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小姑娘
作者:怿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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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小姑娘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被文·革禁锢的地方剧种又纷纷复苏,沪剧《鸡毛飞上天》中的“从前有个小姑娘”柔绵的曲调时时会从弄堂里、亭子间的窗门里面飘出来......这个故事也是说一个小姑娘,就借这个现成的题目。 小姑娘当时二十不到(上海人在说话时,把没有结过婚的姑娘都唤作小姑娘),她的名字,单字一个吟。因为是双胞胎姐妹、而且是家里的长女,按当时的毕分政策,要么去近郊农村插队、要么就借口身体有病、病休在家当待业青年。如果选择了后者,双胞胎妹妹就得去农场或者是到小集体单位(大饼油条店、浴室、小菜场之类的服务性行业)工作。权衡了一下,姐姐去插队,妹妹可以分配在大全民。这样下面两个弟弟在分配时也可以沾点光。 吟在中学读书时有位非常要好的同学筠,筠比吟大一个月,但个头要大好多,显得非常老成、处事干练。她们都爱读书、喜欢看电影,常常在一起谈论林道静、卢嘉川、少剑波、简爱、苔丝......按筠家的档子分配,她也是去农村,也是插队,因为有这么一个因素,吟想到以后去插队时可以和这么要好的同学一起,心里对很不情愿去的农村多少带了点憧憬。吟的妈妈因为吟去插队有要好同学做伴,心里踏实了不少。 到了迁户口的时候了。前一天的晚上,吟在筠家里玩,聊天,临走时和筠约好明天一起去派出所迁户口。 第二天早上,吟拿了户口簿去筠家,走上三楼的楼梯口,叫了声:“筠......”,筠和她的妈妈迎了出来, “我们今天不去迁户口了。”她妈妈面色有点尴尬地说。 “为什么呀?”吟感到非常意外。 她妈妈说:“我们不去奉贤了。筠的表哥在东风农场,我们到表哥那里去。” 吟默不作声了,她转身缓缓地往楼下走去,娇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弯处....... 吟走进派出所的大门,在户籍受理处,有几个人在等着办理户籍事项。高高的受理台里边一位女民警在慢条斯理地办事,脸上的表情冷冷的。由于她办事太笃悠悠了,吟后面又跟着几个人等着。吟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不大的房间用齐吟胸口高的木板一隔为二,里面用作办公和接待,外边是等着办事的人等候排队的地方。一边墙上贴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另一边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字。 轮到吟了,“办啥事体?”里面那个冷冷的声音问, “迁户口。”吟说着,把户口簿递了进去。 “寻啥开心,倷姆妈呢?”女民警有点不耐烦了。 “我迁自己的户口,做啥要姆妈来啊?”吟涨红了脸说。 “侬自己?”女民警抬头朝吟看了一眼,又翻开户口簿,翻了几页, “侬叫吟?” “嗯。” “迁奉贤肖塘?” “对。” 女民警不再说什么,很快办好了,把户口簿递给了吟。 吟接过户口簿放进书包里,她没有看那一页,以后她一直没有看那一页,直到一年后病退回沪再报户口那刻才看了一眼。此是后话。
