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油灯》长篇连载:第二章 初进草原 作者:逍遥


 

 

羊油灯(长篇连载):

第二章  初进草原


    迷蒙的泪眼

1967年11月,初冬。十余辆汽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由天安门广场缓缓西行。三百多名少男少女心里多少带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尽力伸长脖子,望向车窗外。这是第一批有组织并自愿报名向内蒙古草原进军的中学生。

喊声与啜泣渐渐远了,一锅沸腾的汤般的人群渐渐远了……小敖倚着车门在哭,脊背上下抽动,眼睛像皮钱松了的龙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像个孩子,手指不住在眼角乱抹。

额角顶住车门,迷蒙的泪眼望着家的方向,五脏六腑一瞬间仿佛倒空了。他突然想立刻回家,告诉姥爷,不走了。从今后,替妈妈好好孝顺他老人家。然而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三小时前,他提起行李,迈出家门的一刻,姥爷踉跄着扑过来,浑身颤抖,哽咽着说:“你……”只说了一个字,泪已流下来,捏着他的手越变越紧。

不知是手疼还是心疼,他的眼泪也跟着涌出来。昨天晚上,姥爷还对他说,当初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已是东北军党的负责人。男子汉嘛,就要立志做出点儿成绩。既然决定远走他乡,就要做好五年不回家的准备。姥爷还跟姥姥约定,分手时大家都不哭,不要破坏孩子的情绪。如今,他自己倒先绷不住了。姥姥一贯不苟言笑,但眼圈也有点儿红。满眼是泪的小敖握住姥爷的手不放,他突然就想起亲爱的妈妈,走得匆忙、走得不可思议的妈妈,在本该万民同庆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却一去不回头地走了……

汽车走得不快,是在离家远行啊!车轮仿佛向他肩头轧了过来,挟裹着千钧之力。姥爷一定伤心到了极致,否则不会落泪。几十年出生入死,什么样的狂飙恶浪没经历过,除妈妈去世那回,从没见他哭过。这是姥爷第二次哭,比第一次更见悲恸。

姥爷和姥姥已被部里的造反派揪出多时,就连秘书和保姆也被迫造反。特别是姥爷,处境更糟,天天坐“喷气式”(3)。妈妈一下班,就从医院匆匆赶往姥爷家,拿出听诊器,给老人们查身体,细心地给姥爷的伤口敷药,替他们分担家务。

像上得过紧的发条,妈妈已超负荷。看她趴在搓板上,气喘吁吁搓床单,小敖心疼。过去,连一块手绢也没洗过的他,这一天忽然发愤,想把沙发套全扒下来洗。看着放在洗手间里像白面粉似的东西,他愣不知道那是肥皂粉。妈妈告诉了他怎么用,没多久,他就把一大盆物件洗净。他高兴得大叫:“嗬,这玩艺儿还真好使!”“什么这玩艺儿?这叫肥皂粉!”妈妈抹去他额角的汗珠,抚摩着儿子泡得发白的手,双眼放光,“咱们小敖长大了,懂事儿了,妈妈以后该享福了……”

可她没有等到享福的那天。

四月三十日晚,全家人都高兴得喘不上气。姥爷意外收到了上天安门城楼的请柬。这次的请柬与往年大不相同,如同一道护身符,证明他没被彻底打倒。

五月一日,观礼台上,毛主席与城楼上的部长们一一握手。老人家走到姥爷身边,握住他的手说:“群众要打倒你啊?打不倒!”这话伟大领袖一连说了两遍。上方宝剑哪!当晚,他回到家,向家人重复这话,神情异常激动。妈妈也陪着激动,只有姥姥比较冷静。

姥姥让妈妈留下过夜,她却执意要赶末班车回自己家。那些天好奇怪,多年闹离婚的父亲突然把妈妈劝回家,她甚至把放在姥爷家的衣物都拿走了。小敖噘着嘴,一边帮她收拾东西,一边在心里骂她没出息。这么多年的罪还没受够啊?几句甜言蜜语,你就闹不清东南西北了。

送妈妈走出大门,小敖清楚地记得她高昂着头走出胡同口,丰腴的身影逐渐消逝在黑暗中。她刚走,姥姥就忽然不放心,让林大爷去追,可没追上。谁能料到,那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竟是留给他的最后一瞥!

第二天,父亲打来电话,告诉他再也没有了妈妈,他懵了,却不曾哭,浑浑噩噩度过了两整天。五月三日,他照旧上学,竟穿上一双崭新的靴子,嘴角挂着傻笑,像说别人的事,将妈妈去世的消息告诉归芯。“不会吧!”归芯非常吃惊。“真的!”那一瞬间,他的嘴角可怜地扭曲着,突然想哭,却欲哭无泪。直到十来天后,记不得为什么事和归芯拌嘴,想到再也没人疼爱自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突然伤心落泪,真正感到自己已永远失去了亲爱的妈妈。

车队加快了速度,一辆辆车轧过他的心头,锥心刺骨地痛!他在姥爷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了他,就像妈妈。姥爷的处境糟糕之极,国事、家事,没一样顺遂。伟大舵手的一句话本该顶一万句,但对他说的那句却救不了他,他一天天往下倒,颓势不可挡。

姥姥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小舅又过于老实,今后,谁替他分忧解愁,代他拟检查底稿,给他抄大字报?进城后,他再没坐过公共汽车,专车没收后,每天都由小敖护送他到单位。离了这根拐杖,姥爷拖着疲惫伤痛的身子,会不会迷路?这时,小敖才痛心彻肺地感到悬心,一百个不放心!

真正与他有血缘关系又关心他的亲人,就只剩了姥爷。现在,他却要抛下老人,远走高飞。姥爷曾损他说,只知道要女朋友,不要老头子。这话也对,他只能这么狠心。

十月份,归芯听说北京有十个学生到内蒙古去插队,脑瓜儿一热,对小敖说,咱们也去!由她开玩笑吧。不久,她却找小敖摊牌。“你还当真啦?”小敖双眼瞪得溜圆儿,“什么?那是人呆的地方吗!去那种鬼地方受罪?你一个人去吧!”归芯眼睛一眯,不紧不慢地说:“好,那你在北京等我吧!”得,最后通谍!他一连几天如坐针毡。

即使失去整个世界,他也不能失去归芯!他决定跟她走,哪怕去赴汤蹈火。促使他下决心的,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造反,不停造反。你斗我,我整你,派仗打来打去。什么“四三”、“四四”,都说自己最革命。他曾风光过,但骨子里却没“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意识。归芯一贯被人叫做“东郭先生”,最怕火药味。两人对打派仗早就腻味透顶。在归芯怂恿下,他辞去了革委会主任一职,两人躲进北京图书馆,整天泡在古典名著的汪洋大海里,当起了逍遥派。解放军军管后,他因人缘儿好,大家照样选他当革委会主任,甚至让他当上了市红代会作战部副部长。可他对这一切早已失去兴趣,照样和归芯去钻故纸堆。

造反派天天来姥爷家折腾。小舅看见这些爷低眉顺眼,他却横眉立目,嘴里骂骂咧咧。为此,他和造反派几次发生冲突。看他是半大小子,前几拨还算讲政策,没和他较真儿。临离北京一个多月前,天将黑时,院子里冲进来一批大学造反派。其中两个摸了摸沙发,屁股往下一扎,一上一下开始颠,嘴里骂道:“老丫挺的,倒会享受!”然后站起来到处翻,又趁机把能揣的往兜儿里掖。他实在看不过去,指着他们骂:“操你妈,你们这是明抢啊!”“好你个保皇派的狗崽子,打死你丫的!”几个臂上套着红袖章的小子抄起家伙冲了过来。贝叔叔一看要出事儿,喊了声:“快跑啊,小敖!”他撒丫子就往外跑,到了对面医疗器械公司,对那里的工人叔叔说:“流氓要打我!”工人们也搞不清什么造反派、保守派,只当流氓要欺负这半大孩子,立即将他保护起来。这一晚,算他大难不死。

但长期生活在火药罐里,他就像根雷管儿,早晚得出事。和他关系特别铁的莫老师几次劝他:“北京不是久留之地,能走赶紧走!”

妈妈去世才一个月,父亲就提出再婚,女方是他六年前舞会上认识的,只比小敖大几岁。女儿都没了,自己又是这种处境,姥爷能说什么?父亲进一步提出:抚养小敖有困难。姥姥听到这话,板着脸说:“你不必多说,孩子本来就住我们家嘛。他妈妈去了,我们当然要管!”家里就是这种情况,父不父,子不子的。再让处境危难的姥爷、姥姥养,他觉得耻辱。他必须得走,去自己养活自己。

临走,军代表几次动员他留下。指导员说:“你和易归芯不一样,你是革委会主任,出身又好。我们4618部队的江参谋长都说了:欧小敖不能走,得在学校继续搞运动。将来,我们把他送到部队,入党、提干没问题……”他没听完就瞪起了眼珠子。又来这套,把他和归芯区别对待。去你妈的,我走定了!

