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7岁(一):初涉江湖凶险 作者:老歌


 

 

那年我17岁(一):

  初涉江湖凶险


    1971年7月1日,一夜之间我就突然改变了身份,成了肩负着屯垦戍边重任的支边知青,陡然间就光荣得不行。7月2日,我登上知青专列,踏上了几十年以后被修饰概括为“光荣与梦想”的旅途。

初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七月九日下到连队,十月中旬便被调到团部。

到团部不久,就接到了一项非本职工作的工作,但那叫任务,而非仅仅工作的概念。

那天午饭后,我们一行十多个人(具体有几人还真记不清了)从团部出发,徒步四十多分钟后走到瑞丽江边,然后乘傣族老乡的渡船过了江。

我们到达的江边是姐告。姐告为地名,面积仅为1.4平方公里,背靠大江,三面皆为缅甸。那时的姐告,只有一个傣族寨子(生产队)和一个兵团的连队。这个连队直属团部,为全武装连。按当时建设兵团建制的配备,团属下的各营的连队皆配备一个武装排,连以上干部皆配备枪支。而惟独身处姐告的团直属一连是全配置,其武器配置与当地边防军同,由此可见其重要性。姐告对面是缅甸边境重镇木姐。

在团部出发前,我们被告知了任务的内容:以个体泅渡的方式将放置在江对岸的木头电线杆运送到江这面。“泅渡”,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玩儿也很有趣的概念。

团部警卫通讯排徐排长早就在姐告江边候着我们。见我们到了,双手叉着腰开始布置任务。

徐排长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现役军人,贵州籍的兵,估计那时也就二十七、八岁。他一脸的严肃,指着地下一大堆横七竖八的粗大的树干分派:“看清楚了,这是下一步架设电话线的电线杆,每人都必须拖两根,拖到江对岸你们就不球管了,等车来拉。还有,也跟你们讲清楚,这些电线杆说是木头的,但是有的下到水里是要沉的,很重。所以,你们在下水前要搞清楚,先在江边试试,两根电杆为一组,一根是要沉的,一根是不会沉的,两根搭配好了再用铁丝捆绑扎实,否则都是要沉的你们就拖不过去。这些电线杆今天必须全部运送到江对岸,按团部的命令,马上就要开始架设电话线了。”

听徐排长这么说,我们这才多少有了些任务艰巨的意识。但是,年轻,必定气盛;而气盛,则无所畏惧!

于是我们嬉笑着跳进江边浅水处,把电线杆抬到水里,然后开始一根一根的做着沉浮试验。

那些粗大的木头电线杆都是从缅甸买来的(严格的讲,叫做非法外贸),木制坚硬且根根笔直,每根的长度都在十米开外,直径均在30公分左右,否则就做不成电线杆。

待试验好,徐排长帮着我们把两根一组的电线杆用粗铁丝捆绑好,然后一声令下:“出发。”

我们分别在浅水处下了江,按照徐排长的交代,我们还必须把电线杆逆向拖到三十米以上的“上游”,这样才可能在泅渡过江时能相对准确的到达对岸渡船“码头”处。

待我们都下了江,逆向涉水了一段距离之后,徐排长才抱着一大堆我们脱下的衣裤上了返回的渡船。

渡船到江中心时,遥遥的,徐排长对我们大声喊:“我先回团部了,你们的衣服就放在江边......给你们留了两壶米酒......你们自己回团部......”  

徐排长的喊声在江风中被吹得很遥远,隐隐的传到在江水中和木头电线杆一起漂浮着的我们。此时,我们才明白,狗日的!我们将独自在在江里拼。在那一瞬间,心里突然有被抛弃的感觉。

回想起那次泅渡,我必须仔细回忆其实记不大清楚的如下一组资料:

年代:1971年11月底或12月初

时间:某一天下午约2:30——3:00之间

环境:作为毗邻缅甸呈不规则半圆形版图的姐告,背靠瑞丽江而三面与缅甸接壤,距缅甸仅一步之遥。在江中若不慎或因体力不支而被顺江冲下去的话,仅需二、三十分钟就会被冲到缅甸。瑞丽江的下游,将在缅甸境内汇入伊洛瓦底江。