到六月初,吟在学校的组织下,乘着大卡车来到奉贤肖塘公社程河浜生产队落户。吟的爸爸、妹妹、弟弟都护送吟下乡。爸爸和弟弟帮吟把蚊帐撑好。到第二天,爸爸千叮咛万嘱咐地关照了吟两姐妹好多话,说得最多的是注意安全,到河埠头提水、洗东西一定要注意脚下,千万要当心。爸爸和弟弟回上海市区了,妹妹泠留下来陪吟,妈妈关照妹妹要照顾好姐姐。 第二天的晚上,来了一大帮子的当地姑娘还有阿妈阿婶们,阿婶们对双胞胎姐妹非常感兴趣,问长问短,拉着两姐妹的手说:“哦哟,小姑娘真是漂亮来漂亮去!”大家嘻嘻哈哈地聊了一会,阿妈们回去了,姑娘们继续留下,一会儿大家混熟了。吟发现其中有位姑娘长得很漂亮,白白净净的,看上去不像农村女孩,可能比自己大个一、两岁, 吟问道:“侬叫啥名字?” “成芳。” “侬啥辰光生的?”一句话引来哄堂大笑, “这句话有啥勿对头?”吟被笑得莫名其妙, 姑娘们还是不停地笑。最后还是一位年纪稍大点的姑娘说 “我泥讲啥辰光生的,一般是指啥辰光生小囡。” “.......”吟的脸“腾”一下子红了,心想,怎么会这样问的,真不会说话。 成芳红着脸说:“我廿二岁,属鸡。” 吟一听,明白乡下都是报虚岁的,实际比自己大两岁,刚满二十一岁。 身边一位小姑娘推了成芳一把, “伊对象已经敲定了,嘻嘻。” “哦。”吟看了一眼羞得满脸通红的成芳。 “走吧,走吧,明天还要出工呢。”姑娘们蜂拥着下楼了。 到第三天开始出工了。妹妹泠陪吟一起去村口的晒谷场集合。 走到路口,见到成芳她们几个在前面走,吟紧走了几步赶上去,一起往晒谷场走去。 第一天的农活是割稻。吟被分在妇女主任一组。妇女主任手把着手教吟,让吟右手握镰刀、左手撸着稻、两腿分开与肩平,她示范给吟和泠看,只见她动作利索地“刷刷刷”几下就移到前面去了,她的左边躺倒了一把把的稻把,身后留下了整齐的稻草茬。吟和泠也学着妇女主任的样子割了几镰,还不错,自我感觉。但一会儿腰酸得吃不消了,直起腰看看周围,一大片稻子被放倒在地,自己的这一垄地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后来吟、泠干脆停下来看人家割稻,只见人家身体有节奏地上下起伏,于是学着样,左手扶稻、握镰刀的右手向内划着弧线一抡(割),双手抱着倒地的稻子在身体前由左到右、划出很大一个弧线、把稻子摆放在身体的右边,心里数着节拍,一会儿,动作协调了,身体也会像妇女主任她们那样好看地起伏了。当时吟和泠很开心,两人分开一段距离分头割,不一会儿,这垄地的稻子割完了。 吟和泠回头望望自己身后倒下的稻子,心里蛮有成就感的,汗水湿透了衣服,眼睛被汗湿的刘海挡住了,吟也学着电影里看来的动作,把头侧向两边,抹在挂在颈部的毛巾上,体会着当农民的感觉。 收工了,吟和泠拖着两条腿回到住处,累得不想动弹。肚子早饿了,把早上烧好的饭拿过来一闻,已经馊气了。在这里的米饭特别容易馊,可能是在河里淘米,米淘不干净的缘故。 水是从后门出去,到河里去提。对着后门有水泥做的踏步,一直通向河边,河是人工开凿的,水面很宽。吟平时所有用水都是从这里汲取,饮用水也是它,提上来之后,加点明矾,在水缸里顺时针方向打着旋转,一会儿水就变清了。烧的开水有很重的泥土味(吟从小就怕泥土味,家里吃河浜鱼时她从不伸筷子),在河浜里洗的衣服,白衬衫不多时就发黄了,那时吟、泠留着两根长辫子,洗的头发发涩,长发很难梳通,每天梳理发辫也是一桩麻烦事,但又舍不得剪掉,弟弟老是揶揄两姐姐,马瘦毛长。 饭馊了,重新在炉灶里添柴草烧火煮饭。浑身粘嗒嗒的,身上的馊气实在是难闻。把炉膛边上插罐里焐热的水,舀出来,端到楼上睡觉的房间,只能揩拭身体,还得隔着衣服。房间没有门,阳台的门没有锁,阳台是和邻居家相通的(就像个过道)。在这样的条件下没法洗澡,实在不敢,连换衣服都得一个人望风,一个人赶紧换,或者躲进帐子里换。那时回上海的家里洗把澡竟变成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大热天,刚巧正值“三抢”,抢播、抢种、抢收......在上海就听说水田里有蚂蝗,被蚂蝗叮了不能拔,越拔蚂蝗越往里面钻,慢慢地会跟着血液到心脏里去,所以很怕蚂蝗。成芳说,插秧的水田里没有蚂蝗,因为田被机耕翻过了,拔秧的水田里有蚂蝗。 那天吟被安排拔秧,下到水田,她学着身边几位姑娘的样子拔起来,因为双脚深陷在淤泥里,吟拔着秧全然忘了蚂蝗的事。不一会,身边的姑娘(也是知青)尖叫了起来,她的小腿上叮了好多蚂蝗,吟也把腿抬起来看,呀啊,叮了好多,大大小小的,吟没有叫唤,只是用手指捏着蚂蝗往外拔,拔不出来,吟用手掌拍打蚂蝗,用另一只手去撸抹,蚂蝗被撸掉了,在蚂蝗叮过的地方鲜血直淌。 出早工,天不亮就下田,一直做到近十点,烈日炙烤得汗都出不来,衣服上起了盐霜,脸上摸上去也有一层粉状的结晶。这时,队长吹哨子让大家收工,下午四点钟再接着干。 