就这样,他感觉像英雄似的注销了户口,义无反顾踏上征途。可汽车走得愈远,他的心愈沉重,眼前已成模糊一片。他离从小长大的地方远了,离姥爷远了……

车厢里,有人开始七嘴八舌闲聊,有人望着窗外风驰电掣带动的风景。归芯靠着大轿车最后一排座位,双眼低垂,神情抑郁。母亲瘦小的身影、父亲呆滞的目光在她眼前徘徊。当母亲伫立的身影融化在人山人海中时,她突然伤感地意识到,母亲老了。那痴呆呆望着她的眼睛暗淡无光,额前飘动的几缕头发竟夹杂着灰发。她还不到五十岁呢。她四十岁生日照的那张相片还刻在她记忆里:一个面貌大约三十岁的少妇微笑着,笑得非常动人。此刻,那风姿绰约的妇人已躺在记载历史的相册中,无可挽回地老去。

只母亲一人来天安门送归芯。眯眯在远郊区教书,黑皮和烟云把她送到N女中门口,就赶去上课;父亲刚走出家门,就说他不能送了。当时,他苍白的面颊透出菜色,像戴着一副面具,谁也猜不透他想些什么。对父亲的怨恨被蓦然而来的怜悯冲淡。毕竟,她不能选择父亲,就像父亲已没有可能选择他的历史。

车轮带起阵阵烟尘,一股烟尘就是一股懊悔。文革初期,在兴起贴大字报的狂潮中,她不该怂恿弟妹和自己一起给父亲写大字报,还让他自己把大字报拿到机关贴。当时,机关里已经贴了十几张父亲的大字报。所谓揭发,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如困难时期,父亲曾到自由市场买过一只鸡之类。不是她手下留情,而是父亲自解放以来特别会保护自己,即使在家里,也是常常望着天花板发呆,谈话从不涉及政治。就是这些骨肉相残,曾制造了多少家庭惨剧!

父亲一直认为自己是“反动”或“伪”字号,属于“公安六条”规定的遣返回乡之列。预测早晚会被扫地出门,他曾提前给自己打了个行李卷。白天,面对机关揭批的大字报,晚上,呆看龇牙咧嘴横在床上的行李,足有一月之久……

总算他有运气,沾了民主人士的光,没受更大冲击。

不该的事情太多。近几个月,除和小敖轧马路,就是泡在图书馆,她已很少帮母亲做家务,老吃现成饭……

甚至整个自愿到内蒙古插队的狂热也属荒唐。心血来潮,非逼小敖和自己一块儿走。瞧瞧眼前这些东倒西歪的主儿!前排坐着个金鱼鼓泡儿眼,还是小队的副队长呢,正大大咧咧半仰半坐,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晃得人眼晕。他周围的人也都一副痞子相。今后,这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

全队就俩女生,再看那位同性:比分头还短的头发被军帽遮得严严实实,一身退色军装,中间扎一根刺眼的武装带,说话瓮声瓮气,不知天生这样,还是故意压低了嗓门儿。不用问,肯定是军队干部子弟,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兵儿”。那条皮带她太熟悉了。抄家狂潮中,他们学校的一群“老兵儿”,就是这副打扮的一群半大男女,曾挥着皮带,骂骂咧咧冲进她家。

其实,没什么值得抄的。“文革”初起,母亲手里只剩几件奶奶留下的手饰。风声一紧,吓得她赶紧到委托商行,恨不得不要钱就扔了这些烫手山芋。到气氛更紧张时,父亲索性把他穿西装、打领带的照片统统点火烧掉。但抄走的却有归芯的宝贝:她的邮票与日记,小敖送她的电影明星照片。都当做“修正主义”、“资本主义”的典型“四旧”渣滓没收。日记,本该是记录心灵秘密的,却要赤身露体,在光天化日之下示众、暴晒。耻辱刻骨铭心,从此,她再也没有写过日记。

抄家时期,小敖一直不放心。差不多天天晚上,他都在归芯家附近转悠。那天,他曾不顾死活冲了进来。人们围住他,骂他与归芯是一对流氓。他昂着头,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扑棱着翅膀和他们争。“老兵儿”要把归芯拉到学校去“教训教训”。他们押着归芯在前头走,小敖一步不离地紧跟。总不能连他一块抽吧?正骑虎难下之时,“老兵儿”接到通知,“东纠”(4)有人被打,让他们集合队伍声援。归芯这才侥幸逃过皮肉之苦。若没小敖的拼死保护和“东纠”的集合令,她会不会被抡着皮带的“老兵儿”抽成一滩烂泥?

如今,归芯却要和这系皮带的假小子朝夕相处,她的名字偏偏就叫革命。革命大约也看出她是异类,你看,坐得离她远远的。

她彻底后悔了。脑瓜儿一热,就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出这个风头干吗?从高二起,穆育佳就天天痛表决心,高喊要上山下乡。现在,早躲得没影儿了。当初,自己做梦都想上大学,虽说佩服上山下乡的,可绝没打算效仿。命运开了个大玩笑,资产阶级小姐倒走在最前头。而革命打量你的眼神冷冷的,叫你脊背发凉。穆育佳不是曾给你提意见,说你造型不好,一看就是资产阶级嘛。看来,无论穿打补丁的衣服,还是套露脚趾的鞋,“资产阶级”四个字已烙进你的血肉里,像遮不住的狐狸尾巴……

她太需要一堵坚固的墙,将头靠在上面歇息片刻。她不由眼睛望向小敖,用她的手寻找着他温暖的手……


    海内存知己

汽车驶出市区,小敖脸上的泪已干,开始和同校的几个同学又说又笑。

他紧靠归芯坐在最后排。车厢里差不多有二十个秃小子,只两名女生。他却靠其中的一位,靠得很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那情景不免叫人看着有些扎眼。两个人却不管不顾。

到南口了,车队忽然刹车。小敖蹦起来,把头伸出车窗,连声问着前面下去的人:“怎么啦,怎么啦?哥们儿?”“听说,中央文革首长江青要接见呢!”他撇撇嘴,对同校的文信说:“中央首长咱也见多了,懒得下去!”说实话,中央文革那几位,整天斗这个,批那个,似乎天下就他们几位革命,他早就看着硌硬,犯不着下去添堵。

在学校,他是头儿,既然头儿发话了,这几个就都坚持坐着。车厢里渐渐变空。他呆不住,立刻从书包里掏出瓜子儿,一把一把分给他们。

不久,其他学校的三五成群回转车厢,有些脸上还挂着失望。原来,中央文革的大首长没来,最大的不过是市革委会副主任丁国钰。

小敖心中颇为得意:“让你们下去,活该!”一得意,又想吃点儿啥,他急火火对身边的归芯说:“梨呢?给一个!”梨一到手,他擦巴擦巴,仰起脖子就啃,像捞了个大便宜。

风愈来愈硬,天越来越高,从张家口一上坝,就明显感觉到了。

第一次见面,就听说W中学那几个是铁杆“四三”派,小敖的眉头不由皱起来。他一贯自诩“不三不四”,不愿介入任何一派。为此,他曾辞去校革委会主任的职务,解放军和“四四”派对他的辞职曾颇为恼火,认为他保卫红色政权的态度不够坚决。但是,鉴于他在全校师生中的威信,第二次还是生拉硬拽,将他拉进革委会。紧接着,“四三”派一伙就指责他是改良派、叛徒。两面不落好儿,他真够窝火的。自己够仗义了,为了“四三”派,不惜得罪解放军,还要怎么样?瞧着这几个大大咧咧的“拆匪”,又勾起他的不痛快来。瞅这伙子人,见了摇旗呐喊的张家口造反派,那份儿张牙舞爪的激动劲儿,把天捅个窟隆才痛快!

从张家口出发前,终于有人对“拆匪”们忍无可忍,给他们小队贴大字报。说他们不宣传毛泽东思想,无组织、无纪律,在楼道大声喧哗,甚至抽烟……他们小队那些吊儿郎当的主儿,该干吗还干吗,艺术附中那几个照样举着大烟斗明目张胆抽。小敖和归芯虽然也看不惯“拆匪”们的某些做派,可觉得这些贴大字报的更属小题大做,假装正经!