天气:从中午就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虽说是亚热带,但毕竟是在冬季,而且还下着雨。云南民间对天气历来有一种说法:下雨当过冬。

江面:就我们负重泅渡而言,江面宽度是必须提及的一个重要参数。那天江水特别大,而所谓码头渡江处这一段也是江面最宽的一段。我们乘坐渡船单边渡江时间约为一个钟头。

在这组也许并不能称其为资料的资料的前提下,我们下了江。

那天很冷,天色也很暗,阴沉沉的。我们除了在江水泡着感到异常的冷以外,实际上在这样的天气里,本就很冷。

同行者中,最年长的是北京知青老高,他是北京十三中高六七或高六八的,也是我的班长,和我住一屋。老高在水中时不时的叫喊:“哥儿几个,千万别落(La)下,实在不行就把电线杆给他妈扔了。”大家在江水中相互含混的应答着,一边漂浮着也一边相互观察着。我们都明白,这是真正的要命的关键时刻,谁也不能落下。如果落下了,即便是淹不死也得被冷死。

我们这群在如今的城市还会被称之为孩子的年轻的人,就这么泡在冰冷的江水里,死死的扒拉着沉浮不定的电线杆,尽可能的聚拢在一起,随波逐流。

江水中有人猛然喊:“老子日你先人的徐排长!”

有人跟着叫骂:“狗日的一贯缩边边。”

“缩边边”在四川方言里,指的是“龟缩到一边躲着”的意思。在以后持续的“任务”中,我们都见识了这位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现役军人徐排长“一贯缩边边”做派。

“我操他妈的徐排长,就这么把我们给扔啦!啊?回去不骂这臭丫挺的我就不信了我。”这是大卫在开骂。

“都别他妈胡鸡巴叫唤了,保存体力!”是老高的一声断喝。

老高提醒了大家,我们必须保存体力。一旦体力不济,后果将不堪设想。

从江边下水,离岸近的地方约有二十来米的距离那江水只齐腰深,但过了这段那江水就深不可测。

我们无奈的漂浮着,紧紧扒拉着一沉一浮的木头,渐渐的,我们几乎也成了木头。此时,谁都不再说话,不是为了保存体力,而是谁也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着,牙齿间也一直发出“得得得”的碰撞声。

我们都在心里默念:“坚持住坚持住......”

天色越来越暗,原本阴着的天开始变得异常昏暗阴沉,江面上有江风混合在江水哗啦啦的声响里阴惨惨呼叫着刮过,岸边的景物也逐渐模糊起来。

瑞丽江边顺着堤坝是一长排郁郁葱葱长势特别美丽的凤尾竹。往日里,无论是在清雅的玫瑰色晨曦中还是在浓郁的橘红色晚霞夕照时坐在江边静静的观看,凤尾竹在微微的江风中悠悠摇曳,那是一幅极其美好极其幽静的你甚至想把自己而且也可以让自己融进去的图画,而此时,江边的凤尾竹那呈巨大的横切面块状黑压压的迎着我们压过来......

终于抵达了,我们疲惫不堪的将那些该死的木头连同自己如木头般的身子统统搬上了岸。然后,一个一个的倒在还残留着微微暖气儿的草地上。我们每个人的身边,是我们运送过来的和我们一起倒在地上的木头电线杆。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也不知时间,总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趴在地上时,我们感觉着此刻的时间,看天色,估计至少是下午7:30。也就是说,我们即便算是在下午3:00下水,到我们上岸时,在冰冷刺骨的江水里至少泡了四个半钟头。

1971年年底的那天,雨中的瑞丽江边上只有我们十多个人,每个人的身体都是青紫的。谁也说不出话来。陪伴我们的,除了寒冷、疲惫、无助、孤独以外,还有:饥饿。

但是,没有死亡的恐惧!