吟走出水田,把两腿上叮着的蚂蝗拍打掉,有点跌跌撞撞地往住处走去。不一会,她身边一位姑娘叫道:“呀啊,小姑娘,侬腿上出血了。”吟累得回话的力气也不大有了:“勿要紧,让伊去。”吟走到住处后面的河边,把自己两条泥腿及蚂蝗叮的血迹洗干净,赶紧躺在床上,倒头就熟睡了。后来醒来,吟看见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的夹缝里有泥巴没洗干净,就用手去抠,仔细一看,不是泥巴,是一条细小的蚂蝗,已经干瘪了。 后面一天,吟所在的小组在一条废弃的河道里割水稻,割着割着,她忽然感觉眼前的稻穗在抖动,往下一看,啊,是条蛇,一条粉红与黑色相间的蛇!这下子吟吓得“哇哇”大叫,她扔掉了镰刀,一下子就窜上了河岸。队长闻声过来用锄头敲打蛇,不一会儿,队长手里就拎着条死蛇。 队长的哨子声响起了,大伙相继走出河道,各自回家。在毒日头下,田埂和泥地被晒得烫脚,吟走在烫脚的泥路上,专拣路上洒落的猪粪、牛粪堆踩,这样脚烫得好一些。 那时对晚间出夜工有点怕,怕黑夜里走夜路。出夜工一般性是谁先干完,谁先走。吟把分配的活干完,田里剩的人也不多了。乡下的夜间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吟凭着感觉往住处走,隐隐地看见眼前的路,全神贯注地走着,心里还要记着白天看好的粪坑位置,吟走着夜路,心里边直打鼓(上海郊区的粪坑是把大缸埋在路边的泥地里,缸的沿口和地面一般平,大粪沤在里面,经过日晒雨淋,面上会结成泥土般的一层,还长了些青草,不留神还真看不出来。有外乡人不熟悉的会直接就掉进去了)。 四周一片寂静,耳边河水的哗哗声,不见河水,河水的声音显得特别响,把草丛里传出的蛙鸣声盖住了...... 吟走到住处后面的河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依稀可见水泥台阶,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挪,赤脚走在台阶上,很滑,吟把脚趾勾起来走,生怕滑倒滚进河里,吟不会游泳,她把脚探进河水里,匆匆荡了两下,赶紧往上走,等进到屋子里,心里才踏实。 在那时候,“老朋友”来一般不会说的,觉得很不好意思。读中学时,“老朋友”来,上体育课都羞于向体育老师请假的,除非是游泳才硬着头皮和老师请假。到奉贤后,吟“老朋友”来凑巧还都是在旱地里割稻、割麦,没有到水田去。 这天,在麦田里割麦,吟“老朋友”来的第二天,再加上这些天太累了,所以量很多。队长的哨子已经吹了一会儿,吟还没有挪窝,成芳过来叫她一起走。吟涨红着脸、窘迫地说:“谢谢侬到那边把我妹妹叫来好吗?”成芳过来一看,明白了,赶紧跑去把泠叫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护着吟回住处。好在一路上没有碰见人。那时候,这种事情会弄得神秘兮兮的。 有时,吟站在大田里望着远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心里就会非常想家、想着繁华的大上海。想到自己在毒毒的日头下晒着,干农活,心里觉得很苦。那时没有远大理想,只有遥不可及的梦想。还有眼前实际的情况就是能够不在大田里干农活,那就是吟的理想,非常实际,没有丝毫的豪言壮语。 大田里的活都需要体力,特别是挑担子,吟看着人家挑着担子疾走,担子在他(她)们的肩上很有弹性地起伏跳跃,心里很羡慕。吟个子长得矮小,扁担往肩上一放,直起腰后,担子两端绳子都绷不直,虚在那儿。大家都笑了,吟知道这些是善意的笑,但她还是感到很难堪。 后来,恢复高考,吟和泠两姐妹回上海复习功课,因为数理化底子太差,手头又没有像样的复习资料,所以考得哑哑糊(一塌糊涂),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经历过了这场高考。 在复习迎考期间,生产队的会计来上海办事情,到吟家里来探望,并向吟的妈妈提出,让吟办理病退。吟的妈妈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会计。 没有想到吟的病退竟然这么简单。 于是,吟的插队生涯戛然而止。
