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自传体小说连载4)
作者: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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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
自从认识了婉婷,我便在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下生活,从许多日常小事中我都能感受到姐姐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婉婷很善良,她做事细心,且乐于助人,对我更是温柔体贴。在她的关照下我的生活中几乎没有了难题。在这举目无亲的他乡,有这样一位好姐姐关爱,我真是三生有幸,因而暗自欢喜。美中不足的是,玉珠班长似乎对我和婉婷的接触十分戒备,她很可能是将事情往坏处想,怀疑我们的相处并不纯洁。我和婉婷都感到有口难辩。玉珠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她如果对我们有成见,我们也无可奈何,只有小心自己的行为就是了。 砍草压青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我们接受了一项新任务——培育橡胶幼苗。在流经连队食堂背后那条小溪上游有一块开垦后又丢荒了的土地,地里长着小灌木和人头高的杂草。我们用长柄镰刀将那些密密匝匝的小树和野草砍倒,那些砍下来的荒草杆多叶少,不能沤绿肥,我们让它留在地里。几天后树枝和杂草就晒干了,我们清开一条防火线,把树枝和干草一把火烧掉。接下来我们用锄头将土地深翻了一遍,挑出树根和石块,砸碎结实的泥团,然后拢起一行行整齐的土畦,一片培育橡胶幼苗的苗圃地就开辟出来了。 离苗圃地不远的山边有几棵木棉树,在春风温柔的撩拨下,那些貌似干枯的树枝上仿佛是一下子就冒出了一个个椭圆的花蕾。又过了几天,已是满树繁花,在朝阳的映照下,火红一片。最奇特的是此时木棉树上还没有长出一片叶子。每当工间休息时,我们便走到山边,仰首望着这些奇伟的木棉树,啧啧称奇。 虽然时令才是初春,但海南岛上空的太阳已是火辣辣的。连队发给我们每人一顶宽沿草帽,戴着它可避免阳光直射到头部。我不喜欢像个放牛娃的样子,极少戴那草帽;我任由阳光照射,反正皮肤已够黑的啦。报刊上的文章不是经常说“晒黑皮肤炼红心”吗!肤色变黑,心却炼红了!这是有得有失呀。冒着烈日,经过十几天的劳动,我们在这片原本荒芜的土地播上了密密麻麻的橡胶籽。我心想,这一颗颗种子在不久的将来就会长成一棵棵橡胶树了。 自从上次我到婉婷宿舍取邮票让玉珠撞见之后,我每天都谨小慎微地工作和行事,每当平安无恙地度过一天,我都庆幸地松一口气。事后我想:婉婷本不该顶撞玉珠,做部下的受点委屈没啥大不了,得罪了班长,说不定会给自己惹来麻烦。也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我觉得打那之后玉珠的脸色一直很阴沉,不像初见她时那般冷峻而威严。她没找我谈过话,表面上看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但我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我估计玉珠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和婉婷。 周末,夜幕刚刚降临,全班人围坐在晒场的一角,开每周例行的班务会。飞蛾在马灯周围扑棱,夜间活动的昆虫在石缝和草堆中吱吱唧唧地此呼彼应。 班务会从来都是很沉闷的,我呆坐着想一些与学习无关的事。 “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玉珠班长依例是用毛主席语录作开头。“今天我们要进行的是一项挽救工作。在我们班里,有个别战士不听从伟大领袖的教诲,姐姐、弟弟地乱结拜,这是严重的封建主义思想。现在,全体战士就围绕‘结拜’这一行为谈谈各自的看法,伸出双手,挽救思想偏离方向的战友。”我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忙将眼珠子梭向婉婷。婉婷却若无其事地端坐着,不知她内心是否和表面一样平静。 没有人发言,会场约有几分钟的沉默。 “由理解力强的战士先开个头吧。”玉珠说。说完,她的眼光望向陈家栋。平时,她经常赞扬家栋理解能力强,现在她正需要有理解她的话意的人来支持她,因此她自然就想起家栋。 陈家栋是善于逢迎的人,经班长一提,一点即明。他站了起来,朗朗说道:“古时有刘、关、张桃园结义,那是彻头彻尾的封建主义……”他停了一下,思索良久才找出一个词来。“……的产物。现在有人还要沿袭这些封建主义的糟粕,十分要不得……”他像演讲般滔滔不绝地发言,一边察看班长的神色,以便掌握说话的方向和分寸。 家栋的发言结束之后,郁民站了起来,他不紧不慢地说:“‘结拜’其实没有阶级性,坏人勾结在一起是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尽做坏事;好人结合在一起可团结一致,为早日实现共产主义事业而同心协力、共同奋斗……”玉珠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下一个,觉悟程度高的战士先发言。注意!我们是在帮助个别战士提高思想觉悟,进行挽救灵魂的工作,请战士们谨慎发言。”玉珠的话刚落地,付立勋腾地站立起来:“我来说……”但是,只说了三个字就没了下文,他站起来倒是挺快的,可是似乎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善于看风使舵的他左望一眼玉珠,右望一眼婉婷,犹疑了一阵才接着说:“革命队伍中只有同志和战友,没必要建立其它关系,结拜姐弟就算说不上封建思想,也算作小资产阶级意识……”立勋原本能言善辩,但他的发言却并不尖锐。他大概是不想得罪婉婷,怕日后失去与她攀谈聊天的机会,故此,才圆滑地敷衍了事。 接下来,在玉珠的催促下,班里的战士陆续发了言。 只有廖建平和关枝培表示可以结拜兄弟姐妹,理由是“有利于团结和互相帮助”。建平大胆袒护我是因为和我关系较好;关枝培在一次砍草时让罂蜂螫伤了,是我背他回连队的,他也许认为我于他有恩,所以也帮着我。 莹倩和月莲的观点与郁民一样,说结拜行为因人而异,没好坏之分。其余人都认为结拜行为有封建思想意识和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 我和婉婷一直没有做声。虽然没有点名,但很明显,今晚的会议矛头是对准我和婉婷的。自从上回婉婷顶撞了玉珠,我早就有心里准备,知道玉珠不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一场不瘟不火的“挽救工作”在这次班务会中展开了。 在战友们的帮助下,我渐渐地垂下脑袋。自己在谈笑中与婉婷结拜姐弟,怎么就完全没有想到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呢。想来我的思想觉悟实在太低了。我缺乏主见,在当前的形势下只能这样想。 玉珠望着仍然没有表态的我和婉婷说:“我们要认识封建思想的危害性,沉迷于此的战士必须赶快醒悟过来,勇敢地站出来,接受群众的教育,认识错误,坚决与不健康的行为决裂。”说完,她静静地等待我们站起来承认错误。 会场一片沉寂,只有蟋蟀那细而尖的叫声此起彼落地和应。 良久,我终于忍耐不住站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也许……班长和战友们是在……针对我和婉婷结拜姐弟一事……开此会,我们原本是闹着玩的,并非真实……”“是真的,我们是结拜了姐弟,”婉婷倏地起立,打断我的话,抢先说。她的语气十分强硬,毫无害怕的表现,“结拜姐弟不犯法。黄玉珠,你能把我们怎么着!”玉珠猛烈地摆着手,说:“黄婉婷同志,你莫激动,我们论事不对人,我没说结拜的行为违法,我们只是在探讨这种行为的意识根源,及早挽救你们,使你们不要在这种封建残余思想布成的陷阱中越陷越深。在兵团这个大家庭中,我们大家都是无产阶级兄弟姐妹,都是亲密无间的战友。既然如此,你俩何必搞什么结拜,何必寻回封建统治时期的陈腐糟粕,让它死灰复燃呢。”面对玉珠的斥责,婉婷满腹委屈,她激动地说道:“我们没错,我们没做过坏事。我与文锋结拜为姐弟也没干扰到任何人,没给任何人带来不良影响。你们怎能硬给我们上纲上线呢!”婉婷坚持己见,不认错、不妥协。玉珠很恼怒,最后她只好使出杀手锏:“那好吧!就让全连干部、战士一起来讨论这个问题,分出是非曲直!”听了玉珠这句带着恐吓成份的话,我与婉婷对望了一眼,以闪电般的速度交换了意见。我害怕将事情闹大,“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连忙认错。 婉婷沉思了一阵,无奈之下也违心地承认结拜姐弟是不对的。 会议结束前,我和婉婷当众宣告解除结拜姐弟的契约。 兵团的生活十分有规律,每天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照着作息时间干活、学习和休息。自从“挽救”会议过后,工作中男战士与女战士之间的说笑声减少了,人们有点忌讳男女间的接触,像是回到了授受不亲的年代,这令我感到很别扭。也许只有玉珠认为这是最正常的现象,我和婉婷解除了结拜契约之后,玉珠的脸上恢复了以往那种冷峻、庄严的神态。 地里的橡胶籽发芽了,我们将这些幼苗从泥土里挖出来重新排列种植。在干活时,如果我和婉婷相距较近,偶尔会互相打个眼色,然后各自会心地微微一笑。虽然我们已经当众宣布解除结拜姐弟的关系,但我心中仍将婉婷视为姐姐,从婉婷的眼神中,我也看出她有相同的想法。我真感谢老天赐予婉婷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我能从她的眼神中读懂许多无言的话语。 劳动虽然苦和累,但想到我们是在为祖国的橡胶事业作贡献,我一点也不畏惧眼下的辛劳。可是,寂寞的生活产生的枯燥感却是令人难耐的。我希望我的青春生命是多姿多彩的,而不是一种纯粹的劳动力。我多么希望能像早段时间那样与婉婷姐弟相称,一起唱歌和谈笑风生。 我有更多的时间想家了,我想念父母,挂念在穷山村里锻炼的兄长,更思念杨丽。早段时间我写信告诉杨丽,说我在连队里结拜了一位姐姐。最近她复信时说:“……我认为那是无聊之举,四海之内皆兄弟,何苦还要另外结拜什么兄弟姐妹。”她的言词多像玉珠的语气,说不定她还能料到我们的结拜最终会被解除呢。我心中有点郁郁不欢,往日的知己现在已不甚了解我,这也许就是时间与空间在我们之间所造成的间隙。收到杨丽的信后,我立即写信告诉她我与婉婷这次结拜之事的结局。我想,她读到这一消息时定会开心。我还将我们最近开辟苗圃地培育橡胶苗的情况在信中作了描述。我在信中说道:“……我也像一棵幼苗,我将与这些刚破土的橡胶苗共同成长”。像每次发信之后一样,我依然是默默地等待她的复信。 我已不敢轻易地去婉婷宿舍了,偶尔去一下,也得确定玉珠不在宿舍里才敢过去,稍坐一会,又匆匆离开,像搞地下活动似的,既害怕又刺激。 一个周末。下班前,婉婷向着我,眼睛快速地眨闪几下。我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等到人们不留意之时我便走近她身旁。她没说话,只是悄悄地塞了一张纸条到我手中。回到宿舍后我忙躲进被窝里看那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明早9.00时,连队大门口见。”