁。我想,反正三年内你不能谈恋爱,在这期间我们还是以姐弟相处好些。三年后,也许你再也看不上我这老太婆……”我打断她的话,抢着说:“不!不是这样。我才不管它什么规定,我发誓……”婉婷伸手捂住我的嘴巴:“你别发什么誓,冷静些,我们不是一直这样过来了吗,我们的相处不愉快吗?我们只是保持不变而已,并没有退步。”我让她说得哑口无言,虽然心有不甘,但我又觉得她说的话也有道理,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变,我们仍然一如既往地来往,作为恋爱对象的她和作为姐姐的她都一样爱我,说实在的,我没有损失。

我们继续默默地对坐着,两手相握,我们的手指轻轻地蠕动着,似乎是在靠那些分布于指尖的神经末梢来沟通信息。

在我不留神时,她终于抽出了小手。她双手举高拢了拢披散的秀发,那长长的发丝整齐平服地垂于她的背上,好看极了。我凝视着眼前若即若离的她,心中有一股难言的滋味,介乎于幸福与酸楚之间。

直至她的心情明显好转了,我才向她告辞。

从婉婷宿舍出来,我接着是到十七连看望伟鸣。

短短两个多月,十七连有了很大变化,在我原先住过的那栋茅草棚背后,堆放着许多从砖瓦连拉来的红砖,旁边的地面用石灰粉勾画出几个长方型的框框,那必定是规划中盖瓦房的位置。连里还在筹办一间小学,准备让建平当教师。建平说,所谓小学,其实只有一间课室,六七个学生。伟鸣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好,证明了我以前的忧虑是多余的,经过时间的磨练,他已完全能照顾自己。我没见到郁民,询问之下才知道:在我调离十七连不久,郁民也调出了团部宣传队。


三十三、青春迷惘

一九七三年八月份,我的工资升了一级,每月32元,比以前多了3元4角;一九七一年我转正后的工资是每月28元6角,这个数字过了两年才有微小的变化。幸亏在这缺乏商业活动的荒蛮之地用钱的时候不多,每隔几个月我会寄些钱给父母,剩余的钱便积攒起来留待探家时使用。

跨过九月份,我就向领导递交了探家的申请书。因为我近两年没探家,所以探家的申请很顺利就批了下来。我想找位同乡和我一起回去。建平和伟鸣是一九七三年春节探家的,回来还不够一周年,肯定走不了。我想起了老同学莫向辉。

星期天,我沿着上回孙国林带我走过的那条小路去四连,这条山间小径从一座小山中穿过,山峦不高,行人很轻松就能走上山顶,站在上面眺望山脚,那散布在大路两旁的十几间房屋就是歧雅峒了。也许,正因为有这小山的阻隔,大路才绕了个弯;四连至三连,三连至武装连,武装连从小路至四连,这三根线大约是个等边三角形。因此,走小路去歧雅峒可缩短一半路程。

虽然已进入秋季,但山野间的植物仍是一片碧绿,郁郁葱葱的灌木和野草把小路的空间夹得窄窄的,有时行人要低下头,才能钻过去。沿山径下来,在山坡脚下有一条小溪,水很清澈,没有桥,溪中放置着几块石头,石块微微露出水面,刚好让人踏在上面走过小溪。几位十四、五岁的黎族小姑娘光着身子在溪水中洗衣服,见我过来,她们连忙蹲到水中,由于水浅,仍露出已发育的上半身来。我含羞地踏着石头摇摇晃晃地跳过小溪,抑制住诧异的心情,不敢回望一眼。

过了小溪,穿越一片橡胶林就到了歧雅峒。我走过四连营房,见到向辉的宿舍关着门,以为他外出了。当我走近时,才听到屋里传出哼哼哈哈的叫喊声。

我敲了敲门:“向辉在吗?”一会,有人隔着门问:“谁呀?”我还没回答,室内就传来向辉的话音:“是文锋。大勇,快让他进来。”想必向辉已听出我的声音。

大勇拉开一条门隙,往外瞧了瞧,见到果真是我,才把门再拉开了少许,让我挤进屋来。他立即又迅速地将门关住了。大勇穿着一套短袖运动服,一身汗水,像是刚做完体育运动。

“谢谢!”进到屋里,我对他说。由于关闭着门窗,室内光线较暗。我环顾室内,只见两张床铺拆掉了,床板竖在墙角落里。向辉正面朝方祖庥双手比划着什么动作。我好奇地问:“你们在做什么?关窗闭户的,床铺也拆了。”向辉说:“我们在练咏春拳。”我好奇地接着问:“练拳怎么要关住门来练?”大勇哂笑道:“看来你真是山巴佬。连咏春拳都不知道,这是对付公安那套擒拿术的拳路,不能明着练。”我仍不知所以,为啥要练对付公安的擒拿术的拳术?听到大勇笑我山巴佬,我没敢继续发问。我悄然退到一旁,在临窗的长凳坐下。

向辉说:“你先坐一会,我们练完下面几招。”我点了点头。于是,他和大勇继续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过起招来。向辉的功夫有些根底,只见他练起咏春拳时马步很稳重,在窄小的空间里迅速地移动着;双手也十分灵活,出拳挺快,防守更是严密。大勇以擒拿术进攻向辉,企图把他抓住。他每一出手,嘴上都发出低沉的“哼!嚇!”叫喊声,以显示手脚的力度。尽管如此,他的对手还是轻易地化解了他的招数。我虽然是门外汉,但也觉得咏春拳是一套很好的拳术。

我不喜欢拳脚功夫,所以只是闲坐一旁,耐心地等待他们练完整套拳路。

停下手脚后,他们各自喝了几口水,就坐下来喘气。

向辉一边推开窗户一边问:“文锋,找我有事吗?”窗户一打开,室内顿时明亮起来。我欠了欠身答:“是的,我要探家了,看你是否能与我一起走。”向辉说:“再迟两个月吧,我们还没筹备好。”我说:“还要筹备什么?没钱我借点给你。”向辉说:“我们在酝酿……”大勇干咳一声,飞快地瞪了向辉一眼,用粤语阴声地说:“向辉,吾好花出来。”我知道,“吾好”是不要,而这“花”字是透露的意思,他叫向辉不要透露什么。

向辉说:“不怕,文锋是我的死党,没啥不可说的。”接着他转身望着我,继续说道:“我和大勇、祖庥打算过香港去,不如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别留在此地受苦了。”“偷渡?”我吃了一惊,接着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不想去。”祖庥说:“你不敢冒险吧!没问题的,大勇去年走过一趟,熟路径,应不会出问题的。那次要不是给狼狗嗅到,他已成功地过去了。”我望了一眼大勇,他正翘着腿潇洒地点燃一根卷烟。他从口中喷出几个烟圈,然后向着我说:“我们在想法改变生活环境而已。你不想过得好些吗?人总是向往好生活的,要实现理想就要付出代价,我不敢担保没风险,但成功的机会很大。”我连忙说:“不,我不是指怕冒险,我不想背叛祖国。为何要到那边去呢!”大勇听到我的话,噔地一下站起来,挺着那一米八的身板走到我的面前,俯视着我,怒气冲冲地说:“丢那妈,什么背叛祖国,你也听那一套。我们在这里算是什么?你知道的了,我们原来那位连长——王楚生那混蛋,简直把知青不当人,男的当牛做马,随意责骂,还时不时把我们拉上台来批判;我们的女同胞更惨,几乎全部成为他的玩物……罢了,向辉,你的同学埋不了堆。多此一举,别生出枝节来。”我想消除那种泰山压顶的感觉,便也站立起来。我知道,“埋不了堆”大概是不能合伙之意,我是不能与他们合伙。我不想他们怀疑我,于是连忙拱手道:“我谢谢大家信任我,将你们的事情告诉了我,我劝你们别干偷渡的事,那后果是很严重的。如果你们不听我的劝说就算了,我不会泄露你们的计划。”方祖庥说:“向辉是你老同学,你不会出卖他的!这我放心。退一步说,就算你讲了出来,我们就一口咬定你也有份参加这个计划。到时你跳下黄河也洗不清。”向辉解围道:“祖庥,你不要吓唬他,人各有志,他不想去就随他吧。”大勇在房里踱了两圈,然后朝我说:“不好意思呵!我不是对你发火,你一说出‘背叛祖国’几个字,我就条件反射地想起父母亲早几年被批斗时的情景,那时,红卫兵也说他们曾背叛祖国。想起此事,我的气就往上冒。我父母亲在新中国诞生之前就到了香港谋生,建国初期从香港回来参加祖国建设,怎能说他们是背叛祖国……咳!别提这些吧!向辉讲得对,人各有志,你留在此处继续练红心,我们则决定奔向自由。之所以会走这步棋,实在是形势所迫。我有两位同学去年就过去了,在那边混得不错;连大名鼎鼎的小提琴家马思聪都过去了,听说现在他已转去美国生活……”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他视为楷模的人的事迹,我是首次听到这种别开生面的话题。也许是这些言语与自己格格不入,我一时找不到话语来回答,只能默立一旁。

经大勇的提起,我想起了早段时间在团部开宣判会时,听到宣读四连原连长王楚生利用职权,糟蹋了本连队六名女知青的罪行时,自己也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继而想起伟鸣的父亲钟宇衡叔叔,就为一首诗词,造反派就给他罗织出不少罪名,以至他屈死在关押房里。这世界像是一片混乱,我的是非观念模糊了,我不能准确地知道他们打算做的事情有几分对、有几分错。

向辉将床铺重新摆放好,坐在床边与我说起家里的事。说了一番想念家人的话之后,他站了起来,取下墙壁上的一只挂包,从里面掏出十几张一两元面值的纸币,叠好装进一个信封中。

“这里有二十元,你帮我送回家里,给我弟弟做学费。”他双手捧着信封递给我,慢吞吞地说。“代我安慰二老,让他们不必牵挂,做儿子的它日创出事业来,再……”他的语气越来越低沉,眼睛都红了。

我插话说:“辉,你听我的,别铤而走险。为了你的双亲,也不应……”向辉举起右手,当在我与他之间,意思是让我别往下说。我无奈地止住劝说的话语。我捏住那只装着二十元钱的信封,心里极不好受。我想,向辉必是囊空如洗了,这样如何去办“大事”。想着,我便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身上仅有的三十元,塞给他:“这点钱你拿着吧,对你也许有帮助。”“不!不用……”他推辞道。

祖庥在旁插话说:“文锋真是有义气的人。向辉,你就先拿着吧。日后你发达了再报答他。”向辉收下了我的钱,凝视着我,点了几下头,嘴里却没说感激的话。在他的心中,确是将我视为知己,所以才不言谢。接下来,我们说起了其它话题。吃过午餐后我就告辞了,因为我还要去五连和十七连,去向婉婷和伟鸣、建平他们辞行。

中午,我头顶烈日,步履匆匆地走向五连。

到达婉婷的宿舍,她却不在。莹倩告诉我:婉婷带敬棠进十七连找玉珠去了。

真不巧!好在我也要进十七连。于是,我又马不停蹄地转往十七连。五连通往十七连的路刚修好。走在这条大路上我有一种新奇的感觉,踏着那夯实的红泥路面,每走一步都觉得新鲜,这是余植勤班长带领二班战士一锄一锹修建起来的哟。往日这里只有蜿蜒于山林间的羊肠小道,现在已变成了可行走汽车的大路了,我能无感慨吗?大路途经一条山沟,在这山沟之间筑路人已用十数根粗树干搭建起一座小桥,潺潺的溪流从桥下淌过。

我走下溪边,站到水中浸泡一下手脚,再掬起一捧清澈的溪水洗了把脸,溪水清凉透心,身上的热气顿时消失了。

我踏着轻快的步伐,没多久就到了十七连。进到同乡们的宿舍,一个人也没在里面,建平、志成和伟鸣不知去了何处。我坐到建平床前,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份《兵团战士报》来看。当我听到一阵轻轻的熟悉的“哧哧”笑声时,抬头一望,只见秀芝不知何时已站在跟前。我忙坐起来,端正仪态后向她打听建平的去向。

秀芝凑近我跟前悄声说:“他们钓鱼去了。”我说:“不是不准捉鱼了吗?”秀芝说:“近来没那么紧了,许多人都偷偷地去捕鱼。建平和志成算是文雅的了,拿着小竹竿,钓上几尾鱼就回来,从不贪心。最近几星期他们都是这样。”她停顿一下,端详了我一阵又说道:“啊,你白了又胖了,个子也像是高大了些。”“是吗?几个月就长那么快。”我笑着说。

她拉过一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下,突然问道:“和我说说建平以前的事好吗?”“你怎么关心起建平的从前来了?”我依然笑着问。

“我……我……现在已经和他……谈上了。”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感到惊讶,我曾想过将她和建平拉在一起,因为受了她的一顿抢白,才作罢。他们既然相好了,那最好不过。

“好事,好事,别难为情,”我连声说道。

“我是听你的话,才接近他的,”秀芝微低着头,小声说。“结果发觉你讲得没错,他是有许多优点。可是,我对他的以往一点也不了解,你就说给我听吧。”我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秀芝,假若你真正喜欢建平,你就没必要打听他的过去;如果他也很爱你,他会把他的过去告诉你的。再说,来海南之前,我也不认识他,对他的过去知之甚少。”她有点不悦,负气地说:“也是,不用讲了,算我没问过。”见此情形,我只好将自己所知的一点关于建平家庭的情况跟她说了。末了我说:“建平很聪明,思想成熟,处事文雅得体,绝不会一动怒就打老婆!他人也勤劳,结婚后你们会过上幸福日子的。”秀芝低着头,沉思了一会才以一种无奈的语气讲道:“你说他如果爱我就会和我讲他的过去,但他却讲得很少,我了解你比了解他还多。”是的,我以前经常会向她谈我的心事,也讲我的过去,但那是为了倾吐内心的烦闷而已,并不是向自己所爱的人倾谈自己的过去。我忙对她说:“等着吧,到一定的时候他会跟你说的,或者你直截了当地问他。”秀芝说:“我不想与他谈话时像查户口似的,他不说,我也不会问。”她的情绪突然间低落了,不知是否我说错了话。我们默默无语地坐了一会,她就走出了房子,回自己宿舍去了。

建平和伟鸣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也不想在房里再呆下去,便硬着头皮走过玉珠的宿舍。房门敞开着,玉珠、月莲和婉婷都在里面,还有玉珠的表兄林敬棠,几个姑娘围着他有说有笑,气氛十分活跃。

“大家好!敬棠兄也来了。”一踏进草屋内,我就故作大方地朗声说。

玉珠用惊异的眼神望着我:“你和婉婷约好了吗?还是嗅到她的气味追了过来。”“就算我们相约好了又怎么样!?”一句毫无惧怕的答话竟冲口而出,在惊讶自己镇定的同时,我明白了一件事:玉珠那令人震慑的魔力对我已不起作用了。“但是,没预约还能遇见,才是巧事呢。其实,我是回来探望伟鸣。气味我倒是没嗅到,只因听到你们屋里传出阵阵热闹的声浪,故此过来看看。原来是敬棠兄来了,稀客啊!好在我走来瞧瞧。”敬棠起身迎上来,握住我的手高兴地说:“好久不见了,能再次相见,我真高兴。”“我也是!”我说。月莲送过一把椅子,我在敬棠旁边坐了下来。“敬棠兄大老远地过来看表妹,一定让表妹感动不已……”我望了玉珠一眼,仍然侃侃而谈。离开了十七连,我竟一改往日在玉珠面前那种因畏怯而小心翼翼的胆小行为,一下子变得潇洒大方了。说着,我瞥一眼玉珠,她正瞪大眼睛望着我。她一定是觉得眼前的我和以往的我已判若两人,她脑海中那位怯懦的文锋已消失得毫无踪影。

“敬棠表哥到来,珠姐必定是心花怒放,要不,她也不会如此兴致地与你说笑啦!”婉婷接着我的话说。

“谁来我都高兴,你们来我也一样高兴!”玉珠随着话题讪讪的说。

婉婷的心太善良,我恨死玉珠了,她仍将玉珠视为姐妹,不信玉珠存心使我与她分离。

敬棠拉开话题说:“听玉珠说,这里有一棵凤凰树,你们带我去看看。”表哥开口,玉珠当然是惟命是从。我是板凳没坐暖,就起身随他们去河边的高坡上看凤凰树。

走路的当儿,我和婉婷有意走慢些,落在后面。婉婷抓紧时间问:“你到五连找过我吗?”“是的,倩姐说你陪敬棠进了十七连,我便跟着赶来了。其实,我原先也打算进十七连的,我要探家了,来问伟鸣是否有话捎给家里。”“哦,你要回家了!”婉婷高兴地说。“算来你已近两年时间没回家了,早该回去探望父母啦!”“是的,工作很忙,一直没空。这些日子,连去见你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你是否埋怨我,说我忘了你。”“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你忙你的工作。真挚的情谊不在乎日日相见,来日方长。”我接口说:“我倒是希望我们能时时相见!”婉婷侧过头来,瞅我一眼,轻轻地发出一声不易觉察的叹息,像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我说不清到底是想见你还是不想见你,每当你隔一、两个星期没来,我心里就嘀咕:怎么你这么长时间没过来!可我心底里又明白:你应有自己的生活,不要经常陪着我。再说,你现在有纪律约束,让人误解了我们,你就要受处分了。”她所说的纪律问题,就是武装连那条“三年之内不许谈恋爱”的规定。她这一提,我的心情开始烦躁:“唉,别提这些,什么纪律,毫无道理的规定!怎么就没人反抗,我真希望我们连队里的青年人站起来提出反对意见,我一定会支持他们……三年时间呀,如今才过了几个月,咋办呢?我做梦都希望一觉睡醒就过了三年。”见我心烦,婉婷忙转话题:“你今天的表现不错,就应如此。”我知她是指我不怕玉珠取笑一事,她这一百八十度急转弯的话语只有我能听明白。我说:“真奇怪,我不怕她了!我成熟了!”说完,我向着走在最前头的玉珠翘翘嘴,用鼻音“哼”了一声。