当冰冷的身体用趴在地上的全接触方式吸尽了残留在地表上的最后一丝热量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再温暖些的理由了。

江边黑暗里的一隅,是一堆胡乱堆放在一起的的衣裤,我们知道,现场也只有这一点点的物质是属于我们的。于是,我们相继爬起了身。

瘸子猛然大叫:“我操!不是说还有酒吗?”在那堆衣裤旁边,躺着两只很旧的军用水壶。象是被陡然间充了电,瘸子双眼泛出绿色的光,敏捷的将自己弹过去,略一哈腰一把就将水壶抄了起来,随即迅速拧开水壶盖往鼻子底下一晃,然后兴奋的对着大家叫:“快来快来,喝酒喝酒,暖暖身子呀!”还赤裸着身体的众人赶紧跳着把嘴伸过去。

只有我在犹豫,我历来滴酒不沾,也不会喝酒,但刚到连队不久的一个夜晚,我曾大醉过一场,而且醉得异常厉害,第二天便传遍了全营。据连队同学说,那次我喝下的酒估计有半斤多,而且大醉后提了把匕首踉踉跄跄的就朝连队食堂冲去,一直紧跟在我身后的同学想拉又不敢,怕被我手里的匕首误伤,结果直到我跌倒在水沟里,同学们才围上来夺下匕首把已经醉成一滩烂泥的我架回宿舍。据说那天晚上我几乎呕吐到天亮。待第二天中午我清醒过来,有同学问:“你醉得那么厉害,还提着刀往食堂跑干啥子?”我说我什么都记不得也不知道。倒是有人揭发似的提醒说:“晓得了,狗日的他吃晚饭的时候才和食堂那个龟儿子的上海知青吵了架,好在没打起来。”于是众同学都点头,说就是就是你娃是不是想到要去打架哦?

那天醉倒了八人,我是其中之一。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醉酒,也醉得很意外,本来是去劝几个想家想到痛哭的同学别喝酒的。

这时,老高拿着水壶走过来对我说:“你还是喝两口吧,是米酒。好歹也暖暖身子。”于是我喝了两口。

燕生拿着水壶,刚喝了两口就被呛出了声,他颇为夸张的在原地蹦达了几下,突然叫:“我他妈实在喝不进去了。得,咱用酒擦身子得了。”说着,举起水壶就往身上倒酒。在那一刻,燕生的举动不啻是一项重大发明。我们几个不会喝酒的人也学着燕生往身上倒酒,然后在冻得青紫的身上一阵胡乱的揉搓。

不一会儿,酒没了。我们也都浑身酒气冲天的基本披挂完毕穿好了本来就很简单的衣裤。老高说:“走!回团部。”

黑暗中,不知是谁在说:“喂!哪个提这两个水壶哦?”

大卫站在我旁边,拧头就骂出了口:“我操他大爷的徐排长的水壶,给丫扔了个球的。谁爱提谁提。”

有人立马就扔了出去。

远远的,江边的沙滩上,传来两声紧挨着的沉闷的响声,那是徐排长的水壶。如同扔了我们似的,我们也将那两只军用水壶给扔了。

攀上江边不算太高的堤坝,我们下意识的站住,回望泛着一片片起伏不定的光亮的江面,顺着江再往后看去,黑黝黝的山坡后显现出模模糊糊的橘红色的灯光,那里是缅甸木姐。

“走吧!”老高在黑暗中沉声说。

我们开始沿着堤坝向回程的路进发。

此时的我们,刚恢复了些体力,但随之而来的是:饥饿。

已经记不得中午吃过些什么了,顶了天去也是些米饭和略带些苦涩的青菜。那时,我们几乎都是以青菜度日。还好,有如今已经绝迹了的只有当地才产的傣族大白谷,亩产仅二、三百斤。古时为贡米。空着口吃我们也可以吃出香喷喷的恶狼般的食欲来,但毕竟缺少了油荤。

当饥饿开始固执的在我们体内不断折腾时,我们都很绝望。离了冰冷凶险的大江之后,饥饿就成了我们最大的困惑。而最关键的是,在江水里已经耗尽了体力的我们还能坚持多久?那已经不仅仅是行进的障碍而是严峻的挑战。挑战我们到团部的四十多分钟的路程。

