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人物】系列: 绝地 作者:孙伟


 

 

【古堡·人物】系列:

  绝地(憨狗)


    1、

狗的天,塌了。

天亮时分,连夜赶回山寨的狗,一下被眼前的惨景猝然击倒,昏厥过去。

火头已经过了,浓烟一团团翻滚着,向晦暗无风的天上涌去,连接了低垂的铅灰色云层。山茅草苫就的房顶化作了黑草灰,随腾腾烟气在半空打着旋飞飞扬扬,依恋着这个它们曾经覆盖下的家而不忍离去。几棵焦糊的柱子兀突地指向云幕低垂的天,火烟不断从柱子上迸开的裂缝中冒出。烧坍塌了一截的土夯墙,象被烟叶熏黑了的獠牙朝天狰狞地呲着。那几具焦黑的人体上,蓝色的火苗在不断跳动。灰烬中,两支日本步枪已经烧没了枪托,乌黑的枪管上的刺刀扭曲着翘了起来。废墟中不断地发出噼噼啵啵的爆裂声,为这所农家小院以往拥有的那些温馨与平和的日子,唱着最后的挽歌。

从昏厥中醒来的狗一脸冷峻,他整理出一块地场,归顺了死去的亲人。寻遍场院,竟找不到可以用来遮盖他们的物件,都烧光了。狗环视四周,站起身来,把还没烧完的竹篱院墙三下两下拆了,掩盖了他的亲人,然后发疯似地在废墟中翻找起来。弩机、箭镞、套索都烧成了灰,没了踪影,夹子也烧变了形,已经不能用了,连菜刀都烧成了弯曲的铁片。所有挂在板壁上的狩猎用具,都烧光了。狗只找到原来靠在竹篱院墙上的冲担和栓在上面的牛皮条,还有一捆浸泡在木桶里的棕索。

狗挎了棕索,提了冲担,来到他的亲人面前,并无有特别的悲与愤,和以往出门的道别一样平静,狗说:我去了,你们等我回来。说罢,狗寻着驮队留下的痕迹,匆匆而去。

……

突然,急急赶路的狗象是听见了什么,停住了脚步,全身一下紧张了起来,从背上把两头包了尖铁头的冲担顺下来,抓在手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眼睛警觉地搜寻着四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再没了他刚才捕捉到的隐约的声响。山林的沉静,把心跳急剧的咚咚声放大了。

狗浑身湿漉漉的,雨水浸透了他的土布褂子,褂子下摆的十二只衣兜和大裆裤满是红泥的裤脚,被山石树棵扯挂得一缕缕的,黑色大包头下的眼睛喷射着仇恨的火焰,赤红。他找寻着,地上的痕迹又隐没了,尽是棕黑色的枯枝败叶,狗伸脚踩了踩,就冒出了红泥浆。他蹲下身扒开这些枝叶,露出了被踩得翻浆的地上留下的清晰的蹄印和脚印。狗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自然累积的枝叶踩上去只会冒黑水,这是人为撒上的。这把戏都玩几次了。狗紧走几步,趴到地上,将耳朵贴在一块突出于枯枝败叶之上长着绿苔的黑石头上,听见了!他听见从地下传来的他所拼命追寻的声音。狗激动起来,心想,甩我?祖公是干什么的?是在这大山里走了多少年马帮的马锅头!

挨千刀的日本杂种,老子追着你了!被仇恨烧灼着的狗把这句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狗做了十几年的赶马人不假,说自己是多少多少年的马锅头,狗确是有点底气不足。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多,而且这马锅头还是八爷主动让给他的。

八爷是李家堡的保长。八爷从来不与官家打交道的,是几年前杀到江边的日本鬼把李家堡祸害惨了,后来预二师的来了,江边成了游击区,日本杂种的据点被阴一下阳一下挨一挨二的扫清了。八爷那次领着寨子里的男人和预二师的弟兄掀了李家堡高脚岩的碉楼,那些作孽的杂种一个没跑掉。从那时起,八爷就应了保长这个差,打日本的事情,他都领着族人顶真去办,做得有板有眼。以前从不过问官家事的李家堡就还成了“模范村”呢。

县里给李家堡的公干是为在敌后游击的预二师运给养。地处边地的李家堡,本来就是千年古道上的驿站,谁家没有跑马帮的经历?八爷亲任马锅头,筹集骡马挑选人,拉起了马帮。狗想做马锅头。他家几辈人都在这古驿道上“搭帮”,很有些年头了,可就始终没有人做过马帮的最高掌事——马锅头。这座被称为“天界”、“高脊排穹”的大山里,细若游丝的古驿道在苍翠的山林里若断若续时隐时现,断头路、飞石口、倒马坎、望乡箐、收命崖、紧走三步……狗熟悉它们就象熟悉自己的掌纹。那山道险,悬崖峭壁深沟大壑的,他是亲眼目睹了多少命丧绝壁深箐和激流滚石的惨剧啊。那点经验全是命换来的,这怕也是八爷首选了他的缘由。狗想做马锅头,他觉得他有这个资格和能耐,但他没说,心想,小锅是不是铁打的,上路才晓得。可就几个来回,狗服了。八爷终归跑过大码头,见多识广,道上的行规礼数无一不通,对驿道的熟悉程度,也不见得就比狗差多少。而在日军眼皮底下走马帮,就是狗所不曾经历过的了。欢实的马铃铛摘了,恣纵的撩拨得人心漾漾的山歌是不能吼了,连马嘴都用竹笼子套住,横竖是不能有大响动。给赶马人温暖和希望的火也不能生了,吃干粮喝生水,老铜锅烤茶罐几天都用不上一次。马屁股后都系了马粪兜,人也不许乱扔东西,每次歇息后的地方都得抹去痕迹。每到那些关口,人心都是悬吊吊的。

那次夜过青石板,眼看就剩最后几驮就过完了,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马吹响鼻的声音,日本鬼呜哇呜哇叫起来,八爷命两个赶马人飞身上马,打着尖利的呼哨向来路狂奔而去。在暴起的枪声中,马帮从容离去。如果说这次让狗开了眼界,对八爷的机智由衷赞叹的话,后来八爷收拾了三个日本鬼后,便对八爷钦佩之致了。这大山里的驿道,纵横交错如蛛网迷宫般,赶马人是根据季节、天气、货物交接、人马状况选择线路的。除了隘口,古驿道并非仅此一条。那回他们带预二师的伤兵返回时,被发现了。三个日本鬼追了上来。枪声中,赶马人慌了,八爷冷冷一声,喝住人们,随即把马帮带上了老冲沟。这是雨季大山泻洪的通道,被湍急的水流冲刷得笔直狭窄,旱季里就是寸草不生的干沟,也成了马帮抄近路的一条通道。不知死活的日本鬼顺着狭窄的老冲沟追来,八爷一声号令,几块大滚石呼隆隆推了下去,三个日本鬼就身首异处了。

这回动静整大了。带回去的枪和钢盔被送到了县城展览,县太爷差人敲锣打鼓给八爷送来了大红帖子,说还要奖励李家堡三匹好马。城里那些好看的学生娃娃还到李家堡“宣传”了一回,八爷披红带花老爷一样坐戏台子,李家堡扎实风光了一把。而此时,八爷象是看透了狗的心思,长袍马褂打扮得乡绅模样的八爷在去县里受奖的前夕,把狗找来,手中的大烟袋杆指指划划一番,就把马帮交代给了他。

狗当上马锅头了!狗对八爷真真是服气得五体投地。八爷就是八爷!狗这样赞叹。

翠儿却不这么认为。她说李家堡的马帮这回算是和日本鬼结仇了,再走马帮就不会那么撇脱。翠儿是狗的媳妇,她背着狗儿在锅台边忙碌着,并没有因为狗勾头咂烟半天不吭气而停下她的说道。她说八爷是见好就收呢。说八爷是缩头乌龟呢……。狗听不过意了,闷闷地说:乱讲些哪样?人家八爷会象你讲的那种?你那张嘴干的稀的乱淌!见狗顶嘴,翠儿有些吃惊地扬起了好看的眉毛,嘴却益发地不饶人了。你个木瓜脑壳!人家屙泡屎走了,你还生生要把屎吃掉,难怪你叫狗!翠儿把山里女人暴烈的火色拿出来了。要在平时,狗就一声不吭,翠儿的火气没了回应,自然消了去,可今天狗听不得翠儿把八爷的好心说得那么不堪。他们马帮那是受了县府的褒奖的,他们可是听了那些学生“宣传”的,他感觉应该用“宣传”和翠儿摆谈摆谈,不然这婆娘不知深浅。国家兴亡……马夫有责!他兀突地吼了一声。翠儿楞了一下,狗就很得意,这正是狗想要的效果。翠儿定了神,随即撇了嘴说:土狗学洋狗叫,那是匹夫!老娘也是懂“宣传”的。其实那天“宣传”时狗专门就“匹夫”问过师爷的。对师爷摇头摆尾之乎者也的说文解字狗听不懂,可他就记得了“匹”和马有关系。“匹夫”就是马夫,马夫就是赶马人,马夫有责!这次该狗撇嘴了:还说懂“宣传”,屁不懂!

翠儿背上的狗儿挺了挺身子,咬着指头流着口水的小嘴附和狗似的嗯嗯了两声,翠儿扭头笑嗔,嗯个屁,一点小人人屁都晓不得就会拉偏架了?狗一咧嘴,脸就笑烂了,说:我家狗儿懂事理呢。翠儿记得,第一次看见狗的那种父亲式的灿烂笑脸。那是狗刚走马帮回来,看着铺上肉乎乎的小人人舞动着胖胖的小手小脚,高兴得手足无措,按奈不住当爹的欣喜去亲娃儿的小鸡鸡时,被迎面泚来的尿水喷了一头一脸后的表情。狗并不躲避,任尿流满面,眯眼享受着尿水冲击所带来的快感,然后舒坦的说一声“狗解手”,引得翠儿又笑又骂。山里人命贱,孩子一出生父母几乎都以狗狗、狗儿相称,那亲昵与柔情便都灌注在了里边。狗的爹妈大概还来不及给他取个大号,就撒手归西了,狗就成了他的大号,连李家师爷要给他取名他都不干,狗就被从小叫到大了。这回添了男丁有了延续香火的种,狗对得起爹妈的在天之灵了,满足与欣喜溢于言表。那段时间,只要天气好,狗就抱着狗儿故意坐在村路边,一有人路过,他就嘘嘘地把尿,把那小肉虫虫在阳光下袒露个明明白白。有村人因为他的显摆笑骂“狗日的”,他忙点头说,是呢是呢,狗儿狗儿狗的儿嘛,不是狗日的才怪了。狗儿这名字就这么来的,尽管翠儿不喜欢,可一村子都这样叫着了,时间一长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妥,习惯了。

翠儿狗儿是狗的“天”!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为了他们,狗怎能不上进怎么能不做马锅头呢?就为了狗儿嗯嗯的附和,狗也是要当定马锅头的了。

大反攻从旱季打到雨季,都几个月了。狗的马帮这次是给前方送弹药,途中要经过翠儿家奶奶在的那个小山寨。狗带了翠儿母子一起来。与往常一样,到了山寨翠儿就和奶奶住一段,等狗回来或下次来,再回李家堡。这是狗在“抢婚”前就和翠儿约定好了的。

狗的媳妇是“抢”来的。其实说“抢”不太确切,说“赖”来的倒怕还合适些。

狗那时还是马帮里的青头小伙。

驿道委蛇,马铃叮咚,马帮从浓阴敝日的丛林里走出的时候,日头刚偏西,刺破云层的阳光一柱柱地射下来,山野被映得深一块浅一块。忽地,雾气缭绕的半山里,响起吹叶子婉转嘹亮的声音,接着,脆生生的女声传来:

赶马大哥歇歇脚,

妹子家里来坐坐

有肉吃么有酒喝

热火塘边咂烟锅。

那是赶山拣菌子木耳的山里女子,离寨子近了。山歌调子给人疲马乏的马帮注入了活力。赶马人的嘴角露出了会意的微笑,连马都翕张着鼻翼,呆滞的眼睛灵动了起来。

有来有往,赶马人对歌了。稍显沙哑的嗓子高亢着,把阳刚与野性抛向了那云遮雾罩的山顶:

赶马阿哥要歇脚

想到阿妹家里坐

肉不吃么酒不喝

有句话要对妹说

……

歌声未落,有人粗粗地跟了句“想钻阿妹花被窝!”马锅头笑骂:开屎口!果不然,只一会那妹子的反击就银铃般顺着山坡滚了下来。笑闹中,马帮走得轻巧了。马锅头说,今天就在这寨子歇。其他赶马人笑问,天那么早就歇了?该不是有相好吧?放屁!马锅头骂。其实大家明白,这时辰要走到下一个寨子就得走夜路了,都怕碰到山贼。

难得见到生人的山民们聚拢到了场院,七手八脚地帮马帮卸驮子栓马,寨子喧闹起来。忙碌中,一个窈窕的妹子挤进人群,厉声问道:哪个刚才对调子吐粗口?人们楞了一下,随即哄笑起来。狗一抬头,眼睛就直了,就那样的盯死了那妹子。哄笑中,妹子察觉到了那双刀子似的眼睛,双颊飞起两片红云,扬一下那好看的眉毛,留下句“牛马畜生!”一拧腰挤出了人群。卸了驮子栓好马,赶马人和山民们倚着驮子换烟叶子抽,两个年轻的赶马人在场院边上逗着一群光屁股娃娃,阵阵童谣传来:“赶马老大哥,要吃板栗请马屙,要吃茶,请马撒……噢——”。

天擦黑了,马锅头寻到了狗,狗还是木桩那样戳在那里。从那妹子出现的那一刻起,狗完了。马锅头是过来人,一看就知道,着了。在这片大山里,赶马人和山里妹子缠绵凄美的爱情故事,生生不息,可大多没有结果,却把人伤得很重。这回,狗该疼了,那是剜心挖肺的疼哟。马锅头是叫狗给马挑水的。魂不守舍的狗挑着桶木木地朝村外老岩下的流水潭走去。西下的日头又大又红,走向老岩边的狗渐行渐远,就象被烧熔于那团炽热里去了。马锅头摇摇头,叹了口气,顾自回去招呼马帮夜宿的事情去了。

流水潭其实是瀑布冲出的回水湾,跌落的水流溅起水雾在夕辉照射下,腾起了一道绚烂的彩虹,在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背景下,仙境般的美。曲曲弯弯的石板路把狗引到了潭边水口,刚驻足,狗就被美景吸引了,睁大了的眼睛晶莹地反射着七彩的光泽,他不由自主地走去,他想要走入那美景。穿过竹林,攀上矗立于水潭边那白色的大石头,整个水潭尽收眼底。霎时,他犹如被弓弩射中了心脏,屏住了呼吸——潭中,有个一丝未着的女子。

潭中的女子莲藕般光洁的手臂撩起的清流在细如凝脂的皮肤上流过,从凸凹有致的窈窕的身体上滑落。她双目微闭,好看的细眉安逸地舒展着,脸上满是惬意和舒坦。这正是那个火辣辣的唱山歌的妹子!不难想象,这情景对于青头小伙的狗,震撼有多么剧烈。他的嘴大张着,脑袋一片空白,肩上的担子滑下来,水桶空嗵嗵地跌落了。水桶滚落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幽谷里、也在他们毫无准备的脑海里激起巨大的轰鸣。犯了山里规矩了。这是狗的大脑恢复运转后的第一反映。边地的人们是按性别在河流中分段沐浴的。坝子里的人们多是男上游女下游,而山里许多地方则相反,不能错了的。狗是在那仙境美景的诱惑下犯的忌。

“八”字型驮架拼就的狭小空间里,狗静静地躺在那条已经分不出颜色的毡子上,没有一丝睡意。狗知道山里的规矩,犯了这种忌,要么由人家挑一驮一马作为赔偿,要么把人留下为人家做一年工,否则,这冤家就要打到见血。马帮的惯例是宁可损失驮马人也要带走的。这关系到马锅头和马帮的声誉信用,声誉和信用是走马帮这一行的根本,他们看得比命还重。可狗却很平静。他等着,等待那个就要到来的时刻。当狗随马锅头暴怒的喊叫钻出驮架拼就的栖身之地时,夜幕已经降临了。被火把照得通明的场院上,嘈杂的人声随狗的出现平息了下来。火把燃烧的呼呼声中,马锅头对寨主说的话很清晰。狗不是故意的,犯了忌,错了,甘愿认罚。马和驮都在这里,你们选吧。狗走上前去,低了头,闷闷地说:我是故意的,我甘愿留下。人们呆住了,象看憨包一样看着狗。马锅头纵过来扬手甩给狗一个大耳巴,吼道:憨狗日的,你留下,我咋个向你们李家堡八爷交代?狗依旧低着头,伸手揩一把被搧出来的鼻血对马锅头说,马帮的弟兄可以做证,我是自己情愿,不是你和马帮不管我。狗顿了顿接着说,也请你和八爷说清楚,不要为难这寨子,是我自己要留下。然后他对寨主说:我留下,听寨主打整。出乎意料,被这种豆得瓜的结果搞懵了的寨主,此时刚回过神来,他磕磕烟袋锅说,你看了人家翠儿,就去她家吧。说罢转身走了。