走近河边,不远处那棵高大的凤凰树像一把大伞似的在眼前张开。走上那弯弯曲曲、两旁长满野草的小路,我对婉婷说:“与你说件事:早上我出来时,走的是山间小路,途经一条小溪时,见到几位黎族姑娘在溪里洗衣裳,你说咋的!她们身上竟一丝不挂!我走到她们面前,她们才蹲到水中,仍露出上半身来。她们面对着我,也不会转过身去。你说怪不怪?”婉婷瞟我一眼,小嘴一撅,咕叨道:“非礼莫视!非礼莫视!”“我无法躲避,”我委屈地辩护。

“往后你别留意这些事情。我明白,这次你是无心遇到的,看见就算了,不要将它放在心上,也不要再想它,更不许对别人讲。”“知道。我不会与其他人谈论这些事。对姐姐我才无话不可说。”婉婷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她又说:“碰见这种场面,你该背过脸去,或是闭上眼睛。”“我没转脸,也没闭眼睛。”我微微发窘地答道。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我又解释道:“我不能闭眼呀,看不清水中垫脚的石块,那样我会掉到溪水中的。”我这样解释,也许更加糟糕。我估计婉婷会接着取笑我,但她却说:“黎族同胞在溪中洗衣服多是光着身子的,因为他们大多数洗的就是身上所穿的那套衣服,他们先把衣服脱下,洗好铺在溪边的大岩石上晾晒,然后再洗澡;等洗完澡,衣服也差不多干了,他们就仍旧穿回这身衣服。有人路过时,他们不习惯回避,行人正面看他们是允许的,但走过后却不能回头看,否则将被视为心术不正或不礼貌。”我忙说:“我没回头看,真的,姐姐。”“这就好!入乡随俗,我们不要做失礼之事。”说着,已到了凤凰树下。大家站到一块,我们止住了谈话。眼前的凤凰树撑着阔大的树冠,巍然耸立在小山坡上,山风吹拂着那细小而密匝匝的叶子,像波浪般起伏,真是姿态万千。以往我每天都看到这棵凤凰树,对它的美丽视而不见,离别数月,此刻再见,它竟显得如此婀娜多姿。

敬棠出于他的职业关系,对植物特别感兴趣,望着这棵树不停口地说着赞叹的话。玉珠则满面春风地对表哥说着她当年怎样说服章俭辛,将这棵凤凰树保存下来。

婉婷饶有兴趣地抬眼望着婆娑的树冠。月莲对这棵日日相见的树木也许没兴趣,她走近我身旁对我说:“文锋,我告诉你一个喜讯:前天,那头母牛产下了一头健康而漂亮的小牛犊!”我乐得喜笑颜开:“哈哈!太好了,确是喜讯!我等会一定得去看看。悍夫和乖乖也好吗?”月莲说:“牠们都很好,难得你还惦记住这两头牛。”
“文锋!文峰!”远远地传来几声叫唤,我听出是伟鸣的声音。眺望过去,伟鸣正站在山坡下面小河边的一棵水杨梅的树杈上,向我挥动着双手。


三十四、前缘难续

天刚拂晓,我已走在通往歧雅峒的山径中。探家的感觉真好,才动身起程,心情就无比轻松舒畅。清晨的山风凉爽怡人,最适合人们赶路;其实我并没有加快步伐,我走得很自然,出海口的客车上午8时经过歧雅峒,还有充裕的时间。心情虽好,但我是独自上路,不免觉得孤零零怪寂寞的。前天,我到十七连向伟鸣、建平他们辞行时,伟鸣极想与我同行,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也明白,可他依然懊恼得很,埋怨说:上次他跟建平一起探家是错误的决定,导致他这次不能和我一块走。山道静悄悄,没有行人,连雀鸟也不见一只。虽然孤寂,我的心里仍很兴奋。

歧雅峒集市路边的那块客车上落站的铁皮牌子在秋风中摇晃着,噼啪作响。我站在站牌柱子一侧,眼巴巴地望着大路的尽头,盼望着汽车快点到来。

过了大半个小时,汽车终于来了,有几位乘客从邮电所的屋檐下走了出来。我瞥了一眼,见其中有一张熟识的脸,仔细一看,是三连的陈亚玲。我好开心,意想不到会有熟人和我同乘这趟车。

远远地我就叫开了:“亚玲,你也探家吗?”说着,我站在车门前,等她过来。

“是的,探家。”亚玲加快几步,边走边答我的话。她跨上车厢,回过头来对我说:“你也是探家!这么巧,竟然遇上你同一天回去。”我尾随她走进车厢里,殷勤地帮她将一只手提袋塞进座位上方的行李架里,另一只胀鼓鼓,但却很轻的布袋塞不进行李架,看来只能放到座位旁边。为了伟鸣的事,她帮过我不少忙,我很感激她,这次能在探家的路上邂逅,我自然高兴。

“这么轻,装的啥东西?”我用手拍拍那只鼓胀的布袋问。

“木棉,捎回去给父母亲做枕头的填充物。”“你真有孝心!大老远的带包木棉回去。”我赞叹道。说着,我望了望与她一道走过来的那几位乘客,好像亚玲和他们并不熟悉,于是随口问:“一个人?”亚玲点点头,用无奈的语气说:“是的,他走不了,你们连队没准他的假。”我心里暗暗称奇,我随口的一问竟带出一个“他”来,而且还在我们连队。遇见亚玲算巧,无意间得知一个秘密更巧。

车上乘客不多,我们找了一排座位坐下来。汽车开动后她坦率地对我说:她和钟初鹏在谈恋爱。她说当时初鹏很不愿意离开她去武装连,为了服从上级调动才过去的。我想起来了,难怪我去武装连报到的那天遇见初鹏,他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相识,还得感谢你呢!”亚玲笑着说。

我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你们相好与我何干?”亚玲说:“伟鸣还在三连时,你不是让我关照他的吗?于是我每隔几天就过伟鸣的宿舍走走,询问他的生活状况,同时也和初鹏闲聊起来。日子长了,我们自然间就成了朋友,直至今年初,他才向我表白,说他喜欢我。他这人虽然沉默寡言,但心肠却很好,我觉得他的人品不错,于是就和他谈上了……唉,遗憾的是,他说现在武装连有了新规定,说是进去的人要等三年才允许谈恋爱。这是真的吗?”一听,还有这样的原委,我乐呵呵地说:“哦!原来如此。哈!哈!既然与我相关,到时你们请我吃喜糖。呵!对了,还得等三年哟。那条规定是真的,初鹏不会骗你。”“你们连队的领导对青年真苛刻,怎能制订如此条例!”她埋怨道。

“军事化吧。说是参军入伍的战士就不能谈恋爱。”亚玲哂笑道:“扯,你们哪能与部队战士相比!”“是呀……”……

和亚玲不期而遇,这趟旅途便有位伴侣谈话,从而解除了乘车的烦闷。一路上,我们时不时地找些话题倾谈:谈武装连的军事化生活,谈割胶工具中除了常见的铲刀之外还有一种拉刀,谈初鹏的内向,谈伟鸣的精神疾病的起因,谈雷州半岛为何多雷,谈故乡的八景……时间过得挺快,转眼间三天就过去了。我再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在车站分手时,亚玲留下了她家的地址:“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日后理应多联系。我欢迎你有空来我家玩。”“好的!好的!一定登门拜访。”我说。说完,我也写下了自己家的地址给她。

这次探家我没预先告诉家里,怕家里的人像上次那样天天到车站等我。见我忽然走进家门,全家人乐坏了!哥哥文铎在早几天也回来了。过两天就是中秋节,我们兄弟俩能在这节日里和父母团聚,共度佳节,天伦之乐自不必说。

探家前,我就写信告诉了杨丽,说我要回家过中秋节,并约她也请假回来,因为时间紧,没收到她的复信我就起程了。

晚饭后,盥涤完毕,照着镜子拉扯整齐衣服,我就迈开轻快的步子走向桂花巷。古城小巷的容貌大多几十年也无大改变,桂花巷仍是老样子,杨丽家仍然只关着那两扇有着精美雕刻的小门。

跨进杨丽的家,我不像上回那样惴惴不安,也没有了那种自卑感,我闲裕从容地和她全家人打招呼,然后坦然就座。这感觉的变化是很自然的,既然我们已是普通朋友,我们之间的地位当然是平等的了。

坐下后,我和杨丽不约而同地端详起对方来,近两年时间没见面,我们的身体都产生了较大的变化。我觉得杨丽越发俊俏秀丽了,浑身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青春气息。

“我收到你的信就马上赶回家来,”杨丽说。“回到家后才给你复信,你收到了吗?”“没有。我没来得及收你的复信就起程了。不过,已经不要紧,我们都已平安回到家了。”“是的,信里也没说什么,只告诉你我在家等你。一切都留待面谈啊”“你的近况如何,还好吗?”我喝了一口汪姨端来的茶水,问道。我们经常有书信来往,许多事情是早已知道的,这种问候便显得多余,但又不得不问。

“还算好,没被累死!”她诙谐地答道。“去到农场,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劳动。以往在学校参加学工、学农时,同学们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劳动,无法体会劳动的艰辛。”我们接下来所讲的内容当然是兵团里的生活。她说羡慕海南岛的环境,说比她们那里好。我想,只因我在往日写给她的信中经常描述海南岛的风景如何美丽,她才会如此说。我说她的工作所在地离家近,没有海峡相隔,回家相对容易些,光这点就比在海南要好。

我们的谈话比上回相见时亲切多了,话题相同,心情一样。我一坐就是个把小时。

“我们明天到郊外走走好吗?”在我告辞时杨丽提议说。

我想了想,说:“去看看漠阳江吧!到我们以前经常玩耍的那片滩头散步。我有位战友就住在江滨,我想顺道去拜访她。”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好的。”次日上午,我陪伴杨丽来到漠阳江畔。江水犹如一条碧绿的丝带,自遥远的山脉飘落下来,再从这座城市里穿过。远处白帆点点,近处是几只小舟在悠闲地漂着,就像是这条丝带上所点缀的图案。江边有一片沙滩,小时候,我喜欢赤足在沙滩奔走。

离开家乡一晃就是三年多时间了,再次见到这滚滚江水,望着片片白帆,我的心情也像眼前的江水般翻滚奔涌。童年,少年,现在已是青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踏着幼细的河沙,我们共同缅怀往日的童真。

“知道我昨晚见到你时有多惊讶吗!”杨丽问。我知道这是不必回答的问话,果然,她接着往下说:“这一年多时间,虽然我们不时有鸿雁传书,但在我的脑海中,你的模样一直没变,仍是上回见面时的样子。怎知乍一见面,你却长得如此高大俊美。”“是长高了一点,这是劳动锻炼的结果吧。但也只是空长个骨架,无内涵的躯体。”我谦逊地说。

“不。你成熟多了,那满脸的稚气已不见踪影。”我故意风趣地说:“风吹日晒的,脸皮自然变厚,遮住稚气啦。”她笑了笑,微微摆动手臂:“记得吗?以前,我们是牵着手在沙滩上走的!”我默默地点点头。可是,我再也不能牵她的手了,少年时代的事情已成过去,难以再续。虽然我很清楚这道理,但我的心情仍很复杂,潜意识告诉我:我盼望回来见见杨丽,不就是希望此刻情景的出现吗?何况眼前的杨丽比少女时期的杨丽更姿容美艳……

一绺轻盈的长发在我的脑海中飘动,努力拂去我那不该产生的杂念。我知道往下会有什么话题,我暗暗沉思如何正确应对。从童年至少年,我们在一起谈话,主导地位多数是杨丽,现在依然一样。

她继续回忆着,脸上挂着笑意:“有一次,我的脚让蚌壳划伤了,你把我背上堤岸……”我努力地想了想,记起当时的情景,更正道:“好像是我和伟鸣搀扶你上堤坝吧?”“不,是你背的。”“我背得动吗?”“过去的事,不要争了,”她说。“说现在的吧,我想调去海南岛,到你们连队去,你说行吗?”“我……”虽然我已有心理准备,但我仍回答不了这句话。心急之下,说出口的竟然是一句硬梆梆的话:“我又不是兵团司令,哪能说行还是不行。”她回过头来,我能感觉到她瞪了我一眼,我低着头,不敢望她。她沉默不语,没有我想象中的责问。

我觉得自己太过分,便放软语气说:“我是想说:虽然我们都是在同一个生产建设兵团,但是,你要调动到我的连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说,海南岛很炎热,你还是留在雷州半岛好。”“我喜欢海南岛的椰风蕉雨,羡慕那里鸟语花香……”“往日,我写信时夸大其词了,或是只说了好的一面……”简单的几句对话,我们似乎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没有必要再把话说明,避免出现尴尬场面。

这回两人都沉默了。沙滩上的脚印静静地延伸。走着,走着,她突然问:“你和那位契姐现在怎样啦?”“我们仍然以姐弟关系相处,”我毫不犹豫地答,因为情况的确如此。

“我想,你是爱上了这位契姐吧?”“你怎知道的?”我反问道。话说出口才觉失言。她忽然这样问,我感到很惊奇,以往我写信和她谈婉婷的事,她从来不感兴趣,今天却单刀直入地问起来。

她说:“从你写来的信件的字里行间就可得知。”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是喜欢她,我们几乎要突破姐弟关系了,但后来让人破坏了……”接着,我向她说了事情的经过。

杨丽只是默默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待我说完后她才问:“难道你真的不介意她比你大三岁!年龄的差异会导致日后没有共同的语言,你没考虑这点吗?”“不!我们很谈得来……”“这么说,你是真的准备和她结婚了!”“早着呢,还没开始恋爱,谈何结婚。她总是回避我的追求。”“她做得对,是你傻气。”我们尽量将说话的语气放平和,淡淡的说着其实很敏感而刺激的话题。谈完我和婉婷的事,我们便走上堤岸,按着亚玲留下的地址寻找她的住处。

中秋节到了。在两进屋之间的天井里,摆着一张小圆桌,我们一家人就围坐在桌旁赏月。桌上摆满了水果、点心,其中有柚子、柿子、栗子、香芋等,当然少不了月饼。

妹妹文娟忙着沏茶,好不容易和两位兄长一起过中秋,她脸上流露着纯真的笑意。

母亲笑容满脸,她来回地看着两个儿子,用祈祷般地语气说:“今天是中秋节,咱们阖家团圆,妈高兴呀!你们看,月亮是圆的,柚子是圆的,柿子是圆的,月饼也是圆的,咱们的家庭也应整整齐齐、团团圆圆!但愿你们兄弟俩再锻炼些日子,炼就红心就回到妈妈身边……”父亲说:“你别唠叨啦!孩子是你的,也是国家的,想开点吧。”母亲只好不说了,她捧起那只硕大的、广西沙田出产的柚子,麻利地剥着果皮。

“妈,我的心从来就是红的!”我调皮地说。母亲没理睬我。妹妹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哥哥嘬了一口茶,犹豫地说:“妈妈,我……我谈了……对象……”母亲放下手中的沙田柚,望着大儿子说:“谈对象?她也是知青?”“不,是农民的女儿,她叫盼娣。”母亲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铎儿,这么说,你要在农村结婚了!”我记得,当初哥哥说要下乡时,母亲也没这么紧张。

“是的,”哥哥低着头回答妈妈。“盼娣的父母说,我们结婚后就在他们家住。盼娣没有兄弟,三位姐姐都出嫁了。”母亲问:“他们想你入赘?你想过没有?这样的话,你就再也没机会回城市来了。”哥哥没正面回答,只是说:“现在的毕业生正一批批往农村赶,而且口号也由‘到广阔天地炼红心’改为‘扎根农村一辈子’了,我想,我是很难再回父母身边的了。”母亲说:“等等看,你还是别这么早结婚,更别忙于下结论,我就知道有知青从乡下调回城里当工人的。”哥哥说:“被招工的多是干部子女,何年才轮到像我这样的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眼下迫在眉睫的问题是知青集体户的环境太差了,房子破烂、漏雨没人管,粮食、蔬菜不够吃也不知如何解决;队里计工分时,知青的分数和农民是不同的,大家同劳动一天,村民算一个工分,有些算一个半工分,可知青只算半个工分。我与盼娣结婚之后,我的工分就可以和村民们一样了,日子一定会好过些。”“可是……”母亲张嘴想说什么,但让父亲止住了。

