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草原(连载十一):15民兵与布和
作者:孟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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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大草原 15、民兵与布和
我们听说六十年代初民兵组织在草原上非常活跃。那时候我们大队的年轻人都是有名的黑马连的成员,男青年女青年们都骑着黑色骏马背着步枪,他们训练站着射击、趴着射击,骑在马上射击,尤其是在马跑得飞快时平举起步枪射击目标。不少年轻人枪打得很棒,有些女青年枪打得比男青年还好,比如那仁其其格就在骑马射击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胜过所有青年男牧民,她成为我们这片草原上的传奇人物。 我们一九六八年深秋来到草原的时候,民兵几乎没有什么活动了。有人指着几匹老了的黑马给我们讲黑马连的业迹,讲那仁其其格的故事。但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仁其其格举枪射击,我们甚至没有见过她背枪。 我们九个新牧民当然也是民兵了。但民兵没有任何训练活动,我们这九个民兵甚至没有一枝枪。 我们的民兵连长布和三十多岁,他长得不是很高,但身体很宽很壮,他的脸型是典型的蒙古人:高颧骨,细眼睛。布和很是强悍,好胜,能干,而且敢干,他喜欢作为一个能够发号施令的不懂达勒嘎。布和是我在草原上碰到的唯一的一个能使我联想起成吉思汗的牧民,他有着成吉思汗的气质。 大概是从一九七零年初开始,中蒙边境紧张了起来。我们公社不是边境公社,但离北边中蒙边境不足一百公里。春节过后布和从公社的会议上带回的消息说,苏联很可能突然袭击中国,苏联的机械化部队可以一扫经过外蒙高原而长驱直入内蒙古。草原上没有什么天然屏障可以阻挡延缓苏军的坦克,苏军可以在一天之内从中蒙边境到达战略要镇北京的西北大门张家口,这就是说,在一天之内我们就成为敌后了。 我们新牧民们于是坐下来认真地讨论了一番这一严峻的形势:一旦我们这儿成为敌后,一切从内地运来的供应就会被切断,我们就得完全独立自给。粮食运不来只要有肉也可以,最重要的是食盐和火柴。我们跟布和提议:让大队的大车去东边的盐湖拉一大车盐回来,堆在大队仓库里;再去公社供销社买几箱火柴回来。布和听后直点头,说道,这是好主意,但就是没有行动。他更喜欢上面不懂达勒嘎的主意,而我们这主意不是从上面来的,能是个好主意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也没使劲坚持,因为我们真没觉得形势紧张到立即就要打仗的程度。 很快,公社的不懂达勒嘎真的给了新主意或者叫做新指示:提高警惕。布和很会创造性地执行上级的指示,他认为我们应该在山头上站岗观察敌情。我们大队办公室的房子正好在一个南北走向的山梁的南边,这个山梁不矮,山梁顶上靠南一端有大地测量队留下的一个三米多高的铁质三角架。这道山梁的东边是大河流经的河谷,西边是通往北边白音图嘎公社的公路和电线杆。因为这里有公路通过,布和认为从北边来的苏联军队很可能会经过这里。于是他跟谁也不商量地决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派人在山顶三角架附近站岗,监视是否有苏联军队通过。那时还是冬天,白天最高气温零在下十几度,加上较劲的西伯利亚北风,准都能想象站在山梁顶上那刺骨的凉快劲,大家都想尽各种理由不去站岗。不管怎么说,布和抓住丹木登和其他两个没结婚的年轻牧民,当然我们新牧民是铁板钉钉绝对没地儿可逃。布和把我们分成两人一组,每组在山顶上站四个小时。