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 作者:天心


 

 

  两棵树   


    麦曲河畔,长着许许多多的树,那两棵有生命的树总是在默默地对视着。树边的草地上,盛开着美丽的邦锦梅朵(这种蓝色的小花学名“龙胆草”,许多人称它为“勿忘我”,藏语里它叫做“邦锦梅朵”)


    “累了吧?”他不能为她分担什么,只能说。

“没关系的。”她早已不再觉得苦和累,只是站着,默默地。

那两棵近在咫尺的树面对面地站在那里有不知道有多少年,不过,从他们开始默默对视和互相安慰到今天,有三十多个年头了。

下雨了,她在轻轻地哭泣。

“别哭坏了身子。”他掉着更多的泪在安慰她。

边坝的人知道,这两颗树,原是一对恩爱夫妻......

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共和国那苦难的岁月里,女孩陪他嚼着几乎和树皮差不多的馍,喝着那清得能照见人影的汤,在小小的煤油灯下苦读着,终于有一天他们成了真正的医生。

共和国和那六万万不屈的孩子们一起熬过了那艰辛的三年,共和国站起来了,他们知道共和国还有更苦更难的边坝,带有整整两个酒窝笑容的女孩跟着他,骑着马走过根本没有路的横断山,背着小小的红十字背包来到麦曲河畔。

有一种让人变得失去劳动力,变得几乎和木偶一样丑陋,并且终身受尽难以言述的痛苦折磨的病叫大骨节病。得这种病的人都会觉得生不如死。你知道世界上哪儿是大骨节病的高发区?是中国;在中国属哪儿这种病最多?是西藏;哪个地区这种病最严重?是昌都;哪儿有最密集的这类病人?是边坝。女孩跟着她那被挚爱包容了的爱人,蜜水儿似地一路笑着,对那头上塌下差一点要了小命的巨石笑,对那浮着冰块几乎把她冻死淹死的冰川湖笑,对那企图把她卷进山谷的狂风笑,对那将她和爱人埋住的雪原笑。因为她在爱着,她爱着她爱的人,她爱着这片蛮荒的土地;她也在被爱人深深地珍爱,她也在被这片蛮荒轻轻地呵护。

她想让那些被疾病夺走了幸福的人重新健康,为那些被大骨节病残害得失去劳动力的人她在寻找,那深爱边坝和边坝人的心也深恨着那可恶的疾病,也深恨着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战胜那病魔。

在那里她是藏族人民深爱的“门巴”(医生),她的足迹遍布麦曲河畔每一个山崖,那爱情的种子孕着的小生命没有让她躲进小屋,怀着那颗美丽的心果她仍在山间撒布着汗珠。没有吃的不算苦,没有好的衣服也不算苦,脚下没有路她也没有怕过,那几乎不能挡住风雨的小屋里,她把他们爱情的结晶、那小小的心果用自己的血肉来呵护。

憧憬着那小生命降生的时刻,她在爱人的怀中挂着泪珠也挂着笑容,那破旧的羊皮袄竟是那样的温暖,映在美丽三色湖中她的没有擦过脂粉的面容竟是那样好看。十月怀胎的日子每个母亲都知道品味,还有几十天就要见到可爱的宝宝了,笑着走过那些苦难的河,望着河对岸的明亮竟只感觉到甜美和温暖。那挡不住风和雨的小屋里,将会诞生的不只是美丽,不只是光明,不只是希望,那是最神圣的圣母,怀中是世间最深挚的爱,那是山间一片美丽的吉祥,那是麦曲河畔蓝色的邦锦梅朵,爱情花中最美丽的“勿忘我”。

边坝的一九六九年,狂风刮进了那挡不住风和雨的小屋,小小的酥油灯摇曳的火苗在战栗,她的爱人为了一星星的象征性的温暖用自己巨大的手掌将火苗守护。暴虐的邪气从四面压向小屋,战抖的火苗吞下了最后的一线光明,叛乱发生了,刹时间边坝失去了光明。

阳光下那两颗树在哭泣,所有的树叶都在哭泣,左边的树干上绑着她的爱人,右边的树干上绳索将她和那未出世的小生命一同绑住,那两棵树......