父亲向母亲摆了摆手,说:“你别干预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由他吧。”说着转头问哥哥:“女孩人品好吗?干活勤快吗?”“很好的,她样样都好。我们知青里的男青年干活还赶不上她。”父亲下结论了:“那就行!下回探家带她回来让爸妈见见。”我想不到,父亲平时说话、做事总是让着母亲的,这回却如此果断。母亲瞪大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的!”哥哥扬了扬头,高兴地说。

文娟拍着小手笑道:“好呀!我有嫂子啦。”我也替哥哥高兴。唯一不悦的是母亲,她转头对我说:“锋儿的对象一定要在家乡找,你听到吗?”我愣住了,抗议道:“妈妈,这不公平!你不敢反对爸爸,阻止不了哥哥,就把怨气转嫁到我头上来。”哥哥将一只剥了壳的栗子塞进我的嘴巴,说:“奖励一颗栗子你吃!妈妈说得对,弟弟有这本领,准能在城里找到对象。就让弟媳在家侍候、孝敬爸爸和妈妈。”香喷喷的栗子嚼在嘴里我也分辩不出味道,呷了口茶水,我冲着得意洋洋的哥哥说:“哥!你别乱说了,城里姑娘会看上知青吗?”哥哥不依不饶:“你有这能耐,还在读书时就有女朋友了。对了,杨丽,你和她还保持着联系吧!”“我们有书信来往,可是,她也到兵团了,在雷州半岛那边。”“锋儿还小,不忙这个,”父亲说。总算替我解了围。“铎儿说说盼娣的事吧。”哥哥将盼娣的家庭和个人的情况汇报了一遍。也很简单,普普通通的农户中的一位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乡村姑娘,刚二十岁。

哥哥说完后,父亲又问:“知青集体户的景况真那么差吗?”“是的。我们经常出现没米、没菜的情况,个别熬不住的青年早就逃跑回城里。多亏了盼娣的父母,在我们断炊时会送些米过来。大多数村民都不愿意借粮食给知青,一是知道我们没法子还,二是他们自身也很穷,家里粮食本来就不多……”母亲的眼眶湿润了,她怜惜地望着自己那又黑又瘦的大儿子说:“连吃的都没有,你怎么不回家来?”“我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我能熬得住。”“乡村如此穷困,你还要在那里结婚!我看,这事儿得慢慢再议……”哥哥连忙打断母亲的话:“不,妈妈,农村的生活会渐渐改善的,我们村今年试种的高产稻谷长势就很好,一定增产不少。队里新近还围了两口鱼塘,放了许多鱼苗,年底就有鱼捉……”我品尝了一块久违的月饼,我已有三年多时间没吃过这象征团圆的月饼了。我一手拿着月饼,一手端着茶杯,慢慢地嚼,慢慢地呷,我的心飞到了远方,我似乎看到了那颗爬上了霸王岭的月儿,就像一颗明珠镶嵌在岭尖。婉婷此刻必定也和莹倩在赏月……


三十五、偶然机遇

假期中,我的许多时间是用在探同学、访好友之上。同学当中大部分也走了上山下乡之路,其中多数人是在离县城几十公里范围内的乡村插队落户。由于离家较近,他们回家很方便,中秋节,他们自然都回家来与家人团聚。同学中也有几人进了工厂,吴励就是其中一位,这自然是他那当厂革委会主任的父亲安排的。我到吴励家探访他时,他谈的多是他们厂里的事,语气中充满了工人阶级的自豪感。他那趾高气扬的语气我听来很不顺耳,没坐多久便起身告辞。相隔几年,每个人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就算是往日的挚友,如今的交往也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目睹如此情景,我不禁暗暗叹息:社会真能改造人。

杨丽到我家回访过,她的举止显得很娴静,我知道那是刻意装扮出来的。我不喜欢她这种矫揉造作的行为,但又不能冷落她。这回反倒是我这做主人的显得十分局促。我得绷紧神经,选词择句地与她交谈,尽量避免触及令两人难堪的话题。面对杨丽,我有点自责,觉得是自己做了错事,一种内疚感久久地压抑心中。青梅竹马的情谊,最终没有一个好结局,也确实是憾事。

假期临结束时,亚玲来找我,问我是否按时归队。我知她是惦记钟初鹏,想快点回去。我也思念着婉婷姐,想尽早归队。

二十多天的探家假期转眼间就过去了,我没企盼有更长的时间,因为我知道这假期不会留给我美好的回忆。似乎每次探家我的心情都不好,上一次回来,杨丽提出与我分手;这次回来,她又希望和我再续前缘,而我却无法答允。上次假期给我带来的是无比失落,这次假期给我带来的是隐隐的内疚。

我告别家人,告别同学和朋友,与亚玲一道返回海南岛。我没有依依不舍的感觉,反而恨不得快点回归到那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中。我的脑海中产生出一种新的认识:家乡只是我的故乡,她不属于我,而海南岛才是我生活的家园。

熟识的路,熟识的营房,见到眼前的事物我倍感亲切。

“笃!笃!笃!”我敲了三下门,婉婷应声将门拉开。她知道是我到来,因为那敲门的声音告诉了她;我每次来到她的住处,只要房门关着,我都是那样有节奏地敲三下,不多也不少,不重也不轻。

“你回来了!咋不在家里多住几天?”我进屋后她问。她脸上流露的喜悦只停留了一瞬间,很快就变得平淡了,大约是在努力克制自己。

“昨天刚到,我不想超假,也没必要,二十多天假期足够了。在这儿我心里惦记着父母,回家后又记挂着你,依时回来最合适。这是给你的礼物。”说着,我双手捧着那包礼物递给她。包里除了一些家乡特产之外,还有一条丝巾。丝巾的图案很清淡素雅,婉婷一定喜欢。

“谢谢!坐吧。”婉婷收下礼物,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她打量着离别了一个来月的我,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我想:她大概又留意到我那变白了的肤色,心里在笑我像文弱书生。

她转身走向小圆桌,拿起一只玻璃杯,从暖水瓶中倒出一杯开水。她一边做事,嘴里一边说:“回到家里,你就好好与父母、兄妹共享天伦之乐,为何要记挂着姐姐。”我满脸真诚地说:“婷姐,我真的很想你,假期还没满就想跑回来了。”“你又不听姐姐的话,尽胡说些什么。”我满脸委屈地说:“好吧,就当我没想起你,我在家乐不思蜀,差点忘记归队了。”婉婷瞥了我一眼,不高兴地问:“为何要怄气?”“没有,我没和你斗气。”“以前我说话时你从没这样回答过。”“是的,我错了。”我不自觉地做回一个听话的弟弟的角色。

她走到我身旁,将手里端着的那杯开水递给我:“喝杯水吧,宿舍里没茶叶了……你别埋怨姐姐,我心里也很难受,上次我们不是说好了继续保持姐弟关系的吗!我们要真正地从心里将我俩之间的关系看平淡些,不要想那些令自己烦恼的事情,过三年后再说。”我更正道:“不对,是再过两年半!我进武装连已有半年时间了。”婉婷在床沿坐下,抿嘴笑道:“两年半和三年差得了多少?我说的是大概数。”我仍然反对:“不能那样说。每过一天我就扣除一天,这样我才会觉得离你越来越近。”婉婷许久也没开声。我喝了一口开水,抬眼望她,只见她正在呆呆地望着我,眼眶里盈满泪花。

我慌乱起来,走近床前,拉着她的手问:“姐,你怎么了!”她抽出小手,揩了揩眼泪:“没啥,最近我经常这样,无缘无故就会流泪。”“我知道,是我惹你不高兴。我保证,我会听姐的话,用平常的心来对待我们之间的事情。”“不关你的事,是姐姐不好!你坐回椅子上。说说你这次探家的事。”我乖乖地坐了回去,向她说起家里的事,还谈了我和那些旧同窗情谊上的退化。我没将母亲要求我在家乡找对象的事说出来,也没提及杨丽的事。

若非刚归队时我赶紧将从家里带来的礼物送过去给婉婷,接下来就没时间去见她了。先锋团在秋冬季节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学大寨”运动,武装连也不能例外。这学大寨运动的主要形式是修筑梯田,团里给每个连队都下达了修筑梯田的数量指标。像十七连那样的山区连队,有许多橡胶林段需要修筑梯田,任务容易完成,但在武装连修梯田就不同了,这里地势较平,似乎没有耕地需要修筑梯田的。经过连队领导调查研究,瞄准了营房南面的一座小山包,那山上布满乱石,不能种植作物,所以一直没开发。想不到,这次因为有修梯田的任务,终于将乱石山派上了用场。

全连的兵力集中到了乱石山上,来一场大会战,誓要将石头山变为梯田。然而,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却很顽固,我们又撬又锤的,甚至用上了炸药,进度仍然很慢。这回急坏了连队领导,为了能按时完成任务,连队暂时修改了作息时间,早上提前一个小时开工,晚上推迟两个小时收工,还取消了星期日的休息。我们一天到晚就在石头山上挖石头,垒石坝和填土。山头上竖满了红旗,几只大喇叭不停地播放着斗志昂扬的革命歌曲,间或还会传来李俊强的朗诵,那是战士们在工地上挥笔编写的充满豪情壮志的散文或诗歌。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战斗”,石头山终于变成了梯田。累得半死的战士们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通讯员何万方带着两名战士丈量了梯田面积,发现离团部下达的数量指标还有一段距离。这意味着以为可歇息一下的人们还要继续作战。接下来是将战场转到营房西面那块平时进行野战训练的荒地。这块土地在连队范围内较为平整,只有微微的一点斜坡,但经过连队领导的规划,挖低一边,垒高一边,也能修成两级梯田。这两级梯田的面积很大,完工后连队里修梯田任务的硬性指标也就超额完成了。

话说得容易,实际干起来又是一番艰辛的历程。这两块总面积达几百亩的梯田,不知要消耗全连干部战士多少劳力。

由于赶修梯田的缘故,军事训练完全停止了,我们整天都在挖地球,就像愚公移山一样每天挖掘不止。

一九七四年元旦到来,全连休息一天。新年伊始,我很想去看望婉婷,算下来,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了。然而,繁重的劳动使我太疲劳了,全身像散了架似的。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息,躺在床上就不想动弹。

元旦过后,我接受了一份优差,连队调派三名战士到团部执行看守任务,我是其中一个。能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暂时解脱出来,我喜不自禁。

到团部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在团部大楼的门口遇见了莹倩,她手中拿着一张崭新的通行证,喜滋滋地从大楼里出来。

“倩姐好!你探家吗?”我迎着她问。

“是文锋呀!对,我的探亲申请批了下来!”她停下脚步,高兴地答道。

我笑着说:“呵呵,辛苦了一年多,回父母亲的怀抱中撒撒娇,好好地休憩一阵吧!”“撒娇的年纪早已过去,现在要面对另一种事情了,”她低着头含笑说,“这次我和少龙一起回家乡,好让父母见见他。”我拍拍脑袋,说:“对不起,我真是不理解人,谈婚论嫁的姑娘哪能撒娇……还要到未来婆家走一趟吧?”她说:“少龙很希望我陪他一起回家,但我不想去,怪不好意思的……”“要去!俗语说: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你是靓媳妇,何必怕见公婆啊!”“是啊,总是要见的。到时再决定。”我依例说些祝贺的话语:“祝你一路顺风,假期快乐!预祝你们婚姻美满!到时记得请我吃喜糖呀!”莹倩并没有想分手的意思,她看了看左右。大楼里不时有人进出,我想她大概还有话要对我讲,于是我们移步到大楼的转角处。

“我想告诉你有关婉婷的事情,”莹倩说,“但我得先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她?”我毫不迟疑地说:“我当然喜欢婉婷姐,这还需问。”莹倩说:“我说的不是你们姐弟关系上的情感,我指的是将她看作恋爱对象的那种情感!你是否达到这种程度?”我红着脸,腼腆地说:“我们双方曾经有过那层意思,她想过要调进十七连和我一起生活。但是很不凑巧,就在这关头,我调到了武装连。后来,婉婷认为我们还是做回姐弟较好。从此,我们便把那种情感藏进心灵深处。”“你们为什么又退缩了呢?”她紧追着问。

我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她说自己比我大,不适合与我结婚,只把我看作弟弟。”莹倩说:“你没再追求她?”“她不同意,我追又有何用。再说,我还得等两年多时间,我们连队有规定:调进武装连的战士,要过了三年才可以谈恋爱。”莹倩说:“这就麻烦了,三年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如果你真的爱婉婷,现在就要勇敢地追求她,迟了,你会后悔的。我对你说吧:最近林连长多次找婉婷谈话,动员婉婷和水养结婚……”“有这回事!婉婷同意了吗?”我紧张地打断莹倩的话,迫切地追问结果。

“婉婷还没同意,她原本就不喜欢水养,所以水养追求她几年了,她都没动摇。水养无休止的纠缠已使婉婷烦恼,现在组织上又出面撮合,这更令婉婷左右为难。林连长还对婉婷说:水养是连里的骨干和标兵,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先进分子,若婉婷不答应这件婚事必定会影响他的工作,那婉婷就是间接地破坏生产、破坏革命。那天晚上,我听到婉婷哭了好久。”我愤怒地瞪大眼睛,像要怒视远方那股看不见的力量,许久才能说出一句话:“真是不像话,以权力压人!”“别激动,现在只有你能救婉婷,”莹倩说。

我不解地问:“我怎么救她?”“当然是要你再次向她表示你的爱,勇敢地追求她吧!她和你在一起时很开心,这点我早就看出来。再说,你俩也确挺相配的——假如你真的不介意她大你几年的话。”“我一点不在乎年龄方面的差异。只是这三年时间……”“如果我是婉婷,我会叫你想办法离开武装连,调到其它连队去,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好吧,我不多说了,再见!”说着,她转身向车站方向走去,大约是赶去购车票。

莹倩走后,我还呆呆地站立在原处。我的脑海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婉婷肯不肯改变主意?又担心婉婷是否会因为顶不住连队领导所施加的压力而答应嫁给水养。我恨不得立即飞到五连,去向婉婷倾吐自己的心声。忽然,一个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文锋,怎么你站在这里发呆?”我抬头一望,见是覃郁民在向我走来。我早已知道郁民调到了团部宣传队,只是一直没去看过他。我来团部执行任务已有几天时间了,竟忘了去见见他。可好,今天我们不期而遇。

“哦!郁民,是你呀!”我忙快步迎上去,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没啥,我刚刚在思考问题。”“出来办事吗?”郁民随便问道。

我说:“不是!连队派我出来执行看守任务。是临时的,可能还要留在团部几天。”“执行看守任务!那可清闲啊!来,到我们宣传队坐坐。”郁民热情地说。

于是,我随他来到团部大楼背后不远处的一所大院。在他们的宿舍里闲坐了一会,郁民便带领我参观宣传队的排练室。宣传队员们正在认真地排练节目。我见到他们那种载歌载舞的情景,刚才的烦恼便暂时丢开了。这样吹拉弹唱地过日子,我真是羡慕得很。

“你们唱唱跳跳、吹吹打打的也算是工作,真是幸福啊!”我说。

郁民笑着说:“队里还需要人啊,如果你的歌喉能练好些的话,我可以介绍你进来。”“你明知我在这方面不可造就,才这样说!”我脱口道。我们是老战友,说话很随便。我想了想,又问:“女的要不要?”郁民说:“我并非与你说笑,队里现在还缺人,只要歌喉好,男女都要。”我心情激动地问:“我的婉婷姐唱歌可好听呢!请你帮忙推荐一下好吗?”郁民笑笑说:“呵呵,想起你的小瀑布了!我没听她唱过歌,如果你认为她唱得好,可以来试试。”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想我帮她,可有个条件。”“行了,你帮了她,我为你做什么事都可以,”我焦急地说。

“我所提的条件是:你得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了你的婉婷姐!”他仍然笑着说,最后三个字说得特别重。顿了顿,他又说:“也许不用你回答了,看你那着急的样子,我已知道答案。”“那么,你到底帮不帮忙?”我不怕他取笑,唯独怕他不帮忙。

“好吧,试试看,”他说。“你记得十七连刚建队时,团部派来调解我们与黎族同胞冲突的那位莫奇参谋吗?我们的队长就是他了。莫队长是湛江人,和我们算是半个老乡(作者注:阳江县当时属湛江市管辖,同地区的人广义上算是老乡),他对我很好,事情容易办。”“既然如此,请你再帮忙推荐伟鸣,他的小提琴拉得不错呢!”我得寸进尺地又提出一个要求。

郁民沉默了几分钟,满腹疑虑地说:“伟鸣的琴确是奏得很好,但我担心他这里时不时会出问题。”说着,他举起手来,用手指在大脑旁划了个圈。

“他现在已好转了……”我继续作努力。

“那就让他一起碰碰运气吧!”郁民终于同意了我的请求。

说着,他进去找莫队长汇报此事。不久,郁民从那间小小的办公室走了出来,满脸笑容。见他这种神态,我已放下心来。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你通知他们明天来面试!”“毛主席万岁!”我高兴得叫了一句最时髦的口号。