吟从农村返城直到结婚,在那段日子,做过工人、里弄干部...... 吟在街道工厂工作的四年中,每天的生活内容基本上就四个部分组成:做生活(干活)、看书、看电视(那时家里没有电视机,看电视要跑到邻居家里去)、看电影(那时候的电影院基本上是场场爆满)...... 吟不甘心在街道工厂做一辈子,想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境况,她一直渴望着能重新回到课堂里去。 当吟听说业余大学有招生的消息,赶紧去学校报名。她向报名处的老师拿报名表,“付一块二。”吟接过报名表填写起来,一会儿,吟把填好的表格给里面的老师。老师看了一眼,又把表格还了出来“这下面要单位盖章。” 吟的心一沉,“这下麻烦了!” 第二天,吟坐在堆着皮鞋鞋帮的台板边,手在机械地动作,心里边在担心盖章的事。 过一会,吟鼓起勇气到厂长办公室门口,敲了三下,听到回应后,她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只有刘助理在写东西。 “吟?有事吗?”刘助理抬头问道。 “麻烦你帮忙盖个章,好吗?”吟怯怯地把报名表递了过去, “你11点钟再来吧。”刘助理很快地看了一下表格。 吟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十一点钟,吟忍着心跳,再次进厂长办公室。刘助理向吟摇了摇头,用很抱歉的口气说,不行,并暗示地向厂长的空椅子瞥了一下,吟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厂长在吗?”吟小声问小刘, “她到财务那儿去了,一会儿就来的。” “我等她。”吟手里拿着报名表站在门的一侧等着。 小刘说:“你坐下来等吧?” “谢谢,我就站一会儿。” 约过了十分钟,厂长进来了,她看都没有朝吟看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位子前坐下。 吟走向前去:“厂长,我想报名参加业余大学的考试,这要单位盖章,麻烦您帮我盖一下,好吗?” “不行!”厂长冷冷地说, “为什么?”吟壮着胆子问, “这还用问吗?”她光火了,声音提高了八度: “第一,每周脱产半天不行。第二,读大学须由单位保送,不得私自报名。第三,现在同意你去读书,给你开了先例,以后人人都学你的样去读书了,那还了得?还有一条,专业不对口,学了不派用场,作为工人没有必要去培养。”在她的眼里,干部是要由她选中、提拔、培养的。 吟气得人直哆嗦,她跑出门去。 中午休息的铃声响了,吟到街道去找团委书记奚虹,奚虹非常认真地听完她的叙述,立即带她去见党委书记老曹,老曹认为年轻人要读书是好事,应该给予支持。 奚虹送吟出来,她扶着吟的肩头说:“你也太别着急,先回去,不要和他们硬顶。老曹那儿,我再去说说,请他给你们厂长打招呼。” “谢谢你......”吟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 吟回到厂里,一个下午的时间心里忐忑不安。 又过了两天,街道负责文化教育的李铭来找吟,悄悄地对吟讲,你读书的事恐怕不行了,我看你就算了。你搞不过他们的。 吟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思前想后,觉得怎么事情到自己头上就这么不顺,二十四年的人生路走得这么艰难:下过乡插过队,原以为插过队就可以不用进里弄生产组了,没想到,还是落到这里。为了能够继续读书,每天下班后复习语文、政治、历史、地理,每周的一三五晚上跑到大世界去上补习班,花去了多少时间精力,现在连参加考试的名都报不上,这么费周折。天啊,天!为什么这么对待我? “我要读书!”当年的高玉宝是这么呼喊的,今天吟为了实现读书的梦,也发出了这个呐喊。 吟又到街道团委找奚虹。奚虹有点吃惊地说:“还没有让你报名啊?” “你在这儿等一会。”说着她到党委办公室去了。 “吟,你们厂长答应明天专门开会讨论这件事情,应该问题不大。”奚虹面带笑容地对吟说。 “是吗?能成吗?”吟有点半信半疑的。 “你今天回去早点休息,千万不要七想八想的。你明天看看他们讨论的结果怎样,不行的话,你再来找我!”