一路向内蒙古进军,因为是自愿与工农结合,符合毛主席指出的大方向,自然受到上上下下高度重视。沿途都是敲锣打鼓,好吃好喝好接待。到盟里后,还让他们住最高级的招待所,盟领导甚至为他们举行招待会,每餐十人一桌,摆十大盘,五大碗,宴会规格。

第一天摆宴,不知是谁先站起来,声嘶力竭喊了声:“让我们一起——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三百多人呼啦啦站起来,面对热腾腾的汤菜、馒头,精神抖擞昂起头,一字一句跟着吼。小敖嘀咕了一句:“这是干吗?跟祈祷似的!”声音大得刚好一桌人都能听见。他满不在乎地摇晃脑袋,拿起一个馒头就啃。归芯的脸色有点儿发白,这一切很荒唐,可既然大家都站起来,就是不情愿,也得立正啊!偷偷打量小队的人,有那么一两个想站起来,见大家都稳稳当当坐着,又犹豫着坐稳。奇怪,这两桌的大多数都像没事儿人似的,只管夹菜、喝汤。她放心地吐出一口气。两桌人会心一笑,各自心里的栅栏仿佛倒塌了一半。

大轿车由盟里往旗里走,车轮开始陷在厚厚的积雪中,只能艰难爬行。方圆几十里渺无人迹,行程几百里连一棵树苗也见不着,只有星星点点的黄草萎缩地从雪里露出个头儿。归芯缩在小敖的军大衣里。棉袄外加了件棉大衣,却像裹着层纱,又轻又薄,觉不出一点儿分量。轻轻吸口气,含着水分的空气竟在鼻孔边凝住,粘得鼻子酸疼,像手术针在缝皮肤。她只有把冰凉的手指插进小敖的五指之间,从那温热的手掌,似乎有股细细的热流潺潺流进她结冰的体内,这才觉得仿佛被化开了一点儿。

路况极差,车每走一段,就剧烈颠簸一下,把人抛向车顶,头撞击顶棚,发出“咚咚”声响。小敖抓紧归芯的手,每颠一下就兴奋地叫一声,像在体验颠簸的乐和。归芯渐渐被他的童心感染,也傻傻地跟着笑。

车里二十多人这会已厮混熟,有说有笑。

“有什么喝的没有?”林吟一从前排坐位站起来,一摇一摆,向小敖他们走来。矮墩墩的个子,脖子上支着个硕大的脑袋,头发剃得挺短,白皙的面孔,一脸严肃,两只小眼儿傲慢地眯着。小敖大眼忽闪忽闪,突然兴奋地拉了拉归芯的袖子:“哎!你看他像不像电影《农奴》中的西藏活佛?”归芯瞧着林吟一的大头抿着嘴笑,文信也乐了:“嘿,甭说,真像!”“你们不知道,他在学校的外号叫大头。”林吟一的同班同学石民也来凑热闹了。“我看哪,叫活佛更合适。”小敖拍着巴掌起哄。“好,一致通过!”众人附和。可惜,这外号后来没叫开。

“你小子!”吟一无可奈何地笑着,笨拙地扑过来,要给小敖一拳。他却像只猴子,嗖地闪到一边,一把揪住吟一的拳头:“哥们儿,君子动口不动手!”“行啊,动口就动口!有喝的没有?”“哎呀,喝的可没了!”他遗憾地抓耳挠腮,“哦,书包里还有梨呢!”他在行李架上东翻西找。“找到了!”他把手举得老高。“呀,梨怎么变黑了?”归芯叫了一声。“呦!”他这才注意到手里梨的变化,使劲捏捏,“冻了……”他把黑疙瘩扔到地板上,竟反弹回来。他使出接篮球的身手,麻利地接在掌中,递给吟一:“给,不怕崩牙,你就啃吧!”吟一接过来,张大嘴咬了一口:“妈呀,好凉!”他唏溜着,揉着腮帮子,“还你吧!”小敖忍不住也咬了一口:“嗬!”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真他妈开眼了!梨竟冻成了铁疙瘩!”一个拳头大小的梨,你一口,我一口,啃了半天,还剩大半个。最后,大家嘻笑着,把它扔出窗外喂大自然去了。

前些天,气氛可没这么融洽,“四三”、“四四”派之间彼此还充满戒心,三人一群,五人一伙,一个学校的同进同出。

突然,坐在中间的一个尖脑壳站起说:“我叫闻起,想跟大家说几句心里话,给我们小队的同学提几条意见,行吗?”声调过分文雅,有点咬文嚼字。只是下巴上没长胡须,稚嫩的脸和帐房先生的肃穆表情极不相称。副队长眯起眼睛,嘴里轻蔑地“哼”一声说:“有屁就放,有什么行不行的!”闻起的脸涨红了:“这就是我的意见之一,太不文明了!外小队已经给我们贴了大字报,说我们不宣传毛泽东思想……痞子习气……当学生的居然抽烟……”“什么?‘居然抽烟?’”小敖蹦起来,讥讽地望着他笑,“我也不抽烟,可不会用‘居然’两字来形容。犯得着鸡毛当令箭,大惊小怪吗?”“小节问题,怎么会和不宣传毛泽东思想沾边儿?”吟一也指着闻起说,“你以为谁嘴里喊得欢,谁就宣传毛泽东思想?”小敖身子前倾,突然激动起来:“空讲大道理,天天像在教堂里祈祷,有什么用?下来,就是踏踏实实改造自己,好好和贫下中牧结合,瞎鸡巴吹什么!”“同志,列宁说过,人的肩膀上应该扛着自己的脑袋。”艺术附中的施朗不紧不慢说。他长着一张苍白的长脸,两道锐利的目光在细细的月牙儿眼中闪烁。这张脸像狼脸,有某种特殊的吸引力,又令人不安与排斥。“闻起,摸摸你的脖子,脑袋还在吗?”众人七嘴八舌,把闻起说得好不狼狈。那一刻,归芯甚至开始同情他。

小敖心里颇为畅快。小队里假正经少,“极左”分子更没有。特别是施朗和林吟一,和自己挺投缘儿。二十多人就一个闻起,不过鹦鹉学舌,冒充正经。


    如歌的雪原

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已抛在后头,两辆大车在通往乌兰队草场的路上你追我赶。

车老板神气十足地抖动鞭梢,嘴里不时吆喝一声:“喔……喔……”两个人憋着劲,要争个你高我低,想在知青面前露一手儿。

知青们却不理会,几十双眼睛已被广袤的雪原镇住,张着嘴,无声地喘气。小敖与归芯依偎在一处,他抓紧她的一只手,感动地叹了口气:“多美!”

“从边疆到边疆,越过多少森林草原,用美丽的歌喉纵情歌唱……啊,伟大的斯大林领袖,我们敬爱的领袖,各族人民编了美丽的歌,同声歌唱……”施朗突然唱起一首旋律优美的歌,声调略显低沉,但他歌唱的是边疆、是草原,情景交融,足以打动人心。他自己仿佛也陶醉了,脸上的表情像吃饱喝足了的狼,非常惬意。

小敖激动得浑身肌肉绷紧了,俄罗斯民歌!从小,妈妈总是一首一首给他唱俄罗斯民歌,耳濡目染,他早就熟悉了这种旋律。可是,这首他不会。他急火火问施朗:“这歌叫什么名儿?”“《斯大林颂》。”施朗放慢了速度,一遍一遍唱着,有意让他学。他一句一句跟着唱,走了大约十里光景,已然学会。他开始兴奋地晃脑袋,一只手打着拍子,引吭高歌。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但唱得抑扬顿挫、满含激情,听着叫人心里发热。

几天前,当他们的轿车抵达牧场时,一群群骑马的牧民从对面山包飞驰而下,一匹匹蒸发着热气、裹着白霜的马从眼前掠过,五颜六色、金光灿灿的袍襟翻飞着……这些欢迎他们的骑士迅捷、骁勇,竟像粘在马鞍上。自如操纵的奔马,踏碎厚重的积雪,搅起漫天飞旋的银花,缤纷的色彩挟着超凡的气势叫人眼花缭乱。不是他们手中挥舞的毛主席语录,还真以为天兵天将下了凡。

而静谧的雪原与喧嚣的草原同样动人。此刻,知青们面对沉默的雪原再一次被镇服了。逶迤洁白的莽原,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向飞驰的大车压过来。这沉寂仿佛包含着躁动待发的千军万马,与俄罗斯民歌粗犷、恢宏的旋律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使人迷醉。

如果不是冲破场部当权派的封锁,在这个季节下牧业队,他们将错过这如歌的雪原。

到盟里接他们的是个兽医,长得挺像戴眼镜的山羊。艺术附中的到底学过美术,小队长倪永只看了他一眼,就抓住基本特征,信笔勾勒出一幅漫画。同学们传阅着,笑得前仰后合。山羊是场部掌权的“造反团”骨干。一路上,他不住絮叨在牧区睡热炕、住房子的好处,提起下蒙古包则谈虎色变。要享福,不老老实实呆在北京,偏偏跑到一棵树都不长的地方睡热炕?扯淡!到牧场后,又是“造反团”负责接待他们,三、五天就没见一个牧民的影子。他们由纳闷到怀疑:莫非这帮人打算把我们与贫下中牧隔离?

在场部闲得发慌。一天下午,小敖、归芯和同班同学在场部瞎溜达,信步走到离场部最近的白云队。敲门进了个蒙古包,见到位黑瘦的老人,竟会说几句半通不通的汉话。阶级阵线不能乱,首先问过出身,知道是贫牧,四个人欣喜异常,便坐下与他学蒙语。“塞诺(你好)!”“好里依特诺(吃饭了吗)?”连说带比画,学会了七八句蒙语。老人叫图门,他说:“天黑啦!就这儿歇吧。”吃完粘乎乎的羊肉煮面条,他拿出几件腥膻扑鼻的大皮袄,给他们当被子。一晚上缩做一团,冻得根本睡不着,真成“团长”了。天刚亮,他们就哆哆嗦嗦起床,赶紧往场部走。虽说吃不好睡不着,但还是异常兴奋。总算和贫下中牧“结合”了一回啊!

