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荒》长篇连载三
作者:野莲
|
|||||
落荒(长篇连载三)
自从学习归来,余汝明天天往我这里跑,说是再也离不开我。一天,我正和尼玛阿娘忙碌着,她的养女桑淇尔回去探亲,于是,我们更忙了。不久,余汝明也来了。他一边喝茶,一边看我们做事,说他才发现许多牧民家的老大都是养子,这似是本地风俗,结婚未生孩子的人认为将别人的孩子养大了,就引出了自己的孩子。他感叹蒙古人的开通,什么都公开化,养父母不隐瞒养子的身份,养子每年可以探望亲生父母,探亲后自觉回到养父母身边,自自然然,不像咱们汉人,抱个养子便东躲西藏,谎称亲生,一旦秘密泄露,寻死觅活要找亲生父母,甚至置多年的养育之恩于不顾,太狭隘。说着,他压低声音说:“长征,咱们已经定了关系,你就应当去我那里嘛,别让我一个人老往你这里跑啦,让人看着我这人怎么这么贱,以后你来我的包,让人感到你在追我嘛,懂吗?你来吧。”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为什么要人们认为是我在追他?! 一个女孩子追男人不是更贱?而且,明明是他一直在向我求爱求婚。好汉做事好汉当。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什么要这样?我才不干呢!他的心太深太深,我看不懂。这样做,难道也是崇高的革命需要?我开始隐约地感到其中的可怕,然而,却不敢细想,更不敢照他说的去做。 他依然三天两头跑来,坐在包里不走,话还是那么多,只是转了话题,大道理转成了小道理。 有一天,他郑重地说,做夫妻要相互坦诚,他要告诉我他心中最爱的人,他说他的最爱不是我,是我们学校的白露萍!白露萍曾经追求过他。他深知她爱他。她长得那么美,美得冷酷。她天生贵妇人的气质,可惜生不逢时,投错了娘胎,生在资产阶级家庭,即使她才气横溢,天资再高,也注定了没有前途。他说她那么孤独、寂寞,常看见她一个人在图书室里借些世界名著看。她专注地坐在那里看书,不怕别人说她看资产阶级的书。他半闭着眼睛,想象她躺在床上,捧着书想心事的模样。他心疼她。他幻想着她生命中的一切。他说他爱她,她才是他理想中的爱人呢。但是,她是难吃到嘴的天鹅肉,只能想,不能娶来做老婆,可是,他的心永远只属于她! 他说着,像面对一段木桩,眼里放射着欲望的光。我是活人啊!难道他不知道我是有思维的人,完全不顾我的感受。他已经跟我是那种关系了,却现在才告诉我——他真正爱的是别人!我的心受伤了,伤得很痛很痛。他的故事一点儿都不好听,我想哭! 我忍不住问:“你既然那么爱她,为什么不向她求婚?我不如她,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他摇摇头说:“傻丫头,说你傻你真傻,娶了她就等于葬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对于一个职业革命者来说,政治前途就是生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为了理想,我不能不忍痛割爱。我找你是因为你有过硬的出身,唉,你要是白露萍就好了,白露萍的头脑,你的出身,我需要一个政治身份很硬的妻子,这是革命需要,懂吗?妻子不等于爱人,娶了你,我会与你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但是,我的心只属于她一个人……唉,看看,你是什么表情,你的表情真让人失望。” 我将眼泪吞进了肚子里。 他又说他少年时代的青梅竹马是邻居的女孩玲玲。玲玲身材苗条,人很漂亮。当他生病卧在冰窖般的黑屋里等死时,窗口常常出现她的面容。她甜甜的笑像阳光照进来。看见她,就像看见了希望。在病中,他幻想娶了她。她的笑声总是留在他的耳边。后来,玲玲去远处上学,他就与她疏远了…… 他还讲了一位女性孙胜利,是他在“文革”中认识的最具有权威的女领袖。她太有本事了,男人不能与她相比。她是个四川妹子,造反女司令,手下一群男兵男将,她一呼百应。将来,她会帮他闯天下。如果娶了她,可以拉一大队人马一齐反修防修。她绝对会对他百依百顺,可惜,她太缺少女人味儿,整个一位母夜叉…… 还有那个歌剧团的季茵,是哥哥的情人,他俩的关系已经发展得很深。哥哥爱她,但也爱嫂子林思韵。他不能舍弃爱妻。他知道哥哥思恋季茵。他爱哥哥,为了哥哥的爱,他本想娶她,好让哥哥可以跟她在一起,他不会介意她对他的不忠,他会给她创造条件,让她与哥哥在一起,只要哥哥高兴。他说,他的思想是真正属于共产主义的,不自私,女人也是财富,当然也可以分享,他不会计较,为了哥哥,他可以做到舍弃一切。但是,后来他没有去追季茵,是因为季茵有了男朋友,她与哥哥分手了……本来嘛,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旧了可以换,断其一肢不好活,哥哥当然比妻子更重要。 “妻子如衣服”——那么,他指的是我吗?我是可以任他随时脱掉的衣服吗?爱是什么?爱是痛苦,我的心像被他用刀捅得到处是窟窿,到处在痛。他说爱情最幸福,但是,在我心中,爱情像恶魔缠绕,疼痛难当。不然,爱神丘必特会用箭射穿人的心脏,血肉做成的心被穿透,难道不痛吗?爱就是跟痛联在一起的,使我的心一开始就痛得这么厉害。这些痛,只有我一人知道,我的爱,我的初恋从开始就充满了苦痛!没有人抚慰,更没有任何人可以述说。从前,我心中没有秘密,人人说我像一块水晶,现在有了不能告人的事,心憋得快要炸了。夜里坐在哈马车里,望着寒空中的冷月,一切心里话只有对她说……那时,我发现高原上的月亮比内地的大。 队里要将畜群分给知青独立放牧,组长让我与余汝明同放一群羊,他放羊我下夜。他喜形于色,说这是组长尼玛阿娘有意照顾咱俩,人家蒙古人开通着呢。他说他才不怕别人说什么呢,脸皮厚没坏处,为别人的闲话难受是傻蛋。他让我也要像他。那不可能。我知道,我与他的所做所为已经出了格,一切都在莫名其妙中发生了,发展了,自己已经不知所措,事态的发生又全在预料之外。只有像他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话也没办法说,稀里糊涂等别人安排。组里分给我俩的羊群是恩布赫的那一群。夜里,羊群就卧在他的营盘的羊圈里。我给羊下夜,就要去他的营子,每天走去很麻烦,组里就将我的行李搬到了他住的思布赫的蒙古包,恩布赫家里人多,很挤。但是,他的蒙古包是巴音淖尔最大的,是从前巴音宝力格这一带最大的喇嘛海力布的蒙古包。一九四六年,蒙古宣布独立,海力布大喇嘛迁徙到蒙古去了。恩布赫的阿爸、额吉是大喇嘛的仆人,自然随主人走了,除了会做活儿的大哥,丢下了所有的儿女。老喇嘛将他的蒙古包留给了孩子们。恩布赫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孩子,他十几岁就早早娶了挝姬阿娘,将两个小弟弟巴岱和巴图拉扯成人。挝姬阿娘自己又生了三个孩子,一大家人住在这个大蒙古包里,现在又加上了我。牧民们将我的行李放在了余汝明一边,天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草原太大,太野,大自然。我与他住在一起,也那么自然,没有人提出异议。他说什么道德不道德,都是假圣人们骗老百姓的玩艺儿。文化大革命嘛,当然要革掉一切旧道德。连住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还当什么革命者?他的大道理太多,说得我已经不认识了自己。他说我傻,是真的。从前,我误以为自己聪明,当过中南“八一”学校的少先队大队主席,还当过团支部书记,总是管别人,现在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又没主意,任人摆布,十分无奈。 我变了,变得精神恍惚,心事重重。 从前那个开朗愉快的我哪儿去了? 他似乎觉察了。他说他要完完全全征服我,占领我,包括我的思想。放羊时,他常带着一本《唐诗三百首》,要我背,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诌。这样做,我很难受,但是,我喜欢听他讲诗,吹诗。他说写诗就要传神,意在言外,不平铺直叙,说《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诗比宝钗、宝玉的都好。他要我读湘云教香菱作诗那段,要像香菱那样学作诗。他还要我读普希金的《叶甫根尼·奥涅金》,说这部长诗写得太美了。于是,忙完牧业活儿,我天天跟着他的意志做精神长跑。我觉得很累,真像活受罪,一点儿也不浪漫。可是,我还是喜欢听他讲诗。 那天放羊。我俩将羊群撒开成一片,羊儿在蓝天下静静地吃草。我依偎在他身边,望着他的脸,倾听他谈诗。他望着夕阳西下,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领袖已近暮年,如同将落的太阳。那些说太阳永不落的人是口是心非。世上万物都在运动嘛,停止的论点,悲观的论点,都不是马克思主义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就要说实话。