不知婉婷约我是像往常似的为了闲聊,或是有何要紧事相告。我心中既兴奋又忐忑不安。 翌日清晨,我走出连队大门口,那里清幽幽的没有人影。一定是时间太早了,我又回到宿舍,屋里没有时钟,我无法准确地知道当前的时间。在房中我坐立不安,焦躁地来回踱步。 也不知自己是第几次走出连队门口,才见到婉婷出来;并非她姗姗来迟,是我自己太心急。 这是我有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与姑娘约会,往日,我和杨丽的交往中,从没有过相约在某地见面的事儿。虽然是曾结拜为姐姐的婉婷约我,但我的心中仍激荡着那种难以言表的甜滋滋的情意。 来到我面前时婉婷说:“不好意思,想劳烦你陪我去一趟黎寨。我想,走在山路上有男的做伴会好些。”“我乐意陪你。一位姑娘走山路当然要有男的陪着!”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胸,高兴地说。自己作为一名小小的男子汉终于有了做弱女子的保镖的时候,我心中产生了一点自豪感。 婉婷领着我朝大山的方向走。我听说那山边有一座黎寨,但自己从没去过。 “你去黎寨有何事?”婉婷突然要去黎寨,我感到有些奇怪。 “去买鸡蛋,”她简短地答道。我见她一副凝思的神色,估计她心里在想着其它事情。 远离连队这之后,婉婷侧头望着我问:“现在我还是你姐姐吗?”“是的!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这就对了,真挚的情谊是任何人也无法阻止和割断的。在我内心深处,你也永远是我的好弟弟。”婉婷真诚地说。 正如我先前想的一样,我俩心里有着相同的想法,这令我无限欢喜。我们互相对望着,在这荒野中的羊肠小道上毫无顾忌地发出一阵阵无比畅快的笑声。多妙啊!多好呀!任何人也无法切断我们的姐弟关系。 在阒静的山间小径中,我蹦蹦跳跳地跑一阵,笑一阵。 婉婷用手背遮住嘴巴笑道:“嘻嘻!好一个疯子!”我乐哈哈地笑答:“我喜欢当这样的疯子。在姐姐面前我原本无需掩饰内心的兴奋,但遗憾的是,只有在野外才能释放心中的疯狂!”婉婷把手放下,会心地随我朗笑起来。 一位黎族汉子骑着一头白色的水牛从小路上迎面走来。我张大嘴巴惊奇地叫道:“婷姐,你看那黎族同胞骑在牛背上的样子!”婉婷说:“你没见过黎族同胞骑牛吗!为何大惊小怪的?”我说:“你看他的打扮,长裤外面套着一条短裤。‘海南岛十八怪’中就有一怪是‘短裤穿在长裤外’,竟然真有此事呢!我是首次看到。”婉婷向我解释道:“这是黎族同胞的聪明之处,短裤用料少,换洗方便,把短裤套在长裤之外是为了在骑牛时保护长裤。平时他们不会这样做,所以少见。当他们要到外村寨做客时,才这样穿着,到达目的地后,他们就脱下那条因骑在牛背上弄脏了的短裤,里面的长裤不就保持干净了吗!”黎族汉子骑在牛背上悠闲地从我们身旁走过。我们继续边谈边向前方的寨子走去。 我心里暗暗想道:海南岛十八怪中的每种现象都让我见识一回就好啦! “今天出来,你害怕吗?”婉婷问。 我的思绪还萦绕在那“海南岛十八怪”中,一时跟不上婉婷的思路,歪着头望着她没有回答。 婉婷补充说:“我是问你,怕不怕玉珠和其他人对我们继续保持往来有看法,甚至歧视我们。”“只要对你没不良影响,我才不怕呢。但你是位姑娘,有人说你的闲话就不好了。”我忧心地说。婉婷凝视着我,关切地说:“你不用为我担心,想想自己能承受多大的压力,别让人家吓唬几句又变样。”我想起了在那次班务会上自己的退缩,脸上有些发热。 婉婷见我没吭声,又说:“你出社会不久,还缺乏生活经验,在生活中什么事都可能遇到,怎样处理,要自己作出决定。”凭心而论,我是在为她着想,我不愿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有损她的声誉。她现在如此郑重地询问我,亦似乎全为我考虑。我只好坦率地说:“只要你不介意,我什么都能接受。”婉婷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前方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声,我知道已接近黎寨。此时,山路边不时可见到一两间呈A字形的小草棚,草棚疏疏落落地搭建在山岩旁或椰树下,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竹床,就像连队作物地头值夜人用的小草棚。 “路边没有庄稼,这些小草棚建来做啥用。”我从来就好奇,于是向婉婷请教。 婉婷说:“那些草寮黎族人称作‘隆闺’,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地方。”“专门搭起草寮谈恋爱?”我半信半疑地再问一次。 婉蜓说:“真的!按黎族的规矩,进入青春期的男女都要离开村寨,搬进这隆闺住呢。”“就为找对象而到这草寮住吗?”“对呀,黎族男仔会在月夜来到姑娘的隆闺前唱山歌,或弹奏乐器,黎族姑娘则在隆闺里以山歌回应。”我惊叹道:“啊,他们寻伴侣还这么浪漫,充满诗意。”婉婷笑道:“羡慕哩!黎族青年男女很少找媒人介绍对象的,喜欢在相互接触中挑选,对山歌就是最好的媒介。”“是值得羡慕啊,他们多自由。哪像我们这所谓开明的汉族,连结拜姐弟也受人干涉。”我懊恼地说,停顿一下,又问:“他们找对象长辈一点也不介入吗?不闻不问?”“他们对上山歌,双方互相了解、情投意合之后,才各自说给父母听。接着,由男方父母选择吉祥的日子向女方家里送槟榔订婚。至于办喜事,就全由长辈操心了。”听完婉婷的介绍,我的脑海中又多了一幅旖旎的民族风情画。 进入寨子后,狗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接一声地越来越近。旋即间,已有几只大猎犬蹿到我们左右,警惕地望着我俩。婉婷害怕狗,她紧紧抓住我的臂膀,贴在我身后怯怯而行。 一位驼背的黎族长者从一间矮小的草寮中走出来,他吆喝几声,制止了群犬的吠叫。婉婷向那位长者说明来意,在他的指引下,我们来到一户黎族同胞的家里。 一进茅屋,一股难闻的霉味和烟熏的焦味将我们包围住,令人很不舒服。婉婷赶紧对茅屋的主人说:“老乡,我们想买点鸡蛋。”那黎族同胞对我们很热情,但是,他似乎不想卖东西。我们手中的钱对那位黎胞像是毫无吸引力。最后他送给我们十几只鸡蛋,摆着手示意不要钱。婉婷硬是将两元钱塞到黎胞手中,然后拉着我跑出屋外。 我们匆匆地离开寨子往回走。 在归途中我想:也许我们此行并非为了买鸡蛋,婉婷是想找这机会从我口中证实一件事情而已,那就是我们是否继续保持姐弟关系。我们原本生活得很好,可惜的是平白里闹了一场反结拜的活剧,在权力的高压下我们不得不解除结拜姐弟的契约,婉婷大概对此耿耿于怀。 要说的话我们都说了,鸡蛋也买了,所以归程中我们很轻松,不觉间便已回到连队。我让婉婷先回去,我在橡胶林里溜达了一会再进营区,为的是不让别人见到我们走在一起。 那场反结拜的风波虽然没有从实质上阻断我们的姐弟关系,但此后我与婉婷要委曲求全啦。我们从光明磊落的往来转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见面。我十分不愿意使用这些贬义词来形容我们的相处,但实际的情形又真的与此差不多。星期天的情形会好一点,休息日玉珠经常外出,只要探听到玉珠离开了连队,我们就得到“解放”,我可以昂首阔步地走过婉婷宿舍去,像往常一样快活地听她唱歌或由我讲些书中的人物故事给她听。
春雷炸响了,春雨也飘飘洒洒地下了几场。我们在压青时砍掉的飞机草,原先只剩一茬光秃秃的草头,不知何时起它们已长出一簇簇长长的芽条,那翠绿的芽条迎风摆动,向人们展示它那顽强的生命力;树林里半蔫的藤蔓也突然苏醒,并开始疯狂地四处蔓延,这些对春天的信息先知先觉的植物给沟壑、土坡和山岭换上了鹅黄翠绿的新装。那漫山遍野的橡胶树也不敢怠慢,转眼间就长出了嫩绿的树冠。 在春风春雨的滋润下,加上我们辛勤的照料,我们所开辟的那片苗圃园里的橡胶小苗长势良好。我们这帮新战士也一如这生机勃勃的小树苗,逐日成长着,半年来的锻炼使我们基本熟悉了各种做过的工作,我们也真正地融入连队这大家庭里了。可是,在这春意盎然的季节里,本应很开心的我却总是觉得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忧思,这种忧思隐隐约约地徘徊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自从上次在班务会上我和婉婷当众宣布解除结拜姐弟的契约后,玉珠班长对我的态度有所好转。有时候,她会来到我身边和我说一两句话。婉婷的硬脾气却令她有些不快,她很少走近婉婷身旁。她们之间像是有了一层隔阂。玉珠是婉婷的同乡,年龄只比婉婷大半岁,一直以来婉婷都称她“珠姐”。她与婉婷一样,原先也是连队里的割胶工,这回,她提升做了我们这帮新兵的班长,婉婷暂时也跟了我们一起工作,她才成为婉婷的上司。玉珠似乎很重视这点小职权,为了巩固自己的威严,她不让婉婷称她“珠姐”,也许是因为婉婷与她同姓,她又不让我们称呼她“黄班长”,而要我们称呼她“玉珠班长”。我真担心她俩的关系继续恶化,多次与婉婷谈起过此事。婉婷却说她与玉珠之间并无芥蒂,我也就不好多说了。 我和婉婷的姐弟关系并没有真正解除,这是一大幸事。我越来越珍视这种情谊。还有一点就是出于年青人常有的逆反心理:你不让我做的事情我偏要做!玉珠不想我与婉婷在一起,我就偏偏不离开婉婷。我在心中认定了这位好姐姐,就算别人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们表面上交往的自由,也阻止不了我们暗中往来,更无法阻止我们精神上的互相沟通。那次我陪婉婷到黎寨去买鸡蛋,在山间小径中我和婉婷都表明了自己的心迹,我们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希望继续保持姐弟关系,任何人都别想拆散我们。自此,我心里很踏实,不管他人看法如何,我依然我行我素。 我和婉婷的关系问题近来已成为我们那小小的宿舍里谈话的焦点。郁民、志成他们总是喜欢找些姑娘和爱情的话题来说,也许这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但我不愿他们拿我和婉婷来议论。 室内弥漫着从建平嘴里吐出来的劣质卷烟的辛辣味。这烟草燃烧的气味令人气闷,我很讨厌。建平已是老烟鬼,睡觉前总要抽一、两根烟。我们习惯了,再也没人向他提出抗议。四人同处一室,大家必须互相包容,互相忍让。 郁民睡碌架床的上铺,临休息前他总爱坐在床沿上,双腿吊在下铺的空间,来回地晃动着,然后说些当天的新闻,或是提起个话题来与大伙议论一番。今晚的话题又指向我,他晃荡着双脚愤愤不平地对我说:“文锋,你不要怕玉珠,她无权干涉你的私生活。她不允许你与婉婷做姐弟,你干脆就和婉婷搞对象算了,谈对象总是自由的吧。”我红起脸来,羞涩地说:“不,我不能这样想,婉婷永远都是我的姐姐。”“郁民,移开你的臭脚,”志成在下铺叫道。郁民把脚挪开了一点。志成坐起来对我说:“玉珠也太那个了,连男女之间的交往她也管。真是水鬼升城隍,拿起鸡毛当令箭!文锋,听我的,你别怕玉珠,更不必害羞啦!婉婷很喜欢你呢。”我说:“她是把我看作弟弟,当然对我好,但我不能往坏的方面想去。那样不但有辱婉婷姐,更应了玉珠的话:我和婉婷的结拜可是居心不良啦。”郁民说:“你这样想就错了!男女之间在共同的工作和生活中互相了解,然后产生爱情,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怎是居心不良呢?”建平听了我们的对答,按捺不住,从床铺上弓起身,也参加进来说:“有位作家说过:爱情是崇高而伟大的……”“是高尔基吗?”志成插话问。 “不管是谁说的,有人说过就行,”建平没正面回应志成的问话。他继续说道:“起码可以证明恋爱不是坏事。可我从文锋的口中听出恋爱像是做坏事似的,说怕玷污婉婷的纯洁,这话从何说起?