2

狗把头从那块黑石头上抬起来,耳朵上粘了青苔,他长呼一口气,撑起身子朝前看去,左前方有一个坡地,林木茂盛。狗跳起身朝坡顶跑去,到达坡顶,他立刻趴到地上。地上吸饱了雨水的厚厚的腐植土被他的身体压榨出黑水,浸泡了他的前胸,尽管他浑身燥热,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雨季的山林是湿冷沁人的。

往日喧闹的山林,现在静得出奇,几个月的炮火震荡着这片大山,雀鸟野物们都不知吓跑到哪里去了。狗从刚才地下听到的动静判断,日本鬼与他所在的位置还有相当距离,估计那消除驮队痕迹的人也不会离他很近。判明了情况,狗选了一棵大树蹬了一脚,待那树叶上的水珠暴雨似地滚落后,他上了树。

看见了!那山坳里有一小块林中空地,有驮马的影子从那里经过。一,二,三……他极力睁大眼睛,想从那树丛中闪过的驮马中发现那个令他牵挂的身影。白蹄子,现在比不得在马帮的时候,这些日本鬼都是老豺狗,哪样断子绝孙的事都做得出来,你千万莫跟他们犟。狗在心里念着。

三个日本鬼换了三匹马。白蹄子是县长奖给他们马帮的三匹马中的一匹。八爷从县里把它们牵回来的时候,狗一眼就瞧上了它。这匹马栗红的皮色溜滑,肌腱饱满,小碗大小的四蹄上都有一圈半拃宽的白毛,很是精神。那天狗迎了去,一把搂着马脖子就翻看牙口,抬头笑着对八爷说:四岁口,正好出力。说完也不松手,在马身上摩挲着,舍不得放开。八爷好笑地说,你瞧你讨(娶)媳妇等不得天黑的样子。爽性把缰绳扔给狗,狗还就立马抓了把谷草把马牵到了小河沟,笑呵呵地给马刷身子,嘴里还紧着唠叨。可回来的时候,这马死活不进马帮的圈,狗把缰绳往喂马的赶马人手里一丢,刚一转身它就又跳又叫地朝狗挣,狗让那人送开绳子,这马自己就走了过来。狗把缰绳甩到它背上,背着手顾自在前面走,马就在后面跟着,竟然一直跟到了狗的火塘边。狗和它有缘分,他叫它“白蹄子”。

白蹄子很有灵性,本来就是役马,不用特别调教,几趟走下来,它就不愿意跟在其他马的后头了,狗就把小圆镜子和红穗子给它披挂到头上,让它做了头马。白蹄子是天生的头马,过桥走险路,该紧该松该压步子,清楚呢。慢慢地,它大概也知道“人马有别”了,也去和其他的马共一槽头了。只是歇息的时候,驮架一卸,它都会找到狗的身边来挨挨擦擦地呆一下,再回马群那边去。

那三匹马可是全李家堡荣誉的象征啊,喂的马料都比别的马好。村里的姑娘媳妇和娃娃不时都会来马棚,把白白嫩嫩的手伸给它们舔,那手上是攥了盐末的。怎么想得到,竟就在他手上给丢了。马锅头丢了马帮,这是羞死先人的耻辱啊!其实也不能怪狗。从大反攻开始,双方都在调兵谴将部署兵力,战线犬牙交错,阵地几易其手,主战场外零星的遭遇战几乎天天都在发生,谁晓得在路上会遇上哪边的队伍呢?狗他们马帮走得比过去艰难了。

常走夜路必遇鬼。任狗怎么小心,还是遇上了日本鬼。当狗看到那突然出现的刺刀的时候,已经晚了,马帮和一队日本鬼在古道转弯处迎头遭遇了。

这一队日军是给山上的前沿部队送炮弹的。日本来的那些大洋马在云南险峻的大山里不中用,都滚了岩子。抢来的马和毛驴骡子杂七杂八,这些拉磨送粪的牲口听不懂这些凶神恶煞的日本鬼叽里咕噜的叫唤,这个调头那个磨屁股,行进经常受阻。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有牲口连同炮弹被挤下了岩子。加上高海拔地区雨季的山林阴寒砭骨,运弹药的差事很不顺。后来日本鬼把这些牲口用绳子栓了连成一队,拉着打头的牲口走。牲口们因为绳子束缚,少了展转余地,虽常被绊倒失蹄,但毕竟顺畅多了。拉拉扯扯几天的艰难行进,好容易赶到枪炮如沸子弹横飞的前沿。一到山头就看见没了炮弹的炮兵在急切地挥手,这时,就听一连串的手榴弹爆炸声,那炮阵地腾起无数黑黄硝烟的柱子,挥手的炮兵顺坡滚落了下来。

炮兵阵地被掀了。

炮兵阵地背靠绝壁,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偷袭者竟能从那雾气弥漫的绝壁下攀上来。炮兵阵地的丢失,使前沿步兵的侧背直接受到威胁。不要说中国士兵从那里扑下来,只要用火力打击就足以使前沿防线崩溃。这令战场指挥官紧张万分,他就近命令被炮阵地突如其来的爆炸惊得目瞪口呆的押运兵们:不惜代价夺回炮兵阵地。

收复阵地没花什么代价,只有几人被扔来的起初以为是手榴弹的石块砸伤,一人被扑上来的中国兵咬掉了脸上核桃大的一块肉。踏上被炸得稀烂的阵地,他们没有找到一具完整的炮兵尸体和一门可以使用的炮。被刺刀戳得血肉模糊的中国兵倒在阵地一角,九具尸体的脚上总共只有五只草鞋,身上被山石树枝挂得筋筋掉掉的灰布单军装的碎片,在细雨寒风中瑟瑟抖动。十多个日本兵惊讶地看着这些穿着单薄瘦弱不堪的士兵,不清楚他们是以什么做为能量,居然能攀上这深不见底的悬崖发起攻击。就是些这样衣着褴褛形容枯槁的士兵在高寒山区阴冷的雨季向守备部队发起的旷日持久的攻击吗?离这些中国士兵尸体不远处,一捆用接起来的绑腿刚吊上悬崖的老步枪还没有来得及解开,他们能随身带上悬崖的手榴弹全部扔向了炮兵阵地,可见这个炮兵阵地对中国军队的威胁有多么大。

九个徒手的中国士兵对进攻决绝的抵抗,是以石头和牙齿为武器的。

失去炮兵支援的防线在又一次冲击下动摇了。押运兵们增援到了硝烟笼罩着的前沿,当他们伸头出枪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令他们头皮发麻:沿阵地一线的山下,一片灰色尸体覆盖了坡地,而灰色的浪潮仍然无休无止地扑来。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凄厉而令人胆寒的军号启动着一次强似一次的冲击。血肉横飞的地狱般的阵地上,那个戴眼镜的押运兵一口气打光了配给的子弹后,发抖了。又一阵剧烈的爆炸,一条从天而降的大腿把他砸倒,看着压在身上的残肢,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满是血污涕泪横流,竟无力将那条大腿从身上搬开,他瘫软了,裤裆里一片稀湿。

弹尽粮绝的阵地被突破前夕,剩余的押运兵接到命令,把送来的炮弹再原样运回他们出发的那个小城。那边地小城此时已被中国军队切断了所有与外界的联系,成了孤城,那里的防卫非常需要这些炮弹。命令很严厉:炮弹必须运抵。又一波进攻退去后,伤兵都被留在了阵地上担任掩护,奉命收缩回撤的残兵们失魂落魄地溃去。为躲开中国军队的追击,也避免从来就没停止过的游击武装的袭扰,驮队由一个伍长带领着,离开大队撤离线路,进了老林子。这时,他们听见身后阵地方向在又一次暴起的枪声后,零星响起了沉闷短促的爆炸声。他们知道,那是留守的伤兵们拉响了怀中的自杀弹。这意味着,在这座绵延险峻的高山上,他们苦心经营两年而被指挥官自诩“东方马其诺”的,抵抗了中国军队自旱季到雨季几个月顽强进攻的防线,已不复存在。通往那座孤城的路上,再没什么屏障能阻挡中国军队进军的脚步了。失败的气氛笼罩了驮队,伴随他们遁入雨雾迷蒙湿冷阴暗的森林。

进入浩瀚的原始森林,这队人马如同一片落叶,立刻就被淹没了。阴霾的天空被浓密的树冠遮蔽,昏暗一刻不离地伴随着他们。地上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草败叶象吸饱了水的海绵,一脚下去,黑水就没到脚脖子。异国森林显露出狰狞而又莫测的险恶,它把饥饿寒冷的阴影投向入侵者,以坎坷曲折的羁绊疲乏他们的身心,消磨他们的意志。他们朝着大致的方向,寻找着依稀可辨的毛路,砍着丛生的刺棵藤蔓,滚着爬着,行进得艰难缓慢。

才进入森林两天,已经有几头牲口不声不响地倒地毙命,它们自被抢来的那天起就没好好喂过料。炮弹箱又匀到了其他牲口驮架上。从小城出发时带的饭团,尽管被汗水雨水浸透捂得馊臭,也被阵地上那些断粮多日的士兵抢而分食了。那时,尚有黑绿色的野菜汤喝,现在连一口热水都喝不上了。生火是不可能的,不光怕暴露目标,事实是根本就没有可以点燃的柴草。几个带伤的人在打摆子,其中就有那个脸上被中国兵咬掉一块肉的,他发着高热,头大如鼓,纱布被扯去了,被雨水泡得发白肿胀的伤口象张开的嘴,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不断往外渗着橙色的黄水。他揪着马尾巴踉踉跄跄地走着,没人能帮他,所有人都筋疲力尽。那个带眼镜的押运兵自从被飞来的大腿砸倒后就得了拉稀的毛病,已经很虚弱的他曾经想帮扶那个打摆子的伤兵,但被伍长厉声制止了。不时有人栽倒,但别指望有人帮助,只能自己挣扎而起拼命前行。每人都知道,在这原始森林里掉队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执行命令的机器,伍长是合格的。他不会为一个人而损失更多的人。至于丢弃炮弹而让伤病者骑乘牲口这样有违命令的念头,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在他脑袋里,炮弹比牲口重要,牲口比人重要。他最人性的决定是允许伤病员揪住牲口尾巴。

然而,伍长一直担心着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迷失了方向。驮队在这阴暗繁密的丛林中打着转转,试图找到一条出路。

狗他们马帮就是这时与这些在森林里乱窜的日本鬼撞上的。


3、

观察到驮队动向的狗,三下两下就从树上回到了地面,他紧紧裤腰,把两条被刺棵挂开了的芭蕉叶似的大裤脚提起,别在腰间,捡起冲担匆匆追去。

在接近那片山坳的时候,驮队走过的痕迹又露了出来,踩得稀烂的红泥路在绿色覆盖下的山野里,显得十分的刺眼。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倒着一头牲口,狗紧走了几步赶上前去,这是一头断了一条腿的毛驴,已经死去。狗从毛驴那磨烂了的腰肋、断肢和残缺渗血的蹄子上看出,这支驮队所走的路,绝不是正常的马帮所走的,而是那些非常伤马蹄的,会别断马腿的滚石路。如果不是为了躲避山贼或洪水,马帮轻易是不会走那样的路。可从他跟踪这驮队以来,几乎所有碎石滚石路都被走过了,有的甚至是专门甩开好路没来由地转进去的,好象是在有意绕路走。一路追来,狗发觉他们在绕着一个很大的弯子,这是一个精心策划不动声色的大弯,开始好象是朝孤城的方向,不知不觉中渐渐偏移,后来走的路与初衷就一点不相干了。为什么?他疑惑起来,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突然,狗听见有刷刷的声音从前面的弯道那里传来。狗把身子一下就隐入了林子,那响动渐远,狗从路边的林子里绕到了前面的小高地,他从树后伸头一看,只见两个日本鬼屁股对着他正搂了腐叶子边退边撒,掩盖着路上的泥浆。刚好撒到狗藏身的小高地,他们手中的腐叶撒光了。他们直了腰喘了口气,其中一日本鬼仰头张嘴接天上的雨水,另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向狗趴着的这边指了指,咕噜两声自己就先走了。狗低眼看了看自己的前面,就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沟流淌着清水。那日本鬼过来了,狗轻轻趴到树下草蓬里,紧抓着冲担的手沁出了汗水。狗知道他要喝水,却不想他竟跨过那小沟径直走到狗藏身的树前,解开裤子哗哗地撒起了尿,溅了狗一头一脸。狗把头抬起来时,那日本鬼已经背对狗蹲下了,撩着水扑哧扑哧地洗脸,然后趴下身去喝水。狗那时并没多想,他将冲担横了,一纵而起,当屁股骑到了那日本鬼的背上的同时,横着的冲担也压住了日本鬼的脖子,狗用力按住冲担的两头,把面前那颗肮脏的头死命压到了沟底的淤泥里。日本鬼手脚拼命地刨得稀泥乱飞,把地上刨出了许多道道,一会就痉挛起来,接着狗感到屁股下的身子一软,没了生命的迹象。突然,有日本鬼的叫唤和吧唧吧唧的奔跑声传来,狗跳起身向山上跑去,“当”的一声枪响,狗听见噗的一声,他看见有血溅开来……

林子里,狗躺在地上,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使他无暇顾及流血的伤口。子弹打掉了他的左耳并在他脸颊开了一道血槽。狗仰头对着天说:翠儿,这个算你的!

翠儿骂:憨狗。狗喜欢听,如同露珠滴落水潭那样晶莹清亮的声音。

犯了山里规矩的狗,在翠儿家马棚堆谷草的楼上住下了。他成天勾着头,也不看谁,下地做营生,上山猎野物。每日回来都顺带一背架上好的山茅草或是几棵椽子料,有空就打苫房顶用的草排。要么就和泥修补那被风雨侵蚀得沟沟壑壑的土夯山墙。有条不紊从容不迫,象是完成着某一预定的事。可只要翠儿出现,狗就目不转睛了,眼光粘着翠儿来来往往。他们第一次对话时,翠儿正洗洋芋,她又感觉到了浑身不自在,虽然对面打草排的声音窸窸嗦嗦的一直不停,但她明白那目光在戳着她,这么些天一直这样。在别人目光中过日子,无论如何算不上好滋味,可气可恼。干哪样!她头一扬,眼睛恼怒地瞪着狗。看你。狗并不回避她的眼睛,双手依然窸窸嗦嗦的编着草排。看哪样!翠儿厉声道。看你。狗的声音依然如故。不准看!翠儿气极。狗还是不温不火地说:看都看了。这让翠儿猛地想起水潭边的情景,她涨红了脸唰地站起来,一木盆泥水哗地把狗泼了个从头到脚。狗并不躲避,甚至都没动弹一下。片刻,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竟嘿嘿笑了。气得翠儿把木盆摔成了一堆木片。翠儿被这须臾不离的目光追逐得无可忍耐了,那天她爆发式地冲狗大喊了一声:看你老娘!狗一楞,第一次低垂了眼睛,闷闷地说:我老娘死了。气冲冲的翠儿本来转身走了几步,听到狗的话,她一下顿在了那里。院坪里,谁都没动,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天地间充斥了静。这静,放大了山林里老阳雀的叫声。从院坪抬眼望去,层叠苍翠的山浪与深邃通透的蓝天交接处,有一朵白云,悠悠地飘。

狗在翠儿家已经有几十个街天了,翠儿家在不动声色中不断发生着变化。残缺的院坪竹篱今天换几根明天补一片地变得齐整悦目,班驳的老山墙被拌了松毛的胶泥一面面拍得结实抹得光生,廊下贴墙张着的野物皮越来越多,那长着草和青苔的乌黑腐朽的屋顶,也换上了厚实的新草排,黄灿灿的,压得实妥妥的。其实翠儿的奶奶早已谅解了狗,那个被火烧云映红了半个天的傍晚,翠儿对狗说,便宜你,走吧,回你们李家堡去。坐在马棚独木梯上收拾捕猎用的夹子扣子的狗连头都没有抬,就说了声:不!翠儿一扬眉毛讶异地说,我们家包谷饭好吃?宁可喂狗也……。我就叫狗。狗打断了她的话。翠儿火了,大声问:你要整哪样?!狗说,我要讨(娶)你。说罢爬到马棚楼上躺倒在草堆里,把呆了的翠儿孤零零地扔在了楼下。半天,才听见翠儿大声骂了一句:憨狗!狗望着屋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昏暗中,狗的牙很白。

马帮又来了。天擦黑,马锅头带了一碇盐专门来到了翠儿家,把刚从山里回来的狗喜欢昏了,他拉着马锅头在火塘边坐下,递上水烟筒,颠着烤茶罐,用衣角把酒杯似的小茶盅擦得反光,嘿嘿地把脸笑得稀烂。焦香的烤茶味还没散尽,酽酽的茶汤刚喝两盅,忙出忙进的翠儿和奶奶就把喷香的烤麂子干巴和包谷酒端上了桌。来之前,马锅头心里还悬着,不知能不能喝着翠儿家的一口水,也不晓得狗过得有多背时,他怕热脸凑上了冷屁股。狗他们李家堡的八爷请他带的这碇盐巴就是想请主家善待狗,现在看来多余了。这狗东西有憨福,过得倒象是这家的主人了。知道狗的话少,马锅头一高兴,借着酒劲顾自说起来。他说八爷夸狗呢,敢作敢当不愧李家汉子;他说要是那些敲牛大胯跟马屁股的赶马人知道狗过得这好,怕都会被谗死;他说你狗日的莫回李家堡了,干脆就在这里上门算了……。火塘边的奶奶打岔说,不合呢,这种男人是要遭人笑话,抬不起头,就萎尿了。奶奶转头对狗说,明天你就跟着这个赶马大哥回去吧。狗咽了口中的酒应道:好。狗的话音刚落,隔壁翠儿织土布的织机声一下就停了,接着是咣当一声,什么东西被摔到了地上。翠儿穿过堂屋甩门出去,在门口,她给了那撵山狗一脚,骂道:喂不家的憨狗!马锅头一下噤了声,不安地看看翠儿的奶奶,又看看狗。翠儿的奶奶摇摇头,轻轻叹口气,顾自搓棕绳了。狗若无其事地笑笑,招呼马锅头,吃!喝!