太阳快落了,谁将继承他的事业?告诉你吧,我就有这样的气概和胆略。那么,就必须千锤百炼,劳其筋骨,强其心志,野蛮其体魄,然后方可担当大业。遥想陈胜当年,不过是无名小卒嘛,却说:“燕雀安知鸿鸽之志哉?”现在,我就有这种心境。傻丫头,你不是想革命吗?跟着我就是跟着革命。为了中国不变成修正主义,我们要加倍努力呢,你说是不是?我的傻丫头。 他把我拥在怀里,吻住我不放。我不再反感,也不会反抗。我被他巨大的思想包裹住了,完全被他征服了。是的,为了这么伟大的理想,我会与他同生共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吻够了,他就深情地望着我说:“傻丫头,有了你就有了灵感,爱情会创造奇迹。让我们一齐去追赶落日:‘驱马扬鞭逐落日’,我们要有这样的勇气。你看,那天边将落的太阳,被乌云隔作两半:‘云切半日圆’,那轮太阳像红色的圆盘,不,圆盘大俗,此时,太阳红得像熔化了一般。太阳本来就是一团火焰,给周围的星球带来光和热,给予万物生命,太阳上岩浆的温度高出熔化的铁水,对!它是一丸熔金。这样形容太阳,是我的新发明。鲁迅说,唐人将诗歌全写尽了,后人的诗再也赶不上唐诗,就是因为所有的万物全被唐朝诗人写遍了,所有的形容词都用滥了,再无新奇可言。现在,我的这个形容超越了唐人,没人用过‘一丸熔金’。” 此时,羊群的前锋翻过了一座小山坡。余汝明站起身来,拉我上马,将羊往回赶。羊儿随着我们鞭子的指向缓缓前行。 骑在马背上看落日,又是一种感觉。 他望着羊群说:“现在我们牧羊,以后我会牧人呢。牧人比牧羊可要令人兴奋得多呀。” 言罢,余汝明大喊一声:“傻丫头,咱们赛马!”他大呼大叫着,挥舞马鞭,狂奔而去,朝着日落的方向。我紧紧相随。他一边狂奔一边回头大喊:“傻丫头,你追不上我,我要追赶那轮落日,不等它落就追上它!” 他太浪漫了,浪漫得像个疯子。 我赶上他,叫他回营盘,天一黑,气温立刻会下降,别迷了路,他大声地说:“大诗人李白为什么疯,疯狂的人才写得出好诗,有才的人才会狂妄。”我说:“我看你也很狂,表面装老实。”他哈哈大笑道:“所以谁也不了解我,只有你傻丫头知道我的内心,真可惜白露萍不在啊!她要是听到我的新诗一定会赞不绝口的。” 他最后这一句话,立刻让我又掉进深深的痛苦中。我默默地跟他回到营盘。羊群自己进了圈。恩布赫迎了出来,责备说,这样让马狂奔出汗在冬天最忌讳,气温一下降,马会冻出病来的。伤了马,明年春季接羔就会受影响了。 我们太不懂事了。余汝明的表情也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要过春节了。 知青的蒙古包终于发下来了。从官特嘎的大车上搬下来许多的新毡子、新哈那。牧民们用马鬃搓绳,架起了几座崭新的知青蒙古包。知青纷纷住进了新蒙古包,依然习惯地以原来学校为单位分包。文旭、石梅他们包还有韦强、秦跃和闵欣欣。北京中学生里的四三派也被称为拆台派,几个拆台派知青组成的新包立即被美誉为“拆匪包”,包里住着王大可、袁宁、苏子义、张松林、雷幼月和李世聪。被苏子义骂成修养派的肖彬、贺佳、祁勇、刘旺生以及神兮兮的胡敏住一个包。 牧民们在恩布赫的包旁搭了座新包。姜志毅放马,暂住马倌的地窝棚。童君和杨亦森说,还想体验牧民生活,暂不自立门户。恩布赫家里太挤,便帮余汝明和我将行李搬进了新蒙古包。我和余汝明就这么稀里糊涂住在了一起。 在内蒙古草原过第一个春节,巴音淖尔的知青们决定要好好热闹一番。拆匪包提议,将两个蒙古包相通扎在一起,空间大些,足以容下二十一个人。大伙儿谁也不想少了谁,要过个团团圆圆的大年。于是,群策群力,扎好了葫芦型的蒙古包,集中全部知青包的炊具:锅、碗、勺、盆,四张小炕桌分别排列在两个包里,同时点了四盏羊油灯。春节,特别照顾每位知青,发了两斤白米。知青们每人拿出一斤,给原来的房东,余下的凑在一起做年夜饭,还有场里发的冻白菜。袁宁妈妈寄来的野山椒、酱油膏,也被大家共了产。自封一级厨师的苏子义掌勺,用冻白菜和羊肉这么单调的材料做出了许多菜肴,令人眼花缭乱。大伙儿昂着头,像灌水一样大碗地喝酒,大块地吃肉,打牌、讲故事,熬大年夜。 牧民包前摆放着冰灯。冰灯是自制的。里面燃着蜡烛,将大年夜装点得很热闹。可惜,知青们知道得晚了,来不及做了。 男生们在比赛喝酒,喝卷了舌头。祁勇的薄脸皮又红了,开始哭泣,说想妈妈,想爸爸,想奶奶……张松林卷着舌头说,大丈夫四海为家,干嘛婆婆妈妈,女人才哭呢。袁宁喝得大脑袋直晃,指着我和石梅说,不对,女人没哭。刘旺生说,“她不哭,她是北京小联动,那么厉害,哭什么?”我说,“我不是小联动!”我也灌了一碗酒,立刻花了眼。文旭说:“大年夜的,别再谈什么小联动。不管什么小联动、老兵、修养派、造反派、四三、四四、天派地派,今儿全解散,到草原,到咱们这个葫芦包里就全串在一起了。长征,你别生气,小联动就小联动,咱们这儿没人讲这个,今后谁也别提什么他妈的这派那派的,只有一个大联合派,跟贫下中牧一齐保朝鲁……你……你说是不是?”他也卷了舌,言语不清。 大家全都说:“对!大联合!” 苏子义抬起尖下巴,接了文旭的话,怪叫着动员大家打牌,谁输了罚喝酒。 余汝明打牌很少输,大伙儿不服气。打牌时,他输了便要成倍地罚喝酒。喝到半夜,大家全红了脸,花了眼。有人原地倒下,睡得鼾声大作。惟有他的脸色是苍白的。苏子义大叫:“你们看,余汝明整个一个白脸曹操,喝酒不上脸。”袁宁说:“喝酒不上脸的人有心计,上脸的人心诚。文旭脸红了,他心诚。余汝明,小白脸,今后得防你一手。” 余汝明冷冷一笑,也不还嘴。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过大年夜说大实话,谁也不介意。王大可笑够了,英俊的面容一绷,持起袖子,亮出胳膊来,让大家瞻仰他的肌肉,说:“哥们儿,咱这块儿够不够大?”借着酒劲,他向余汝明挑衅,说要比试比试。 余汝明苍白着脸应战了。大家给腾出一张小桌,两人摆开阵式。别看余汝明身板并不壮实,腕子却很粗,手掌很大,手背上青筋纵横。他们掰起手腕来,久久相持不下。王大可憋红了脸。余汝明不动声色地坚持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大家停止了游戏,全都围过来看比赛。王大可拧紧浓眉,紧闭双唇,使足了力气,猛摇几下,两只手狠命一压,没有取胜。余汝明坚持着,一咬牙,猛地将手腕朝怀里用劲,王大可整个身子便随之朝他怀里倾倒了,脸也憋成了紫红色。大家一齐起哄道,没看出来,老余大白脸还真有尿。于是,纷纷与他比掰腕子。他依然一一取胜。文旭也上来比一比,二人不分胜负。比赛结束后,大家又继续去打牌。 包外大雪纷飞,包里炉火正旺,人人脱掉了皮袍湘袄,穿着毛衣。石梅的花毛衣织得真好看。她很惹人注目,两只长辫子垂在肩上。她真漂亮。 胡敏跟王大可又拌上了嘴。胡敏说王大可在北京是四三派拆匪,混不下去跑内蒙古来了。王大可说胡敏是修养派,“黑修养’教育出来的人,没头脑,假惺惺,沽名钓誉,整人整得最凶。胡敏伸直了细脖子说,再怎么沽名钓誉也比当流氓好。王大可圆睁一双俊眼说,打打架,骂骂人不算流氓,玩女人那种下流货才叫流氓。胡敏说,总而言之,拆匪就是一群匪徒。王大可就着手扒肉,大碗大碗地仰起脖颈喝酒,酒量惊人。他说:“匪徒比流氓好。匪徒就是造反者,当今造反有理。” 苏子义刚一插话,就被打断了。王大可叫道:“苏子义,你少攻击人,你还不是当过老保,跟着人家红五类屁股后头跑,等别人造反派得胜了,你小子又造反,整个一个大滑头。”两人嚷嚷了一气,又言和,直着脖子干了一碗,喝得直翻白眼。 就这样,知青们一同度过了草原的第一个春节,直到尽兴而归。 过了年就长了一岁。牧民们表扬我们巴音淖尔的知青劳动表现好,小白脸变成了大黑脸。原来爱干净,现在还不如本地牧民。 恩布赫说:“苏和同厄努勒,哈不哈勒(知青的脸孔黑透了)。” 我决定出去借本书来看看,也看看同学们是不是像牧民说的那样“哈不哈勒”。 我骑了我的阿力克,直奔拆匪包,进了门,满包的烟,呛得睁不开眼,等浓烟渐散才发现晃着几个人影。这时,雷幼月提了茶壶放在铁炉子上。他的手背黑得像叫花子,翻过手心是白的,不晓得多久没洗过。寒暄之后,才知道他们连早饭还没弄好。李世聪在埋怨苏子义吹牛。苏子义在骂袁大头大懒虫。原来,这哥儿几个还没睡醒呢。我呛得受不了,借了本内部讲话资料,便告辞出来,骑了马去杨亦森那里,记得他有一本小说。 跨入蒙古包,杨亦森正坐在包中的小桌旁,收拾着套马竿子,将羊肠鞭梢牢牢绑在竿上,那架势,像个有经验的老手。他一面眯眼瞄它绑得直不直,一面说:“坐吧,要喝茶自己倒。有手扒肉,自己动手,吃。” 我从食品架上端下盆子,盆里有一只刀削过的煮羊头,两眼被挖成了洞,一把锋利的蒙古刀插在上面。我倒了碗奶茶,然后抽出刀,削下羊头嘴边的皮肉,一片片放奶茶里泡热。一抬头,看到靠门的哈那上横插着一根木棍,上面挂着一排羊头。羊头个个半睁双眼,我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杨亦森看在眼里,诙谐地说:“有何感想?人这种动物呀,跟狼一样吃羊,不过是吃得比较文明一点而已。” 他的目光转向血淋淋的一排羊头,憋细了嗓音说:“伙计们,别见怪,谁让你们没本事吃我的,对不起了呀。”