文锋呀,你要改变你那看问题的观点哟。”我分辩说:“我们原本就不是在搞对象啊!婉婷只是与我结拜姐弟,你们就扯到爱情上去了,这不是在十分纯洁的事情上洒上污点吗!”志成笑着说:“你太单纯了。难道小瀑布真想认你作弟弟吗!她是爱你才这样做的,又不见她和其他人结拜?”我不知如何说才好,他们三个人几乎一致认为婉婷在爱着我,而我只有一张嘴,怎分辩得了!我希望他们别拿我和婉婷的事来讨论,我们的事情、我们的心,谁也不理解。 建平见我没出声,抬手捅了几下我的床板,说:“文锋,我看你是缺乏勇气,到头来婉婷会埋怨你的。这么好的一位美人,在连队里是数一数二的,人家看上你了,你却不敢追求,难道还要人家姑娘先开口?”“你们不要说了,休息吧。”我没好气地嚷了一声。说完,我躺在床上,面朝墙壁而睡,没再搭理他们继续哄闹的话语。 虽然我在郁民和建平他们面前不愿意谈起婉婷,但从我内心来说,却是希望能天天陪伴着婉婷。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原由,只觉得自己的思想有点怪异。这种眷恋到底属不属于爱情呢?我可真的分辨不清。 让玉珠干预后,我不得不少点去婉婷的宿舍闲坐了,这使我觉得很难受,很不情愿自己的行动受干涉,但我又没胆量与玉珠对抗。我想出了一个补救的办法。婉婷有一位表兄,名叫巫俊朗,也在本连工作。为了争取多点时间和婉婷姐相聚,我和俊朗交上了朋友,晚上经常到他宿舍去闲聊。我把这一行动告知婉婷,她有空也就过她表兄的住处与我说话。我也不明白,我俩就有那么多话说,永远也说不完似的。我们相会的行动虽然方便了,但却失去了只有两人在一起时那种自由、温馨的感觉;还有一点不顺心的是:黄水养也经常到俊朗的宿舍里玩,他可是我不喜欢见到的人。每次见到婉婷,水养都像哈巴狗似地百般取悦她,真让我烦透了。我与黄水养一直是合不来的,自从认识他那天起,他就给了我不太好的印象。我认为他是阳奉阴违、喜出风头的人,因而在背后也跟着别人叫他“小爬虫”。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虽然经常呆在一间房子里,却极少互相搭话。俊朗倒是一位直心肠的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我喜欢他的性格,对他很尊重。 婉婷和俊朗、水养等几位同乡聚在一块时,多数是说潮州话。起初我听不懂,后来听惯了就能听出个大概意思了。 为了讨好婉婷,水养往往还会买来一些饼干、瓜子之类的零食,同时带来一套紫砂茶具,泡功夫茶给婉婷喝。走的时候,他又将茶具带回去,经常如此,像是毫不厌烦。潮汕功夫茶很有特色,泡茶时茶叶将茶壶塞得满满的,泡出来的茶水很浓,喝下去又苦又甘。每次,我都不能像他们几位潮汕人那样,一口喝下整杯滚烫的热茶。我拿杯的动作也笨手笨脚,惹得婉婷捧腹直笑。 过了没多久,我就看出来,水养对婉婷确是有那种意思,他的言行举止都表明他是在追求婉婷。这使我很不高兴,我不愿有一位像水养那样的姐夫。肯定了这点之后,我便渐渐少去俊朗的宿舍。我想,只要我不去俊朗那里,婉婷就不会到那里去,水养也就没了献殷勤的机会。婉婷后来忖度出我的心思,她果真不再到表兄那儿了。 橡胶树很快就要开割,婉婷马上要回她的割胶岗位去,这使我闷闷不乐。我终于明白了,这段时间我心中那股莫名的忧思就由此而生。婉婷的内心大致与我一样,她能够避开水养,可回割胶岗位是铁定了的,她无法改变这事实。因此,我近来发现她的心情也不开朗。 一天放工后,婉婷悄悄地问我:“我借到了一本好书,你想看吗。”我连忙答道:“看的,什么书我都看,现在找书太难了,近段时间我基本没看书。”“晚上你到我宿舍来取,”她说。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要不,你到房屋旁的椰树下等我,我送出来给你。随你吧!”她想得真细心,担心玉珠在宿舍时我不敢进她的房间。 “我到椰树下等你。我想抓紧时间看书,等那书看完了再到你宿舍谈感想。”天刚入黑,我按约定,在女兵营房旁的一棵椰树下等婉婷。婉婷从书桌前的窗户中能望见我。于路上无人时,婉婷便急急忙忙地走了出来,递给我一本用旧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 “看的时候必须小心,别让其他人见到。”她叮嘱了一句,就匆匆地跑回宿舍去了。 我回到自己那间小屋,立即躲进床铺中,挂好蚊帐,打开报纸包,一本边角微卷的书籍露了出来,原来是杨沫著的《青春之歌》。这本被批判的“毒草”她竟说是好书。但我心里不会笑她,因为我也认为这本书写的很好。我读小学时就阅读过此书,有些情节已记不真切了。此时能找到这本书,真是如获至宝。我将书捧在手中,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贪婪地看了起来。 有了这本书,此后的几天,放工回来我都是蜷缩在被窝里偷偷地阅读。建平知道了这一秘密,在我睡觉之后把书拿过去,熬了一个通宵就将整本书看完了。我没有他这种一目十行的阅读本领,只好慢慢地看。 将《青春之歌》还给婉婷后,我以为她还能找到这类“好书”,可惜她说只此一本。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以前出版的书籍绝大部分都被禁了,就算有人收藏着,轻易也不敢借给别人。后来,婉婷又帮我找到一本奥斯特洛夫斯基著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与冬妮亚的那段爱情虽然国人褒贬不一,但这本书还是允许看的,我不用躲藏着阅读。 再也找不到书看的时候,我们就谈保尔·柯察金,谈林道静和卢嘉川,或各自谈论以往看过的其它书籍,如果记得的话,我们还像讲故事那样把书里的情节或段落讲给对方听。当然,这都得玉珠外出了,我们才有这种相聚倾谈的机会。 不知不觉地,橡胶苗已长了两尺来高,看着这些充满生机的小树苗,我心里想:有着海南岛这适合橡胶树生长的地理环境,有着勤勤恳恳地工作的兵团战士,祖国的橡胶事业一定会兴旺发达的;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又有一大片荒山野岭变成橡胶园。我们的汗水不会白流,我们的青春也不会白费。 连里派了一位名叫赵春山的老班长到我们班来,给我们作苗圃栽培的技术指导。赵班长教我们如何将这些小树苗挖起来,再重新种在育苗袋里,育苗袋装满有机肥搅拌的泥土,这样树苗长得更快,以后移植也容易。装好袋的树苗一棵棵整齐地排列在地里,四周培上一些土,隔一米来宽的地方留一条小径。这样一垄一垄排列的苗圃既好看又易管理,我们浇水时就走在那预留的小径上。 一天上午,婉婷她们三位女战士在小心地将柔嫩的橡胶苗装进育苗袋,郁民和建平将这些小树苗搬到苗圃床上摆放好。玉珠班长安排我和志成到小溪里挑水浇灌那些已摆放好的树苗。 我将裤筒高高地卷起,从小溪里挑水上来,走到苗圃垄旁,然后双手按斜两边的木桶,桶里的水就沿着安装在桶边的小竹筒里流出来,喷洒着土畦上那些小橡胶苗。我一边走一边淋,活像一位菜农在挑水浇菜。这样的浇灌方法我是练习了好多天才掌握的。自从播下橡胶种子之后,只要天不下雨,我们每天都要给这些种子或小树苗浇一次水。 时近中午,我挑着水桶来回地走了不少路程,这时的我挑着一担水已经是摇摇晃晃的了。喷淋两桶水之后,我支着扁担稍微休息一下。婉婷朝我走了过来。她来到我的身边,掏出手帕帮我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歇息一回吧。看你累成这样。”我慌忙转头四望,生怕婉婷这亲昵的举动让玉珠看见。我没见到玉珠的身影,这才感激地对婉婷说:“谢谢婷姐!我不是很累。见这些橡胶苗茁壮生长,我感到自己的辛劳很值得。”婉婷说:“是啊。这些树苗长得真快,看着这些绿油油的小树苗,我就像看见了一片片整齐的橡胶园。”奇怪,她的心思竟然和我的一样。她顿了顿,抬头向远方几座大山望了望,又说:“听苏医生讲,连里不久就要派人到霸王岭脚下去开垦新的橡胶园,这块苗圃里的橡胶苗就是为那新的橡胶园而准备的。说是你们新来的十位青年全要派去,连里还要抽调部分人和你们一同去,听说总数是四十人。”“真的吗!是我们去开垦新胶园吗?”我兴奋地问。其实我一点也没怀疑,苏医生是林连长的爱人,从她嘴中传出的消息一定不会假。我只是兴奋得有点激动。我认为,垦荒者的任务是将一片荒山变为良田、果园、橡胶园和美丽的家园。向荒山进军,战天斗地,这极具挑战性。在我的想象中,垦荒者就像魔术师,他们挥动手中的刀斧和锄头,就能改变一切,犹如魔术师在衣袖的挥动下能变出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来。 婉婷想了想答道:“如无变动,大概是的。你们这批新来的青年,至今还没安排固定的工作岗位,就是因为预计要参加垦荒队呢。”她稍停一下,看了我一眼,接着说:“看你这文弱的样子,可不太适应去开荒啊!”“我不怕辛苦,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不过……”我停住口,回望婉婷一眼,然后小声说:“我只希望能和姐姐一块去,我们一起到那大山脚下,携手与天斗、与地斗,开垦新家园。你说好吗?”“说得也是,开荒虽然艰苦,却很有意义。我愿意去开荒。”我十分认真地对她说:“那可好啦!我们就一块去吧!你别割胶了,可避免被那些吸血鬼似的蚊子和毒虫叮咬。”“好的。我明天就找领导报名,”婉婷含笑答应。 见婉婷愿意与我一起去开荒,我乐极了。困扰我好久的那股忧思被这喜讯一下子冲散,变得无影无踪。
橡胶林的树冠由原先略带黄色的嫩绿变成了浓重的碧绿。开割期已到,婉婷、莹倩和月莲回自己的岗位去了。 几位姑娘一走,班里就余下我们十位男青年,我心里若有所失,在最初几天,连干活也提不起劲。虽然近段时间在工作中我已很少与婉婷说笑,但至少每天还能见到她的身影。如今,我们不但说不上话,连见面也很难了。仍然是黄玉珠当我们班长。她对我们的管理也依然是那么严格,只是婉婷回割胶班之后,她对我似乎解除了戒心;以我的心思,我宁愿成为玉珠的眼中钉,也不愿意让婉婷调回割胶班去。 已是暮春时节了,天空中不再弥漫着那讨厌的迷雾般的小雨,乌云一来,触及山峰后,就变成了一阵大雨,干脆利落,人们就算是淋于雨中,也会产生痛快的感觉。乌云化成雨点后,转眼又是晴天朗日。 连队旁那条蜿蜒的小溪的流量比秋冬季节明显加大,这对于喜欢浸水的我来说无疑是好事。天气渐渐热了,每当中午放工后,我总要到那沁凉的溪水中浸泡一下,虽然没有在大江大河里游泳那般惬意,但那清澈的溪水所独有的直透肌肤、沁人心脾的清凉却让人感受到另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妙。 溪畔的土壤充满湿气,那里生长的植物蓬勃旺盛,不论是杂草地还是攀满藤蔓的小丛林,都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在争鲜斗艳,引来成群的蝴蝶和大大小小的野蜂。那些翩旋飞舞的蝴蝶挺逗人的,只是那嗡嗡乱窜的野蜂让人讨厌;小溪是我们冲凉和洗衣的地方,我们每天都要往那里走几趟,每当我下小溪之时,总怕一不小心撞上它们,而无辜地给它们螫一下。我只好谨慎地走路,以防不测。不是我的胆子忒小,只因我已领教过它们的厉害,在砍草沤绿肥的时候我们经常无意中侵犯野蜂的领地或捣毁它们的巢穴,而让这些无比凶恶的小灵精追赶得满山跑。 海南岛的野蜂特别多。排蜂没有蜂窝,它们成千上万只一块挤在树杈上,虽然很恐怖,但人们远远就能见到,易于提防;黄蜂的巢像倒挂的大莲蓬,牢牢地吊在灌木或飞机草的粗干上,由于有叶子遮蔽,所以不易觉察;还有那将巢穴筑在草丛下面土堆中的罂蜂,蜂窝更加隐蔽。罂蜂的毒液也十分厉害,听说会置人于死地呢!由于野蜂无处不在,所以经常有人在工作中被蜂螫伤,其中伤害较大的是童志成和关枝培。