“别高兴得太早,只是面试而已,要不要还说不准呢!”郁民见我高兴得忘乎所以,给我打预防针。

我却充满信心地说:“只要他们有机会面试,准行!伟鸣在提琴方面的造诣你是清楚的,至于婉婷,她一唱,树上的鸟儿都会禁鸣。”“这么夸张。看来你是有十足的把握了?”我再没多说,告辞出来后赶紧到警卫班打电话。我先接通五连,电话那头一听说找婉婷,就挂了电话,这种情况已不是第一次了,以往也有这种现象,所以我不是很急的事情从不给婉婷打电话。我强压心中的怒火,改为接到十七连找伟鸣。接电话的是玉珠,我说找伟鸣,她没有立即去叫,而是跟我聊了起来,问了我的近况,又说了许多无关要紧的事情,她像是忘了以往对我的成见,突然关心起我来。我因有求于她,也就有问必答。和我聊完之后,她很快就帮我找到了伟鸣。

我将情况简单地对伟鸣说了,从他喜悦的语气中我知道他很高兴,我于是说:“只是出来试试而已,不一定录取的,算是碰碰运气吧!”我学着郁民的口气说。我知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特别是对伟鸣这样精神脆弱的人更须提防。“你暂时不要对人说,明天先请一天假出来,我九点钟在团部门口等你。”过了一会,我又接通了五连,对方听后放下话筒,隔了半分钟再拿起话筒说声“找不到人”就挂了电话,明摆着不肯去叫婉婷,真气死人。气也没用,我只能宽容地想:大连队的人居住范围广,接电话的人不愿跑那么远去找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三十六、忐忑面试

吃过晚饭,我向警卫班班长陈立新借了一辆自行车,飞也似地奔往五连。我此行的目的除了通知婉婷明天到宣传队面试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接受张莹倩的建议,与婉婷定下恋爱关系,别让水养把她抢走。我原本一直没把水养放在眼里,我想过:如果说我与水养之间存在竞争的话,我肯定占着优势。如今,林克铭出面给水养做媒,还利用他的权力给婉婷施加压力,形势也许会发生变化。

来到婉婷的宿舍门口,我见到婉婷正在房前的走廊晾衣服。我轻轻地跳下自行车,打算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一个惊喜。婉婷大概听到了响声,抬起头来。见是我来了,她显得很惊讶。

“锋弟,有什么事吗?这么晚还过来!”惊诧过后婉婷问道。自从调出武装连,我从没在晚上来找过她,难怪她感到意外。

我半开玩笑地说:“嘿嘿!很想见你,所以赶了过来。不欢迎吗?”“说哪话!你越来越会调嘴了。”我吐了一下舌头,不敢再多说。我把自行车支好,走到婉婷身旁问:“是否要我帮忙?”“谢了,自己进屋坐吧!我晾好衣服就进去。”我走进房间,才见到水养在里面,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那是我平时常坐的位置。水养一只手肘撑着书桌,歪着身子在独斟独饮地喝着功夫茶。我一进来,他的脸色刷地变阴沉了。

莹倩坐在自己的床上看书,见我愣愣地站在房中,便提起她自己那张折叠椅走过来:“文锋,请坐!我向婉婷说起早上见过你的事,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来了。你是否认为我说的话有道理?”说完,她朝水养那边挤挤眼睛,狡黠地一笑。

婉婷刚好回到屋里,接口道:“是的,中午莹倩跟我说过,说你近期在团部执行任务,难怪许久没来。”婉婷一边摆放好洗衣盆和晾衣架,一边继续说:“团部离这儿大老远的,你晚上还匆匆赶来,有什么紧急事呢?我的小兄弟。”因为水养在房里,我不知应如何说才好。说来也怪,我从来看到水养就觉得不顺眼、不舒服,早上听莹倩那番话,此刻见到他更增添了一层敌意。

“我们到外头走走好吗?我有事和你商量,”我故作神秘地说。一来,我确实要将婉婷叫出外头才能向她说我的心里话;二来,如果婉婷跟我出去,无形中给水养一个打击,我有意要气气他。话说出口,我又担心婉婷不同意到外面说话,那样一来,难堪的就是我。

“好吧!”婉婷点头说。想不到她回答得这么干脆,我欢喜万分。答应陪我出去之后,婉婷转头问水养:“你是陪倩姐坐一会,还是回去?”“我走了!”水养没好气地答道。他从来都敌视我,见婉婷这般听我的话,心里的滋味一定不好受。虽然我和婉婷一直以姐弟关系交往,但水养看不惯婉婷对我的亲昵,他甚至会认为是我从中作梗,才使他追求不到婉婷。我能看出,他总想和我较个高低。现在,婉婷当着他的面答应跟我出外散步,对他来说就有输了一回的含意。

水养怒容满脸地端起那套满是茶渍、显得脏兮兮的茶具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婉婷对他说:“我的小兄弟有要事与我商量,我必须出去一会,实在不好意思。你有空再来坐。”婉婷的话语婉转而得体,似乎是想消除水养心中的怨恨。我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一副喜盈盈的样子。我十分明白,这种笑容和神态刚好与婉婷的语气有着相反的作用,它会激起水养心头更大的愤懑!我避开水养那仇恨的目光,与婉婷并肩走出房子。

大路仍是那般幽静,走在这条路上我有一种亲切、温馨的感觉,这段铺垫着砂砾的路面给了我许多回忆,我对它充满感情。透过相思树小小的叶子,能看到一弯新月悬在霸王岭巅的夜空中。我的情绪激昂,心中有一股热血在涌动,今晚非和婉婷订下我们之间的恋爱关系不可。走了一会,我伸出手来挽着婉婷的手臂,我们往日都是如此挽手散步的。才走了几步,婉婷抬手拨弄了一下秀发,巧妙地将她的小手从我的臂弯抽了出来,还扭头向后看了看。我也机械地转回头,只见一团黑影在不远处的防风林边蠕动。

“那头有团黑影在动,好像是个人,”我说。

“是水养!”婉婷若无其事地说。

“哦,原来是小爬虫在跟踪我们,真是无聊。”因为讨厌,我竟叫起水养的外号来。厌恶之余,我的心中产生出一种优越感,我想,假如水养邀请婉婷散步,她未必同意;现在婉婷不顾水养吃醋,当着他的面陪我出来,说明她想让水养知道:她喜欢的人是我。

婉婷平淡地说:“别管他,此人就是这德性,一点脸皮也不顾。”看来,婉婷是估计到水养定会跟踪我们的,所以才会转头观察。

“你没告诉水养?说你一点也不喜欢他,叫他别再痴心妄想。”“哼!”婉婷嗤之以鼻。接着她以一种鄙视的语气说:“我对他说过何止十次,可他就是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他整天这样缠着你,你不觉得厌烦吗?为何不赶他走。”我十分气愤地说,声音很大,我不怕躲藏在树丛中的小爬虫听到。

“小声点,”婉婷回过头望了望背后说。“我不能太绝情,我们是同乡,又同一个连队,天天见到面,闹翻脸没意思。再说,他也没错,爱一个人是无罪的,不管对方是否喜欢自己。”不知婉婷为何会这般宽容,而且还有这种歪理。我感到惊愕,但我不愿反驳她,只好轻轻地叹口气。我不想与她争拗,她已说过几次,说我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喜欢与她怄气。

又走了一会,婉婷突然拉着我的手,转身往回走。我感到惊讶,但没问她为何要回去。我想:她这样做必有原因,最坏的估计就是她怕水养跟踪,临时取消这次外出谈话的计划。我不明白的是:婉婷刚才还将她的手从我的臂弯中抽出,现在为何又主动与我牵手,还向远处的黑影迎上去。

我们挽着手回到五连路口,四周静悄悄的,没啥异常,躲躲闪闪的黑影也不见了,此时我们才再度转身向歧雅峒方向走去。我恍然大悟:她是想明白地给水养一个信息,好叫他死心,同时让他不要再厚颜无耻地跟踪我们。

淡淡的月光下,我望着身旁的婉婷,心情无比激动:她的言行举止都说明她是爱我的,只是不肯明说而已。婉婷今晚穿着一件白底暗花涤纶上衣,一条深蓝色的裤子,模样就像一位在校女学生,纯洁而娴静。如此圣洁的人儿,怎么也和粗俗的水养拉不到一块。想到此,我更放心了。婉婷今晚的行为已明确地表示:她只喜欢我,她不会喜欢水养,我心里已想好的那一大堆话语没必要再说出来。倩姐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情况,才会那样紧张。

“你说有事和我商量?”婉婷终于记起我们出来的目的。

“是这么一回事:团部宣传队要招几名队员,我替你和伟鸣报了名。你俩明天就要出团部面试。”“真的!”她高兴地叫了出来。可是,很快她又变了声调:“我不懂跳舞,歌也唱得不好,就怕宣传队不要我。”“谁说你唱歌唱得不好,我是见你有唱歌的天赋,平时又喜欢唱歌,这才替你报名的!”“我是你姐姐,你才认为我唱歌好听,别人的看法不同的,懂吗!”我忙给她打气:“有这样的机会,你应把握住,去试试也无妨,你不试一下怎能知道别人要不要你呢!退一步说,就算没被录取,也没啥损失呀!”她沉默了。我知道,她喜欢唱歌,肯定愿意到宣传队,只是对自己缺乏信心而已。经过我的一番鼓励,婉婷终于同意明天到团部宣传队面试。

谈妥此事之后,我们便往回走。我们回到宿舍时,房里的灯已熄灭,大概莹倩已睡了觉。我不能再进房了,于是在宿舍门口和婉婷告别。

“明天一定要去啊!”我再次叮咛道。

“好的。你一路小心!”“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再见!”我推起自行车走出宿舍区,一上大路,就抬脚跨了上去。车子有点摇晃,而且特别颠簸。我感到不对劲,下车查看,只见自行车的两只轮胎都没气了。来时好好的,怎么突然会没气呢!我一摸气门芯,松松的,有人将我的车子放了气。我恼火极了,马上想到是谁干的,真是太卑鄙啦,这水养竟如此无能,干出此等这下三滥的事。我不想踅回去麻烦婉婷,连队里乌灯黑火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大多已进入梦乡,要借一支打气筒想必不是一件易事。

愤怒过后,我心中又升起了那种胜利感,也许这是十足的阿Q精神,但在平衡心理上有着莫大的作用。我今晚虽然击败的只是一只“小爬虫”,但那胜利的感觉就像是斗牛士战胜了一头凶悍的大公牛一样。运用了精神胜利法,我的愤慨随即消失了,昂首阔步地推着那辆泄了气的车子向前走去。

车子不能骑,想回团部是不可能的了,我决定暂时到武装连住一宿。明天一早就可借到打气筒,给轮胎打好气之后我再赶回团部也不迟。

我已走过许多次夜路,在公路上行走一点也不害怕,但到了歧雅峒转入通往武装连的那条山间小路时,就有一种阴深可怕的感觉。远方的山崖在朦胧的月色中显得突兀峥嵘,形如夜空中飞来的怪物,眼睛每眨动一下,那山崖幻化成的魔怪就像要向着我俯冲而下。我忙低下头,再不敢仰视远处。我半闭着眼,推着自行车走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我熟悉这条山路,加上有淡淡的月色,就赶路来说,并非十分艰难,最大的问题是心中产生的恐惧感,一路上,我真的害怕极了。回到武装连,已是深夜。

我将自行车锁好,摸摸身上的衣裳,已是湿津津的。我早已知道自己有这怪毛病:遇到恐惧的事情或担惊受怕就会出冷汗。

次日上午,我借来打气筒,将自行车的轮胎打满气,便迅速赶往团部。我还了自行车,再站了一会儿岗,让战友去吃早餐。待战友回来,我就跑过宣传队。郁民和队友们正在彩排,我不便打搅,于是站立一旁等待。婉婷和伟鸣还没到,我的心忐忑不安,生怕有什么变故使婉婷来不了。

“婉婷来了没有?”一个节目演练完毕,郁民走过来问。

我忧虑得很,但仍假装镇定地说:“暂时还没到,大概在路上呢。”郁民说:“不急,只要他们能来就行。他们到了,你就告诉我。我还要接着排练,不能陪你说话。你坐在那边等他们。”他指了指墙边那排固定的椅子。

我十分肯定地说:“他们准会来的,必定是在路上因乘坐的汽车坏了而耽搁了。”我说着自己的猜测。口里虽然如此说,可我心里焦急得不得了!郁民离开后,我没有坐下来,而是在室内踱来踱去,还不时走出门口朝远处张望。

大约等了一个小时,他们才赶到。

我责备地问道:“你们怎么这么迟才出来?”伟鸣说:“我一大早就到五连了,与婉婷一起在路口等车,哪知守候了许久才有一辆车经过。糟了,我们是否迟到?”郁民刚好走了过来。他回答伟鸣说:“别担心,不会误事。今天只约了你们二位来面试,没有限定时间。”说着,他带婉婷和伟鸣进入队长的办公室。我不好跟进去,只在门外等候。

不久,莫队长领着他们走了出来。一行人来到排练厅。莫队长示意一位队员调好音响设备,他拿起一支麦克风递给婉婷,叫她随便唱首歌。

婉婷手执麦克风,站在排练厅的中央,端庄娴静、亭亭玉立。她今天穿着一件白的确凉上衣和一条浅蓝色的百褶裙,乌黑发亮的长发垂在那洁白的衣服上,黑白分明,十分亮丽夺目。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唱道: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听到歌声,宣传队的队员们纷纷围拢过来。郁民和几位乐手吹奏起乐曲给婉婷伴奏,其余的人静静地站立一旁聆听婉婷唱歌。

一首歌唱罢,众人齐声鼓掌,婉婷腼腆地微笑着向大家致谢。莫奇队长虽然不动声色,但我留意到他那赞许的眼神,估计他对婉婷的歌喉和表现是满意的。

“《沁园春?雪》懂唱吗?”莫队长问婉婷。

“以前唱过,不太熟悉,”婉婷答道。

“试试吧,记不得唱个段落也行,”莫队长说。

婉婷微微点头,乐队奏起了乐曲,婉婷用女高音唱道: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演唱这首女高音的诗词歌充分地体现出婉婷那清脆嘹亮的嗓音,歌声高昂悦耳、优美激越,加上有乐队的伴奏,动听极了。一曲唱毕,掌声雷动,这回连莫队长也由衷地鼓起掌来。

“行了,你到一旁坐下,”莫队长对婉婷说。

轮到伟鸣面试。莫队长问:“什么叫‘三和弦’?”伟鸣答:“由根音和根音上方三度音及根音上方五度音叠合起来的和弦叫‘三和弦’;‘三和弦’又分‘大三和弦’和‘小三和弦’……”莫队长又问:“在五线谱的五根线上方和下方另加的线叫什么线,为什么要添加?”伟鸣随口答道:“在五线谱上方加的线叫‘上加线’,下面加的线叫‘下加线’;这些加线是在记谱时标示过高或过低的音符……”这些乐理知识难不倒伟鸣,他跟父亲学到不少音乐知识,对莫队长的提问对答如流。

接下来是伟鸣演示琴艺。他调了调琴弦,便奏起了他的拿手曲子《梁祝》。琴声响起,我便吃了一惊,连忙干咳几声。伟鸣并没有留意到我的暗示,他全神贯注在琴上了。

琴音悠扬而哀怨,每个音符都把握得很准确,在他那纤瘦细长的指头的轻轻振动下,长长的马尾毛琴弓缓慢地拉奏出那种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琴音,把梁祝故事中那悲戚戚、怨绵绵的情调表现得淋漓尽致。莫队长端坐在藤椅上,静静地倾听着,大厅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凝神倾听这首好多年没听到过的乐曲;或许其中一部分人根本就没听过这曲子,只是在欣赏伟鸣的琴艺罢了,至于奏的是啥曲子没作深究。约莫过了十分钟,莫队长才醒悟过来。

“停!停!换一首曲子。”莫队长表情严肃地叫道。

伟鸣停了下来,仍毫不在意。他略加思索,便又奏起马思聪的《思乡曲》。引发思念的缓缓琴声又充满了大厅的空间,余音袅袅,娓婉悠扬。

这首曲子又是演奏了一半,就让莫队长叫停了:“你乱拉什么?停!停!停!”他一连叫了三个停字。

伟鸣停下琴弓,但仍保持着那副演奏的架势,好让琴声随时可响起。他愣了一下,然后对莫队长说:“你讲吧,要我演奏哪一首曲?”“《不忘阶级苦》!你不会说不懂吧!”莫队长皱着眉头,随口说道。

伟鸣迟疑着没回答。他把琴放下,用手指拨弄了几下琴弦。我是知道的,他从没练过《不忘阶级苦》这首曲,这回麻烦了。我的额头直冒汗,暗自为伟鸣焦急。往日,我常叫他多演奏革命歌曲,可他就是不听我的,要不,也不至于今日应不了急。许久,他终于将小提琴重新夹到肩头和下颚间,随着琴弓的拉动,奏出了《不忘阶级苦》。琴声如哭如诉,悲悲切切,很易激发听者的情感。队员们交头接耳地说起话来,不知是批评伟鸣刚才的事儿,还是赞赏他的高超琴艺。