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逗得我直想笑。我想,是啊,这就是大自然中的生存竞争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杨亦森点燃了大烟斗,一口一口地抽起来。我说:“你怎么还敢叼烟斗?” “那当然,吸烟怎么了,毛主席还吸烟呢,谁敢说是流氓行为?再说了,咱又不是常抽,好玩而已。” 说着,他起身去哈那墙边翻找我要借的书,边翻边说: “听说咱校全去了张家口那边,又在抓什么现行反革命,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打成了嫌疑犯,全是你揭发我,我揭发你弄的。其实,哪儿来那么多现行反革命,全是瞎胡扯,群众斗群众。咱们幸亏没跟他们一起去,不然现在也正在斗来斗去的,你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和气气坐一块儿说话了。明知别人不是反革命,昧着良心整人,到头来自己也挨整,乱成一锅粥,多没劲!现在咱们这儿多好,都是扛大活儿的穷知青,离家在外,不相互帮着点,日子怎么混?” 我点点头,心服口服。 我揣着借到的《叶尔绍夫兄弟》,骑马回了自己的营子。余汝明一脸阴云,进包就问:“你去哪儿啦?”我拿出书来给他看。他一脸的不高兴,叫我以后少去串门,要守妇道。我不懂他说的“妇道”是什么,反正以后少串门就是了。他说以后想串门,一定要跟他一起去。我答应了。我发现,我不自由了,有人在管我。 天没黑尽他就点了灯,拿出一瓶二锅头来。我忙着弄菜弄饭。姜志毅来了,他俩拿碗斟满酒对饮。渐渐地,余汝明有了醉意,恨恨地说:“袁宁这小子说我像白脸曹操。曹操有什么不好?说老实话,我还真欣赏曹操,诸葛亮也不如曹操聪明。凡有一技之长者,他都任用。只是,曹操太保守了点,只敢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敢自己出头当皇帝。曹操重心计,被称为奸雄,奸雄也是英雄嘛。他是大智者。我欣赏他的宁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我,只要达到目的就行。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管他什么忠奸,那都是封建的东西,全要扫荡。什么正直、情操、人格、信义,全是扯淡。曹操就不管那一套,兵不厌诈嘛。曹操小时候,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向父亲装死,这不叫狡诈,这叫智谋。无论使用什么手段,达到目的就是最高标准。” 姜志毅认为,做人还是要正直些好。我也同意。他一脸的嘲笑,喝着酒,说:“你呀,你讲道德,大傻蛋,糊涂蛋,臭鸡蛋,最后怎么样?少来资产阶级那一套,不行哟。像我,就不会犯什么路线错误……” 渐渐地,他口齿不清了,困了。
八、 巴音淖尔的知青们坐满了拆匪包。 羊油灯下,余汝明和文旭正翻着厚厚的调查报告,与大伙儿讨论朝鲁书记的历史问题,上面写道: 朝鲁:男,蒙古族,四十五岁,中共党员,出身:三代奴隶。一九四七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内蒙古骑兵一师…… 文旭综述着多日来大伙儿汇集的调查情况,说: “据反映,朝鲁调到牧场工作后就将原牧场八万牲畜提高到十四万。他执行阶级路线,维护贫下中牧利益,使原来没有畜群的贫苦牧民得到放牧权利,对牧主实行团结改造政策。有人称,朝鲁书记与上层牧主、世袭贵族交往密切,阶级观点不清。据我们调查,是因为朝鲁兼职统战工作,执行党的边疆地区的民族政策,实行‘不分、不斗、不划阶级’的有关规定。咱们调查牧场三个牧业大队的广大贫下中牧,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绝大多数牧民认为朝鲁是好干部,因此牧民们才成立战斗队保他……” 哈那毡壁上,人影晃动。人人都在努力发表高见。当各种意见发表完毕,余汝明眼睛里闪出狡黠的光,侧身与文旭低语。文旭点点头,对大家说: “经过知青广泛的内查外调,基本得出一个结论:朝鲁书记是个有缺点的好同志,根据毛主席的‘革命干部要敢于亮相’的最新最高指示,我们要敢于保护真正的好干部,及时让他们亮相,结合进新的领导班子,让他们在搞好阶级斗争的同时,抓好生产。因此,我们决定,我们巴音淖尔的知青保朝鲁书记,不要怕当‘保皇党’。还有没有反对意见?” 无人回答。文旭扫视所有人的面孔,然后宣布:“一致赞同,好,自今日起,我们全体执行我们的决议,直至取得胜利。”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在包外戛然停止。 门被撞开了,乌力吉气喘吁吁地进来,说: “不好了,不好了,朝鲁书记要遭殃了。刚才场里开了会,说是明天要给朝书记挂黑牌子游牧场。那黑牌是一大块缸片子,很重,穿根细铁丝,他们说,明天要拉着朝鲁书记挂着它游遍全牧场。朝书记明天肯定活不了啦,细铁丝会勒死他的。你们出面救救朝书记吧……” 事不宜迟,余汝明、文旭、王大可、袁宁、胡敏和我一行六人,迅速备鞍上马,向场部疾驰而去。文旭牵了一匹备鞍的空马。我们像一阵旋风,卷到了数十里外的场部。我们径直来到朝鲁的屋前。王大可和袁宁冲了进去,不由分说,将朝鲁连扯带拉地弄出了屋。几个人将他拥上马背,莲花阿嘎匆匆收拾几件衣服追了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这时,场部寂寂无声。我们一行的马蹄声响,惊动了居民。当有人开门探出头来观望时,马队已经跑远了,身后留下一股烟尘。我们簇拥着朝鲁书记,消失在草原深处。 一回到队里,男生们就商议,让朝鲁书记跟王大可、袁宁他们一起住拆匪包。拆匪包的那几个知青天不怕,地不怕,万一有谁来找麻烦,可以抵挡一阵子,就这么决定了。从此,朝鲁成了知青包的成员,与知青们同吃,同住,同放一群羊。 从今以后,我们都是朝鲁书记的铁杆保皇派了。我很奇怪地问余汝明:“你身为造反派头头,为什么要保‘走资派’?” “嗨,造反派敢革又敢保嘛。我来到草原,是准备做长期打算的。他在牧民中很有声望。我们要扎根,首先要得民心。中国统治者历来夺取天下都懂得‘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当我来这里真的只是放放牛羊吗?我的目标是‘牧人’,而不是‘牧羊’。牧人首先要征服人心。我们保朝鲁正是顺应民心,这样,在本地扎根就不难了。场里那些外来户就不懂这些道理,所以来了那么多年,还不能真正立足。咱们有了朝鲁,将来做什么事就全好办了。明白吗,今日的阶下囚,明天就可能坐第一把交椅。朝鲁这个人,迟早还会官复原职的。有些队的知青支持造朝鲁的反,我看全是些大傻瓜……” 余汝明一席真言,令我感叹不已。 这一天,余汝明、文旭、王大可、袁宁、苏子义、胡敏正在聚议,多格拉骑马飞奔而来。他跳下马,钻进包来,冲着余汝明和文旭说:“苏和同,场部成立革委会了,他们造反派夺了权,咱们朝鲁书记的位置被斯沁、魏国栋他们抢了。他们已经下队来宣布革委会成立,你们说该怎么办?” 余、文二人相视点头,立刻与大家商量对策,当机立断,断定这个新领导班子未经三个牧业大队的牧民们选举,是非法夺权,于是,告诉多格拉,立刻通知牧民都不承认这个新领导班子,造反造定了!多格拉转身出包,骑上马疾驰而去。全巴音淖尔的牧民们很快响应,一致抵制新班子的领导,表示必须全牧场牧民投票通过,才算成立了真正的革命委员会,目前的新班子是伪革委会。 伪革委会的成员斯沁、魏国栋来到营子,指手划脚,发布命令,不料被大家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碰了一鼻子灰。王大可指着斯沁数落他抢班夺权,厚颜无耻。斯沁居然不动声色。看样子此人也不是等闲之辈。有这样的人夺权,今后牧场的情况就复杂了。 “反伪革委会”的方针定了,大家说干就干,一窝蜂骑马去了场部,端了“伪革委会”的窝,抢了油印机,散发了传单,宣布造新班子的反,把巴音宝力格牧场折腾得天翻地覆。 恰值此时,北京寄来了许多信给牧场各要害部门。“伪革委会”也收到一份。那是余汝明的哥哥一一余汝斌揭发“走资派”父亲如何迫害母亲的内幕,内容令人发指。这封信似重磅炸弹,反响强烈。余汝明说哥哥发了神经病,给他和知青都带来不利。文旭也很生气,批评余汝斌是个头脑不清的糊涂虫,这样做,是在添乱。全队的知青都在怨他,将家庭战火烧到了边疆,想自焚呀! 巴音淖尔的知青一折腾,新任达勒嘎(达勒嘎:干部、官员)再也不敢下牧业队,只在场部盖盖大红印,耍耍新干部的威风。于是,牧业队与场部各自为政,度过一段平安的日子。
