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记事——御马营子的阶级斗争
作者:闲龙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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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记事: 御马营子的阶级斗争
春种秋收,打场归仓,交公粮,卖余粮,劳作了一年,终于熬到了收获的季节。1969年,这是口外一个风调雨顺的年景,小队会计算盘珠子一扒拉,打出了一个天大的喜讯,每个工值两毛八分钱,大伙这个乐呀。朋友会说,一个汗珠摔八瓣儿,苦受一天才挣才挣两毛八,还美呢?可不咋地,去年俺村里每天才挣八分钱,这可足足翻了三倍多呀!一结算,俺小鹤扣除了口粮钱,分红还得了一百八十多块。 想俺小鹤,公民权还没有呢,等把这些钱交到老娘手上,还不知道她有多高兴呢。想到回家过年的情景,俺做梦都笑醒了几回。爸妈尝尝吧,这可是我自己种,自己淘,自己炒,自己磨出来的莜面呀,比粮店供应的白多了,也香多了。还有这蘑菇、黄花,这可是我自己从草滩上采来的,俺舍不得吃,都拿回来了。小鸡炖蘑菇,满院飘香呀。 俺们几个打点行装,兴高采烈,万没想到队长出现在我的面前:“小鹤,大队捎来话,让你参加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搞农村斗批改,明天就到大队报到”。“搞什么斗批改?社员猫冬,知青回家,俺这都准备好了,明天就上县城坐车走了,求求您换个人吧”,我一脸沮丧地央求队长。“亏你也算个识文断字的人,这人能随便换吗,再说这抓革命促生产可是上面的号召,咋能说不去就不去呢?”,队长的话说的斩钉截铁,不容商量。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那里去呀,哪里艰苦哪安家,......”分头这小子还幸灾乐祸地唱起来了。这真是瓜子里磕出臭虫来,啥仁都有,“行啦行啦,也不怕把狼招来”,我没好气地冲着分头发火。“得,红卫兵老爷息怒,咱一不识文,二不断字,谁让您根儿红苗儿正呢,您准备的黄花蘑菇还有莜面,我给咱娘捎回去,那土豆就算了,咱背不动”。“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这小子说完,又唱起了《智取威虎山》,您说这不是成心给俺添堵吗? 所谓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可不是那种唱歌跳舞的文艺队,咱浑身上下没一点儿文艺细胞,那事轮不到咱头上。这是那种组织学习文件,动员社员揭发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揪斗牛鬼蛇神的专业队。不下地,挣工分,不起火,吃派饭,社员们把我们叫做工作组,他们的思想大概又回到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年代了。 就这样,俺摇身一变,成了贫下中农。一辆勒勒车,把我们连人带铺盖送到了公社西头一个叫御马营子的自然村。这是我知道的最小的村子,总共才有七户人家,老少不到三十人。一听这名儿,就知道不定是什么朝代豢养御马的地方。可满村转了个遍,不见营房的痕迹。这地方,北接内蒙古大草原,西邻著名的苏鲁滩,南有浩瀚的囫囵淖尔(湖泊),北有风光秀丽的水泉淖尔。若是在夏季,这里一定是美不胜收的人间仙境。只可惜现在是北风呼啸、千里冰封,一片荒芜的严冬。 别看村子不大,人口不多,可经过我们队长一晚上的摇唇鼓舌,组织发动,全村人的政治觉悟立马来了个大提高,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如临大敌,小小村落风声鹤唳。那天刚散会,一个黑影尾随着我们到了驻地。说是驻地,其实就是村里为我们临时腾开的两间民房。外屋堆放着水缸农具等杂物,里屋一盘大炕,炕上摆放着一个炕桌和一个火盆,我和队长的铺盖分放在炕头炕尾。那人进了屋才看清了眉眼儿,这不是村里的积极分子老薛吗?只见老薛一身的白茬皮袄皮裤,头戴毡帽头。别看人长得一脸的猥琐奸诈,可他是村里的三代贫农,农村斗批改的主力军。 