布和与我们的一个新牧民是第一班从下午六点到晚上十点。丹木登和我是第三班夜里两点到早晨六点。那一夜我们都和衣睡在大会议室里。 半夜过后丹木登叫醒了我,我迷迷糊糊爬起来跟着他迈出屋门走到我们的马那儿,爬上马往北走。嘿,这叫冷!冷风一下子把我给彻底吹醒了。我的马跟着丹木登的马从山梁的东南方往上爬。爬了三分之二,山坡变得很徒峭而且遍地铺满或大或小的岩石。丹木登下了马,说我们最好把马拌在这儿自己往上爬。我下了马把马拌好,摘下马嚼子好让马吃草。我学着丹木登把马嚼子缠在腰上,我们开始往山梁顶上爬。这山坡至少有60°,而且盖满了大岩石,天又黑什么都看不清,我们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终于爬上了山顶。一阵高质量的冷风吹来,吹得我直哆嗦。我们直起腰来一步一蹭地走过一块又一块的岩石,来到三角架下,一个人也没有。 我抬头看看天,深深地夜色中星星闪着冷光,冷风吹得我直缩脖子,除了风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西边山谷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我问丹木登:“若咱们看见敌军开过来,咱们怎么办?” “咳,忘了问布和了。”丹木登在黑暗中脸转向我。 我敢肯定布和也不知怎么办,要不他早就告诉我们了。我们手上没任何通讯工具,当我们看见敌军开过来,我们得爬下山梁,找着马,骑上马跑回办公室,报告敌情给布和,布和骑着他的马去公社报告给上级不懂达勒嘎。有这功夫敌人的军队早已向南开过去不知多少公里(千米)了。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打日本鬼子的电影。我说:“没准儿我们应该在山顶上堆起大石头堆,敌军过来时把石头推下山去挡住他们的去路。” “对,”丹木登立即同意,而且激动起来。他站起来想挪动我们坐着的这块大石头,这是一块表面三尺长两尺宽不知在土里埋有多深的石头。他的双手扣在石头的一边,使劲想把石头抬起来,石头纹丝不动。他换着不同位置抬着石头,石头仍然不动。丹木登开始急了:“怎么能把这块石头抬起来呢?”我们两个人现在肯定没有这个本事。丹木登说:“咱们应该把这主意告诉布和,让所有的人都到山上来,大家一块动手肯定能起出这些大石头来。”说着他坐回到石头上。 “对,咱们应该把这个好主意告诉布和。”我同意。 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后,我感到透心地冷,就站起来绕着三角架走着,运动总能产生一些热量。这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就是质量高,冷气透过我穿的皮袍子直钻进我的骨头里。我抬头看看天,星星们也冷得在那儿发抖哆嗦呢!我用手电筒照着看了看表,还不到三点!我们还得在这山头上冻三个多钟头。丹木登仍然坐在石头上,他的皮袍子不是厚羊皮的,而且帽子比我戴的要小的多。 我问:“你不觉得冷吗?” “不冷。”丹木登说。 蒙古牧民没有我们这么怕冷,我们除了厚羊皮袍子大羊皮帽子外,每人有一条长长的厚毛围巾,围在皮袍子和帽子交界之处的脖子上,用以阻挡寒风的侵入。我没看见牧民们脖子上围着围巾,在他们的帽子和袍子交界的脖子上留着一条不窄的缝,露着皮肤,而牧民老乡们就任这西伯利亚北风钻进衣领里吹着这片皮肤。我从来没听过一个牧民大叫真冷,也没有一个牧民羡慕过我们的大围巾。这寒冷对于草原上的蒙古牧民来说似乎是家常便饭,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我说:“咱们点堆火怎么样?反正也没有人来。” “布和说了不准点火暴露目标。”丹木登可是个听话的好战士。 “我快冻死了。”我哆嗦着说,”咱们往北走走暖和暖和怎么样?” “行。”