奶奶起大早做了包谷粑粑,把狗送到了寨口。寨口,马帮的驮子都上了马背,等着狗呢。大核桃树下聚了看热闹的人,寨主笑嘻嘻地叫狗得闲又来,村人们七嘴八舌地和狗打着招呼,狗一概地报以嘿嘿的笑。翠儿没来,一大早就挑着桶和要洗的衣裳出去了,到现在也没有照面。狗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表情,他接过翠儿奶奶手中的包谷粑粑,嘿嘿笑了笑,就和马帮上路了。走出好远了,到得垭口,狗回头望去,那山寨口的大核桃树下,还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站立在那里,狗好象看见那被山风拂动着的灰白银发……。

狗随马帮回李家堡了。翠儿却感到有点怪怪的,浑身不自在,又是哪点不对了?一大早就在回水潭一直呆到马帮离去,她才恹恹地回来。心烦意乱的她推着石磨忘了给磨眼续上包谷,把石粉都磨出来了。这可麻烦,得把磨掀开来清扫磨齿,不然再磨的粮食掺了石粉,就不能吃了。一恼之下,翠儿摔了磨杆来到院坪,心里憋闷的她抬头朝着蓝汪汪的天空深深地透了一口气,目光掠过狗挂在房檐下那些捕野物的套子夹子和弩机,她突然意识到,那是因为少了那象影子一样须臾不离的目光。翠儿坐在狗常坐的独木梯上想:那憨狗的眼睛好亮,象星星。翠儿的脸颊突然烫了……

对于训练有素的军人和富有经验的赶马人来说,这样的遭遇都极不应该。除了茂密的原始森林屏蔽了相互间发出的声音之外,日本鬼是由于地形的原因和精疲力竭致使感觉迟钝,而狗他们马帮却是因为不可原谅的麻痹。他们赶到原来的指挥部时,敌方阵地已被攻克,追击已经展开,指挥部正准备前移。他们得到命令:越过战线,把弹药送到已经展开追击的部队。狗看了这几个月来已经成了主要运输线的驿道,熙熙攘攘,走不快,狗选了一条新路线,想抄近道追赶,这是他们几个月前为敌后的预二师送给养所走的隐秘通道,可还没到原来的战线呢,就遇到了这帮日本鬼。

日本尖兵撞上狗他们的马帮的时候,着实紧张了一头,等搞清了这是一支没有武装押运的马帮时,日本伍长大喜过望。这一来,向导、役马都解决了,还有熟练的马夫,腾出牲口可以让士兵骑。那伍长念了声:天皇保佑!派人看住了赶马人。除了几驮架手榴弹和子弹,马帮驮的弹药都被掀到了路边,炮弹被挪到了马帮的役马的身上。赶马人携带那点的包谷粑粑荞麦饼都被搜夺一空,眨眼间就进了这些饿绿了眼的日本鬼肚子里。

八个赶马人被喝令蹲在路边,那伍长走过去,拍打着一张花里胡哨的纸使劲嚷嚷,狗见过,那叫地图,可谁都不知道他在叫什么,都摇头。狗从他的话中听到了一个不断重复着的词,就是那孤城的名字。狗问了一声,那伍长急忙点头称是,便示意狗带着驮队“开路”。狗十分懊丧,这些日本鬼逃跑把路都跑反了,居然跑到了中国军队的后方,害他倒这么大的霉。你咋个不干脆跑到昆明去?狗恨恨地想。狗运送的物资都是从那个叫“昆明”的、很远很不得了的大城市来的。

驮队出发了,狗走在前面,赶马人被分到了驮队各个部位,日本鬼披着从赶马人身上剥来的棕蓑衣,骑上腾出来的牲口,刺刀就在赶马人的头上晃着。那日本伍长的眼睛毒,他往嘴里塞完那一小块包谷粑粑,连嘴都不抹就拉住了白蹄子的缰绳。除了狗,从来不让人上身的白蹄子,今天竟没表示出一点反抗的意思,竟就让那伍长骑上了,竟就开步走了,狗就从心里有点瞧不起它。欺怂怕恶!你马日的也想做汉奸。狗心里想着嘴里竟念了出来,他惊了一头,看那伍长并没理,他就晓得这帮日本鬼不仅说不来人话,也听不懂人话。他顺带着把骑在马上的日本鬼也骂了一把,心头感觉好了点。这种炮弹狗运过,那是运去打日本的,而现在他竟要带路把炮弹送去打自己人。狗很后悔刚才一多嘴,就成了这两年常听到的新词——“汉奸”了。狗的脑袋想着,脚下就偏了,他可不愿做“汉奸”。

驿路延伸到了“三道拐”,这是一段一面靠山一面临岩子的险路。狗朝靠山的一面拉了一下缰绳,感觉白蹄子犟犟的,刚要扭头呵斥,却见白蹄子猛一拧身子,没有防备的日本伍长被甩了下来,慌乱中,伍长乱抓乱薅的手扒住了一块突出的石头,半个身子已然挂在了岩子外。后面的日本鬼拉起伍长,挺枪就要刺白蹄子,却又被白蹄子掉转屁股一下踢倒,滚出一丈远。伍长制止了爬起身还要冲来的日本鬼,一挥手,给白蹄子背上加了两份炮弹。狗醒过神来,拍了拍马脖子,那白蹄子不象从前一样和他蹭脸,却一扬头喷了鼻子,顾自走它的路。狗无端地感觉气短,一股火冲了上来。马日的你还瞧不起我?你看着!

走过“三道拐”,赶马人们就知道,马锅头要玩名堂了。这已经不是去孤城的路了,而是去江边的伐木场。那里有个叫老财迷的老者和他儿子,他们把伐了的木头滚到岩子边推到江里漂走。那都是些卖得起价的好木材。虽然偏僻,离战场较远,但兵荒马乱的,那两父子怕都离开了。那里是江边,天黑得早,林密草深地势复杂,趁夜脱身应该没问题。只可惜了这些风雨里枪炮里都与赶马人相依相伴的马,它们给马帮和李家堡带来了多大的荣耀啊!竟要狠心丢下它们。丢了它们,咋个有脸回李家堡呢?赶马人心里都很沉重。

天黑时分,驮队赶到了伐木场,那两父子竟然还在。几个月来这片大山里炮火打得叮叮咣咣,连雀鸟野物都跑了,他们还真能定得下心来伐木。从斜坡上码得齐整的小山似的原木看来,已经没人来收了,他们是想等仗火平息后卖钱的。谁做皇帝也要过日子。老辈子都这样说。蹲在窝棚边煮饭的老者看见了狗,站起身刚要抬手打招呼,楞住了。狗刚喊出一声:快跑!就被兜头一枪托打翻。已经隐蔽绕到窝棚后面的日本尖兵抓住了老者和他刚钻出窝棚的儿子,把他们绑在了原木上。狗捂着流血的脑袋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对老者说:要钱不要命的老财迷呀!再次挥来的枪托打断了狗的话。

卸了驮架后的赶马人被捆成了一串蹲在岩子边,身后的岩子下就是滔滔江水。山茅草苫着的干柴火被找着了,日本鬼兴奋地嚷嚷着杀了一头毛驴。这里地势低凹林木茂密,火光不会外露,只要不冒白烟。日本鬼谨慎地添旺了篝火,把血淋淋的肉用刺刀穿了在火上烤,江风习习掠过岩子,青烟还没升到树稍就被吹散了。有肉吃有火烤,日本鬼有了精神。天黑尽,那个戴眼镜的日本鬼好奇地拿起伍长从窝棚里扔出来的巴掌宽的大锯子,在那里敲敲弹弹地看,却被伍长一把夺了去,交给了两个日本鬼。伍长不会留下这两个不会赶马的人,他不想前脚走,后脚就被人领着中国军队追来。也不知道伍长说了什么,那两个日本鬼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提起长长的锯子向伐木人走去。在火光的映照下,老者被躺着绑到了一棵原木上,两个日本鬼狞笑着挽了袖子,一人一边,竟然用大锯在老者的肚子上拉了起来。老者的肚子一下被拉开了,血溅起来,青白的肠子一涌而出绞到了锯子上,颤颤发抖。老者一下撑起了头,一口血喷得老远,绝了气。被喷了一身血的日本鬼并没停下,锯子吃进脊椎骨的声音喀啦啦地响,他们在嘎嘎地笑。赶马人看得肝胆俱裂,有人软瘫在地。老财迷呀,锯一辈子树,你反倒被锯子锯了呀。狗泪眼迷离地说着。

老者的儿子离他爹就几步远,从他爹被捆倒开始,就一直挣扎扭动着身子狂喊怒骂,眼睛瞪得象要撑裂眼眶。嘣的一声,绳子断了,他一下扑翻了离他近的那个日本鬼,挥起了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块石头……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呆了一下,就是这几秒钟,那刚才还在狂笑着的日本鬼的头,被砸烂了。那小伙子死得比他爹还惨,日本鬼们都扑了上去,按住了他,那伍长用伐木的大斧把他的手脚全部剁了。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泪眼迷糊,狗看见被剁离了小伙子身体的手手脚脚都在地上跳动。那小伙子四肢的断面在突突涌血,凄厉的惨叫听得人毛发耸立,那伍长扔了斧头,抓一把土塞进了那小伙子的嘴里。惨叫停止了,那血糊漓拉的躯体却还在地上蠕动……

一片混乱中,狗摸到了绳子。一生都在拉马捆扎货物,无数次地系绳解绳的赶马人,手如鹰爪般嶙峋有力,对绳子天生亲和。他们背着火光摸索着松开了捆绑他们的绳索,看守他们的哨兵还被原木堆那边的变故吸引着,狗盯着他,手在背后两下就做了一个活扣,一摆头,赶马人跳起来,活扣准确地套上了哨兵的脖子,狗拧身一背,那哨兵的脚吊离了地面,一声未吭,喉咙就勒碎了。赶马人们顺岩子边向黢黑的森林跑去,他们被发觉了,日本鬼们叫喊着奔来,拖着哨兵的狗来不及跟上,去路就被断了。狗返身回到岩子边,就那样勒着那哨兵纵身朝下面的大江跳了下去。在空中坠落的时候,狗听见白蹄子的一声嘶鸣,狗有些快意地想,马日的,看见了?随即,耳畔一声轰响,狗就失去了意识。


4、

狗从那已经被挂烂的大裤脚上扯下一条碎布,勒住了左耳的伤口,黑布条从鼻梁上横过,把狗那线条粗犷的脸隔成了上下两半,多了几分凶悍和神秘,样子倒有点象山贼了。他整理了一下斜挎在身上的棕绳,把冲担上的牛皮条扎在腰间,勒住了翻飞的土布褂子。

似乎是为了证实狗的疑惑,驮队绕出的这个大弯,竟然奔前天晚上他们脱身的伐木场去了,只不过现在走的是另外一条路。那是一条U字型的路,伐木场就在那U型的顶端,进去了也得要绕出来。那是伐木人去江边走的,马帮如果不是前方有突然的变故是不会走那里的。这个大弯绕得老道,很象狗前天走的那样,不是当地山民或赶马人是不会走得这么老道的。有人带路?那是谁?不管是谁他都是好样的,这一进一出就能拖他两天时间。狗突然想,是不是有赶马人被抓着了?狗记得清楚,那天他是在最后,因为怕那哨兵没死就勒着走,跑不快。赶马人个个都象山耗子,进了山林如鱼入水,他不相信那些日本鬼能抓着他们。是白蹄子?那牲口认路是厉害,也不至于象人一样地故意绕圈子呀。

有雨点落到狗的脸上,狗抬头看了看天,又飘雨了。穿过山坳,在下坡的路边又有两头倒地的牲口,有一匹马是马帮的,前胛后面心脏的部位有刚捅的刀口在冒着血。它们都是别了腿的瘸马,不累死也走不了多远的。倒下了,那些狗杂种还要捅一刀。狗蹲下身子捋捋马鬃,他和这些马一起走了多少年了呀,没想到这回遭了那么大的难。狗眼睛红了。

日本杂种,才刚开始呢,瞧祖公咋个整你们。咬牙切齿的狗拎了冲担,顺着山势,在与路平行的林子中穿行。狗知道,那个日本鬼一死,就等于告诉了他们他的存在。这种来自后面的威胁,谁都不会等闲视之的,必欲除之而后快。狗才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呢,他再不踏上那条路。山势渐低,竹丛剑麻多了起来,狗走得更小心了。前面是一个山口,狗记得,过了这个山口就是一溜的下坡,直低滚石坡,那就快要到江边伐木场了。在山口前的林子里,狗恍眼感觉高高探出山口的竹稍仿佛是动了一下的,他停了下来,把自己隐蔽在灌木丛里定睛看去,果然,那许多的竹稍中,有两三棵竹稍又颤动几下。这回狗看得很清楚,那种颤动只会是活物的触动引起的。竹丛长在路边,马不会碰到的,如果是石头滚落就不是这种小心翼翼的动法了,那只能是人!狗不走山口了,他攀缘着爬上了山头,警觉的眼睛搜索着下面的山口竹丛,狗看见了,那两个撅着屁股守在路边的日本鬼。狗很遗憾,要是他的弩机不被烧了,现在摸下去,保证每支箭镞都能正中他们的喉咙。狗咽了口唾沫,悄悄离开,绕过了山口。在远离山口的一个转弯处狗看了看那逶迤而下的驿道,不见人影,另一头,驮队正消失在前面的林中。狗选好的地方是一个顺山势凹进去的山湾,两头背阴,光线很暗,驿道从山湾中粗大的龙竹丛中穿过。狗不敢耽搁,几下就爬到了竹子高处,套上棕绳,接连坠下了几棵竹稍,他把几棵竹稍分别用劲收紧,扯得那竹子咔咔作响,再把几棵竹子合并了,使力量合一。狗按了按绷得邦紧的棕绳,他满意了,这劲道能吊起一头小牛的,而那初始的一弹,则足以撕裂一头豹子。他一口气在这短短的路面上做了几个活套,撒上腐叶。狗不再理会在山口设伏的日本鬼,他知道他们终归要来追驮队,那棕绳套子不说把他们撕裂,也得把他们全身的骨节抖散了。在那阴暗的山湾里吊一夜就能冻死他们。

老财迷,这两个就算你们父子两的了。狗在心里念了一句,整理了剩余的棕绳,转身向前面的驮队追去。

随马帮离开小寨回李家堡的狗,又回来了。这个犟种日怪!犯忌该留驮马,他偏留下;放他走了,他却又回来。狗不合常理的举动,令寨子里的人搞不懂。也怪巧的,狗回来那天,心情烦闷的翠儿独自赶山在山里滚了坡,脚崴得又青又肿动不得,不大的坡,咋个也爬不上去。她坐在地上哦嚯嚯——不停的喊,期望着回应,茂密的森林吸收了她的叫喊,回馈给她的,只有山风掠过树枝的呜呜声。终于喊不动了,她无奈地眼看着日头西下。黑夜来临,山林的夜并不寂静,总有突如其来的莫名响动。豺狗、老熊、野猪、传说中的山鬼……恐惧袭来,她后悔没有约了小伴一起来,她是为了释放心中的烦闷才来赶山的。都怪脑子里总是显现着的狗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狗眼!她张了张干裂的嘴唇骂了一句,却没发出声响。她嗓子哑了。想起狗,翠儿一哽,眼泪就出来了。疲劳、疼痛、恐惧和急剧降低的气温消耗着翠儿的体力,困倦阵阵袭来,翠儿努力抵抗着,她不想因为睡着了而被高寒山区夜的阴冷冻死。突然,迷糊中的翠儿隐约听见了喊声,黑暗里,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哦嚯嚯——!又是一声。她一下撑起身体拼命回应,可她听见的,却是沙哑的嗓子发出的微不足道咝咝声。情急中,她随手揪了片树叶子,狠命吹了起来,尖利的声响突破了密林的封锁,回荡在山间。就这样,喊声与吹树叶的声音呼应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后来,她看到了火把的红光,听见了山里汉子的毛边鞋拍打地面发出的扑扑声。接着,火把在坡顶出现了,翠儿看见,火把下,是身背弩机的汗水淋漓的狗。