这家伙一进屋就一脸的严肃:“队长,哦发现了阶级新动向”。“啥阶级新动向,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赶紧纠正主力军的错误。“对,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昨天哦听了队长的讲话,深受鼓动,思想斗争了一宿,这才来揭发那贼孙”,老薛显得有些激动。“你说,发现了什么新动向?小鹤,作好记录”,我按队长的吩咐铺开了笔纸。“昨个晚上,哦在哦家房前屙屎,听见前院咕咚咚的脚步声,看模样,像是哦家前院的老邢头,随后又听见了扔东西的声音,哦想,这老邢头看见块牛粪也往自家拾掇,大半夜的往外扔啥东西?哦翻过院墙到了他家后院,拾起来一看,可了不得,这家伙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石膏像砸的粉碎,用腌臜布包着扔在了他家后院,哦怕没了证据,把那东西原样放那儿,您说这是不是阶级新动向?”。“这不仅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而且是阶级敌人向无产阶级政权的疯狂反扑,这是现行反革命行为。你对你揭发的事实有把握吗?”,队长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哦有把握,今天晌午哦还到他家转了一圈,他家红柜上摆的主席像不见了”,主力军信誓旦旦。 “好,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马上去集合民兵,我们要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队长兴奋得像个立即出征的将士。老薛应声跑了出去,我穿上棉大衣,抄起了手电筒。
工夫不大,老薛头领着五六个年轻后生进屋,免不了队长如此这般地布置一番,一群人打狼般地来到了老邢头家的院子里。 首先在他家的房后起获了赃物。那可真的叫做赃物,石膏像的碎片是用农村最肮脏的东西包裹的,可见这家伙对伟大领袖充满了刻骨仇恨。再把老邢头一家老小从被窝里提溜起来,老两口和四个孩子惊恐万状。小麻绳一勒,先把老邢头来了个五花大绑。那老婆孩子哭爹叫娘,乱作了一团。队长一通吆喝,镇住了一家老小。民兵们用烧火棍把炕洞搅和了一番,没发现啥东西。又打开了大红柜,一通乱翻,除了破衣烂衫,没一件值钱的东西。我又随着老薛来到了老邢头家的西凉房,嘿,满满当当地没处下脚。一囤莜麦占了半间房,一笸箩胡麻放在一旁,房梁上悬着半扇子冻猪肉,旁边还挂着五六串黑蘑白蘑。最显眼的是门口那口大缸,揭开盖一看,乖乖,满满当当的一缸油炸糕,只是都冻得硬邦邦的。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的油炸糕,恐怕一个正月也吃不完。口蘑炖猪肉,外带油炸糕,看来老邢头家的日子够殷实的。年货备足,就等着猫冬过年了。可他忘记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得罪了贫下中农主力军,怕是你这一年也不得安生了。 五花大绑的老邢头,被押到我们的驻地,队长开始了第一轮的审问。这家伙,铁证面前还敢抵赖。那几个民兵在队长的示意下开始拳打脚踢,就连胆小怕事的二狗蛋也哆哆嗦嗦地往老邢头的屁股上踢上几脚。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可是农村阶级斗争的前沿阵地,包庇现行反革命的后果谁都知道。几轮拳脚下来,老邢头的裤腿儿下湿了一片,泪眼巴汊地全招了。等他那只颤抖的手在我的记录上按下手印的瞬间,我分明看到了他那绝望的目光。 那天晚上,老邢头就在民兵的监视下,在灶坑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犯罪材料上报,村里组织了批斗会。会后民兵们押着,胸前挂着现行反革命的大牌子,被栓在牛车后面,在全大队七八个自然村游街示众。又过了几天,从公社专案组传来了消息,老邢头的案子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在当地带帽管制劳动改造。俺们队长被推举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在全县经验交流会上做了经验介绍。