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棉袄与中山装 作者:呼伦河


不愿想起,不能忘记(三)


我曾经有过一件非常漂亮的中式小棉袄,本来不是我的,我也只穿了不到一个月,就换了另一件………,不过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文革”开始不久,我家就被抄了。抄家时是夏天,我们身上穿着单衣,床上铺着凉席,几床毛巾被,就这么多东西,稍厚一点的褥子都收在箱子里,所有的箱子都被抬走了。别说冬天,连秋天都没法过,怎么办?不过,这是当时奶奶在考虑的问题,而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些。

没过多久,奶奶说要给姑姑和另外的几个亲戚写信,我问干什么,奶奶说问问他们有没有多的衣服或被盖,向他们要一些。什么!向亲戚们要?!这太难以启齿了!奶奶说,知道你不会干,但是这个事总要有人来做,天一冷,你们几个穿什么?冬天怎么办?这个脸我来舍,我去要。

于是奶奶让我拿钢笔来。奶奶的毛笔字非常好,从小临魏碑的缘故,于重朴浑厚之中,又别有一种端丽绢秀。“文革”前,家里还存有奶奶年青时写的一些诗稿,一张张素雅的诗笺上,寥寥数行,疏密得当,那些比钢笔字大不了多少的毛笔字,象是撒下的一片锦绣花朵。若是有人夸这字写得好,奶奶就会很不以为然地说,唉,我这哪里称得上好啊,只不过会写几个字罢了。

以往奶奶写信,必定要研墨,有时也让我帮忙研。我干不了一会儿就嫌烦,鼓动她用墨汁。于是奶奶就以十分不屑的神情,感叹我的字太不像样,又叹惜如今的学校竟然不认真教毛笔字,等等。

奶奶从不用钢笔,不会用。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居然有人不会用钢笔?不过现在奶奶也只好用钢笔了。毛笔和砚台摔碎的摔碎,拿走的拿走,都没有了。

我拿来我的钢笔和本子,奶奶握着笔,慢慢地,一笔一划,开始写。我看了几封,都是写给外地亲戚的,先问候一番,然后就是:“家遭变故,衣服什物无一留存,秋冬将至,夹衣、棉衣尚无着落。家中如有多余衣物,望赐一、二。不多谈,他日再谢!”

然后,奶奶计划拜访住在本市的亲友。这反而不太好办,想着那些人家也很可能和我家一样的遭遇,即使没有被抄,处境也一定是很危险的,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贸然上门求助,怕给人家惹来灾祸。最后好不容易确定了几家,我陪奶奶去。都很远,路上要换车。

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换乘车站,刚上车不久,有人看奶奶满头白发,就让了座,我道了谢,刚要扶奶奶坐下,忽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个带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厉声说:

“不许坐!先说,什么出身!?”
奶奶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说:“地主”

“你这个老地主!解放前,你们骑在我们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出门不走路,坐我们劳动人民抬的轿子!如今解放了,你们出门还要坐我们劳动人民开的车,哼!让你上车就不错了,还想坐!还想骑到我们劳动人民头上吗?听着,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你不许坐!”

一时间大家都僵在那里,谁也不敢动。车轰咙咙地开着,那个座位就那么空着,红卫兵又指着那个让座的人说:

“你坐下!”

那人赶紧说:“我就下车了,就下车了”,说着向门口挤去。

过了几站,这个红卫兵下去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当时我真怕她把我们轰下车,那么长的路,奶奶可怎么走啊!从那以后,坐车时再有人让座,我们就说马上下,即使有空座位也不敢坐了。

那时候谁家都不太富裕,但陆陆续续的,我家还是有了一些衣服,大大小小,肥肥瘦瘦,还有人给了一些棉花票、布票,还有一床半新的薄被和一条毛毯。有一天,寄来一张包裹单,奶奶一看字就说,是你大姑姑寄来的衣服。取来打开,果然是一包衣服。里面的一件一下子就吸引了我们的目光。那是一件中式缎子小棉袄,银白色底子,轻烟般若有若无的银红色撒花,花色奇巧。精致美丽的盘花珠扣直到领口,领子不高不矮,线条优雅。棉袄里是一层薄薄的丝棉,摸在手里温软柔和。

奶奶有些惊惶失措,把这棉袄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赶快扯过一角毛巾被盖上。

直到晚上关好门,拉上窗帘,奶奶才让我试试。棉袄穿在我身上大小合适,暖和又不臃肿。但奶奶一直心神不宁地小声叨唠着:“怎么能寄这样一件衣服来呢!那边那个徐奶奶家有几件缎子衣服,都被红卫兵拿去剪碎了,这是‘四旧’!怎么能穿啊!”

