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 之 泉 作者:呼伦河


“文革”中,父亲工作的单位以及他们那整个系统,都在“砸烂、撤消”之列,全体人员连同家属被“连锅端”到了干校,叫做“走光辉五七道路”。父亲是“摘帽右派”的政治身份,据说能让“走光辉五七道路”还是光荣。北京的家没有了,各家在外插队的孩子们春节时就都到干校去探亲。我们许多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在这里见了面,倒也热闹非常。那时的我们啊,到了干校,也不愿闲着,每天跟大人们一起下大田插秧,或者去伙房帮厨。 

有一天,我在伙房和一位阿姨一起择菜,一边干一边聊天。我们在北京同住一个大院,我与她的孩子们从小玩在一起。她问我一些插队的情形。我也问她的孩子们的情况,在哪里插队,什么时候回来探亲,等等。一个间歇过后,她忽然问:你那两个姑姑现在怎么样了?问得很突兀,而我们在北京的时候,有几个亲姑姑堂姑姑都常来往,我楞了一下,说,哪两个?她说,就是那两个很美、很漂亮的姑姑呀! 

啊,美!漂亮!已经多久没听到这样的词了? 

在那个“大破四旧”的年代,这样的词是“大破”“横扫”的对象,早已在我们的生活中绝迹了,就像“除四害”以后的麻雀。我那时不到二十岁,本来应该是最爱美的年龄,可在我心中,这样的词、连同与它们有关的种种概念,早都被一起删除了。因此,那位阿姨轻轻地说出的这两个词,于我,却不啻是一记重重的撞击。 

我是有两个非常美丽、漂亮的姑姑,她们和我的父亲不同母,从小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但是长大以后,她们都在北京上学,把我们的家当作家,大家相处得非常自然融洽。她们两个都是高高的身材,苗条优雅,但两个人的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 

大姑姑的美是西方式的,宽宽的额头,聪慧的眼神,爽利洒脱又能干。有一个星期天她回家,提着一大袋毛线,说是刚才在路上看到的,质量很好,正好她新学了一种很大方的花样,要给奶奶织一件毛衣。第二个星期天,她就拿来了一件蓝色的大毛衣,色泽和花样都很别致漂亮。奶奶非常吃惊,问她怎么织这么快,是不是几个晚上都没睡觉。她说:哪有啊,主要是在上课时间,一边听课,一边就织了。 

她学习毫不吃力,功课一直非常好。她的男朋友是她的一个大学同学,相貌英俊刚毅。我们小孩一直叫他叔叔,直到他们婚后也没改口。我的爷爷在广州的大学教书,有一年姑姑陪奶奶到广州看望爷爷,在回来的火车上与几位军校的学员同路,下车后,他们一直把姑姑和奶奶送到家,后来也常在星期天来看望奶奶,于是就常常能碰到姑姑,虽然他们也知道姑姑有了男朋友。 

反右时,父亲成了右派,学校里都知道了,她与同学争论,说,我哥哥说的那些话没有错,都是事实,他没有“向党进攻”。于是,她也成了右派。现在想想还真算是幸运:她没有被送去劳改,只是开除了学籍。那年也正应该她毕业,她没有工作,婚后全靠姑夫的一点工资。后来她辗转到了美国,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很快谋得了一份工作。如今,她已是一位有成就的企业家。 

小姑姑的美又是一种,朦胧的,柔和的,有些慵懒又有些憨憨的。解放初期,她还是中学生,苏联电影中的那些集体农庄女拖拉机手,特别是后来奥维奇金的《拖拉机站长与总农艺师》里的女农艺师,是她崇拜的偶像,考大学时,便义无反顾地考上了农学院。 

她爱读外国小说名著,爱吃零食。她在家里时,每天洗完澡,就把衣服扔在一个竹躺椅上,家里请的保姆就拿去洗了。她自己都记不得什么时候说的这事,但是班里同学都知道了。运动一来,就开她的“思想展览会”,画一张大画张贴起来:画着小姑姑慵懒地坐在沙发里,左手捧一本《红与黑》在看,右手伸进旁边一个饼干盒,后面一个保姆抱走一大堆脏衣服。班里开会“帮助”她,让她“深刻认识自己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她认识了一遍,说不深刻,再认识一遍,还是不深刻。真把她愁坏了,怎样才算认识“深刻”呢? 