奚虹像大姐姐似的安慰着吟。 晚上,吟躺在床上,想着明天不知会是怎么样的结果等着自己,心里七上八下。一夜似睡似醒的......恍惚中有人叫,吟,厂长叫你去。吟到厂长办公室,只见厂长把盖了章的表格给了自己,吟按捺不住激动,接过表格就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一下子,吟从梦里惊醒。这不会是反梦吧? 吟心事重重地去上班。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吟到厂长办公室去,刘助理一见吟进来,忙把头低了下去,佯装没有看见。吟只得硬着头皮问,厂长在吗?小刘毕竟还是很老实的一个人,他用手指了一下里面。里间的门虚掩着,厂长正在里面打电话。吟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厂长电话打完,皱着眉头对吟说,你的事情我们还要开厂务会议讨论。说完她撂下吟,自顾自走了。 吟心里涌上一股怒气,冲出厂门,外面下着雨,吟一头扎进了雨幕里。来来往往的车辆在身边疾驶,吟浑然不觉,不知道躲避,一辆卡车在她的身边急刹车,司机探出头来骂道:“寻死啊,走路不好好地走。”她茫然地朝司机看看,司机又叫道,小姑娘,当心点,靠边上走。 吟赶到街道,刚巧碰到奚虹也走进街道,奚虹领着吟到党委书记办公室,老曹答应再做做厂长的工作。奚虹提出让吟到区集管局找局长试试,她说,多找些人、多些渠道也许可以好点。 吟走进区政府大门,门卫拦住:“找谁?” “到集管局。”吟一面回答一面继续往里走。 吟进到集管局的局长办公室,一位戴眼镜的女同志很热情,仔细问了情况,并对吟提出的一些问题都作了解答。 一会儿,一位两鬓斑白、态度和蔼的老同志进来,听着吟说话,过了会他问了吟所在的街道和单位,他拎起桌上的电话打给吟单位的厂长。 戴眼镜的女同志悄悄地对吟说,这位是局长。局长又打电话给街道党委书记老曹,让他帮帮忙。 吟轻轻地吁了口气,这会儿她感到峰回路转,有希望了!吟打心眼里感谢给予自己帮助的人。 外面雨下大了,“小姑娘,带伞了吗?”局长关切地问, “没有,刚才出来得急,没有带。”吟细声细气地回答。 “这把伞你拿去用吧。” “不,不......没关系的。”由于刚才的激愤,吟脸上泛着红晕,使得姣好的面容更加动人。 “谢谢局长!非常感谢!”吟向局长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局长室。 “等一歇,小姑娘,”戴眼镜的女同志拿着把伞追上吟, “你过两天再还来嘛,拿着。” “谢谢你!”吟感激地说。 “小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戴眼镜的女同志怜惜地说。她望着吟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又捱过了一天,吟心里惴惴不安。 上午九点钟,吟鼓足勇气来到厂长办公室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手敲门。 两名副厂长和刘助理都在,他们见到吟就把眼光移开了。 有几位平时还和吟蛮热络的人见到吟也赶紧借故离开了。 吟感觉情况不妙,她强装笑脸问小刘,“请问,厂长在吗?” 坐在里面的人,没有一人搭腔。 吟走进去往里间张望了下,她很快地离开办公室。 到三楼车间,看见车间主任正往外走,她迎上前去:“江阿姨,侬看见厂长了吗?”“呒没看见,今朝上班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她。” 吟在二楼车间找到了厂长,厂长一见吟便把本来就瘦削的脸拉得更长,只管自己在缝纫机行间穿行,不理睬吟。吟这会儿铁了心,不得到一个答复就一直这么跟着她转悠。这么转悠了两条弄堂,厂长站立下来,虎着脸说,你跟着做啥?吟说,麻烦您给我盖个章吧!她不再睬吟。僵持了一会,中午吃饭的铃声响了,车间里的工人纷纷走出车间去吃饭,她们朝吟这边望着。 厂长说,这样吧,吃过中饭上班时你来找我。说完,扬长而去。 吟僵立在那儿,心里涌起一阵阵愤懑,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眼眶。 