丹木登站了起来。 我们开始在岩石间走着,有时是两条腿在走,但因为除了天上的星星别的什么都看不清,又不能用手电照亮怕暴露了目标,所以更多时候是四条腿在爬。我们或走或爬,渐渐的我不觉得那么冷了。能体验一下牛马羊或狗怎么用四条腿走路也挺来劲。我们到了山梁的北端,坐在一块大岩石上。我闪了一下手电又看了看表,已经四点四十了,真不错。如果这要是秋天一定有很多蛐蛐之类的昆虫在草丛里唱歌,但这是冬天,只有冷风在我们耳边唱着寒曲。在全身冷下来之前我开始往回爬,丹木登跟上。现在对于爬我们可是内行多了,回去比来时爬得快多了。 爬回三角架还不到六点,我们盼着六点钟爬下山梁,喝上一碗热茶然后倒头大睡。我们耐心地等着六点钟的到来,四周一下子变得那么黑,星星还在天上闪烁,但我却看不见离我不足二尺远的丹木登。我伸出我的右手碰到丹木登,但我却看不见我的右手!我把双手摆在眼前半尺多远的地方,我楞是看不见它们!眼前只有一缕缕暗绿色的莹光流过,我弄不清这绿光是在我眼睛里还是在我眼前。这一定是所谓的“黎明前的黑暗”了。丹木登和我决定等天亮以后再下山,虽然已经过了六点,因为现在那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就算我们能爬下山头,也没法找着我们的马。我们站在三角架旁边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三角架,看不见对方。我心想,盲人睁开眼睛可能就是这样,不过我们现在还能看到星星。我正想象着我一下子成为一个盲人应该怎样生活,我突然听到声音,石头滚落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我问丹木登。 “听到什么?”丹木登的耳朵有点儿不好使。 我听到更响的石头滚落的声音,丹木登也听到了。 “是不是敌人摸上来了?”我紧张地问。 丹木登不说话,又仔细听了一阵,声音来自东南方。 丹木登肯定地说:“一定是小夏克德尔和江华上来了。记得吧,他们接我们的班。” 这时东南方地平线上透出了第一线曙光,一下子冲破了这完全的黑暗。随着天越来越亮,响声越来越大,我们朝着响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一会儿,看见小夏克德尔和江华爬了上来。 我问:“刚才那么黑,你们俩怎么能爬上来呢?” 强各利甫的弟弟小夏克德尔和江华越走越近。“我不知道,布和把我们叫醒了,我们就来了。”小夏克德尔咕哝着,不看我们。 这哥俩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闭上了眼睛。 “嘿,起来!”我冲着他们大叫,“你们俩该站岗呢?” “让他们睡一会儿。天亮了,反正也没人来。”丹木登还是真同情他们。 这哥俩什么也不说,歪倒在冰凉的岩石上,在刺骨的冷风中楞着睡着了。 我们离开了。 山头上的岗又站了一晚上就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就连布和也不愿意半夜到山顶上去站着挨冻了。 休息了两天以后,大队民兵开会。会上布和又强调苏联军队可能侵入中国,然后他让大伙对于我们应该如何做准备献计献策。丹木登找了个机会把我们的主意贡献了出来:在办公室后的山梁上堆成石头大堆,一旦敌军从路上由北向南开过来,我们就把石头推下去挡住他们的去路。江华第一个跳起来反对我们的英明建议:“你怎么知道敌军一定从白音图嘎公社这条路上过来呢?”他是对的,敌军没有任何一个理由一定要选这条路,整个中蒙边界都很开阔,苏联军队可以从任何地方开进来。布和也不喜欢我们的建议,尽管几天前是他的主意,敌军可能从这条路进攻中国,致使我们才在山头上半夜站着挨冻若干小时的。 一个夏天平安无事,很安静。 天冷了以后布和又去公社开紧急会议。回来后他可是神气不打一处来了,他从公社武装部领回五枝步枪和一挺轻机关枪。