从姐告往回走,那路是大家都熟识的。我们不久就下了堤坝,沿着小路继续行进。

一路上,没有谁再说话,只有暗夜里阴惨惨的风在撩拨着我们,也吹散了满身的酒气。彼此间几乎都能听见对方“咚咚咚”的心跳。

顺着依稀可见的发白的那条小路,我们的步履是急切的。急切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越是接近团部就是接近了可以解决饥饿,说到底,我们是奔着饭菜去的。

小路两旁黑沉沉的草丛始终伴随着我们,脚下不断在发出悉悉梭梭的声响。这声响在黑夜里似乎预示着某种危机。尽管我们人多,但大家心里多少都有些揣揣,小路两侧的草丛灌木丛连贯着延伸出去,在黑暗中几乎望不到边,像是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伏击。

我们接近了一座寨子。黑夜中,有人在问:“是这个寨子吗?怎么不像?”这话一出,大家就立即意识到,没准儿走错路了。但估计大的方向还不至于出现太大的误差。老高说:“甭管那么多了,先穿过去再说。”于是就又开始行进。

边境夜晚的寨子,静得可怕,几乎没有什么光亮,东一栋西一栋的竹楼都黑幽幽的掩藏在浓密的凤尾竹林里,竹楼和竹林在面前就混合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块状物,而似乎这巨大的黑色物体你若稍有不慎就会迎面压下来。

寨子深出突然响起了一声狗叫,紧接着若干条狗的叫声在寨子四处响起。我们不敢逗留,顺着黑色块状物的边缘赶紧离开了寨子。

暗夜中,我们又走上了小路。被狗叫声惊得出了一身冷汗的我们,此时也就更冷了。

饥饿、寒冷和一直伴随着我们的孤独,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又遇见了一座寨子。我们知道,一定走错了路。于是我们又站住,在黑夜里发傻。而此时,饥饿也乘虚而入阵阵袭来。

老高说:“要不咱歇会儿吧。”

从团部到姐告或从姐告回团部,只需经过一个寨子,可我们竟路过了两个寨子。尽管我们知道走错了路,可要命的是我们根本就迷失了方向。

站了会,算是稍稍的喘了口气,大家又开始行进。很清楚的是,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公路。找到公路才可能辨别出团部的方向。

上学时,时常会接触到一个形容黑夜里或者形容极度黑暗的词,叫“伸手不见五指”,那时不怎么真懂,但此时我们都知道到了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了。我们站在大路上,睁大着双眼想极力辨别出方向,可我们什么也见不着,眼前,只有依稀可辨的发着灰白色的大路。除此之外,就是黑糊糊的一片。

极远处的天边,有微弱的模模糊糊的光亮,这光亮更显得我们面对着的黑暗的阴森。但是,那微弱的光亮则不啻是我们在内心中坚守着的唯一的也是微弱的一丝希望。

我们用急匆匆的脚步来表达自己内心里的急切、惶惑与压抑。

终于,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道灰白色的线条。我们知道,那就是公路了。于是大家用尽最后那一丝力气,狂奔着冲上去,亚大嘶声大叫:“老子日你先人的公路哦!”

上了公路,依稀可见的两道灰白色从我们身体的两侧延伸出去。我们都瘫倒在了路上。身上腻腻的,随便在身上任何一个部位轻轻一搓就是一条条汗渍的泥儿,那是汗水混合着公路上的灰尘。

稍事歇息,我们又挣扎着爬起来,顺着公路行进。

刚走出去不多会儿,大卫突然大声叫:“哎哟我操!这是他妈回县城的方向嘛?”这叫声使得大家猛然惊醒过来,对呀!这是他妈去县城去团部的方向吗?大家都愕然,没谁知道。

沮丧、困顿、疲惫、失望、无助等等的所有一切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情绪在此时,在最要命的也是人之最本能的饥饿的怂恿下突然一下如山崩地裂般的涌上来。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也在此时紧张到了最后一刻。

极度的疲惫和饥饿最终还是使大家重又瘫倒在公路上。

有人坐在当地,有人把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的放倒在了路上。

那时候,没有一丝声响。

什么叫“静”?也许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但我能说:所谓的“静”,就是当你身处的周围对你都不再有实际意义而你甚至连心跳都听不见了的时候,那就叫做“静”;这种“静”不啻是当一个原本鲜活着的生命体征因几近绝望而行将消失前的那一刻,就叫做“静”。