九、 这一天,余汝明说要带我去找文旭商量事情。现在,他的语言中,他和我的“和”字已改成了“带”宇,我成了小孩子,什么全要他带。从前,我可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呀。我与他一同骑马出发了。 天很晴朗,雪开始化了,露出草根,草原一片金色。骑马小跑着,余汝明又在吟唐诗了。远处,一片黄灿灿的苇子地。他下了马,喊我也下马。他选了两丛蒿草,拉我坐下。他半卧在草丛上,顺手折断一株,衔在嘴里,半眯着眼,仰望蓝天,旁若无人地说:“我很想他。”“谁?”我问。“翟仁倍呀!”又是翟仁倍,他在嘴里念叨几百遍了。我有些忌妒那个翟仁倍了。 他说,翟仁倍是国民党战犯的儿子,从他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亲生父母,母亲死于难产,父亲一直关在监狱中,他是寄养在姑母家长大的。小时候,他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越长大就越倒霉。在上幼儿园、小学的时候,他开始受人欺负,到了初中,正值三年经济困难,大家都在饿肚子。有一次,班主任给同学们讲发明新食物的新闻,鼓励大家也要发明新食品。翟仁倍马上举手说:“报告老师,蚂蚱烧熟了也很好吃。”班主任说:“这是阶级报复,诬蔑新社会吃蚂蚱。”所有的同学们都再不跟他玩了,他很惊恐,也十分委屈,不知做错了什么,怎么是诬蔑新社会?从此,他知道了自己跟别人不同。因此,他格外自卑,恨父亲,发誓不去监狱看父亲。他恨妈妈不该生了他,更恨自己,是因为生他,才使妈妈离开了人间。他自知前程茫然,只好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姑母知书达理,教育他成材,使他考上了艺术学校,可是,他被学校列入不被信任的名单中。他苦恼,孤独,焦虑,无奈,沮丧。他变得格外沉默,于是,与拉二胡灰调子的余汝明灰到了一起,成了莫逆之交。在四清运动中,他俩与同班的申实共同写出小字报,被定为“三人反革命小组”。从此,他们更是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不知为什么,翟仁培不肯来内蒙古。余汝明心里总是装着他,念叨他,没完没了。 此刻,余汝明自言自语地说:“仁培如果来了,我们就可以共商大事啦,不用去找别人,现在不行呀,唉!……”他无奈地叹气,又说:“傻丫头,为什么你那么傻?你成长得太顺利,这是无法弥补的缺陷啊!不过,也好,自古女人不得参与政事,不然天下必乱。娶了你,晚上耳根子清静一些……女人就是要温柔,顺从……” 说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起身拉我,上马,去了哈勒哈达山脉下的苇子地,然后,拉着我的手,匆匆走入苇子深处。他喘息着,压倒了一片苇子,伸手将我揽在怀里,解我的衣扣,按我在那片苇子上躺下去……他在我身上尽情尽欢,如痴如醉,罢了,他将我从苇子上拉起来,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满足的光彩。他欲望一上来,就不分地点。他不知道我很冷吗,裸身在春寒中是什么滋味? 忽然,他的眼光灰暗了,表情严肃,哑着嗓子说:“我要检讨。”我不解地望着他,他说:“你难道不认为我们这样做是错的吗?你有错,你的身体在勾引我,我这样做也是错,我抗拒不了诱惑。女人,女人的身体太诱惑人了,这样沉溺于爱河,我会丧志。大丈夫以事业为重,岂能被女色所误!今后,我们要天天反省自己,事业第一,控制情欲。你记住了吗?” 一席话,刺得我心好痛!明明是他追求我,任意地摆弄我,反称我诱惑了他!真想抗争!可是,我忍住了。也许,他的这些言行都是因为他与众不同吧。 初春,接羔期即到。牧业队从冬季草场搬向春季草场。一夜之间,巴音淖尔队的蒙古包全部拆掉,变成了长长的勒勒车队,妇人们赶着牛车,男人们驱赶畜群,浩浩荡荡,长途跋涉,从那仁草场迁徙到苏陶勒盖草原。 咿咿呀呀,牛车队行走着,从清晨到黄昏,终于停了下来。人们放了牛去吃草,将木轮车一辆辆摆成一个个小圈,再将陶那(支撑蒙古包顶的木架)撑开,像大伞一样支在中间,用毯子围了,用马尾绳捆好,搭成小窝棚,里面支起铁炉子,生火做饭。一时间,一缕缕炊烟从一个个小帐篷中袅袅升起。草原上,弥漫着奶茶的清香。 我钻进帐篷,挤坐在人缝里,胡乱吃了点什么,两眼就打起仗来,恨不得倒地就睡,可是不能,里面又窄小又拥挤。于是,我钻了出来。棚外很冷,天气变化莫测,我从车上解下一卷羊毛毡,准备到车底下睡觉。牧民们说,过去,牧主家的佣人常常住在车架下,无论多么寒冷,那里就是他们的家。今夜,我也要体验体验这种滋味儿。不料,几个车下都睡了人,我只好将毯子铺在草地上,躺在露天里,在身上盖了层毡子。四野一片静寂,我像融化在黑暗的宇宙里了,似乎世界上只有我一人,只有黑洞洞的天宇和闪烁着微光的星星相伴。我昏昏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 我将身体缩成一团儿,深深钻进毡子,又用皮袍将自己裹得更紧。 余汝明圈好羊群,找到了我,也钻进毡里来。他紧紧搂住我,使我感到了踏实。渐渐地,风停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下半夜,我惊醒了,啊,我们被埋在大雪中了。眼前到处是白皑皑的,一夜之间,草原变成了雪原,所有的牛车、帐篷、山坡……全被白色覆盖了。我们的毡子就像一个小雪堆。此刻,世间万物都化成一个洁白的整体。 我喜欢这种洁白。 余汝明揉揉惺松的睡眼,也将脑袋探出毡来,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勒勒车队行进在雪的海洋中。 中午,雪海融化了,露出金色的牧草。 车在苏陶勒盖山下扎了营盘,牧民们忙着准备接羔的东西,阿娘在缝毡口袋,说是用来装新生下的小羊羔。毡口袋上用驼绒线缝了许多花纹,很漂亮。我帮她搓驼线。大家都在忙碌。 下羊羔的日子算得很准。在等待的时光里,有一段空闲。余汝明一放羊归来,就忙着看书,写作,然后便侃大山。 他讲第三帝国的兴亡,讲希特勒,谈蒋介石和曹操。他佩服希特勒从奥地利的一个无名小卒当上了国家元首。他讲蒋介石年轻时如何混迹上海滩,与地痞流氓为伍,学会了坑、蒙、拐、骗的全部本领,又与四大家族勾结,进而骗取孙中山的宠信,再夺取总裁的高位。他讲曹操如何使用心计,称雄天下。他讲得十分投入,眉飞色舞,到了忘我的境地,语气中充满赞赏。余汝明这颗大脑袋瓜里,不仅装满圣人伟人、正人君子,还有许多反面人物。他对这些人都大有研究。 余汝明的话越多,我越感到他陌生。现在,我已经弄不清他究竟是怎样一种人。天天看这张苍白的面孔,越看越模糊,这双灰暗眼珠,也更加让人难以捉摸……他太复杂了。我常想,以我的单纯碰复杂,结局将会如何呢? 他很注意我的表情。也许,是因为我不像从前那样盲目崇拜他。他怎么可以赞美敌人和奸臣贼子呢?!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又将话题转到了“钻进去,爬出来”。 他说,研究无产阶级的敌人,是为了知己知彼。鲁迅就是从敌人营垒中冲杀出来的革命家,“反戈一击,正中要害”,说完,他站起身,双手扶着我的肩头,注视着,诚恳地说:“傻丫头,相信我,我是真心在改造自己,我要将自己锻炼成真正的无产阶级战士。” 我点了点头。 他又热烈地吻住了我,吻得我透不过气来…… 他开始给我布置学习任务,看苏联共产党的历史,看一切资产阶级的小说。我读了,更加疑惑,为什么苏联党内要斗来斗去,对同志采取极端措施?杀掉那么多有经验的老革命?怪不得后来变成了修正主义。是不是咱们中国也引进了苏联党内的斗争经验,才这么斗来斗去的呢?高年级的大同学们总是说,现在中国谁谁是党内托洛茨基,谁谁是布哈林,谁谁又是贝利亚、赫鲁晓夫,整天批来批去的,麻烦死了。一位高年级女同学说过,余汝明是布哈林式的人物。为什么余汝明是布哈林呢……越看越迷糊,那么多是是非非,怎么扯得清?连俄国人自己都扯不清,又为什么扯到中国来了?这样读下去,读得像话受罪。可是,余汝明的指示如圣旨,不读能行吗? 每天放羊,我便坐在山坡上抱着书啃,恩布赫多次跑来批评我,说:“苏和同放羊要专心,看书是放不好羊的。放羊是门大学问,没有三五年的经验,当不了好牧人。一年四季,羊吃的草不同,有的可以吃,有的不能吃。吃什么草羊上膘,吃什么草羊会生病,吃什么草又可以治病,什么时候吃硝,什么时候喝水,名堂可大了。一心二用是不行的。”恩布赫的话句句是理,我应当听,可是,余汝明的话更重要呀。除了放羊,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创造蒙古包里的马列主义。 一次,我又故技重演,看起书来。羊群缓缓翻过了草坡,我未觉察,忽然,草坡那边传来急切的呼喊声:“尼日杰,呜呜……呜……法尼尼日杰!(混群了,羊群混群啦)”是一个小伙子心急如焚地在喊叫。我赶快合上书,翻身上马,匆匆驰过草坡,糟啦,真的混了群!小伙子骑着马,伸长鞭子,使劲阻拦,哪里拦得住。他呼喊着,叫我帮忙。等我策马奔过去,几百只羊已经混进了他的羊群。小羊倌急得面红耳赤,我却差点笑了出来,心想,急什么劲呢,反正都是集体的羊群,谁放都一样嘛,于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地分割羊群。谁知,那小羊馆急得要哭,那些羊眼看要下羔子了,混了群怎么办?他叫着问,我说很好办,等生下羔子来,一样地放,都是集体的,我才不在乎放多放少呢。 小羊馆说:“这是分给了个人放的,是包产的呀!” 我说:“包产到户,那是刘少奇的修正主义!”