中午饭后一上班,吟去厂长办公室,厂长推说没有空,让吟再等一会。 吟站在办公室门外,看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水在窗玻璃上形成了瀑布。天越来越黑,眼看着就要有一场雷暴雨。吟的心情和这天一样的晦暗。 办公室里传出一阵阵说笑声,这声音在吟的耳朵里形成了刺耳的声浪...... 吟又敲门,里面的说笑应声而止,副厂长来开的门。厂长一会说,我们研究过了,认为不能开这个先例。一会儿又说,街道工业公司有规定,一个也不能放去读书。最后她拿出杀手锏:“侬到街道去敲章嘛,谁同意就谁敲,党委书记同意就让党委书记盖章,他的面子更大嘛!哈哈哈......”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讨好地跟着大笑起来。 这笑声如利剑刺着吟已经伤痕累累的心...... 吟赶紧逃离了这座在她眼里如魔窟似的大楼。 外面的马路上已经积水,吟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浑水。来往的汽车像船在河里航行,车经过,车轮碾压出的潮水漫过来把吟推得有点踉跄...... 吟的人生道路就像她脚下的路,浸没在浑水里,她不知道未来的每一步路会遇到什么...... 吟为了争取读书的机会,耗尽了心思......
吟在报考业大这件事上得罪了单位领导,领导处处给她小鞋穿。把很难做到生活派给吟做,完不成生产指标要扣奖金,而且还要被厂长们刮三刮四地奚落。平时那些和吟蛮热络的阿姨妈妈们见到吟会把面孔别过去,装做没有看见,真是墙倒众人推,这让吟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世态的炎凉。但那些姐妹们还是有情有义的,在班上,她们慑于领导的淫威,不敢显得太亲密,但下班后或厂休日,她们会来看吟,使吟的心里非常感动...... 街道团委书记奚虹见吟的日子难过,心里着急,她找党委书记。那年中秋节前,奚虹打电话来,让吟到街道去一下。吟匆匆赶到团委办公室, “让你到居委会去工作,你去不去?”奚虹问吟, “居委会?” “是,居委会!而且关系也要转出皮鞋厂。” “哦......”吟犹豫了一下, “去!我去!只要能离开那边!”吟态度决绝地说。 过了几天,好姐妹小曼走到吟干活的台板前,朝吟使了个眼色,她继续往车间外走,过了片刻,吟也起身走了出去,小曼迎上来, “你要去居委会?”小曼悄悄地说: “你知道吗?她们不让你的关系挂在厂里。本来是借调你去阳伞厂专职搞团工作,她们对上边说,要派你用场,不放你走。除非是把关系转掉。”小曼忿忿地说。 “随它去,看它们还能在我身上使出什么坏来。谢谢你,小曼!”那时,吟在自己的日记里是用它、它们来称厂长和厂长们的。 到十月中旬的一天,下班前,车间负责人通知吟明天一早到厂长办公室去。吟心里暗想,大概走的时候到了。 第二天一上班,吟到厂长办公室,厂长说,你的关系已经在半个月前转走了。前段时间由于生产任务不足,厂里停工待料了好多天,你要安排时间还工的。吟没有吭声,听它罗里罗嗦地讲完后,赶紧离开这个让吟饱受欺凌的地方。 吟赶忙回到车间,把做生活用的剪刀、小榔头、胶水刷等工具还给后勤组,再回到做生活的台板前,与一起工作多年的姐妹们,那些阿姨妈妈们道别,心里有种别样的感觉......吟见到一位阿姨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她有点感动了,喉头哽噎。小曼理解地向吟点头示意......几位姐妹簇拥着吟,程玲美、陆健英、赵梅菊都与吟一一话别,望着姑娘们泛红的眼眶,吟的眼睛湿润了,她坚决不让姐妹们送下楼梯...... 走出皮鞋厂的大门,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再也没有踏进过那个大门。