听奶奶说,我的大姑姑穿衣服非常摩登(我想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洋气”吧),她的衣服一般都是托人从上海或香港买。这次奶奶已经在信中告诉她不要寄那些摩登的衣服来,只要寄些很平常的就可以,但还是寄了这件棉袄,看来这已经是她最平常的衣服了。其他那几件毛衣、针织线衣虽然都是半新的,但那样式也都是这里所没有的,好在穿在里面还无所谓。只是这棉袄怎么办?穿在身上,边边角角总会露出来一点的。

这件棉袄搅得奶奶心神不宁,她不想让我穿,但只有这一件棉衣我可以穿,最后,奶奶找来一些蓝布,把这件小棉袄的袖口、领子、前后下摆全都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那时我外面的罩衣是一件男式的蓝色中山装,因为太长太大,我把它的袖子和下摆往里一折,用线一缝,是我自己缝的,那针脚比绗棉被的针脚小不了多少。

即使这样,每天我出门,奶奶在家还是提心吊胆的。本来一个人关在家里,就容易把想象中的恐惧放大好几倍,再加上那天在公共汽车上的事情把奶奶吓怕了,她总怕我走在街上就被红卫兵拦住掀开外衣。我告诉奶奶没那么可怕,但是没有用,在奶奶眼里,这件小棉袄简直成了不祥与灾难的象征。

过了不久,又寄来一件半旧的水绿色与茶色条纹布面的小棉袄,奶奶马上让我换下身上的那件,把这件穿上。

天气暖了,准备把脱下的棉衣收起来时,我才想起那件银白色的小棉袄,我问奶奶那件棉袄哪儿去了,奶奶如释重负地说,早送到委托行卖了,我听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听奶奶说,那件小棉袄卖了八毛(没写错)钱。

就这样,我们穿着亲友们给的衣服过了好多年。那件蓝色中山装,夏天单穿,冬天罩棉袄,我穿着它去插队,穿着它回家探亲。一天晚上街道上的人来查户口,进来一屋子人,她们就指指点点当面议论我说:

“这孩子对自己要求严格,能与家庭划清界限,瞧她穿衣服多朴素。”

我一时楞住了,原来还有人这么看问题?

于是我第一次暗暗把自己审视了一番:无论冬夏,一件蓝色中山装,下摆缝着半寸长的黑色针脚,因为家里没有蓝线,我也没觉得黑线有什么不好。一条灰色的长裤,稍稍有些短。

哦,原来这样的衣服就叫朴素?原来穿这样的衣服就叫要求自己严格?原来只有当我的家被他们洗劫一空、自己别无选择地穿着别人给的衣服的时候,这才叫“与家庭划清界限”?也就是说,当我被打翻在地,再被踏上一只脚,这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应处的位置?

当然,这些具体的想法,是以后才有的,当时只是一种感觉。

我忽然又想到:当初奶奶不让我穿那件小棉袄,真是太对了,否则,万一不小心被她们看见,不知又会招来什么灾难。而我,还一直认为奶奶有些小题大作呢。

那件条纹布小棉袄,去年清理衣物时我从箱子底下拿了出来,想了想,又把它放了回去,我准备把它改成一个椅垫。

我以为我早已忘了那件银白色小棉袄,可是去年春节前后,看到大街小巷到处都有穿着漂亮唐装的男男女女,绸子的,缎子的,盘龙的,撒花的,各式各样,争奇斗艳。我也想买一件,于是就到各商店去转。进门就问,有没有银白色的?人家指给我看一件,不对;又看一件,还是不对;单是那花色就不能令我满意,不是花的颜色太红,就是整体颜色太暗,总之,没有我想要的那种。

于是,我才意识到,我脑子里其实一直有着那件银色小棉袄的影子。还记得当我第一眼看见那棉袄时,在一片灰灰蓝蓝的衣服中,只觉得它发出淡淡的光,象一弯皎洁的明月。此后在我的记忆中,这银辉就一直环绕着这件衣服。有着这样的银色月辉的照耀,又有哪件衣服能比得过它呢?

其实我也知道,那不过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漂亮衣服。

可是,生命中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永远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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