最初的羞涩过去以后,趴在狗背上的翠儿细细的体味着山里汉子强健的躯体发出的腾腾热力,温暖与安全感让她彻底松弛了身心,睡眠张开了黑色的羽翼温柔地覆盖了她……。

村口的老核桃树下聚集了许多火把,村人们正要进山寻找他们。看见狗的火把后,他们哦嚯嚯地喊起来,狗也哦嚯嚯地回应着。这没有具体内容的呼喊,却交换着足够的信息。高亢的吆喝惊醒了翠儿,当意识到她将在众目睽睽下伏在一个汉子的背上进寨子时,她在狗的背上挣扎起来,她并没有想,那双青肿的脚是否能支撑得住她的身体。狗的双手象箍桶的蔑绳着了水,收得好紧,翠儿的挣扎没有丝毫的效果。眼看被火把映照着的寨口老树就在眼前,翠儿停止了挣扎,心反而塌实了,她索性把脸埋进了狗的脖窝,在村人们关切、惊愕进而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回到了寨子。

山高,离天就近了。干净透明的夜空墨蓝墨蓝,缀着些稀疏的星星。风爽爽的吹来,把秋虫们的吟唱和秋熟的山林发酵了的沉醉四处张扬。躺在马棚里的狗没来由地忽然感到周身燥热,瞌睡不翼而飞。他不安地辗转着身体,压得身下的干草沙沙作响,额头竟就沁出了热汗。这燥热烧得狗躺不住了,他悄悄下了楼梯,院门咿呀,狗没入了朦胧的夜色。流水潭瀑布边,狗扒了衣服投入水中,身体浸泡在水里的那一刻,他明白了,这燥热源自于那晚翠儿伏在他背上的感觉。哦,那两团温软……狗把头靠在那块巨大的白色石头上,任清凉的水流带走他由内及外的燥热。哗哗水声中,燥热消散了,狗平静了。他仰起脸,这时,月亮从山坳那边缓缓爬上来,好大,大得象山民祭祖盛牺牲用的巨大银盘。这大银盘里老辈子们说的桂树玉兔画一样的清晰,活灵活现。他惊讶,他从来不曾这样细致地注意过的大月亮啊,那么圆,那么亮,仿佛伸手可触。月华如水流泻,满潭碎银摇曳,狗醉了。

忽然,迷醉于秋夜景色的狗象听到了什么,狗极力地搜寻着隐约可辩的乐声。在瀑布单调的哗哗声中,有弦子铮铮,若隐若现的,轻柔的女声飘过来了……

月亮升起来,山寨静悄悄

弦子响起来,情随风儿飘

调子唱起来,阿哥莫要笑

心儿捧出来,阿哥要不要

哎——

阿哥要不要

狗心里一动,他听出来了,是翠儿!调子唱完了,弦子却没有停下,分明在等着他对呢。对歌需要以极快的反应编词应对,笨嘴笨舌的狗却不行。狗急了,哗地从水中猛地站起来,水淋淋地上了岸,顺手揪了片树叶子和着弦子吹起情歌调子,弦子铮铮牵引着他顺着石板路向潭边的大竹林走去。竹林深处,弦子停了,叶子声也停了,而情歌调子柔美的旋律却好象那纱一般的岚气,依然在缠绵轻漫地萦绕飘荡……月影班驳的大竹林里,幽暗除却了所有的羞涩,翠儿没入了狗那散发着腾腾热气的怀抱,立刻就被熔化了。翠儿的身子微微颤栗着,急促而灼热的鼻息吹得狗的胸脯痒酥。人一过这道坎,胆子就大了,口拙的狗便也机智了起来。他对翠儿说:我看了你,就给你家做工;今天你看了我,你说咋个整?依在狗臂弯里的翠儿扬起滚烫的脸,把眼睛看定了狗,说:那就跟你一辈子!狗记得清楚,他搂着的翠儿的眼睛里有两朵燃烧着的火苗。

一片云飘过,月光暗了下来,阴影温柔地覆拥了大竹林。

雨季的大江是红色的。被雨水带到大小沟壑中的红土都灌注到了江里,江水好似浓酽的血浆。半身泡在红色江水里的的狗是被冻醒的。怎么会在江里呢?借着依稀的晨光,他看见了卡在江边岩缝里的尸体,脖子上的绳子在水中漂荡。想起来了,昨夜他就是勒着这个日本鬼跳的岩。从高岩到江面产生的巨大冲击力,把狗摔昏了,这个回水湾,留住了随波逐流的狗。不行,这样会被冻死的。狗想动一下,可全身都是木的。又下雨了,雨点很大,砸在脸上啪啪地响。这阵雨不会小,来一次山洪就会被冲走的。狗开始了逃生的努力。他从动脖子动手开始,每动一下,关节都象木轮牛车似的嘎嘎作响,疼痛难耐,但他不敢停下。手抬起来了,肩侧过来了,终于,他翻过了身子,抓住江边的石头,把自己拖离了江水。

上游伐木场的原木被推下岩子后,有的会被冲入这个回水湾里打转转,伐木人要走好几里山路下到这里再把原木推入江中。一条毛路线一样地挂在陡峭的山上,那上面有个岩洞,是个干洞,老财迷的儿子常在那里避雨,时辰晚了也点一堆火在那里过夜的。人一动,血就活了,狗被泡得灰白的手有了红色,颤抖抑制不住地袭来。他撑起身子,揪着树棵茅草艰难地攀缘。一路上,他撕扯树干上的“树胡子”、抠挖地上的地衣苔藓和裸露的茅根塞进嘴里,他不在乎也没感觉到这些“食物”的苦涩腥麻,他需要咀嚼。

岩洞里温暖干燥,狗一头栽倒在那堆干茅草上沉沉睡去。

狗醒过来,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天光泻入岩洞,已是正午。狗怔了怔,一下翻身起来,他得回去,去报信,去带兵来夺回他的白蹄子,杀光这帮日本鬼。

午后,狗摸到伐木场后的陡坡上,从一块岩石后慢慢探出头。老岩子前的缓坡地上伐木人的窝棚还在,被雨水顺坡冲下的黑色枝叶覆盖了地面上的痕迹,那堆原木还垒在那里蓄势待发的样子,好象就等窝棚里的人出来,将原木堆下的木楔子一拉,就呼隆隆地滚过坡地坠入岩子下的江中。如果不是老财迷和他儿子的尸体还有那头驴的骨架陈横在不远处,谁相信昨夜在这里发生的惨剧呢?惟独不见了那日本鬼的尸体。据说他们有一习惯,砍下战死者的左手,尸体就地处理。大概是扔江里了吧?狗想。四周一片死寂。狗站起身来,紧张感一消失,饥饿袭来,胃部绞疼,头就眩晕了。狗摸进了窝棚,在木壁缝里找到了火镰火石,他从吊着的一把火草中揪一撮下来燃起了火,用踩扁了的铜吊锅取了水,砸了驴骨头熬了起来。虚弱的他靠坐在窝棚门口,对不远处被锯成两截的老者说:老财迷呀,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装殓不了你,吃了东西就要赶紧去报告,先报仇。你莫怪我。狗看看天色,如果要在明天赶到指挥部,天黑前就得出发,明早赶到翠儿奶奶那里吃点东西再走,下午就到了。

日本鬼呀,莫说一天,就是再给你们两天也转不出这片大山!狗恨恨地想。

正如狗想的一样,赶马人一跑,日本鬼们的心里就发虚:赶马人是山里的油子,随便谁都能带了中国军队来,那样他们十几个人回孤城就没了希望。不敢多耽搁,半夜就开拔。开始还能根据江流走向判断大致方向,可到了林木幽深的森林里驿路七绕八绕就迷糊了。天亮时分,一阵瓢泼大雨浇了他们个晕头转向,茫茫雨雾中,他们彻底丧失了方向感。时至黄昏,森林里却已经黑了,日本伍长下令停止前进,领着一个士兵登上山头。在那兵爬上大树观察时,疲劳令他一阵眩晕,他一头载倒在地。他吃力地翻转身子,仰面朝天,失神的眼睛盯着树缝间透入的即将敛尽的天光……突然,树上传来欣喜的叫喊:灯火!灯火!就在对面山头!

翠儿随走马帮的狗来到了奶奶的寨子,要在这里等到狗的马帮回来。这次来,狗连寨子都没忙得进,前方军情紧啊。马帮是连夜走的,他们不用怕山贼了。自从和日本鬼开仗火,山贼都不抢运军需的马帮,反而在各自地盘上修桥补路,要紧地段,还打着灯笼火把给马帮照亮。听说竟有山贼提了日本鬼血淋淋的头去找官家邀赏呢。男人都出民伕了,寨子里只有老人婆娘和娃娃,老寨主就领着这些老人婆娘给官家军队做事。寨子离主要的进军路线看着不远,真正走起来爬坡下坎要一天呢,别的做不了什么,老寨主的官差其实就是筹粮。随精疲力尽伤了元气的军队换防,军粮派了几次,寨子里没有一家的粮食还够挨过雨季,都在喝稀的了。可只要派粮,他们还出。老寨主的话是:守着山林还会饿死人?那些婆娘们则说:再咋个我们也不能不如那些山贼。老寨主的官差做得一点不困难。
挨晚,寨子里的人又来到翠儿家院坝。前方战事紧,男人出民伕,女人们心里空空,晚饭都没了心思。翠儿理解她们。翠儿象头天一样,给她们讲山外的新鲜事。翠儿讲李家堡那条公路,还有不吃草就能在公路上呜呜跑的叫做汽车的铁牲口;讲县城外那大石碾压得平泱泱的飞机场,还有能从天上扔炸弹的大铁鸟……那些铁鸟人们不生疏,两年前就有染着红粑粑的大铁鸟从他们头上飞过,炸了县城。他们听赶马人说,日本飞机“五四大轰炸”,县城都炸烂了,死了好几万人呢。这回我们也有飞机了,也炸那猪不啃狗不闻的日本鬼!翠儿带来的消息鼓舞人。开始老寨主不来,他还对狗和翠儿那不伦不类的“抢婚”心存芥蒂。后来抵不住诱惑,先是悄悄摸来躲在人后听,翠儿见了,并不招呼。后来奶奶把他请到人前,人们轰地笑了,他磕磕长烟锅说,莫闹!说完自己也绷不住笑了。这次翠儿给奶奶带了一盏洋油灯。天没下雨,擦黑的时候她就把灯提出来挂在屋外,院坝里的人们发出了惊叹。对于祖祖辈辈点松油明子照亮的人们来说,带玻璃罩不怕风亮晃晃的洋油灯是够神奇。这是狗从前方救回来的那个蓝眼睛的大鼻子送的,说是报答狗的救命之恩。大鼻子的官大,好多官都向他敬礼的。狗知道这灯还要点那叫“军需品”的很金贵的洋油,便找了去,要请人家喝酒,那大鼻子有伤不能喝,找了其他大鼻子陪他。才没喝几盅他就提出“赌酒”,结果把人家都整翻了,他赌得一小桶洋油,大鼻子说够点一辈子的了。
谁想这盏灯让日本鬼看见了。西洋大鼻子送的洋油灯引来了东洋的日本鬼。

经过谨慎侦察,伍长一挥手,这群肮脏狰狞的日本鬼扑进寨子,他们抓着了老寨主。这个极不配合的犟老头被伍长下令吊在了寨子口的大核桃树上,扑过来撕扯的寨主家婆娘被伍长旁边的日本鬼开枪打死。枪声激起了这些濒临绝境的困兽嗜血的兽性。伍长命令封锁寨子,不能放走一个人,强行筹集给养。遇到抵抗即以刺刀解决,不许再开枪。他从这个小山寨竟然没有一个青壮男子的现象里得到一个警示:这可能是中国军队战线的后方。他怕暴露目标。鬼影散开了,小山寨顿时响起了怒骂、撕打、惨叫、哭号和物品被打砸碎裂的声响。


5、

爬坡下坎攀岩越壑,狗象只山猫,悄无声息地在雨雾蒙蒙阴冷晦暗的山林里潜行着。在树木竹林与雾气的缝隙中,依稀闪过正在林中驿道上行进着的驮队。牲口可能都被勒了鼻口,远远地只能听见隐约传来的蹄声。狗追上了驮队,正与之平行地同向而行,他紧了紧腰间的牛皮条,加快了速度往驮队的前头赶去。

前面是滚石坡,狭窄的驿道的一边是风化的岩壁,上面尽是些摇摇欲坠的石头,另一面则是深渊。类似这样的路狗他们马帮在给预二师送给养时为躲避日本鬼的关卡时走过的,那只能一驮一马地过,眼睛还得随时观察着上面的动静,防备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飞落而下的滚石。不是万不得已谁走这样的路啊,不知这帮日本鬼今天是被哪个好汉引到了这条路上,狗感激他,他使狗有了机会在那里给日本鬼准备一座坟场。

抵达滚石坡顶的狗顺着那十多米宽的岩顶走了一遍,他很满意他见到的一切:连绵的阴雨把红泥土浸泡得松软,雨水切割出大块的土石悬在岩边,只要几块石头的滚落就可能引起吸饱了水的岩壁塌方。那样,岩下的路和路上的一切都将被冲向深渊或被活埋于土石之下,路也就不复存在了。狗在周围弄来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码好,就等着日本鬼的出现了。突然,狗灵机一动,他放弃了现在就采取行动的想法。他要把日本鬼全部放进这“U”型路的底部——伐木场,再断绝他们的退路。他只要把另一出口的“三道拐”封住,那日本鬼不要说运送炮弹,自身性命都难保了。在这原始丛林里,狗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那就是杀光这些兽类。

狗匆匆离开滚石坡,继续往前赶路,寻找着适宜于狩猎的合适场所。自从他把自己与日本鬼的关系定位于猎手与兽类的关系以后,从狂怒的复仇欲望中清醒下来的他多了心思,狗边走边算计着这些日本鬼的人数。连上后面那必死无疑的、可能已经被套子吊着的日本鬼,应该还剩七、八个。

就是这里了。几棵小腿粗细的柞树挨着路边。这是木质坚硬韧性极好的树种。狗在林子里找了两根手膀粗的干树棵,他掰去了树棵前部的那些枯枝,那些横七竖八的断茬支棱着,象两根狼牙棒。狗把它们的根部一高一矮地别在紧邻的柞树之间,分别朝路的走向平行的前后两个方向狠命扳去……当藤条做好的机关绊索安置好后,狗隐入了山林。

大概是因为在驮队后面安排了伏兵,可能也因为这段路要平直一些,视野良好,情况明了,两个日本鬼的尖兵没有在路边搜索前进,而是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快到那几棵柞树了,狗注视着路上的藤条绊索,它就象路上随处可见的爬过路面的的藤条,被枯枝败叶掩蔽得若隐若现,毫不起眼。狗心里默默数着步子,到了,只听嘣的一声,两根木棒相向着横扫而过,后面的日本鬼被安置得较高的木棒击中后背,几根尖利的断岔穿透了胸腔,他只来得及哼一声就跪倒了。前一个日本鬼被安置得低的木棒扫断了膝盖,倒在地上凄厉地叫唤起来……

狗和翠儿相好,其实都看在奶奶的眼睛里,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罢了。从狗离开山寨后翠儿魂不守舍的样子,到那个月圆之夜院门两次吱呀开合,该来的终归要来,该去的终归要去,奶奶懂得这个理。奶奶知道,这山里没人看得起漂泊无定的“敲牛脚杆跟马屁股”的赶马人。她也清楚狗的脾性,如若“上门”(入赘),他那山里汉子的自尊就会屈折一辈子。然而明媒正娶的彩礼对于狗这样孤人来说,简直就想都不敢想。因了这些不是规矩的“规矩”,亘古以来,断了这大山里的多少好姻缘啊!那令人肝肠寸断故事听得太多也看得太多了。奶奶想好了,她不想那些悲剧故事在她的翠儿那里重演,她默默地在做着她觉得应该做的一切。

其实奶奶想到的那些“规矩”,狗和翠儿也想到了。翠儿爹妈死的早,是奶奶把她带大的。奶奶对她的养育最不讲“规矩”,从小她就象山野里的万物一样自由自在地生长着,率性自然,山泉野菜粗茶淡饭喂养的健康,无拘无束活力张扬。老实说,翠儿在对狗说“跟你一辈子”的时候,并未把山里的“规矩”放在心上,可当她血液回流心跳趋缓以后,她放不下的是奶奶。狗其实太想连奶奶一起带着走了,他也想到了李家堡人会说他讨媳妇还顺带“讨”了个奶奶,他并不在乎。狗孤身在这世上守着两间茅草房过了多少年,加起来也没有在翠儿家这不到一年的日子温暖舒心,他太想有一个完整的家了。但狗和翠儿都知道,奶奶是不会离开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山寨而成为他们的累赘的。他们陷入了两难境地。

从来不管翠儿在木织机上做多做少的奶奶,突然地成了严格的监工,不仅老是催促翠儿织多点织快点,还不时把织好的土布拿到亮处查看。家里的土布也不让拿到街子上卖了,相反,她还用野物皮子从马帮那里换了些上好的黑洋布回来。又是捶洗晾晒长长的土布料,又是打糨糊贴布壳子,奶奶不动声色地忙碌着。直到有一天,奶奶拿着鞋样和打好的布壳子,还有黑洋布和浣洗得白白的土布交给翠儿,扳着指头要翠儿按着鞋样纳鞋底做毛边鞋,做有十二个兜兜和十二颗布疙瘩扣子的黑边马褂子,还要做有白布腰的大裆裤的时候,翠儿明白了奶奶的心思,泪流满面。奶奶对狗说,狗,你抢亲吧。生性倔强的狗一楞,随即被胸口涌上来的热流哽住了。抢亲在山里其实不完全是暴力的,也有未嫁女子与相爱的男子密谋而心甘情愿被悄悄“裹”走的。这种对“规矩”的叛逆,在山里人看来是对家族的羞辱,只要事主要求,只要能寻得到私奔男女的踪迹,他们都会被绳之以家法,甚至不惜与敢于阻挠的男方家族结仇开仗火。除非这对出走的男女了无音讯无从寻觅,一年后他们就可以回来认娘家父母。当然娘家人认不认他们尚无从知晓,但家族是不会再管的了。然而即使娘家父母认下了他们,允许他们进门,这就意味着不仅免除了男方需要送出的丰厚彩礼,也等于自认了自家“养不教”之过,在家族中从此蒙羞而遭人耻笑。奶奶懂这些,不是要事主的要求吗?奶奶去老寨主那里去“要求”了,却不是要求别的,而是要求允许狗把翠儿“裹”走。老寨主懵了,费了好大气力弄清了奶奶的意思后,气得把长烟杆都摔成了两截,说这是祖宗八代都没见过的事情。奶奶从街子上买了一支上好的烟锅送了去,带着计谋得逞的满足,笑盈盈地顾自走了。

善良而智慧的奶奶啊!

