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才往事”：

  嘎拉哈

    上学伊始，妈开始给些散碎银两作零花。六七月期末考试前多些，聊作物质刺激一下。

下午放学铃声一响，校门口已聚集若干小贩。俨然一小型马路集市，小人儿人来人往，生意蛮兴隆。直到我小学二年级后，大概因自然灾害缘故，方冷清下来。

商品大概分三类，一是好贺，即嚼头。随时令不同，有樱桃桑椹菇茑灯笼果山里红黑枣红枣花生爆米花烤地瓜等等，我喜欢灯笼果。三、五分一盏，捏一粒在手，细细看来：绿中泛黄，晶莹剔透，一道道纹络罗织有緻，恰似纤纤竹骨，清晰可见，宛如岫玉雕成的小小灯笼，煞是好看。

二是好玩意儿。有橡皮泥麻毽鸡毛毽印人儿啪唧跳绳玻璃球炮卵子小猴爬杆拳击小人儿橡皮筋嘎拉哈等等。

三是小文具及生活用品，有石板、滑石笔、小算盘、尺、铅笔和皮筋、发卡、护腕、护膝等。

不管有钱没钱，必须的，放学后全部摊位瞜一遍，方心满意足收队回家。但这里有些东西是有其游戏规则的，公母有别，不能擅越。否则后果严重。

一次，毽子踢得出神入化的建华脑袋长包好奇，不知从那儿踅摸个菇茑，学女生模样将籽儿挖掏挤空，皮儿放嘴里啯响儿。让曙光、忆宽、丰收等撞上群起而攻之，好顿奚落。损得建华好似病了一场，堆萎了好几天。
记得刚上小学不久，正学“大小多少、上下来去”时，一次放学在校门口看到卖嘎拉哈的。一张破牛皮纸铺在地上，上面摆放着七、八副嘎拉哈，有猪嘎拉哈、羊嘎拉哈，均被染成红蓝黄绿四色。还有一副不知什么嘎拉哈，小巧玲珑，仅蚕豆大小，天然本色，铅华未染，白中沁黄，透着豆绿，骨质细腻温润。我不知何物，只是感到可爱，忍不住蹲下看得入神。这时有人在背后踢我一脚，回头一看是丰收，他拉我便走，悄声说，那是老母翘子玩的！一句话，害得我好几天见了丰收就低头耷拉角，像个失足少年。直到现在，一进商场我就远离女装柜台，生怕又撞上劳什子好玩意儿失态露怯。

直到多年后到兴安岭伐木，见一猎户，说起儿时的那副嘎拉哈，他告诉我应是半岁之内的雌麂前拐骨。算个稀罕物件儿。乃满清富家女娃儿的玩意儿。

    大学时基础英语上大课。两个系四个专业近一百四十人，年龄参差不齐，从十八九到三十岁。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英语教员姓柯，乃哈军工高材生，浙江桐乡人氏。毕业后先到总参情报部供职，又派驻外使馆工作六年。回国后给党和国家领导人做军事外交翻译。因工作紧张压力大，害鬼剃头，脑袋花葫芦一般。形象受损严重，不宜抛头露面，转而做教书匠。

第一次上课他站在讲台上一脱帽，未等自我介绍，大家望着他黒白相间的花脑壳轰堂大笑。柯教不动声色，足足有半分钟大家静下来，他仍一言不发注视着大家。那凛冽的目光，连我这在军营男人堆儿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的人看了都感到一丝寒意。一接触便知是个利害角色。孤傲冷峻，面无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绝非等闲之辈。同学皆惧之。背后都叫他克格勃。