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在砍草沤绿肥,一天早上,站在我旁边工作的志成怎么也想不到,他那随意飞舞的一刀,竟会给他带来几天的疼痛;在他那使劲的一刀落下的瞬间,一个硕大的黄蜂巢穴连同飞机草的枝叶一起倒了下来,无数黄蜂在倾巢之际奋力群起而攻之,志成给黄蜂螫得鼻青脸肿。无辜的我也给殃及,好在只是脸颊上给螫了一下,其余的人亦让四散寻找反击目标的黄蜂追得只恨爹娘少生几条腿。关枝培的遭遇更惨,有一次,在砍草时,他不小心一脚踩上那貌似干牛粪的罂蜂巢,结果被蜂群螫得头脸变成一个大冬瓜似的,眼睛肿的只剩一条缝。我背他回连队卫生室,苏医生见状,立即给团部医院打了紧急求救电话,让医院派出救护车接了枝培到团部医院去治疗。可怜的枝培,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才捡回小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己让黄蜂螫过一下,加上眼看身边的战友接二连三地让野蜂螫伤,我是怕了这种会螫人的、神出鬼没的小东西了。 好在砍草沤绿肥的工作已完成,我们都松了口气。从事苗圃管理工作好多了,工作苦点累点都不要紧,只要远离蜂群就行。现在,经过我们的辛勤劳动和悉心培育,一大片橡胶苗圃生意盎然。在我的心中,劳动的成就感压过了因体力透支而产生的劳累。不管当天多辛苦,只要晚上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翌日醒来,我又觉得精神饱满了。经过大半年时间的锻炼,我的身体结实了许多,一般的工作都能胜任。我在写给父母和杨丽的信中就谈到了自己锻炼的成果。我豪迈地向他们宣布:我现在是真正的大人了。 我们班还是“机动部队”,除了管理橡胶苗圃之外,还要种植各种农作物或是搬运生产、生活所需物资,总的来说,是哪里需要就到那里去。至于到霸王岭下开荒的事,一直没动静,我多盼望快点行动啊!婉婷已答应和我一起去开荒,那样,我又可以每天见到她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原本计划好去三连看伟鸣的,因为要给花生地突击除草,没有放假,所以去不成三连了。在这万物更新的季节,作物地里的野草与花生苗竞相生长,必须抢在花生苗开花之前把草除掉,否则就不会有好收成。工作十分紧张,我们在没有一点遮蔽的作物地里,头顶烈日劳作,真是闷热难当。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天,下午收工时,太阳已隐没在西边的山峦背后了,山顶上方只留下一片烧得彤红的云霞,映照着我们这帮暮归的耕耘者。 我脚步蹣跚地回到宿舍。吃过晚饭,体力又慢慢地恢复了。匆匆地冲完凉,我就独自走出房门。西岭上空的彩霞已悄然隐退,天边变得一片灰蓝。我因为挂念伟鸣,心情闷闷不乐,便走出连队前面的大路散步。我走着走着,一时心血来潮,干脆就顺着大路往三连走去。我总觉得,每隔十天半月,不看看伟鸣,就是放不下心来。特别是今天,自己心烦意乱的,像是预感到伟鸣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虽然我快步走着,但山区的夜晚来得特别早,赶到三连时,天色已全黑。 三连的晒场上坐满了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开大会。晒场内摆放着几盏明亮的汽灯,与四周的漆黑相比显得会场很光亮。我悄悄地走近会场,蓦地见到伟鸣低垂着头站在会场的正前方,面向着听众这边。伟鸣的背后站着一位青年战士,那青年人正指着伟鸣大声地斥责。伟鸣瞪着双眼,惊惶地望着台下众人。 我立刻知道情况不妙,这样的情景在兵团里经常可以见到,犯了错误的人站在讲台上让全连战士批斗;因为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各连队久不久就要抓出一两个坏分子的典型来,以证明连队里政治工作抓得紧,没放松阶级斗争。我只是想不到伟鸣也挨上了。我们分配到五连的十位阳江青年都没遇上这种倒霉事情,那是万幸。 见到如此情景,我吓呆了,不知伟鸣出了何事。正在我彷徨之际,坐在会场后排的一位小个子女战士站起来蹑手蹑脚地向我走来。我借着前方射来的灯光,端详着她:娇小的身材穿着一身草绿色的仿军装,很面熟,但一时记不起在哪见过。 “你来找伟鸣吗?”来到我跟前时她开口问。 “是呀!”我答。随即我惊讶地反问道:“你认得我?”“我们是老乡呀,怎不认得,”她微微一笑,用家乡话说道。在她笑的时候,圆圆的脸庞两侧露出了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在培训班时,我就看见你整天和伟鸣在一起,分配之后,又见到你经常来看望伟鸣,所以知道你们是好朋友。”“哦!我们是见过面,难怪我觉得你脸上的小漩涡很眼熟。”我含糊地说。 “我们在家乡乘同一辆汽车来海南的,当时我心情很差,是你好心地安慰我,叫我往好处想,说未来的日子海阔天高,任由我们飞翔。我永远也忘不了那车厢里的情景,我是在自己最需要别人鼓励的时候得到了你的劝慰和鼓励。咳,怎么你竟记不起来了呢!”她像有点失望地说。 经她这一提起,我立刻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位蹲在车厢的角落里哭泣的小姑娘。才过半年多时间,她好像长大了许多,加上衣着打扮的改变,竟使我认不出她了。 “你就是那位在车上哭……”我脱口而出。虽然我们只是一面之交,并不熟悉,但因不期而遇,我觉得很高兴。可是,她没有让我把话说完。 “嘘……”,她将一只手指放到嘴巴上,轻而短的嘘了一下,接着慌张而带点诡秘地说:“我姓陈,名叫亚玲。别说那么多了,你来得不巧啊,伟鸣犯事了!正在接受批斗。你还是回去吧。”“我叫马文锋,”我也礼貌地报上名字。接着我迫不及待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啊。”这陈亚玲,我没问她姓名,她却主动报上了,我想知道的事情,她又偏偏说一半留一半;其实一看眼前的情形我已知道伟鸣是在遭遇批斗,何用她说,我只是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亚玲拉着我的衣袖,朝着会场相反的方向挪了几步,稍离人群后这才说:“伟鸣割胶的时候,将许多橡胶树的里皮割伤了,他的班长今天发现了,向领导汇报,领导说伟鸣是故意搞破坏,今晚召开全连大会批判他呢。你看怎么办。”原来这样。伟鸣的身体情况不佳,加上精神状态不好,工作中出错我能想象得出。如今,领导将他的行为列作搞破坏,这可不得了啊!小事一经上纲上线也会变成大问题,何况,伟鸣真的弄伤了橡胶树!怎么办呢!我一时拿不出主意来。有几个人从会场的前方朝我们这边走来,亚玲连忙悄悄地溜回会场里。 我独自在会场后面站立着。会场上的喧嚣声突然静止了。我抬头向会场的前台望去,看到伟鸣正低垂着头,哭泣着在作检讨。 “什么人?干什么的?”几个身材粗壮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跟前,其中一位穿圆领上衣的人向我发问。他的声音不是很大,但那短促而硬梆梆的音调中带着一股威慑性。我吓了一跳,惶惑地望着来人,只见站在我面前向我发问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汉子,紧身的运动服裹着他那圆滚滚的身躯,像根大木墩。还有两位看来年龄比我大些的青年人一左一右地站在我的两侧,十分警惕的样子,像是怕我突然跑掉。 我颤栗着哆哆嗦嗦地答道:“我……我是五连的,来找同乡。”“找同乡怎么鬼鬼祟祟的,到底找谁?”左边的大个子厉声地问道。 “我找……找……找钟伟鸣,”我不善说谎,吞吞吐吐之后不得不说出这个此刻十分不光彩的名字。 “哦!你是破坏分子的同伙!请跟我们走!”说着,他不由分说地逼我跟他们走。我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毫无办法,只好被他们连推带拉地“请”到了连部。 进到三连连部,他们将我推到一张办公桌背后的墙角落站着。肥胖的中年汉子走到我跟前,对我盘问:“你来此有何目的?是不是想和钟伟鸣商量再干坏事!”他的普通话很差,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 “不!没有的事!我只是随便来看望一下他。伟鸣是我的邻居,我们来海南时说好往后要互相帮助的,今天过来了解他的近况,看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战战兢兢地答道。 “在连队里你有没有做过坏事,有没有被批斗?”胖子紧逼地问道。 “从来没有,”我松了口气,坦然地回答。 “你的家庭成分是什么?”胖子身旁的高个子接口问道。 “贫民!”我自豪地答道。 “个人成分?”“学生。”大概他们感到这种对答索然无味,因而打消了继续盘问的兴致。胖子恼怒地扔出两句略带侮辱性的话语就走出了房子。两位看守我的青年也找来椅子各自坐下。 胖子对我的羞辱使我十分愤慨,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因处境对己不利,只能忍气吞声。 胖子又回来了,还带来一位领导。听他们称呼我才知道那是三连的指导员,姓程。我眼巴巴地望着进来的指导员,显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希望能得到他的公平对待。眼前的这位指导员个子瘦削,脸颊清瘦,挺干练精明的。我看他不像当官的,倒是像一位教师的模样。于是我没那么紧张了。 “到底怎么回事?”程指导员坐下后心平气和地问。我感到他那深邃的眼光盯着我看了一阵子。我老老实实地微低着头。 听到这种平静的语气,我更镇定了。我机械地挺了挺胸,双脚合拢,抬起右手行了个军礼。接着我说:“报告指导员,我是五连的战士,名叫马文锋。今晚我过来看望同乡钟伟鸣,见他犯了错误,正在接受批判,只好站在会场后面听听,看看自己能否帮助他改正错误。”程指导员并没对此事追根究底,他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再次望了望我,仍旧用那种平静的语气问:“你很早就认识伟鸣?”“是的。”程指导员接着问:“以往他患过精神病吗?”“没有,”我答道。但我想了想又补充说:“来海南岛之前,我觉得他的精神是有点反常……嗯,我说的是‘有点反常’,还不算是患精神病。”“你俩很要好吗?”程指导员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我猜不透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犹豫了片刻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他接着说:“有你的照顾也许他会好些。”我听到他这一句话很高兴,立即说:“是的,我会尽能力照看他的。伟鸣的父亲早几年去世了,此后伟鸣的精神就不大好,临来海南时,他母亲还托付我到了兵团要关照伟鸣。程指导员,您把我调来三连吧。”“不,我想把他调给五连,到时你要好好关心他啊。”程指导员很干脆地说。末了他又吩咐道:“等我们支部研究过再与五连联系。你暂时不要将这件事情说出去。”“是!”我高兴得又是一个立正,再次行了个军礼! “行了,你回去吧。”程指导员对我说。 我感到浑身无比轻松,心上还带着一种甜滋滋的味道。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话真是对极了:好事可以变为坏事,坏事也能变为好事。 我从三连连部走出来时,球场上的批斗会已经结束。