若干老民兵们有以前发的步枪,但这五枝远远不够让民兵们每人有一枝枪的。布和将五枝枪发给五个年轻人,我们新牧民就江华一人得到一枝步枪。布和让小夏克德尔背那挺轻机关枪,让另一个年轻哥们背机枪的子弹带。布和像个元帅一样地一脸严肃的说:“枪一定要白天黑夜随身背着,我们要随时准备打击入侵的敌人。” “我们连子弹都没有怎么打击敌人?”江华一手扶着他的步枪冲着布和大叫。 布和从怀里掏出一个不大的布口袋:“每人五颗子弹。” “要来六个敌人呢?”江华还是跟布和作对,但五颗子弹总比没有子弹要好。 随后的几天,我们看见小夏克德尔马上马下背着那挺没有子弹的轻机关枪。一次我拿起机关枪试了试,死沉,这长得像只巨大瘦长刀螂(螳螂)一样的轻机关枪怎么背都不对劲,因为这玩艺儿本来也不是造来让人背在背上的。小夏克德尔的脸一天比一天长,终于有一天他到办公室来背上什么都没有。进了门他谁都不看地嘟哝着:“这机关枪太沉,压得我的背疼。不管布和怎么说,反正我是不背它了。” 步枪没有机关枪那么沉,而且步枪造来就是让人背的,所以有步枪的主儿把自己的步枪背了好长一阵子。当布和不再紧盯着大家的时候,大伙就让步枪隔日就在家里休息休息。几天后一看布和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大伙干脆就让步枪长期在家休养了。 有几个民兵比如丹木登、苏和,还有其他几个人倒总是背着步枪。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听布和的命令,而是他们在背着枪打黄羊。黄羊应该是野山羊的一种,黄羊的毛是淡黄色的,屁股是白色的,于是就有了歇后语:“黄羊的屁股——白白的。”黄羊通常是几只,十几只的一群,几十只就是很大的群了,但有一次我看见上千只黄羊散成一大片在吃草。黄羊肉并不好吃,全是瘦肉还有一股很重的土腥味。每年都有几个牧民打黄羊,主要不是为了自己吃肉,而是拿到公社去卖。公社供销社在秋末上冻之后收购黄羊,一只黄羊可以卖十来块钱,而且外加三颗子弹,这是补充子弹的唯一图径。有一次丹木登兴奋地告诉我们,他用一颗子弹打死了两只黄羊,这颗子弹穿出一只黄羊又穿进另一只黄羊。一般一个牧民打了两三只黄羊就收兵不干了,因为打黄羊也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骑着马走好久才看见一群黄羊,然后下马把马拌好,背着枪慢慢地爬着接近黄羊,要在冰冷的草地上趴半天观察羊群等待时机。就这样还不一定就能打着一只黄羊。所以没有牧民以打黄羊为生。 春节前几天布和从公社得到新指示:在节日期间我们要特别保持高度警惕,以防苏联军队的突然入侵。布和对于上级的指示当然又有新发挥:我们大队的民兵集中训练两天。那年夏天雨水不错,所以冬天草场很好,马群不用到外公社去走浩特。春节前这些天天气挺好,于是四个马倌,所有的牛倌,几个羊倌和其他几个年轻人,当然还有我们新牧民们都来参加训练。 从上午开始,民兵们纷纷来到大队办公室的房子,到中午时来了三十多人。我们在大会议室里喝着茶,说笑胡聊着。布和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就让大家都到外边排队,练习队列行进。只有几个人走出屋门,其他人还在说笑喝茶。布和大声喊叫着赶了一群人出去,又去赶另一群。每次他赶出去一群人就有一两个走回来拿帽子什么的。布和用了近十分钟把说着笑着的人们赶出了屋门,屋外人们还在三三两两说着笑着,没有一点严肃的军事训练气氛。 布和大声命令大家排队,这下可造成了大混乱。“排队”对牧民来说是一个绝对陌生的概念,他们从来没有排过队,是按什么顺序来排队呢,是按高矮,是按名字,还是按什么别的顺序来排队,布和并没有说清楚。由于没有一致标准,谁该站第一谁该站第二,于是人人自订标准,人推人,人拉人,大声的叫喊,开心的笑声,那是真热闹。