第二天,“造反团”的掌权派集合他们开会,提出来年给他们单独办个分场,将这当做对知青的特殊礼遇,吹得天花乱坠。小敖忍不住了,第一个站起来发言:“我们是来干吗的?是下来与贫下中牧结合的!单独给我们办分场,就是把我们和牧民隔绝开,还谈什么与贫下中牧结合?来,就是做好吃大苦,下大力准备的!我坚决反对单独办分场!”N女中以冯耘为代表的几个女生没听他说完就吵吵起来。冯耘的一对大眼睛瞪得溜园,声色俱历地质问他:“大家聚在一起有什么不好?”“毛主席教导我们,青年运动的大方向就是和工农兵结合。我们扎堆儿叫什么与贫下中牧结合啊?要是不想吃苦,离开北京干什么!”

文革中的风气就是大辩论、上纲上线。没几句,双方已是剑拔弩张,戗戗上了。逐渐,小敖他们占了上风,成为多数;冯耘她们成为“一小撮”。无意间,知青形成了两派,一派站在贫下中牧一方,另一派站在“造反团”一方。当权派眼看大势已去,不得不仓猝作出决定:全体下牧业队。这不,大获全胜的的他们坐马车下队了。

归芯望着小敖,只见他神采飞扬地唱着,嘴角浮现出自豪的微笑。这场辩论他立了汗马功劳,能不得意吗?一百个人的嘴也斗不过这张嘴!听他慷慨陈词,听众会不自觉地生出激情,由同情甚至疑惑转为对他的支持。听他辩论,归芯有种冲动,想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吻他的舌尖儿!不是因为他伶牙俐齿,不是因为他铜墙铁壁般严密的逻辑,更不是因为他寻找别人破绽时的敏捷,而是他的激情所营造的氛围。像一团熊熊大火,不可阻挡地点燃周围的一切,让你渴望跟他一起燃烧,甚至不惜一起化为灰烬。

他们刚认识时,小敖可没有这么一副铁嘴钢牙。当时,他不过是个热情淤出来的调皮鬼。团支部和文革中的围攻竟成为磨刀石,把这爱说俏皮话的嘴磨成一把锋利的刀子。

第一次辩论发生在高三,是由于对待战争的态度。政治老师引用陈毅外长在中外记者招待会上的讲话:让帝国主义、修正主义都来吧,我们头发都等白了!他由此得出结论: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可避免。为扩大社会主义阵营,希望这场战争来得越早越好。小敖不同意这种观点,他立刻举手发言:人的本性是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只要世界人民团结起来,一致反战,第三次世界大战也不是不可避免。课堂上立刻掀起轩然大波,就仿佛小敖是赫鲁晓夫的孝子贤孙。

一连几星期,政治老师和团支部组织了多次辩论。会上,绝大多数同学对他展开轮番轰炸,逼他转变观点。原来他站起来答题都有些紧张,但压力一来,斗志竟格外膨胀起来,嘴皮子也开始利落。形势既然把他往死胡同逼,有理不言输,面对轮番围剿,他也只有展开五次以上的反围剿战争。

文革初起时,小敖关心的还是能否考上清华或哈军工。然而,一堂语文课改变了他的态度。莫老师让大家讨论《三家村》。有个同学问他:反对毛泽东思想,是不是一定反党反社会主义。他回答:不一定。宗教人士是唯心主义者,他们的思想是反毛泽东思想的,但不一定反党反社会主义。就由于这句话,在给老师贴大字报的高潮中,他竟被被打成反革命。

小敖拍案而起。他叫上归芯,组织了几位同学,也写了张大字报,为莫老师辩护。又一次招来同仇敌忾的大举围攻。柿子专捡软的捏,王淑珍首先点名给“狗崽子”归芯贴大字报,揭发她攻击毛主席的夫人江青。说她曾说过,江青叫蓝苹,是电影明星。江涛、胡延生又纠集了一帮人,开她的批判会。说这就是攻击江青同志,而攻击江青同志就是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

早听姥爷对他说过,江青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还给他传递过情报呢,确实是个三流明星。看着吓傻的归芯,他只好又一次奋起反击,为她辩护。

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管小敖是否愿意,都得不停地辩论,时势就这样一次次成为磨练嘴皮子的打磨器。


    巴勒登一家

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半掩在一片焦黄的苇塘里,常年的风霜雨雪、烟熏火燎已把毡包染成肮脏的灰色,没绑好的毡片子像弃儿在寒风中发抖。包儿右侧有六七辆牛车,呈弧形排开,车辕上扎着苇子、坠着旧毡子,构成一座挡风的破墙,地上沥沥拉拉尽是半干不湿的羊粪蛋儿(归芯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牧区半开放式的羊圈)。

蒙古包在寒风中抖,归芯也在抖。她忽然觉得孤苦零丁。这些天,须臾不离左右的小敖,已在两里之外的蒙古包里安营扎寨。环顾四周,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霎时,她脑海里涌进困在大漠的苏武、被迫出塞和番的昭君……自己的处境是不是像他们?不对,她可是自愿来受罪的。再说,小敖离她也只两里地,一招手,说不定他就会看到。这只是一刻也不愿分离的念头在作怪。

一条长毛乱蓬蓬的黑狗,箭一样蹿到归芯面前。要是别的城里姑娘见到这吓人的阵势,说不定会大叫,甚至吓得哭。她还算镇静,只后退了半步。狗也是欺软怕硬,见她没被吓瘫,距离一尺左右便戛然而止,龇着牙“汪汪”大叫,再不敢再靠近。“班布勒!”听到带她来的色楞威严地一声吆喝,叫班布勒的狗立时甜腻腻哼了一声,直愣愣的尾巴打起卷,屁股和腰像跳扭摆舞般乱扭起来,眼中满含谄媚。

马蹄声在身后骤然响起。没回头,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已来到归芯身边。背后传来苍老又充满童稚的笑声,两道金光从她眼前掠过,一老一少已站在面前。两人都穿着花缎皮袍,团花的直径足有半尺,像一个个金灿灿的足球漫天飞舞。老者在笑,笑得无忧无虑。他骨架结实,身材高大,脚跺地发出“腾腾”的响声。古铜色的方脸上一对慈眉善目,一副向上翘的大嘴岔子天生带笑。他身旁立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纤细,粉红的瓜子脸上一对秀气的长眼睛,眉毛又细又黑,脸庞宛如少女般俏丽。

色楞笑嘻嘻跨前一步:“阿爸,从供销社回啦?”老人点头,从鞍后解下个麻袋,拎在手里。他笑眯眯打量归芯:“玛乃苏和同(我们的知青)?赛(好)!赛!”他加重语气,一连说了几个“好”字。突然,色楞大叫一声,向阿爸冲过去。他躬着背,双腿蹲伏,一把揪住阿爸的腰带。阿爸把麻袋往地上一撂,唧哩咕噜说了一串归芯听不懂的蒙语,身子一抖,骨节突出的手迅雷般探出袖口。眼前一花,色楞已被悬在半空,随即“噗通”一声,被甩在雪地上。阿爸嘴里嚷着,脸上的神情非常得意,接着快活地大笑,露出残缺不齐的牙齿。色楞翻身爬起,一边抖落身上的雪,一边尴尬地看着她用汉话说:“地太滑……”

阿爸仍旧哈哈笑着提起麻袋,走近归芯,拍拍胸脯,晃着脑袋说:“巴勒登。”又一指身边的少年,“巴伊尔,米尼呼(我儿子)。”“阿爸说他叫巴勒登,巴伊尔是他儿子。”色楞会汉话,他给归芯和阿爸做起了义务翻译。

这时,一位身材修长的老大娘和一个体格壮硕的中年妇女走到归芯身边,亲切地拽她的胳膊。大娘用手指着蒙古包的门说:“错(坐),错!”她的嗓音柔和悦耳,尾音拖得老长,似风琴奏出的音乐。她长着一对浅灰色的眍眍眼,有几分像俄罗斯女人,年轻时想必长得挺美。只是,她头上的银发已经极其稀薄,两根辫子细得可怜,特别是左眼蒙着一层白翳,凸显着岁月对美丽的腐蚀。

中年妇女长着一颗雄师般的头颅,额上的头发蓬松地支愣着。如果不是肩上搭着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那凶悍的面貌着实让归芯吃了一惊。一个乱蓬蓬的小脑袋,从中年妇人宽大的袍子后面伸出来,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乱转,有几分胆怯,也有点好奇地盯着归芯看。看见了巴勒登,她立刻眉开眼笑,亲热地叫声“阿爸!”“哇,色丽玛,以勒,以勒(过来,过来)!”阿爸冲小女孩激动地喊了一声。色丽玛扑过去,抱住他的双腿。他俯身,用手指掐掐她脏乎乎的小脸蛋,然后一下子把她举到半空,在原地飞快打旋。色丽玛在空中咯咯笑个不停。他忽然假装失手,把她往下一甩。女孩儿惊恐地喊了一声,他则得意地大笑,立即将她稳稳接住。色丽玛又开始笑,银铃般的笑声在四周回荡,阿爸这才把她放到地上。色楞对归芯说,“这是阿爸的女儿色丽玛。老太太是阿爸的老伴儿,你该叫额吉(大娘)。那妇女是他们儿媳,寡妇,叫其其格。”他瞧了其其格一眼,眼神不知为何有些怪怪的。

两个妇女把眼光转向巴伊儿,脸上充满慈爱与关怀。她们几乎同时走向他,额吉用手摸摸他的脸,其其格捏捏他的手。当着生人的面,巴伊儿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他将脸颊躲开,把手飞快挣脱出来,说了声:“呀嘿(干吗)!”

