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匪与存折 作者:呼伦河


不愿想起,不能忘记(二) 


小时候最喜欢听奶奶讲故事,不是神话传说之类,而是奶奶亲身经历的各种事情,每一个细节和当时的心情都记得清清楚楚,讲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后来父亲常说,可惜奶奶不写小说,要写一定能写得非常好。
   奶奶出身名门世家,但奶奶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离乱之中度过。
   奶奶与爷爷结婚后就一起离开了家,那时她才十几岁。先是陪爷爷到日本去学习,然后回国教书,辗转于北京、天津、上海、广州等一些大学之间。
   那一年他们又要坐船上路,新生的幼儿就是我父亲,还不到一岁,并且正在生病,肚子不好。怎么办?奶奶说,那时是大夏天,头上太阳又晒,真是急死了。后来还是爷爷想了个法子,把旧衣服撕成片,准备了一大包,一路随换随扔。当时我听了想:碧水上一叶小舟,尿片脏了就扔掉,也不用洗,这多好玩,多潇洒啊。只是当我自己有了孩子时,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艰辛。
   抗战初期,父亲十几岁,奶奶带着他逃难到桂林。一天敌机来轰炸过后,听说那个大溶洞挤死了人,当天父亲去的地方离那个大溶洞很近,奶奶拔脚就往那里跑。奶奶说:
   “我的脚都软了,跌跌撞撞地跑到那里,远远看去,那里哭天抢地挤作一团……,唉,可怜哟!”
   那天父亲没在那个溶洞里,可是他看见敌机投的炸弹正好都落在他们租寓的那一片地方,警报一解除他就心急火燎地拼命往家跑。因为以往空袭警报,奶奶常常不出去,只是躲在屋里那张厚实的大方桌下面,幸好那天出去买东西,敌机临空,她就躲进了附近的一个小溶洞里。
   奶奶讲述这事时,仍带着那种惊魂未定的神情,不断用手拍着胸口说,那天把我的魂都要嚇掉了!这个故事,直讲到他们终于互相找到。我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讲了,就急着问:
   “那房子呢,你们住的房子被炸了吗?”
   “炸了,那一片都炸平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那你们怎么办,住哪儿呀?”
   奶奶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
   “记不得了,大概是住在亲戚家了吧,当时桂林还有几家逃难来的亲戚。”
   接着奶奶又说:
   “那时逃难,太苦了!你们没有经过,哪里知道那个苦!现在总算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住在一起啊!”
   可是奶奶说错了。
   “文革”开始不久,一天深夜,一伙人闯入我家,翻箱倒柜,又摔又砸,直闹到天亮,然后他们叫来一辆大卡车,拉了几趟,把我家所有的东西席卷一空。
   抄家的人刚出门,被迫低头站了一夜的奶奶就迫不及待地指着床下,让我爬进去。我以为奶奶的神经出了毛病,惊恐地看着她。
   奶奶一向爱整洁,旧衣服穿在身上也是纤尘不染,生病躺在床上,头发仍然一丝不乱。可现在,奶奶头发有些蓬乱,脸上的神情让我害怕。
   看我楞着,奶奶更着急了,一手指着床下,又压低了声音说:
   “快!我的枕头在床底下,你快把它找出来!”
   我二话不说,一骨碌钻到床底下,把奶奶的枕头拽了出来。只剩一个枕芯,是淡绿色旧缎子缝成的,奶奶接过来就撕,缝得很结实,撕不开。奶奶又让我找剪刀,哪儿找啊,连抽屉都没有了。我说:
   “奶奶!你要干什么?”
   奶奶说:“赶快,把这个枕头撕开!”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磁片,一划,撕开一条大缝,奶奶伸手进去摸,摸着了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下瘫坐在床边上。
   奶奶从枕芯里把手抽出来,手里紧紧捏着一个小小的蓝色存折,递给我说:
   “等街道上的人(指来抄家的那些街道造反派)都走光了,你赶快到银行把这钱取出来,一定要快!”
   又说:“这折子里有三百多块钱,如今,我们只有这些钱了,这是我们的活命钱。”
   前几天,旁边一个胡同的人家被抄了,接着就封了他家的银行帐号,这是院里的积极分子们议论时奶奶听见的。我出门去取钱时,奶奶一再嘱咐我,要小心,不能让“街道上的人”看见,又说,也不要害怕,慌慌张张的也会被看出来。
   奶奶给我们讲过,当年在一次逃难途中遭遇抢劫,事前幸亏听了同行一个亲戚的建议,把钱缝进了枕芯里,所以只被抢走了包裹里一些零星的钱和几件首饰。“文革”开始,父亲被关了起来,母亲也经常回不了家,奶奶知道乱世又来了,就把自己唯一的一个存折缝在了枕芯里。抄家时,那个街道主任进来先四处看了一会儿,然后直接就来到奶奶床前,抓起了奶奶的枕头。她揪出枕芯摸了摸,又使劲抖了抖枕套。奶奶说:当时我的心都提到喉咙口了!
   那个街道主任看看枕头里没什么东西,就把它们扔在了地上,奶奶就慢慢挪过去,趁人不注意,一点一点地把枕芯踢到了床底下。
   奶奶带着我们几个孩子,靠这些钱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若是没有这些钱,真不知我们会是什么样。
   后来,家属们都要去干校,我收拾东西时拿起了这个枕头,枕芯上用线斜着缝了长长的一道。奶奶看着枕头,又一次心有余悸地说:
   “那个街道主任比那些土匪厉害呀!那些土匪只晓得翻包裹,哪里会想到枕头里能藏钱,那个街道主任一定是知道的!她进了门就直接来翻枕头!幸亏我把存折藏在了枕芯中间,她没有摸到!看来,以后也不能把存折放在枕芯里了。”
   我想奶奶一定是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怎么能把街道主任与当年的土匪相提并论呢。
   而且,“以后”?但愿这一次奶奶又说得不对,但愿再也没有“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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