没有人听布和的,就是有人想听也是听不见的。布和可是气坏了,他又跳又叫还是没人听他的。最后他从人群中抓出丹木登,小夏克德尔和另外四个年轻牧民,然后冲着人群大吼:“别说了”! 人群安静下来,人人瞪着布和涨红了的脸。布和把丹木登拽到一边,让他站好,接着揪过小夏克德尔站在丹木登左边,再拉一个来站在小夏克德尔左边,这样一个挨一个六个人面向人群站成一排。这真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可笑场面:六个高矮胖瘦不同,但全都是笑嘻嘻的坛子站成了一排(牧民们从小骑马,双腿早已成了罗圈形)。我们笑了起来,布和瞪着我们:“别笑了!” 布和很得意他这第一步的成功。我看看布和,他的罗圈腿,这也是一个坛子呢!而且是一个严肃生气的坛子,这就更逗了。我实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再看那一排六个笑嘻嘻的坛子,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看热闹的人群也跟着笑声大起。 布和生气了,瞪着我:“别笑了!” 我使劲绷着脸不敢笑了,人群也安静了。 布和对着六个坛子下命令:“齐步走!” 这下可乱了,有的坛子先抬左脚,有的坛子先抬右脚,有的步子迈得大,有的步子迈得小,有的快,有的慢。 布和又喊:“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但坛子们全然不听口令,自己走自己的。坛子们真的不是有意不听布和的口令,而是不知怎么听。有前有后有快有慢走着的坛子们更是可笑,人群又大笑起来,六个走着的坛子也笑起来,最后包围在笑声中的布和也绷不住笑了起来,不少人笑弯了腰,这是我看到的最开心的一刻。 往下的几个钟头布和变聪明了,让我们这些有着丰富排队和队列行进经验的新牧民们排成队给大家示范:听着“齐步走”的口令先抬右脚,然后如何跟着布和“一二一”的口令迈左脚迈右脚。 我们帮助把大家排成两排,在布和的口令下向前齐步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向后转再齐步走回来。又走了一遍。布和说:“记住谁在你左边谁在你右边。”然后他喊:“解散。”人们散开,过了一会儿,布和喊:“集合。”人们很快排成两排。我们又齐步走,向后转,继续齐步走了一阵子。一切都挺有秩序,布和很得意。然后就听布和喊:“跑步走!”人们开始向前跑,两排的形式立即就不存在了。有人跑得快有人跑得慢,第二排的人冲过第一排跑在前面,第一排的人当然不甘心,奋起直追。大家你追我赶连喊带叫,列队跑步成了看谁跑得快的比赛了。布和大叫:“站住!站住!”除了我们几个新牧民停了下来,没人听他的,布和的权威性一下子全没了。 我看着叫着笑着追着跑着的人群,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叫来劲!最后人们跑累了,停了下来,转过头往回走。大伙看到气红了脸眼睛冒火的布和都老实的一声不吭了,大伙乖乖地站成两排。停了半天,布和说:“今天晚上我要去公社开会,明天上午回来,咱们再练跑步走。”看着站成两排老实规矩的队伍,布和的气消了一些,但仍绷着脸,“今天晚上我不在这儿,你们要特别提高警惕以防敌人偷袭。” 布和骑马离开后,我们吃了晚饭:一大锅羊肉汤面。晚饭后我们都在大会议室里一堆一堆地坐着谈笑聊天,会议室里挂着一盏马灯。我跟几个人胡聊了一通后就去睡觉了。我们女民兵睡在会议室东侧的一间屋子里,而男民兵们全睡在会议室的地毡上。 半夜时分我被什么响声惊醒了,然后听到“啪”,“啪”,“啪”几声像是放炮仗(竹)的声音。另一个女民兵也醒了,问道:“这是什么声音:“我说:“不知道。”然后我们听到有人大吼:“敌人来了!紧急集合!”我跳下炕走到桌前点上蜡烛,转身回去穿衣服。突然门被推开了带进一股冷风,一个人冲进来吹灭了蜡烛,说:“不许点灯!”