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歌 作者:呼伦河


 

 

  我们的歌

有人说音乐起源于恐惧,有人说音乐起源于思念,还有人说音乐起源于欢乐,总之一句话:“语言终止的地方,音乐就开始了”。不过,“音乐”这个词用在这里太宏大、也太严肃了,其实我只想说说唱歌。

 还记得在中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吴伯箫的《歌声》:在一个暖风荡漾的夏夜,广场上雪亮的煤气灯下聚集着一群生气勃勃的青年,身着整洁朴素的灰军装,一齐高唱着“二月里来,好风光”,周围的山山水水也跟着一起唱,处处青春飞扬。

 这篇文章,关于延安,关于革命,关于那个时代,肯定还说了许多,但是我都记不清了,只有这群在煤气灯下高歌的青年一直留在我的心中,至今,只要一提起这篇文章,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就是这个景象。我想,也正是这一场景,带着青春的激情刻骨铭心地留在了作者的记忆之中,才有了这篇文章。 只要有青春,就有歌声。时代的背景,周围的环境,具体的因素,这些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青春永远与歌声连在一起,不管是怎样的青春,也不管是什么样的歌声。

 回想到农村插队,第一次开始唱歌,唱的是电影《怒潮》中的《送别》。

 那天,外面下雨,不能出工,大家都无所事事地靠着自己的被垛坐在炕上,东边屋是男生,西边屋是女生。忽然就听男生那边有人唱:

 “送君~~~~送~~~~到,

 大~~~路~~~旁,

 君的~~~~~恩情~~~~永~~不~~忘。………”

 我们惊恐得探头往那边看,因为是白天,两边屋都没关门,我一下就看见是一个外号叫“大个”的男生正在唱,这时女生这边有人喊:

 “这是反动歌曲,不许唱的!”

 歌声嘎然而止,大个张着嘴呆呆地楞在那儿,就好象是自己身上有一处伤口正流着血,自己还没发觉,却被别人尖叫着指出,于是赶快伸手捂住的样子,那表情我永远记得。

 那个时代,除了“语录歌”和八个样板戏,其他的歌曲全都被贴上了一道“黄色、反动”的可怕咒符,没有人敢去触动。尤其是这首《送别》,更是被点了名多次批判过的反动歌曲,乍一听,有种接触到毒品般的感觉,不免心惊肉跳。

 那是1969年,我们下乡已一年。走的时候象一支英雄的军队,肩负着壮丽的使命,被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地送上征程。原以为这样的旋律永远属于我们,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才明白那只不过是个幻象。如今,幻象消失,身后的那扇门永远地关上了,我们发觉自己正坐在冰冷的地上,四顾茫然,一时真找不到相应的语言来表达。

 《送别》的第一句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唱出的。后来那男生说,当时他自己想都没想,不知怎么就唱了起来,而且唱出口,才知道自己唱的是这首歌。那女生也象是条件反射一样喊出那句话,喊完后,似乎也被自己吓住了。那天接下来的时间就再也没有人唱什么了,只有“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这一句一直在空气中飘荡。不过,这一句就足够了,这是解冻前的第一声冰裂。

 从那以后,我们没有了任何顾忌,想唱什么就唱什么。看起来完全是随心任意,但实际上,那些歌下意识中都经过了我们的选择。

 比如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我们不常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而是唱《怀念战友》和《高原之歌》。这两首歌悲壮苍凉,很能发泄我们胸中的块垒。还有一首歌:

 大河流水波连波,

 滩头芦苇棵连棵,

 竹篙点水知深浅哟,

 知心的话儿对党说。

 这首歌是电影《夺印》里的插曲,叫《知心的话儿对党说》。它的旋律亲切纯朴,象是一个人在娓娓地诉说。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也不记得是从哪里学来的,只是常常不加思索,一开口唱出的就是这支歌,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而且更令我费解的是它的歌词:对党表忠心,应该配当时那种震天动地的豪壮之音才对,怎么会是这样温婉抒情的曲调?词和曲根本是南辕北辙。

 虽然如此,虽然我对歌词完全不能理解,但只要我觉得烦闷、压抑,心情灰黯的时候,仍会不由自主地哼起这支歌。看来一支歌曲的诉说与表达,更多的是依靠旋律而不是歌词。

 那时我们唱得最多的是俄罗斯歌曲。俄罗斯歌曲与俄罗斯文学一样,浸透了一种深厚的人文关怀,那种抒情的、沉思的曲调,那种广阔深沉的悲哀,那种如大地的叹息一般微弱的、然而却是缭绕不去的希望,给我们以温暖和包容。就像涅克拉索夫的《在俄罗斯谁能快乐与自由》,走遍俄罗斯大地,到处都是苦难与黑暗,但最后,仍然为希望而歌唱。