在得知要调到居委会工作,吟和男朋友说了,当时他只说了两个字:蛮好。正式调过去的前一天晚上,吟和男朋友说,我明天就到居委会上班了。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吐一个字。 吟到居委会工作需要顶住很大的压力。吟深深地知道,自己必须承受得起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各样的眼光。小曼曾引用书上的一句话勉励吟:“只有卑贱的人,没有卑贱的职业”。后来,吟常常用这话做为自勉。 第一天到居委会报到,是奚虹陪吟去的。奚虹叮嘱吟要一看、二想、三动手,先要了解居委会内部的基本情况,熟悉里弄里青年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她还说,不急,慢慢来,多向居委会的书记学习,老书记很有一套居民工作的经验。吟听着,心里默记着。 第一次召集待业青年开会,来了十五个人,党支部书记先向这些青年们介绍了吟,很多已经认识了,吟对他们已经进行过家访。几个女孩和吟很亲热地谈着话,一位比较腼腆的男青年东坐在吵吵嚷嚷的男孩堆里显得特别的文雅,大家正在谈着,门外传来喧闹声,又进来了四个男青年,走在头里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面目非常清秀,但他敞着衣襟,手里夹着一支烟,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他一进来,撩这个一记头塔,拍那个一下巴掌,嘴里骂骂咧咧,刚才还吵吵闹闹的男孩们都没有了声音。吟想,这可能就是出了名的栾家兄弟了。 吟已经知道栾家两兄弟患有血友病,心里非常同情这对不幸的兄弟。会结束后,吟和栾家的兄弟一起去他们家,吟边走边问,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爸爸妈妈在哪儿工作?到了栾家,只有十六平方米的屋子里放了三张床,其中一张还是上下的双层铺。阿强告诉吟,他和哥哥就睡那上铺,下铺是姐姐睡,小床外婆睡。这时吟才注意到黑暗处坐着一位老人。 离开栾家,阿强兄弟也同吟一起出来,吟说,不要送的。阿强笑着,不是送你,我们本来就是要在外面玩的,家里豆腐干大的地方,转也转不过来。 阿强实际年龄已经有十九岁了,只是看上去很小。他人很聪明,鬼点子很多,哥哥阿根听他的,两兄弟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活不长。他们的舅舅也是这个病,二十岁左右就死了。他们悲观、绝望,表现出来的就是听天由命,过一天混一天。两兄弟很有点亡命之徒的样子,里弄里的其他青少年一般都有点怕他们。 吟想到可以利用阿强的号召力,于是就让阿强当小组长,有什么活动就让阿强通知他周围的待业青年,这样阿强的积极性得到了极大的调动,他还真帮了吟不少的忙。 要把里弄里原来闲置的防空洞收拾出来做活动室,吟同阿强两兄弟还有其他几位骨干商量,阿强自告奋勇地说,他去找人拖几车(小翻斗车)混凝土来,防空洞里的房间都是毛胚的墙壁还是砖头砌的,坑坑洼洼。那个坑坑洼洼的墙壁很难抹平的,混凝土的需求量是非常大的,一包水泥拌好后涂抹上去,没有多大的起色,吟采纳了阿强的建议,就抹了一面的墙,这面墙抹平后可以贴墙报,搞宣传。 说也怪,阿强在做分给他的工作时很认真,因为他聪明灵活,往往事情还完成得很好。吟在待业青年的学习、开会时总要表扬夸奖阿强几句,还向支部书记反映阿强的转变,支部书记和吟一起上阿强家的门,将阿强的表现向栾家姆妈进行沟通,栾家的爸爸妈妈听了非常高兴。 春节要到了,吟根据街道团委的要求,组织青少年们为里弄里的军属、孤寡老人做好事,吟考虑到阿强兄弟俩的身体,就让他们负责活动室、阅览室,招呼老人孩子读书、看报。 吟带着身强体健的姑娘、小伙子去孤老家里帮忙打扫卫生,洗衣服。 那些女孩子真不简单,一大堆的被子、衣物啊,吟只在电影里见到过这么多的脏衣服,被子脏得连本来的花色都看不出来了,一大摞的手巾、手帕,上面沾满了鼻涕、痰液,经水的浸泡,粘粘乎乎的,吟感到一阵阵恶心......大家分头洗、开水泡、过、晾晒,连吟在内,五个姑娘忙碌了一上午,把堆得小山似的衣物洗净晾晒了出去......打了个结晾在绳子上的几十条手巾随风飘飘,有点像幸福的黄手绢里的场景。 在走街串巷中,吟渐渐对这个里弄的情况熟悉了,哪家夫妻吵架了,要去劝架;哪家老人生病了,要上门探视。哪家有中、小学生、有待业青年,吟搞得清清楚楚。 