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人小朱子
作者:老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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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出现在画面上的,是朱子头脑里 的诗境。这是一系列具有奇特想象力 的镜头,它们有一 种荒诞的美,能使人体验一种人们在对美追求中常常会在心灵深处生起的迷惘和孤独感—— 浓浓的雾一团一团地覆盖着空漠的田野。除了隐隐的地平线,什么也看不见。 浓雾中出现了两团橙色的汽车灯光,响起了隐隐的汽车声,一辆130汽车缓缓开来,在距镜头很近的地方停下来。 驾驶室里,一个又瘦又小的青年神情迷惘地眯起眼睛搜寻着车外的原野,似有些不知所措。 他就是本片的主人公朱子,大家都叫他小朱子。 车窗外仍是团团浓雾…… 很静,呜呜的风声…… 他下了车,迟疑地向着浓雾走去。 雾里渐渐出现一个人形的轮廓。 “喂——”他试探着叫着。 那人不应。 他向他走去。 近了,更近了……看清了,竟是一棵孤零零的树!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抚摸那棵树,从上面摘了一些树叶。忽然,他惊回头,发现身后的汽车不见了,原来停汽车的地方现在是一把椅子。 他向椅子走去,试探着坐下,手中仍拿着那些大大的树叶。 他抬头向上看,太阳藏在灰蒙蒙的浓雾里。 一些声音响起来了,一开始听不出是什么,渐渐地象是涛声。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竟然坐 在半空里!脚下是一个城市的街道,马路上,甲虫一样的汽车汇成洪流,喧嚣着……他吓坏了,又发现手中的树叶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叠稿纸!一阵呼呼的风骤起,稿纸飞到天上 ,纷纷扬扬,他手中只剩下一张,便也撒手让它飞去…… 伴随着以上画面出现的是朱子朗诵自己的诗的画外音,那声音很沙哑。也许,说他是在“念 ”,比说他在“朗诵”更准确。因为他没一点“朗诵腔”的作做,反而更象是喃喃的自语或 轻声的倾诉: 你是我的生命 你是我的呼吸 跨山跨海去寻你 因为我爱你 你是三月的风 “我知道西边挖沟呢,路不好跑。可是也不能不跑吧?” “爱谁跑谁跑,反正我不跑!”猴子背过身去。 “蛐蛐儿,你来怎么样?” “我?歇着吧您呐!你没见那路,都成大酱缸了!上回误里头足有一小时。练一趟得擦半天儿 车,谁受得了呀!” “你们怎么都这样呀!” 一个司机见王头儿急了,慢吞吞地说:“我去可以,可是明天得给我半天假擦车。要不场里 验车不合格,扣了奖金算谁的?” “美的你!”猴子一听急了,“要有半天假我还去呢!” 正好,朱子进来。王头儿眼睛一亮:“朱子,昨儿个你跑的哪儿?” “西边。” “得,今儿个你还跑西边吧,那儿路况复杂,你熟了,怎么样?” “成。” 王头儿把路单递给他。朱子转身走了。 汽车隆隆,排气管喷出黑烟。一辆辆130汽车发动起来,绕着弧线驶向装瓶场。 朱子发动了汽车,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 叉车也动作了起来,巨大的钢叉将钢瓶举起。于是,钢瓶的撞击声、汽车的吼声、人的叫 声汇成了一片热火朝天的清晨交响曲。 朱子的车潇洒地在场上划了一个圈,停下,他跳下来打开车帮。叉车过来为他装车。虽然是 昨天下过雨,地面上仍有一洼洼的水。王头儿小心翼翼地躲着水洼跳过来,亲昵地在他肩上 拍了拍,大声道:“朱子!厂长说让你在黑板报上写首诗,过两天公司头头要来视察。” “成。” 王头儿似对刚才的分工怀有歉意,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拍了拍朱子,说:“成,朱子 !路不好走,小心,跑不了四趟别勉强。” “嗳。” 朱子的130汽车装满了重瓶从闹市中穿过。车窗外闪过那些忙忙碌碌的行人。马路上开始拥 挤起来,车流滚滚,一片乱糟糟的汽车喇叭声音。朱子关了车窗,噪声似乎小了几分。他又 打开车上的录音机,一首轻悠悠的吉它曲便回荡在小小驾驶室里。 吉它曲中。朱子的汽车开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街。你若看了这条街的模样就会知道为啥其他司 机不愿意到西区来送气了:街的一侧正在施工,挖出一条深深的沟,沟里掘出的土就堆放在 沟边的马路上,经雨水一浇,和成稀泥,淌了一路。路面也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存满了泥水 。 朱子的汽车斗里的钢瓶碰撞着,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 车轮进入泥洼,立刻空转起来,将泥水带得飞溅。 朱子换了个一挡,加大了油门。 汽车喷出黑烟,象一头困兽吼叫着,终于挣扎出泥沼。 路边的工地巨大的混凝土搅拌机旋转着,发出隆鸣。 一个戴红色安全帽的人手中挥动着红黄两色小旗,吹着哨子,指挥着路面上拥塞的汽车。 一个骑车的行人将车骑入泥坑,他试图稳住车把却倒下去了,摔了一身泥。他破口大骂起 来。 一辆汽车从朱子车边抢过去,将泥坑里的水溅起个扇面形,站在旁边指挥交通的那位工人被 泼了个正着,立即变成泥人! 朱子加快了车速向前走,打算尽快摆脱施工路段。他的车轮溅起水翼。 前方,一个穿着十分漂亮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选择路面,踮着脚,走来。当她闻声抬起头时 ,不禁惊慌了。 朱子的车溅着水泥冲来。 女孩慌乱地跳向一边,但已无藏身之处。她惊叫着,干等着挨溅。 朱子一个急刹车,将车速一下子放慢下来,尽可能地慢。 车轮缓缓浸入水洼,竟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那女孩抬起头来,注意地看着汽车里这位好心司机,忽闪着大眼睛充满感激地微笑着,朝朱 子点了下头。 朱子也笑了,汽车稳稳地从那女孩身边开过。 镜中女孩娇美的身影渐渐远去…… 朱子又按下了录音机的键子,那首优美的音乐又轻轻飘洒出来。 朱子很开心。刚才发生的事使他忽生一种异样的甜丝丝的感觉,他随着乐曲吹起了口哨。 轻松愉快的吉它曲中,朱子的汽车拐进了煤气站大门。你再看那汽车,就象一头肮脏的猪滚 了一身泥巴。 朱子从车上跳下来,对迎过来的工人们说:“对不起,今儿晚了点。” “不晚,不晚,这时候能过来就不错。” 卸车工人跳上车去,“我们就猜今天准还是你。” 朱子笑笑,走向一边,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蹲了下来。 几个工人七手八脚地卸车。其中有个涂唇描眉的女工抬头看了看朱子那边,对身边的人努了 努嘴。 镜头推向朱子的脸,他的眼睛呆呆的好象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接着他的眼睛眯起来了,那是 他每当进入诗境时的特征。刚才那首吉它曲又悄悄地响起来了…… ……他又看见了刚才的那个姑娘,他仍是从行走中的车窗里看到她的。只不过比刚才看到的 更真切,她确确实实在对他笑,他的车无声地从她面前划过,就象跳华尔兹的滑步似的。 他下了车,向着她走去。她对他充满爱意地笑着,直到他们面对面地站定。 他们相视良久,姑娘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向前来,手里抓着一束鲜花。 他接过那花,轻轻地吻了她,就好象吻他等了很久的情人一样…… 画外音仍是朱子念他的诗的声音: 路弯 路长 路颠 路脏 可是我来了 为你 挂个一挡 怕溅了你的花衣裳 你笑了 只是微微地 我便 任弯 任长 任颠 任脏……
“咣!咣!” 工人们把空瓶装上朱子的汽车。 那个女工说:“听人说这人这儿(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不太对劲,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说着,向朱子喊,“朱师傅,进去喝点水吧!” 朱子呆呆地,没听见。镜头推成朱子的特写,他确有些神神叨叨的样子。 另一个工人收回目光说:“还真说不准。” 朱子忘情地笑了,又浑身上下摸 了一阵子,摸出一张粉红色的纸头,在上面写了起来。 在一条小贩云集的街上,沿街道摆满了各色小摊,粗细亮哑千奇百怪的叫卖声震耳欲聋 。一 个不错的地段上摆着二丫头的摊。她卖的是假首饰,那些廉价的玩意儿是她从无锡一带进的 ,虽说是假货,却也做得乱真。现在它们就摆在她面前的小车上、挂在车上横着的竹竿上, 在阳光下也显得熠熠生辉。二丫头长得不难看,只是化妆技术不太高,眉描得重了一点,腮 红 涂得多了一点。她的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也戴满了首饰,不过那可不是假的。二丫头 并不象别的小贩那样扯着嗓子叫卖,全然采取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态度,潇洒 地 在摊边嗑着瓜子,从容地应付着眼前的顾客。几个中学女孩围在那里叽叽喳喳和她讨价还价 。 “别说,你戴这个最精神了!”她拿起一条项链在其中一个女孩脖子上比划着,“不信你让 她们看看!没挑!” 那女孩犹豫:“太贵了……” “这还贵?你全北京转转看有没有这么便宜的!我这就是亏着卖的。”她见对方有些动心,就 说,“好,看你是中学生,便宜点。五块!怎么样?” 同来的女孩也劝她:“买吧,买吧,挺好的……” 二丫头旁边的一个书摊的小贩一直看着这边。直到那些中学生走了他才说话:“行,你 那小嘴叭叭的还真行。又赚三块钱吧?” 二丫头嘴比刀子还快:“怎么着?你眼热呀?眼热抹点清凉油!” 朱子的汽车走在马路上,已是中午吃饭时分。一个本车队的罐车与他的车相遇。两人都放 慢了车速。 