十、 四月,冰雪开始融化。 接羔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白天,总有三五只小羊羔生下来。牧民们说,羊羔落地,见风就长,真是那么回事。小羊刚生下来就会站,站一会儿就会跑。余汝明成了主力,每天赶了羊群出去都捡回许多小羊羔。我也天天跟了出去。他骑在马上,将毡口袋递给我。我从毡口袋里取出小羊羔,抱到蒙古包内,这样每天有好几趟。阿娘说,这些是早产羔,大批下羔还要等几天。那时,会下出几百只羔子,忙都忙不过来。一天下午,朝鲁书记的夫人——莲花阿嘎来了。挝姬阿娘说,莲花阿嘎每年接羔时都下队来帮忙。阿嘎一到,我们就搬到了阿腾百欣山脚下的苇子地旁。 天不作美,刚扎好营盘就暗下来,刮起了猛烈的北风,比冬天的刀子风更伤人。浓云越积越厚,阿娘说可能要变天了。为了接羔方便,我又住进了挝姬阿娘家。我们将早产羔从羊群中抱出来,集中在大藤筐里,有五六十只。小羊羔们的叫声像银铃,好听极了,它们叫绿了春天。 夜半,包外北风转成了南风,尖啸着,吹得包门啪啪响。突然,凶猛的冰雹重重地砸在了毡顶上,惊醒了全包的人。莲花阿嘎披了长袍,匆忙朝包外跑去,挝姬阿娘在黑暗中点亮小羊油灯,也追了上去。随后,大家纷纷钻出门去。我揉揉眼睛,将脑袋探出包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风雹雨交加。没有伞,人们艰难地走向羊群。他们怎么活得这样辛苦?我心里叽咕着,也钻出门去,立刻被巨大的寒冷裹住了全身。人们在黑暗中混乱地行动着,呼喊着,也不知都喊了些什么。冰雨夹着冰雹砸得人生疼。我冻得不住地颤抖,上牙磕碰下牙。黑暗中,亮着许多支手电。许多人影在羊群中晃动。大家从羊蹄下扶起踏倒的弱羊。小羊羔的叫声越来越大。我跟在人们后面瞎忙。在闪烁的手电光中,我看见瘦小的莲花阿嘎毫不犹豫地解开腰带,脱下长袍,盖在了大藤筐上。这无声的行动像命令,牧人们都不声不响地脱下长袍,围在了蘑筐上。小羊羔们不再叫了。我们重新回到蒙古包。莲花阿嘎在为大家烧热茶,脸色平静。她是少言语多行动的人,难怪牧民们都那么喜欢她。挝姬阿娘说过,莲花阿嘎不会生孩子,将来老了,阿娘就想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她一个,为她养老,不知她答不答应。 第二天清晨,莲花又匆忙去看羊圈里的小羊羔,有的死掉了,也有的在拉稀。莲花心疼极了,那颤抖的目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莲花阿嘎将铺盖搬出蒙古包,放在包外的哈马车(带毡篷的板车)上。她跟我们一齐将藤筐里所有的小羊羔都挪进包里,然后烧牛奶,吹温了喂小羊羔。我帮着在碗里碾碎土霉素片,溶在奶水里喂小羊羔,治拉稀。小羊羔一拉稀很容易死亡。 我们在重复几千年来的原始野牧方式,难道不是吗? 这一天终于到了,一下就出来了两百多只小羊羔。我骑了阿力克去帮余汝明对羔。上千只羊中,有一半以上的母羊产羔。这些产羔母羊在放牧中常与小羊羔分散,所以要一只只将母羊与小羊羔对好,小羊羔才能吃到奶。我和余汝明守住正在对羔的羊群,恩布赫和巴图守住已对好的羊群。这样,一对对母子羊从我们放行的通道上走过去,剩下少量找不到小羊羔的笨妈妈们就问题不大了,避免了小羊羔挨饿。剩下个别不认羔的母羊,我们就在它背上用黑颜色作记号,回营子时,套住它,再抱出它的羔子,唱些委婉悲伤的牧歌,求它怜悯自己的孩子,喂它奶吃,这样求呀求呀,直到求得母羊大发慈悲。 对羊一天两次,每次都要对一千多只羊,骑在马上奔跑,马儿非常辛苦,阿力克的耐力算好的,却也坚持不住了。我这才明白,牧羊人为什么一定要有那么多匹马。同我一样,余汝明胯下的马也车轮似地换,到了接羔末期,每人的四匹马都累得趴下了,人更是累得不行。 春风扫荡了草原。 接羔最忙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我累得像瘫了一样,头重脚轻,饭也吃不进,头很痛很痛,不停地咳嗽,好像感冒了。现在可以歇歇气了,反倒觉得哪儿都不舒服了,后来,终于站不起来了,躺在包里动弹不得。余汝明的影子在我身旁晃动。他说我在发烧,请来了医生,一量体温,接近四十度。于是,开了药。医生走了。我药物过敏,吃了药更难受。余汝明说感冒不要紧,亚洲人种有天然抵抗力,顶多一星期就会好,欧洲人种比咱们抵抗力差,有一年,欧洲流行感冒,二十万人丧生……后来,我说起了胡话。夜里,余汝明照样做他喜欢做的那事,一边做一边说对不起,他不怕传染。 余汝明依然天天早出晚归地放羊。我经常渴得厉害,嗓子像在冒烟,想起小时候,发了烧,妈妈就会在身旁,端水喂我喝。我低声哺哺,说:“妈妈,妈妈……”“洽窝,洽窝(喝茶,喝茶)。”耳畔有人说话,好像妈妈来了,在喂我水喝,我一口气喝干了,咸咸的,是咸奶茶,仔细一看,不是妈妈,是莲花阿嘎。她又递来一块炸饼,放在我嘴边。我咀嚼着,很香很香。莲花阿嘎做的点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是阿娘说的,也是我说的……这样过了三天,每天余汝明都是回来很晚。莲花阿嘎在我身旁守了三天,喂茶喂饭。第四天,挝姬阿娘套了辆哈马车,莲花阿嘎嘱咐阿娘送我去宝日勒岱公社卫生院。 牛车下的土路在移动,我又睡去了……
十一 我回来了,我能走着回到知青包。推开门,里面没人,恩布赫说队里发生了流行感冒,余汝明也病了,正在发高烧,与几个生病的苏和同去牧场卫生所看病去了。 独自守着空寂的蒙古包,若有所失。包里很乱,我收拾干净,等待他归来。他已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啊,我责怨自己传染了他,我病了,他还要做那事,太不自我克制了。我等他直到日落,第二天中午,袁宁和雷幼月来包里报告消息,说余汝明他们在场部出了事,正说着,巴岱来了,匆忙俯身对矮门里的我叫道:“出事了出事了,余汝明他们被打了,桂克勇打人了,咱们巴音淖尔的几个苏和同都挨他的揍了!”他一脸的惊慌,说完便骑马跑了。 桂克勇就是那个跑来十二小队游说反朝鲁的造反派头头。一会儿,瑙力布也骑马赶来报信,说张松林去场里买粮的车也被桂克勇推翻了,散了架,牛也被他赶跑了。拆匪包正等米下锅,牧民们接连报来的消息,激得同学们起火冒烟。桂克勇好大胆子。正说着,挨打的三个人回来了,带来令人气愤的消息。牧民们说那姓桂的是咱们牧场第一霸王,特别好打架。他常找场里借钱,借了不还,去年又去借钱,朝鲁书记没批准,他记恨在心,“文革”开始,成了造反派,最先起来造朝鲁的反。上次知青在场里集中学习,他积极活动,拉学生们一齐造朝鲁的反。在牧场游斗朝鲁的主意,也是他们策划的。后来,他知道是巴音淖尔的知青抢走了朝鲁,便扬言要给巴音淖尔的知青颜色看看。那天,余汝明、王大可、胡敏三人都发着高烧,趴在卫生室的床上打针,桂克勇一脚踢开门,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高叫谁是巴音淖尔知青。余汝明说我们三个人都是,有什么事。桂克勇伸手就打。三个人没有精神准备,又都发着高烧,不及防备,招架不住,结结实实挨了姓桂的一顿棒打。打完了,他余兴未了,闯出门去,正碰上买粮的张松林,不由分说,强行放了拉车的牛。他力大无比,还一下子推得牛车散了架,又抓起一把带锈的大铁锨,劈头要打张松林,幸亏被牧民拉住了。他还骂巴音淖尔的知青是保皇狗,以后见到了就要打。 张松林极老实,想不到他敬重的劳动人民会如此横行霸道,自觉窝囊之极。文旭和韦强闻讯,也骑马赶来。大伙儿在一起越说越气,文旭更是比挨打的人还气愤,带着大家朝场部奔去。雷幼月一路上牙直磕碰,忍不住说出来:“哥们儿,我……我心里有点憷,我从小没打过架,我怕下不去手。”大家笑话他,怕什么,咱们只不过去教训教训他,叫他认识认识咱们北京知青是谁,今后再也不能称王称霸乱打人了。雷幼月说:“他告咱们怎么办?”韦强说:“那顶多不过蹲几天派出所嘛,到时候,我陪你。”文旭说:“咱们这次教训桂克勇的行动,要像上次抢朝鲁书记一样,让对方措手不及。大家速战速决,去了只打屁股,把他小子屁股打疼,叫他忘不掉教训就成。