吟所带的片里,有在当地颇有名气的黄氏四兄弟,四兄弟都是几进宫的对象。吟第一次上黄家的门,是一个人去的。当吟敲开黄家的门时,只见里面乌烟瘴气,黄家的老三走出来,嘴里不干不净的,黄家的老大过来朝吟上下打量了一下,问,新来的?老大把老三呵斥进屋了,吟把手里的选民登记表递过去,黄家老大接过去呵呵一笑,问,还有事吗?吟摇了摇头,转身下楼了。回到居委会,吟把黄家的情况一说,支部书记赶紧说,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去的?以后再去黄家,我陪你去,或者让其他阿姨陪你去。记住,千万不要一个人去啊!吟听了心里直觉得后怕。 转眼到了暑假,为了参加街道的演出,吟把几位文艺活跃分子集中起来。姚静,活泼好动,梳着小鹿纯子的发辫,很可爱,她会唱《英俊少年》的小小少年;毛小玲画画得很好,平时出黑板报、墙报总少不了她的手笔,她还会唱《红珊瑚》里的珊瑚颂;张海平会唱酒干倘卖无,唱得还颇有程琳的韵味;阿强会吹口琴......吟看着手里排出的节目单比较满意。 在这群小姑娘中有一位叫周颍的女孩,她长得细细长长的,连她的眼睛也是细细长长的,精巧的五官恰到好处地安在那张瓜子脸上,有种古典美。吟望着她,心里一动,若是演古装戏、甚至演黛玉都是可以的,稍微点下唇、打上胭脂就行了。颍不声不响地静静坐在一边, 吟问周颍:“你会什么?” “嗯......会跳舞......会拉二胡”颖细声细气地说, “好!”吟兴奋地说 “现在我们有了好多节目了。有独唱、独舞、演奏......” 吟拍着手:“大家安静点,听我说,”她让小玲拿笔记下每个人的节目。 接下来,吟忙着去借跳飞天舞的服装。她跑了好几天、找了好多地方,最后在区少年宫借来了服装、头饰和琵琶道具。 演出的日子来到了,小演员们非常认真,在后台等着上场。因为前面领导的讲话太长,占用了好多时间,等轮到演出时要压缩内容了,吟带去的小姑娘小伙们都眼巴巴地盼着上场,吟赶紧跑去找奚虹商量,奚虹同意延长时间不抽掉节目。 姚静的小小少年唱得不错,但在第二段时,她把小小少年唱成少少小年,而且重唱还是少少小年,她一下子捂着脸蹲下了身子,全场爆发了哄笑声。小姑娘向台下鞠着躬往后退着下去,吟赶紧跑过去安慰姚静,事后街道领导说小鹿纯子很可爱。 张海平唱《酒干倘卖无》,没唱完便跳下台跑了。这女孩子,太任性了, 周颖在音乐声中翩然起舞,全场一片寂静,她优美的舞姿、反弹琵琶的造型,赢得了阵阵掌声...... 阿强上台吹的口琴独奏《我是一个兵》也受到了好评。 吟带的这支队伍获得了二等奖。因为张海平中途跑掉,大打了折扣。 汇演结束后,吟送这些中小学生回家。又去张海平家,正如吟估计的,海平受不了台下观众的无视和无礼。吟批评海平太无组织、无纪律,影响了集体的荣誉,这样做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海平表示以后不会这样了。 在和待业青年打交道时,吟一面组织活动、丰富他们的生活,一面组织他们学习、温习文化知识,等待参加招生、招工考试。后来他们中间有好多人进了工厂、当了公交车售票员、营业员,那个文静的男孩东参了军...... 在和这些姑娘、小伙一起唱歌、读书、读报、劳动时,吟也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快乐...... 经过了一番考试(笔试、面试)后,吟考上了区劳动服务公司招聘的团干部,几个月后调动的通知下来了,吟到块内的一些居民家去道别。在居委会工作有一年另五个月,要分手了,有些依依不舍。三号的张奶奶的孙子小阿明很可爱,他拉着吟,仰着脸说:“姐姐别走,我舍不得你走,你留在这儿算了。”望着孩子天真的脸,听着这稚气的话语,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头阵阵发热...... 吟在街道工作直到今天,一干就是二十六年。还有三年另一个月,吟就退休了。她盼着退休的日子快快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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