那车的司机喊:“朱子,肚子填过了没有?” “还没,我才跑完一趟!” “一上午才一趟,看你这车就知道你够悲壮的!” 后边的车按起了催行的喇叭。两人道别,背道而驰。 朱子从车窗里看到马路外的一个卖兰州拉面的小饭馆。把车靠到路边,跳下车就往饭馆里跑 。 朱子进了饭馆。掌柜的立即认出他来。 “呦,您又来啦?今儿不改善改善?” “不啦,老规矩,要快!” 掌柜的冲里边喊:“小芳,快,牛肉拉面四两……” 小芳应声托着面碗出来。 朱子接过来,挑起一根,吹了两吹就往嘴里填,烫得他直个劲地往外吹气。 朱子的吃相实在不雅,简直就象在抢食似的。尤其他的嘴发出的巴唧声,真可谓惊天动地。 即便是这么快的吃,还是惹来了乱子—— 画外响起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外边这是谁的车?” 朱子抬头一看,半截面条愣挂在嘴边咽不下去了。 一个年轻民警站在他面前。 “我,我的车。”朱子忙放下碗。 “你的车?这儿是停车的地方吗?” “我……今天得跑四趟,吃饭来不及,我……” 民警打断他,向他伸出手:“本儿!”朱子只好掏出驾驶证递上去。 朱子焦急地:“师傅,我错了,我这就走还不成呀?” 饭馆老板见状,忙迎过来,一付惊喜的样子:“呦!这不是陈师傅吗?今天您当班呀?” 民警:“齐老板,忙着哪?” “忙不好,瞎忙呗!这一阵子怎么老没见您?” “媳妇坐月子,请了几天假!” “呦!是儿子是闺女?” “闺女。” “好,好,现而今还是闺女好。人不是都说吗‘闺女生的好,招财又进宝。闺女生得帅,保 险出国快!’” 民警乐了:“齐老板你这嘴是没挑了!” 齐老板转向朱子,佯装不知地问:“朱师傅您和陈师傅也认识?” 朱子:“不,我不认识……我……” 民警解释道:“他违章停车。” “呦!那还不赶紧认个错!以后可别这样啦!”齐老板说道。 “是,我是不对。”朱子说。 “以后得注意啊 !不是我那什么,是不是呀?这是规定!”把本子还给朱子。 朱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桌子上剩下那半碗面条还冒着热气…… 朱子的汽车开进了这条街,他不停地按着喇叭,就好象颠簸在人河中的一条船。 二丫头还在和卖书的贩子侃山,那小伙子显然是在卖弄自己讨好二丫头:“看来过两天我 也 得改改了,不再练书了,现在看书的越来越少,捣持的越来越多。你看这些个中学生,连我 这书摊看都不看一眼,直往你那儿扎。真没文化!” “嗬,就跟你有多少文化似的。” “嘿!不是跟你吹,当年我还当过自然课代表呢!” “呦!”二丫头笑了,“好大的官呀!” 正在这时,朱子的汽车开过来了,二丫头一眼认出来了,眼睛都亮了,使劲地朝朱子挥手: “嘿!” 朱子看见二丫头,没停车,只把车速慢下来从车窗里向外点了下头。 “朱子!”二丫头喊,顾不上顾客,只对书贩说声,“帮我看会儿!”就跑向朱子的汽车。 “朱子,”她说,“今儿下午还打这儿过吧?” 朱子点点头。 “我等着搭你车回去。” “成。不过大概得晚点了。” 朱子开车走了。二丫头久久望着那车。身后书贩子喊:“嘿!这个你卖多少钱一条?”她也没 听见。 蓝天里响着鸽哨。 朱子家所在的小胡同里人们已在下班归来,互相招呼着,问候着,“下班了您呐?”“买点 菜去。” 朱子家住的大杂院里响着半导体里的京戏。朱子爸坐在一进门的当院,一边跟着半导体哼哼 一边喝着身边小板凳上摆着的酒。每进来一个人他都热情地打招呼。 “呦!买条鱼!”他对一个车把上挂着鱼的小伙子说,“改善?” “哪儿呀,这是给我妈买的,她老说想吃鲤鱼,今儿才碰上。” “好小子,我就说你妈有福气。你瞧我们家朱子,越活他是越呆,活能把你气死!” “话可不能这么说,二大爷。这院里谁不说朱子好哇,多实在呀。” “实在!实在管什么?”说话间人家早走了,他咂了口酒依然叨叨着,“实在,那是呆傻痴, 是不是呀?自古而今小马易骑、小人易使,太老实了受人欺。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正说着,一眼瞥见几个小孩正在用小树棍捅他挂在树上的鸟笼子,立刻喝道:“嘿!快一边 玩去!你再捅鼓它看我不把你的小鸡给割下来!” 几个调皮蛋撒腿就跑了,差一点没和进院来的二丫头撞个满怀。她的手里正拎着个手提包 ——那里边是她的货。 “留神点!干什么那!”二丫头叫道。 “呦,二丫头回来啦?”朱子爸招呼着。 “二大爷。您又喝上啦?”二丫头走过来,向院里看了看,“朱子回来了吗?” “还没那。今儿买卖好哇?” “还成。”二丫头心不在焉地答道,又问,“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怎么还没回来呀?” “谁道呢,这两天回来的都晚,你问他怎么回事也不说,死牛筋一根!你找他有事呀?” “我跟他说今儿完了事顺路把我接回家,直等到现在也没见他的影儿,答应得好好的,别 人都收摊了,我还晾在那儿。” “你指着他!他整个就是五十斤面做的一寿桃——废物点心!别生气,回头等他回来我骂他。 ” 二丫头委屈地说:“您说他这是怎么了?对人家老拿着派。” “他一个开车的有什么派可拿呀?你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对谁都跟 闷葫芦罐似的,一到家就往他那小屋里一钻,趴在那儿也不知瞎划拉些什么。” 二丫头笑了:“人家那是写诗!” “写诗?”朱子爸来了气,“挺尸去吧!你刨开我们祖坟瞧瞧有没有一个识字的?他就是全世 界的人都成了诗人也不会有一个姓朱的!” 二丫头乐坏了:“二大爷您可真会挤兑人,您可不能门缝里看人看扁了。备不住哪天人家就 成了呢!” 朱子妈从屋里出来,对朱子爸招呼道:“嘿,咱们先吃吧。” “不等那小祖宗啦?” “甭等啦,回头我再给他热 。” 朱子爸客套地对二丫头:“闺女,来家吃点吧?” “不啦,您快进去接着喝吧。” 二丫头进了自家,朱子爸嘟囔着:“瞧人家这闺女!”也搬了小凳进家去了。 大杂院门外的胡同里响起了摩托声,二德子驾着摩托车驶来,奇怪的是,他的车把上挂 着一个鸟笼子。他在朱子家大院门口下了车,卸了头盔,又整了整衣服,这才走了进来。 二德子进了院子,先站在当院左顾右盼一番,眼睛停留在二丫头家的窗户上,正巧赶上二 丫 头出来倒水,他立刻谦恭地哈了下腰,将鸟笼子一举,解释说:“我给二大爷送鸟来了。你 瞅这鸟,你猜多少钱?” 二丫头不无嘲讽地翻了他一眼,道:“大经理的鸟,那还便宜得了?”说着,一盆水泼了出 去。 二德子故作平淡地说:“其实没多少钱,三十张吧。前几天我们哥几个玩了趟康乐宫,好嘛 !光一张门票就好几十,一份冰激凌你猜多少钱?” 二丫头根本没听他的话碴,眼睛老是关心大门口朱子的动静。 二德子见没人接话碴,只好自问自答:“三张!可话又说回来了,挣钱还不就是为的花。人 就得会玩,不能让钱玩了,你说是不是呀?” 二丫头装作打水浇花,探头向大门口看。二德子竟在她后边跟着说:“呦嗬,这花都是你养 的?” “怎么着?”二丫头冷冷地。 “还行。”二德子说,“这两盆君子兰养得不错!要早二年,这一盆就值十张二十张的,可 现在不值钱了。” “你这个人怎么老是‘钱,钱’的?听了一天钱了,回家还是钱,烦不烦哪 ?” 二德子笑笑:“我是说,玩什么都得玩地道的。玩鸽子,得玩‘雨点儿’;玩狗,得玩纯种 的‘黑贝’;养猫就养波斯的!现在养花都时兴养墨菊!纯黑不带一点杂色!过两天我给你? 弄盆来!” “你得了吧,我可养不起。” 二丫头浇完花,又拿起扫帚扫院子。 二德子仍没走的意思:“二凤,前几天我一哥们儿进了一些地道的美国仔服,别提多潮了。 嘿!你这身条的姑娘一穿,那叫一个性感……” 二丫头一听她说话下了道,眉毛一立:“你这叫怎么说话呢!” 二德子一愣:“性感那是好词儿……” “得得得!好词你留着给别人使去吧。你不是给二大爷送鸟来了吗?还不快去。” 二德子只好说:“那得,我先去了,回头再聊。” 二德子进了朱子家。二丫头见他走了,索性跑到门口去看,又失望地回来了,可就是舍不 得进去。 不一会儿,朱子他大姨——一个胖胖的、烫着卷花头的女人走了进来。一见二丫头就尖着嗓 子嚷开了:“哎呦,这不是咱们二凤吗?” “呦,大姨,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可不是!自打搬到楼里去就没回来过。说话也有两年了吧?” “您在那儿住得还行吧?” “还行,就是有一点不习惯,住在楼里谁也不理谁,街坊邻居的可不如咱们这儿亲近。” “您怎么惦记今儿过来了?” “还说呢,还不都为朱子。老大不小的了,连个对象也不会找。他妈求我帮个忙。” “是吗……”二丫头闻说一愣,关切地,“您给他找了一个呀 ?” “可不是呗,我们楼里的邻居,挺规矩一姑娘,就是长相一般了点。可象我们朱子这样的还 能找什么样的?得,二丫头,我先去了,回头咱们再聊!” “嗳……” 大姨进了朱子家。二丫头一下子愣了神,连盆里的水放满了也没察觉。 朱子进院来了。看见二丫头迟疑了一下,说:“你回来了呀?” 二丫头猛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见是朱子,关上水龙头,什么话也不说,蹲下身去洗她的衣服 。 朱子知道是生自己的气,吱吱唔唔解释道:“对不起,我……”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二丫头头也不抬地打断他,“咱没那个福气,坐你那车。” 朱子半天没说出话来,叹了口气,说:“拉第四趟误车了,折腾了快一小时……” 二丫头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朱子浑身都是泥水。她扑哧一声笑了:“瞧你那样吧,都跟那‘ 泥人张’似的了,还不快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朱子疲乏地说:“不用了,你也累一天了。明儿个大概我还跑西边,要是不出岔子,我就 接你回来。”说着他往屋里走。 这时二德子出来了:“您甭客气,二大爷,不就一只鸟么?留步吧,您家有客。” 他回身瞧见朱子:“呦,您怎么才回来呀,快去吧,你大姨来了,好事!” 朱子一听,站下了:“什么事?” 二德子坏笑着:“给你说媳妇来了。”见朱子看着他就又说,“真的,不信你自己去看。” 二丫头关切地瞧着朱子。 