说完出去关上了门,这是布和。 我这个人很利索,衣服裤子袜子放在哪儿都有一定规矩,所以没有灯对我不成问题。我穿好衣服穿上皮袍子系好腰带载上皮帽子走出门外,我是第一个走出来的。我听见大会议室里乱糟糟的各种声音加上布和的大嗓门“快!快!快!” 李卫也出来了,她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谁知道呢。” 一个接着一个,三、四个男民兵从大会议室里走了出来。突然一个人叫道:“看那灯光!”我们转身向南望去,只见一里多远的小山头“会思”顶有手电筒光在那儿一亮一灭。那手电筒亮了十秒钟,然后黑了几秒钟,又亮了十秒钟,又黑了。更多的人走出大会议室,大伙都被这奇怪的手电筒光给吸引住了。 这时布和出来了,他大叫道:“看,敌人在会思顶上发信号,不能让他们跑了!”说着他就大步向南跑了起来,我们这些兵当然得赶快紧跟而上。江华是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他叫道:“我的帽子找不到了!”但这时人们蜂拥紧跟布和向着会思冲去,江华只好跟上。跑了一会儿,队伍形成一条单线,一个跟着一个,布和领头。但是布和又不好好地领路,向南跑了一阵子后,他转向东跑进了芨芨草滩,一会儿从左边,一会儿从右边绕着一个又一个的大芨芨草墩,有时带着队伍冲上四五尺高的芨芨草墩。我真弄不清我们是朝着哪个方向跑呢。倒是没人说笑,因为我们快连喘气也顾不上了。我们爬到会思顶上,什么也没有,更没看见敌人。布和喊着“跟上我!”朝坡下跑去,我们当然就得一溜儿跟上。布和又冲进芨芨草滩,左右乱绕着芨芨草墩。 一阵紧跑之后我们终于回到办公室房子前。立即,三四个哥们瘫倒在地上喘着气。江华用袍子的大襟遮着他的脑袋护着他的耳朵,活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军队的败兵一样,这哥们连袍子的腰带都没有,冷风一定吹得他透心冰凉了。 “哎哟!我的脚!”丹巴根登坐在地上大叫,他使劲揪下右脚上的马靴,把右脚抱在怀里。有人进了会议室点上了马灯,人们一个跟着一个地进了屋。丹巴根登提着马靴一拐一拐地进来走到马灯前。“这不是我的马靴!这两只都是左脚的!”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一下子盯住小夏克德尔:“哈,这儿呢!你睡在我旁边,你穿的是两只右脚的马靴!”小夏克德尔看着自己的脚,嘟哝着:“我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吗!” 丹巴根登可是不让:“你穿了我右脚的马靴!” 另外两个人发现他们穿的马靴也不是一双,但至少不是属于同一侧脚的。又有人大叫:“哎,我的帽子!”抓错帽子的也不少。 这夜的热闹够多了,我们真的是累了。我们走出会议室回到我们的屋子里继续睡觉。 第二天布和不在的时候,一屋子人只有江华一个发牢骚,他说昨晚真是瞎胡闹。其他人倒不在乎这是不是瞎胡闹,大伙似乎都挺兴奋说起昨天晚上这通折腾和混乱,觉得这是挺热闹挺不错的娱乐。 过了几天我们发现,那天公社并没有会议,布和是去公社了,他买了几个炮仗,然后去了老次楞那儿。他在老次楞的蒙古包里呆到近半夜,拽着老次楞跟他一块骑着马往办公室房子这边来了,他让老次楞留在会思顶上,自己到了大队办公室的房子。他在会议室窗前放了几个炮仗,又转到房子后边放了几个。老次楞听见炮仗响,开始在会思顶上一开一关地玩手电。在抓敌人的大队人马爬上会思之前,老次楞早已骑马跑回家睡觉去了。 苏联军队没有入侵中国,边境也渐渐地不紧张了,民兵们于是也就没有什么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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