 我们正需要这样的情怀,以当时的处境,我们不能太沉沦,不能太绝望,让那样的感情无限发展下去,就没有一点出路了。这一点是我后来想明白的,当时只是一种自然的规避,这也算是生命的一种自我保护本能吧。

 我们这里每一个人的家庭,在那场刚刚过去的大风暴中都受到过不同程度的伤害,能感觉到每个人都小心亦亦地深藏着自己的隐痛、护卫着自己的伤处,生怕别人碰到,互相间也从不谈及。

 不知道什么缘故,那时在知青中流传的各种《知青之歌》,我们竟从未听到过。后来看了歌词我想,当时即使听到了,我们也不会去唱,那些歌太悲哀了。歌唱逝去的岁月、回不去的家乡、得不到的爱情,都是没有希望、没有出路的感情。总唱这些,浸在愁苦中的心就会浸得更深,更痛苦。

 那时的唱歌,与其说是一种爱好,还不如说是一种需要。我们需要倾诉和表达,需要抒发胸中的苦闷,需要有人给于倾听和理解,需要温暖和希望。

 我们知青点的陈楠,歌唱得很好,嗓音宽阔稳定,丰满而又悠扬,她教会了我很多歌。她有一本《外国名歌二百首》64开、纸页发黄的那种,我俩经常翻看,碰到好听的,一个唱谱,一个唱词,很快就学会了。

 农活儿忙的时候,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当然更没精神唱歌。只有每年一入秋是最舒服的季节。紧张的“铲地”(也就是锄草)阶段已经过去,所有的地都铲过两遍甚至三遍,这时再干,就叫“砍大草”,按村里人的说法,那就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了。拿着锄头,顺垄沟走,有草的地方铲一锄,差不多的就一走而过。上工晚,下工早,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在烈日下弯腰屈背的干了。原本浓得化不开的炎热也开始变得稀薄,无形中时有阵阵凉风从天末直吹而来。

 傍晚时分,村子里显得格外静谧,我们洗涮完、吃完饭,躺在炕上闲聊。这时就常常会有人哼起一首歌,于是,或者两、三个人跟着一起唱,或者大家静静地听她唱。在歌声中,每个人紧缩的心都能得到一会儿悄悄的伸展。

 插队的第一年,知青们都埋头在自己的村里劳动,互相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后几年,农闲时大家就结伴到处走。每到一个村子,只要有知青,不管认识不认识,就像到了家一样。我们这里不断有人来,他们带来了喧嚣和快乐,也给我们这个遍远闭塞的地方带来了外界的种种信息和燥动。

 此时我们已完全明白我们是一群被扔出世界之外的人,哪里是我们应在的位置?我们的将来在哪里?彷徨,压抑,绝望,仍是一种说不清的心情。

 那时,不知是谁拿来一架手风琴,我和陈楠就自己瞎练。我拉琴的时候,她就跟着唱,她拉琴时我就跟着唱。只要键盘这边对了,贝司那边就随便按。我们这种“乱拉琴”,若是让训练有素的人听了,肯定觉得是一种折磨,好在我们那里也没人挑剔。

 那天下工很早,天空澄澈高远,空气清凉。前一天一大群人刚刚离开,热闹了几天的屋子沉静下来。吃完饭,我和陈楠就抱着手风琴来到中间的屋子,坐在灶台上开始拉琴。

 我们的屋子面对着一望无际的田野,从门口望出去,远远的天边,橘黄色的晚霞静静地燃烧着,晚霞中卧着几朵明亮的小云彩。我看着它们,感觉到我和这些小云彩之间隔着茫无际涯的大地,此刻,这无边的土地上暮霭沉沉。突然,一种莫名的、沉重而又柔和的忧伤无边无际地漫上心头,我拉起了一首歌,歌词只有四句:

 在那辽阔的田野柳树下面,

 在那夜雾迷漫的地方,

 啊~~~~~ ,啊~~~~~~ ,

 草地上有一座坟墓,

 那里埋着红色游击队员。

 陈楠用她那悠婉丰厚的嗓音缓缓地唱着,歌声沉郁,唱得我心里迷雾茫茫。暮色随着她的歌声悄悄涌出,淡蓝色的,透明的,一波一波将我们淹没。

 唱完这首,我又拉起了另外一首,拉了个开头,就扣上手风琴,和陈楠一起唱起来:

 哎嗨,红梅花儿哟,哎~嗨白玲花儿哟,你可别生长在那峻峭的河岸上哟。

 晚霞映红了海面哟,蓝色的海水微波荡漾,亲爱的朋友你快来哟,和我们一起歌唱哟。

 远离亲爱的故乡哟,亲爱的朋友在等待我,海鸥你快把我带到,故乡的土地上哟。海鸥你快把我带到,故乡的土地上哟~~~~~~。

 歌声像一片思念的海洋,我和着陈楠的声音,小心亦亦地送出每一句歌词,让它们轻轻地飘落在这片海洋之上。在彼岸,在那微波荡漾,云霞明灭的地方,有着我的故乡、亲人,或许还有希望?