朱子一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那间小屋显然是地震棚改的,竟象朱子一样瘦小可怜。 “唉,唉!”二德子感到奇怪,想叫住他,却被二丫头喝住。 二丫头:“人家的事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呀!” “那倒是。” 朱子家屋里,他大姨和朱子爸、妈坐在八仙桌旁边吃边聊。 他大姨正说到兴头上,自是眉飞色舞:“你猜怎么着?这里边我还动了点心眼儿,我先把咱 朱子写的诗拿给人家姑娘看。你猜怎么着?人家姑娘接过去这么一瞧,我就知道有戏。果不 其然,人家说了,看得出来,人到是个好心眼儿的人……” “没错,”朱子妈兴奋地接茬说,“我们朱子就是心眼儿好。” “行了!”朱子爸打断她,“你听着吧!(对他大姨)他那诗还有这么大的用?” “这您就不懂了,我早就听说这姑娘喜欢弄个文学什么的。” 这倒是朱子爸从没想过的,他似懂非懂地,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不会跟我们朱子似的也 是个怔怔呵呵鼓捣诗的吧?” “瞧您说的!”大姨不乐意了,“人家比朱子可精多了。”朱子爸忙说:“不一样就好,不 一样就好。我是怕咱家已经有个魔症了,再来个魔症。” “唉,”朱子妈叹口气说,“操不完的心……” “怎么,现在一回来还是那样怔怔呵呵发呆呀?”他大姨问。 “可不是呗,钻进小屋就不出来,”朱子爸指指墙角,那里有个胀鼓鼓的麻袋,“那不,乱 七八糟的又写了那一麻袋!咱也不知道他划拉了些什么。” “大哥,”大姨认真地对着朱子爸妈说,“我们楼里有个小伙子说想当演员,一天到晚一 会儿哭一会笑的,后来去医院一查,你猜怎么着?(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这儿出毛病了…… ” 朱子爸、朱子妈愣了。 朱子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小屋里的桌子边上,镜头从他的后背转向他的脸,推成特写——他凝 神地在想些什么,那脸本来是呆呆的,忽然不知为何又绽出怪怪的笑容。很快提起笔来,伏 案疾书,刚写不一会儿却又收起笑容停下来,不满意地摇摇头,站起来在窄窄的屋子里来 回走。 镜头离开他转向墙壁,那里靠着一个书架,上面装满了书。墙上贴着的横幅上是他自己写 的几个字:“语不惊人死不休”。镜头摇到地上,地上到处扔着些他写的不满意的稿纸。 朱子爸、朱子妈送他大姨出来。 “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别不会出事吧?”他大姨说。 “这你放心,这孩子胆子小,开车从不出事。准又是下了班上书店去了。”朱子妈说。 大姨叮嘱着:“星期天叫他穿好点,多带点钱,头回见别让人家挑咱的眼。” 他们走向大门,二丫头家的窗帘掀一条缝,二丫头从他们背后偷偷地看着。 小屋里朱子也停下来侧耳听着,然后飞快地跑出门。 他趁家里人不注意,闪身钻进大屋。 二丫头在玻璃后边偷看到这一切,忍不住抿嘴乐了。 星期天很快就到了。小月河边,朱子他大姨领着朱子走来。朱子被穿戴一新,他对这套“ 行头”感到很别扭。大姨在他旁边不停地嘱咐着。 “见了人家得说话,别跟闷葫芦似的。听见没有?” “唔。” “别光在这儿坐着,差不多了就请人家吃饭。” “唔。” “要请就请西餐,现在时兴这个。” “唔。” “人家姑娘要是去呢,就说明有那么点意思。” “您放心吧,我又不呆不傻的。” “呦!”这句话把大姨逗乐了,“还有比你更傻的呀?” 朱子也笑了。 在蓟门烟树的小城上,我们远远地看到朱子他大姨为他和那个姑娘作了引见之后就离去了。 朱子和那姑娘相对站了一会儿,朝前走去。 两人在河边走着。 “我看过你写的诗。”姑娘说。 “是吗?” “挺好的。” “哪首?” “哪首我忘了,反正还行。” 朱子没说什么。 姑娘问:“你写过多少诗?” “不知道,我打上小学就喜欢写诗,瞎写。上次我爸卖废品,从我床底下拖出一麻袋。也没 对我说一声。” “你一定发表不少吧?” “哪儿呀,上中学的时候我寄过那么几回,全没个回音。后来工作了,又寄过一回,还是没 回音。” 姑娘笑了。 “我太业余。”朱子不好意思地说。 “你姨说你发表了不少哩!” “听她吹吧。” “听说发表东西要有后门。” “也听人这么说,不过还是我太业余。” “你以前没谈过吗?” “什么?” “朋友……” “厂里人给介绍过一个,人家嫌我个儿太矮。我有个外号叫无人驾驶。” “无人驾驶?” “说我个子矮,从后车窗都看不见是谁开车。” 姑娘被他逗得笑出声来:“是谁那么损哪?” “我们那儿人都这样。” 看来进展不错,因为他俩出现在西餐馆里。这是一个很雅静的环境,放着轻音乐,人们都悄 悄地说话。 朱子他俩相对坐在火车座两边。服务小姐过来递给他一个菜谱。他忙递给姑娘:“这个我可 不行。” 姑娘麻利地点菜,很有派头的样子。朱子却在一边好奇地摆弄眼前的刀叉。服务小姐不住地 斜眼偷看他。姑娘发现了这一点,表情有些不自然。 二丫头在街头摆摊。因为是星期天,街上更热闹。 二丫头心情显然不佳。可是那个书贩子一点看不出火候,在她旁边贫个没完:“卖书最重要 的就是眼力见。什么人你得卖什么书,比方中学生男孩看金庸,女孩看琼瑶,大学生看尼采 ,街上的混混儿看带色儿的。” 二丫头不睬他。 “嘿,”书贩子说,“我这儿有本好书,(压低声音)外国的金瓶梅,你看不看?看,我给你 一本。绝对刺激!那叫一个花!” “留着给你妹妹看吧!” 二丫头把他噎得直翻白眼:“这是怎么说话呢!”他不再言语了。 西餐馆里朱子吃得正香,他又把以往在街头吃饭的习惯拿出来了,狼吞虎咽,旁若无人地 把嘴吧叽得山响,就象和谁抢饭似的。 姑娘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朱子的吃相实在不雅,而且吧叽声越来越大。 邻桌的一对年轻人对他择目而视,他却全然不知。 姑娘的脸有些挂不住了,把头扎得很低。 朱子的吃相。 邻桌的姑娘很烦地向朱子斜了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真没教养!”扔下刀叉走了。 朱子并不知道身边发生的事情,仍然起劲地吃着。 姑娘把头扎得更低。 街边的便道上,朱子和那姑娘走着。姑娘低着头,情绪已不象刚才那样高。朱子不知自己是 怎 么得罪了身边的她,心中也有些扫兴,现在的姑娘可真难伺候。俩人就这样走着,行人不断 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人甚至好奇地回望他们一眼。姑娘作了努力,她试着对他笑笑,为着不 伤他的自尊心,不过笑得比较勉强。 朱子也笑笑,感觉已经全没有了。 就在这时,朱子发现马路对面和他们并排走着一个姑娘,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 那姑娘轻盈地走着,神态那么高雅却又那么纯真。她的手里打着一把细花阳伞,明媚的阳光 照透她的伞,为她那飘逸的秀发染上了一圈柔美的光。 朱子的脚向前走着,可是眼睛却瞧着那边。 那打伞的姑娘轻盈地走着,象一朵阳光下洁白的睡莲。 朱子看楞了神,他周围的噪音不见了,一曲静悄悄的音乐不知何时渗进了画面……正反打 的运动镜头给画面增添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圆舞曲般的韵律感。 朱子身边的姑娘偶然看了眼朱子。 朱子眯细了眼睛看的样子。 姑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愤怒得难以自制。 音乐声中,朱子忘记了一切地看着马路对面的那个姑娘。忽然,他“嗵”地一声撞到路边的 电线杆子上。 旁边的行人噗哧笑了。 朱子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他感觉到身边少了些什么,看时,才发现姑娘不知何时不见 了…… “你说你这孩子怎麽这样啊!?”朱子大姨在对朱子发火,“人家姑娘说了,人长得矮点儿 、吃饭吧叽嘴都还不算什么,你一出饭馆门就把人家晾一边了。这还不说,我问你,她什么 时候走的?”朱子梗着脖子:“我也不知道……” 院子里,二丫头收摊回来,一进院就被朱子家里的声音吸引了,她站在当院侧耳听了一会儿 ,赶紧放回手里的东西,装作拾缀花,靠近朱子家的窗户,听着里边的动静。 “不知道?一个大活人走了你会不知道?”朱子爸吼道,“那会儿你干什么来着?” 朱子妈问:“朱子,你脑袋怎么了?” 朱子不说话。 “哼!”朱子大姨斜着他,“那时候你看什么来着?” 朱子还是不说话。 大姨只好将纸捅破:“你是不是盯着街上别的姑娘瞧来着?” 朱子爸、朱子妈吃惊地看着朱子。 朱子家屋外,二丫头也停下手,听着。 朱子只是低着头不吭声。 “看别的姑娘?”朱子爸似有点儿不相信地问他大姨。 “可不是呗,要不怎麽连人家姑娘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人家姑娘说了,现在见了别的姑 娘就挪不动步,结了婚那还有好啊!” “你就丢人现眼吧,”朱子爸更火了,“一个你还划拉不住呢,还看别的姑娘,你也不看看 你有没有那本钱!” 这句话把朱子说急了:“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看她打的那把伞挺好看的,忽然想起一句诗 来……” 屋外,二丫头差点乐出了声,她赶紧捂住了嘴。背后却传来一声问话:(画外音)“乐什么 呢?” 二丫头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二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他的手里还端着一盆 花。 “你怎么走路跟妖精似的!”二丫头骂道,“吓人一跳!” 二德子一点也不生气,笑着说:“你瞧怎么样?我把昨儿个说的那花弄来了,给!” 二丫头望着二德子手中递过来的花,摇了摇头:“还真有你的。多少钱?” “你这不是骂人吗!”二德子被烫了似的,“一盆花能值几个钱!咱们俩谁跟谁呀!” 二丫头一听这话,本来打算接花的手又收了回来,正色道:“拿走!” “怎么啦?” “你少跟我套近乎!” 