要采取游击战术,打完骑了马就跑,记住了!”文旭像个真正的指挥员。 余汝明面色苍白,说,咱们这次去场部最好绕到后面进去,人不知,鬼不觉。韦强说,他认识一条从山后走的近路,能绕到场部的东边进去,没人会注意。 打人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回牧业队的路上,大家心情沉重,余汝明的眼神更加灰暗。 不久,有牧民来报,说看见反朝派的人将桂克勇扔上了大卡车,连夜拖到旗里去了,说还看见姓桂的在车上坐着摸脑袋,场里的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将他一个人丢在空卡车上开走了,脑袋下没垫东西,平躺在车厢板上被拖走了。 从此,巴音淖尔的知青名声大震。在场部,知青马队就成了魔鬼的代名词,被人用来吓唬好哭的小孩子。从此,再也没人敢欺负巴音淖尔的知青。场里的运动一时风平烟息,谁也不提造走资派反的事。那几个自封新生革委会的干部,被打人事件吓傻了,闷着头想心思寻对策。过了十日八日的,大家就把这件事丢到脑后忘了。 知青们闯祸不知祸,每日放羊归来,照旧喝奶茶,吹牛,看书,睡大觉。
十二 天下似乎太平了。巴音淖尔的知青们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春季生产,朝鲁书记跟着知青们在巴音淖尔草场上辛勤劳作。 春天,整个大草原生机勃勃,繁花灿烂。 为了给羊群抓春膘,我们牧业组搬到了苏陶勒盖山脚下。苏陶勒盖山下的牧草特别好,母羊吃了奶水旺。我们的小羊羔像气吹似的疯长,一下子变大了一圈儿,洁白的小羔毛绒绒的,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可爱极了。 恩布赫说,春天抓春膘很重要,母羊长得胖,奶水好,小羊羔就长得壮,到了秋天,小羊就长得跟母羊一样高,分不出大小来,有的小骟羊抓好秋膘后,当年就可以出栏卖钱了。苏陶勒盖山下长着一种叶色淡蓝的剑草,母羊吃了奶水旺,小羊吃了疯长。还有一种长得像葱样的小草,咀嚼着,有葱的味道。羊能吃的东西,当然人也能吃,我说。恩布赫说,最好不吃。余汝明说,草原上的人不知道吃蔬菜的好处,只知道羊吃草,人吃羊,饮食结构全是高蛋白,这样单一的饮食方法,一定会导致一些草原人特有的疾病,咱们知青要想办法尽早预防。汉人是典型的杂食动物,所以营养全面,头脑聪明。 来到草原这么久了,没有吃过蔬菜,我暗自想,自己儿时采撷过野菜,学会的识别野菜本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余汝明放羊的时候,我就在羊群旁采撷野菜。吃晚饭的时候,桌上摆上了灰灰菜炒羊肉,地皮野葱汤,绵根儿蒸花卷,一顿典型的汉族饭菜。余汝明喝着野菜汤,对我赞不绝口,说草原上没蔬菜难不倒咱们知青,可惜总是搬家,不然可以在家门口种菜了。绵根儿的味道跟葱一样香,恩布赫还劝咱们别吃这东西,真傻。姜志毅来了,发现桌上的美食,二话不说,坐下就大吃一顿,抹着嘴,连连叫好,说要将这最新菜谱介绍给大家。 到了春季草场,巴音淖尔队各牧业组的营盘扎得比较近了,顺着苏陶勒盖山脚向西北排列,文旭他们组离我们最远,不能常来往,拆匪包和修养包离我们最近,知青们常串串营子,聊聊天。 过了几天,修养包的刘旺生来喊我们去吃饭,我和余汝明都成了馋猫,跟着跑了去,嘿!一屋的人,姜志毅坐在中间,望着我们笑。拆匪包的人围住火炉,大大小小的眼睛们都盯住锅盖,想看看锅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祁勇在往炉里添羊粪,贺佳在收拾做过面食的砧板和面盆,肖彬和刘旺生忙着烫碗、放桌子、摆筷子。小桌上的碟子里有着酱油膏化的酱油,拆匪包的张松林在攻击袁宁:“大头,快快,去把你妈寄来的辣山椒拿来,共产!”“对对!共产,共饱口福。”苏子义大叫。 “快,快,苏子义,把你的山西醋拿来,小气什么!”袁宁拉着苏子义,钻出包,骑马去取东西。 一会儿,袁宁的野山椒,苏子义的山西陈醋都摆上了桌。祁勇揭开锅,大家嚷道:“啊!包子!”一笼包子!刘旺生这小子真有两下子,想出这个花样来。袁宁馋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伸手就抓,烫得直甩手。汉人到底是汉人,饮食习惯不同,大家围住小桌,包子蘸酱油、醋,里面有切碎的野葱。一人夹一根野山椒往嘴里送,辣得所有的人张着嘴,伸出舌头哈气,像跑热了的狗,再咬口包子,竟是野菜馅,大家高兴得要命,可算吃上菜了,都说到了草原吃不到菜最伤脑筋,这下可解决问题了,一致认为灰菜包子好吃,吃得大家热汗直流。我心里美滋滋的,因为是我首先想到吃野菜的。 几天后,姜志毅一脸神秘地笑着,进了蒙古包,从衣襟里掏东西,小心翼翼的样子。余汝明坐在地毡上摆弄套马竿,斜眼瞧着他。姜志毅掏呀掏,摸出一枚蛋!又掏出一枚,像鸭蛋,再掏出几枚,像鸽子蛋……一会儿便盛满了一瓷盆。这是一堆野鸟蛋,大小不一。我和余汝明看傻了眼,高兴得想叫。姜志毅说,他放马,看到远处水泡子里落满了各种水鸟。泡子里早化了冰,于是飞来许多野鸟,还有天鹅呢!“你们放羊,没我们马倌跑的地方多,我们总守在水边不远的地方扎窝棚,那水泡子一到春天就变得那么漂亮,水蓝蓝的,里面游着天鹅和各种野鸟。岸边长着苇子,好大一片,许多鸟往里飞。我进了苇子地找小马驹子,看见苇子做的鸟窝,里面有白花花的蛋!再往周围看,又看到大大小小的草窝,里面都有蛋,好多好多,本来想全捡回来,又觉得鸟儿会伤心的,就每窝只捡几只,一会儿就捡了这么多。”余汝明喜形于色,说:“哥们儿,你真行,还记得不,咱们仨一进草原就吃到了野猪肉,今儿,咱们吃野葱炒野鸟蛋,正宗野味儿。”我赶紧跑出去采绵根儿,一会儿就采来半盆,在水车木缸里舀水洗净,切碎,一口气打破所有的蛋。但是,打那只最大的蛋时,壳很厚,不裂,于是,就在砧板上砸,壳裂了,露出一只已孵化的黑褐色小鸟,黄色尖嘴,是只小雁。余汝明说,别丢,就用碗盛了,用酱油调好味蒸了吃,肯定有营养,能治病。 我用旺火做了绵根儿野鸟蛋,清炒灰菜,清蒸小雁,烤玉米饼,再斟上奶茶。余汝明取出半瓶二锅头,三个人饮酒吃野味、喝茶,香得不亦乐乎。余汝明直嚷:草原生活太浪漫了,在北京就吃不到这样的野味。宁吃飞禽三两,不吃走兽三斤。什么时候能吃到天上的飞鹰就好了。姜志毅说:牧民讲鹰是害鸟,春天会叼走小羔。打了鹰吃,一饱口福,二为草原除害。于是他们边吃边打鹰的主意。童君来借书,探头进来,看见在吃炒蛋、喝酒,高兴得直叫唤,立刻加入,赞不绝口,说来这儿入伙很好。余汝明说,他只管搬行李来就是,无所谓的。童君说搬就搬了来,晚上又吃了绵根儿炒羊肉。直说太好了。 早晨起来,枕旁粘腻腻的,伸手一摸,哎呀,糟了,哪儿来的血!我觉得鼻子上流着鼻涕,赶紧用毛巾擦,都是血!原来枕上是我的鼻血。大家起了床,余汝明、童君也在淌鼻血。一会儿,姜志毅来了,鼻孔里塞了一卷纸,也说在流鼻血。大家你望我,我望你,恍然大悟,一定是吃了野菜的缘故,都紧张起来。这时,恩布赫进包喝茶,见到人人鼻孔塞着东西,又看到包门口还放着绵根儿,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摇摇头说:“看,看,这样好了吧,你们就是不听话。草原上的草千百种,但只能是羊吃草,人吃羊。人跟羊一样吃草就活,那就只吃草好了,还放什么羊呢?”我们全都低着头,老老实实听着。 不久,我们又围着苏陶勒盖山搬家,在山南扎了包,还是恩布赫的包扎在羊圈的南边,我们在北边。按习惯,南为主,北为宾,着蒙古包的位置,就知道包主人的身份。我们知青是接受再教育的,当然扎在北边。 现在,羊羔们的体积越长越大,尾巴大得像小脸盆,有的还超过了它们的妈妈。 早晨,羊未出圈,我们正烧着茶。姜志毅倒提两只野物,进了蒙古包,掷在地毡上。啊!是两只活的小鹰,正伸开翅膀,有一米长。余汝明目光炯炯,使劲拍姜志毅的肩膀,说:“哥们儿,好样的,说到真做到哇,鹰能高飞千尺,你小子怎么把它打下来的?”姜志毅洋洋得意地说:“唉,鹰飞得虽高,却有一个致命弱点,起飞的时候动作很慢,可能是因为翅膀太长的原因。