最后,莫队长让伟鸣和乐队一起合奏了一首《娘子军进行曲》。伟鸣从容地拉着琴,与其他乐手配合得很和谐。

面试终于结束了,我身上那根绷得紧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莫队长仍不动声色地对婉婷和伟鸣说:“你们回连队等待通知,是否录取,待我们研究之后,再与你们连队联系。”婉婷的表现很好,我估计她的面试没有问题;伟鸣所犯的错误实在太大,竟然接连演奏了两首不合时宜的曲子,我估计他难以入选。尽管如此,我还是赞赏他:“你今天的琴奏得很好,队员们都听呆了。但是,有一点做得不对,就是你演奏错乐曲了。我以前对你说过,要你记住什么曲子能演奏,什么不能演奏。你却全忘了!你和婉婷一起回去,在连队等候消息。”我们刚想向郁民告辞,有一位十七、八岁模样的姑娘走了过来,样子似曾相识,只见她拉着婉婷的手高兴地说:“婷姐,你的歌声真是悦耳动听!我听入迷了!以后我们可以在一起唱歌、跳舞了。”我定睛一看,站在眼前的竟是徐徳轩的长女抗美。我大概已有一年多时间没见过她了,只知道她在团部中学读书,想不到她已由一位幼稚的小姑娘落脱成一位漂亮的大姑娘啦。
婉婷也认出了抗美,高兴地叫了起来:“抗美!是你呀!长成大姑娘了!你什么时候到了宣传队的?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我是今年高中毕业时分配来宣传队的,有好几个月时间了。只因在学校时我参加了校里的宣传队,才有幸分配到这里来。我现在已改名‘海燕’了,请你们以后就叫我海燕吧!”婉婷忙说:“‘海燕’,好听!海燕啊,你就像是给魔术师突然变大了似的,而且越来越漂亮了。”海燕羞怯地笑笑,说:“婷姐:不要夸赞我了,你是五连的大美人,这是公认的。还有,唱歌我也不如你,往后你可要教我唱歌啊。”婉婷微笑道:“如果真能和你们在一起,我们天天一块练嗓子。”郁民说:“海燕可是我们宣传队的台柱啊,她在我们目前排练的舞蹈《红色娘子军》中饰演吴清华,舞姿挺优美呢!”我笑着说:“厉害,你在演主角呀!《红色娘子军》我很喜欢看。抗美……不对!又叫错了!海燕妹妹的身材修长、俊俏,五官清秀,又是在海南岛出身、长大的,有着南海姑娘热情奔放的气质,还真像吴琼花呢!”海燕的脸微微泛红,娇声嗔道:“不是吴琼花,是吴清华。文锋兄,请你别拿我取笑,你才比我大几岁,就充起大哥哥了。”郁民说:“年长一天也是哥哥呀!文锋终于遇到了一位比自己小的姑娘,他怎能不开心呢!再说,现在的海燕也确实比往日那位扎着小羊角的抗美小妹妹秀丽多呵!”一说起年龄的话题,我就担心婉婷不高兴,偷眼望她,见她没啥反应,这才放心。又说笑了一会儿,我们才告辞。

几天后,我的守卫任务完成了。临回连队前,我去向郁民告别,郁民说,伟鸣和婉婷都被录取了,通知已发下连队。听到这一消息我十分高兴。

回到连队,我当晚就过五连将这好消息告诉了婉婷,叫她作好准备。


三十七、突发意外

我在团部执行完看守任务回到武装连,连队里的作息时间已恢复。战士们不用修梯田了,久放武器库的枪械也搬了出来,操场上又响起了“杀!杀!杀!”的操练声。我给自己掌管的那支编号为086的半自动步枪上了一遍油,把外表也擦得锃亮。在和平年代,这武器除了站岗放哨和训练使用之外,已派不上主要用场,不过,这是好现象,我们不希望发生战争。

在我归队的当天,连队里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钟初鹏因为与班长打架,给关进了禁闭室。他是我来武装连之后第一位被关进禁闭室的人。

伟鸣的精神欠佳时,我曾托付初鹏给予照料,现在初鹏出事了,我理所当然要关心他。于是,我到初鹏所在的班里了解他打架的原由。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同乡陈亚玲买了一套浩然著的《艳阳天》,送来给初鹏,她在营房里只坐了十几分钟就匆匆走了。这对暗地里的恋人临别时躲在帐子里偷偷地接了一个吻,碰巧让初鹏的班长见到了。班长将这件事情报告排长,排长又立即向连长作了汇报。初鹏知道后,便与班长发生争吵,接着不知怎的便打起架来。

了解情况之后,我也爱莫能助。武装连纪律严明,初鹏在规定不许谈恋爱的期间谈恋爱,这已违反了连队的有关规定,犯了错误之后他还动手打班长,更是错上加错。看来情况挺严重,我是帮不了忙的,只好暗自替他担心。

星期日,连队放假,我想去给亚玲报信,把初鹏的遭遇告诉她。走到半路我又改变主意,认为还是不告知亚玲为妙,弄不好会多一个人出乱子,先看看连队对初鹏是否有进一步的处理再说。我转过方向往团部走,听郁民说过,婉婷和伟鸣就在这个星期内去宣传队报到,我应当去看看他们。

宣传队男宿舍里空荡荡,队员们大概趁着休息日外出活动了。我好不容易才在靠里边的一张床铺上找到蒙头大睡的伟鸣。

见我来到,伟鸣很高兴,他一骨碌跳下床铺:“坐,你就在床上坐吧。我没带自己那把椅子出来,桌子也没带,捡些衣服就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问伟鸣。

“前天,星期五。”“生活上还习惯吗?”“没问题,有郁民关照我呢。”“婉婷住哪儿?”“婉婷没来宣传队,只我一人出来。郁民说,婉婷的调令曾经发过,但后来又说不要她了……”这一消息,对我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说了要,到头来又不要!是谁在作怪?玉珠!这讨厌的女人是我首先想到的怀疑对象,对,她最可疑,我和婉婷的任何行动她都刁难和阻挠。可是,我静心一想:婉婷到宣传队的事玉珠怎么知道?如此说来应当不是她所为。但还有谁会为难我们?唉!我的脑袋里乱哄哄的,简直一团糟,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我无心与伟鸣多说,吩咐了几句话之后,就找汽车前往五连。

幸好还能找到一辆顺风车,不久我便来到了五连。走到婉婷宿舍门口时,我犹豫起来,我站在那里思考着如何安慰婉婷,她的心情想必十分难过。都是我不好,早早地就将还没最后落实的事儿对她说,害得她空欢喜一场。我搜肠刮肚地准备一些解释和安慰的话语,然后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是锋弟吗,请进来,”婉婷在屋内说。

我推门进屋,只有婉婷一人在房里。莹倩探家了,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堆在床铺上,房间里少了点杂物,便觉得宽敞许多。

我顺手把门关上,走到书桌前坐下来,思考着如何开头说宣传队的事。其实一路上我都在考虑这问题,但不论怎么说,对她都是一个打击。

婉婷问:“你去过宣传队找我吗?”想不到是她先开口,并且直奔主题,提到了宣传队。

“是啊,结果扑了个空。你怎知道?”我愕然地反问。

她笑着说:“我在算着时间呢,这个星期天你肯定会到宣传队找我,找我不着就会再转到五连来。”我原本估计她会因为不能去宣传队而很失落,想不到她却没有丝毫抑郁,依然神态自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她对我的行踪估计得那么准确,这更令我惊奇不已。

“我听伟鸣说,宣传队曾下了调令,但不知何故,突然又起了变化。我猜必有小人在搞破坏,也许是……”我还没说完,婉婷就打断了我的话。

“无根无据的,你别胡乱猜疑。我出去面试是没通过连队领导推荐的,无缘无故地来一张调令,连里卡住也说不准啊。过去了的事情没必要知道那么清楚,寻根究底岂不是自寻烦恼。再说,在哪里都是一样,当割胶工我已习惯了,而且对我更适合。”她说话的语气平和,一点也不造作。我相信这是她的心里话。她稍停片刻,斟了一杯茶,双手递给我,再接着说:“我正担心自己到宣传队,会不习惯那里的生活!当初,我主要是为了摆脱一件烦恼的事情,以及考虑到调出宣传队离你近一点,这才去面试的。”虽然她如此说,但我知道她能调出宣传队总是好的,她口中所说的那件烦恼事情,估计就是指连长为水养做媒之事,如果她能调出宣传队,烦恼自然就没了。想到此,我的心情更加沉闷。

见我默不做声,婉婷说:“你别为我惋惜,我虽然爱唱歌,但我不喜欢当众表演。去不了宣传队我照样可以唱歌呀!来,我们一起唱歌。”说着,她坐到床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歌集,翻到其中一页,打开来递给我:“我教你唱《绿岛小夜曲》,这是我刚抄的一首歌。”她轻声地唱了一遍,就让我跟着她唱: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

姑娘呀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

椰子树的长影,遮不住我的情意,明媚的月光,照亮了我的心……”她的嗓音清脆而甜美,我的声音粗涩而生硬。尽管我没音乐天分,婉婷却喜欢我陪她唱歌。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我能独自唱下去为止。

唱起歌来,我脑海中那些不愉快的思绪就全抛掉了。我们快活地消磨着时光,一直唱到我觉得口干之时,才停下来。

“说件事给你听,”合上歌集,我对婉婷说。“我们连队有一名战士当了出头鸟,谈恋爱让班长发现了。他恨班长给领导打小报告,和班长打起架来,结果给关进了禁闭室……”听了我的话之后,婉婷怔怔地出神。我猜她自然是想到我和她之间的事,将人家的遭遇作为前车之鉴。

我笑了笑说:“姐,你别愣,我们和他们是不同的,你从不到武装连找我,连队里根本没人知道我和你的事,就算知道也奈何不得,我们只是姐弟而已。”婉婷说:“锋弟,这件事情,我觉得我们还是改变想法为好,可我又不知应如何与你说,我觉得难以启齿。”她的话我听来有些怪味。我坦然说道:“我们已相识几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有啥不好说的,你尽管说出来。”这个话题婉婷没接着说下去。她用温柔的眼神望着我:“哎呀!你的头发很乱!像鸡窝似的,早上起床时也不梳整一下。”说着,她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拿起桌面的梳子,帮我梳理那乱糟糟的头发。她轻轻地划动木梳,生怕弄疼我。

婉婷的身体贴着我的背部,她的体温透过那薄薄的衣衫传递给我,似乎是在宣示我俩的亲密无间。她的亲昵举动在她看来也许是做姐姐的关爱弟弟,但对我来说,就像往我的心窝里灌蜜糖,使我觉得甜蜜无比。她一边帮我梳弄头发,一边说道:“假如姐姐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体谅姐姐吗?”婉婷对我这般温柔体贴,我感到十分幸福。见她拿“假如”来试探我,我想也不想就答:“姐姐对我太好了,姐姐打我,骂我,我会毫无怨言。所以,就算姐姐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一定会理解、体谅姐姐。”“姐姐如果要做出一个决定,你会支持姐姐吗?”她接着问,声音有些异样。

“姐姐聪慧过人,要做的事情必然是对的,起码来说,也一定有这样做的道理,我会支持姐姐。”“你胡乱夸奖个啥,姐姐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有件事情我确实需要和你商量,没有你的支持,姐姐很难做出决定。”“姐姐说吧。我们一起拿主意,”我认真地说。

“砰!砰!”门板沉重地响了两下,有人在拍门。

婉婷放下梳子,缓缓地抚摸一下我那已梳理顺溜的头发,然后回到床边坐好。她向着门口的方向说了一声:“谁?进来!”进来的人是水养。他闷声闷气地发问:“大白天的,怎么要关着门?”“风大,”婉婷简短地答道。

“哼!”水养哼了一声。他没与我打招呼,神态傲慢地走到婉婷的床边,大模大样地坐到床上。

我瞪了他一眼,真看不惯他这种作风。但是,婉婷是主人,只要她能忍受,我不宜开口干涉。

水养一来,我们没法接着刚才的话题谈下去。水养目中无人地坐在那里,东拉西扯地说着不咸不淡的话。也许是出于礼貌,婉婷时不时地答上一两句。我原本想吃过午餐才回连队,但是,因为水养赖着不走,中午时分,便向婉婷告辞。

“吃过午饭再走吧,”婉婷挽留道。

“不吃了,没胃口。”“你什么时候再过来?”送我出门口时,婉婷问。不等我回答,她又低声说道:“你就在下个星期天来吧,我要与你商量一件大事。”“好的,我一定过来。”说完,我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她。我从山林中穿小道走,有树林的遮蔽才不热。虽然时令还是冬季,但中午的阳光仍然很强烈。海南岛的冬季除了橡胶树和枫树等极少数树种落叶外,其余树木都是常绿的,沟壑边的山菊花和野牡丹在盛放,四周的山林郁郁葱葱,简直使人分不清眼下是什么季节。其实,海南岛冬季里的一天就可分为四季:清晨,气温凉爽,露珠将植物的叶子洗涤得碧绿可爱,有如春天;中午,烈日当空,整个大地热气腾腾,活像夏天;傍晚,海风吹来,给人带来阵阵凉意,犹如秋天;夜里,寒气逼人,才是真正的冬天。

走在两旁都是绿树和野花的山道中,我脑海里猜测婉婷将与我商量何事。莹倩曾说过:如果她是婉婷,会让我想办法离开武装连,调到其它连队去。那样,我们现在不能谈恋爱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也不知道莹倩是否将这想法跟婉婷说过……我全往好的方面想,陶醉在美好的设想之中。

深冬的夜里寒风飕飕,很冷。背着步枪在营区巡逻时,我觉得手脚有些发麻,此时,我便想想即将到来的星期日,想象着婉婷与我谈论未来大事时那幸福的情景,我的心中又升起了一股暖流。寒冬一过就是明媚的春天,我似乎感觉到了四周万物都在蠢蠢蠕动,准备迎接新春的到来。

一个星期眼看就要熬过,可是,到星期六上午,连队突然间进入一级战备,气氛紧张极了,容不得我去思考其它问题。

自从调进武装连,我头一回遇到一级战备。我还以为是军事训练,对面床铺的俊强却对我说:“可能要打仗!”“打仗!”我的心咯噔一下。“和平盛世,打什么仗?”我茫然地问。

“你没觉察出几天来的紧张气氛吗?”俊强反问道。

是啊!气氛是有点不对!若非一个心思地记挂着和与婉婷约会之事,我理应感觉得出,近几天连里加紧军事训练,连每日半天时间的劳动作业也取消了。昨天还进行了手榴弹实弹投掷训练。

俊强的猜测没错。早上8时多,一辆吉普车开进了连队,通讯员吹响了集合的哨子,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操场集合。团参谋长亲临武装连向我们传达了军区下达的紧急备战命令。

参谋长将战备的背景告诉我们:越南阮文绍反动当局在去年末今年初,出动军舰在西沙海域不断地驱赶、冲撞中国渔船和抓捕中国渔民,并派兵登陆西沙群岛,为捍卫祖国的领土和领海完整,中国人民解放军要进行反击,海南岛的兵团战士将作为战斗后备力量。

回到营房,大家干净利落地打好背包;备战的背包不能有多余的物品,只有被子和蚊帐,另加一套换洗的衣服,先用草席将这些东西包裹住,再折叠成四方型,以一根背包带结结实实地扎好,中间再穿一根大背带就行了。除了晚上睡觉,背包是不能打开的。

白天在紧张的气氛中度过了,我们没有接到出发的命令。

晚上临睡前,我写下当天的日记:

1974年1月19日,星期六今天,武装连进入一级战备……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可能发生的战事使我很激动,二十来岁的年龄是最易热血沸腾的。我臆想可能出现的战争场面,无非是战斗片中枪林弹雨的情景……我好不容易朦胧入睡,又给李俊强叫醒。

“轮到你值班巡逻了,今晚要特别小心,”已站了两小时岗的俊强毫无睡意,他小声地向我叮咛道。“口令是‘刺刀——杀敌’,传令下去:早上六时吹起床号。”刚起床时我觉得有些困倦,可是,背起枪支,便明白了自己的责任。我走出营房,经夜风一吹,睡意全消。我百倍警惕地按着巡逻的路线走着,四周漆黑一片;除了传达室的窗户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外,整个营区的灯火全熄灭了。我手里握住一支三节电池的手电筒,但按规定没发现情况时是不能开亮的,只好摸黑慢慢地走。

我走近东面路口,前方突然传来一声询问:“口令!”“刺刀!”我答道。

对方也回了口令:“杀敌!”对过口令,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排的战士在路口站岗,我再走到西面路口,又见到二排的战士在站岗,他们的岗位都是固定的,站岗的人不能走动。我绕了一圈回到传达室,进去一看,只见三排的女战士在守住那台摇把电话机。这些岗位都是临时设立的。

我站了两个小时岗,回到床上,一躺下就睡着了。

一月二十日,星期日,也是我期盼的日子,由于进入一级战备,不可能放假,我无法如约去见婉婷,与她商谈我们未来之事。如果在平时,失约的事必然使我难受之极,但现在处于备战之中,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们仍然是整装待发,只是今天的气氛更加紧张。团部开来了五辆运兵车,一字形停放在练兵场上,只要接到命令,我们将随时上车出发。

太阳下山了,我们没接到任何命令。晚上,全连指战员集中在球场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连播节目。电波中传来了喜讯: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南海舰队对入侵中国西沙群岛的越南伪军进行了强而有力的反击,在一月十九日和二十日的战斗中,击沉了一艘敌舰,击伤多艘敌舰,步兵配合南海舰队攻下了永乐群岛中珊瑚、甘泉、金银三座岛屿……中国人民解放军将与前往支援的民兵一起,把越伪军彻底赶出西沙群岛……

指导员带领战士们高呼口号:“祖国的神圣领土不容侵犯!”“坚决打击敢于来犯的敌人!”“誓死保卫祖国!誓死保卫边疆!”武装连全体指战员情绪十分高涨,真恨不得马上去到西沙群岛亲自参战,打击入侵我国领土的越伪军。


三十八、难明姐心

已是初春时节,四野的植物萌蘖添新,这春意使人振奋,给人希望,似乎一切都将旧貌换新颜。

自西沙之战打响后,我们接连两个星期没放假,连春节也是在备战中度过。因而,今天的假日显得特别珍贵。我走出连队,举目望去,林子和草丛均被春天的画笔涂抹上了斑斑点点的翠绿,比原先那略带枯黄的老绿鲜嫩多了。为了快点见到婉婷,我走的仍是山间小路,爬上歧雅峒旁的那座小山,我看到远处的霸王岭,那座山头被春雾笼罩着,显露出一幅云烟缭绕的奇异景象;我想,等那云烟散开,山岭就由苍翠变为嫩绿了。是的,在四周那莽莽山林中,度过冬季的野草、树木即将迅速地生长,展现新一轮的生命。我不由得自问:我的命运在这新的一年里会有什么转变呢?