正在这时,朱子家里传出来朱子爸的吼声:(画外音)“你还敢嘴硬!这么大人了,你屁事不 懂!” 二丫头和二德子惊呆地抬起头来。 朱子爸仍在训朱子:“一天到晚诗啊诗啊,那玩艺儿能当饭吃吗?每天点灯熬油不说,可 惜了那些个纸。有那功夫你去干点正事好不好?” 朱子妈:“他爸!” 朱子爸越说越火:“你老说小时候是我把你给耽误了,可你看人家二德子,要说人家也和你 一样没文凭,可人家现在怎么样?经理了!” 屋外,二德子听了,一愣。二丫头不以为然地朝他撇撇嘴。这时屋里又传来朱子爸的声音 :(画外音)“你比不过人家男的,女的你总比得过吧?可你再看看人家二丫头……” 二丫头一听又是一愣,二德子悄悄对她笑。 朱子爸的画外音:“海淀街里头摆一个摊,哪天不弄个几张儿?唯独你,钱,钱弄不来,还 丢人现眼。” 接下来是朱子大姨的劝阻声。 二丫头很是为朱子着急,对二德子说:“还不赶紧进去劝劝。” “嗳!”二德子望里走了几步又停下了,“我去说什么呀?” “嗨!都是废物!”二丫头先退了几步,再装作从自家门前朝朱子家喊:“二大爷!” 屋里,朱子爸应了一声:(画外音)“嗳!” “二大爷!朱子在家吗?我们家灯坏了!” 屋里,朱子爸(画外音)“嗳!(小声)还不快去……” 二丫头和二德子捂嘴笑了。 二德子由衷地:“没比你再精的人了。” 二丫头:“去!” 三个年轻人挤在朱子的小屋里坐着说笑。 朱子似乎又恢复了生气,乐呵呵地说:“你们真是解放军,要不我还在那儿受苦受难呢。” “现在你活了是吧?看刚才让你爸训的。(学朱子爸)我看你是屁事不懂!”二丫头说,“你 说你怎么这么肉啊!” “我是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朱子牛气哄哄地说。 “对象的事吹啦?”二德子问。 “本来就是我姨他们瞎忙活,人家会看上我这样的?” “你这样的怎么啦?比别人缺胳膊少腿是怎么啦?”二丫头道,“你爸骂你是不多!” 二德子也说他:“不是我说你,缺钱花你说一声,别一天到晚弄得象个臭要饭的似的。买双 皮鞋能花多少钱?象你这样的我要是有妹妹也不嫁给你!” 朱子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的皮鞋笑笑:“这鞋多结实呀,穿三年愣没坏。” 二德子白他一眼:“你呀真老冒,现在穿东西讲究名牌儿,你瞧我这双没有?意大利小牛皮 鞋。” 朱子认真低头看着:“是不一样。” “得得得!”二丫头皱着眉头噎了他一句,“透着你有钱是怎么着?有钱你买前门楼子去,别 在这儿显摆!” 一句话噎得二德子直翻白眼。 “得,”二德子起身说,“我得撤了。” 二丫头也起来:“走。” 两人到门口,二丫头又回身说:“早歇吧,别又点灯熬油了。” “嗳。” 二丫头和二德子来在院里,快分手时二德子踟蹰着站下来。 “二凤,”他神情异样地说,“我……那什么……” “什么呀?” “……那什么……”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二德子终于抬起头来,说:“我知道我这人不行,可我也这么大一人了,以后别老当着人损 我行吗?” “呦……”二丫头倒不好意思了,“这么会儿功夫深沉起来啦。” “不是……” “你不是说了吗,咱俩谁跟谁呀?” 这话好象使二德子很感动,他低着头不抬起来。二丫头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好一会儿,二德 子才又说:“还有一句话……” 二丫头温和地:“说吧。” 二德子吭哧半天又说:“算了,以后再说吧……” 二丫头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二德子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咱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一直都挺不错的,可是这事儿不行,真的……”二丫头说完也低 下了头。 二德子头也不敢抬:“明白啦……回见。” “回见……” 二丫头目送二德子走去,心里很是内疚,就又喊:“二德子,明儿个早晨送我去摊上行吗? ” “行啊!”二德子远远地答道。 优美的音乐。 一轮皎洁的月亮照耀着小胡同里高低错落的屋顶。 夜已深,万赖俱寂,仅闻秋虫的叫声。 月光照进朱子家的大屋。朱子爸和朱子妈已经躺下,朱子爸打起了呼噜,朱子妈却睁着眼 睛睡不着。她悄悄欠起身,掀起窗帘一角向朱子小屋那边看—— 窗外,朱子小屋的灯已经黑了。 “睡了吗?”刚刚还在打呼噜的朱子爸竟问。 “睡了。” 于是二老也睡下了。 朱子在他的小屋里稳稳地睡着,梦中嘴唇掀动着说了几句什么。镜头推近他熟睡的脸。忽 然一切都开始浮动起来…… 朱子的脸上叠出许多闪亮的星星,那星星越来越大,最后竟变成了一把一把的阳伞。 这是朱子的梦境—— 全俯的镜头:色彩艳丽的一柄柄阳伞呈圆形从幽黑的路面上无声地飘过,倒象一个个圆气球 。 仰拍的镜头:一柄柄阳伞从湛蓝的天空里稳稳地飘落下来,就象彩色的蒲公英。 巨大的太阳。一柄阳伞从画面下方升起遮住了太阳,这正是朱子在大街上看到的那把细花阳 伞 。那伞被风吹上天去,又飘飘悠悠落下来,落到一湾小溪里,顺着水缓缓飘去,直到很远很 远…… 朱子的画外音: 都说你单薄有你我就觉得安全 你用你单薄的脊背为我遮阳避雨 你默默 与我相伴…… 用不着时我忘记你 皮肉受苦时才想起你 对此 你从不抱怨 谁说你身材瘦小 张开双臂就可以遮没蓝天 谁说你生性柔弱 那是你把钢筋铁骨藏在里边 你象阳春三月里盛开的鲜花 把寂寞的道路装点 有了你姑娘们才有了妩媚 当阳光浸透梨〓〓花〓〓〓〓伞…… 朱子在睡梦中呓语着:“笔,笔,笔在哪儿……” 他猛地醒来,睁开眼,只愣了一瞬就拉开了灯,光着脚跳下地去,一下扑到小桌边,连坐下 也来不及,就抓起笔写起来。 大屋里,朱子爸起夜,迷迷瞪瞪到墙角小解,偶一抬头,发现朱子屋里的灯亮着,就嘟嘟 囔囔骂了起来。边骂边套上衣服准备过去。 朱子妈也醒了,见状忙说:“他爸,邻居可都睡了。” “到这会儿了还抽疯,明天还能开车么?” 可是就在这时,朱子屋里的灯又灭了。 朱子妈长出一口气:“大概是撒尿。” 朱子爸嘟嘟囔囔上了床。 小屋里,朱子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望着顶棚发呆。 清晨,院里的人们都进进出出的忙着上班。二丫头从屋里出来,端着盆到水龙头边洗脸刷牙 。 朱子爸提着鸟笼从院外进来,嘴里还唱着《捉放曹》。 二丫头招呼着:“二大爷,您够早哇!” 朱子爸把鸟笼子挂 在老槐树上的老地方说:“这还早?比我早的有的是。咱们胡同口的那个 小花园里,老阳儿没出来就有一伙老头老太太跳那什么什么‘着急舞’了。” 二丫头噗地乐了:“那不叫‘着急舞’,那叫‘交际舞’!” “反正就是两人搂着转悠呗!” “您没试试?” “我?你让我多活两天吧。都那么一大把岁数了。还跳那玩艺儿,得了吧!” 这时,二德子从院外进来。 “二大爷。”他先跟朱子爸打招呼,就对二丫头说,“开路吧?” “呦!”二丫头一愣,才说,“我还没吃东西呢,你先等我会儿行吗?” “正好,我也还没吃呢。这样吧,二十分钟后我来叫你。” “成!” 二德子走了。二丫头望着他背影噗地一乐。 “上哪儿啊,这么急?” “昨儿个我随口说搭他的车去摊上,今儿我自己倒给忘了。” “二德子这孩子不错,厚道。”朱子爸说。 “还行。” “你说他为什么一有空就往咱们院来呀?” “那谁知道呀。” 朱子爸笑望着二丫头,歪着头问:“真不知道?” “二大爷!”二丫头不好意思地叫道。 “你二大爷我不傻,我早就看出来那么点意思了,他来我家送鸟,可那眼睛就一直往你们家 溜。” “这事情得是双方的,您说是不是二大爷?” “我知道丫头你心气高。” “倒不是我心气高,要说他这人也不坏,可您想,我就够没学问的了,再找他这么个没学问 的,将来孩子还不得是没学问的二次方呀?” “什么二次方?” “就是加倍没学问呗。” “学问,学问有什么用?依我看啊,现而今,越是没学问的越能赚钱,怎么呢?学问越多越好 面子,拉不下脸来。你看对过姓张的没有?大学老师,怎么样?黄瓜都买撮堆儿的。” 二丫头差开话题问:“朱子怎么还没出来?” “他?早走了!饭都没吃,说是厂里人让他写什么黑板报,你说这公家的事儿还不算加班,照 样一天四趟跑车,这坑人的事他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你说他傻不傻?” “不傻!” 运输队院子里,靠墙横着一溜黑板,上面已经都写满了东西。正是上班的时候,本队的司机 们都围着看,对朱子赞不绝口。王头儿更是高兴地拍着朱子的肩膀:“行,谁说咱们‘车豁 子’里没能人?” 这时,厂长领着一行人朝这里走来。这个厂长是工人出身,为人爽快。大老远的就操着胶东 口音的大嗓门对王头儿嚷:“伙计!怎么样了?公司来人检查环境文明建设,你们这儿可是重 点,(看见黑板报)行啊伙计,这是谁整的?” 王头儿忙把朱子推上前:“全是他一人搞的。” “不错!要不我说咱们厂藏龙卧虎呢!不错!” 朱子被夸得挺不好意思。 “这小花儿画得不赖。伙计,你这画的是什么花?” “就算是月季花吧。”朱子拘谨地说。 厂长又开始看诗:“(念)‘心中挂一串风铃,笑声就永远年轻……’(声音小下去)” 朱子等着厂长的评判。 厂长终于说:“伙计,我是个大老粗,诗我可是外行,瞎说啊。我觉得……这诗……是不是 能再硬朗点。” “硬朗?怎么……硬朗?” “硬朗嘛,就是……这个这个……再给点劲!鼓干劲嘛,太软了就不太……那什么了,是不 是?” “可是,这诗得讲究个味呀,写得太白了就没味了。” “味? 那是。只是现在这样不太让人看得懂啊。(对一同来的人)你们说是不是呀?” 那些人也随声附和着:“那是,味也要看是什么味嘛。”“咱们工人说出话得象打铁才对, 你看王进喜那诗写的——‘工人阶级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多好!” “可是……”朱子激烈地眨动着小眼还打算争下去。 厂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就这样吧,我说的都是外行话,一首诗嘛,就这样吧。” 王头儿一直在一边给朱子使眼色,这时忙说:“行,我们一定改改。” “总的说来还不错,”厂长仍然肯定地说,“怎么样,我们再到别处看看吧?” 