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女儿心 作者:黎烈南


  回归女儿心


    记得我吗,我青少年时代有两面之交的朋友——

而现在不论在何地相遇,我们已无可能再认出彼此;不过,请不要误会,朋友,我无意在茫茫人海中搜寻你们,只是一首歌词敦促我,与你们共忆一段难忘的往事——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是的,虽然在与你们共忆,但我更多的是想讲给下一代……

文革时期,你们几个是女红卫兵,在北京女×中上学,我家就在贵校对面,相隔三四十米远。你们(肯定是)出身工农,我则是“黑五类”的儿子——我的父母都曾是右派。

文革发动的头一年,我们第一次相识了——你们从校园走来,站在我家的门口,厉声喊叫着我母亲的名字。

听到你们的声音,我禁不住心中一惊。

我怀着敬与畏的心情看着你们。那年我十六岁。

你们的年纪与我相仿;而你们臂膊上火红的红卫兵袖章,你们那齐刷刷的短发(个别的是平头),以及你们武装到腰肢的宽硬的皮带,都证明着你们是当下的革命先锋。我则无此耀眼的标志,因此在这种情形下相遇,我们彼此打招呼的方式也就有了一种默契。

我站着,等着发问。

你们眼光锐利,射出阶级仇恨的利箭;衣裳皆绿,恰似冲锋陷阵的女兵;你们并不问我姓氏名谁,而是厉声问道:“×××在家吗?”我那已退休的母亲——贵校的教师,听到你们的喊声,急步出来了。她早已料到了你们的到来,连带一点洗漱用具的请示话语都未敢说(她是特别爱干净的人),就以聆听训话之神情站在你们面前——这种默默无语也是当时“反革命”与革命者之间的一种默契——她知道,随你们所到处,只有皮鞭与棍棒(当然还有批斗会上的口号与勒令低头),牙刷、被褥诸种用具皆派不上用场;唯一不可知的是,她的体力是否能捱住你们的一顿批斗暴打,是否立即向阎王报到——这还是一个谜团,一个看点。

昨天黄昏傍晚,母亲与我一起散步时,曾黯然对我说:“我们学校的红卫兵有可能会把我抓去批斗……”“不会吧?您早早就摘了右派帽子,她们能把一个退休教师怎样呢?”刚说完这句话,我先就不自信起来。因为我看见,许多不是地、富、反、坏、右的人,也无端被批斗了。

是的,你们来了。

你们人人一脸正气,对着我那矮小的母亲高叫着:“×××!你往哪里逃?!现将你捉拿归校,看革命群众怎样批斗你!”我站在门口,远送你们的身影。

那是个夏天的黄昏,太阳的余晖照耀你们前行。我的娘,一个曾经裹脚的老人,在你们威严的呵斥声中竭力加快她的蹒跚步履;有了她那仓皇跌撞的矮小身躯的衬托,人多势众的你们愈发显出不凡的造反气概;你们那与少女年龄不相称的高亢吆喝声,回荡在弯弯曲曲的北京胡同里。

我见证了史无前例的震撼人心的时刻。一群未到公民年龄的女中学生,传唤、捉走了一位公民;一群正积累着知识的女中学生,准备审问、教训她们自己的女教师;一群女中学生,准备好了皮鞭,棍棒,来教训苍颜白发的老妇人。

你们——青春少女的当时背影,为残酷的文化大革命,作了一次绝妙的投影。它表明,文化大革命不是一场真正勇敢者的造反运动,它是以众多不知情者为主体的滚滚人流的一次会演。而鼓励大量未成年的红卫兵、红小兵来作先锋,以一些年老力衰的少数人为打击对象,正露出了文革的“文化底蕴”的空虚,与发动组织者心态的失常。

站在似火夕阳下的我,心中冰冷。我挣扎着对自己说,对于红卫兵的行动,一定要支持,看清他们的革命大方向;而你们的背影,你们的吆喝声,却把我作为一个有母之子的自尊几乎彻底摧毁;而在那个年纪的我对同年龄少女的好奇远慕之情,也被你们的背影与声音搅得烟飞云散……

我们又见面了,在贵校。你们依然是腰扎武装带,个个剃着短发或平头,坐在曾是教师备课的办公室里。

这次来见你们,是因为前几天,我在贵校看见了被押的母亲,低着头,在打扫校园;她已被剃了光头,衣衫混着泥土,脸上已是鼻青眼肿。

那时,一阵心痛与屈辱的感觉,掠过我的心头。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健康的情绪——报刊、电台上说过,红卫兵小将的革命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

但我还是鼓足勇气找你们来了。

我对你们说,对于你们批斗我的母亲,我支持;但十六条(《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而你们违反了十六条,希望你们不再以武斗的方式对待她。

你们一时错愕。你们没有想到我这“狗崽子”竟也敢在此刻提出这一要求。

你们是革命小将,怎么会有错?你们用导师语录来回击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动……”你们还可能没有遇见过我这样的“狗崽子”,竟敢在红卫兵面前雄辩滔滔。而我在与革命先锋辩论时竟也同时暗捏一把汗;我随时准备挨你们的鞭子或是被你们拘押——这在当时是完全可能的。

辩论中,我看出,在你们的眼窝深处,竟隐隐露出一点可以觉察出的窘迫。那窘迫之光,仿佛是蓝色的,有几分柔气……

你们中间的一个稍高的个子,眼睛里带着困惑。她听着我的诉说,默默不语,似有所思。不知她是属于那种造反意志不坚定者,还是联想到了她自己家中也滋生了些许白发的母亲?