我走了几步,见到亚玲在一座房子的转角处站着,也许是在等我。我连忙朝她走去。 “你没事吧?见他们拉你进连部,吓死我了,”亚玲问道。她的声音些微颤抖,看来很为我担心。 “当然有事啊,但不是坏事,而是好事,”我笑着回答。我的心里此刻确实是很高兴。 “还会有好事?”她怀疑地望着我。 也是的,看刚才的风头火势对我很不利,我被他们拉进连部,没事出来已算好的了,哪能还有好事。我无法解释,于是略带歉意地说:“是的,对我和伟鸣来说实在是好事。但我现在不能跟你说,日后再告诉你吧。”我告别了满腹狐疑的亚玲,怀着既高兴又难过的心情走进伟鸣的宿舍。 “你见到我出丑了吧。真没脸见人呀。”伟鸣见到我,苦涩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初鹏也在宿舍里。我与初鹏打过招呼,便安慰伟鸣:“别这样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批斗,我感到羞耻。我根本就没存心割坏橡胶树,只因手中的割胶刀很不听使唤,很难把握好分寸。”他委屈地说。才说了几句话,他就哭了起来。 初鹏帮我劝说:“伟鸣,你别太在意此事,他们就是喜欢小题大做。犯了错误,你改正了就好。这种场面你又不是没见过,屁大的事情他们也喜欢批一顿,好像除了批斗就没有其它教育方法。管他呢,你今后留意点就是了。”我说:“听初鹏兄的话吧,不要将这事放在心上。”“可我是做错了呀。怎么办呢?”伟鸣仍然不无担心地问。 我鼓励他说:“别怕,你是无心做下错事,人们会明白的,领导会原谅你的。以后干活时,你可要小心谨慎啊。”“我不想割胶了,我摆弄不了那把割胶刀。”“暂时,你还要忍耐,对待工作认真一点就是了,你会干得来的。再说,领导也会考虑你的实际情况,对你的安排进行调整,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走着瞧吧。对了,我要回去了。”我还不能明着告诉他关于调动的事,只能这样含糊地说。 “再见了,初鹏兄。”我向初鹏告辞。 初鹏挽留道:“夜已深了,今晚就在这里住吧,明早再回去。”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去。我怕和伟鸣在一起说太多话会漏了嘴;程指导员吩咐过我,不能将伟鸣要调动的事情说出来。如果因为自己的嘴疏,把事情弄砸了,那就后悔不已了。 走出三连,四野一片漆黑,特别是走到那些从橡胶林穿过的路段,就像钻进了漆黑的隧道般。我有点怯意,但仍得往前走。走出开阔地带,才能见到朦胧的路面,大路虽然犹如波涛般起伏,但路面并不崎岖,我于是放开脚步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天黑还是怎么,我冒了一身的汗,回到连队,发觉上衣湿了一大片。
十六、篝火晚会 从三连回来次日的晚上,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悄悄地来到婉婷的宿舍。我要把伟鸣将调来五连的消息告诉她,让她分享我的喜悦。自从婉婷回了割胶班,我去她的宿舍时没往日那么害怕,因为婉婷已不归玉珠所管,就算被玉珠知道了我们仍然有来往,她已不能再为难婉婷了。 进到房里,还没坐下,我就向她报喜:“婷姐:伟鸣可能要调到咱们连队来,是三连的指导员对我说的。”“是吗!很好啊,”婉婷高兴地说。“以后你俩可以天天在一起了,能和知心朋友共同生活是理想的事。坐吧!”以往,我每次到来,婉婷几乎都会斟一杯茶水端到我面前,今晚她却没这样做。 我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想着接下来说什么话题。我不能说伟鸣因割胶时不慎割伤了橡胶树而遭批判的事,怕她为伟鸣担心。 见我没说话,婉婷望了望我问道:“今天是三月三,是黎族同胞的大节日,听说歧雅峒举办篝火晚会,你陪我去看好吗!”“好啊!我喜欢看晚会的节目表演。”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今晚我的心情原本很好,见她邀请我去看少数民族举办的晚会,更是万分高兴。 “你转过身去,我换件衣服,”婉婷站在床前,手里拿着一件有着米黄色小花图案的衣服,柔声地吩咐我。 当我听明白她那耳语般的话语后,我的脸上有点微辣。一位姑娘当着我的面换衣服!天哪,我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虽然婉婷是我契姐,但我仍觉得心房怦怦乱跳。在感激她对我的信任之余,很自然地我又有点羞涩。我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出房门,站在宿舍门口等她。 “小兄弟,进来吧!行了,”过了一会,婉婷在房里笑着低声叫道。 我红着脸重回到房里。婉婷举起小手在我那发烫的脸上轻轻划了两下,说:“真像小孩子,这般害羞。姐姐只是换件外衣,里面还穿着衣服呐。”在她看来,我是做了大可不必的举动。说着,她顺手掀起衣服的一角,只见她那纤瘦的腰肢上果然裹着一件绣花内衣,那花草的图案十分清秀雅致。“这是我自己绣的,好不好看?”她补充道。 我不情愿地移开视线,红着脸说:“美丽极了。你还有这么好的刺绣手艺!真想不到。”“我们家乡的女孩子大多懂钩织、刺绣等女红,只是绣出来的图案是否好看就看各自的审美眼光了。”她平淡地说,边说边从抽屉里找出一支手电筒,递给我:“拿着,今晚没月光,路上会很黑。”“你还没走出房子,怎么就知道晚上没月光?”我随口问道。说完,立即想起昨晚自己从三连摸黑回来的情景!于是更佩服她的神机妙算。 婉婷抬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说:“笨兄弟!我们的祖先在几千年前就能算出月亮的盈亏周期,生长在现代的你怎么就糊里糊涂的!”我伸手摸摸脑袋,傻乎乎地痴笑一下,自己竟如此愚蠢,挨骂也就无话可说。慢慢一想,自己理应不会这么蠢笨的,也不知为什么,在婉婷姐面前我总是不愿开动脑筋,像是任何事情全由她想,全由她来安排。也许,这是缘于我对她的信赖。 待莹倩洗完澡回来,我们就出发了。起初,我以为婉婷只与我一起去看晚会,原来还有莹倩一道走。这样倒好,令我更自然些,在看晚会的时候如果遇到玉珠或其他战友,我就没那么尴尬。我们三人在铺垫着砂砾的大路上慢慢地走着,婉婷和莹倩说着黎族人的风俗习惯。我细心地聆听着。 大路的前方隐约有几点亮光,那是晃动着的火把,大概是黎族同胞在赶路。婉婷说,附近各村寨的黎族同胞今晚都将集中在歧雅峒欢度这“三月三”呢。因为我们散步似的慢走,时而有三三两两的人超越过我们,全是五连和六连的年青人,他们大约也和我们一样,正要赶赴歧雅峒的篝火晚会。 快走近歧雅峒时,我们背后又有一帮子人赶了上来,走到我们前面,他们其中一人举着手电筒向我的脸部照射。那几个人回过头来,吱吱喳喳地嘲笑我。 “哦!难怪找不到你,原来约了姑娘一起来。”我听出是郁民的声音。 “可不是,这两天,他都是吃过晚饭早早就离开宿舍,昨晚还骗我们说他是去了三连呢!”志成也大声地数落我。 “志成呀,你别委屈我,昨晚我是去了三连,刚才我还与婉婷姐说起伟鸣的事呢……”我忙着澄清、分辩。可是,他们那乐呵呵的笑语把我的声音给淹没了。 “知道今晚歧雅峒有演出也不通知一声,你是太不够朋友了!”建平也给我“上纲上线”。 我正无言以对,婉婷开口了:“你这个建平!莹倩找了你好几回,也不知你去了哪儿,她只好求锋弟陪我们走。”莹倩拧了婉婷一把,说:“我哪儿惹了你,转到我的头上来。”“既然遇上了,大家一起走吧!有人会高兴的,”婉婷说道。说着她用手指搔了搔莹倩的腰肢。莹倩不由得又笑又叫起来,躲到建平的身后。 “原来建平也是你们一伙的,那我们可得另外走一路了,”志成装扮成无可奈何的样子,拉着郁民要走开。 “志成,别闹分裂了,大家还是一块走好些。要不,遇上几位黎族姑娘将你掳走了,谁来救你?”建平向志成说道。 “我正想入赘黎寨!可你们又说,黎族的族规不许族里的姑娘与异族人通婚,有何办法?”志成一本正经地说,引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一场对我的围攻给婉婷巧妙地化解了。她真会转话题,我暗自佩服。 在谈笑风生中我们很快就到了歧雅峒。此时夜幕已降临。歧雅峒四周的旷野一改往日那幽深静谧的景象,三五成群的黎族同胞活跃在大路两旁的山坡和空地上,热闹非常。黎胞们手执火把,兴高采烈地欢度着他们自己的节日,族中的少男少女们生龙活虎、你追我逐地充分利用这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歧雅峒卫生所旁边那块宽阔的空地上,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将四周照得通亮,那里已热热闹闹地聚了许多人。想必那就是演出场地了。我们走近一看,除了靠近卫生所墙壁的地方用白石灰粉划出的演出“舞台”之外,其余地方已经有许多人坐着等待观看演出。不管是黎族人还是汉族人,大家都是席地而坐。我们在外围驻足四顾,想找个好的位置坐下来。在我们前面的几位黎族同胞马上给我们让开了一小块坐的地方。我们大家都让少数民族这种好客的美德所感动。致谢之后,我们便夹杂在黎族同胞中间坐了下来。 我是首次观看少数民族表演节目,因而兴致勃勃地坐在草地上等待演出。志成却很不安分,他东张西望一阵后,说:“我们到处走走吧,你们看,那些黎族姑娘今天多漂亮,一个个打扮得像彩蝶。”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看到几位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腼腆地站在离我们不远处的一堆篝火旁,她们身穿绣有彩色花纹的短衣,衣领间饰有五颜六色的穗带,黑底花边的筒裙高高地裹在膝盖以上,一双双古铜色的、充满活力的小腿在火光的映照下发出健康而诱人的光泽。热带的少女成熟早,她们刚好处于青春萌发期,是一生中的妙龄,看她们那羞涩的样子,也许正在憧憬着对歌择偶那种美妙无比的情景呢。 我感叹道:“不是说黎族人生活很贫困吗,但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与我们汉族人这颜色单调的服装相比,华丽得多了。”婉婷笑了笑,附到我耳边小声说:“黎族人最重视‘三月三’这个传统节日,生活再贫苦他们也要备有一套华丽的民族服饰在这节日里穿戴。你平时所见的黎族同胞穿的衣服不是以黑麻布为主吗,虽有图案绣着,但花色那有这般漂亮,头上也没有那么多饰物呀。”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也难怪,我们小时候不是也将新衣服留在春节里穿吗。 在这热腾腾的场面的感染下,志成坐不住了,他一把将郁民拉起来:“走,我们四处溜溜,总比坐定一个地方收获多些。”郁民只好陪他钻出人群外围,去篝火的光影中展开猎奇行动。 不久,晚会开始了。一位黎族少女从一堆篝火背后姗姗地走出“舞台”,她用普通话说:“今天是农历三月三,是我们黎族的一个传统节日。我们在此以歌舞来庆祝这个欢乐、吉祥的日子,希望在这一年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今晚第一个节目是《迎宾舞》,表示我们热情地欢迎各族的来宾光临晚会。”少女的普通话发音并不标准,但话音清脆而圆润,给人一种甜蜜蜜的感觉。 表演开始了,四位头上顶着一方红帕额、扎着黑头巾的黎族青年和四位身穿青衣和绣花筒裙的黎族少女从卫生所的后院的小门里徐徐地走了出来,在我们的面前翩翩起舞,舞蹈的动作充分地体现了黎族人热情待客的良好习俗。我们被视作高贵的宾客,受到了他们热情的欢迎。跳舞的人都赤着足,欢快地摇摆着身子迈着舞步来回走动;衣服背后绣着牛头图案的男青年脚步刚劲,红色的腰带随着他们那雄健的舞姿而上下摆动,少女们彩色的头巾也随着她们婀娜多姿的舞蹈飘荡着。