他们走了。王头儿转过头来瞪着朱子说:“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倔呀!我这儿紧着给你使眼 色,你怎么还……叫你改就改一改呗,不就一首诗嘛!” 说完,王头儿扭头走了,把懊丧的朱子一个人丢在了那。 二丫头在她的摊上,眼下人不多,她就闲聊无事地和旁边的书贩子聊天。“没劲,真没劲 。”她说,“你有什么好书吗,叫我翻翻。” “就这些,你随便看。” 二丫头过去翻了几下,又扔回去:“就这些破书,没劲。” “没劲?你写一本有劲的我看看。” “唉,对了,你这儿有诗吗。” “诗?你让我找找……我记得……”他翻找着,“这不,《新星朦胧诗选》。” “什么叫朦胧诗呀?” “不懂,咱没那学问,大概就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诗呗。” 二丫头翻了两翻:“让我看看吧?” “行,送你了。这书摆我这儿小半年了愣没卖出去。看来眼下就不是看诗的年头。” “为什么呢?” “你想呀,大家都忙着捉实惠的,谁还弄那虚头巴脑的诗呢?” 二丫头没说话,她想到朱子,便微微笑了。 朱子下了班,在院子里和泥。 二丫头梳着刚洗过的头从屋里出来,朝朱子走去。 “朱子,攉泥干嘛?”她问。 “我这小屋漏了,趁这两天不下雨抹一抹。” “你瞧,今儿个也不是谁落我摊上一本书,还是本诗呢!”说着二丫头从衣袋里拿出今天她 从书贩子那儿借来的诗集。 朱子一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眼也亮了:“诗?我看看!” 可是他并不立即去接二丫头递过来的书,而是先忙着到水管子那儿洗了洗 手,又在衣襟上 擦净,这才凑过来,细细地翻看。 二丫头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 朱子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明显地露出不以为然。 “什么呀?!”他愤愤道,“这也叫诗?” “怎么了怎么了!”二丫头道,已有几分不乐意。 朱子却全然不觉仍然戳点着那书大加评论:“你听这句,话都不通,‘太阳,无家可归的知 了,葡萄熟了,狗温柔地叫个不停……’这叫什么呀!” “这是朦胧诗,你懂不懂?朦胧诗讲究的就是这个劲儿!” “朦胧诗,朦胧诗也是写给人类看的吧?它也是说人话吧?” 二丫头一下子火了:“就你好!你行!你高明!有什么了不起的呀?不就是一个开车的吗?” 她一把夺下书,扭头跑了。 朱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人,尴尬地晾在了那里。 入夜,朱子在他的小屋里的床上坐着发呆。下午发生的事使他很不好受。 朱子妈推门进来,给他提来一瓶开水,从床底下拉出水盆给朱子倒上。 “妈,您别忙活了,我自己来吧。”朱子忙跳下地接过水瓶。 “累一天了,把脚好好烫烫。”朱子妈说,在朱子对面的小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儿子洗脚 。 “今儿个不写了?”她问。 “不啦。” “朱子,我看你一天到晚地写,有时候都半夜了还开着灯,那是干什么呢?” “妈,我写诗呢。” “你老说写诗,诗是什么呀?” “诗嘛……诗就是……”这一下可把朱子问着了,他吭哧了半天才说,“干脆,我给您念一 首得了!” 他三把两把将脚擦净,跳下地来,拉开抽屉抱出一摞诗稿乱翻了一气,又从床上拉过枕头, 竟从瓤子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又从里面掏出一摞诗稿,这才翻出一首满意的 诗来。 “妈,您听着啊,”朱子找块空地站好,异常庄严地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起来:“《老 槐树》——老槐树下,坐着我年迈的妈妈,几十度槐花飘落,染白了她的头发……” 朱子妈用母亲特有的慈爱看着自己瘦小可怜的儿子。她固然什么也听不懂,但她又好像什么 都听懂了似的那样认真。 朱子难得有这么认真的听众,他越念越起劲,甚至忘形地手舞足蹈起来。 从小屋外看,朱子瘦小的影子映在拉着帘子的窗户上,比比划划的真象是皮影戏。 他在动情地朗诵着:“我在老槐树下长大,折树枝当枪,骑树干当马,嘴里塞满槐树花…… ” 镜头伴随着轻柔的音乐缓缓从窗户拉开。小院里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 夜似已深,万赖寂静,唯有月亮悄悄钻出薄薄的云翳,如水的月光映出婆娑的树影…… 小屋里,朱子愈发动了感情,:“我在老槐树下成家,我在老槐树下生娃,老槐树下照张全 家福,槐花染白了我头发……” 朱子妈看着儿子,目光中流露出万种慈爱和酸楚,镜头推向她的脸、她的眼睛,随着朱子的 朗诵声渐渐隐去,一首忧婉的音乐似乎是从朱子妈的心头流了出来…… 朱子仍在妈妈面前比划着,虽然我们已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从他闪亮的目光里看出他是那 么投入。 (叠化)老槐树下,两岁的朱子在蹒跚学步,朱子爸正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张开双臂迎着他。朱 子倒了,朱子爸一个箭步抢上去将他抱起,高高地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叠化)朱子妈和童年的朱子各搬一只小板凳来到老槐树下,一起剥着小竹篮里的毛豆。 特写,朱子剥豆时的那副天真可爱的神态。 (叠化)朱子妈的脸。她的眼中噙着泪水…… 朱子停了下来,惊讶地望着妈妈。 “妈,您怎么啦?”朱子轻声地问。 “没啥,”朱子妈用衣袖揩泪,站了起来,“不早了,睡吧。” 说着她向门口走去。 “妈,”朱子在她身后问道。“您喜欢这诗吗?” 朱子妈回过身来:“喜欢。你喜欢的妈都喜欢。” “这是我写给您的哩。” “噢,那妈拿着。”老太太又回来从不和所措的朱子手里拿走了那张纸,带上门走了。 朱子愣了一会儿,坐在床沿上…… 一家小酒店里,二德子在请朱子吃饭。桌子上,火锅里热气腾腾的汤翻滚着。 “来来来来,”二德子向朱子让着酒。 “不行了,不行了。”朱子已有几分醉意。 “最后一杯,最后一杯,”二德子又为他斟满,“咱们哥儿俩也难得聚聚。(自己端起酒杯 喝一口)还记得吗,上小学的时候你挨你爸揍那回事?” 朱子笑了,说:“那还不都是你犯的坏!打小你就一肚子坏水!” 二德子也乐了,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犯那坏吗?” 朱子看着二德子。 二德子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我那时候就嫉妒你。” “嫉妒?我有什么值得你嫉妒的?” “你学习好,老师总夸你,一回家我爸又好拿你跟我比,说你瞧南院的朱子,人家也是一鼻 子俩眼,怎么人家就总是得一百,你怎么就老是不及格?” “可现在换过来,该我爸拿你骂我了。” “可是你不嫉妒我,对不对?” 朱子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知道你心眼里瞧不起我。”二德子又道。朱子刚想说什么,被二德子拦住,“得得得, 你让我把话说完,瞧不起我就对了,连我自己都他妈瞧不起我自己。(把目光躲向一边)哥们 儿,我说句实话你可别生气。” “你说。” “我喜欢上二凤了。” 虽然这是朱子早就看出来的事,可现在经他这么面对面的一说,他还是有点震惊。他们俩对 视着。 “可是她不喜欢我。” 朱子这才把眼睛转向菜盘子。夹了一口菜。 “知道她喜欢谁吗?” “谁呀?” “你!” 朱子惊讶地抬起头来,二德子正盯着他。 二德子苦涩地笑笑,说:“你呀真是傻人有傻福哇,她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傻冒了呢?” “你才是傻冒呢!”朱子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俩人都乐了。 二丫头的货摊上的首饰金光闪闪。二丫头向着街上的行人吆喝着:“买项链了啊。十八K 镀金项链五块钱一条啊,贱卖了啊,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啊!” 尽管她喊得挺起劲,仍是没人过来买。 旁边的书摊上,一些人围在那儿翻看着。其中,一个头发长长的小伙子被她的喊声吸引了, 抬起头来看看,扔下书朝二丫头的摊走去。 小伙子面带微笑毫无顾忌地来到摊边,眼睛看定二丫头,用手捏起一根项链轻轻捻了捻,问 :“这是真金的吧?” 二丫头睥睨着他,也露出嘲讽的微笑:“没错,二十八K的哩!” “那肯定是从纯金里边提炼的。”小伙子逗趣地说。 “是又怎么样?” “你就这么对待顾客?” “瞧你就不象要买的样儿!” “那你瞧我象干什么的?” “杀猪的。”说完,二丫头自己也笑了。 “你笑的时候挺好看。”小伙子说。 “是吗?哼,”二丫头大概还从没遇到过这么明目张胆的追求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你 拿的什么书?” “诗。” “诗?” “诗!” 他将书递到二丫头手里。二丫头翻看着:“这诗怎么样?” “这诗最棒了!这是当今西方最有名的诗人了。” “是吗?我怎么没看见他那摊上有卖的?” “他的摊上能卖这种书?这是艺术!” 二丫头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位:“您是哪儿的?” “你看我是哪儿的?” “瞧不出来。” “咱们是邻居,我就是路口那边学校里的。” “呦!这么说您还是个艺术家呢!” “不敢当,我是编剧系的。” 二丫头打量着他,忍不住笑了。 小伙子问:“你笑什么?不信?” “不是不信,刚才我还以为……(笑)……我还以为你是个……”她笑得厉害,“怎么现在这 艺术家都跟二道贩子差不多呀!” “要不说我们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呢!” 