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老邢头的改造颇见成效,劳动积极不说,还给队里做好事。他把队里的农具整个维修了一遍。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不请自到,尤为可贵的是还积极地和贫宣队靠拢,开会积极发言,自我改造也毫不放松,用他的话说就是要戴罪立功。 也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饭后正在准备汇报材料,外屋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随着吱扭一声门响,闪进了老邢头那佝偻的身躯。“队长,哦这个戴帽改造的人可以检举揭发吗?”,老邢头显得有些不自在。“当然可以,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站在革命的立场上,我们都欢迎,你揭发谁?”,队长对老邢头的造访来了兴趣。“哦揭发坏分子老薛头”,“什么,你揭发老薛头?”,看得出来,这样的回答大大地出乎了队长的预料,我也惊得瞪大了眼睛。不用队长吩咐,我赶紧打开了纸笔,准备记录。 “那天,哦在队里仓库收拾犁杖回来晚了,路过老薛头家,听到里面稀里哗啦的响,走到跟前一听,像是在砸什么东西,一边砸一边骂,‘好你个贼做的,要不是你,哦早就跟着委员长吃香的喝辣的了,砸死你个贼孙,砸死你个贼孙!’。哦听得蹊跷,还想再听听,不一会儿听到了咚咚的脚步声,哦赶紧躲到了房后,没成想一包东西差点扔到哦头上,哦拾起来一看,哦的娘呀,原来是一包砸碎的毛主席石膏像”,老邢头说到激动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目光。“你可看仔细了,别忘了,你可是带帽管制的现行反革命,如果诬告,可是罪加一等”,队长是半信半疑。“借给哦个胆也不敢诬告,包主席像的就是他家孩子的屁股帘儿,村里的妇女们都认识。 免不了又集合起了民兵,到老薛头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老薛头在人证物证面前不得不低头认罪。所不同的是,通过内查外调,这家伙还真的在承德丰宁一带当过国民党兵,是在解放初期迁到御马营子居住的。所以老薛头的头衔除了现行反革命外,还要加上历史反革命。 转眼进了腊月,斗批改运动改变了营子里人们猫冬的习俗,都被圈到饲养棚的两间土房里参加政治学习。一贯活跃的老薛头和老实巴交的老邢头已经没了参加运动的资格,他们被派去清理队上的羊囫囵。那活儿我干过,不过那是在初春的季节,籒底刨,一掀一大块。现在刨羊粪,怕是冻得钢铁般的坚硬,一镐头下去一个白眼儿。也不知道,两个孤零零的老汉,在这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的季节一起被劳动改造,心里作何感想。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御马营子就挖出了两个现行反革命,充分见证了伟大领袖的英明论断。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贫宣队长的革命热情持续高涨,他一再启发我,要发扬“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革命英雄主义,把御马营子阶级斗争的盖子彻底揭开。 大早晨起来,刚刚刷完了牙,那口漱口水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着什么急呀,十点半才开会,现在才八点多”,我还以为是叫吃派饭的,冲着门口大声吆喝。那个地方,秋收一过,三顿饭改成两顿饭,上午九点左右一顿,下午三点左右一顿,今儿咋这么早?我心里寻思着打开了门。随着吱扭一声,气喘嘘嘘地闯进一人。只见这人一身雪花,头顶狗皮帽子,身上翻穿着老羊皮袄,脚上一双矮腰的毡疙瘩。“这不是饲养员老曹吗,大清早的,有啥急事?”,队长听见动静,从里屋走出来。“队长,有情况,牲口圈的饲养棚里发现了一张大字报,快去看看”,老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字报,写的啥内容?”,队长一面问一面伸上了棉袄袖子。