当然,也许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当一个人的灵魂在出壳前的那一瞬,那一瞬就叫做“静”。

此时,我不得不又一次使用“此时”这个其实已经令我极其厌恶的词汇。因为我们面临的“此时”太多、太多。

此时,周围的一切都在黑暗中狞笑着冷着眼窥探着我们,而我们此时也狞笑着冷着眼面对着周围的一切。

又过了一会儿,老高沉吟着说:“没办法了,只要用最他妈笨的笨办法,咱就挨着马路边摸,一公里就有一个里程碑,上面的数字是凹凸的,咱们摸吧,只要摸着一块儿,摸出是几公里处,那就再接着摸下一个,就算是他妈两三公里,总会再摸着一块儿。回团部的里程数应该是越近越小,这样我们就可以辨别出方向了。”这办法也的确是笨,但我们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于是我们分开,顺着隐隐可见的灰白色的路面在马路的两侧同时开始“摸路”。

“摸路,”这是我们的发明。估计古今中外也算得上是发明还他妈的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的发明了。

说“摸路”,也因了最要命的一件事,就是我们谁都没火没了照明。那时都还小,大多也不怎么抽烟。烟火烟火,烟火不分家。可我们这群人当中仅有的几根火柴早就在上堤坝休息时就用光了,烟也早没了。

人的一生中会面临许多种选择,但对于我们这帮子人,你没有选择。正如在你知道你必须离开城市离开父母天远地远的去当知青而无论是支边知青还是插队知青总之你只有知青的命的时候,你的选择等同于没有选择。此时,“摸路”就是横在我们面前的唯一的也是仅有的选择。

或许是老天也在为我们鸣不平而阴沉了脸?往日里的夜晚怎么也不会如此的黑暗。当然,或许老天也在与我们过不去。那年头,不是有句话说了嘛,人要是倒了霉连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先是如同孤舟般的在冰冷刺骨的江水里随波逐流而毫无抵抗,而待我们好不容易上了岸的此时,却又一头扎进了漫无边际的暗夜,没有方向也就没有了希望。

我们早已经筋疲力尽并且情绪极其沮丧,就散在路旁或坐或蹲或躺,心里阵阵越来越强烈的寒意使得我们连杀人的心都有。那时候,我们几乎人人都随身携带着匕首。若这时有人招惹着我们了,那一定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而绝不计后果。

我们开始了摸路,用我们被江水泡得发白发皱的应该还算得上是稚嫩的此时刚刚恢复了常态的双手,顺着粗糙坎坷也是肮脏的路面摸出去。

我们到底摸出去了多远,没谁说得清楚,那时刻,谁也不知道时间,不知道我们从江里出来到现在究竟用了多长的时间。在摸路的那当口,也没有谁再说一句话。

靠摸路摸出里程数,至少也得在先摸到一块里程碑之后再顺着一公里去摸到下一块。这个过程很遥远,因为我们清楚,若摸对了方向,则我们就算是“节省”了几公里路程,若是摸错了方向,则是我们还得多走几公里的路程。但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背后有什么在晃动,我们直立起来回过头,远远的突然有了晃动着的灯光,很远,似乎是从遥远的天边而来。像是看见了救星,我们猛然挺直起早已经软绵绵了的完全没了力气的腰,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强撑着气力叫声:“劫车!”于是大家纷纷跳上马路,横着站成一排把路面挡住。我们知道,也许这是今夜里唯一的希望了。只要劫住车,甭管丫挺的是哪的车是什么人在开车,只要劫住,我们就可以回团部。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体力。

从来不善言辞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长贵带着哭腔冒了一句话:“妈哟!不管是哪个,他娃要是不把我们拉回团部去就杀了他!”

没谁接这话茬儿,但在黑暗中悄然响起了数声轻微的“啪嗒”声,那是解开匕首刀鞘纽扣时发出的声音。

车灯在远处闪烁着,我们觉得奇怪,怎的是晃动的而不是跳跃的而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多少年之后,在我重又想起那次景况时我才恍然,在那一刻,也许我们的神智已经开始有了精神恍惚的前兆。因了寒冷、饥饿、紧张、无助和极度的疲惫。

晃动的灯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模糊,我们也越来越紧张,若那车不愿帮助我们,我们又该怎样?当真拔刀相向么?