我早就发现哈勒陶勒盖山崖上黑石头缝里有个鹰窝,每回去哈勒陶勒盖山下图马群,我就爬上去看看,里面有几只大蛋破了壳,露出了小雏鹰,再过几天去看,小鹰疯长。你知道老鹰喂食有多恶心,小鹰张着嘴,老鹰就把嘴伸进小鹰嘴里,吐出胃里的东西。我躲在大石头后面观察了鹰喂食的全过程,要是用照相机拍下来就好了。再过些天去看,小鹰的翅膀就长了那么长,眼看着可以自立了,我想就把老鹰打了,小鹰也不会受影响了,就拿套马竿打老鹰,别看老鹰叼羊羔那么凶狠,还没起飞时最好对付。我一马竿就打倒了它。它张开翅膀就跑,可是一支翅膀折断了,飞不起来,便拼命往山下跑,山顶上的黑石头特陡,我没办法骑马追,眼看着让它跑掉了,回头看小鹰,正张开翅膀也要飞,就回过身去套,一竿子下去压倒俩,抓住了。你瞧,这小鹰,长得跟老母鸡那么大,真值!”“长征,快烧水,准备烫毛,今天咱们可有大口福了,”余汝明说。 “姜志毅,今儿你来掌勺,老余的手艺差点,做红烧的啊!我准备作料,”童君说着,一张娃娃脸显得很兴奋,去切酱油膏,用擀面杖碾碎粗盐粒。 我赶紧加大了火,烧了一锅水。 余汝明帮着姜志毅抓住蹦跳着的小鹰。他盯住鹰眼说:“这鹰的双眼多凶呀。鹰眼特厉害,可以从一千米高空中发现地面上有只小野兔,俯冲下来抓住猎物,这本事直升飞机都比不上。从这点看,鹰眼比望远镜还看得远。人受的局限性大大了,根本看不清千米远的东西,所以鹰眼肯定有营养,说好了,咱们四个人,每人只能吃一只眼睛。这双翅膀能连续飞越万里,所谓鹏程万里……”“那当然,那当然,鹰翅绝对高级,”重君打断说,“今儿咱们一人只能吃一只翅膀啊,谁也不许多吃。”“那杨亦森来了吃什么?”“那先来后到,他吃肉就成,我的鹰腿给他吃。”两只鹰还没拔毛就已分配完毕。 水烧滚了,姜志毅用蒙刀断了两只鹰喉。倒提着,将脖里的血滴进瓷碗。余汝明说,生喝鹰血一定大补。他童年得过痨病,所以特别注意滋补之道,说着,他真的生喝了那碗鹰血。我端来脸盆,将鹰放盆里浇上开水,拔毛。余汝明帮拔,几下就将毛弄干净。姜志毅在一旁,把蒙刀磨得锋利无比。童君端来面板,将鹰放上去。姜志毅一刀剖开了鹰的胸膛,露出圆鼓鼓的胃,像只大肿瘤。余汝明说,那里面一定有只小野物。 志毅说:“小时候就最怕上生物课,解剖病蛤蟆,恶心死了。今天,我要补上这一课,解剖学校里绝对没解剖过的生物——草原雄鹰,亲眼看看,鹰都吃了些什么美餐。大家都睁眼看好了,精彩的一幕——从生物体中再变出一只小生物来!”四人八只眼,一齐盯着刀刃。姜志毅慢慢地切开了胃壁,露出黑灰色的皮毛,哎呀,竟是一只死老鼠! 好恶心哪!大家一下子败了胃口。姜志毅拿了张纸,闭着眼睛包了死鼠,扔出蒙古包,然后剔去内脏,将鹰剁八块丢进沸水中煮。童君调好作料,将早已蒸好的灰菜包子摆上了桌,放好碗筷,等着红烧鹰肉出锅。 包外有马蹄声,是恩布赫和杨亦森,两人进了包。满包异香扑鼻。大家围了小桌坐好,红烧鹰肉上了桌,还有一锅鹰肉野菜汤,恩布赫连声叫“好香,好香!”童君热情地招呼大家快吃。杨亦森伸筷子夹了支鹰翅,童君闭口不提先来后到的分配方案。恩布赫望着香喷喷的红烧肉问:“这是什么肉?骨头小小的?”姜志毅答是鹰肉。 恩布赫立刻摇摇头说,不吃不吃,那东西脏,专吃死牛,死羊,死骆驼,太脏太脏,不能吃。于是,大家更败了胃口。伟大的贫下中牧都说“不吃”,那还有什么好吃的。我很奇怪,牧民为什么这样贬低鹰,不是总说草原雄鹰吗,应该是很尊崇鹰啊。恩布赫说鹰不好,常常飞下来叼走小羊羔,跟狼一样坏。我问,牧民不喜欢鹰,那么喜欢什么呢?恩布赫说,草原人真正喜欢的是马。 恩布赫从盘子里抓了只莜面包子,咬了一口,说,“这是什么?瑙蒿吗?”回答说是野菜,恩布赫笑了:“啊呀呀,你们汉人什么都吃,所以聪明吧。照我说,只吃牛羊肉就行了,你们要吃野瑙蒿,不如吃野韭菜,就在边境线上,一大片十好几里,全是,到了秋季开一片白花。过些日子,马群就上那里去放,你们可以去割野韭菜。”说完,他走了。他吃不惯知青的东西。这顿饭,我只吃了灰菜包子。只有余汝明陪着不知情的杨亦森大吃鹰肉,没人跟他们争。他们大饱口福,直说味道还可以。末了,余汝明和杨亦森还盛了满碗鹰肉汤渴。我问味道如何?他俩说是像肥皂水,放下不喝了。其余的人干脆不尝,一想起死老鼠就觉恶心。饭后,姜志毅亲自端了鹰汤倒掉了。从此,鹰肉从知青菜谱中删除。 余汝明第二天就邀了姜志毅、袁宁、胡敏,骑马跑到边境附近的山里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回来了,满载而归。余汝明的马鞍后还多了一只野物,金黄色的,毛又细又软,小蹄子也是金色的。好漂亮的一只小狍子。他的书包里还装着一只小刺猥。我忙着将小狍子抱下马,帮着卸马搭子。余汝明、姜志毅、童君忙着将野韭菜晾在车架子上,香味扑鼻。袁宁和胡敏一定要等吃了狍子肉再赶路回家。他俩帮着我剥狍子和刺猥的皮,洗切好。我做了两瓷盆红烧狍子肉、刺猥肉,一大盘野韭菜炒狍肉,地皮韭菜汤,烤玉米饼,一顿特香的晚餐,大家吃得浑身冒汗,格外酣畅。 后来,我们将野韭菜腌在一个个罐头瓶子里,吃了好多日子。 渐渐地,瘦弱的余汝明强壮起来,苍白的面容也有了血色。呼吸草原清新的空气,喝未污染的水,受牧民们质朴的关照,知青们生活得很开心,没人说想家。
十三 草原上,狼害成灾。 为了减少狼害损失,每年草原冰雪化尽时,就组织围猎活动。恩布赫召开全队布置今春的围猎事项,抽调最强悍的男子汉,带上牧羊狗,骑上快马,背着猎枪,像武士出征一样,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马队拉开一道散兵线,放声呼叫,由草场南端向北面的平原、山地推进。马蹄声。人喊声、犬吠声,惊得禽飞兽奔。狼群惊恐万分,向深山里逃窜。大家向每片山丘,每块牧草地进逼,围剿。狼们见来势凶猛,不敢恋战,来不及跑不掉的,就与猪狼队肉搏一场。猎狗先上,围住狼,马队随后赶来,套马好手投出套马索套住狼,众人乱棍齐上。虽然许多人背枪,但很少用,恐误伤人畜。大狼闻风而逃,留下的小狼崽,全部被俘获,多数当场击毙,少数抓了放在毡口袋里背回家,要妻儿见识、观赏,让牧羊犬嗅识,然后处死。狼多产,往往一窝下十五六只小狼崽子。 余汝明和男生们,谁也不肯放过打狼的围猎活动。这活动场面宏大,够刺激。这队人马一去就是一个星期,各人自带干粮。一星期后,余汝明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一只灰色毛绒绒的小狼崽,跟小狗崽小黑小黄一样大,把它们养在一起,互不排斥。小东西们全是傻瓜。只是,狼崽子野性顽固,从不与人亲热。余汝明说,它是只小母狼,会下崽。他制订了一个驯狼计划,准备将这只狼息驯成最好的牧羊狗,实践一下原始古人们做过的事情。他与姜志毅商量,要准备挖一个大坑,深一米多,狼绝对跑不出来,等小狼长大,放进里面养着,再选一只好狗放进坑里,给它们举行婚礼,让它们交配,等它们生出小崽子,一定是最棒的狼犬。听说军犬就是这么培育出来的,他也要试试。 小黑小黄陪着小狼崽嬉戏。 我和余汝明围住狼、犬小崽子们,看它们玩耍,观察它们的区别。 余汝明很认真,我却觉得很好笑,原来,草原上的人与兽也会共存。恩布赫和多格拉弓身进了包门,见到这只小狼,问为什么还不弄死?小心招母狠下山来。余汝明早已沉浸在自己的伟大计划里,哪儿肯听思布赫的话,连声说没关系,母狼不敢来,这次打狼行动早把它们镇住了。 恩布赫慨叹道:“你们苏和同的花花点子就是多,一天一个新花样。将来狼长大了,看不把你们圈里的羊一起咬死才怪!”他哼哼着鼻子和多格拉一起走掉了。 余汝明头都不抬,继续逗弄着小狼,喃喃自语:狠崽的毛是灰白色,长大了就成了大灰狼。他将小狼拎起来,小狼并不挣扎,静静地睁着黑眼,露着野气,不跟人交流,不向人求饶。他拎起小狗,小狗哼哼乱叫,求人将它放下来。他拍拍小狗的屁股,小狗摇尾乞怜,拍小狼的屁股,小狼无动于衷,它的尾巴是下拖的,没有这种肢体语言,所以人们说在野地里识别狼与犬,先看尾巴,狗尾翘,狼尾拖地。他又拍狼的脑袋,它立刻眼露凶光,皱着鼻子,龇出狼牙,向人威胁。余汝明说,这是狼凶残本性的自然流露。野东西就是谁狠谁称王,一物降一物,草原上没有狮、虎、豹,当然就是狼称王了。 