我当时年龄偏大，又貌似厚道。柯教员课间常与我吸烟聊天。柯教也属龙，大我一旬。我当时正迷军史，每天晚上都不务正业，钻到图书馆翻军史资料，直到0点清馆。白天现学现卖，课间得空就和柯教闲侃。聊富田事件的惨烈，西路军的悲壮，金门之战全军覆没，韩战180师被歼数千人被俘等等。聊的最多的是红军早期将领，如傅柏翠李文林陈光何畏关天云黄超李特等等。这些曾叱咤风云的红军战将大部死得不明不白，没有公开说法。有时一高兴纵横四海，伍子胥项羽李商隐辛弃疾陆游谭嗣同张国焘鲁迅林彪巴顿三岛由纪夫切.格瓦拉波尔布特等等海阔天空不吝荤素一锅乱炖。过瘾，长见识，快活。比基础英语课好玩多去了。我常想，如果有军史专业，我一定读他个博士后爹。让俺家祖坟也冒点烟儿。可惜当时没有。

柯教比较偏爱辛弃疾鲁迅项英陈昌浩切.格瓦拉，还有他的老乡张琴秋。我亦然。

提到张琴秋，我一直认为她是中共女中第一豪杰。这位中共早期党员，红军唯一的方面军女政治部主任、女师长，浴血人生，悲壮凄怆，颇具传奇色彩。解放后未能授予将星实为憾事。看看今天那些靠能歌善舞加上那啥混上将军的娘们儿，真是黑马白鼻梁子，神马玩艺儿！

真是，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徒唤奈何。

另外，我还喜欢林彪的孤傲冷峻沉默灵异；谭嗣同的舍生取义壮怀激烈。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壮哉，浏阳才子！伟丈夫也！

柯知识面极广且精，看问题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且语言精辟，表达能力炉火纯青，是我平生所见最博学有识、乐观坚强、机敏思辨睿智的人。虽不英俊伟岸，又鬼剃头，但极富智慧男人魅力。和他聊天绝对是精神享受，真知灼见，轻灵飘逸，举重若轻，灵犀一点，受益无穷。很繁杂的事件他往往几句话即参透，如同鲁迅用“吃人”点破历史一般。

记得一次我说喜欢陆游。

他问，你喜欢他什么？

我说，喜欢他的咏梅。

他面无表情，还喜欢他的钗头凤吧？

我窘。

他不动声色，把烟蒂一掐，走人。

真是克格勃，一语中的。我喜欢咏梅，也喜欢陆唐凄美哀惋的爱情故事。

    可叹好景不长。无端却被秋风误。

我知柯教经历不凡，猎奇心切，一时糊涂，破忌套他克格勃轶事。柯何等人物？一有察觉，态度逆转。下课不理我不说，上课屡屡发难提问我，让我丢人现眼。他一上课我就紧张。眼儿风一扫我心里便咯噔一声，自萎了三分。同学亦同情我，但又爱莫能助。我追悔莫及。

久而久之，我怀恨在心。

英语考试完毕，上总结课。柯教一高兴，让大家任意曰国语，他同声作汉译英。大家争先恐后，搜罗各地土语闲嗑，柯泰然自若，口吐莲花，一一侃侃道来，尽显大家风范。令人五体投地。

我见机会来了，道：柯教员，歘嘎拉哈英语怎么讲？

在场的小南蛮全都面面相觑，仅有一二关东人窃笑。柯亦瞠目。

见状我心中有底，窃喜。蹬鼻子上脸，公然登台在黑板上大书“歘嘎拉哈”四字，读了一遍。柯教面无表情从容淡定，瞥我一眼，想问什么，又没问。

柯教沉默良久摇摇头道，下课。看都没看我一眼，拂袖而去。连收课的礼节都未履行。

教室里一片寂静。须臾，一片欢呼。

克格勃生气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嘎拉哈，真乃好玩意儿也！

    毕业离校前，我送柯教员一本书。诌几句话，写在扉页上。他一如既往面无表情，但看得仔细。道，有点意思。言罢，非常难得地冲我笑笑。

我请他在毕业纪念册上留言。他沉思片刻写道：恬澹于志，禅悟以心。

当时我忽然一阵儿冲动，特想摸摸他的花葫芦，但没敢。

如今，柯教员教我的英语，都让我弄丢了；但他的恬澹、禅悟我铭记于心，伴我走向人生的尽头……

微斯人，吾谁与归？

我想克格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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