在身旁那充满生机的树林中,拖着斑斓长尾巴的鸟儿在古树枝桠间追逐,不时发出清脆的啼鸣;还有那茂密的草丛,随着嗖嗖的响声而摆动,也许有某种小动物在嬉戏或是正被强者猎杀。我只管往前走,无暇理会这些小动物的命运;我心里只挂念着婉婷。然而,几只海南鹩哥从我的头顶上方飞过时干扰了我的思绪,它们飞得那么低,我能感觉到它们的翅膀扇动时搅起的气流。它们掠过时发出几声尖锐的叫声,那么凄厉。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我加快了步伐,抑制住心里突现的那丝莫名的不祥预感,大踏步地赶路。

来到那熟悉的房舍前,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响。没啥异常,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婉婷和凤眉在宿舍门前磨割胶刀;很快就要开割了,割胶工在做着准备工作。凤眉面向大路,所以先看到我,她将那双凤眉一挑,向婉婷打个眼色,婉婷明白了她的暗示。

婉婷转过头,见我已来到她身后,马上站了起来。我们对面而立,站得很近。她呆呆地凝视我片刻,脸上泛出一层红晕。

“到屋里坐吧,我很快就进去,”她用一只让水浸得发红的小指轻轻地试了试刀锋,低着头对我说。

我转身走进宿舍。见到婉婷脸上那片红晕,见到她微低着头对我说话的神态,我很开心,书上描述姑娘见到心上人时就是这样子的!

莹倩在房间里摆弄着一盏电石灯,见我进来,她随手拉开一张折叠椅给我坐。

“你探家回来了!见过未来的家翁了吧?”我没话找话地问。

“是的,回来一个星期了。我跟随少龙去过他家,我俩的老家相隔不远,只有两个多小时车程。”她倒了一杯开水递给我。“我不懂泡功夫茶,你将就喝杯水吧!电石灯火焰很小,我在修理一下。”“谢谢!忙你的吧,不用管我,”我对莹倩说。往日,我来到时都是婉婷招待,今次却是莹倩在忙乎。我将折叠椅放到门边坐下,看着婉婷磨割胶刀。

婉婷一手拿着割胶刀,一手拿着条状的磨石慢慢地在割胶刀上那V型的刀口上揩擦着,像是有点心不在焉。我真担心她会让那锋利的刀口割伤手指。偶尔,她扭头朝我望一眼。我觉得那双乌黑的瞳仁里发射出一种复杂的信息,令我疑惑不解。许久,她才慢慢地站立起来,对凤眉说:“磨好刀之后,你就回去吧。”“好的。师傅将工具留在这儿,我会收拾的了,”凤眉答。说着,她继续低着头细心地磨着割胶刀。

莹倩见婉婷回到房中,便走回自己的床位,并顺手将床前的布帘拉上。随着那幅浅绿色的布幔的张开,莹倩的床铺所在的一边便与婉婷这边隔开了,使她那小小的空间自成一体。自从认识少龙之后,莹倩便装上了这块布帘,只要拉开布帘,屋内就分为里外两个分隔开来的空间,少龙便可以坐到她的床前与她卿卿我我地谈心了。在往日,我来时莹倩从没张开过这幅布帘,今天,不知她为何要拉上它。这布帘一拉开,我心里随即产生出一种压抑感。

婉婷拿起一条白毛巾擦干双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我高兴地点了点头,在外面空旷的野地中谈话比在这狭窄的房中舒畅多了。特别是莹倩拉上了那帐幔,使我感到不舒服。

婉婷带着我从房子后面走进一片橡胶林,那是她所负责的林段。橡胶林的地上很干净,几乎连一片枯叶也找不到,那些冬季掉下的枯叶全让她埋进了地下。树上长的全是碧绿的新叶子。林段中的橡胶树种植得十分整齐,横竖都能成行,我们就在这些行间慢慢地走着,就像漫步在都市里横竖相通的街道一般。不过,在这“小城”中只有我们两人在行走,自由自在、十分惬意,在熙熙攘攘的都市中不可能找到这么静谧的环境。

起初,我陶醉在这浪漫的想象中,感到挺甜美,但随着婉婷久久不出声,而且神态凝重,我心中的那股甜味慢慢地在变,变淡、变酸、变苦涩。我回想起婉婷上次说要与我商量事情时那种异样的神态,加上现在的情形,我内心不由得嘀咕:她要说的兴许不是好事情,起码对我来说不是好事情。

当我抬眼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正好也在凝视我。她的眼神有点异样,含有我读不懂的信息。平时话语连珠的她此时却缄口不言。为了打破沉默,我随便找话题开个头:“在除夕那天,武装连已解除了对钟初鹏的禁闭,让他和大家一起欢度春节。但愿连里不会对他作其它处罚……”婉婷只是“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我想,她不认识初鹏,所以不怎么关心这事,还是把话题说近些。我记得,我上次向她求爱时是从时间飞逝的话题谈起的,于是抬首望着已披上绿装的橡胶树说:“日子过得好快!又一个春天来了,我来海南岛不知不觉已五个年头啦!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情形如今仍历历在目,就在这林段里,你那清脆的歌声和舞步般轻盈的割胶动作把我迷住了……”婉婷举起一只小手,向我摇摆几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接着,她将两只手掌合到一块,来回搓弄,嗫嚅许久才说出话来:“锋弟,你将我的影子从脑海中抹去吧!我对不起你,我背弃了自己的承诺,已同意了水养的求婚……”她终于说出了难以启齿的话语。她的声音低沉,带有深深的歉意。

虽然有点心理准备,但我仍不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话,婉婷曾答应等我三年,现在已过了将近一年时间,再等两年左右,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谈恋爱和结婚,怎么会突然变了呢?我知道她不喜欢水养,如何转变得这么快,才过了半个多月时间,她竟然亲口对我说她同意了水养的求婚。

“怎会……这样……”我的嘴巴张合几下,内心的绞痛使我无法再说下去。

“这些日子我好想你过来呀!心里焦躁得很,真是望眼欲穿,可你一直没来……”在来的路上已准备好的解释从我的嘴里涌了出来:“因为西沙之战,那个星期,武装连进入一级战备,所以我没能出来……”我没详细说下去,我知道,说什么也没用。

“我没等你来商量就作了决定,实在对不起。”我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好黯然说道:“你根本没向我承诺过什么,你有权做出选择,有权作决定,商量只是一种形式,你的选择我阻止得了吗?”“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做出这一决定,但我仍然想与你见面之后才答应他。我有许多心里话要对你说,如今说也没用了。”“假如你相信我的话,你现在仍可以改变主意!我不能强求你爱我,我只想求你不要嫁给水养,我觉得他不会真心对你好。婷,相信我的话,你就是不愿嫁给我,也不要嫁给那样的人。”婉婷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我,柔声说道:“你不要劝了,他是怎么样的人我知道,我们不能要求别人的想法与自己的一样。他喜出风头是为了让领导看重。团级首长和连级领导都肯定了他的成绩。作为一个有上进心的战士,他只能这样做……”“好!好!他好!一个地道的哈巴狗、小爬虫、两面派……”她抬起小手,轻轻地拍拍我的手臂:“他以后是你姐夫了,你别说他的坏话。”我激动地叫道:“我不会认这样的姐夫的。你给他骗了!”婉婷仍然耐心地开导我:“好兄弟,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你太偏激了。听话,姐姐日后为弟弟觅识一位既年轻又贤淑和能干的好弟媳。”“除了你我谁也不要!”我脱口而出,语气十分坚定。

婉婷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双手向前举,像要拥抱我似的。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动作,很快,她又无力地垂下双臂,慢慢地合上眼帘。由于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的脸色在变白。

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我觉得婉婷是爱我的,我要努力说服她。我改用十分冷静的声调说:“婷,结婚是人生一辈子的大事,你要认真考虑,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这漫长的一生怎样度过!你千万要慎重啊,不能由于别人的怂恿或其它外部的原因而勉强自己,现在已不是盲婚哑嫁的年代了……”“求你别说了,我已决定了……锋,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你有什么要求?给姐说。我真希望给你补偿点什么!你说说,我一定满足你的要求!”我根本听不进她说这些“什么”、“什么”的话,我伸手抓住她的双臂,摇晃着说:“我什么也不要,我只想你别嫁给那小爬虫!听我的,你千万别嫁他……”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阵喧嚣声从林段边传了过来。我停住口,扭头看过去,只见一群人正向我们这边快步走来。我不知发生何事,忙放开双手,惊愕地望着那帮扑过来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黄水养,水养的老乡陈国照摩拳擦掌地跟在他的身后。水养冲到婉婷跟前,故作关切地问:“婉婷,他欺负你没有?”陈国照和其余十几人团团地把我围住,个个捋起衣袖,像是准备一顿拳脚把我揍扁似的。由于恨怨交加,我丝毫也没惧怕,我正想找黄水养大干一架,发泄出心中的抑郁。

婉婷愕然地质问:“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说说话而已,为何大惊小怪的!”水养说:“说话怎么不在屋里说,要出胶林里?分明是他存心不良!婉婷,你别听他油嘴滑舌,他诡计多端。一不小心,你就上他的当!”我让水养这几句话刺激得青筋暴露,于是怒不可遏地说:“你这阴险奸诈的小人,连找对象也要耍卑鄙手段……”水养举起拳头。我不等他的拳头砸下,就一头撞了过去,撞正他的心窝。我是使尽了全身力气撞过去的,水养打了几个趔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爬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冲上来和我拼命。我也正怒火攻心,便不顾一切地与他打了起来。

我们正拳脚相向,婉婷在一边不停地尖叫:“住手!住手!你们别打了,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的!”我认识婉婷以来,从没听到过她以这种尖锐的声调叫喊。在我们同时一愣的瞬间,婉婷已经站在我们两人之间了。

“走,回去吧!没事的,没事的,大家散了吧。”婉婷对众人说。说完她又转向我:“锋弟,你也回连队去吧,姐姐的命运已经这样决定了,你不用为姐姐担心。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水养向众人挥挥手,然后拉住婉婷的手往连队走去。人们都跟在他们后面往回走。

回到营区,我瞥见水养附在陈国照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子,国照便独自走开了。我估计水养又在出鬼主意,但我是不会怕他的。我没离开,而是昂首挺胸地陪着婉婷进入她的宿舍,水养立即跟了进来,其余的人则围在门口外边议论纷纷。一会儿,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门前和窗户前人头涌涌。

房里的人谁都没开口说话,莹倩从帐幔里伸出半边身,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没多久,被人们堵住的门口闪开了一道口子,陈国照陪着连长走了进来。

林克铭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我们刚才打架的经过,然后将我带出房子。婉婷想跟来,但是给水养拦住了。

“锋弟,你早点回连队,别留在这里!”我身后传来婉婷的喊声。

我想停下来对婉婷说几句话,却给陈国照等几位身强力壮的战士强行拉走了。他们把我送进连部。林克铭站立到他的办公桌前,双手叉腰,眼睛紧盯着我。我并不惊慌,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哀伤与愤怒,此时,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大过这哀伤与愤怒。

林克铭从办公桌旁的一个柜子里取出一叠信笺,再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一并推到我的面前,说:“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黄水养和黄婉婷早就在谈恋爱了,这点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整天缠着婉婷。现在他们快要结婚了,你仍背着黄水养偷偷摸摸地骗他的未婚妻出去,破坏别人的幸福,还好意思和人家打架,没道德、没纪律,根本就不是一名兵团战士的所为……”他像一位法庭的审判官似的,一字一板地宣读着我的“罪状”。

我心里清楚,整件事情都是水养导演出来的,包括打架事件,他要将事情闹大,然后让连长出面处理我,使我今后再也不敢或不能踏进五连一步。我虽火冒三丈,但自忖形势于自不利,一时不好发作,便强忍住一声不吭。

林克铭停顿了一下,坐到椅子上,并示意陈国照搬来一张椅子让我也坐下来。我坐下后,林克铭换了一种较柔和的语气对我说:“你的行为是十分恶劣的!但是,看在你是从五连调出去的战士,我就从轻打发此事,给你留条活路。你写一份检讨书,就今天的事情作彻底的检查反省,并保证以后不再过五连来找婉婷,再也不做可能破坏别人婚姻的任何事情。写完我马上放你回去。”他软硬兼施地诱导我,希望我就范。

果然如我所料,他们一起计算我,但我没想到的是:从他的语气中,似乎我不写这份检讨就不放我走,甚至连“活路”也没了。真是欺人太甚!由于过度愤怒,我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脸色想必已变得铁青。虽然林克铭曾是我的领导,但事到如今,已没情面可言,我硬梆梆地说:“你们见鬼去吧!我没错,写什么检讨!我破坏谁的婚姻?只要婉婷一天没和别人登记结婚,我都有权追求她。我可坦然地说:我就是喜欢婉婷,我偏要追求她,你们又能拿我怎样?怎样不留活路?判我罪?枪毙我?”我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来,一挥手将桌上的纸和笔全扫落地上。也许我的行为有点过火,但我确实无法控制自己。

“……”我突然而发的举动使林克铭大吃一惊。面对我的质问他一时竟答不上来。为了顾及面子,他张开大手猛地在办公桌上一拍:“你……你竟敢……反正你为了一位姑娘,来五连打架就是你的错。”他变得蛮不讲理了。

接着,我们针锋相对地硬生生顶了几句,我不买他的账,他也奈何我不得。最后,他老羞成怒,一把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猛摇几下把手,嘴里叫道:“接团部警卫班……喂,警卫班吗!我是五连连长林克铭。武装连有一位战士在我连打架闹事,我们处理不了,请即刻派一辆车来押送他回武装连,交由他本连队处理。”我听着林克铭与团部警卫班通电话,心里暗暗叫苦。心想,我这下完了!轮到我进禁闭室了。但肉在砧板上,只有任由他宰割就是了!于是将心一横,并没求他开恩。

车很快来了。听到汽车开进来的声音,林克铭站起来走出连部。陈国照和另一名战士一左一右押送我跟在后面。

来的是一辆解放牌卡车。车子刚停稳,两位身背56式改进型铁把冲锋枪的战士从车厢跳了下来,是警卫班班长陈立新和警卫班战士王志坚,两人我都认识,在团部执勤的时候,我还同他们下过几回象棋。再看司机,原来是梁少龙。

见要“处理”的人是我,立新、志坚和少龙都感到很愕然。由于处境尴尬,我没与他们说话。林克铭对陈立新说了几句公事交接的话,递上一份刚才写好的函件。我想,那上面必定罗列了好些我的“罪状”。见来押解我的人都是熟人,我觉得很惭愧,他们不知道我的实际情况,定会以为我犯了很大的错误。我自觉地爬上车厢,汽车便立即开动了。我从人群中寻找婉婷的身影,可怎么也看不见,我想,此刻的她大概已给水养“软禁”起来。

立新和志坚两人均是一手扶车帮,一手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冲锋枪,像是怕我突然抢走似的。

我朝他俩淡淡一笑,说:“你们只听了一面之辞,想不想听我说几句?”他俩点点头,我便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我表明自己是受了冤屈的,是水养他们有意将小事化大。他俩听后不知是否相信,反正我不说不快,信不信由他们。他们默默地听着,没有表示什么。这我理解,由于是在执行任务,他们也确实不好发表什么言论,更不能对我表示同情或友好。

车子到达武装连的时候,我跳下车来。少龙立即走过来关心地询问:“文锋,为何会搞成这样?”我将事情经过又简略地说了一遍,少龙听了,愤愤不平地骂了起来,情绪很激动。

武装连几位领导也许已接到了电话,所以都集中在连部,准备处理我的事情。立新将我移交完毕,马上回到车上。少龙安慰我几句之后,便开车走了。

庞正刚连长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我没作辩解。“为争姑娘而打架”,多么难听。以武装连的纪律来衡量,我是违反了有关规定,我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只好保持沉默,任由处置。连长与指导员交换了意见,便吩咐通讯员何万方将我带回营房拿好铺盖到禁闭室思过。