其其格开始捋胳膊挽袖子,麻利地帮色楞把归芯的行李搬进蒙古包,又把她的箱子塞进哈麻车(5)。归芯感激地望着能干的其其格,问色楞:“大姐蒙语怎么说啊?”额格其。”色楞回答。“谢谢你,额格其!”归芯用新学的蒙语对其其格说。额格其微笑着对她摆手。额吉拉着归芯的手,掀起厚厚的毡帘,引她进门。包内外光线反差极大,眼前立时一片黑咕隆咚,门框也太矮,她竭力弯腰,头还是“嘭”的一声撞在门框上。额吉抢前一步,扶住她。她不好意思地推开额吉的手说:“没关系。”她有点儿尴尬地想:“小敖要在,又得骂我笨蛋了。”

“坐,快坐下吧!”色楞像在自己家,指挥她坐在炉灶正北的毡垫上。她摆弄着两条腿,怎么也坐不舒服。“哗啦”一声,阿爸把麻袋底儿朝上,糖和月饼倒出了一多半儿:“依的(吃),依的。”他抓起一大把糖,又拿起一个月饼,塞进归芯手里。“吃吧!给你就吃。”色楞替主人张罗着。糖和月饼都硬得像铁,有股怪怪的胡麻油味道(6)。

阿爸盘腿坐了不到三分钟,就扬手高喊:“恰窝,恰窝利达(喝茶,喝茶喽)!”拉长的声调有点像小孩起哄,说罢,还调皮地冲色楞挤挤眼睛。额吉嗔怪地瞪他一眼,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适应了包儿里黯淡的光线后,归芯一面有点儿受罪地啃“大齿轮”,一面好奇地打量四周。蒙古包坐北朝南,北面和西面铺两块缀图案的毡垫。扎的古钱和万字花纹整齐细密,一看便是双巧手缝制的,可用得时间过长,有些花纹已被踩得模糊不清。蒙古包里只有两个一米高、油漆剥落的小柜,紧靠哈纳(7)北边,正上方挂一幅镶镜框的毛主席像。东面铺两张硬梆梆、没熟好的兽皮,另一半空间则被一个油污不堪的杂物架占据。架上的物件一律暗淡无光,惟有一只铜壶擦得锃亮,明晃晃耀眼。正中,一个黑铁皮炉撅着肚皮,肚脐眼儿正不断往外喷吐火焰。归芯的脸被烤得热乎乎的,后背却感觉有股冷风不住往皮得勒(8)里钻。

已是黄昏,包儿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额格其从杂物架上拿下一包火柴,划着一根,一只手小心地护住火苗,另一只手向炉边一个铁架子移动,包儿里刹时有了光亮。那是一柄缺把儿的铁勺,似乎是棉花搓成的捻儿躺在白色的油脂里。火苗细细的,因为有风而不住晃动,却给蒙古包带来了光明。

火光映着额格其的狮脸,她半蹲半跪,正用一块油泥足有一分厚的毛巾擦碗。“这么脏的布居然能擦碗?”归芯眼珠儿不错地盯着那块擦碗布,嗓子眼儿里像堵了团烂羊毛,想呕。

茶很快烧好了。额格其将热气腾腾的奶茶端到她和色楞面前:“窝(喝),窝!”碗里装着煮熟的小米、油炸果子和奶豆腐。色楞拍拍肚子,摆摆手:“比窝结(我已喝过)。”阿爸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嘴里叫着,将碗塞进他手里。他笑着摇头,对归芯说:“阿爸说了,要不喝,就再摔我几个跟头!”两人同时笑起来。归芯看着他们,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其其格还在忙。她紧靠一只铁皮箱,不时从里面抓一把羊粪蛋儿投入炉膛。炉子上已换了口特大号铁锅,正化的雪水上浮一层枯草棍儿。她手中攥个破笊篱,不时往出捞着枯枝败草。只见手腕轻捷一抖,草棍儿便纷纷落地。同时,她用勺子把夹着草末的水盛进桶里。“这水……”归芯迟疑着问色楞。“哦,冬天咱就喝这雪水。不比你们城里,有自来水。那水,才叫甜呢!”他是见过世面的,在旗里上过三年初中。碗里的茶已喝尽,色楞一边说,一边用舌头舔碗中的小米。像变戏法儿,碗在手里转一圈,竟比洗过的还干净,舌头居然还有这种功能!

归芯听见色丽玛轻轻笑了一声。小女孩正亲热地趴在老额吉怀里。老人低头,投入地在她结成毡片的头发里寻找什么。是在掐虱子吧?一瞬间,她觉得虱子仿佛就在自己脊背上爬,浑身起满了一层鸡皮疙瘩。天哪,她从来还没见过虱子呢!打量周围的人,他们的袍子确像传说中一样,上面挂一层厚厚的油泥。她立时生出一种坐在原始洞穴中的感觉。距离原来的生活,坐汽车不过三天路程,差距却如此遥远。捧着冒尖儿的碗,她盯着浮在上面的几块果子发呆。“恰窝(喝茶),恰窝(喝茶)!”其其格笑眯眯指她的碗,亲切的笑容将那张脸柔化了不少。望着那期待的眼神,这茶她不能不强努着往下咽。

天刚亮,她就被冻醒了。鼻尖有点儿疼,伸手一摸,鼻子凉嗖嗖的。其其格已经起来,正生火,烟呛得一个劲儿在咳嗽。她身下垫着半尺厚的棉垫子,那是小敖给的。小敖的姥姥知道内蒙古天寒地冻,心疼他,特意给他带的,但他更心疼归芯。摸着身上厚厚的棉被和山羊皮被,沉甸甸的,睡一夜竟压得浑身酸痛。盖得铺得这么厚,居然还被冻醒了几次。而昨晚,她清清楚楚瞧见,其其格把身上的皮裤褪下来护住脚,身上只压件破烂羔皮袄,就躺到那两块硬邦邦的兽皮上。额格其是怎么熬过一个个漫长寒夜的?只是初冬,更冷的日子还在后头!她的心情蓦地沉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几声狗叫,接着又听到小敖的声音,像一团火球,滚到哪儿就烧到那儿的声音。还在门口,他就开始炫耀刚学会的蒙语:“塞诺(你好)!”其其格赶紧掀门帘出去,与他寒暄。

小敖迈进门坎儿,得意地在她面前晃脑袋:“我是骑马来的,够意思吧?”没等归芯答话,他又眉飞色舞挥动起双手,“嘿,你们家的长毛老狗挺好客啊!叫一声班布勒就讨好地乱扭屁股!哎呀呀,索和阿爸家那几条狗可不得了,太他妈凶!”“怎么样,奶茶好喝吗?奶豆腐我可吃不惯,太酸……”他快活的情绪感染着大家,尽管阿爸他们听不懂,也全都坐起来,乐呵呵望着他。

归芯一边抿着嘴笑,一边叠被子。“嗬,你发财啦!”小敖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地扑过来。她低头一看,好家伙,皮被下有一堆果子、奶豆腐、炒米。她迷惑地瞪大眼睛,见鬼,哪儿来的?小敖狡黠地眨着眼皮:“只听说母羊会生羔子,还没听说皮被会下吃的呢!行,你福气不浅!”他笑着倒在归芯身上。归芯嗔怪地推他肩膀,他这才抬起头说:“书呆子!这是老鼠冻得受不了,看你被窝儿暖和,准备在里面筑窝,下崽儿啦!”他又接着笑。蒙古包里不管明白不明白的,包括小色丽玛在内,全都笑作一团。


    耳朵变“气球”

十二月初,天气愈来愈冷。傍晚,归芯坐在色楞家的灶旁,边烤火取暖,边等小敖回来。

下来已经十天,队里还没给知青正式派活儿。吃饱了闲得发慌,小敖主动提出帮色楞的兄弟铁木儿放羊扒子(公羊)。这群羊特不提气,经过秋天的配种,它们风流过了头,如今七里拐弯的犄角全都耷拉着,毛色灰暗脱落,每天都得死一两只,有时甚至是三只。又不能将其丢弃在野外,因为还得要死羊的羊皮,只好将它们放在马上,前头一只,后头两到一只,每天当搬运工,累得贼死不说,眼看着队伍一天天缩水,还是这么垂头丧气的一群,心里由不得憋闷,无怪乎小伙子和有地位的人都不愿放呢!