他们跳着跳着,竟然走到了我们的面前,一位少女扭着腰肢,举起小手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触摸了几下,凉飕飕的,我的内心腾起了一种无比兴奋但又略带一丝羞涩的感觉。坐落前排的观众都接受到了他们这种迎宾礼仪。 我给黎族少女抚摸了几下脸颊,坐在我身旁的婉婷姐有什么反应呢?我转过头去看她,她也正好扭头望着我。蓦地,我见到她的脸庞上划着两道很宽的黑痕,正诧异,她却指着我的脸咯咯直笑。我立即明白了,我们的脸上都让刚才走过来的舞蹈表演者涂上了黑墨,也不知这是他们捉弄人还是出于一种风俗礼仪。回头望去,只见正在跳舞的青年男女也在互相往对方脸上涂抹着墨迹。 《迎宾舞》跳完之后,刚才那位当司仪的少女走到场中,向坐在前排的汉族观众解释:在他们族中,是以往宾客脸上涂抹炭粉来表示欢迎和祝福的。最后她甜甜地说道:“这些炭粉很容易抹掉,请让黑炭粉弄脏了脸蛋的贵宾不要见怪!”见到这奇特的民族风情,我高兴还来不及,那会责怪他们。婉婷掏出手帕,要帮我擦脸。我连忙一把夺过手帕,说:“我先替你擦吧,姑娘的脸部应该干净些,我们男仔的脸脏点无所谓。”说着,我举起手帕轻轻地将她脸上的炭粉抹掉,然后,自己也胡乱擦拭几下。 接下来是表演独具民族特色的《竹竿舞》,表演者分成两组,一组人在两边手执长长的竹竿的两端,将竹竿上下左右地来回摆动,另一组表演者则跳着舞蹈,从时而高时而低的竹竿中穿过,他们的身体一点都没碰到那上下左右不停摇动的竹竿。只听到一阵阵十分有节奏的“笃!笃!咔!”、“笃!笃!咔”的声响,那是竹竿互相碰撞时发出的声音。这舞蹈的动感节奏特别强,美妙极了。 我简直看出了神,看惯了《忠字舞》的我觉得这少数民族的舞蹈十分活泼、清新。绚丽的服饰和宛曼的舞姿在我眼前晃动,整个晚上,我们几乎没有怎么说话,大家都全神贯注地观看演出。想不到黎族同胞如此能歌善舞:表示耕种,表示纺织,表达狩猎的勇敢,表达丰收的喜悦,他们都能通过舞蹈来演绎。 多姿多彩的民族舞蹈一个接一个,让我耳目一新、大开眼界。最后的节目是《三月圣火》,表演者围绕着一堆篝火跳起了热情的舞蹈,他们时而手牵着手,绕着篝火旋转,时而又挥动双手拍着响亮的巴掌,男方和女方朝着相反的方向回旋穿梭着。在四周观看表演的黎族青年男女似乎是受到了那热情洋溢的气氛的渲染,也手舞足蹈起来,陆续地加入舞蹈行列中。接着,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热情高涨地围绕着几堆篝火尽情地跳起舞来。当然,我们也拖着生硬的步伐跟随人群走动着;我挽着婉婷的手,建平也拉着莹倩,大家一起忘我地跳着、笑着。这舞蹈的动作较简单,人们只需挥动双手,来回走动,嘴里随着音乐拍节不时地发出“嗬!嘿!”、“嗬!嘿!”的欢快叫声就得了。 如此大阵容的舞蹈场面我从没见过,而且连观众都参与其中。我兴奋得脸上发热,心在剧跳。 当我们都感到疲惫的时候,才退出了这篝火映照下的原始舞蹈的行列。 “我们回去吧。时间该不早了,”莹倩打着哈欠说。她和建平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等候我们。也不知他们何时已停了下来,我和婉婷跳那原始的舞蹈过于投入,根本没留意他俩。 我向周围张望,没见着志成和郁民,便说:“人还没找齐,过一会再走吧!”我是意犹未尽,想多逗留一会。在来时的路上,听婉婷说,今晚黎族青年还要以对山歌的方式寻找对象。那准是更加原始而淳朴的活动。 建平吹响了一声尖锐的唿哨,将郁民和志成呼唤回来。大家商量了一阵,除我之外,一致同意归队。少数服从多数,我只好依依不舍地跟随大伙往回走。 我们走到回程的半路,就听到从身后的小山坡上传来的阵阵歌声。我忙提议:“我们回去看看好吗?我没看过黎族同胞对歌的场面。”志成支持道:“对,我们也去学唱山歌,以后就可以同黎族少女对歌玩乐了。”莹倩提出反对的意见:“你们别胡闹,黎族同胞对山歌时可能不欢迎外人走近旁边的,因为他们其中有人一旦对答上了,就双双对对走进树林里谈情说爱,甚至……你们想去干扰别人是吗?”“甚至”什么莹倩没说,但我清楚她的话意,黎族人没汉族人这般保守,他们在两性问题上保留着质朴的观念,听说,一男一女只要对上山歌,两人就可以在树林里发生性关系。想到这点,我们倒是不好意思去看了!于是,我乖乖地跟着大伙回连队。 一路上,我的情绪都没能平伏,我扭身甩臂地走在婉婷身旁,与她诉说我刚才跳舞时的激动心情。婉婷没有流露出激动的表情,但从她那甜蜜的笑意里,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欢喜。望着我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不时掩嘴而笑。莹倩的睡意已消,正向建平讲述有关三月三的故事。志成和郁民也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刚才的所见所闻。这“三月三”真奇妙,竟然使我们不自觉地融进了一种喜悦的情景之中;我们虽然是汉族青年,但也和黎族兄弟姐妹一样欢乐,一样愉快。
十七、难解玉珠 参加完三月三篝火晚会回来,我们的生活暂归平静。我们白天劳动,晚上休息,几乎一成不变地过着每一天,没其余文娱、体育活动。 建平因找不到书看而整天读毛主席诗词;志成特别喜欢睡懒觉,没睡觉时他也会翻翻那几本长期摆在枕头边的数、理、化课本;郁民则喜欢站在屋旁的山桂树下或坐在床上吹笛子;我懒洋洋的,什么事都不想做,连那本原来很喜爱的邮集也久没打开过,除了间或会到婉婷宿舍小坐一会,其余时间多是赖在床上胡思乱想。我已觉得整个人就像中了邪般,很不对劲。 我们仍在黄玉珠和赵师傅的带领下继续管理橡胶苗圃。春天里的橡胶苗长的极快,我觉得那小树苗每天都在长高,顶端的叶儿也由初长出时的嫩黄很快就变为翠绿,眼下的苗圃已是一片绿油油的了。 我盼望着开荒建新点的事快点落实。到那时,我就可以和婉婷一起在霸王岭脚下一块开荒,共同劳动。可日子过得极慢,简直似老蜗牛在爬,我左盼右盼也没等来这天。 我默默地工作,除此之外我不知还该做什么。平淡的日子令我很不习惯。也许人就是不能走回头路,刚分配下连队时,我们也是只有十位男青年跟随徐班长干活,那时虽然也觉得生活单调,但没这种寂寞的感觉;几位姑娘来与我们一起劳动了几个月,她们一走,我就若有所失。 我希望我的青春时期能多姿多彩,能火热起来,可是,却一直平淡地过着,没有起色。 杨丽来信了,我高兴了几秒钟。我已经接连地写了三封信给她,这才收到她一封回信。我拆开信看,只有寥寥数行字,她在信中说学习紧张,没时间写信,请我谅解。连我与她说我和婉婷已解除了结拜姐弟关系的话题,她也不感兴趣,在信中一字没提。 还在少年时,我盼望早日进入青春期,现在到了青春的时期了,怎么一切都那么不如意,一切都不像原先憧憬的那般美好。我很失望,渐渐变得消沉。 一天,在工间休息的时候,我无精打采地走进苗圃地边缘的树林里,靠在一棵大树干上打瞌睡。往日,我和婉婷一起工作的时候,工间休息时,我们总是在林子里乱蹿,生蹦活跳的,从没想到要歇息一下。自从婉婷调回割胶班之后,工间休息对我来说才是真正意义的休息。 当我闭上眼睛,放松身心憩息时,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来,见是玉珠。我连忙站立起来,紧张地问:“班长,有事吗?”玉珠拉住我的手,用一种随和的语气说:“没啥事,过来和你聊聊天。小鬼头,慌张什么,坐!”我羞怯地抽出那只让她捏着的手,惶然地望着她。玉珠那张平时总是紧绷的脸此刻放松了,脸上还隐约流露出一丝妩媚的笑意;她就站在我跟前约一尺远的地方,连她那乌黑的眼睫毛我都能看清楚。我还从来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我的班长,我慌忙偏开视线,嘴巴哆嗦着,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我的脑子转不过弯,弄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啥事。 玉珠抬起她那修长的手臂,手掌按住我的肩膀,重说了一遍:“坐,我们坐下来谈。”四周没见人影,兄弟们大概已钻到树林里小憩了。在树底下,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就坐在那些探出地面、节瘤毕露的树根上。我们坐得很近,只要我的脚稍动一下,就会与她的膝盖相碰。 坐下后,玉珠望着我柔声细语地说:“文锋,你知不知道,你的样貌和性格很像我表哥,只是年龄和个子比他略小些……”我感到无比惊异。我不是因为她有一位有点像我的表哥觉得奇怪,而是她说话的声音和语调使我惊讶;认识她以来,我从未听见她说过这样温柔的话语。虽然这柔和的话音是女子应有的,原本很平常,只是自从她当我们班长那天起,她对我们说话时音调从来都十分高昂而尖锐,有时甚至像嚎叫似的,给人的印象似只母老虎,现在让我忽然听到另一种声音,不免会感到那声音不属于她。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良久,才能开口:“是吗?有这么巧的事?”其实,她的话我是不必回答的,她十分认真地说:“真的。你的笑容特别像他,看见你眯缝着眼睛开心地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表哥。”说着,她无比柔情地望着我的脸。也许她此刻希望我笑一笑,但我确实笑不出来。 我想站起来,刚一动身,玉珠就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起立:“你坐着说,不用站起来。你不信我的话吗?”她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手背,眼睛紧紧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的身体微微地颤栗了一下,脸上开始发热。我坐立不安,如芒在背。慌乱之中,我只能说出两个应付的字眼:“信的!”我知道,假如一声不吭,是不礼貌的行为。 玉珠双目含情脉脉,像两池春水般在我眼前荡漾开来:“你腼腆的时候更像我表哥!一样的可爱,一样的傻乎乎!”与班长咫尺之间脸对脸地坐着,真的使我腼腆呢。我忙将视线移开,不敢和她对视。我已找不出话语和她对答,也只好真的“傻乎乎”地听她说话。事情太突然了,我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我完全没料到她会与我如此近距离地促膝谈心,以这种神态和我谈这些预料之外的话题,于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手足无措地坐着,浑身感到不自然,便顺手捡起一根枯枝,在泥地上乱写乱划。 “你的气质与表哥的十足一样,我刚见到你时就有这种亲切的感觉……”玉珠仍在自言自语般的说着那种亲昵的话,但我渐渐地就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了。我的屁股下面的树根像是长出了荆棘,扎得我再也坐不稳。随着她的话语越多,我就越觉得心慌意乱,胸前像揣着一只小松鼠,乱蹦乱跳的,几乎能听到那怦怦响声。 每当玉珠说完一句话,闪动着双眸望着我时,我就不得不“嗯”一声,表示自己已听明白,或表示已听到。她似乎一点也没有留意到我这种如坐针毡的感受,继续慢慢地说着,有时还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此时的情景就好像一只猫在捉弄一只小老鼠。可怜的小老鼠走也走不掉,留也留不安,只能趴在猫的跟前瑟缩发抖。 我找不出话来说,嘴里只能“嗯嗯”、“啊啊”的。也许玉珠感觉到了这点,不久她便停住了嘴。 