狗并没有急于带着翠儿离开,相反,翠儿得留下来,等狗跟马帮再来的时候才随他回去。狗得留出足够充裕的缓冲时间,让山寨的人们适应这“祖宗八代都没见过的事情”,他也得回李家堡收拾一下他那两间茅草屋。他们都定好了,以后狗跟马帮,翠儿就一起来和奶奶住,待狗返回时再一起回李家堡。那就等于一年到头有相当的时间翠儿还是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们全力地为奶奶一段时间里的生活储备劳作着……

狗要走了,奶奶陪他去老寨主那里辞行,他央求老寨主关照奶奶,余怒未消的老寨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们寨子的事我们自有规矩,你一个外乡人少插嘴。老寨主对奶奶说,要走就体体面面地走,起码么换一身衣裳,莫给李家堡的人说我们不懂礼。说罢起身进屋了,临走还嘟囔了一句:你这个老奶尽整些精精怪怪的事!奶奶只是安详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黑包头、白土布衣、黑边马褂、大裆裤、毛边鞋,一水的新,把狗年轻的身躯衬托得精神抖擞。人是桩桩,全靠衣裳。奶奶边念叨,边抻展着狗的袖口衣襟。奶奶很满意。不仅满意翠儿的手艺,也满意狗走过村路时吸引的众多的眼光。奶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村口那浓荫盖地的老核桃树下,奶奶掏出了一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现出了两只玉镯头。翠儿认得,那是奶奶的陪嫁。奶奶说过,爷爷在世时,它们分别戴在爷爷奶奶的手腕上;爷爷去世后,奶奶褪下了它们,又分别戴上了翠儿爹妈的手腕上;从翠儿爹妈走了后,翠儿除了偶尔在夜里醒来见到奶奶擦拭或呆看着它们外,平时是根本见不着的。奶奶把镯头一人一只地给狗和翠儿戴上,说:它们放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副,只有两个人戴上了以后,才叫一对。你们啊,不要让它们又变回一副去。说完就掉头回村去了。狗和翠儿都没有说话,奶奶的话很够他们想一气的。狗从翠儿手里接过小包袱,憨憨地笑笑,一步几回头地走了。走到大垭口,狗再回头,村口的老核桃树和那令他一想起来就心里发疼的女子,被升腾起的雾气遮掩了。狗不舍地望了又望,回头刚要迈步,一串脆生生的山歌调子滚落下来:

哎——

云走山不走

哥走妹不留

送郎到村口

盼哥早转头

……

山林死寂,夜暗如漆,阴寒砭骨。穿行于黑暗与寂静中的狗,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狗是天擦黑的时候从伐木场离开的,他估计明天下午是能够赶到前线指挥部的,一定要赶到。不能放过这帮日本鬼!狗现在只想这个。为了他的马帮,为了惨死的伐木人父子,为两年前李家堡被残害了的乡亲,为狗亲手掩埋了的那些战死的军人,为狗亲眼目睹的“5.4”大轰炸的尸山血海,还有由此而引发的瘟疫中死去的几万百姓……从战火蔓延到这片安宁的土地的两年中,日本鬼制造的灾难与兽行狗听到的看到的实在是太多了,淳朴的山里人怎么也无法将这些闻所未闻的残暴与人的外形统一起来。日本鬼,作孽太多,不得好死,死定了!狗第一次给在敌后游击的预二师送给养时就这样断定。那次狗见到的预二师的弟兄们,赶马人的眼泪都下来了。虽然听说当地百姓都叫预二师“花子军”,但实在没有想到他们的穿着连狗见到的叫花子都不如。那次是带了预二师的长官连夜越过战线去县城见“总司令”,到了城外关卡那里被拦住了,直到城里有快马送了官服皮鞋来换了才放进去的。换下的衣服被守关卡的兵用刺刀挑到一边点着了,虱子烧得啪啪响……。谁能想象,就是这些“叫花子”在敌后和日本鬼成年数的拼命,硬是打出了名气。那晚,在预二师驻地,狗还见到了那个写信痛快淋漓的斥骂日本鬼的花白胡子老县长和他那著名的“流动县政府”,夜幕中还有那些扛枪的农民、送粮的老人……狗他们走的时候,身上能脱的都给那些弟兄们留下了,穿着单衣回来的。那时狗就看清了,日本鬼,死定了!

眼前的黑暗实在太深太重,没有月光,没有星光,连磷火荧光和野物绿荧荧的眼睛都没有。哪怕有点风呢,让树叶茅草发出窸嗦。可除了喘息和脚步声还是喘息和脚步声。几个月以来枪炮轰鸣血雨纷飞的战争,使山林失去了往日的喧闹,野物逃离了它们世代繁衍的栖息地,它们是山林的精灵啊,没有了它们,山林就没了活气。黑暗与寂静阔大无边,让落入其中的人感觉自身如同一粒微小孤独的尘埃。在听觉和视觉都近乎失去意义的时候,其他的感觉却灵敏了起来。狗闻到了什么,太熟悉了,马汗味?可心急如焚的狗并没有去细想这意味着什么。不仅因为这是通往后方的路,还因为这样的黑夜连多年行走于这片大山里的赶马人都倍感吃力,日本鬼就根本没有行动的本事,何况还是一支驮队。他们跑不了!狗极力睁大眼睛,凭借许多年走马帮赶夜路的感觉和依稀的山影辨认着,奔走着。

半夜了吧?狗无法断定,寒冷、黑暗和寂静令人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这让狗很着急。要知道,他必须在黎明时赶到奶奶和翠儿所在的山寨。山寨距离前线指挥部还有大半天的路程,他打算在那里吃点东西再走。两天两夜中,肚子里除了那锅驴骨头汤就没有装过正经粮食。在伐木场喝的那点热汤使他濒临冻僵的身体恢复了活力,可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汤的存在,代之以急迫的饥饿感,汗已经出完了,空空的肚腹难以抵御山林的湿冷,狗浑身不时地打着寒噤。他感到很奇怪,喝了一铜吊锅的汤汤水水怎么就没撒过一泡尿呢?饥饿寒冷和黑暗令狗想起了奶奶那终年不灭的火塘,那又香又辣的酸菜汤和包谷酒,还有翠儿烙的金黄色的粑粑,又糍又糯,噗噗地冒着热气……这令狗肚腹绞动肠鸣阵阵,难受,不能想这个。这时候翠儿睡了吧?一想翠儿就是那温软的胸脯。人家是搂着老婆睡,狗却喜欢被翠儿搂着睡,为的就是可以挨着那两团温软,拱两拱,觉就睡得塌实了。自从有了狗儿,属于他的那两团温软便被夺去了。这小狗日的!黑暗中的狗竟咧开了嘴,露出白牙。狗儿是狗的心,那肉虫虫似的小鸡鸡不光是狗喜欢炫耀,奶奶也喜欢显摆,招惹得寨子里的汉子也嬉笑说:狗日的枪法好,一枪一个准。奶奶虽然嘴上骂着,可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溢着喜气。这是狗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三个亲人,一想起他们,心里就温暖了起来。想到这些,狗下意识地驱动着腿脚,快点!再快点!赶回山寨!

当狗跌跌撞撞爬上一个小山包时,漆黑的夜幕上,远远地跳出一团火,橘红色的火光标明了方向:那就是小山寨。除了祭祀和节气,寨子里会在场院上燃起巨大的篝火,今天会是什么节日吗?狗想了想,断定没有。那是谁家着火了?这要在旱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那一烧就是一个寨子甚至几匹山,可现在是雨季,连房顶的茅草都是湿的,什么火也烧不了这样大的。突然,狗的心脏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扎入了一把利刃,利刃的搅动使得心脏成为了碎块,这疼痛几乎让狗窒息,眼前忽地冒出无数飞舞的金蝇子。狗浑身的皮肤瞬间暴起一层鸡皮疙瘩,随即,所有毛细管重又尽数贲张,汗液如开启了闸门的水,从这个几乎脱水的身体内涌出。冷汗挂满脸庞,湿了衣裳。狗眩晕了,他踉跄了一下,忙靠了一棵树,揪住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息。这疼痛来得这么突如其来,这么剧烈,这么没来由,使狗的胸腔里那盛放心脏的部位一下没了内容。狗并不知晓这疼痛来自于何方,直觉告诉他,赶快回去!赶回有他骨肉亲人的小山寨。


6、

被扫断了腿的日本鬼凄厉的惨叫,将恐惧迅速地传播开来,日本鬼们真切地感受到了森林中复仇之神的存在。过去他们也有过被夹子夹伤和被弩机发射的涂了毒药的箭头袭击的经历,但那多是一次性的报复行动。而今天,整个驮队被死死盯住了,每次袭击都是那么有效,猝不及防。日本鬼如临大敌,眼睛一刻不停地搜索着远远近近的竹木刺棵和山茅草丛,他们不知道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复仇的利器,突然地刺入他们之中哪一个人的身体。恐惧,恐惧压迫着他们的神经。

日本伍长打破了令人压抑的宁静,他在路的一侧看到了狗留下的痕迹,令两个日本鬼向狗躲藏的方向搜索,其他日本鬼架起了机枪,做好了掩护准备。在近在咫尺的威胁面前,日本鬼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能铲除这个威胁,暴露目标也在所不惜。狗盯着那两个小心翼翼爬上坡来的日本鬼,身体轻轻地向后移动着,保持着与日本鬼的距离。忽然,狗脚下一空,身体一下被卡住了。石缝!狗真懊悔,这条横贯坡顶的石缝刚才去路边的时候他是越过了的,怎么就忘了呢?幸好是在右边,身体左边的石缝更宽更深,被山茅草和灌木刺棵掩蔽着,掉下去就可能要了命。狗一动不敢动地趴在石缝边缘,在山茅草后紧张地注视着坡下。左边的日本鬼在前,正对着狗的日本鬼在后,一步又一步地走来。近了,更近了,刷唰的脚步声中,能清晰地听见那有些颤抖的喘息。当狗看到那双翻毛皮鞋迈向他的眼前的时候,他埋下头闭上了眼睛……突然,哗啦的一声,同时有惊叫从左边传来,然后是石头叮叮哐哐的坠落,接着狗就听到了肉体翻滚下坡的钝响。片刻,狗睁开眼,慢慢抬起头,见那两个吓破了胆的日本鬼正在路旁接受那伍长的斥骂,啪啪的耳光抽得山响。

日本鬼们不派尖兵和后卫了,除了伤病者,其他人也都不骑马了,他们相互间只拉开十几步的距离,每人都靠着一匹牲口,让牲口的躯体做为他们一侧的掩护而警戒着另一侧。驮队前,牲口当了尖兵,被用来打头开路,他们战战兢兢地继续前行。

狗满是虚汗的头伏在了手臂上,他长吁了一口气,咚咚的心跳很急促,血液鼓胀得左耳部的伤口阵阵疼痛。而就在这个时候,狗没有看到那个把日本鬼带入歧途的人,被捆在马上,就在他下面几十米的地方过去了。

待狗挣出石缝,没有顾得上满身的擦伤,拼命地赶到了伐木场后的陡坡上,他又看见了前些天他勒着那日本鬼纵身一跃的老岩子和岩子下面血红的滔滔江水。喘息甫定,狗就听到了马蹄达达的动静,他赶忙匐下身来伸头向空地入口处望去。几匹牲口先出现了,接着进入空地的日本鬼环顾了四周便嚷嚷了起来,一个捆绑着双手的老者被推到了前面,那灰白的山羊胡子和插在后领口的长烟杆令狗惊呆了:老寨主?!那日本伍长气急败坏的哇啦哇啦地蹦着叫着,老寨主并不理会,他慢慢地踱向岩边,一转身,背对了江水仰天大笑了起来,翘得老高的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笑声震荡在山林中,树叶上有雨水滚落下来。突然,笑声嘎然而止,只见老寨主对着山林高喊:汉子,我晓得你在,牲口我都带到了,我们全寨子人都拜托你,一个都莫放脱!老寨主的声音在两把刺刀穿透胸腹的同时终止了,他的身体消失在悬崖边缘的时候,狗的头一下插进了草丛,双手抓起的两把腐叶被攥出了黑色的汁液……

突如其来的枪声把正在煮包谷糊糊的翠儿和她奶奶骇得一抖,激起了一片狗吠。奶奶拦住了要出去看看的翠儿,想了想,吹灭了洋油灯,她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动静。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门外的撵山狗一声低沉的咆哮,接着就是一声惨叫,院子里立时响起扑打声和咿哩哇啦喊叫,这杂乱的声响在撵山狗的一声呜咽后停止了。翠儿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开门,就被两把枪刺逼了回来。在火塘里的火光映照下,那枪刺上还在滴落着暗红色的液体……

翠儿家那点包谷糊糊几乎在眨眼间就被你抢我夺地倒进了三个饿痨鬼的肚子,他们甚至顾不上被撵山狗撕裂的伤口,把铜吊锅舔得溜光,然后瞪着发着绿光的眼睛威逼着翠儿和奶奶再给他们做吃食。奶奶去舀包谷面了,翠儿挑起水桶刚要出门,被一把刺刀拦住。她对着铜吊锅示意,那戴眼镜的日本鬼嘟囔了一声,押着她出了门。寨子被可怕的骚动笼罩了,村路上,翠儿被绊了一个趔趄,她定睛看去,是刚才还在听她说话的小媳妇,肚子被豁开了,肠子流了一地。她吓呆了,就感觉到来自身体内的翻涌,她和那个四眼狗似的日本鬼都呕吐了起来。还没直起腰来,前边的茅草房里猛地暴出一声令人汗毛倒立的嚎叫,随即,那扇蔑笆门被一个捂着眼睛的日本鬼从里到外地撞倒滚了出来,紧接着门口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挥舞着剪刀的婆娘,她刚出房门,一把刺刀从身后洞穿了她的身体……接着,翠儿看见了被吊在寨口树上的老寨主和倒在血泊里的女人。翠儿挑着水桶在刺刀的押解下木木地走过,她依稀听到被吊着的老寨主发出的一声“呸!”