我们本能的伸出双臂对着灯光胡乱的挥舞起来,也一同嘶叫着:“停车停车......”

车灯带着它那远比阳光更加刺激的光亮刺疼了我们的双眼,在一阵尖锐的刹车声中,我们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在兴奋的大喊:“是他们是他们找到了找到了......”

是团部派出寻找我们的车。我操!党终于当了回救星!

我们吃力的攀爬上大卡车车厢,一上车就全部躺倒在了满是灰尘的车厢里。

大卡车带着沉重的喘息声起步了,晃晃悠悠颠簸着前行。

我们在那样的颠簸中昏昏睡去,躺在大卡车满是尘土的车厢板上,如同死了一般。

迷糊中,紧闭的双眼猛然感到了强光的刺激,有人在大叫:“团长团长,找到了找到了,他们回来了回来了。”我们在车厢里挣扎着爬起身攀扶着车厢板站起来,我们看见,团部门口一片灯光,有一群人站在那里。

我们突然间来了精神也恢复了神智,一个个从车厢后跳下车,都铁青着脸,心里却有被强奸似的玩弄了一把的感觉。

“快快快,都先去食堂吃饭,团里说了今天吃饭不要饭票。”这是团部机关管理员老管的声音。我们这是才知道是老管来接的我们。

披着件黄呢子军大麾的团长赶紧迎上来,笑着大声说:“好好好!回来就好,真是急死我们啦!”团长姓樊,山东人,是个相貌威武的大高个儿,他是抗日时期的老革命,也是对知青最好的团级首长,平日也和我们关系很融洽。但我们谁也没搭理他。只顾往食堂奔去。

“妈拉个逼!”团长突然在我们身后大骂,我们又站住,手也本能的伸向腰间的匕首。回过头去。团长正双手叉着腰,指着徐排长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要是今天这几个知青出个意外老子立即把你给毙了你个杂种!”徐排长耷拉着脑袋规规矩矩的站在团长面前,大气也不敢出。而樊团长的大骂也使得我们都差点没流出眼泪来。

老管走上前,对我们说:“走走走,管那个小狗日的干哪样?我们先去吃饭。食堂专门为你们准备了饭菜还有热水。”闻言我们扭头又向食堂走去。

老管就一直陪着我们,也一直在骂徐排长算是为我们解气。团机关食堂司务长老郝也在一旁忙前忙后的“伺候”着。也许正是因了如此的“待遇”,我们心里都涌上一股浓浓的混合着说不清楚情绪的悲壮。

我们散乱的坐在食堂门口的空地上,都捧着大号的盆子似的碗,直接把脸深深的摁进去而不再抬头。

大口大口吃着饭,也不管是什么饭菜是什么味道,我们只顾吃。耳边陡然间响起樊团长带着浓郁的山东腔的声音:“别急别急,慢慢吃,管够。吃完饭再冲个热水澡,回去睡觉,明天你们全部休息。”

也不知都添了几回饭菜,待我们都吃完饭,才把脸从那盆子里抬起来。

这时我们发现,在我们四周,始终围着一群人。有樊团长在,那些狗日的谁敢离开?

老高一把拽过老管,问:“几点了?”

老管回答:“找到你们的时候已经十点过了。”

于是有了这样一组小数据:

从下午算起,我们一行十来个人在下午2:30——3:00之间下到江里到7:30左右上岸,用时大概在三个半钟头,而当我们从江边起程回团部到回到团部,原本四十多分钟的路程因了迷路我们大概用了至少两个半钟头。

我操!

我竭力在脑袋里搜寻对当年的回忆,那回都有谁?

1971年冬天,在瑞丽江负重泅渡的知青兄弟大概有:

北京知青老高、大卫、燕生、瘸子;上海知青汤圈儿;成都知青亚大、姚娃儿、钟老五、老夏、柴狗儿、高老大、高老二兄弟俩、长贵、老四和我。

昆明知青杰是否参加我记不得了。

 

  老歌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0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