一个春天的傍晚,教室里只有小姑姑一人,埋头在那里认真地写“深刻”的认识。一位不同系的男同学从门口经过,看见她在屋里,就进来问她写什么。小姑姑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他看。当看到“由于我对党有着刻骨的仇恨” 这样一句时,他大吃一惊,说,怎么能这样写呢?小姑姑说:报上的批判和检讨里,不是常常都这么说吗?这样不是才深刻吗?那男同学说,你不想活啦!于是把这张纸撕得纷碎,开始指导她怎样写。 

以前在自习室或图书馆里,他有好几次都碰巧(?)坐在小姑姑的近旁,也说过几句话,这回他们才算是正式认识了。这位男同学,后来就是我的小姑夫。 

后来,只要谈到小姑夫,家里的女客们都会异口同声地说:真像苏联电影中的那个马克辛。看着她们那种仰慕的神情,弄得我对这个“马克辛”都神往起来。可是至今我也没看过这个电影,也不知道这是演员的名字,还是剧中角色的名字。只是从照片中看到,当年的小姑夫,高高的身材,潇洒而又帅气。 

两个姑姑和两个未来的姑夫,星期天常一起到我们家来玩。那时来我们家的亲朋非常多,星期天尤其热闹。那位未来的大姑夫,每次来了就坐在屋里一角的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听父亲与客人们高谈阔论。而两个姑姑和那位未来的小姑父与几个年轻人一起,就聚在我家宽宽的廊沿下说笑,于是我们几个孩子就在廊沿下或院里的花木间窜上窜下,嘻闹奔跑,简直玩疯了。有时,姑姑们也把我们招到一起,请未来的大姑父给我们照相。他很会照相,有一台很棒的德国相机。 

说来有些奇怪,那时从没听人说过这两个姑姑美丽、漂亮,不,确切点,就是从没听人评论过她们的相貌。而那时的我对于美的判断,还处在“花蝴蝶结”、“花衣服”的水准上,所以,虽然经常与她们一起玩,却对她们毫无感觉。 

但是,谁又料得到,于不知不觉间,这些儿时的岁月,却一片一片地沉积在我的潜意识之中,就像相机暗盒中的底片,静静地卷在黑暗里,单等一个时机、也许,就等着这样一句问话,就等着这么一个点击------突然间,所有的那一切,比如,姑姑们进出我们那个大院时,人们看她们的那种欣赏的眼神;比如,那几个那么神气的“解放军叔叔”的频频来访;比如,每次跟她们出去,不管是排队买东西还是坐公共汽车,都能得到周围人们特别热情而友好的对待……,所有这些,此刻,被这个阿姨这么一问,全都一齐爆光,立体的、全景的、有头有尾地活跃在我的心中,显出了它们全部的意义。 

于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头脑中飞快地完成了一个关于美的启蒙。同时,就有一种热乎乎的感动,直灌心底。 

要知道,这是在干校啊!这些“干校学员”,早在他们取得进入这个单位的资格之时,就已先天地成了“待罪之身”。他们年纪大的六、七十岁,年纪小的也有三、四十岁了。他们曾经都是某一方面的专家、学者,后来,经过了“反右斗争”,经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又经过了“文革”的种种批斗,如今,在这里,他们四、五个人住一间屋,白天集体下地劳动,晚上还要开会、学习。他们不能随便离开,不能随便走动。就连星期天进城,也要请示、汇报。干校其实就是他们的一个半流放,半劳改之地。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年代,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一种身份,已经经历而且还正经历着种种的磨难,可是,却仍然有人记着“美丽、漂亮”,记着同院邻居家两位美丽、漂亮的女孩,并仅仅以此来作为记住一个人的标识,! 

于是,我第一次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美丽,漂亮。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明白,当年那位阿姨忘不掉的,绝不仅仅是我两个姑姑的美丽。浸润在她回忆之中的,其实是对那个被“革”掉的、相对来说比较正常的生活的一种深深的怀念,对那中间一些美好的东西的深深怀念。 

也正是这种怀念,使我感动并记忆至今。它说明,存在于人们心中的那种对于生命,对于美的永不屈服的希望与追求,其实是任何力量也压不垮的。任何倒行逆施,任何凶残暴虐,看似气势汹汹,看似杀灭了一切生机,但只要细细留心,你就会发现,在这一片黑暗肃刹之下,万千心灵之中,汩汩地涌动着的,是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泉。也许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民,是不可战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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