寨子里不要翠儿的奶奶上军粮,说她一个孤老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可以。奶奶不高兴,可没吭气,交粮的时候她还是背了去,人们没法阻挡她那不声不响的倔犟。其实奶奶已经接近断粮。今晚她当着那些日本鬼的面翻扑了面柜,甚至还把给狗留着的一罐老包谷酒抱了出来。她一声不吭地忙碌着,表现出来的驯良,让这几个日本鬼放心了,他们解除了身上的枪械,饿狗一般地抢食,噎得眼睛翻白。翠儿青白着脸,流着泪,对奶奶悄悄说了她挑水路上的见闻。木木的感觉过去后,内心的悲与愤使她身上打摆子似的战抖。奶奶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只是当翠儿说到老寨主好象冲她“呸”了的时候,奶奶的身体抖了一下。肚子里有了食物,酒和火塘的热量使三个日本鬼身上的衣服腾起了白汽,吃饱喝足了的日本鬼被沉重的困意压倒了。这之前,奶奶还叫翠儿从对面的马棚里抱了很多干草给他们垫上。

夜深了,翠儿搂着狗儿和奶奶坐在火塘边,只有那个背时的带眼镜的日本鬼不得睡,他被指定盯着这家房主人。他把玩着洋油灯,比比划划地与她们说着什么,开头翠儿并没在意,她在想,就在那么短短的时间里,一个古来静谧安详的山寨,怎么转眼就成了惨绝人寰的地狱的呢?一个电光石火般的提示掠过,她突然明白了:洋油灯!是她挂在院坝里的洋油灯招来的灾祸啊!一个炸雷在脑际轰然爆裂,翠儿的大脑一下就空白了。奶奶不停地往火塘里加柴火,火烧的又大又旺,被连日阴雨浸透了的茅草屋顶,被烤得冒出了浓浓的雾汽。鸡叫二遍的时候,那日本鬼终于垂下了头发出了鼾声。奶奶捏了一把翠儿的膀子,说。你走,带着狗儿去找他爹去,找寨子的男人们,叫我们的老总来,为我们寨子报仇。翠儿要奶奶一起走,奶奶说,那就一个都走不脱,寨子里的人就白死了。翠儿问,奶奶你怎么办?奶奶说:我不能还不如那些山贼。山里女人的刚烈与倔强,并不完全是表现在语言上,而是她们对认定了的事情不回头的决绝。爱是这样,恨更是这样。而就在这时,那个背时的日本鬼又被急迫的便意憋醒了,他恼怒地骂着什么,提了枪匆匆跑出了院坝。天就要亮了,不能等了。奶奶说。你要还是我们山寨的女人,你就快走!不然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在奶奶的逼视下,泪流满面的翠儿背了熟睡中的狗儿一转身没入了门外的黑暗……

奶奶把门插死了。原来的门没有闩,那门闩是狗带翠儿走的时候新做的,很扎实。奶奶返身从屋角拎出了那洋油桶,把洋油撒在房屋各处,连同那两个日本鬼的身上和他们垫着的干草。那个酒罐被倾倒了,清亮的酒液汨汨流出,空气中混合了酒香和洋油的气味。奶奶从火塘里抽出了一根燃烧得正旺的柴火……灯光能招来日本鬼,那火光就不能招来我们的人吗?何况是大火!出民伕的汉子们看见寨子着火就会知道发生了变故。

日本鬼,你们就等着吧!奶奶其实早已经想好了,今晚所做的一切都在为着这一刻。

燃烧是从流淌着的酒液开始的,那蓝色的火苗以着火点为圆心向周围呼地蔓延开去,几乎一瞬间,火在屋里蓬地爆开,两个日本鬼立刻成为了两个乱滚乱叫的火团。茅草屋顶的浓烟代替了蒸腾的白汽,随后轰地燃成了明火,火头直刺夜空。一个遍地翻滚的日本鬼把即将烧透的板壁撞破了个洞窜了出去,火老鼠一般在当地滚了两滚,却一头钻进对面装满干草的马棚,马棚熊熊燃烧了起来,这时,他腰间自杀用的手榴弹爆炸了,将燃烧着的木块草捆掀向空中。堂屋的火光中,奶奶闭着眼睛,表情安详,嘴角露一丝隐约的笑纹……

翠儿一出院门,迎头遇上了那个拉稀的日本鬼,他大声地叫嚷着,横着的枪不断地把翠儿往院坝里推搡,翠儿急了,伸手在那日本鬼的脸上一阵抓挠,便抓到了眼镜,翠儿抓住对方慌忙护眼镜的短暂松懈狠命一撞,那日本鬼一仰向后倒去,拿着步枪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重重地墩在地上。“砰!”地一声枪响,夜就被震碎了。翠儿背着被惊哭了的狗儿拼了命跟斗扑爬的奔跑,没有逃离身后追踪而来的刺刀。近了,更近了,黑暗中的刺刀急速地一闪,翠儿被一股来自背后的力量撞倒,同时感到了一阵刺痛,狗儿啼哭的声音嘎然而止。随着啼哭声的终止,狂乱中的翠儿一下感到她的意识正在如同游丝般被抽走,剩下的只是一副躯壳了,连冲天而起的大火和那声震耳的爆炸也没能唤回她那走失了的魂魄。

呆滞的翠儿抱着血团似的狗儿重新站在被大火映照得通明的院坝的时候,那些日本鬼束手无策地望着熊熊大火,日本伍长发疯似地嚎叫着,翠儿充耳不闻。她在那舞动着的火叶子里看见了狗那阳光般灿烂的笑脸,那声“狗解手”在耳畔真切地响起……银发飘飞的奶奶出现了,她正把那玉镯头往狗的手上戴呢,“它们放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副,只有两个人戴上了以后,才叫一对”。慈爱的音容犹在……突然,翠儿听见咯咯的笑声,是狗儿,张着圆滚滚的满是肉涡的小手在朝她扑腾,那口齿不清奶声奶气的叫妈声不绝于耳,在脑际反射出无数个回响,越来越大……翠儿打一个寒战。恢复了意识后的翠儿已经决定不活了。面对上下两辈的亡灵,面对狗,如同行尸走肉般地苟且偷生一辈子,对翠儿来说,比死还残酷。她不能离开她的心肝她的狗儿,她要带着狗儿找奶奶去。这个刚烈的山里女人一头撞倒了逼近她的伍长,一转身扑进了大火。熊熊的火焰中传来她决绝的嘶喊:狗——!不要放过这些挨千刀的!

如果说孤零零的一两声枪响在茫茫山林中可能被淹没和忽略的话,那这场大火和爆炸恐怕是难以不让人发觉的了,天一亮,那冲天而起的浓烟就会把消息传遍方圆几十里。它打消了日本鬼想在这个偏僻的山寨休整的打算。凌晨时分,日本鬼们备好了鞍驮,把全村还活着的人都捆到了大核桃树下。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寨子,经过昨夜的杀戮,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捆在树上的婆娘娃娃和老人都被塞了嘴蒙了眼睛,这些无声的身躯在恐惧与绝望中瑟瑟发抖,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老寨主被从树上放了下来,他将作为向导而带领这些日本鬼走向孤城。伍长是以要杀光这小山寨的人相威胁,逼迫老寨主答应做向导的。吊在大核桃树上一夜的老寨主是看着那场大火烧起来的。开始他看着那茅草房顶蒸腾出白色的雾汽觉得很不解,直到浓烟代替了雾汽,火舌窜出了房顶的时候,老寨主明白了奶奶的用意,他老泪纵横。那时侯,他就打定了主意。

残暴的日本伍长知道,在这片愤怒的土地上,处处都是可以致他们于死地的陷阱,连山贼都把他们视为兽类,他们的行为甚至他们存在的本身就已令天怒人怨了,任何人都会成为他们致命的威胁,他不相信任何一个当地人。伍长暗自向充当后卫的士兵授意后,两把刺刀顶着老寨主的腰,驮队向寨子后山仓皇而去。

天没有下雨,依然阴霾,林子里十分寒冷,山路湿滑难行。爬上了寨子后山的山顶,老寨主驻足回头眺望,在天放亮前的黑暗中,那大火仍在熊熊燃烧,烟气袅袅,火光映红了半个天,位居山头的小寨轮廓在火光中时隐时现。往日这个时候正是鸡打鸣的时分,院门和挑水扁担的吱呀声引一片狗吠,寨子就醒了。随后,冲碓的咚咚声和哦哦的吆牛声就该响起来了……而今天,寨子一片死寂,没有一丝活气。老寨主额头青筋暴涨,怒目喷火,他咬着牙发狠地说了声:我给你们带路!扭头带着这伙日本鬼进入了原始森林。

心脏的那阵刺痛过后,一身冷汗的狗倍感寒冷。满眼金蝇子消散了,黑暗如磐,那夜幕中突然跳出的火光,指示着、召唤着狗,狗就是循着这团火光而来的。看到这团火光的时候,狗已经有了不祥之兆,他曾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但就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惨烈的景况。

灰烬中的两支步枪已经烧没了枪托,乌黑的枪管上的刺刀扭曲着翘了起来,狗能够认得出来,这是日式步枪。门口是一具抽搐成一团的男尸,嘴唇已经烧完了,裸露着两排厉厉白牙。火塘边那依然端坐着的黑糊糊的身躯,没有了眉目,但从那庄稳的姿态中,狗还是认出了奶奶。狗的目光在继续搜寻着,搜寻着他最想找而又最不愿意在这里找到的。直到这时,狗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他脑子里还固执地转着侥幸的念头,总不会都……总有人……总……狗的目光停止了移动,那是一堆已成为木炭的椽子板壁,火星子不断地从那覆盖了一层白灰的暗红中跳起。狗颤抖着拨开了那些余烬,下面是一具俯卧着的人体,焦黑的身体青烟缭缭。不象,不是她。流水潭边那秀美窈窕的腰身,那莲藕一般白玉一样的手臂……她不是这么短的,这象个孩子。不象她!不是她!翻过那碳一样的躯体,喀嚓一声响,那躯体往身下弯着的手臂木柴似地折断了。下面一具小小的身体腾起了白白的热汽,皮肉烧灼的气味冲进了狗的肺腑。那只折断了的、因搂着那小身体而没被烧着的手腕处,一只被人油浸泡得亮汪汪的碧绿的玉镯头显露出来。狗木然地从那条断臂上褪下了玉镯,刚一起身,一下就动不了了,他清楚地听见身体内发出的碎裂声,过往的人生体验所构筑的一切,在这时轰然坍塌。狗的嗓子里一阵灼热,甜腥味涌动着冲了上喉咙,血就顺着嘴角流淌了下来。眼一黑,浑身精气在一瞬散尽,狗一头栽倒在那片焦土上。

……

  
7、

日本鬼们上了老寨主的当,不敢再耽搁,掉头便向来路退去。眼看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机会,狗赶忙起身直奔滚石坡而去。

老寨主的出现,实在是出乎狗的意料之外。狗想起“抢婚”讨翠儿做媳妇的时候,老寨主那死头干僵的样子,他怎么会答应给日本鬼带路呢?可他不仅带了路,还把这些日本鬼带到了死路上。这不能不让狗重新看待老寨主,他不光是倔犟刚烈,也颇有韬略。日本鬼啊,前天是祖公我把你们带到了这里,今天老寨主又把你们到了这里,天意不可违,为了你们所作的孽,拿命抵吧,这里就是你们的坟场。

候在滚石坡顶的狗,一眼就看见了打头的白蹄子。马日的犟种,驮着两倍于其他牲口的重负还要充头马。在滚石坡下狭窄的路段,白蹄子停了下来,整个驮队便都停住了,它晓得这样的地方需得要一驮一马的过,这就是头马的素质。可日本鬼在赶马人脱逃后又把驮队全都用绳子连接了起来,它是等他们来解绳子的。日本鬼们来到了驮队前,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他们,保持着戒备,见了这险峻的地形,犹豫不决了。那个影子一样紧跟着他们的复仇者,说不定又在什么地方等待着,等待着把死亡送给他们。如果兵力和时间都还够,他们应该派出搜索绕道坡顶掩护驮队安全的,可这两个条件都被这些山民在巧妙或暴烈的周旋中消耗了,丧失了。日本鬼们估计得到,追兵将至。时间紧迫,他们解开了白蹄子,紧张地看着它走过这段险路。他们还是不放心,又接连放过了几匹驮马。已走到路那头的白蹄子象发现了什么,它想仰头嘶鸣,无奈嘴被套住了,它急噪地用蹄子刨着地,吹着鼻子。闻着我的味道了?马日的,日本鬼已经管不着你了,你自家回去吧。狗为白蹄子获得自由而欣慰。狗转回头,看这些日本鬼还玩什么名堂,他不着急,他就等着他们过呢。可日本鬼们并没有一起过,却让那个断了腿的伤兵趴在一匹骡子背上过来了。这个背时鬼已经没有了嚎叫的气力,他那被惊恐扭曲了的脸扬着,无助无望地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降临的厄运。狗忧郁了,他在滚石坡的一切准备,是为了集体收拾日本鬼,为一个伤兵就太不合算了。况且这样对付一个伤兵也不太够汉子。可没等狗多想,一块滚石的自然坠落,砸断了日本鬼紧绷的神经,机枪就不分点数地扫向坡壁,巨大的声浪在山沟里激荡,震耳欲聋,狗面前堆码的石头被枪弹撞击得火星子乱迸,狗下意识地一缩,滚到了坡后,他还没有稳住身子,贴在地上的耳朵就从山肚子里听到了低沉的咆哮,抬头一看,那堆码好的石头已经不见了……

山野里安静下来,狗小心地挨到坡壁边,他在一棵树后探出头去:眼下的路和路上的伤兵已经没有了,就是一面乱石狰狞的大斜坡。不要说驮队,就是兔子也不敢穿过这名符其实的滚石坡了。驮队已经掉头,向伐木场而去。路那头过去了的牲口都吓跑了,惟独白蹄子还在,它这时正在那里窜蹦跳跃扭腰颠屁股,硬是把那驮架上的炮弹箱给掀了。狗是看着它离开路钻了林子的。

在伐木场脱身后又在雨夜的森林中跑散了的七个赶马人,没有一个跑回李家堡,他们比狗还早一天,先后都赶到了指挥部报警。此时的指挥部已越过战线前移,原驻地成为了留守处,负责战场善后和物资伤员的中转,除了军火、马匹、粮食和几个火夫警卫以外,无兵可派,而清剿残敌打扫战场的部队都在前方的山上。接到赶马人报警的长官向正在驿路上急进的部队求援,但被告之,部队必须齐装满员地在规定时间集结于孤城,军令如山,爱莫能助。一场大战正在酝酿,站在路边的赶马人看着行色匆匆的军队和马帮走过,心急如焚。一天过去,黑夜降临了,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十几个伤好归队的预二师的兵,在一个少尉排长的带领下摸黑赶到了中转站。这些兵大多与赶马人们都认识,那个排长还是马帮送回来的呢。听留守处长官和赶马人一说情况,这些预二师的兵二话没有,当即决定明天出发。那长官让他们随便补充弹药,这让这些“花子军”的兵开了眼,在敌后,子弹袋从来就没有装满过的他们,何时开过这样的洋荤啊!