禁闭室的门打开后,我拖着软弱无力的双腿艰难地跨了进去,情形就像跨进监狱似的,一种从没有过的羞耻感从心中蓦然升起。

禁闭室的窗户很小,而且开在墙壁的最高处,人站立着,伸手摸不到它的边沿,更看不到外边的事物,所以室内光线幽暗。一束淡淡的光从竖着几根铁柱的小洞般的窗户透进来,那光线只能投射到对面的墙壁上,开有窗户的这边墙角反而很暗。

禁闭室的门被看守的战士小林从外边反锁上之后,我的心猛地震动了一下。那种被关进监狱的感觉更真切了,这里不是监狱又是什么呢?虽然我从没亲眼见过监狱里面是怎样的,但我认为这鬼地方和监狱是一样的。

里面除了两张小铁床之外,什么设施也没有。我定下神来仔细一看,竟然见到钟初鹏蜷缩在背着光线那面墙的小铁床上,我惊诧地问:“初鹏兄,怎么你又进来了?”他没回答我。我走到他对面的那张床铺,将背包扔到铁床上。这时,初鹏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欠了欠身,反问我:“唉,怎么你也进来了,你的女朋友也来找你了?”他的语气平平淡淡,虽然对我也被关进来感到有些意外,但并不觉得惊奇。

“不是,她没来找过我,是我去找她了,”我说。我上次探家时曾经请亚玲帮忙挑选送给婉婷的礼物,所以,我和婉婷的事亚玲是知道的,她也许跟初鹏说过。于是我对他讲了我今天的遭遇。他听后叹了口气,却不置评说。

“我没错,都是他们设计套我,”我忿忿地说道。

初鹏跳下床铺,在床前走来走去,满肚委屈地说道:“错与没错怎么分?他们说你错你就是错,你再有理、再辩解也没用;他们不许你做的事情你就不能做,甚至提意见都不行。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又被关进来的吗!我告诉你:亚玲见我好久没去找她,今天专程过来看我。我近来经常胃痛,她担心我是否胃病发作,才过来探望我的。站岗的人却不让她进连队。我得知情况之后跑出连队门口,求他们放亚玲进来。他们就是不肯。最后,亚玲流着眼泪回去了。我找排长论理,结果是重进禁闭室。”“那规定你不是不知道……”“我知道,上次我已写了悔过书,答应暂停恋爱,乖乖等二、三年,但亚玲作为朋友来看望我也不行?这是啥规矩!”我扶他坐回铁床上:“忍了吧,二年时间很快就过去,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恋爱了。”其实,我此刻的心情比他差多了,我已完全无希望,连一点精神寄托也没了,再也没人等我二、三年。

他依然嘟嘟哝哝地说:“我想不通,本来是农场,却硬要执行正规军的纪律……”我走回铁床边坐下,再没有阻止他,让他发泄心中的不快。

禁闭室的地很潮湿,还发出一股霉味。我伸手摸了摸床板,发觉床板很脏,还有许多砂粒状的物质。我捡起几粒黑色的颗粒放在手掌中,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辨认。

“不用看了,那是老鼠屎,除此还会有什么宝贝,”初鹏停下了他的牢骚,对我说。“晚上,你就可以见到牠们成群结队地在房中操练了。”
我感到一阵恶心,连忙撒手。禁闭室的隔壁是仓库,此处老鼠多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我抱起铺盖放到初鹏的床上,取出一件旧背心,把那张床板拍打干净,才将铺盖安放回去,无奈地安歇下来。


三十九、祸不单行

我被关在禁闭室只有一天时间,不,其实不够一天。在我进去的当天夜里,初鹏就用背包带绑在门框上方的横梁上自缢,幸亏值班的战士听到异常声响,唤人来把他救下。那时,他已全身发紫,没了气。经过人工呼吸,他才回过一丝气来。连队派人连夜将初鹏送往团部医院救治。我是因祸得福,领导让我立即搬回营房住。

连里将钟初鹏自杀未遂事件作低调处理,领导避而不谈,更不许战士们对外传扬。两天后,初鹏出院回连队。他回来的次日,团部一纸调令,把他送回了三连。

如此一来,我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再也无人提起。但我并没因此而庆幸,我的心沉闷极了,整日郁郁寡欢。星期日到了,我整整一天躺在床上昏沉沉地睡觉。我不愿再去五连,并非我害怕,我不怕谁,我是认为:婉婷自愿跟随水养,我真的无权干涉。我与水养之间假如存在竞争,那裁判就是婉婷。现在婉婷已做出判定,我输了,因此只能高姿态地退出来。

天空变得阴霾,经常飘扬着毛毛细雨,没完没了。空气都是潮湿的,几乎所有物品都沾着水分。这种连绵阴雨的天气是我最讨厌的,春天也许就是这点不好。我自己战胜自己之后,真的做到接连几个星期没去五连,这一个多月很难过啊,我根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完全靠理智来控制自己,如常工作、如常学习,外人看不出我有何异常,但我的心灵深处却无时不在刺痛。

这天是军械保养日,全连战士都在忙碌着检查、擦拭自己的武器。不久,连里要进行军事知识考试,拆卸、装配武器是考试项目之一,为了能顺利过关,我利用这保养枪支的当儿进行练习。分配给我的那杆56式半自动步枪我早已摸熟了,现在是拿班里那挺53式轻机枪练习装配。

按考试的要求是闭着眼睛也能将拆散的枪械组装好,所以我让班长孙国林把我的双眼用布条蒙上,然后摸索着将那些拆得七零八落的枪械部件靠手感来辨认和装配。摸着摸着,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走过来,还听出他们是朝着我走来的。

“国林,你过来,”其中一位来者说。

我听出是排长的声音,连忙解开蒙着眼睛的布带。我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排长带着孙国林走到房间尽头的窗前,两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通讯员何万方和另一位战士站立在我的左右,他俩没有和我说话,连招呼也没打,表情十分严肃,好像是在监视着我。

见此情形,我知道一定出了啥事,事态好像挺严重。倘若是与我有关的事情,我想也应当不会严重到哪儿,因为我已决定不再干扰婉婷和水养的婚事,我尊重婉婷所做出的选择,但愿她能幸福。正所谓“人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我继续装配机枪。

一会儿,排长和班长一同走了过来。班长放下手中那片擦枪用的布,对我说:“文锋,你到连部一趟。”听班长说话的语气,我知道事儿真的不小。我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问:“什么事,如此紧张?我这个月一步也没离开连队。”“你做了什么事情自己清楚。到连部再说吧。”何万方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放下手中的机枪,跟着他们走出营房。我满腹狐疑,脚步沉重地跟着他们走向连部。半路上,我用询问的眼光望着班长。班长轻声地对我说:“与四连有关的事,还有你的同学,你好好想想吧。”听他一说,我的背脊都冒出了冷汗,刚刚还在想“人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呢!万万想不到还有一件遗忘了的事儿,大概是四连胡大勇和莫向辉他们偷渡香港出事了。我心里埋怨:怎么偏偏让我撞上这倒霉事,那天我不去四连不就没事了吗,现在可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点也不假。我已失去了心爱的恋人,如今又要遭遇这有口难辩之事,真倒霉透了。自己才从禁闭室出来,这回还得再进去。

我瑟缩着走进连部。庞连长和谢指导员都在里面,还有两位陌生的人坐在藤椅上,他们各自的腿上放着一只牛皮纸糊成的卷宗袋,两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住我。

“这两位是团部派来的调查员,”庞连长介绍说。他那军人的爽快作风,使他说话从不绕圈子。“他们是来调查胡大勇组织偷渡的事件,希望你坦白交代,协助办案。”听到“坦白交代”一词,我的心就发怵。我觉得那是对罪犯说的话,我怎么糊里糊涂的就犯罪了呢!

坐在左边藤椅那位长着一张国字脸的调查员问:“你认识胡大勇、莫向辉和方祖庥吗?”我坐到一张方凳上,一股无形的压力使我不敢抬头。听到问话,我审慎地回答:“莫向辉是我的同学,我在他那里见过胡大勇和方祖庥。”他继续问:“你什么时候加入这个团伙的?”这问题吓唬不了我,我坦然答道:“我从没参加过任何团伙。刚才提到的那几个人,我只是认识他们而已。”坐在右边那位身材清瘦的调查员唬道:“你知道他们要偷渡香港吗?老实交代。”“知道一点……”我哆哆嗦嗦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说了出来,无非就是上回探家的前几天去找向辉时,在他宿舍里的所见所闻。

“没了?”见我停了口,那位清瘦的调查员不露声色地问。他的言下之意,是我仍有事情没交代。

“就这么多,”我说。

国字脸的调查员翻弄着手上的一叠卷宗,威胁道:“你别企图蒙混过关,我们什么都清楚。”我细细回忆,想起了那次在团部餐馆吃饭的事。我说道:“我们曾经同一时间在团部的餐厅里吃过午餐,不过,我们相隔几张餐台。”“不是这个,你必去吧!没事的,没事的,大家散了吧。”婉婷对众人说。说完她又转向我:“锋弟,你也回连队去吧,姐姐的命运已经这样决定了,你不用为姐姐担心。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水养向众人挥挥手,然后拉住婉婷的手往连队走去。人们都跟在他们后面往回走。

回到营区,我瞥见水养附在陈国照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子,国照便独自走开了。我估计水养又在出鬼主意,但我是不会怕他的。我没离开,而是昂首挺胸地陪着婉婷进入她的宿舍,水养立即跟了进来,其余的人则围在门口外边议论纷纷。一会儿,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门前和窗户前人头涌涌。

房里的人谁都没开口说话,莹倩从帐幔里伸出半边身,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没多久,被人们堵住的门口闪开了一道口子,陈国照陪着连长走了进来。

林克铭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我们刚才打架的经过,然后将我带出房子。婉婷想跟来,但是给水养拦住了。

“锋弟,你早点回连队,别留在这里!”我身后传来婉婷的喊声。

我想停下来对婉婷说几句话,却给陈国照等几位身强力壮的战士强行拉走了。他们把我送进连部。林克铭站立到他的办公桌前,双手叉腰,眼睛紧盯着我。我并不惊慌,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哀伤与愤怒,此时,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大过这哀伤与愤怒。

林克铭从办公桌旁的一个柜子里取出一叠信笺,再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一并推到我的面前,说:“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黄水养和黄婉婷早就在谈恋爱了,这点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整天缠着婉婷。现在他们快要结婚了,你仍背着黄水养偷偷摸摸地骗他的未婚妻出去,破坏别人的幸福,还好意思和人家打架,没道德、没纪律,根本就不是一名兵团战士的所为……”他像一位法庭的审判官似的,一字一板地宣读着我的“罪状”。

我心里清楚,整件事情都是水养导演出来的,包括打架事件,他要将事情闹大,然后让连长出面处理我,使我今后再也不敢或不能踏进五连一步。我虽火冒三丈,但自忖形势于自不利,一时不好发作,便强忍住一声不吭。

林克铭停顿了一下,坐到椅子上,并示意陈国照搬来一张椅子让我也坐下来。我坐下后,林克铭换了一种较柔和的语气对我说:“你的行为是十分恶劣的!但是,看在你是从五连调出去的战士,我就从轻打发此事,给你留条活路。你写一份检讨书,就今天的事情作彻底的检查反省,并保证以后不再过五连来找婉婷,再也不做可能破坏别人婚姻的任何事情。写完我马上放你回去。”他软硬兼施地诱导我,希望我就范。

果然如我所料,他们一起计算我,但我没想到的是:从他的语气中,似乎我不写这份检讨就不放我走,甚至连“活路”也没了。真是欺人太甚!由于过度愤怒,我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脸色想必已变得铁青。虽然林克铭曾是我的领导,但事到如今,已没情面可言,我硬梆梆地说:“你们见鬼去吧!我没错,写什么检讨!我破坏谁的婚姻?只要婉婷一天没和别人登记结婚,我都有权追求她。我可坦然地说:我就是喜欢婉婷,我偏要追求她,你们又能拿我怎样?怎样不留活路?判我罪?枪毙我?”我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来,一挥手将桌上的纸和笔全扫落地上。也许我的行为有点过火,但我确实无法控制自己。

“……”我突然而发的举动使林克铭大吃一惊。面对我的质问他一时竟答不上来。为了顾及面子,他张开大手猛地在办公桌上一拍:“你……你竟敢……反正你为了一位姑娘,来五连打架就是你的错。”他变得蛮不讲理了。

接着,我们针锋相对地硬生生顶了几句,我不买他的账,他也奈何我不得。最后,他老羞成怒,一把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猛摇几下把手,嘴里叫道:“接团部警卫班……喂,警卫班吗!我是五连连长林克铭。武装连有一位战士在我连打架闹事,我们处理不了,请即刻派一辆车来押送他回武装连,交由他本连队处理。”我听着林克铭与团部警卫班通电话,心里暗暗叫苦。心想,我这下完了!轮到我进禁闭室了。但肉在砧板上,只有任由他宰割就是了!于是将心一横,并没求他开恩。

车很快来了。听到汽车开进来的声音,林克铭站起来走出连部。陈国照和另一名战士一左一右押送我跟在后面。

来的是一辆解放牌卡车。车子刚停稳,两位身背56式改进型铁把冲锋枪的战士从车厢跳了下来,是警卫班班长陈立新和警卫班战士王志坚,两人我都认识,在团部执勤的时候,我还同他们下过几回象棋。再看司机,原来是梁少龙。

见要“处理”的人是我,立新、志坚和少龙都感到很愕然。由于处境尴尬,我没与他们说话。林克铭对陈立新说了几句公事交接的话,递上一份刚才写好的函件。我想,那上面必定罗列了好些我的“罪状”。见来押解我的人都是熟人,我觉得很惭愧,他们不知道我的实际情况,定会以为我犯了很大的错误。我自觉地爬上车厢,汽车便立即开动了。我从人群中寻找婉婷的身影,可怎么也看不见,我想,此刻的她大概已给水养“软禁”起来。

立新和志坚两人均是一手扶车帮,一手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冲锋枪,像是怕我突然抢走似的。

我朝他俩淡淡一笑,说:“你们只听了一面之辞,想不想听我说几句?”他俩点点头,我便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我表明自己是受了冤屈的,是水养他们有意将小事化大。他俩听后不知是否相信,反正我不说不快,信不信由他们。他们默默地听着,没有表示什么。这我理解,由于是在执行任务,他们也确实不好发表什么言论,更不能对我表示同情或友好。

车子到达武装连的时候,我跳下车来。少龙立即走过来关心地询问:“文锋,为何会搞成这样?”我将事情经过又简略地说了一遍,少龙听了,愤愤不平地骂了起来,情绪很激动。

武装连几位领导也许已接到了电话,所以都集中在连部,准备处理我的事情。立新将我移交完毕,马上回到车上。少龙安慰我几句之后,便开车走了。

庞正刚连长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我没作辩解。“为争姑娘而打架”,多么难听。以武装连的纪律来衡量,我是违反了有关规定,我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只好保持沉默,任由处置。连长与指导员交换了意见,便吩咐通讯员何万方将我带回营房拿好铺盖到禁闭室思过。

禁闭室的门打开后,我拖着软弱无力的双腿艰难地跨了进去,情形就像跨进监狱似的,一种从没有过的羞耻感从心中蓦然升起。

禁闭室的窗户很小,而且开在墙壁的最高处,人站立着,伸手摸不到它的边沿,更看不到外边的事物,所以室内光线幽暗。一束淡淡的光从竖着几根铁柱的小洞般的窗户透进来,那光线只能投射到对面的墙壁上,开有窗户的这边墙角反而很暗。

禁闭室的门被看守的战士小林从外边反锁上之后,我的心猛地震动了一下。那种被关进监狱的感觉更真切了,这里不是监狱又是什么呢?虽然我从没亲眼见过监狱里面是怎样的,但我认为这鬼地方和监狱是一样的。

里面除了两张小铁床之外,什么设施也没有。我定下神来仔细一看,竟然见到钟初鹏蜷缩在背着光线那面墙的小铁床上,我惊诧地问:“初鹏兄,怎么你又进来了?”他没回答我。我走到他对面的那张床铺,将背包扔到铁床上。这时,初鹏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欠了欠身,反问我:“唉,怎么你也进来了,你的女朋友也来找你了?”他的语气平平淡淡,虽然对我也被关进来感到有些意外,但并不觉得惊奇。

“不是,她没来找过我,是我去找她了,”我说。我上次探家时曾经请亚玲帮忙挑选送给婉婷的礼物,所以,我和婉婷的事亚玲是知道的,她也许跟初鹏说过。于是我对他讲了我今天的遭遇。他听后叹了口气,却不置评说。

“我没错,都是他们设计套我,”我忿忿地说道。

初鹏跳下床铺,在床前走来走去,满肚委屈地说道:“错与没错怎么分?他们说你错你就是错,你再有理、再辩解也没用;他们不许你做的事情你就不能做,甚至提意见都不行。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又被关进来的吗!我告诉你:亚玲见我好久没去找她,今天专程过来看我。我近来经常胃痛,她担心我是否胃病发作,才过来探望我的。站岗的人却不让她进连队。我得知情况之后跑出连队门口,求他们放亚玲进来。他们就是不肯。最后,亚玲流着眼泪回去了。我找排长论理,结果是重进禁闭室。”“那规定你不是不知道……”“我知道,上次我已写了悔过书,答应暂停恋爱,乖乖等二、三年,但亚玲作为朋友来看望我也不行?这是啥规矩!”我扶他坐回铁床上:“忍了吧,二年时间很快就过去,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恋爱了。”其实,我此刻的心情比他差多了,我已完全无希望,连一点精神寄托也没了,再也没人等我二、三年。

他依然嘟嘟哝哝地说:“我想不通,本来是农场,却硬要执行正规军的纪律……”我走回铁床边坐下,再没有阻止他,让他发泄心中的不快。

禁闭室的地很潮湿,还发出一股霉味。我伸手摸了摸床板,发觉床板很脏,还有许多砂粒状的物质。我捡起几粒黑色的颗粒放在手掌中,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辨认。

“不用看了,那是老鼠屎,除此还会有什么宝贝,”初鹏停下了他的牢骚,对我说。“晚上,你就可以见到牠们成群结队地在房中操练了。”
我感到一阵恶心,连忙撒手。禁闭室的隔壁是仓库,此处老鼠多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我抱起铺盖放到初鹏的床上,取出一件旧背心,把那张床板拍打干净,才将铺盖安放回去,无奈地安歇下来。


四十、姐嫁他人

在砖瓦连工作了一个多月,我的皮肤晒得黑不溜秋,工作时再沾上一身泥巴,活像一个刚出窑的陶人。做砖坯的每道工序我都做过,而且很易上手,但班长多数时间是安排我赶牛练泥,我知道她是有意关照我。

接到建平电话的翌日,我正在泥坑里练泥,满手泥迹的陈班长来到采泥坑旁,她俯身对我说:“哎,小马,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辛苦完今天你就可以解脱了。”我听了她的话觉得茫然不解,便笑着说:“好班长,你在和我开什么玩笑?我没抱怨辛苦,更没害怕和退缩。”班长说:“我不是说笑,团部来了调令,你被调回十七连。”听到这毫无先兆、出人意外的消息,我呆住了,分不清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团里为何会突然调我回去,而是在想:十七连距离五连太近了,回去的话我较容易见到婉婷,这对我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害?