那时,一位年龄大约最小的红卫兵,对,是你——理直气壮地说:“你知道最新指示吗:‘打就打嘛。好人打好人,不打不相识;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好人光荣’……”我倒吸口凉气,感觉辩论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回到家。梦中母亲倒在你们的皮鞭下,血泊里……

没过几天,我的母亲被弟弟和贵校的工友匆匆抬回来了。她躺在床上,用一双好象看破世态炎凉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墙壁,似乎她并没有我这个儿子。

嗅到母亲身上难闻的味道,看着她脸上的青一块,紫一块,还有那似刚从猪圈里挣爬出来的身躯,我——一个背叛“反动家庭”能做到非常无情的青年,发抖了。对于她会被你们打得半死不活,我早有思想准备,但我还是发抖了。

她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我想,应该准备后事了。

我曾经因为背叛“反动家庭”而被学校评为优秀共青团员,在自己家中,我实在怕受到牵连,觉得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躲向一边,因为我要与母亲划清界限。

弟弟(学习不好,属于后进学生)仔细检查着母亲的伤口,为她敷上药。

那几天夜里,我有时被梦境惊醒——你们那带着红袖章的臂膊高悬着,皮鞭劈头抽下去……

醒来后,不但身上渗出冷汗,而且让我对人生感到很悲观——你们知道,我的对于生活,常常是因为看到女人的温柔与体贴才觉得美好起来的——那真是我们人生的一道最美好的风景线,而你们的形象,使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了女人……

你们始终没有露面。

等着,等着,你们还是没有露面。

奇怪!“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可是导师的指示;而后来你们竟没有再来我家继续批斗事业,哪怕过问一下我母亲最近的表现或死活——你们未能将革命进行到底,你们失职了。

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我确信,你们不会再来了。我觉得自己这一直觉非常可靠——你们看着一个老年妇女被你们打到要死,你们颤抖了,你们害怕了。

我分明看见了你们一群少女的恐惧面容,清楚听到了你们心脏的狂跳。

你们是女人!是中国女人!

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文革那席卷一切的力量,并未彻底卷走你们的女人本性。你们本来可以不必把打得快死的阶级敌人送回她的家,没有人会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可你们竟让人把她送回来,并且自己躲得无踪无影。

现在我回想起这一时刻,才知道我们的民族为什么最终疏远了文化大革命——即以这种由少女去进行的野蛮武斗为例,在咱们国家毕竟是第一次——“温良恭俭让”了两千年的妇女们本来都应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啊。

刹那间,我对不露面的你们有了一点好感。须知,在那个时代,一点一滴的人性的显露都是沙漠里的绿洲!

坐在阴暗的小屋里,面对奇迹般逐渐恢复起来的母亲,莫名其妙间,我竟对你们有了一点怜悯之情。随着“逍遥派”的日益增多,“斗批改”的日渐松弛,善良的中国人厌倦了自相残杀——这与你们对我母亲那有始无终的批斗,几乎形成了一致的步调与趋向。

时光过去的真快,现在我们都是六十左右的老人了。我那母亲,在2005年,安详离开了人世,享年九十四岁。这个消息,我应该告诉你们,因为,如果当时你们不及时把她送回家,恐怕一条人命就此终结了;现在可以肯定:一条死于贵校女中学生棍棒之下的退休女教师的故事,已经完全没有传播与流传的可能了。

我有时想起你们——你们一定在辛勤地工作,或是已经退休,在为儿女照看孙女,尽享天伦之乐。你们的儿孙一定常常仰望着你们慈爱的面容与背影……

本来想就这样结尾了,忽然想起毛主席有一首《为女民兵题照》,诗曰: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不怕你们笑话,我步毛主席诗歌原韵,和上一首;请你们看看,我是否说到了广大女红卫兵的心坎里去了?

        才过笄年笔作枪,
        还将校舍认兵场。
        当时未晓关雎事,
        笑靥梦中添靓装。

我这首诗的题目是:《为女红卫兵题照》。

如果你们中有谁对“关雎”二字为何意不清楚,可以问问儿女们,他们知道的比咱们多——请注意他们的第一反应。若是他们看此二字后,开心一笑的话,就说明他们看懂了。

顺祝幸福、康健!

 

  黎烈南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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