二丫头被他逗的直乐。 “怎么,你也喜欢诗吗?” “还行。” “那太好了!星期天我们几个玩诗的朋友要开一个party,小姐如果有兴趣,我代表我的诗友 欢迎您光临。” “爬梯?什么叫爬梯?” “喔,就是小小的聚会。”说完,他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她。 二丫头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她当然知道那眼神里的内容。 星期天晚上,某大学的一个男生宿舍被打扮的很有情调,电灯被用白纸糊的圆形罩子罩着, 另一些台灯也被放入墙角或床下,使屋里的光线显得很柔和。临时腾出的床板上放着大家 凑钱买的小食品充当自助餐。消魂的萨克斯音乐在房间里弥漫,一些穿着或衣冠楚楚或洒脱 随意 的大学生们聚在这里,他们或站或倚或干脆靠在床上三三两两地轻声谈论着。那位邀请二丫 头的小伙子也在其中。 一位西装革履、头抹发蜡的小伙子手擎一杯红红的葡萄酒来到屋当中,说:“诸位,我以为 ,诗和酒是朋友,当年李太白千金一掷换美酒,就因为他明白酒是诗的源泉……” 他的话被一个女孩打断:“酸梅汤,你就会歪批三国!” “怎么是歪批三国呢?”酸梅汤想争辩。 又有人喊道:“酸梅汤说得有道理,诗贵朦胧,只有在半醉状态下才能写出悠悠忽忽的意境 。” 很多人随之叫了起来。 这时,响起敲门声,由于有门挡着,我们看不见外边的是谁。只见那个小伙子回头喊:“老 K!有人找!” 邀请二丫头的男青年立刻站了起来,迎到门边。 门外,二丫头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你好。” 小伙子既意外又高兴:“是你呀,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快请进!” 二丫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还带了一个朋友来……” 她把一直躲在后边的朱子拉了出来,介绍说:“他叫朱柱子,也喜欢写诗。” 小伙子看了朱子一眼,即刻恢复了热情:“欢迎欢迎。”与朱子握手。 他们进了屋,老K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两个新交的诗友,这位叫朱柱子,这位小姐叫… …(这时他才想起还没问过名字)” “丘二凤。”二丫头自我介绍说。 掌声。大家把他们让到里边,坐到墙边的椅子上。老K就陪坐在他们边上,轻声向二丫头介 绍屋里的人。 酸梅汤继续发表自己的高见:“为什么说酒是诗的源泉呢?写诗固然靠才气,但是常言说得 好——酒色才气,这才气才排在第三第四位。” 朱子显得拘谨而又兴奋,他认真地听着。二丫头高兴地看看朱子,为自己能把朱子带到这儿 而感到自豪。 有人为酸梅汤的诡辩鼓掌。酸梅汤颇有风度地微微鞠了个躬,接着说:“色在第二位是因为 色为爱情之本,离开爱情诗歌就失去了全部意义。” 又是一片哄笑声和掌声。 二丫头也鼓着掌,兴奋地看看身边的朱子。 “既然爱情是诗的全部意义,为什么你说酒是最重要的呢?”有人大声问。 “是呀,是呀。”众人应和着。 酸梅汤倒很沉着:“这很容易解释。当我们向女士们表达爱情的时候,全靠的是酒力壮胆啊 !”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朱子也开心地笑了,要知道,他还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气氛。 酸梅汤道:“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最懂得爱情真谛的吴玉玲小姐为我们朗诵一首她 的新作。” 掌声中一个姑娘笑骂着站了起来,甩了一下披肩发,开始用她那银铃般的嗓音朗诵起来: 傍晚 漫步在沙滩 拾几只绚丽的小海螺 点缀苍白的灵感 海风撩起思绪海浪轻吻脚面 就这样走啊 哪怕是永远永远 听的时候,朱子都快听傻了,他使劲地鼓掌。人们议论着那诗。 又一个小伙子站了起来:“我为大家念一首我新写的诗——《缠绵》我误以为你是软弱 我误以为你是忧怨 当你轻搂着我的手 依偎在我的臂弯 你无言你轻叹 你把苍白的脸扬起 任我把眼里的泪花吻干 海风吹 海浪卷 海鸥悄悄告诉我 云遮雾绕的那是缠绵 朱子被诗深深地打动了,直到大家鼓掌时他才揩了揩感动的泪花。 二丫头问:“他的诗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懂呀?” “嘘!”朱子示意她小声点,因为又有人站起来了。 “我们欢迎咱们的新朋友来一个好不好?”那人提议。 “好!”一片掌声。 朱子慌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掌声中,他慌得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二丫头忙捅捅他,催他快去。 朱子:“不行,我不行……” 二丫头火了:“啧!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你看看人家。” 朱子几乎是被她硬推起来:“我不行,真的不行……” 二丫头对大伙说:“你们别听他的,他写的诗可多啦!” 朱子在掌声中战战兢兢站到了屋当间儿,用袖口擦擦头上的汗,又用求助的目光看看二 丫头。 二丫头:“你就念那首,‘慢一点,挂个一挡’……那就挺好!” 朱子开始念了,他本来就很沙哑的嗓音这时由于紧张愈发显得干涩: 路弯 〓〓路长 〓〓〓〓路颠 〓〓〓〓〓〓路脏 可是我来了 〓〓〓〓〓〓为你 挂个一档 怕溅了你的花衣裳 你微微一笑 我便任弯任长任颠任脏 朱子太紧张了,以至于念到后来竟象是赶集似的,尤其是最后八个字现在听他一念就显得挺 滑稽,一点没有结束感,所以,当他结束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掌声,朱子怔了一下,回到自 己的座位上。 “怎么?完了?”有人问。 朱子不好意思地说:“完了。” “呦!” 大家笑了。 老K说了句:“哥们儿你这诗可够朴实的啊!” 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笑声中朱子红了脸不敢抬头。 笑声惹恼了二丫头:“笑什么笑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二丫头和朱子从那学生宿舍楼走出来,昏暗的灯光照着他们孤单的影子。 朱子和二丫头走在小月河畔,晚风吹拂着河畔的柳丝,荡着河水中碎银子般的月亮。两个人 都默默无语,偶尔有一辆汽车从马路上开过。 朱子站了下来,伏在河边的铁栏杆上,久久地看着河水中的月光。 二丫头也静静地伏在他的身边,她好像想说什么,看了看他却又未敢。 终于,还是朱子开了腔:“你真不该发那么大的火。” “我是有气!”二丫头余怒未消,“你瞧他们那德性,不就一大学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不 就是会写那缠棉花的诗吗?” “人家说的是缠绵,不是缠棉花。”朱子纠正她。 “我知道。”二丫头说:“我听着就象缠棉花。” “我倒是觉得他们挺棒的。”朱子由衷地说。 “棒也用不着挤兑人!” 朱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二凤。” “嗯?” “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傻?” 二丫头一笑:“是有点!” “我自己也觉着自己有点傻。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当不了诗人。” “也没人指望你当诗人。” “有人喜欢养鸟,有人喜欢下棋,我就喜欢写诗。” “我知道。” 二丫头最后说的这几个字很令朱子感动,他望着二丫头笑笑。二丫头也温柔地看着他。一只 猫从月光下跑过。 “猫!”二丫头说。她歪着头笑望着朱子,忽然说:“朱子,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你得闭上眼睛我才告诉你。” 朱子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名堂。 “你快闭上啊!” 朱子迟疑着闭上了眼睛。 “你可不许睁开呀!”二丫头说。她望着闭上眼睛的朱子,笑笑,猛地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下 ,然后就撒腿跑开了。 朱子一愣,同时睁开了眼,望着跑去的二丫头的背影,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清晨,运输队的调度室里司机们又象以往一样打闹着等候分派任务。 忽然,“烤白薯”跑过来大声问:“谁有纸?” “干什么?” “拉屎。”就在大家为他找纸张的功夫,他已经等不及了,从“蛐蛐儿”手里夺过他正看着 的报纸就跑。“蛐蛐儿”喊道:“嘿!那是新来的报纸。” 可是“烤白薯”已经早跑没影了。 朱子在他的驾驶室里惬意地躺在座子上看着一本书,看到得意处便拔下耳朵上夹着的铅笔画 上一个记号,然后再把笔夹在耳朵上。 车窗外,“烤白薯”捂着肚子跑过去了。 调度室里,几个司机忙里偷闲打起了扑克。正在这时,“烤白薯”跑了进来,手中还举着一 小片报纸,一进门就喊:“哥几个,朱子在哪儿?他的诗发表了!” 屋里立刻象滚油锅里泼了一瓢水,炸开了! “哪儿呢?” “快叫我瞧瞧!” “是咱们朱子吗?” “那还能有错!你瞧这,‘朱柱子’,我正在那儿蹲坑,一翻这报纸,好嘛,这不是咱们朱 子写的诗吗?还没拉完我就跑回来了。” “快!”猴子一把夺过那片报纸,拔腿就往外跑去。屋里所有的人都跟着跑了出去。 人们冲出屋门,高叫着“朱子”向着停车场冲来。 汽车里,朱子看到这光景,不知发生什么事,惊讶地直起身,看着车窗外忽忽拉拉朝这儿跑 来的人们。 “朱子!还不快出来!” 朱子从车门里探出头,惶恐地问:“怎……怎么啦?” “你的诗!”猴子举起那报纸喊,“你的诗发表了!” 