后来,小狼长大了,余汝明天天喂它饭食,亲如爱犬。他说,这样会感动它,改变它的野性。其实狼也不都凶残,世界上发生过许多狼孩的事,母狼在田边地头叼走农人的小孩,然后用自己的乳喂养小孩长大,这孩子就成了狼群中的一员,四肢着地,昂颈长啸,认狼为母,视狼群如同一族,同样,人也能驯养狼嘛。他发誓,要培育出一只草原独一无二的真正狼犬。没想到,事与愿违,它渐渐向他露出了凶相。它开始追逐羊群,常常将羊群冲得七零八落。恩布赫套住了狼脖子,将它带到余汝明面前,请求将它处死。余汝明不同意,说它虽然冲开羊群,并未咬羊。他从思布赫的圈套中放出了它,将它领回蒙古包。没想到它竟不领情,一口咬住他的衣服,撕裂他的衣襟。他寒心了,长叹不已。于是,他去买了一条细铁链,套住了狼的脖子,以防万一。 现在,小狼已经长大了,余汝明真的在实施下一步计划。他挖了一个深坑,要让小黄在里面与小狼配偶。然而,它们却相互排斥。他说不用急,不能拔苗助长,小狼和小黄的性还没成熟呢。小狼依然被锁在蒙古包前的木桩上,两只小狗常去逗弄它,跟它亲热。狼却凶相毕露,龇獠牙,眼里射出的凶光野气中还有杀气。小狗们不再与它玩耍。 近日来,夜深人静时,常有哀哀的狼嚎,或远或近,时断时续。恩布赫说,那是母狼找来了,劝告余汝明快快除掉小狼,他仍执意不肯,说这只狼一定会变成一只好牧羊大的。恩布赫叹息着离开了。巴特尔也来劝,也摇着头离开了。没谁能说动余汝明。他坚定不移地说,要等到秋季,小狼就可以配种,生下的狼狗,将是草原最好的牧羊犬! 一天黄昏,传来了母狼的呼唤。小狼伸长脖颈,朝着远方,发出了第一声凄厉的长啸,跟野狼一模一样。我发现,它已经长成了一只真正凶悍的大灰狼!一双狼眼,闪烁着机警、凶残而又狂躁的光芒。它爆叫着,呼应着母狼的呼唤。恩布赫一家人,还有巴特尔、多格拉都站在包外张望,惊恐不已。余汝明仍然坐在包门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套马竿,表情平静。远山传来的呼号声越来越急。小狼猛地挣断了铁链,冲向羊群,凶猛地追逐一只肥羊。它伸长嘴,眼看要追上了,恩布赫、巴特尔、多格拉跃身上马,朝狼冲去。当小狼咬住羊尾的一瞬,几根皮索已套住了狠脖子。这一次,牧民们下定了决心,不顾余汝明的一再反对,用套马索紧紧地缠住它的脖颈,拖出羊圈,勒断了气。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和自然,一切都不令人惊奇,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狼死了。余汝明暗自神伤,拖回狼尸,剥去皮毛。恩布赫走到我们包前,说,没办法,这是草原的规矩。你们是不是也要吃这狼肉?狼肉可不好吃,是酸的,吃了眼睛要流血……恩布赫又在吓唬人,不过他说的话,十有八九都是对的。 夜深了,姜志毅、童君都已睡下,余汝明仍然倚在桌前痛心疾首地叹息:“本性难移,本性难移啊!”“余汝明,你不要这样,这是我最喜欢的,是艺术品……”我带着哭腔在喊。 “别罗嗦了,傻丫头!”他的大马靴湿乎乎的,带着泥沙,重重地踩在我的本子上,一使劲儿,踩得乱七八糟,里面夹的最心爱的剪纸——我收集和珍藏多年——毁于一旦。 我心疼极了。这是我的宝贝,我心爱的一切。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有什么权利这样…… 他还扔掉了我送给他的礼物——皮兜肚。这个皮兜肚曾经是爸爸和妈妈爱情的象征。爸爸在东北大森林里剿匪时,遇到一只金钱豹袭击,将它打死,妈妈就用豹皮给爸爸缝了这个豹皮兜肚。那一年,爸爸领导一支部队,消灭了流窜在东北山林里的武装残匪。爸爸戴着这个皮兜肚儿,又从东北战场进军南下,渡过长江。多少年来,妈妈一直珍藏着它。我来内蒙古,爸爸和妈妈把它送给了我。他们把爱的象征庄重地送给了为国支边的我。它是我最珍爱的宝贝。我是把心送给了余汝明。可是,他却随随便便将它清理掉了,扔在茫茫草原上,再也找不到了。 他变得那么陌生,与最初追求我的他判若两人。那个要向我下跪的他,那个谦卑的他哪儿去了? 我望着夕阳西下,心中一片茫然,像失落了什么。我一次次原谅他的粗鲁无礼,又一次次失望。 每天放羊,我依然在读苏联共产党史,越读疑问越多。同志之间,曾经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到后来,同志内部,为什么总要有那么多刀光剑影?人们这么活着多累呀! 我按照余汝明的安排去读书,思考,追随他的理想。他要求我心中只有他一人,以他为中心生活。他常常肆意地贬低我。他知道,我绝不会背叛他。其实,他许多的反常行为和言论,我的确不理解,但我一直很相信他。 他曾经说过:你跟着我有幸福却又会痛苦,因为我深刻,思想远远高于现在的人们,所以会痛苦。其实世上最痛苦的人是皇帝,看似至高无上,应当最幸福,其实不然,因为他的思想高于万民之上,欲与天公试比高嘛,却又高处不胜寒呀,可谓“孤家寡人’之苦。为什么皇帝要自称“孤”“寡”呢,“寡人”就是无人商谈的孤独。世上只有皇帝最孤独。这种痛苦是一种最高级的精神享受,不是人人可以得到的。只有历史伟人才会有这种精神体验。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许多世界级的大思想家才会有这种精神经历,因此,这种痛苦高尚,却不被常人理解。只有敢于攀登思想高峰,才能感受到普通人不能感受的无穷乐趣。所谓孤家寡人,不是人人可以担当的,我倒是十分理解,因为我也是孤家寡人。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找到能在精神上相通的人……他的话说得我不知所措。我为不能分担他的痛苦而自责,也为自己在智力上的距离而惭愧,于是心里难受得像是一团乱麻。为了他神圣的理想,我会忍受许多许多,包括舆论的重压。这重压还来自我接受过的一切正统教育。我认为未婚同居已经出格,是一种耻辱。在这种精神压力下,我并不觉有什么幸福可言。他离不开的不是我这个人,只是我的女性躯体。对他是爱还是恨,我常常难以分清。 余汝明说自己天生厚脸皮,根本不在乎舆论压力。他为我想过什么没有?他的种种言行,常常使我不安。可是,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呀。他会永远珍视我吗?我的性格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变了样儿,变得那么柔弱、温顺,满肚子的话无人诉说。我想哭,没有理由。我想骂人,那很野蛮,很低俗。我想干什么都没道理,都不可以,我怎么变得这样倒霉这样无奈? 又要搬家了。牧人的家是住在牛车上的,逐水草而居。巴特尔阿驾给我们赶来一头黑牛,说这牛以后就归我们专用。这头大黑牛脖颈粗壮,犄角似黄玉琢磨而成,光滑、锋利,有透明的质感,眼珠黑白分明,双眼皮荷叶般精美,皮毛如缎子般黑亮,显得漂亮而又强健。我赶着牛,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火。大黑牛驾着领头车爬上山坡,慢吞吞的。我取了马棒,猛打牛屁股,谁知它皮厚不怕打。这一刻,白露萍、季茵、孙胜利突然一齐晃了出来,在我心中绞缠着,绞得心痛难忍。我跳下车来,照着大黑牛的厚肚皮猛踢,甚至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尖声叫骂,像发了疯。我恨他!我将一腔愤、悲、伤、痛、哀、愁,对准了大黑牛。余汝明骑马而来,跳下马,默默看着疯狂中的我,眼睛里露着惊异。他想不到,温柔的我,百依百顺的我,怎会像悍妇,竟对畜牲如此发怒。他喃喃自语:“不可思议,女人真是一个谜。”我用眼角扫了他一眼,心想,什么谜,全都是为了你!你使人软弱,使人发疯!你难道不知道? 我心里在呐喊……
野莲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46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