一天傍晚,倒霉的一群总算回到了家附近,小敖和铁木儿双双坐在包里喝茶。铁木儿顺手抓了两颗糖给小敖。剥开糖纸,那糖竟是黑的,又硬又苦,显然是用甜菜头熬制的。连糖纸都没法儿跟北京的比,北京的水果糖糖纸的颜色鲜艳,花纹也清晰;而这种糖的纸颜色晦暗,纸质稀薄,还没揉就要烂了。一辈子吃不上北京的水果糖活得可真够冤的!当晚,小敖坐在羊油灯下,提笔给姥爷写了一封信,除了汇报来牧区后的感受,还顺便请他给寄两斤北京的水果糖来。

第二天,正好阿爸要去场部,他赶紧拿出信,嘴里一边求阿爸到场部给邮信,一边说他写了让姥爷给买几斤水果糖的事儿,他当然不能明说是给他们买的。

说话的功夫,铁木儿忽然从腰间拿出一把钥匙,把自己睡觉那边的一个木箱子打开了。小敖知道那是他的宝贝,要不怎么总让将军把门呢!嘿,那真是个百宝箱,里面满满地放着许多钱。看来牧民的孩子经济比较独立,手里竟然有这么多归自己支配的钱。他从里面拿出两摞钞票,一打五元,另一打贰元,全部是崭新的,显然是一百张一打的那种。他拉拉小敖的衣服,将两摞钱塞进小敖的手里。小敖用询问的眼神望着阿爸,难道铁木儿不会汉话,但能听懂一些?他也想买水果糖吗?

“那是给你的钱,我们孩子说了,给哥哥买糖吃,那是他自己的钱。”阿爸对小敖解释。“我哪能要他的钱啊!”小敖赶紧把钱推回去。“给你就要吧,拿着,拿着!你又没赚钱……”阿爸、额模你一句我一句地劝小敖。他只好明说:“我是要给你们买糖,不是我要买。”这钱他最后当然没要,姥爷也最终给他寄来了水果糖,他终于让这一家人吃到了北京的糖。而那两摞厚厚的钱从此便刻在了他的记忆中。一个孩子,一个月的收入充其量也就二三十元,却能如此大方地对待一个语言不通,几乎陌生的人,这是他闻所未闻的。

此刻,他正和铁木儿一块儿将羊扒子往家轰呢。离蒙古包已经近了,吆喝声听得真真切切。归芯竖起耳朵,从那高低起伏、粗细交织的喊声中,她轻而易举就能分辨出哪一声是小敖,哪一声是铁木儿。那有些沙哑、粗犷的声音独一无二,无论距离多远,只要她的耳朵能听到,就知道那是她的小敖。她偷偷笑了,笑得很甜,连额嫫(阿妈)都注意到了。

“赛罕呼很……”坐在她身边的额嫫轻轻捏了捏她柔软、光滑的手掌,说了句蒙语。色楞的阿爸索和正在灶上烤乌诛勒(9)。他抬头对归芯说:“我老伴儿说了,你这丫头长得俊呢!”他往烤热的鞭梢上啐了口唾沫,一边把鞭梢掰直,一边大笑。归芯有点儿不知所措地脸红了。怎么贫下中牧也会认为她好看?不是红脸膛、铁胳膊才是劳动人民应有的美丽吗?

她已和色楞一家混熟了,只有色楞的大兄弟还没见过。索和是这个班的班长,领导五户人家,包括巴勒登一家。索和是东北蒙族,除额嫫,全家汉话都说得挺不错。

索和阿爸个头不高,短打扮。上身一件中式黑棉袄,下身一条黑挽裆棉裤,黧黑的脸上尽是胡茬,要不是眼里布满血丝,牙齿是白的,全身上下竟没有其它色彩。他爱和知青唠。他家有两件大大值得骄傲的事情。第一,他的二儿子东勒布是队里的状元,目前在旗里上中专。第二件,他家的狗在全队出了名,咬死过十几只狼。七条公狗果真名不虚传,只要听见一点儿响动,就会狂吠着不顾一切冲上去。没有主人在家,谁也不敢靠近这个包儿半步。打头的公狗额上顶一撮红毛,好几次险些咬到归芯的裤子。千钧一发,总是小敖解围,他已和这几条狗厮混熟了。他指着红毛狗,对归芯说:“叫它勒布,就不咬你了。”归芯还是有点儿怕勒布。它的两只眼瞪得像灯泡儿,闪着凶巴巴的光。没人陪着,她几乎不敢自己单独上门。美中不足,这群狗的女族长却断了一条腿,是被铁夹子夹的。牧民闲时也搞些副业,例如打狐狸和旱獭子之类。用一种圆形铁夹,里面搁块羊肉做诱饵。不知谁放的夹子没诱来猎物,却把他家的母狗夹成了三条腿。这母狗劳苦功高,公狗们都是它的儿孙辈,索和当然舍不得处置它。因此,在一群耀武扬威的公狗中,只有它显得颇有些凄凄惨惨。

归芯悄悄打量额嫫,细细的吊眉下一双秀丽的丹凤眼,瓜子脸雪白雪白,在牧区十分罕见。只是,这是个病西施,一天到晚盘腿坐在毡垫上,叹着气嚷嚷,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酸,连饭都懒得做。索和说,两年前,曾带她去呼市看过病,医生说她得了肝癌。“不可能吧?”归芯吃惊地睁大眼睛,“肝癌最多能活三个月!”“嗨,那就是医生瞎扯呗!反正你额嫫有病,啥活儿也干不。”索和伺候额嫫可谓任劳任怨。巴勒登家的其其格每天下夜、挤奶、做饭,有时还要骑马到老远的地方帮巴伊尔轰羊。白天黑夜没见她睡过一个整觉。也难怪,其其格是寡妇,没人疼;而索和其貌不扬,却找了个漂亮老婆,他当然要俯首贴耳伺候了。只是,归芯有点儿奇怪,色楞和铁木儿都长得挺帅,怎么一点儿不像索和?后来才知道,额嫫的几个孩子都是与前夫生的。至于前夫的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影影绰绰听说,那前夫的成分有问题。

突然,归芯听到门外小敖的喊声:“哎呀呀,冻死我了!”接着是“咚”的一声。看来,他下马跺地也要闹出点儿动静,像铁锤敲砧子。归芯和索和站起来,迎了出去。

羊扒子耷拉着脑袋,半站、半卧,在包儿外缩成一团,无精打采“咩咩”叫着。这些东西,一配完种,就像被抽了筋扒了皮,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每天都得死几只。

小敖捂着耳朵,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骂道:“真他妈冷!”看见归芯在等他,不由满意地哼了一声,笑着对她说:“你看看,我耳朵怎么了,没感觉啦!”“大冷的天,怎么不戴帽子?这孩子!”索和叫起来,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看,冻坏了不是?”归芯一摸他耳朵,又凉又硬,颜色竟是透明的。她脸上的笑容没了,一时不知所措。小敖却很镇静,一步跨到门前,掀起门帘说:“没事儿,进去烤烤就好。”“耳朵不想要啦?”索和一把拉住他袖子,“快,跟我走!得拿雪搓。再烤火,你小子的耳朵一胡撸就没了。”一听这话,他的脸陡然变色,脚步在门口冻住了。

他乖乖跟着索和往雪地走。归芯在他们身后小跑,一脸紧张,盯住小敖那两只蜡样的耳朵。“快蹲下!”索和命令小敖,接着,他老练地捋起袖子,从雪地上抓起两把雪,捂在小敖耳朵上。过一会儿,他抬头对归芯说:“丫头,快抓雪,给他搓耳朵!”两个人,一人给小敖搓一只耳朵。半天了,也不见他的耳朵恢复血色。“阿爸,这耳朵还像蜡做的,没事儿吧?”归芯的声音有些发颤,要真没了耳朵,可就坏啦!她不敢往下想。“放心,有阿爸在,他的耳朵掉不了!”索和回答得斩钉截铁,手没停,仍在继续搓,嘴里呼呼冒热气。

耳朵渐渐变成粉红色,小敖开始龇牙咧嘴:“嗬,轻点儿!”“轻点儿?你小子,知道疼就好啦!”索和腾出手,在他背上使劲捶一下,咧开嘴乐了,“行了,回去烤火吧!”