 当我们收住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忽然发现,两边屋里的人都走了出来,暮色中靠着墙壁、门框,或者灶台,左边是男生,右边是女生。没有平时的那种随意或嘻笑,默默无语中有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时有人小声说:“唱《山楂树》吧。”

 陈楠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她刚一起头,大家就跟了上来: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不久前,男生那屋有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晚上能收听到莫斯科广播电台,总能听到一个女声唱的《山楂树》,那种慵懒的略带沙哑的嗓音,那种如春水一样汗漫肆意的声调,象一记飞来的石头直打进我们的心里。在那之前,我们从来没听过这种风格的歌唱。我们把这称之为“野嗓子”,它在我们心中打开了一扇天窗,使我们领悟到很多唱歌以外的东西。后来我想,所谓“求新声于异邦”,这也可算是其中一种吧。

 北国秋日的夜来得很慢,暮色沉静地一步步来临,先是浅蓝,然后深蓝,最后变成暗暗的黑蓝,如越漫越深的海水吞没了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有我们的身影在一片暗蓝中如洇开的墨迹,互相交溶,连成一片。

 那晚我们唱了许多歌: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就像是发自我们内心的诉说,沉重,坚忍,哀而不伤;

 “在那遥远地方,那里云雾在飘荡,………”

 是地平线之外的一抹阳光,辽远,安祥,一阵轻风拂过,带给我们无限的思念和向往,那里是我们“热带的地方”。

 ……………

 随着一首首歌唱下去,俄罗斯歌曲独有的那种朦胧而又深情的忧郁,那种开阔舒展的气息,把我们一点点浸润、渗透。一颗颗远离而隔膜的心开始靠近,象一朵朵海石花,在歌声中慢慢绽放。不用语言,不用交谈,我们互相间已经开始了解。

 在一首歌唱完的短暂静默中,有一个声音唱起了《海港之夜》,是秦锋。

 秦锋是离我们村七、八里的前岗村的知青,有时来我们这里找男生玩,平常话不多,和女生更不太说话,有些腼腆。谁也不知道他会唱歌,而且领唱《海港之夜》。

 深浓的暮色贴着我们的眼帘直垂下来,秦锋高高地站在男生屋的门边,只能勉强辨认出他模糊而沉默的身影:

 “唱吧,朋友们,明天要航行,航行在那夜雾中。………”

 歌声高扬,像一只夜鸟,带一道亮光直窜夜空,有些摇晃,有些不稳,但是扶摇直上。在场所有人的心,为这一声“唱吧,………”而震颤!

 秦锋扔掉了平时的种种羞怯、顾忌,也扔掉了自己,只留下一颗心放在了歌里,歌声中有往日的伤痛,有曾经的迷茫,有不甘的挣扎,最终汇成这一句高昂的歌唱,冲口而出。我们每一个人都听懂了,因为这也是我们埋藏已久的声音:

 “…………当天刚发亮,在那船尾上,亲人的蓝头巾在飘扬。”

 那一晚,歌声就在飘扬的蓝头巾中结束了。

 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连平时从不唱歌的人,那晚也都在一起认真地唱着,我们也如秦锋一样,扔掉了一切,只留下一颗心放在了歌里,歌声是我们青春的呐喊,歌声是我们心的呼号,只有广袤的大地、深远的夜空在默默无语地倾听。

 当时我就知道,今晚这样的唱歌,是再也不可能重复的了。大家也都明白这点,空气中有着一种无可言说的庄严。

 那以后,虽然我们还是经常唱歌,但是再也没有全体一起唱过,也没有任何人再提起那次唱歌。

 多年后,我们都回到了北京,青春早已过去,我们各自都在为生计而奔忙。在一年一、两次的聚会中,我们回忆过去的种种,但没人提到那次唱歌,似乎我们都已经把它忘记。

 有一年的七月二十一号------那是当年我们离开北京去插队的日子-----一个男生拿来两盒录音带,全是俄罗斯歌曲,都是当年我们唱过的那些,而且是俄文原版,那时这些歌还很难找到。我独自坐在屋里,一首首地听着,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溶化。 这时我忽然明白,我们那一段插队的岁月,我们那一段青春的生命,永远地附着在这些歌声中了。

 我们谁也没有忘记那次唱歌,那是我们敞开心怀,坦诚相见的一刻,是我们思想与情感一次集体的升华,是我们心灵的一次庄严的仪式。它已经被我们放在心中最宝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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