“写的啥哦又不认得,你们快去看看吧”,老曹拉上队长就走。我忙把漱口缸子扔在桌子上,抓起棉大衣跟着跑了出来。雪下得虽然不大,可都是颗粒状的,掉在脖埂上冰凉,我赶紧把大衣领子翻起来。 到了饲养棚一看,哪儿是什么大字报,也就是一尺见方的一张糊窗户的麻纸,贴在饲养棚的外墙上。上面歪歪扭扭地用蓝钢笔水涂抹着几十个字:“揭发盖宝庆曾经当过蒋介石的保镖妄想反攻大陆让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那个保镖的镖字还写成了标,妄想的妄字写成了王。我们队长一看,赶紧小心翼翼地把它原样揭下来,“这可是个大案,给蒋介石当过保镖,说不定就是个美蒋特务”。“美蒋特务?不会吧,就老盖头,大字不识,七十多岁年纪,能有那么大的道行?”,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冲着队长嘟囔了几句。队长不由分说,把那张麻纸叠吧叠吧装进了口袋。 说别人我不了解,这个老盖头儿可是我在这个营子最熟悉的人了。一进村我就听说他是村里唯一的五保户,七十多岁年纪,无儿无女。知道了盖老汉的境遇,顿生怜悯之心,我就隔天给他挑一回水。头一回给他挑水时,说啥也进不了屋子。那是口外一个典型的地窝子,就地下挖三五尺,前面再用草坯垒起三五尺,一根檩条中间一搭,椽子荆巴一铺,大苒泥抹顶,再在上面用厚厚的胡麻秸一苫,这就变成了老盖头儿的安乐窝。您想,一推门就下坑,挑着一挑水,咋能进屋?我拎着两桶水猫腰一进去,吓得我一激灵。微弱的亮光下,一口白茬大棺材放在窄窄别别的外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地下墓穴。定定神,喘匀了气,再仔细看这口棺材,好像是白松的,纹理清晰可见。用手敲敲,砰砰作响。壮着胆子抬起了棺材盖往里一瞧,放着莜麦和莜面,用木板隔着。猛想起,这大概就是我听人们说的,老人们为自己准备的寿材吧。 听见了动静,里面传出了苍老的声音:“谁呀,进来吧”,之后就是吭吭的咳嗽声。我撩起那块脏兮兮的门帘进了里屋。里屋比外屋豁亮多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蜷缩在炕头,一股浓烈的旱烟味儿呛得我干咳了两声。在和老盖头儿的的交谈中,我知道了他早年当过国民党兵,是个解放战士,复员后就来到这个营子落了户。他还把他的复员证拿给我看。别看他嘿呼气喘,却十分的健谈,说到兴奋处还发出爽朗的笑声。到他的窝棚里去的多了,我们就逐渐地熟悉起来。他每每拿出专门为我托人捎来的旱烟,“小鹤,尝尝这个吧,专门给你捎来的,软和”。我不想扫他的兴,卷上一只炮筒,一抽,这还叫软和呀,呛得我直流眼泪。 就这样一位老人,怎么会成了蒋介石的保镖,怎么会成了美蒋特务?队长叫上我来到了老盖头儿的窝棚,要落实他的问题。把来意一说,又把证据拿出来一抖落,把老汉吓了个灵魂出窍,良久才缓过神儿来。只见他伸出了那只布满青筋骨瘦如柴的右手,狠狠地抽在自己的嘴巴上,“哦这张不值钱的臭嘴呀,哦是说过,哦是说过,说过哦给蒋介石当过保镖的话,还说过哦的枪法准,会使七节棍,可哦那是在小辈们面前吹牛呀,怎么吹牛也能吹出个美蒋特务呀?”。我拉拉队长的衣袖,“这个老汉没事爱吹牛,吹牛的话不能当真的”。 回到驻地,队长严肃地和我谈话,告诫我要在对敌斗争的大是大非面前站稳立场,要准备打一场更深入的人民战争,万万不可被假象所欺骗,警惕阶级敌人糖衣裹着的炮弹的袭击。糖衣炮弹?那一把噎嗓子的的旱烟叶,也成了糖衣炮弹? 转眼就要过大年了,我寻思着,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总共才七户人家就挖出了两户反革命,七旬老汉也要打成美蒋特务。照这样挖下去,保不准哪天我也成了阶级异己分子。干脆,咱给他来个脚底抹油--溜吧。 我让回家的同学来个电报,就说家里老人病重。队长准假后,我一蹦子窜出了村子,俺可再也不敢蹚这洼子浑水了。 想象不出,在那个荒僻的小村,带帽管制劳动的人们怎样度过那个严冬,老盖头儿是不是成了美蒋特务。
2011-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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