进了包,额嫫看着小敖的耳朵,一个劲摇头,嘴里“霍勒黑(可怜),霍勒黑”叫着。小敖脸上的表情愈来愈难看:“真他妈疼!这耳朵一跳一跳,像抽筋儿……”“疼?有你疼的!”索和的胡子撅起来,“叫你充大,不戴帽子。草原上的天气也能闹着玩儿?说冻死人就冻死人,甭说冻掉一两只耳朵。”他又拿起鞭梢掰来掰去,不时眯起一只眼吊线。他边说边干的工夫,归芯看见小敖的耳朵一点一点儿大起来,竟变成了两个透明的“气球”。“呀,你的耳朵起泡了!……变‘气球’了!”归芯不停向小敖汇报着他耳朵的变化。

人脸上的比例一变,就会非常滑稽可笑。望着小敖逐渐变成漫画中的米老鼠,她突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你的模样太可爱了,快变米老鼠啦!拿镜子照照!”小敖把额嫫的小镜子拿过来,用手抹一把上面的灰尘,想冲镜子做个鬼脸:“要是耳朵没了,就可爱得把你吓跑了!”这一乐一动,扯动了面部神经,疼得他捧着脸“嗷嗷”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苦着脸托腮帮子:“妈的,还……不能张……嘴了……”他嘴里含含糊糊挤出这句话。归芯开始有点儿担心:“可别感染了,冻疮膏放哪儿啦?”“我……我的……脑袋活动……太困……难,你帮……帮……忙吧!”他木偶人似的转动脖子,用手指着右边旮旯的箱子,费了老大劲儿,才口齿不清憋出这句话。归芯找出药膏,小心敷在那两个倒霉的“气球”上:“以后出门还忘戴帽子吗?”“放……放心,这回……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晚,口腹之欲特强的他疼得饭都少吃了不少。可总得睡觉啊。归芯走后,他格外小心地躺倒。谁知耳朵和床铺的距离还是没测准,右边的“气球”碰到枕头:“嗬!”他疼得一激灵,“扑哧”一声,“气球”破了一个。睡着没多久,另一个“气球”也破了。耳朵不再发胀,可这疼真受不了。要不是阿爸、额嫫在场,他真想哇哇大叫。甭看是男子汉,他最憷的事,就是疼。所以,从小到大,他一直怕打针。睡不着,他就在心里骂娘:“妈了巴子的,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看你还敢不敢不戴帽子了?谁他妈敢,谁的耳朵变‘气球’……”骂着骂着渐渐进入梦乡,梦见自己戴着一顶暖暖和和的狐皮帽子,站在雪地里……


    学步

小敖骑在铁木儿给的霍勒(黄色)马上,神气活现。这马比一般蒙古马高大许多,通体乌油油,棕黄色,只有鼻梁是白的。索和曾爱抚地摩挲着它的脖子对他们说:“这马过去可有名啦!可惜老了,牙口不行喽!”小敖问:“有多大?”“说不清,估摸着十岁出头吧!”索和用嚼子掰开霍勒马的嘴让他看,槽牙果然又黄又平,是匹上了年纪的马。归芯闹不懂牙口与岁数的关系,只跟着胡乱点头。

看着骑在马上充神气的小敖,她打心里羡慕。小敖盯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立即看穿她的心思:“怎么样,上来试试?”他纵身下马,把缰绳递给归芯。“哎呀,我不行吧?”她有些犹豫地往后缩。“有什么不行?上!”小敖的口气完全是命令式,把缰绳硬塞入她的手里。索和站在牛车边说:“放心吧,丫头!这马特老实,人上马它一动都不带动。”“阿爸,把你的黑马借我,我们一块儿去溜溜。”“行啊!”索和痛快地应承。小敖从车辕上解下黑马,拍着霍勒的鞍鞯对归芯说:“快上!”归芯抓紧马嚼子,战战兢兢,试探着把一只脚伸进马镫。

她不是那种有冲劲儿的女孩子,只要涉及运动,胆子就变小。在城里,她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你说,抓住马缰绳的瞬间,她心情能不紧张?可在茫茫大草原,马和牛是交通工具。不会骑马,就像不会走路,简直寸步难行。她只有像小孩儿学步,硬着头皮学。左脚使劲蹬着马镫,右手撑住马鞍,纤弱的身体像坠着秤砣,怎么也上不去。索和赶紧过来帮她一把,她这才歪歪斜斜坐上马鞍。上去了,手却不知该往哪儿放,一晃摇,险些栽下来。索和又扶了她一把:“抓住缰绳和嚼子!叫它停,就勒紧。别害怕!”索和用眼神给她打气。小敖敏捷地跨上马背:“别磨蹭了,咱们走!”“跟着黑马,脚在镫子里别卡死了!脚尖放里头就行!”索和在后头紧叮咛。归芯已听说了,如果脚被卡死在马镫里,从马上栽下来,就有被活活拖死的危险。她精神高度紧张,恨不得把脚尖从镫子里抽出来。可一抽出来,在马上坐都坐不稳。她只好用小腿夹紧马肚子,把脚尖虚点在马镫里。

两匹马缓行没几步,小敖就有些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他的急躁仿佛感染了黑马,黑马焦躁地摇头,打起了响鼻。“坐稳,马要撒欢儿!”他只来得及喊一声,黑马就箭一样射了出去,雪花腾空而起。他的眉毛和软软的胡须上都已溅上雪花沫子,在阳光下晶莹闪亮,他回头冲归芯顽皮地一笑:“追啊!”姿势潇洒优美。

老骥霍勒显然受到了刺激,争强好胜地昂起头来,开始往前大颠。马背剧烈上下抖动,几乎把失去平衡的归芯甩下马来。她喊了一声,紧张得脑袋里除去嗡嗡声,什么也没有了。小敖猛地掉转马头喊:“勒紧马嚼子!”霍勒马像发了疯,双腿跳跃着腾空、落地,犹似风驰电掣。它一定想起了自己出尽风头的青年时代,因而不能容忍有谁超越它。喘着粗气,它终于超过了黑马。归芯吓得连喊都忘了,只有等着从霍勒身上栽下来。“趴下,快趴下!”小敖大叫着,猛踢黑马的肚子追上来,只见他身子轻灵地往前一探,一把就抓住霍勒的缰绳。在他操纵下,两匹马喘息着,并肩跑了一段,慢慢降低了速度。

“瞧你这出息,眼睛都吓得快闭上啦!”

归芯的一颗心就差没从腔子里蹦出来,她冲小敖喊道:“我要下来!”“下来?离包儿这么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想牙乌干儿(走着)回去?”“我要下来!”她又固执地重复一遍。“废物点心!到牧区连骑马都不敢学!”小敖的眉头皱在一起,坚持不让马停下。

归芯心中一半害怕一半恼怒。她害怕从马上摔下来,甚至摔成残废;她恼怒,一方面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一方面也在生自己的气。小敖管她叫废物点心,当年在学校的时候他敢吗?然而,自打运动一来,仿佛只有一瞬,自己就变成了一无是处的窝囊废:大批判不行,因为那些革命的词语她不配说,也不怎么会说;写大字报也不行,因为那些革命的逻辑与推理实在非她所长,就连字也写得难看;甚至爹妈给的长相都该挨批,因为一副弱不禁风的小姐模样……也无怪乎小敖瞧不起她,就连自己也一天天失去了自信。她今天一定得学会骑马!否则,更得让小敖看扁。

走了大约一里地,小敖语气平和地对她说:“这不是挺好吗?尽量放松,别紧张,掉不下来的。”她不由增加了几分自信,不再说什么,乖乖跟着小敖走。是啊,横下心来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只不过屁股磨得有点儿疼。

就这样,归芯像小孩儿学步,总算勉强学会了骑马。可她敢骑的,都是老实马。上马时,那马必须原地不动,规规矩矩立在那儿。一般马,只要人一抓缰绳,就原地兜圈子,会骑马的顺势上去,又省力,姿势又潇洒。可那样的马,她上去的瞬间总心里打鼓。她宁可笨拙地上马,管他潇洒不潇洒呢。从始至终,她一直将骑马当做不得已。

但她愿意跟小敖同乘一匹马。小敖扶她坐在马鞍上,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伸到前面抓紧马缰绳,两人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慢悠悠走。只要接触到那只温热的大手,她心里就充满安全感。还有,在缀满星星的夜空下,同骑一匹骆驼。身体摩擦着身体,撞击出幸福的火花,火花中仿佛有美丽的未来。他们的未来其实很简单,就是一生一世在一起……

巴伊儿常骑骆驼来索和家接归芯。骆驼是巴勒登家的自留畜,一头又高又瘦的骆驼,正在脱毛,身上吊着一团团乱蓬蓬的毛,颜色深浅不同,像长满癞疤。虽说其貌不扬,可毕竟是全队为数不多的骆驼之一,巴伊儿骑在驼峰中间的神情始终像位王子。

一天傍晚,他又来接归芯了。小敖送归芯走出索和家。骆驼被拴在车辕上,直愣愣立着。巴伊儿走过去,从腰间抽出一根短鞭。牛皮的鞭梢挺粗,捏在他纤细的手中颇不相称。只见他秀气的眉梢往上一挑,鞭子已又狠又准落在骆驼的前腿上。骆驼委屈地伸长脖子,凄厉地长鸣,归芯也随着同情地叫了一声。一阵不满的发泄过后,骆驼极不情愿地屈下那条挨鞭子的腿。巴伊儿又用鞭子抽另一条前腿。骆驼照旧满脸委屈,蜷起了那条腿。在皮鞭的淫威下,它一面摇晃脑袋抗议,一面表情痛苦地趴下。

“上吧!”巴伊儿望着归芯拍拍驼峰。“你倒挺美,天天开眼!让我也过过瘾啊!”小敖在身后摩拳擦掌,用蒙语对巴伊儿说,“怎么样,你骑我的马回去?”巴伊儿点头。归芯往上抬的腿犹豫了:“你行吗?”“没问题!”小敖自信地晃着脑袋,已跃上两个驼峰之间的毡垫。“来吧!”他张开两手迎接归芯。归芯壮着胆子迈上去,小敖两只有力的大手已放在她腰间,似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在支撑她,所有的胆怯、疑虑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坐稳了?好!”小敖在她身后一拽缰绳,巴伊儿紧跟着在骆驼的屁股上敲一下,把鞭子递给小敖。骆驼又一次仰头长啸,慢吞吞抬起两条后腿,接着是前腿,终于站了起来。