沉默了一会,她忽然问:“你不是很喜欢与姑娘们聊天的吗?怎么现在没话说了?”“我……”我一时语塞,幸好她并没继续逼问。她微微一笑,终于站起身来,张开一只手掌在我的头顶上摸了摸,说:“小鬼头!好了,没事。”说着,她匆匆地走开了。 树林四周十分静寂。我愣愣地呆了几分钟,有些怀疑刚才发生的事情的真实性。我伸手拍了拍脑袋,捏了捏脸颊,检验一下自己是不是在梦幻之中。 “开始工作了!你们一个二个别磨磨蹭蹭,快点出来!”玉珠站在苗圃地头向着树林的方向高声喊道。 兄弟们从树林里迅速地跑出来,奔向苗圃地。大家都很惧怕这位威严而不讲情面的女班长,听到她的叫喊,没人敢怠慢。 我手执树枝,望着泥地上自己刚才写划下的字迹,愣了一阵,才走出树林。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伟鸣调动之事杳无消息。我十分焦急。在一个休息日,我又过三连去看望伟鸣。 伟鸣的情绪平静了些,只是仍郁郁寡欢。他显然无心打理自己的生活,床铺很凌乱,衣服和杂物堆满一床。我走到床边,帮他把撒满一床的衣服叠好。我一边帮他收拾床铺,一边询问他的近况。 “你说对了,领导真的给我调换工种了。”他语气平淡地说,像是并没有因转换了工作岗位而高兴。原来,他以为我曾对他说过的调动事宜是在本单位更换工种。因为事情没办成,我也不好向他解释。 我关切地问:“领导安排你干什么了?”“我在连队饭堂劈柴火。每天,我都要赶牛车到林段边或山坡上将木柴搬运回来,然后用斧头劈开,工作很重,”他苦着脸说。接着向我伸出双手:“看,我的双掌都起泡了。”把伟鸣调来我们连队的事情像是没了下文,三连的领导只是将伟鸣的工作进行了调整,暂时来说这也是一个办法,只要不割胶,伟鸣就不容易“闯祸”,工作辛苦些问题不大。想到此,我便开导他说:“我们到兵团来是为了锻炼,你要作好吃苦的准备。力气是锻炼出来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你就能适应新的岗位了。”他说:“你说得有道理,我的思想确实要来个大转弯,使它适应这里的生活。但有一个问题,我的脑袋好像不属于我自己的,脑海里不停地想着很多东西,越想越复杂,许多问题怎么想也解不开……”整理好他床铺上的衣服,我在他的床沿上坐了下来。我很注意他刚才所说的话,焦虑地说:“你要想法子控制自己的思绪,不能想那么多,脑子没休息好就没精力工作啦。”我关心他水土不服的问题,是否因为水土不服又导致精神上的错乱。我望了望墙角落的一堆空塑料罐,问:“你妈带来的家乡水你喝完了吗?要否托人再捎带几罐过来!”伟鸣说:“不必了,我现在已能吃下饭了,只是体力差些,要加强锻炼。我很想找个时间去攀登五指山,你可否陪我一块去。”我想了想,说:“日间的劳作就是最好的锻炼,经过劳动,你的体质自然就会增强的了。”我停顿一下,担心我的拒绝会令他失望,于是补充道:“进行一些爬山之类的活动是好的,可是,五指山离我们此处还很远呢,往后有机会再去吧。”他似乎不大高兴。沉默了许久,才问我:“这座五指山是否《西游记》里如来佛祖用手变来压孙悟空的那座五指山?”我不敢笑他,尽量以平常的口气说:“《西游记》是小说,里面的情节都是杜撰出来的,没必要去考证它。现在你没拉琴吗?”我想,他在音乐的世界里会精神振奋,于是转话题问道。 “大家都骂我,说我影响人们休息。他们不许我再奏琴了。”说着,眼睛又变红了,像是很委屈的样子。 这点我可没想到,我沉思了一阵,然后对他说:“别人休息的时候你不要拉琴,那样确实会干扰人家的。在星期日里可以拉一下,这样人们就不会埋怨你啦。”伟鸣沉默不语了,好久都不抬头看我,就像我不存在似的。他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地板上的某处,思想大概又飞到了九霄云外。 伟鸣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原本已好转,但经过那次批斗会之后,他的精神又紧张起来,思想才会产生错乱。从他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他经常会胡思乱想,而且还喜欢钻牛角尖。我不知他是否还想着张保仔的宝藏,也不敢问,怕是又惹起更大的麻烦。我想,只要他能调来五连,和我生活在一起,就再也不会想那么多事情了。我暗下决心:必须促成伟鸣的调动事宜。 我仍是对他进行一番开导和抚慰,然后饭也没吃就告辞了。 为了伟鸣调动之事,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我又跑了几趟三连打探消息,仍然毫无结果。后来还是陈亚玲提醒我,她让我直接去找程指导员,求他帮帮忙。她告诉我,指导员名叫程再行,为人还算好,如果帮得了忙,相信他会给予帮助的。 那是星期日的中午,我穿着一件宽松的外衣,怀里揣着几包从歧雅峒的商店买来的糖果和饼干,由亚玲带着我来到程指导员的家。进门后,放下糖果和饼干,我婉转地向程指导员打探有关伟鸣调动的消息,但我的神色一定完全流露出我内心的焦急。见程指导员思索着没说行还是不行,我又说了一连串的求情话。 接着是一阵静默。良久,程指导员才坦率地对我说:“不是咱们连队不肯放人走,也不是我们那位领导不肯帮忙。钟伟鸣战士调动之事遇阻的原因原本是不能说出来的。为了使你和伟鸣都能放下思想包袱,安心做好自己的工作,我就跟你们讲明白吧:主要是五连不肯接收钟伟鸣战士。这点你们回去也不要传出去,那样的话会造成不良影响,是违反纪律的。”听他这一说,我的心凉了,原来是一场欢喜一场空。我低垂着头,一副失望的样子。亚玲说了几句什么话,我已没在意。许久,我才渐渐回过神来,我感觉到程指导员在注视着我,接着他站起身向我走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回去吧。相信我,一旦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实现这愿望。”我知道程指导员是在安慰我,但还是连声感谢他。 从程指导员家里出来,我对亚玲说:“打搅你了,多谢你的帮忙。但我还有个请求……”我犹豫着没往下说。 亚玲催问:“什么事,说吧。”“看来,伟鸣调动的事一时是没希望啦,因而,我想请求你多多关照他,在他有困难时尽能力帮助他。我知道我不该提出这要求,但我确实很挂心……”她打断我的话说:“这算什么请求,‘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事我们理应互相帮助。”“那我在此谢谢你!”亚玲不高兴地说:“叫你别说这些客气话啦,这般见外。”“好的,再次谢谢你啦!”“……”见我这般婆妈,她瞪了我一眼。 当然,在伟鸣面前我一点也没提起这件事情。在回五连的路上,我心想,伟鸣自从调去干后勤工作之后,虽然体力劳动加重了,但由于减少了思想负担,身体情况似乎好了些。近来,因为跑三连的次数较多,我与钟初鹏的认识也加深了,他也是一位性格内向的人,不会主动与人交朋友,但在我主动和他交谈之下,他还是认了我这个朋友。我私下里和他谈了一些伟鸣的事,恳请他伸出友谊之手,在日常生活中关心伟鸣。初鹏愉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答应在必要的时候帮助伟鸣。 托付完亚玲和初鹏关照伟鸣,我也相对地放心了。
十八、认识敬棠 夜幕笼罩了山林、橡胶园和营房,远处的山脉也趁着夜色吐出浓重的雾霭,如此一来,天上地下就变得灰蒙蒙的一片浑沌。这样的晚上是沉闷而平静的,四周阒静无声,整个营区像受了催眠而正渐渐入睡。 像往常所有平静的晚上一样,我仍是窝在床上,不厌其烦地做些基本上相同甚至完全重复的事儿。这次我摆弄的是上回从婉婷那里讨来的邮票,由于婉婷调回了割胶班,我前段时间心绪不宁,已有好些日子没翻开过邮集,近来心情平静了,才又摆弄起这些邮票。我把以往的邮票和新增加的合到一起重新排列。我悠然自得地从事这一工作,尽情地享受那种也许不值一提的快乐。 正当我专心致志地整理邮票时,忽然听到婉婷在窗外小声地叫我。我合上邮集,也顾不得收拾那些散落在床上的邮票,就翻身跳下床铺,麻利地穿上外衣,急急地走出去。 郁民从帐子里伸出头来,用手指按住嘴唇,“唿”地打了一声口哨,建平和志成跟着咝咝地窃笑。我没理睬他们,径直走出房子。 婉婷站在山桂树底下。我走过去时她将小嘴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请你吃夜宵。莹倩从六连老乡处带回来一块黄猄肉,刚煮好,你过来尝尝。”她瞧瞧重又恢复平静的小房子,说:“叫上建平吧。”“好啊!”我说。我知道婉婷早已有意要拉近建平与莹倩之间的距离,所以才让我叫建平一同过去。 我回到房里,掀起建平的帐子,故作神秘地说:“建平,起来吧,莹倩找你有事呢。”建平犹豫了一会,还是跳下床来,披上衣服跟我走出房子。郁民和志成又“嘘!嘘!”地打起唿哨取笑我俩。把建平拉下水,我更不怕他们笑了。 来到婉婷宿舍,才见到小小的房子里已坐满了人,玉珠也在里面,她身旁坐着一位高瘦白净的青年,年龄也许与建平相仿。见此情景,我的心里不由得慌乱起来,假如不是和建平一同来,我可能不敢跨进房门。 在我踌躇之际,婉婷却坦然地向我招了招手,带着我向她的床位走去。那原本无比温馨的房中一角,此时像是布满荆棘似的,我小心翼翼、担惊受怕地挨过去。建平潇洒自如地立在房中央与莹倩说话,看情形他对玉珠的在场是满不在乎的。说起来我就觉得这玉珠好像特别针对我似的,别的战士男女间互相说话、来往她没怎么注意,就我和婉婷像是犯了她的眼,因而动辄得咎。 “婉婷,房里没了椅子,你到我那边搬两张过来,”玉珠开口说。“总不能让男生坐到你的床铺上吧!”我原本打算坐到床沿上,听到玉珠这句话,像是让人使了定身法,僵硬地保持住一种极其古怪的形态。我甚至不敢回过头去,就这样尴尬地呆立着。我浑身像是沾满蒺藜,难受之极。 婉婷踅回身走过隔壁房间,转眼间就提了两张折叠椅过来。她将椅子张开,摆到书桌旁,让我和建平就座。 玉珠似乎没留意到我刚才的狼狈相,她的眼光正集中在她身旁那位青年身上。我规规矩矩地端坐着,渐渐缓过气来。 稍后,玉珠才望过我们这边,向那位青年介绍说:“我的部下:马文锋和廖建平。”说着,她摊开左手的手掌,朝那青年优雅地晃了一下,对我们说:“这是我的表哥,林敬棠研究员,他在热带作物研究所工作。”玉珠的表哥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站起身。他伸出右手,朝我们坐的地方跨过两步,嘴里连声说道:“幸会,幸会。”我不知道“研究员”有多大级别,见他文雅大方、举止得体,实在有别于我周围的“粗人”,不觉对他肃然起敬,连忙站立起来与他握手。 “认识你我很高兴,”握手时我说。 他笑笑说:“大家一样,我也高兴,请你们多多指教。”说着,他又热情地握住建平的手。 建平说:“你是热带作物研究所的专家啊,应该是我们请你多多指教才对。”敬棠谦逊地说:“在下无能,只是在研究所里瞎捣鼓而已,没做出什么成绩。今后要诚恳地向你们这些生产第一线的同志们学习啊。”见到敬棠过于谦虚,一旁的玉珠显得很不耐烦,她忍不住插嘴说:“他们是刚来海南不久的新战士,连橡胶树的品种还分不清呢,有时间你给他们指点一二,他们将受益匪浅。表哥耶,你别太谦逊了,否则人家会以为你保守呢!”敬棠缓缓地坐回椅子上,平和地说:“学习都得有个过程,大家都是由不懂到弄懂再到精通的。‘三人同行,必有我师’,既然大家都是到海南来开发建设这宝岛的,我们应互相切磋,共同进步……”他言行举止十分温文尔雅,确像一位有学问的人。 玉珠不高兴地说:“表哥耶,你这样很不好的嘛。让你指点一下我的部属你就不听,还这么多歪理论。”她嗲声嗲气的,听了让人肉麻。 这是我从玉珠口中听到的又一种声音,也就是第四种声音。认识她以后,我听到的第一种声音是那刻板的、提高嗓子嚎叫般的尖锐的高音;第二种声音是嘲笑我时那阴阳怪气的腔调;第三种声音是与我说起他表哥时那无比温柔的声调;第四种声音就是这矫揉造作、嗲声嗲气的语气。