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草原(连载十二):16米德甫,达西和七个小矮人
作者:孟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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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大草原(连载十二): 16 米德甫,达西和七个小矮人
每天早上喝过早茶,米德甫跟着他的羊群出去,太阳落山回来,吃一碗面条,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喝过早茶跟着羊群出去,快天黑回来,吃一碗面条,睡觉。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唯一的一个变化就是每月他得赶着牛车去公社一趟买粮食、砖茶、食盐和其它日用品。 米德甫说起话来声音又细又软又慢。米德甫有一个姐姐,长得跟米德甫一模一样,他们应该是双胞胎。她不仅眼睛淡绿色脸颊红红的,而且说起话来与米德甫一样细一样软一样慢。我不记得看见她参加队里的任何会议或任何活动,除非会议是在他们浩特开。与米德甫不同的是她结婚了,她的丈夫是达西。 达西三十多岁,他是我们大队最有影响力的南部这个家族的第二个儿子,他的两个妹妹的丈夫都是我们大队的不懂达勒嘎。有意思的是达西和他的哥哥却对当不懂达勒嘎没有丝毫的兴趣。达西很少参加大队的会议,就是他来参加会议,也总是坐在那里微笑着静静地听着,并不发表什么见解。平时见到达西他不怎么说话,但要是他在一种说话的情绪的控制下,他的话就像打开闸门放出的洪水停不住了。达西长得不高但是很强壮,他的肤色较黑,脸盘较宽,是典型的蒙古人:高颧骨细眼睛。达西非常能干,他能干所有男人能干的活,而且他能干大多数男人干不了的活:他是我们大队的骆驼倌。我们大队有五十多头骆驼。骆驼群不大,但是当这个骆驼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夏天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骆驼群,不知骆驼跑到哪儿去了;而冬天的可怕的发情的儿骆驼(公骆驼)早把人都吓跑了。我在草原的七年达西一直是骆驼倌。 有一年春天,达西的浩特需要人帮助接羔。我们一个新牧民在他们那儿住了两个多月,她说达西是一个体贴的丈夫和慈爱的父亲。达西出去找骆驼有时回来很晚,他的妻子总是坐在灶火前,灶里燃着一点温火热着锅里的晚饭。达西回来马上吃上热乎乎的面条,晚饭后吹灭了灯他们躺下了。达西细声地给妻子讲着一天的见闻,他们讨论有关牲畜的事,有关大队里发生的事,达西耐心地听着妻子的意见。他们能这样低声细语地说上好久。 只要看他的眼睛,你就能马上感觉到达西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但他却没有送他的孩子们上学校,没有去公社的小学或我们的队办学校。可能他不愿意让他的孩子们分开,或是他认为有没有学到学校的知识对孩子们将来的草原游牧生活真是没有什么大影响。现在我想起达西,我倒愿意想象他有美国近代思想家Henry Thoreau,以及其他一些思想家的预见:先进的科学技术,普及的高等教育并不会最终带给人类理性的思考,和幸福的生活。 达西和米德甫住在一个浩特,他们的两个蒙古包之间只有五、六尺的距离,七个小矮人跑出一个蒙古包的门又跑进另一个蒙古包的门。如果米德甫要去公社买东西,两个年纪大些的小矮人就去放羊。平时若天气好的话,两个大些的小矮人就背起粪筐拿着粪杈,另外三个小些的矮人紧紧跟上帮忙去捡干牛粪。三个没背筐的小小矮人在草地上到处乱跑着,看见一块干牛粪用双手拿起来,叫着跑向一个背粪筐的矮人。如果干牛粪块不大,小小矮人就跳着高把干牛粪扔进筐里。若是一大块干牛粪,小小矮人把这大块牛粪放在粪杈上,背的矮人把粪杈一甩,牛粪就进了筐里。当矮人们背着两筐干牛粪回到家时,他们的妈妈,姥姥帮助矮人卸下粪筐,紧紧地搂一搂每一个小矮人,亲一亲他们红红的脸颊。 我们一个女生是大队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是中国南方的农民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大创举,改进了农村缺医少药的状况。赤脚医生是不脱产的医生,平时是农民,有病人时是医生或护士,人们亲切地称他们“赤脚医生”(南方农民赤脚下稻田)。赤脚医生处理一般情况,病情严重的就送公社医院。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定期转浩特为牧民们服务。一年春天(大概是我们到草原的第四个春天),赤脚医生转到达西浩特,注意到达西妻子的脸色发紫。平时我们去他们那儿,总见到达西的妻子坐在灶火前,但这次她却躺着,几个小矮人围着她坐着。他们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们的赤脚医生,盼着她能使他们的母亲好起来。赤脚医生觉得情况很严重,她告诉达西,他妻子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应该马上到公社医院去治疗。达西点着头说一定送他妻子去公社医院。这正是春季接羔季节,所有的人都忙得一塌糊涂,达西没有来得及送她去医院。她去世的那一天早上起来烧了茶,指点着小矮人们把羊羔一只一只抱出去送到母羊那儿去吃奶,她挤了奶牛,看着小矮人们把吃饱的羊羔一只一只抓回来放进蒙古包左边木板隔开的小圈里。她躺下休息了,再也没有起来。 牧民们除非他们爬不起来,是不认为自己有病的。我在草原的七年我们大队死了六个人,两个老人,两个中年人(达西的妻子是其中之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一个两岁的孩子子,这六个人没有一个是在医院里死的,有四个人是一下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死了,人们并不去追究死因。人死之后人们悲痛一些日子,生活很快恢复正常。 年纪最大的小矮人是个女孩子,那年十二、三岁。在姥姥的帮助指点下,她成为了达西蒙古包里的主妇。她早上先起来烧茶,挤奶,照顾其他小矮人们。现在她坐在灶火前,她母亲以前坐的位置上。妻子去世后达西不再参加大队的会议。我去过达西浩特几次,大多数时候他不在家,只有矮人们在家。大姐坐在灶火前,弟弟妹妹们围着她或站着或坐着。我从来没见过七个小矮人打架。 两年后的春节,我们大队像每年一样集中了四十多个人,骑着马或骑着骆驼一个浩特一个浩特地串着拜年,大家唱歌喝酒欢度节日。我们来到达西浩特,七个小矮人长高了不少,他们都穿着姥姥做的新袍子,七张有着红红脸颊的笑脸站在蒙古包外迎接来拜年的人群。我们都挤进达西的蒙古包,达西已经喝得半醉地坐在那里。在大家开始唱歌时,两个小矮人给每人送上一个小花碗,在碗里斟上小半碗奶子酒。我们唱完歌,达西举起他的酒碗,笑着,想说一句祝酒词,他几次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见大滴的眼泪,男人不轻弹的眼泪从他脸上滚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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