所有的树叶都闭上了眼,每一寸树皮都在愤怒,邪恶在空中狞笑,那灭绝了人性的叛匪的灵魂疯狂咆哮,为了泯灭还在他们心中闪动的最后一丝人性,想出世间无人能想象的酷刑。他们手中的屠刀收住了光,悄悄闭上眼,不忍看这美丽的生命将由它毁灭,那打制成刀的铁也哭泣,如果它知道自己会被用来做这种用途,宁愿永远埋在地下守着那长长的黑夜。

爱人那双绝望痛苦的眼睛里喷出了血,那刀尖上挑着的、未见天日的、他们用全部心血浇灌的心果在狂呼:“为什么?为什么?”汩汩的红色的琼汁沿着她苍白的身体流向那满地的邦锦梅朵,那每一颗血色的珍珠,带着她圣母般纯洁的善意,拥向麦曲河边那寸寸深情的土地,他深情地目光伴着她将全部的生命浓浓地缩进树的身体,她的生命注入那棵绿色的树,那树就象平时关心她爱护她的阿姐卓嘎一样将她小心地收集。当他的血也爬行着过来亲吻她时,两颗树的叶也相互交织,它们用边坝的温情为她建起了新房,它们用翠色的树叶为她遮挡着风寒。

那片美丽的土地上,年年邦锦梅朵都在开放,那用她和他热血浇灌的树,从此为这些小花们做了父母。

春暖花开的日子,少年们来到麦曲河边看望这两棵披着翠衣的树。树叶沙沙地唱着心里的歌,为他们讲述着一件件美丽的往事。麦曲河奏起动听的乐曲,娓娓地描述着女孩的青春、美丽和善良,她和他仍是含情脉脉地对视着,就象那令人心动的、她和他第一次相见时闪烁在他们眼中的花。那千年也开不败的邦锦梅朵,望着它们的父亲和母亲,为他们祝贺着一个又一个的结婚记念日。这时的她总是用那两个再也盛不住笑容的美丽的酒窝把她的愿望倾出:“只要边坝更美丽,只要边坝更幸福,只要边坝更富饶,只要边坝更和平......”.

带着忧郁笑容的邦锦梅朵在麦曲河水刚解冻时就睁眼看着这两棵树,直到寒冬来临时才依依不舍地躺在雪下。

“他睡着了吗?”他悄悄地问,生怕惊着了入睡的孩子。

“小声点,刚睡着。”她抖落了一身树叶,又为孩子再加一层被。


    一九六九年,昌都地区边坝、洛隆两县发生了反革命叛乱,一对年轻的医生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惨死在这两棵树下,当时,叛匪不只是从身体上折磨他们,他们先将女医生剖了腹,让那位父亲亲眼看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看着自己的妻子一秒秒地、活生生地痛死在他面前……当屠刀开始指向他时,他已经再也感觉不出痛来了。那个许多年前的故事连讲述它的人都没有勇气原样复述,他们也许还有亲人在世,恐怕也没有任何人有勇气把他们的临终时的真象告诉他们的亲人,也许,他们的亲人们还以为他们只是刘胡兰似地“英勇就义”......

在这场叛乱中,这算不上最惨的一桩,牺牲的同样远不止几个人、几十人,每一桩都让所有经历了那场劫难的人永世难忘。正是他们含着泪讲述了这一件件真实的故事,其中有那位至今仍健在的卓嘎奶奶。

不过,千千万万的人仍深深地爱着这片多情的土地,为这片土地初见繁荣今天,为这片土地永远美丽的未来......

 

资料:<边坝暴乱>

1969年的五、六月间,尼木、边坝两县一小撮阶级敌人打着“造反”的旗号,四处串连,造谣惑众,煽动胁迫部分群众冲击和围攻县、区革委会,殴打和杀害解放军和党政干部,抢劫国家仓库,公开打出反革命旗帜、喊反革命口号,并极其残酷地杀害解放军指战员、地方干部和人民群众。尼木县军宣队22人全部被害,13名基层藏族干部积极分子被杀害。边坝县上百名干部、战士被打伤,50余名干部、战士被残害致死。其他的还有丁青、比如等县也发生了类似情况。阶级敌人制造的反革命暴乱事件,给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造成严惩损失,驻藏解放军、干部、群众先后惨遭杀害的有138人,伤残者达500余人。<摘自有关公开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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