除了那温柔的声调之外,第一和第二种声音很不顺耳,但与这嗲声嗲气的声音相比,我宁愿接受前者。婉婷取出几副碗筷,分发到大家手中:“你们别迂腐地互相恭维了,开始吃夜宵吧。”莹倩从煤油炉上端起那只铝锅,将它放到一只摆放在房子中央的木箱子上,嘴里说道:“大家动手啊。东西不多,只能尝尝味道吧。”打开锅盖,一股喷香的肉味刹时间充满了屋子,诱得人们垂涎欲滴。我们自然停止了说话,大家舞弄起手中的筷子向那锅黄猄肉靠拢。 虽然肉香诱人,但我们不至于争先恐后和狼吞虎咽,我们十分文雅地品尝这野味,嘴里啧啧地赞叹肉块香滑。半锅黄猄肉没多久就“品尝”精光。莹倩和婉婷收拾碗筷,玉珠和她表哥温言婉语地倾谈,我和建平默默地坐在一旁。说真的,有玉珠在场,再欢乐的场面我也会兴趣大减,我怎么也不能似往日那样无拘无束、轻松愉快地与其他人交谈,不能畅所欲言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许久,玉珠才望过我这边,她也许仍然是觉得我傻乎乎的,便嘻嘻地笑了几声。紧接着她对我说:“小鬼头,现在不再依赖婉婷了罢?你要向我表哥学习,做一名真正的男子汉。从现在起你要独立自主,凡事都能独当一面,这样才能锻炼成材;靠姑娘的爱护生活着是没出息的。”让她一说,我窘迫透了,觉得脸上发烫。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便偷偷地瞧瞧刚忙完的婉婷,希望她给我解围。但我马上感到惭愧,因为这意念本身就与玉珠的教诲相违背,我又依赖婉婷姐了。 幸好婉婷没有吭声。她神态自若,像是没注意到我的尴尬。她拉把椅子坐到书桌的另一头,顺手拿起桌上那本封面彤红的革命歌曲翻看。 我讪讪地说:“是的……我不依赖别人。谢谢玉珠班长,我一定会自立的。”玉珠说:“小鬼头,我严格些对你会有好处,你日后自会明白。你不要想入非非,我知道你是人小鬼大!”玉珠的话意无疑是指我对婉婷有那种意思,这是老调重弹了,可我仍然难以接受。我真的想溜走,但为了不给婉婷带来难堪,还是自己忍受吧。 又坐了一会,玉珠就带着她表哥过巫俊朗宿舍去了,因为晚上敬棠要在俊朗那儿住宿。 玉珠走后,我顿觉轻松。我问婉婷:“玉珠和表哥恋爱?”“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玉珠很喜欢她表哥,但敬棠是否喜欢她就难说了,”婉婷淡淡地答道。 我回想起上次玉珠在树林中和我说起过她表哥的事,不用婉婷说,我也知道玉珠喜欢她表哥。我不解地问:“表兄妹也能结婚?”婉婷解释道:“他们是姨表,可以结婚的。我们家乡的人称这是亲上加亲。”我明白了,就像《红楼梦》里的宝玉和宝钗似的!于是说:“哦!那倒是美满的事儿。但愿她的表兄也爱她。”婉婷又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我望了一眼婉婷,接着问:“我的样子像玉珠的表哥吗?”玉珠说过我长得像她表哥,这句话像谜一样在我的心里憋了好些天,今晚我终于见到了这“神秘人物”,但谜底仍没揭开:我没弄清自己哪点像这位表兄。 婉婷狐疑地盯住我,好久才说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谁也不像。”我红着脸低下头,不敢吱声。不知为何,我不想将上次在树林中玉珠拉住我的手说我长得像她表哥的那件事情告诉婉婷。那次的事情对我来说就像做梦一样,我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而且后来玉珠再也没有对我做过那种举动和说过那类话题。 直到今晚,我亲眼见到敬棠,与他握过手,说过话,才相信真有这位表哥存在。看来玉珠也是一位有感情的人,今晚就让我见到了她的另一面;自从她派来当我们的班长时起,她给我的印象就是凶巴巴的,个别战友还在背后称她作“母夜叉”,想不到她在表哥面前却温柔无比,还会说出情意绵绵的话语呢。 我在想:我们的玉珠是位多面体,从那个角度看都不一样。她在我脑海中的形象也渐渐变得凌乱,变得模糊而不成形。 “夜已深,我们该回去了。”建平说。 建平的提议使我从冥想中回过神来,似乎熄灯号是早已响过了。 夏季到了,海岛的天空经常飘着浓厚的雨云,滂沱大雨说下就下,使土地永远饱含水分。大雨下过之后,转眼间又烈日当空,阳光让植物的叶子很好地进行光合作用,植物的生长蓬勃旺盛。充足的雨水,充沛的阳光,夏季里的海岛一片葱茏,那景象比春季的青翠更胜一筹。 这热带气候也似乎使我的生长发育速度加快了,我的体力在逐渐增强。我的生理和心理都有了较大的变化,我希望接触异性,和婉婷姐在一起时我感到开心和愉快,不知是否让玉珠言中,我确在变坏。但细细一想,我觉得我和婉婷之间的言行十分纯洁,没有超出姐弟的情谊,我们只是喜欢在一起说话,我们好似有说不完的话题,谈话很是投契。特别是近段时间有传言说要从五连分一些人到霸王岭北麓建立新点(作者注:兵团里建立新的连队称作“建新点”),我们谈论起来更是兴奋,就像那边的荒野之地是桃花源似的,都盼望能快点去那儿开创新的生活。 连队里分配来了一批广州知青,刚好也是十人,不同的是:他们之中有三位姑娘,不像我们青一色全是男的。因住房不够,七位男青年暂时住在食堂里。食堂的饭厅中间用几块竹排隔住,一半就变成了广州青年的临时宿舍。那里正是我们“早请示,晚汇报”的地方,让人住了之后,这时不时要做一次的事儿也就全免了。 到饭堂打饭时,我听到一些老战士在谈论:随着广州青年的到来,团里酝酿在霸王岭下建新点的事儿已经瓜熟蒂落,很快就会行动。这消息使我好开心,用不了多久,我就和婉婷一起去那遥远的山脚下开荒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劳动,在一起说话。 几天后,伟鸣带着行李来到五连,他说是来报到的。我简直不敢相信,太出乎我意料了;以前,我以为他很快就能调过来,可是左盼右盼都没动静,当我觉得毫无希望之时,他却突然间调了过来。我十分愕然,但更多的是兴奋,我太高兴了。 根据连里的安排,伟鸣的床位安置在六人住的那间大房子里。本来就很挤的房间又加进了一张床铺,显的更拥挤了。为此,我对大伙说,伟鸣是我的好朋友,请他们多多关照,体谅些。 伟鸣调来的次日,连队食堂的门口贴出了一张大红纸,纸上公布的是派到新点的人员名单。指导员是李崇值,连长是章俭辛,副连长是徐德轩,司务长是黄玉珠,卫生员是葛劳儿,战士是我们十一名阳江青年和十名广州青年,还有十来名潮汕青年和几名老兵,总共四十多人。 除了新来的广州知青还不熟悉之外,其余人员我都认识,那卫生员葛劳儿是我不喜欢的人,他是苏丽梅医生的助手,往日,我和婉婷到卫生所抬凉茶时,他总是色迷迷地望着婉婷,既令人恶心又使人愤怒。我想:如果派苏医生跟随我们去开荒就好了,她确实是一位难得的好医生。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也有开心的事情:婉婷的名字也在其中。 下午召开了誓师大会,由于饭堂作了临时宿舍,只能用晒场作会场。我们头顶烈日,站立在晒场中间,听我们的新指导员、新连长作“战前动员”,然后振臂高呼了一通决心向荒山进军的口号! 翌日清晨,开工的号角还没吹响,我们就集合了,我扫视人群,见不到婉婷。怕她迟到,我立即将手中的斧头递给建平,匆匆忙忙地跑到婉婷宿舍。 房间里空荡荡的,婉婷不在。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连队里跑了一圈,依然没找到她。晒场上,李指导员在紧急地吹着哨子,我只好回到队伍中。 连长和指导员领头,全连人马开始出发了,浩浩荡荡地向荒山进军。新点位置在霸王岭脚下,也即是先锋团东南面边界处。要走很远的路。我和伟鸣每人扛着一把笨重而锋利的斧头,建平扛着一把“过江龙”大锯。我故意放慢脚步,几乎走在队伍的最后。一路走着,我还不时回头看看,真希望婉婷忽然从远处追上来。 穿过几个橡胶林段之后,我们就行走在逶迤的山路上。几十人的队伍在羊肠小道上拉得长长的,首尾不能相见。人们踏着朝露,斗志昂扬地沿着山间那崎岖的小路挺进,只有我一个人心事重重。走了约一小时,前面是一片苍郁的树林,那羊肠小道就从藤萝四布的老树林中穿过。阳光给茂密的树冠挡住了,四周显得很幽暗,若非人多,走在这样的山林小道上一定十分神秘和刺激。在树林中穿行了一会,前面的天空中又透出了阳光,并且听到了哗啦啦的流水声。原来我们走到了一条小河的岸边,那条蜿蜒于起伏的山峦之间的小河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河岸有几块突兀的巨岩,岩石旁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草。 队伍在小河边停了下来。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喧嚣声。走在前头的战士有的已爬上了河边的巨石上,高声地叫道:“啊!好一条清澈的小河……”“全体战士注意!大家向我靠拢一些,”章连长站到一棵水杨梅树底下,放开喉咙向跟随在他身后的部下叫着。 隔着沿岸矗立的巨石,河床上不断传来那种带有韵律的哗啦啦的流水声,山风的吹拂也使树林发出悠扬的轻啸,加上人们的涌动使身旁的荒草沙沙作响,我们几乎听不到连长的话。站在小径后面的人陆续向前挪动,他们拨开遮没人头的荒草,挤到连长的周围。 “大家别走来走去,更不许说话,先听我的,”章连长的语气变得严肃,一字一板地叫道。 人们停止走动,吱吱喳喳的议论声也戛然而止,只有山风仍在呼啸,流水仍旧低吟。 “大伙的脚下就是我们新连队的所在地,也就是咱们今后的家……小河的对岸是黎族的区域,过河不远就有一个黎族村寨,名叫大水村。”他转身挥手划拉一下,然后指着河对岸说:“以河为界,我们不能走过河对岸。黎族人居住的地方遍布陷阱和降头(作者注:传说中,黎族里的一些人懂咒语,他们在某个地方下了咒语,别人走了进去就会找不到路出来。这下咒语也称下降头),你若走进那些下了降头的林子里,你就再也无法出来了……”章连长的一席话,使黎族区域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也使我们在心里对黎族区域产生了一种恐怖感。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宣扬这种不利民族团结的观点,在我的心中,黎族并非野蛮民族。通过参加年初的“三月三”篝火晚会,我已体察了黎族同胞热情待客的民风民情,对他们那豪迈直爽的性格很有好感,在我的心目中黎族是一个淳朴的民族。我想,连长如此说法,大概是对黎族人认识不足所致。想到此,我的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伟鸣神态紧张地望着小河对岸。他扯了扯我的衣袖,彷徨地问道:“我们真的在这里居住?在大山之中,与黎族人为邻!”“是的!什么叫开荒,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开发这片沉寂的山林,使它变为橡胶园。”我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他。在我的心中,对这次开荒早已有了心里准备,而且还有美好的憧憬,所以眼前的景况基本上在意料之中。遗憾的是,婉婷不知为何没来。我站到伟鸣的角度来想就不同了,他在心理上根本没作这方面的准备,也就难怪他发愣,我们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丛林,看来只适合猿猴居住,说是我们的家确实难以想象。
(未完待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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