朱子一愣,接着就笑了:“别逗!”说着他又缩回汽车里。 “嘿!这他妈小子,他还不信!”猴子委屈地喊。 司机们围着汽车喊道:“朱子,这回是真的!”“谁骗你谁是孙子!” 可是任凭他们怎么喊,怎么敲,朱子也不开门,管自躺在那里看他的书。 朱子的汽车载满煤气罐驶进海淀街里。 朱子驾驶着汽车,掩饰不住的兴奋挂在脸上,就连他今天按响的喇叭都透着一股欢快劲。二 丫头出现在车窗外,听见喇叭声,远远就挥动一张报纸,朝汽车这边喊着。 朱子将车放慢,也拿起一张报纸朝外晃了晃,表示他已经知道了。 又到了下班时分,急着回家的人们热热闹闹地从朱子家大院的门外经过,自行车的铃声响成 一片。一些人的车把上、车筐里或挂或装着顺路买来的菜,后边绑着的小车竹座上坐着刚从 幼儿园接回来的孩子们。认识的人们相互打着招呼。 镜头随着一位推着车的中年男子进了大院。 大院内,朱子爸又和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喝茶,与过往的街坊们打招呼。与往日不同者有二 ——其一,他今天格外的高兴,一副眉开眼笑、心花怒放的样子;其二,今天在他手里还拿 着一张报纸横竖左右地看着,要知道咱们二大爷并不识字。 那中年男子进得院来,先笑着同二大爷打招呼:“二大爷,看报呢?” 朱子爸乐乐呵呵地说:“我看报?你二大爷这一辈子吃亏就吃在没文化上。它(指报纸)认识 我,我可不认识它!这是刚才后院小英子她妈给的,说是我们朱子的诗登出来了!” 那中年男子眼睛亮了,连忙支上车:“是吗?快让我看看!” 他接过报纸,来回翻了好半天也没找着:“在哪儿呢?我怎么找不着哇?” “登的太小,就四句儿,后边,最后边,就在寻人启示的旁边。” “噢,找着了找着了……”他看了起来。 朱子爸喝口茶,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看报的人。 “行嘿!”那男子看完,将报纸递给朱子爸说,“咱们朱子还真有两下子!这回咱们院出诗人 了。” “你别说,他这点倔劲还是真随了我了。这报纸您拿着看,我看不懂。” “那就谢谢您了!” 中年男子刚一走,朱子爸忙从屁股下拿出厚厚的一摞报纸,取了一张,把剩下的再放回去, 继续装作看报纸,眼睛却总溜着大门。 一位中年妇女领着刚从幼儿园接回来的女儿走过来,见了朱子爸招呼着:“二大爷!” “嗳,下班啦?” “下班啦!玲玲,叫爷爷。”中年妇女道。 “爷爷好!”“嗳,玲玲真乖!” “您在这儿看报呢?” “哪儿啊!你不知道你二大爷不识字?” “那?” “你拿去看吧,这是后院小英子妈给的,说是我们朱子的诗登出来了。” “真的呀!”那妇女接过报纸,“还真是嘿!” “妈妈叫我看看,叫我看看!” “我就说咱们朱子成,你看怎么样?!错不了!”那女人说。又问,“这诗得给些个稿费吧?” “说是这样。”见她还报纸,“您拿去看,我不识字。” 那妇女刚走,一个老太太就提着一竹篮菜进来了。二大爷忙从屁股下拿出一张报纸递上去 :“他大妈,给您一张报纸瞧瞧。” “您不是刚给我一张了吗?”老太太说。 “呦!我忘了。”朱子爸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热闹的京剧锣鼓声中,炒菜锅里冒起了热油烟,青菜下锅,立刻发出“〖HT6,7”〗口〖 KG-*2〗〖HT5”,6”〗兹〖HT5”SS〗啦”一声响 。朱子妈在乐乐呵呵地炒菜,连炒菜铲 碰锅的声音都透着欢快。 朱子家大屋里,爷儿俩已经摆开了桌子。朱子爸正欲为自己斟酒,朱子却从自己的挎包里 拿出一瓶酒来:“爸,喝这个,这是我用得的稿费买的。” 朱子刚要开瓶,却被他爸拦住:“别,别,给我!” 朱子递给他,朱子爸把那瓶酒擎在手上仔细看一回,说:“留着吧,等你大姨来了咱们再喝 ,她没少为你费心。” 说着,起身把那酒摆到五斗橱上显眼的地方。他回到桌边,亲手为朱子斟上酒:“来,咱爷 儿俩干一杯!” 父子俩将酒一饮而尽。 朱子妈又端上来一道菜。 “朱子,”朱子 爸说,“敬你妈一杯。” “嗳。” 朱子妈忙说:“别,我什么时候喝过酒来着?” “喝!”朱子爸说,“这杯你得喝!这些年你不容易!” “妈……”朱子动情地双手擎着那杯酒。 “行,妈喝。”老太太将酒喝下,立刻辣得呛了,直个劲儿地咳嗽。 “吃菜,快吃口菜!”朱子爸乐着说。 朱子妈用围裙擦着眼泪,笑着说:“还真辣!” 这时,屋外有人叫:“朱子!朱子!” 应声而入的是二德子,他手里还提着一瓶西凤酒。一进门就喊:“朱子!恭喜啦!恭喜,恭喜 !” 朱子爸:“同喜,同喜!” 朱子不好意思地说:“就一首小诗……” “嘿!话不能这么说。”二德子嚷嚷着,“有一就有二呀!再说了,小诗?小诗也不是谁都能 发表的,您说是不是,二大爷?”接着又喊,“大妈,给我拿双筷子,我得和我们兄弟好好 喝两盅!” 其实朱子妈打他一进来就忙着拿筷子去了:“来啦,来啦,你们先喝着,大妈再给你们炒俩 菜。” “不用了,不用了,这就挺好。”二德子将朱子妈拉回座位,“二大爷,您瞧瞧这个!” “西凤!快换上!”朱子爸眉开眼笑地说。又对朱子道,“你送爸这酒咱们留着以后慢慢喝。 ” 二德子咋唬着:“满上,满上!” 屋子里立刻热闹得象过节。 月上树梢头,不知道谁家电视里的声音传到院里,正是那首人人都熟的新闻联播节目的先 导音乐。 朱子坐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仰靠在小板床的被垛上,看得出他的心里挺高兴。 他起身来到桌边,又一次拿起桌子上放着的报纸,看着自己发表的“大作”,甚至将报纸凑 到自己鼻子前闻了闻那上面发出的油墨香。 忽然,有人敲门,朱子忙把报纸藏到一边,问:“谁呀?” 二丫头推门进来,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意思是别让朱子爸、妈听见。 “给!”她把一个本子递给朱子。 朱子接过看时,只见本皮上写着“朱柱子诗集”几个大字,字虽写得不好看,却看得出是下 了功夫的。 朱子抬头看了二丫头一眼,翻开本子。 第一页上方方正正贴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朱子的那首诗。 朱子十分感动,半天不知说什么好,久久地抚摸着那本子。 二丫头说:“以后你发表的诗就都贴在这上。” “你真好……”朱子抬起头说。 “傻样吧你!”二丫头说,“我好你刚知道哇?” “我知道那诗肯定是你寄给报社的。” “没错,是我寄的。我跟你说那诗行,你偏说不行。怎么样?” “我当时都愣了,心想我没寄过呀!以后我一想就是你。” “看来你还没傻透。” “可是你从哪儿弄到那诗的?” “哪儿?院子里呗。” “院子里?” “你妈倒脏土,倒掉了一张纸,我一看是首诗,就拣起来了。不过我可是又抄了一份寄去的 。不然人家一闻,好嘛,臭诗,那还能给你登啊?”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朱子也笑了。笑过之后他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二丫头,二丫头也动情地望着他,二人接吻…… 欢快的音乐声中,朱子开着车行驶在路上。 欢快的音乐声中,煤气站的师傅们围着朱子向他道喜。 欢快的音乐声中,朱子的汽车开到了装瓶场,画着弧线停下。王头儿向他跑来,喊道:“朱 子,好事,报社来电话,说要发表你的一首诗,叫你快去一趟。” “是吗?”朱子可高兴了,“那我下了班就去。” “傻蛋!”王头儿乐呵呵地骂道,“你下班人家不下班啊?” “那……” “现在就去!开车去!” “我还有一趟没跑呢。” “让你去你就去吧!你怎么这么〖HT6,7”〗口〖KG-*2〗〖HT5”,6”〗罗〖HT5”〗嗦 呀!告诉你吧,厂头儿看了你的那诗,说你是咱们厂的人才,叫我好好鼓励你。” “是吗……我还以为上回他生我的气了呢。”朱子感动地说。 “要不说人家是厂头儿呢,要都和我们一个水平还能当厂头儿啊!快去吧,先回家换身衣服 ,别把咱这身煤气味儿带报社去。” “嗳!” 朱子答应着。“嘭”的一声关上车门,将车发动起来。 二丫头的歌声和着汽车发动机声和汽车喇叭声:“花儿美丽有蝶采,姑娘娇媚等郎爱……” 穿戴整洁的朱子开着汽车行驶在路上,二丫头兴高彩烈地坐在他的身边,嘴里不停地唱着歌 。 “朱子,”她说。“你见了人家可别又犯牛脾气啊!” “哪能呢!” “你呀,没准!别看你平时蔫巴绌溜的,一谈到诗,好嘛,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可领教 过了。” “你还记仇呢?” “记,我得记一辈子。”二丫头笑着说。忽然她又喊,“停车,停车!” 朱子停下车,问:“干嘛?” 二丫头跳下车去:“买点东西。”说着朝路边的一个百货店跑去。 朱子点上一支烟等着。 不一会儿,二丫头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顶贝蕾帽和一副眼镜,跳上车来。 “你买这个干啥?” 二丫头不由分说将帽子给朱子戴上:“戴上,戴上,你瞧,这多有风度啊!来,把这个也戴 上。” 她又要朱子把眼镜也戴上。朱子挣扎着:“戴它干嘛呀!你快别折腾我了,我又不近视。” “这是平光的,戴上有风度。” “我不戴!” “你不戴我不跟你去了!”二丫头撅起了嘴。 “你……嗨!”朱子无可奈何了。 自下而上摇拍报社的大楼。戴着贝蕾帽和眼镜的朱子仰视着大楼,他的样子很是滑稽。 他回头瞧瞧大门外停着的汽车,二丫头在向他笑着挥手。他壮着胆子向楼里走去。 大楼的走廊里,一派肃穆的气氛,很多一看便知是有学问的人出出进进。朱子就好象进入了 文学圣殿一样,几乎有些战战惊惊,恭谦地为每一个人让路。 他鼓足了勇气上前问一个背对着他的人:“师傅……” 那人回过头来,朱子吃惊地发现他竟然也戴着一顶贝蕾帽和一副眼镜! “师傅,请问江淮同志在哪?” 那人先仔细地审视他一番,才说:“203!” “谢谢!” 203室的房门前,朱子左右看看没人,飞快地摘了帽子和眼镜,又鼓足了勇气敲响了那扇门 。 “请进!” 朱子进得门来,诚惶诚恐地站在那里:“请问,江淮同志是在这儿吗?” 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从办公桌边站了起来:“我就是。您是……” “我是煤气……” “啊——”朱子还没说完,他便热情地迎上来,“朱柱子同志!” “对。” “欢迎,欢迎!”