见我毫无高兴的样子,班长问:“我以为你听到这消息会很兴奋,甚至从泥坑里蹦上来,所以第一时间给你报信。咋啦?你不愿意回去?假如你想留在这儿,我们十分欢迎。”我以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无关紧要,哪里都一样,留就留吧。在班里工作了一个多月,我和战友们结下了很深的情谊,舍不得离开大家!”我说的也是心里话,砖瓦连的劳动强度虽然很大,但班里的战友对我挺关心,在这里我确实体会到大家庭的温暖。“假如我想留下来,办得到吗?”班长说:“以连队名义向团部打报告,说你志愿留在砖瓦连,应该没问题。但是,你还是慎重考虑,别急于作决定。”休息的时候,我独自坐在泥坑边,想着这突如其来的调令;是走是留,我权衡利弊。

班长又走了过来,蹲到我身旁,关心地问:“文锋,我们聊聊吧,这两天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出了啥事呀?有什么话你对我说,我尽能力帮你解决。”我说没啥大事。经不住班长的耐心盘问,我将我和婉婷的事情以及现在的状况简单地向她说了。

“原来如此,”班长点了几下头,若有所思地说。她沉思了一阵子,接着说:“文锋,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必须双方愿意才行,既然她要和别人过日子,你就甭记挂她!”我心有不甘地说:“我知道她不喜欢那男的,她喜欢的人是我,为何还做出这样的抉择。”“也许她有难言的苦衷,你别埋怨她。好姑娘到处有,我帮你做红娘吧,你看林惠芬如何?她挺勤快,是过日子的人。”我苦笑一声,说:“谢谢您,我的好班长,我的心已给人啦,再好的姑娘我也无心接纳。”“你们读书人真是痴呆!”她叹息道。停了停,她转话题说:“那么,你回不回十七连?依我的意见,你还是回去吧,十七连有你的一帮老伙伴,工作也没这么辛苦。”提起十七连那些甘苦与共的战友,我的心潮起了波澜,考虑再三,我决定还是回去:“走就走吧!我真像一朵漂流不定的浮萍,四处漂泊,想不到漂来漂去又漂回了老地方。”“我们班的战士与你也算有缘分,短短一段时间大家就这么熟落,我说你要走,松涛和惠芬他们很是舍不得呢!但是,看你的体质,并不适合做这些粗重活,你文质彬彬的,像个当文书的料,日后会有出息的,你还是愉快地走吧!等你心情平静下来,考虑考虑惠芬的事。”班长是热心肠的人,如此关怀体贴我,我很感动,对她所提的惠芬的事我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避而不谈。于是,我说:“十七连的建立有我的一份血汗,我对那个连队还是有感情的,因此我才决定回去。但我会站好这最后的一岗,今天好好的干一天。”这天,我和全班战友一起努力地工作,竟然创下了打砖坯的单日产量的最高纪录,班长十分高兴。

晚上,全班战友为我开了一个欢送会。惠芬送给我一点小礼物作留念。我身无长物,顺手拔下插在上衣口袋的钢笔回赠她。

砖瓦连调了一辆由破旧车辆的零部件拼装而成的车子将我送回十七连。这辆外表喷着斑斑驳驳的油漆的车子十分难看,而且性能也很差,沿途熄了几次火。开车的老司机性情好得出奇,他很有耐性地修好了再开,抛锚了又修,停停走走的,到达目的地时已是下午。

我还是住在以前那间茅草棚,与建平他们一起住,由于郁民和伟鸣走了,这房子的空间显得很宽阔。草棚背后,余植勤带领着第二生产班在盖房子。兵团战士真是多才多艺,样样工作都可胜任。第一幢房子看来很快就可竣工。连队的生活环境比我离开之时更加好了。举头望着葱茏的霸王岭,我感慨万千,去年这个时候,我依依不舍地与她分别,想不到今日又回到她的怀抱中。还有那清澈的大水河,更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不等战友们放工,我就迫不及待地跳进河里痛痛快快地畅游了一回。

我回到十七连的次日,连里召开全连大会,在会上宣布了将三班班长赵春山调到后勤班当班长;接任三班班长职务的人竟是我。真是不可思议,我受宠若惊,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但事实却真的如此。

会后,连长让我立即领着往日的班员出工。我曾在这个班里当任副班长,部下几乎全是以往的人马,廖建平已经调去当老师,新来了两位老兵的子弟,一男一女,男的名叫陈少达,女的叫任小兰,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战士,就像我当年刚来海南岛时的年纪。现在当任副班长的仍是周爱红。

坡地上的橡胶树已长得比人还高,主干有手臂般粗。整齐排列的防风林将橡胶林段分成一块块,一片沿山起伏的橡胶园已具雏形。我又走在这块自己参与开垦的土地上,脚踏松软的泥土,抚摸挺拔的橡胶树,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

“我们班管理五个林段,六号至十号。脚下这片胶林是七号林段,左边山坡那片是六号林段,右边跨过山沟就是八号林段,近河边的是九号林段……”秀芝扛着锄头,走在我旁边,给我介绍本班的管理范围。我能重回这个班,而且是当班长,最高兴的莫过于秀芝。

“后勤班不是许立铭当班长吗?”我问。

江秀芝说:“你还不知道啊,许立铭上个月提升为副指导员了,后勤班这班长职位一直空缺,我们原以为巫俊朗将接任后勤班班长的职务,他勤劳能干,担任班长之职是绰绰有余的,想不到,现在调赵春山过去当班长。”“哦,原来如此,”我说。“后勤班管着全连人马的温饱,所以要由强将当任。赵班长样样皆能,领导才看重他。”“也是。不管如何,我都是支持的。因为赵班长走了,是马班长上任。”“谢谢你,秀芝。我对人也是挺严格的啊。今后你做错了事情,我批评你时,你别哭鼻子。今非昔比,我再不是那胆小怯懦的小马了。”“假如我有错误,你尽管批评。我知道,小马如今长大了。那句话怎么说啊,对了,叫‘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好了,我们别说笑了。要做工了,”我说。我们停住脚步。我转身朝着逐渐围拢过来的班员说:“各位战友好!文锋今后又与大家共同劳动了。希望我们能同心协力地完成领导交办的各项任务。大家如果有建议或意见可以直接找我提出来。只要是为了搞好班里的工作,我必定愉快地接受。”“是!班长现在安排工作吧!”爱红大声说。班员们也齐声复说了一遍。

我说:“大家先按昨天干活的位置接着干。需要调整的,我会个别安排。散开,各就各位开始劳动!”人们提起锄头,分散在林段里。我们班近段时期的工作是挖茅草。茅草是橡胶树的天敌,它十分强壮的根系会抢夺橡胶树生长所需的养分,使橡胶树不能正常生长。记得当初这里还是一片森林的时候,地上找不到一株茅草,我们盖房顶需要茅草,要派姑娘们走到山坳后面的东坡去割。遮天闭日的老林砍伐以后,风带来了各种野草的种子,其中茅草算得上是强者,它们落地生根后,便疯狂地生长,迅速地抢占地盆,不用多久,耕耘后的土地就长满了密匝匝的草叶。

就这样,我带着班里的十一名战士,开始了一种新的战斗,与茅草的争斗。

星期天,中午时分,月莲带回了婉婷的口信,说她“五·一”节结婚,届时请我们到五连吃喜糖。当然,月莲已将我调回十七连的事告诉了婉婷。

我算了算,今天是四月二十八日,离婉婷结婚的日子只有两天时间了。我的心情很复杂,按理说,我应当为姐姐高兴,因为结婚是大喜日子,可我无法高兴起来,我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地面对现实,心中仍感失落和酸楚。但无论如何,婉婷的婚礼我必须参加。

“五·一”节到了,我和建平一起出歧雅峒买礼物送给婉婷。我们在那间小商店中一件件地看着少得可怜的几样商品,不知买啥才合适,一时拿不定主意。

“就买一只保温瓶吧!”建平说。

我看了看那十多年都没有改变过外观造型的保温瓶,认为一点也不好看,便说:“婉婷仍在使用的暖水壶也是这种模样,我们再送她一个暖水壶不是多余吗?”建平无奈地说:“遗憾的是,这里有钱也没东西好买啊。”我想也是,那就凑合吧。我们买了一只保温瓶和一条毛毯。一人拿着一件东西往回走。

婉婷的宿舍今天很热闹,好几位姑娘在里面嬉笑着逗婉婷,全是她的好友和同乡。婉婷身穿一套粉红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两根滑溜溜的长辫子,眉毛也像是修剪过,弯弯的幼细了些。从她脸上看不到当新娘那种喜悦的表情,只是神态比平时更端庄。

“倩姐,你帮我招呼姐妹们喝茶,”婉婷收下我和建平的礼物,向莹倩叫道。虽然她在忙忙忙碌碌地应酬,依然想法子分身陪我们说话。“锋弟可好!没再埋怨姐姐吧!”她若无其事地与我闲聊,语气随随便便的。不知她是在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还是她根本不在乎我。按我估计,大概是前者。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淡淡地说:“我不会埋怨姐姐,我只埋怨自己年纪小。”说着,我望了她一眼,我觉察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异常的光。于是,我又加了一句:“姐姐最近忙于婚礼,大概没时间想起弟弟啦。”她的胸脯起伏,没有刚才那么平静了,急忙分辩道:“我曾打过许多电话到武装连,都找不着你。一直不见你过来,我还以为你憎恨姐姐呢。前几天,月莲才告诉我,说你后来调去了砖瓦连,最近又调回了十七连。短短两、三个月,怎么会有这么多变化?”当我听她说曾多次打电话找过我,我的心情舒畅了一些。我不想再气她,今天是她的好日子,让她心情愉快。我说:“都是我不好,做了一件傻事。”婉婷若有所思地眨动了几下眼帘,追问道:“是为了那次和水养动手打架的事?”“不!是我的同学莫向辉出事了,结果把我也拖下水,好险,最后我解释清楚了,没事。”“出啥事啦?”婉婷关心地问。

我说:“一言难尽,日后有时间再对姐姐说吧。今天是姐姐的大喜日子,不说那种倒霉的事,我们说些欢喜的话。”建平插嘴道:“文锋回来后,当上了班长呢!这算欢喜的话题吧,哈哈。”婉婷说:“月莲对我说了。我却认为,当班长压力大,言行举止都要起表率作用,不如当普通战士自由。但锋弟年纪轻轻,有点上进心也是好的。”说着,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说话间,又有一些人手拿礼物进来,全是她班里的姑娘。婉婷对我和建平说:“对不起,你们稍坐一下。”说着,她笑容满面地将女友们迎进屋内,小小的屋子一下子挤满了人。我看了一下,姑娘们带来的礼物有红宝书(作者注:《毛泽东著作》、《毛主席语录》当时称为红宝书。)和革命书籍,也有洗脸盆和保温瓶。我数了一下,桌上放的保温瓶达八只之多,摆满了一书桌。

“看那,可开展销会了,”我朝那些保温瓶呶呶嘴,小声对建平说。

建平苦笑一声,说:“真是怪事!唉,也不能怪我,只能说歧雅峒那间小商店里只有这东西做礼物较为合适,要不,怎么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中它呢。”忙碌一阵之后,众宾客一起,肩扛手拎地帮婉婷搬嫁妆——婉婷的被铺、衣物和大伙贺喜时送的那堆没有多大实用价值的东西,热热闹闹地簇拥着新娘走过水养的房间。

新房门口挂着一串长长的鞭炮,围在那里的人们见到婉婷来了,忙将鞭炮点燃。“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一停,不待烟雾消散,水养就冲出房间,接了婉婷进去。我和建平跟在几位伴娘后面也走进新房。新房和婉婷原先住的那间宿舍一般大小,以前是水养和另一位青年合住的,现在那青年搬了出去,把房子让给水养。房子的最里面摆着一张简陋的床,那是在原先的单人床的基础上再多加一块木板拼凑成的。

水养的视线和我的视线在人们颈项间的空隙中相遇了,两人的目光相交地停留了几秒钟。我的脑细胞迅速地动员起来,高速地运算着,猜测水养可能做出的行动,同时做好应付的准备。水养突然张开嘴巴大笑了几声。人们惊讶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今天我十分高兴,我娶到了全连最美的美人!我感到很幸福。”说着,他一把搂住婉婷的肩膀。婉婷忸忸怩怩地摆弄双手,脸上红扑扑的。水养继续大声地说:“这样的美人,也许有人看了都会流口水,但从今天开始,她是属于我的了。”婉婷用手肘撞了一下水养的腰部,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话。水养马上停住了得意忘形的话语。由于相隔较远,我没能听清婉婷那句话,但很明显,她是在制止水养继续胡说乱道。

水养收起笑脸,略带歉意地说:“请大家原谅,我只是过度兴奋。来!我请你们吃喜糖,让你们分享我的幸福和欢喜!”说着,他端起一只竹编的果盆,里面盛满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糖,他将水果糖一把把地抓起来塞到人们的手中。

走到我跟前时,他也照样派了一大把糖果给我。他面向着我,高高地昂着头,口中说道:“小舅子,快叫声姐夫。”他这句突然而发的话,使我觉得很不是滋味,我不知自己此时的脸,是否变得五颜六色,总之,心里难受之极。顷刻间,酸、辣、苦、涩,各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就是差了甜味。他刚才的狂笑,他刚才的所有话语,全是冲着我而发的,这再清楚不过了。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没有预料到他会来这一招。我飞速地望了一眼婉婷,见她眉头紧锁,似乎在担心可能引发事端。今天是婉婷的出嫁之日,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绝对不能惹事。谁让自己在竞争中落败,得到婉婷的是他,他当然有理由和本钱摆出这副傲态。想到这里,我挺了挺胸,爽朗地说:“干姐夫,小弟祝你新婚幸福!日后你要好好地照顾婷姐啊,如果你欺负婷姐,或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我是不会依你的呀!”听我如此说,他脸色一沉,粗声粗气地说:“小舅子,我的事到你管吗!”他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刚才故作倜傥狂放的派头不见了踪影。我笑着说:“一个人做错了事大家都可以管,何况我是你内弟。”“这……”水养一时答不上话来。

我瞥了一眼婉婷,见她的眉头舒展了,刚才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知道自己把事情处理得恰到好处,很合她的心意。

一直站在我身旁,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的建平此时开口了:“新郎哥,你别光顾着说话,快和新娘子斟茶给我们喝啊!”“对!我们要喝新娘斟的甜茶!”站在婉婷身边的月莲也高声附和道,她一定也想尽快把我们刚才的话题引开,避免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水养只好转身去取来早已预备好的茶水,让婉婷一一为宾客倒茶。新房的气氛这才重新活跃起来。由于没有足够的椅子,许多人是站立着喝茶,还有一部分人是站在门外的。房里的人喝了茶,吃了糖,便自觉地走出房外,让外边的人也进房里凑凑热闹。见此情景,我和建平喝了茶之后,便向两位新人告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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