深夜,哨兵报告对面山上有火光和爆炸声,这让留守处长官很忧虑。大战刚过,日本鬼溃逃方向只会是孤城,而不应该出现在这远离战线的后方。可战时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万一是真是一支小部队呢?这对于没有武装的马帮、民伕、伤员甚至他这留守处来说,都是灾难。对面山头的火光看似很近,可“见面能说话,隔山跑死马”,爬坡下坎走起来要有大半天的工夫。在这种铜锅底一般黑的夜里没有火把是不好行动的,但无论哪一方使用火把,都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而给对方以可乘之机。那长官和排长商议后,命哨兵加强观察与警戒,排长天亮后带人改道向山寨进发,待弄清情况后再作截击日本驮队的行动。
天亮了,夜间着火的山头在白天一直冒着浓烟,赶马人带着预二师的兵在下午赶到山寨时,村里的惨状把他们都惊呆了。开肠破肚鲜血横流的尸体横陈在寨口大核桃树下、村路上和那些茅草房内外,其状惨不忍睹,血腥味和火烟味令人窒息。出民伕的汉子们已经回到了山寨,他们是送伤员返回时看见浓烟而急速赶回来的。他们各自守在自己的亲人的尸体边,有的痴呆呆地坐着,有的在声嘶力竭地试图唤醒死去的人,而那山里汉子嚎叫一般的悲声,让每个人的神经都震颤了起来,小寨阴风惨惨。见了预二师的兵,他们都围了过来,当得知就是要剿灭这帮遭天砍的日本鬼时,这些汉子们都各自找了家什要跟了去。排长极力解释着,只挑了八个人,他指着黑云翻滚的天空说,不能让惨遭不幸的乡邻再被雨淋,他要其他人在寨子里收敛尸体。几个赶马人忙跑去了狗的媳妇家,他们看见了仍在冒烟的废墟,焦糊的枪刺和尸体仿佛在诉说着昨天夜里那惨烈的一幕。用竹蔑遮盖好了的大小尸体归顺在空地上,赶马人们知道,他们的马锅头回来过!他已经追去了!
根据留下的痕迹,排长决定兵分两路寻踪追击。为保证兵力的集中使用,排长指定一个兵带寨子里的八个人为一路,如果发现日本鬼,不作正面攻击,只要跟住他们,袭扰他们,鸣枪示警,等两处合兵再行攻击。其余士兵由排长带领随赶马人走另一条路。两拨人各自匆匆追去,很快隐入了山林之中。

滚石坡的路被引发的泥石流截断了,驮队只能回到“U”型路的底部——伐木场,重走前天来的那另一条路。这次重返旧地,日本伍长看着伐木场遮天蔽地的森林和那血浆一样的江水,心情如同这云层密布的天空一样,阴沉沉的。这是个不吉利的地方。自从撤退以来,兵员损失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离开这里以后的三天中,一半的士兵殒命于这片大山之后,又回到了这里,这是不是宿命?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伍长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个鬼地方!他大声诅咒了一句。这个在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圣战中,从东南亚一路杀来的战胜者,军鞋踏过,对手无不望风披靡。那些黑瘦矮小的东南亚人,那些貌似强大的蠢笨的白人……除了支那军队给他们制造了不少麻烦以外(仅仅是麻烦而已)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对手。优等民族对于劣等民族的优越感,在他心中急剧膨胀,他鄙视他们的生命,蔑视他们的存在,他居高临下践踏虫蚁般地屠戮他们,凸显着大日本皇军的不可战胜。到了这时,不仅军官的说教,他自己也认为优等的大和民族偏于狭长海岛一隅,是耻辱,是不公平。杀戮对于他来说,是建立新秩序的需要,是帝国军人的荣耀。可踏上这片土地以来,这里的山民村夫老人妇孺甚至竹木山石泥土,都成了索命的复仇者。他们象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泥沼,一切徒劳的挣扎与疯狂除了加速灭顶之灾的降临之外,毫无其他效果。支那军队的反攻,如此坚韧,一改以往印象。任阵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那凄厉的军号和怒涛般的吼声却没有终止过,一直以杀戮为乐事的他也为之胆寒了。这是些什么样的军队,什么样的百姓啊!他不能理解这片土地对于他们的敌视、厌恶与拼死的抵抗。

伍长没有让人疲马乏的驮队停顿,直接穿过伐木场,走上了前天被赶马人带来的那条路。幽灵般飘荡在黑森森的山林里的复仇者,不会留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的,更何况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天色不早了,必须脱离这个令他恐惧的死地,否则只能返回伐木场。在狭窄的路上宿营,他们无疑都会成为活靶子。丢失了头马,打头的牲口就要人牵着走了。伍长没了办法,除加强戒备外,路遇林木茂盛情况复杂的路段,便狂抽打头的马屁股令其负痛前奔,以期触发那些暗藏的机关。他不能再损失兵员了,现在不连伤病员只有五个人,要照应这支驮队已是捉襟见肘,还要防备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遭到的袭击。他撤消了不许开枪的命令,他已经不在乎枪声暴露目标了,毕竟消除现实的危险更迫切更重要。伍长庆幸这个暗中追踪着他们的家伙没有远距离致命的武器,譬如毒弩,否则他们活不到现在。想起他不止一次地见过的被毒弩射中的士兵暴死的情形,心中一紧,便厉声催促着加快速度,这样的叫喊,仿佛可以减轻些许恐惧。

崎岖曲折的路上,驮队仓皇而去。


8、

滚石坡的路断了,日本鬼要逃出这里,必经三道拐。狗去三道拐走的是切线,可以节省很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狗足够设置好一切了。

三道拐象一个“3”字,每道拐都是一个很急的回头弯,两个凸出的急弯象待发的箭头似的,仿佛都已支出了悬崖的边沿,悬崖边的石缝中几棵剑麻稀稀拉拉的参差着。凹进山肚子的弯道上,路的一边是悬崖,内侧是难以攀登的峭壁,竹木繁密,地上藤葛交错,两头的藤蔓越过了深涧,绿荫把路遮成了一段一段的。狗就在这里候着日本鬼。他用石头把倒地的干龙竹砸开,破成竹片,以棕绳扎住一摞竹片的两头,用棍子从这摞竹片的中间朝两边狠命撑开,棍子两头的竹片就弯成了两张弓,一只夹子就做好了。放置在地上的夹子里用几根木棍搭在中间作为机关的棍子上,踩入大夹子的猎物就会被强力夹住,这一击足以伤及筋骨。而地上的腐叶,就是这些夹子最好的伪装。以同样的原理,狗用冲担上的皮条做弦,给自己准备了一支粗糙而强劲的大弩机。在凸出的弯道上,狗设了一些夹子。同时也象滚石坡前对付日本尖兵那样设置了扫杠,就手也结了几个套子。在凹进山肚子的弯道上,狗在悬崖边找到了一根酒杯粗的藤条,他把这藤条拼命向路的内侧拉过来固定住,用绳子连接了作为机关的木桩。这是一个大弹弓,就看谁将成为射向深涧的弹丸了。狗在这里施展着一个山里人全部的狩猎手段,他不让日本鬼走出这里。老寨主说的“一个都莫放脱!”狗要用他们作为牺牲,祭奠亲人和那许多狗认识或不认识的死者,他比任何一次狩猎都做得精心。做完了这一切,狗巡视了他的杰作,没有疏漏了,他满意地拍拍手,顺着紧挨路内侧峭壁生长的几棵笔直的大树回到了壁坡顶。

天近晚,起风了,树叶竹稍沙沙响。狗耸了耸鼻子,闻到一缕随风飘来的马汗气。来了。狗双脚蹬弓,拉开牛皮条弦,为弩机安上指头粗的竹条。他隐蔽好自己,眼睛盯住了第一道拐。驮队出现在了狗的视线里,那马突然不走了,任怎么抽打,只原地打转,恼怒的日本鬼扬起刺刀戳向马屁股,那马跳起来,竟回身向驮队撞去,狭窄的路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枪响了,那马被打倒推到了路边。一匹憨骡子被牵过来,那日本鬼走在路外侧,把身体藏在骡子侧后试探着走过来。狗冷笑了,从那两个尖兵被扫杠打翻以后,为躲避一侧的袭击,他们就一直这样,可狗为他们准备的夹子,这次就在外侧,只盯着繁密竹木的日本鬼在劫难逃。“啪”的一声,山谷中就响起了惊惊乍乍的嚎叫。夹子有一头是栓在地上那些盘根错节的藤葛或树根上的,疼痛惊恐的日本鬼顾不上观察这些,几次起身欲逃都被拽翻。那憨骡子被叫声吓了一头,却没感觉屁股上有催促的击打,便悠闲地低头踱步寻青草啃,骡子嘴拱发了吊索,大龙竹唰啦一声弹起,骡子脑袋被猛地向上吊起,身子就在路上挣扎。憨骡子堵了路,也遮住了狗的射界,狗几次调整弩机都没法瞄住在地上拼命叨脚的日本鬼。狗放下弩机,抬眼看去,只见日本鬼的机枪已经架在路边石头上,日本伍长叫喊着,一名日本鬼手持一根长竹竿赶了过来,竹竿一路拍打,便有夹子套子啪啪地被触发弹了起来。那日本鬼一直在变动位置,没有留下足够的瞄准击发的机会,待到了那憨骡子的身后,他起身挑断了吊索,那正往后挣的骡子屁股猛地朝后一坐,竟呼隆隆翻下了悬崖。那伍长见状赶着几匹牲口就跟了过来。那日本鬼转身跑去躲到前头的毛驴身后继续前来。进入了一段树荫。狗听见设置在那里的扫杆嘣地一声,就有木棒击打肉体的闷响传出。驮队在狗的下方走出树荫时,不见了毛驴。侥幸没被扫到的日本鬼胆战心惊地与第一匹马拉开了距离,竹竿捅着马屁股向前走,狗抓起绳子,那匹马一走出标记,狗用力一拉,急速弹出的藤条扫得掩蔽的腐枝败叶纷飞,将那日本鬼弹出路面,他在空中挥舞的手吊住了岩子外悬空的葛藤。狗不怠慢,一下站起来,举起弩机便射,那指头粗的竹条噗地扎进了在悬崖外打晃的身体,那日本鬼短促地叫了一声,扭了两下便坠落了。几乎同时,机枪子弹泼水般打来,狗感到肩膀一麻,被一股力量猛力推倒,他紧着爬了两下,藏身于大树后,没顾上袭来的疼痛,咬牙拉开弩机,接连射倒两匹牲口,阻塞了道路。然后接二连三地把竹条的“箭”频频往树荫下射去。活着的牲口和日本伍长掉头窜出树荫。在机枪掩护下,那倒地的日本鬼得救了,扑趴连天地退了回去。突然,狗的侧后传来惊慌的叫喊,逃出了弩机射程的伍长寻声奔去救援。狗知道,他设在身后的套子勒住了从后面袭来的日本鬼,他一寸寸地朝后挪出身子,等他提着弩机找去时,只见到了被截断了的绳头。

……

当日本伍长惊恐地发现,这个神秘的森林复仇者突然地拥有了远距离杀伤武器的时候,他意识到,他们与对手之间,只有胜者能够活着离开这片森林了。

天就要黑了,在这异国的山林里,黑夜不是入侵者的朋友,今天要闯过这一关卡的希望破灭了。驮队掉头向伐木场走去,只有在那块与森林保有足够距离的空地上,人数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优势。他明白地知道,就是把驮队全部丢弃也没有用,那影子般的人要的是他们的命。而与这个对手的较量,如果依仗人数比对手多而进入山林搜捕,只会象猎物一样被逐一捕杀。在森林里,他们不具备与敌手抗衡的能力。伍长在心里暗自琢磨着。

那个脸上被中国兵咬掉了一块肉的日本鬼被丢弃了,潮湿、阴冷、饥饿、连日的奔波和疟疾令他的伤势迅速恶化,肿胀的头已经发黑,烂得不成样子,散发着恶臭。他奄奄一息,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象只没有生命的麻袋被扔在了路当中。

山林一片寂静,那远去的驮队马蹄声若隐若现,成为了森林中唯一可辨的声响。躺在地上的伤兵不舍地追寻着这蛮荒的森林中这点唯一与人的活动有关的声响,被抛弃的悲凉感笼罩了他。他是作为“没有丧失作战能力”的轻伤者编入这个押运分队的,他没资格也不想留在阵地上做最后的抵抗后拉响身上的自杀弹。他觉得他能够活下去,但他期望的是随战斗部队撤往孤城,而不是留在这支行动迟缓、为躲避追击而不得不在阴寒潮湿,环境恶劣的森林里撤退的驮队。老实说,手持武器的他,脸上被徒手的中国兵用牙齿咬去一块肉,这本身就够耻辱的,为此他遭受了严厉而轻蔑的责骂。可他没法开口解释的是,那个中国士兵是迎着他射出的子弹和捅出的刺刀扑上来的,他甚至来不及抽回刺刀就被勒倒了,那具涌流着鲜血濒死躯体内的仇恨和着最后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了牙齿上。他没有选择,只有服从。来到这片土地的两年中,他已略知这亘古蛮荒瘴疠横行的大森林的厉害,许多强壮的生命都消逝在了那里面,何况他一个因饥寒和伤病而极度虚弱的人呢?恶化了的伤势以及由此引发的高热和摆子彻底击垮了他,他不甘地沦为了不断遭受袭击的驮队的累赘。

伍长把他扶下牲口放倒在地的时候说,他们要去捕杀那个可怖的袭击者。这里是唯一出口,明天驮队再来的时候会带上他的。在求生的欲望下,尽管伍长话语中的漏洞明显,但他还是情愿相信。而现在,他浑身已经被地上的泥水浸透了,体温在慢慢消散。夜幕刚刚降临,寒冷黑暗还很漫长,还能熬到明天吗?他没有信心。想到这里,他伸手摸了摸伍长别在他腰间的自杀手榴弹,心中竟然还涌起了一阵感激,当那个袭击者出现时,或者当生命处于最后的时刻,他情愿选择帝国军人的死法。无法抑制的战抖又来了,越来越剧烈,浑身的肌肉在跳动,牙齿敲出哒哒的声响,他的意识在慢慢模糊。

不远处,一支黑洞洞的枪管伸出了路边的草丛,两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了路上依稀可辨的人体。伍长伏在机枪手旁,听着驮队杂乱的蹄声逐渐远去,心里估算着那个神秘的袭击者出现的时机。按正常情况,阻击者在目的达成后,一定会观察驮队是否真的离开,以决定阻击阵地的取舍的,那么他就不会忽略路口当中的那个伤兵,他必须判断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是否真的失去了反抗能力。伍长等待着的就是这个时候。暮色加重了,树叶间隙中透进的天光虽然还亮,林中的光线却在迅速暗下去,视线越来越模糊。机枪手揉了揉眼睛,尽力分辨着目标周围的动静。

暮色苍茫中,一个黑影在路旁的山坡上出现了,他果然发现了横陈在路当中一动不动的人体,他警觉地停住,蹲下了身子。片刻后,他顺着一条岩石缝轻轻摸了下了路边,几块小石块向那躯体飞去,并没有激起任何反应。他小心地凑近了去,想看得清楚一些。突然,他不动了:那里有一双眼睛,一双倒映着残余天光的眼睛在瞪着他,那里面有恐惧、有疯狂。四目相对,都象在考量对方的神经坚强的程度。那黑影看见那只一直压在腰腹上的手在手榴弹把那里拧动着。终于到了极限了,倒卧地上的人发一声喊,手一拉,就有火星喷射了出来。那黑影见状情知不妙,向后一倒,人就摔进了石缝当中。随着那声叫喊,爆炸与枪声几乎同时响起,森林的寂静被击碎了。

待一切都静了下来,山林的夜降临了。伍长在爆炸和枪口发出的闪光留在视网膜上的影象消失后,离开了埋伏地向目标跳跃着、躲闪着摸过去。那里一片死寂,没有了袭击者的踪影,留下的只有胸腹被炸成空洞,脑袋被机枪子弹打去一半的尸体……

伐木场。伍长支使着日本鬼把炮弹全部卸下堆码了起来,从狗他们马帮掠得的手榴弹,除了安置在了炮弹箱中间的以外,其余的都分发了。他们专门挑出八匹相对壮实的马单独栓在一处,其他牲口身上都挂了手榴弹集中到另一侧。接着,他们用上次没有烧完的那些柴火在空地上燃起了一堆火,所有干柴全部搬来了,看来,他们打算让这火一夜不灭的了。又一只毛驴遭难,那些割成块的肉堆在一件蓑衣上,他们几个今天明显是吃不了的。一阵忙乱后,除了在火边煮肉烤肉的一个人外,日本鬼们都隐没到了黑暗中。

篝火呼呼燃烧着,不时发出劈劈啪啪的细碎而清脆的响声,火光照亮的范围,占了空地的一大半。如果没有火光,眼睛在暗夜里尚能辨认个大概,因为有了火,视觉反差大了,火光照射的范围以外,更显得黑。伍长抱着机枪依着一根原木隐身于窝棚旁的黑影里,他注视着火光映照的范围,心里对他的这个部署很满意。窝棚离火堆不远,几乎处于这个空地的中央,除了在火堆边准备吃食的人以外,其他两人都隐伏在火光映照范围之外的黑暗里,在这个视界、射界都很好的范围内,弓弩的射程是够不着火堆边的人的,若想要射杀火堆边的目标,人就得靠近,而任何闯入者在这个一览无余的空地上,都将被交叉的火力打成筛子。

又回到这里了。伍长环视着伐木场已经熟悉了的景物。从撤退以来,他已经四次光顾这里。第一次在这里他损失了两名士兵,今天一天之中三次踏入这里,每次都被阴郁不安的情绪困扰着,那种黑色的感觉一次比一次浓厚。他一直在琢磨冥冥之中的这个安排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他已经明白地闻到了死神的味道。这个该死的不祥之地!这时的伍长已经没有了任务的概念,运送炮弹的任务已经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他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他就要把被丢弃的炮弹箱中间的和那些牲口身上的手榴弹弦拉出来做好绊,他要让尾随而来的他憎恶的劣等支那人付出代价。如果今晚能够安然度过,明天他们就将骑上快马以速度的优势摆脱这个该死的袭击者,那些烤肉足以支撑他们逃离这个令他恐惧的大森林。

一切都在今晚了,伍长知道那个人不会无所作为的,他一直在凭借山林中可资利用的一切,扮演着猎手的角色。可从刚才天擦黑的伏击开始,双方已经从猎手与猎物之间的关系,更改为互为猎手与猎物了。蹲踞在窝棚阴影里的伍长,犹如一只身处绝地而又迫切地渴望噬血的狼,盼望着能给对手致命一击的机会出现。

来吧来吧,让该来的尽快来,该结束的尽快结束,决一生死的欲望刺激着他。他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暗夜中,两支队伍正穿越山林向这里赶来……


9、

当狗从树干和灌木的缝隙中看到那堆橘红的火光时,已经后半夜了。

黄昏时分的一阵机枪子弹,一直当猎人的狗差点成了别人的猎物。拿伤兵当诱饵,这帮杂种就不是人!日本鬼的伏击虽未得逞,却令狗一时难以判断他们是否会借势返回三道拐。狗的伤口很疼,他需要歇歇了。起风了,天会晴了吧,这天也该晴晴了。狗就那样坐在路口旁的山包上边想边吞咽挖到的葛根,没嚼几口,失血和疲劳使狗迷糊了过去,直到一阵山风摇落树叶上的水滴把他给激醒。

篝火将林中的一切都变成了剪影,火光中晃动着的人就是个黑色轮廓。其他日本鬼呢?狗有些可惜被白白耗费了的时间,如果紧跟驮队,日本鬼的动向就清清楚楚,那样,他就还是猎手。烤肉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狗的肠胃痉挛起来,几天来就没装过正经吃食的肚子里尽是些根根草草。这些在县城里当山珍卖的东西一旦成为主食,还真抵不得包谷粑粑洋芋坨坨。狗咽了口水,掏出葛根接着嚼起来,他得积蓄能量。隐伏在树后的狗仔细地观察着,那未遂的伏击告诉他,不想成为猎物就必须十分在意。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想在黎明前最黑暗、人最疲乏的时候动手。狗翻转身子仰面朝天躺着,竟在树缝里看见一丝星光。天晴了。狗想象着明天那日头的炽热。有了日头,炮火也消停了,那些生灵们该回来了吧?山林又会变得喧闹了。……阳光下舒展着叶片的花草竹木,或笨拙、或乖巧、或调皮的野物在林间窜蹦腾挪,还有山鸡、老阳雀和那无数歌唱吵闹的雀鸟……阳光下,奶奶在搓棕绳,翠儿给狗儿把尿,红扑扑的脸上纤细的绒毛被阳光照得透明发亮,狗儿圆滚滚的腿间小肉虫虫反射着日头的颜色,嘎嘎的笑声空谷回声般地荡漾在山寨上方湛蓝的天际……锥心的刺痛撕肝裂肺般地又一次地穿透了狗的胸腔,狗醒过来,他攥起拳头,圆睁双目,牙关咬紧地说:还债吧,日本鬼!