他热烈地同朱子握手,请朱子坐在沙发上,又忙着为他斟茶。 朱子拘谨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搁了。 “我从你的名字想,你一定是个大个子哩!‘柱子’嘛!”江淮同志风趣地说。 朱子笑了,说:“我也以为您……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一个老太太推着一辆冰棍车从朱子的汽车旁边走过,二丫头忙把她叫住,买了两根冰棍坐 在汽车里大嚼起来。 静静的大楼。 忽然天下起小雨,雨滴落在玻璃上。二丫头伸出手试了试,把侧面的玻璃摇上。 车窗外,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有的撑起了伞。 屋子里,江淮正在对朱子谈他对诗的意见:“总的来说,这首诗还是写的不错的。把槐树 比喻作年迈的母亲,形象既贴切又亲近。看得出你写这首诗时是动了感情的。” 朱子在一直认真地在小本子上记着,不时地点点头。 江淮同志侃侃而谈:“只是最后这一小节不太好。你看,你在第一小节里已经写过槐花染 白了妈妈的头发,可是你在最后这一小节里又写道‘槐花染白了我的头发’,这不仅使对比 的意图显得直白,也给人造成语言贫乏的印象。” “对对!”朱子飞快地记着。 “你看,下起来了。”江编辑过去把窗子关上,继续说,“我认为诗还是短了些,有点言犹 未尽的感觉。我建议你在老槐树上再多作些文章,把人生的苦辣酸甜尽情地写出来。” 朱子频频地点头,记录着。 “意见嘛,就是这些了,你回去抓紧时间改改吧。” “行!”朱子合上本子。 “喝茶。” 朱子拿起茶来喝,他已经不象刚才那么紧张了。 江淮同志似很随便地问道:“你在煤气公司干什么工作?” “开罐车,就是拉煤气罐的汽车。” “噢!”江淮同志点点头,“这工作不错。现在这煤气罐 不太好搞吧?” 朱子听了这话,看了看他说:“对。” “唉!”江淮同志长叹一声道,“我结婚都快三年了,连个煤气罐都没搞到,一直烧煤油炉 。” “是吗……” “可不是吗!哪怕多花点钱我都不在乎。朱子师傅要是有熟人要卖煤气罐请一定帮我想着点 。” 至此,朱子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了,他的表情变得很不自然,但他还是回答说:“行,我 去试试。” 他收起诗稿,起身告辞了。江编辑一直将他送出门来,拍着他的肩鼓励道:“其实诗写得很 不错的。一定要抓紧时间修改。这首诗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 “行。”朱子说,他的情绪已经不象刚才那么高了。 雨水不紧不慢地下着,汽车窗外一片朦胧。车内很静,几乎可以听到小雨打在车窗上发出的 沙沙声。 二丫头默默地坐在驾驶室里,神情中多少有些愤怒。当镜头拉开时,我们发现朱子已经坐在 汽车里很久了。他闷闷不乐地抽着一支烟。 半晌,二丫头才说:“不新鲜,现在到哪儿都是这样。” 朱子一言不发地发动了汽车,又把雨刷开开。两把雨刷在玻璃上划出两个小扇面。 朱子的汽车行走在〖HT5”,6”〗氵〖KG-*2〗蒙氵〖KG-*2〗蒙 〖HT5”〗的细雨中。 二丫头看看朱子的脸,什么话也不敢说。 朱子注视着前方,默默地开着车。 雨刷来回播动着。 朱子将车缓缓停下。“怎么啦?”二丫头问。 朱子一言不发地直愣愣地瞧着划动的雨刷…… 雨刷化作两把划动的船桨,最初我们只能看见小船的船头和船桨,听见咿咿呀呀的桨声。 朱子在划桨,一边划一边东张西望。 水面上笼罩着浓浓的雾,根本看不见彼岸…… 朱子停下桨来,眯起他那迷惘的眼睛搜寻着雾茫茫的水面,那神情颇让人想起本剧最开始的 那场戏中,朱子开着车在迷雾中的情形。 画外是朱子朗诵他的诗的沙哑的声音: 雨刷象两把摇曳的小桨 雨刷象两把摇曳的小桨雨刷象两把摇曳的小桨 雨刷象两把摇曳的小桨 …… 驾驶室里,朱子失神地坐着。二丫头也一声不响地坐在他身边。只有雨刷发出的单调的声音 。 忽然,朱子好象猛地从梦中醒来,立刻掏出随身带着的纸和笔,伏在方向盘上写了起来。二丫头自然知道他的“诗病”又来了,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只见朱子写写想想再写写,最后住了手,“唉”地长叹了一口气,将纸团成一个团,自嘲似 地一笑说:“我不知道怎么搞的,老是这样。本来想的挺好,可细一琢磨又觉得不怎么样。 ” 他发动了汽车,又打开了车上的录音机,我们熟悉的那首吉它曲又轻轻流淌了出来。 朱子开着车,二丫头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汽车渐远,开入迷朦的细雨中…… (剧终)
雨刷,两把摇曳的小桨…… ——《诗人小朱子》创作谈 老笨
这个剧本的构思起源于一个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人物。他真的姓朱 ,人们都叫他朱子。那天, 我在某家工厂工作的热心肠的妹妹求我说:“哥,我们厂有个特别神叨的人,他是开130的 司机,可偏偏就爱写诗。每天迷迷糊糊的,诗倒是写了够一麻袋,却没有一首发表的。你能 不能帮他看看毛病在哪儿。如果他真不是这块料呀,就狠狠地给他当头一棒,让他猛醒,该 干什么就干什么。”等到见面后方觉出妹妹给的任务并不太好完成。那人对诗太执着了,执 着 得你都不忍心说出重话来伤害他,每当那些本来是要让他知难而退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 了鼓励的话。等他充满感激地离去以后,我竟然被他对诗这种痴心不改的爱深深地打动。好 长一段时间里不停地在内心揣摩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这样,我用他作了一个人物性格 的构思练习。根据我和他那短短的接触,我开始构思所有与他的性格有关的一切——他的家 庭、职业、经历、修养、气质、爱好、语言特点、接人待物……渐渐地,他在我的脑子里形 成了,而且越来越清晰。我就顺手把朱子的性格小传写在电脑里。后来,有位天津来的朋友 偶然看到了这个人物小传,非常喜欢,就让我把它写成了现在这个电影剧本。再后来它被天 津电视台拍摄成了上下两集的电视剧。 过去我搞创作常常需要一个事件,在这个事件的进程中再塑造人物。而这一次却正好相反, 先有了一个人物,然后再顺着他的性格逻辑去构思他的行为。这真的是一次很有趣的经验。 那时,我一直在对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将平凡的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作为你的题 材,你用什么来吸引你的观众呢?就我个人的电影爱好而言,非常喜欢象《克莱默夫妇》、 《金色池塘》那一类影片。尽管在那些影片中没有扑朔迷离的悬念和剑拔弩张的争斗,但情 节 表面的抒缓流动之下却潜伏着情感的激流。这些影片以成功的经验给我们以启示:只要你能 将镜头深入人物关系和灵魂的深处,你就能获得感人的力量。一个小人物,无论他的社会 地位多么不起眼,就他的心灵里深藏着的人性光辉而言都同样是伟大的。表现现实生活,不 是 为了机械地复制现实生活,而是从人们司空见惯的现实生活中揭示出被人们忽视的东西。从 表面上看,朱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130汽车司机,但就他对诗的挚爱而言不是比很多成名的 诗人更加伟大吗?人生最普遍的冲突大概可以说是幻想与现实的冲突。在孩提的时候,人所 具有的幻想力不亚于任何艺术家。然而,生活是一把无形的锉刀,专门负责锉平人们的幻想 力,使你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变得实际(或者世俗)。要知道 ,世上很多庸俗的追名逐利之徒 在穿开裆裤的时候也都曾为天上的牛郎织女落泪呀!可是,依然有少数的人,他们的幻想力 比一般人强壮。即如朱子,早到了周围的人都认为应该务实的年纪,他却一门心思地沉醉 在 诗里,以至于象我和我妹妹这样的人都会认为自己有责任拯救他于虚妄的水火之中。那么, 到底是谁需要拯救呢? 我开始写了,用了一种温暖的、充满阳光的和欢乐的笔调。也许在很多的时候人们会感觉出 多少有点忧伤,但从总体风格上看,它依然象是一条闪烁着晶亮的光斑的小溪。在整个 作品中,您也许能体验到今天已经随着四合院消失而消逝着的老北京古朴人情。直到前几天 重读这个剧本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尽管性格不同,但剧中的人物竟然没有一个不是可 爱的!这大概就是我心中的人际关系理想的一次沉淀吧?是的,这里没有什么传统意义上的戏 剧冲突。人物之间性格的不同带来的只是微妙的性格抵触,随时产生,随时化解着。我讨厌 直面争执生活观念的冲突,因为那常常违反了生活中人们情感表达和交流的方式。但是,如 果您细 心便会发现,冲突在这部作品中隐藏到了人物性格和声画结构之中。从外表看,朱子是个身 材瘦小、性情柔弱甚至长相有点丑的人。但当我们深入他的心灵便会发现,那是怎样绚丽多 彩的天地呀!在剧作中,我有意将两组时空交错起来:一组是朱子心中的诗境,我采取了夸 张、抽象甚至象MTV那样唯美的造型;另一组便是现实生活的时空,我尽可能将它表现得客 观、嘈杂甚至象一幅市井风情画。两组风格截然对立的时空展现出的正是朱子的内心世界与 外部世界的冲突。 我爱朱子,因此也就希望作品的风格和朱子的性格一样,不张扬、不矫情、不阴暗、不玩深 沉。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浅浅的,只浅出一缕缕人生的温柔来…… 我爱朱子,因此也就希望自己作人的风格和朱子的性格一样,与世无争,宽容善良,但热爱 起电影来却象他热爱诗那样狠,狠得不能自拔。我能行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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