狗朝那堆码在半坡上的原木摸去。后背上那又大又笨的弩象翅膀一样张着,要保证行动不发出一点声响,在灌木丛生的林中实在不容易,狗的行走很吃力。原木堆在火光照射的边缘,随篝火的跳跃时隐时现。那里有没有藏匿有日本鬼,狗不知道,但能够看到的目标就是那火堆旁的人影,他不想放过。狗的每一步都轻如山猫,无声无息地潜行着。每一丛灌木山草后,他都停下来仔细观察,选择好下一个藏身之地再往前行。到了,背光的原木堆后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以听觉判断四周的动静,可激烈的心跳和包扎着的左耳影响了狗的听力。狗靠着原木堆,尽力地平缓呼吸。待心跳平复,狗解开了包扎在左耳部的布条,血把伤口和布粘住了,他轻轻揭着,可最后那一点粘死了。狗把土布褂子下摆撩起来塞进嘴里紧紧咬住,猛地一拽……疼痛过后,有热流顺着脖子往下流。森林中的寂静真切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甚至能隐隐分辨出空地那边篝火燃烧发出的劈啪声。狗悄无声息地爬到原木堆顶,抬头一看,他停住了取弩机的手。距离太远了!即使射去,到了那里也没劲道了,怕连布都射不穿。还得靠近!狗下了原木堆伏下身子向前爬去。在那明与暗的交界处,狗停下了。原木堆前的空地中央是码好的炮弹箱,侧边是窝棚,再往前是火堆,火堆的那头就是老岩子下的滔滔大江。伐木人老财迷聪明,他把伐好的原木拦在这陡坡上堆码起来,原木堆前下部以下细上粗的长楔子塞了,一矣买卖成交,只要一人一边把套了绳子的楔子一拉,原木堆就会崩塌,在窝棚前滚过空地掉入江中。那被反复碾压的空地上平平整整寸草不生,在火光照射下,任何活物出现在那里都无从藏身而变成狩猎对象。狗把头埋到地上,他得仔细想想。狗是见过老财迷放滚木的,父子两人吆喝着号子,保持相同的力量,使楔子同时向两边歪倒,这样才能使原木挤挨着顺序滚去,否则就会横七竖八地滚满空地,连自己的窝棚都毁了。可狗要的却正是让原木乱滚到空地上,不仅想把火堆边的日本鬼撞下江,还要把他认为住有日本鬼的窝棚也平了。要是把杂种们的炮弹也碰炸了才过瘾,那他们都莫想有全尸!狗不知道,炮弹是要引信才能爆炸的。狗把已经派不上用场而又影响行动的弩从背上取下,悄悄朝原木堆前爬去。狗选的是原木堆靠窝棚一侧的楔子,他在楔子上套上棕索后,就向原木堆侧后那棵斜卧在地的原木爬去。狗想得周到,拉动楔子避免不了声响,一旦被发现,那棵大原木便可以抵挡射来的子弹,可那时对于日本鬼来说,一切都晚了。

起身刚要爬过大原木的狗突然停住,浑身上下象弩机上的弦一下绷紧了。他听见,就在这大原木的那边,有因紧张而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传来。日本杂种,藏在这里呀。狗后怕起来,那日本鬼要是早一些发现他,他就成猎物了。双方就隔着这大原木等待着,他们心存侥幸,都希望对方没有发觉自己,都等着后发制人。日本鬼没喊叫,这一路他领教了这个森林复仇者一招致命的厉害,喊叫只会暴露自己的具体位置而招致杀身之祸。僵持。时间在流逝,狗侧头看了看老岩子方向,透过黑暗,已经能隐约看到前方流淌过来的大江的轮廓,江水反射着暗淡的天光。天就要亮了。天一亮,在这开阔地边沿的狗,就真的会象条狗一样被猎杀了。没了退路,只能拼死一博。决心一下,狗用冲担向原木猛地一击,这响声在安静而又充满紧张气氛的黑暗里,足以令人的神经失控。原木那边呼地站起个人来,狗双腿一用劲,纵上了原木,挥起了手中的冲担。啪!枪响了,子弹擦身而过。狗心里刚闪过“臭枪法”的同时,斧子劈开木头的感觉就顺着冲担传来,惯性令他向前一扑,对方的刺刀噗地戳进了狗的肚子……。倒在原木后的狗,听到几声喊,枪声就响起了,子弹击打在原木上,咚咚的钝响。狗一阵眩晕,腹部疼痛难忍。这不同于臂膀和耳朵的伤口火辣辣的锐痛,而是搅动着五脏六腑的钝痛。他拼命挣扎着靠坐起来,双手握住刀把,慢慢将刺刀拔了出来,血水紧接着喷涌而出。他赶忙解了包头布使劲捆扎住肚子。做完这一切,浑身冷汗的狗,已近虚脱,他喃喃地说:狗儿,爹替你做掉了一个,是爹亲手做掉的。狗的意识慢慢模糊了……

枪声一响,伍长便知道,开始了。他终于来了。他喊叫埋伏在原木堆旁的那日本鬼的名字,没有回答,他知道,他又少了一个人。目标既已明确,他赶忙呼叫另一个潜伏在路口的日本鬼向他靠拢,他不想再被那神秘的杀手零敲碎打地把本钱折光。篝火旁瘸了脚的日本鬼和伍长开了枪,掩护路口那戴眼镜的日本鬼跑了回来后,停止了射击。伍长不知道,如果他现在过去,那一直让他又恨又怕的人就被生擒了。伍长不敢,那人给他的教训实在太惨痛,他现在只要监视住那里,天一亮就不怕了。

毕竟是这片山里的人。小山寨的八条汉子和那个预二师的兵几乎就没有被日本鬼的伪装所迷惑,他们紧随着日本驮队留下的痕迹快速地追踪而来。天快亮时,在滚石头坡前的山弯里,他们见到了那两个被倒吊在路中央的日本鬼,两人浑身的骨节都错位脱臼,软稀稀的,呕吐物从鼻子眼睛到头发流淌到地上,他们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山寨里的人就知道,有人跟住了日本鬼。他们正要把这两个日本鬼解下,宁静的夜里突然爆起了枪声,他们为一震,随即扔下了那两个日本鬼,朝伐木场那边匆匆奔去。他们以为排长率领的兵已经和日本鬼干上了,他们得赶快赶去,不亲手宰几个日本鬼他们无法向全寨子的冤魂交代啊!

他们抵达滚石坡时,路断了。心急如焚的人们没有片刻犹豫,返身回到滚石坡头,离开道路,翻山穿林越过了滚石坡。天亮时分,他们赶到了伐木场。

幸亏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暴起的枪声,赶马人带领的预二师的兵没有过三道拐,否则狗在那里设下的那些机关就整了自己人。听到枪声,排长的第一个反应是:糟了。他分辨出这是机枪和日本步枪的声音,在敌后这么长时间,随时和日本鬼交火,这步枪的声音他太熟悉了。山寨里的人都是没有作战经验的老百姓,仅凭一支步枪和那些柴刀,交火的结局只能是悲剧。他赶快询问赶马人,要求以最短的时间走最近的路赶到那里。赶马人熟悉这片山林,他们甩开了弯弯绕绕的驿道,寻了毛路,顺枪声暴起的方向走切线径直奔去……

晨曦中,伐木场里景物已清晰可辨,那堆篝火还在燃烧,四处静悄悄的,淡淡的雾气在林中飘荡,没有战斗过的痕迹。小山寨的汉子们和那个预二师的兵犹豫着走进了伐木场。预二师的那个兵隐隐觉出了些许不对,他正要招呼大家,机枪就响了,随子弹射入人体的噗噗声,有人倒下。这些只有寨子之间开仗火打冤家经验的山里汉子,发一声喊,挥舞着手中的柴刀竟迎着子弹扑了过去。趴下!快趴下!预二师的兵声嘶力竭地喊,见没人听他的叫喊,他赶忙端枪射击,篝火旁射来的一粒灼热的弹头,高速旋转着钻进了他的脑袋……


10、

枪声与呐喊震醒了狗,他探出头去,正看见晨曦中那些挥舞柴刀扑过来的汉子,他们中不断有人被打倒。狗急了,他死命拉动棕索,可受伤的腹部使不上力,原木堆下的楔子纹丝不动。狗低头抓住冲担时,目光扫过那被劈碎了头颅的日本鬼腰部。手榴弹!他从那做诱饵伏击他的伤兵那里知道怎么用了。他把那两颗手榴弹抽出来往后腰一别,直奔那楔子而去。放置在楔子根部的手榴弹盖拧开了,狗一拉弦,身子同时向后滚去。轰——爆炸激起的巨大声浪在林中回响,原木堆雪崩似地坍塌了,呼隆隆翻滚着冲向那片空地。枪声停了,窝棚垮了,炮弹箱倒了,篝火旁的日本鬼被撞得飞了起来,坠落到了老岩下。就是一瞬间,空地里一片狼籍,遍地横七竖八的原木别着翘着支棱着。狗摇摇晃晃爬起来朝空地走去,他在想,那炮弹怎么就没被撞响呢?看着满地的原木,狗觉得也不会有人逃出这个灾难的。狗有些遗憾,他是闭了眼捂了耳朵等着那地动山摇的爆炸发生的。

三个没被打倒的汉子被滚滚而来的原木挡住了脚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们惊呆了。血人一样的狗趔趄着走下坡来时,他们都认出了对方。汉子们想过来帮他,刚一举步,机枪又剧烈地响起,三人被悉数打倒在地。狗看见了,就在那翘起的原木后,一支枪管喷吐着红色的光焰,狗顺坡滚了下去,贴在了那原木的侧下方。那日本伍长已经疯了,机枪不住地响,弹雨泼去,那些已经没有了动静的身体被打得血肉横飞。狗不知道自己的人来了多少,可只要这挺机枪叫嚣着,就散布着死亡。狗拼尽全力爬上了那翘起的原木,居高临下的他看清了,日本伍长跪着,扭曲的脸在抽搐,狠命扣响支在原木上的机枪。令狗感到耻辱的是,机枪一侧翻倒着的子弹箱,正是狗的马帮要送去前线的,就是这些子弹击倒了小山寨的那些汉子。怒火中烧的狗双眼血红纵身而下,冲担同时刺去,运动中,身体一歪,冲担只浅浅扎入了日本伍长的左胸,狗一点不敢松劲,脚才站稳,他就抓紧冲担用尽全力顶去,将日本伍长顶得靠住了身后的原木。日本伍长在狭窄的原木缝隙里被挤住了双腿无法站立,只得丢了机枪,双手抓住冲担死命抵抗着。力量在这一刻平衡了。突然回复宁静的山野里,只有双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冲担在扭动,在颤抖……没有人再向这边冲过来,狗明白了,这些汉子都死了。狗在心里对他们说,这些都是发了疯的野兽,不是山里打冤家的对手啊。狗悲愤交加。受伤的左臂使不上劲了,腹部的伤口热呼呼的液体一股股地涌出,冲担在逐渐向狗的这边移动。那日本伍长竟腾出一只手伸向了机枪。狗拼力一顶,冲担在满是血与汗的手中滑动了,狗一咬牙,以右胸顶住了冲担,那尖锐的铁尖刺入了皮肉,冲担的移动停止了。重获平衡的狗飞起一脚踢开了机枪,脚下一晃,身体一下滑坐到原木上,身体的重量猛地由高向低压去,将日本伍长重新抵了回去,冲担也更深地进入了双方的身体。狗前倾着身体坐在原木上,圆瞪着的眼睛红得就象马上就要爆裂的血球,那里面熊熊燃烧着的怒火任何人看了都会胆寒。日本伍长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看到他在心中猜想过许多次的敌手了,他认出来了,马锅头!竟然是他撵着人数十几倍于自己的日本押运分队追打几十里,并把他们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是这样一个山野村夫在大日本皇军的脸面上一再地甩着耳光。狗感到后腰被硌得很疼,他突然想起,后腰还别着一颗手榴弹。这一发现令他振奋。他以右手和胸暗自加力,左手飞快地抽出手榴弹啃酒瓶盖似的揭了弹盖,这动作一气呵成,当手榴弹弦在弹把上晃悠的时候,日本伍长才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这时,哗啦啦一阵响动,旁边的原木后站起一个人,他眼镜斜挎着,满脸污血和泥巴。一眼看见举着手榴弹的浑身是血的狗,极度恐惧的他呆了片刻,竟号啕了。一点不汉子!狗在心里骂,竟没有鄙夷他的感觉,反而心生怜悯。狗回过头,对那日本伍长努努嘴,日本伍长低头按他的示意看去,大惊失色:他身下是几颗撞碎的木箱中滚落的炮弹,其中一颗竟然还在他的胯下。重新抬起头来的伍长面如土色,汗珠滚滚,便松了劲,冲担噗嗤地桶进了他胸膛。狗伸出舌头把手榴弹弦慢慢舔入口中,低沉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奶奶,这个日本官算我孝敬你的!一拉弦,狗顺势翻下了大原木……

湛蓝得没有一点杂质的天空下,群山怒涛一样汹涌着铺排到天的尽头,山浪排空处,太阳升起来了。这是一轮高原的太阳,炽烈而直白,一露头便将她那灿烂的笑容袒露无余。连绵多日的雨水把她的面容浣洗的白亮清爽,明媚的阳光在通透的空气中一无遮拦地泼洒在这片大山上。

一柱柱光束穿过林荫的缝隙落到了林中空地上,光柱中有白色的雾气在袅袅上升,那些飘动着的细密的晶体反射着太阳的颜色,流光异彩。一条光柱落在狗的脸上,他紧闭着的眼睛感受到了阳光,他看见了小山寨流水潭瀑布上空的彩虹,那莲藕般白嫩的手臂窈窕的身影和那好看的眉眼呢?狗仿佛置身于那温润的流水中了,浑身的毛孔尽数张开,真舒坦。那温润跑到了脸上,一下又一下地蹭着,哦,那是流水潭边的大竹林里那张汗湿的脸?抑或是那泚到脸上的尿……一声嘶鸣传来,把狗从昏迷的幻觉中唤醒,他极力睁开眼睛,就见白蹄子粉红的舌头又向他脸上舔来。马日的,还记得找我?狗伸手拍了拍马脸,白蹄子一曲腿,在他身边卧下了,扭头咬住狗那破破烂烂的褂子往起扯。狗艰难地翻动身子,几经周折才趴上了马背。白蹄子驮着狗走出伐木场,阳光一下撒遍全身。白蹄子停了脚步昂头嘶鸣起来,狗勉力抬起头,前面有雾气在山间飘过,隐隐约约,亦真亦幻,赶马人和许多的兵正朝他跑过来,象踩着云似的,飘飘忽忽……狗四处环顾着,红土、绿树、白雾、蓝天,还有那条环绕着大山反射着阳光的白练似的大江。这片大山里再也没有丑陋的日本鬼了!想到这里,狗激动了,他要告慰他的亲人、他的乡亲,他大声地喊着他们。他喊奶奶,喊翠儿,喊狗儿,喊老财迷,喊老寨主……

狗并没有听见自己所发出的一丝声音。可这时,山林中一声清脆的鸟叫声却清晰地传入了狗的耳朵里,在寂静的山林里是那么响亮,那么真切。狗的眼泪在这一刹那如破堤之水,汹涌而出。

 

                                                                          2005-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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