“走!”小敖兴奋地甩起鞭子,大叫一声。

骆驼迈着大步向巴勒登家走。身后一群狗蹿出来,在跑起来的骆驼后头狂吠。“勒布,呼鲁达……嘎勒(滚蛋)!”小敖厉声唤着狗们的名字,群狗立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停止叫嚣。

骆驼穿行在茫茫夜色中,走得十分稳健,像一只行驶在平静水面的大船。

缀着无数星星的夜幕,覆盖着厚重积雪的莽原,统统被不慌不忙甩在了后头。

小敖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突然充满激情地吼了一声:“叫你看看我的技术!”声音未落,鞭子已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骆驼忽悠间快步如飞,竟大颠起来。归芯踉跄着向后仰去,身体结结实实撞在小敖的胸口。她蓦地感到,二十多天吃羊肉、喝奶茶的生活,让小敖变壮实了,胸脯变厚加宽,真成了一堵可以依靠的墙,她把头靠在这堵结实的墙上,偷偷笑了。小敖看不见,但感觉到了。他腾出一只右手,寻找着归芯的小手。捏住了,他捏住了尖尖的手指。十指交并,仿佛生出一股感应电流。归芯似乎听到他胸中有一头小鹿“咚咚”跑着,发出与她心灵撞击的声音。对幸福的期待同时在两人心中涨满,从一颗心涌向另一颗……


    洗澡

由于水源困难,牧区人终其一生从不洗澡。

从巴勒登家起来的第一天,归芯曾见过其其格梳洗。她嘴里含一口融化的雪水,漱两下,就算漱了口。再将嘴里的水吐在两只手掌上,往脸上头上抹几下,就完成了洗脸梳头的全过程。后来,为节约水,归芯也学着用这种方法洗过手。

刚去时,他们可没有节约水的观念。

一天,小敖和归芯坐在巴勒登家说话,小敖忽然心血来潮,提出给色丽玛洗澡。说干就干,他立刻起身:“走,拉雪去!给小家伙来个大扫除!”他拉着归芯出门,骑马、找牛、架车,一溜烟儿就准备完毕。离营盘越远,雪越干净,既然没什么事儿,尽量往远处走吧。小敖恨不得将牛当马驾御,不住用缰绳鞭打它的屁股。但道路颠簸不平,这一冲一撞,人的屁股差不多先颠成了两半儿。归芯抓住小敖的肩头,连声喊着“慢点儿!”可老牛拉破车不对他的脾气,他拧紧眉头道:“大惊小怪叫什么叫?”归芯只有住声。

“看,这洼地里的雪绝了!”跑了大约半小时,小敖跳下车,在没有人迹与蹄印的大片积雪边停住。雨过天晴,他已是满脸孩子般的笑容。说急就急,说笑就笑,真拿他没办法。归芯心里叹口气,跟着下了车。他把铲子拿下来,开始一铲一铲往牛车上装雪。归芯看得眼热:“让我也铲几下啊?”“你就看着吧!”他回答得干蹦利落脆。“那我来干吗的?”“陪公爷下棋呗!”他是怕归芯累着,坚决不让她干。很快,他已装满了一车雪。

往回赶的时候,没那么猴急火燎了。他一边赶车,一边唱起巴西民歌《在路旁》:“在路旁啊,在路旁啊,有个树林……美丽的姑娘你夺走了我的灵魂,我一见就深深地爱上了你……”他充满柔情地望一眼归芯,忙里偷闲,用不拿缰绳的手,温柔地拍拍她的手掌,不知是不是为刚才的发火在道歉。性如烈火,柔情似水……归芯心中这样想着,一抹幸福的红晕就涌上她的面颊。

牛车在巴勒登家门口尚未停稳,小敖就蹦下车,兴奋地嚷:“水来喽!”炉火正旺,赶紧架起锅。舀雪、化雪、盛水、沉淀、刷锅,再将水倒进去加热。好大一会儿,热水才备好。“快,色丽玛,过来!”小敖把她抱过来。两人分工,他负责擦净色丽玛的脚布恰(10),归芯负责把小家伙洗干净。

脱去色丽玛身上的脚布恰,她光溜溜立在水中,浑身结着一层厚厚的泥嘎巴,睁着两只圆眼,有些发傻,不知这两位在搞什么名堂。直到水撩在她身上老半天,她才不情愿地开始挣扎。“别动,色丽玛!给你洗白白。”归芯细声细语地哄她,往她身上涂抹着肥皂。使劲搓,肥皂沫由白变灰,和着黑水从她身上往下流。归芯的手太光滑,大约弄痒了她,她突然扭动身子,咯咯笑起来,盆里的水溅了一地。“别闹,色丽玛!”小敖假装严厉地瞪着她,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他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擦脚布恰。大概是太投入了,他的嘴里直冒热气,鼻尖竟有了亮晶晶的汗珠。油污的小袄渐渐露出底色,他满意地哼了一声。

粘在小家伙身上的泥渍和她的“友谊”太深,竟死也不愿分手。看到归芯的努力成效不大,小敖开始动脑筋。他找来一把钝刀子,在色丽玛身上轻轻刮,然后再打肥皂搓。终于,色丽玛从头到脚都已洗净。将她抱出来,擦干净,用毛巾包扎严实。接着,又一阵风地把脚布恰为她穿好,归芯用梳子替她把头发梳理齐整。“快看!”小敖激动地拽紧归芯的胳膊,像发现了新大陆。听到喊声,阿爸、额吉他们全都走进蒙古包,眼光齐刷刷停在色丽玛身上。

去掉了与她一起长大的污垢,小家伙的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望着大家。一对杏子眼像玛瑙在放光,小嘴红红的,脸蛋晶莹剔透像个诱人的苹果……原来,她是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啊!老阿爸一拍膝盖:“我们的色丽玛是个漂亮姑娘吧?”“交喝姆赛那(真是好看得很哪)!”小敖说了一句地道的蒙语。一屋子人全都开心地笑。

那以后,其其格仿佛也开了窍。偶尔,她会往脸盆里舀上几勺水,用手捧起来,仔仔细细把脸洗净。有时,甚至掏出一面残缺的镜子,用掉齿的梳子沾上水,把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梳理得略微整齐些。


    其其格

知青下来那年,其其格大约三十五六。她十八岁结婚,十九岁就做了寡妇。那年春节,她丈夫喝醉了酒,去马群套马,糊里糊涂从马上摔下来,运气不好,又拖了蹬,竟被活活拖死。那时的牧人一到春节就拚命喝酒,不会狂饮算不得男子汉,天天骑马串营子,喝得醉醺醺,无怪乎她的丈夫要逞能了。

直到破“四旧”,春节滥饮的风俗才被打破,喇嘛庙也被统统砸烂,喇嘛全部还俗。知青来时,当地已见不到寺庙和祭拜敖包,更难得见到喝得烂醉的牧民。

其其格的丈夫是巴勒登的独子,他一死,可苦了活着的一家人。幸好当地有一种补救风俗:抱养别人的孩子。阿爸先后抱养了两个,一个是当地老姑娘阿娘的二儿子巴伊儿,一个是其其格的妹妹在娘家生的色丽玛。当地与汉族的风俗迥异,没结婚的姑娘生孩子不算耻辱,私生子也不遭受歧视,在娘家生过小孩儿的反倒好出嫁,证明她有传宗接代的能力。当地人也不像汉族那样狭隘,抱个孩子还要保密,让孩子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出生之谜。蒙族人抱养了谁家的孩子,就和那家形成亲戚般的关系。孩子从小到大,在两家走动得挺勤。归芯住到巴勒登家不到一个月,就看见巴伊儿两次拿着礼物去看阿娘。

其其格名义上是两个孩子的嫂子,实际上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将他们拉扯大的。牧区的孩子出息得早,巴伊儿已能顶上壮劳力,色丽玛也能满地跑着玩儿,她快熬出头了。

她是全队公认的能干女人。巴勒登家能保持队里殷实户的地位,她立有汗马功劳。可她没有再嫁,这个家离不开她。她和这个家有双重关系,老额吉既是她婆婆,又是她亲姑。老额吉身体不好,里里外外都要她照应。她若嫁人,这个家就得散。当然,她的身边并不缺男人,隔三岔五就有马拴在她家哈麻车上。例如,有个蒙古大夫就经常来她家住一宿。看得出来,两人感情很好。听说,其其格当年差点儿嫁给他。只因老额吉没点头,这事儿才黄的。

命运虽对她不公平,她却性情开朗、心安理得照旧过着日子,两只手从不闲下来。牧区离不开绳子,搬家要用,赶车要用,有备无患,她就经常坐在炉旁搓绳子,脸上永远挂着微笑,嘴里断断续续哼一支牧歌:“可爱的云青马,跑起来像腾云……名震四方的云青马……那强劲的四蹄,跑起来像疾风……”那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女中音,宽厚、深沉。歌声柔化了她的面貌。在你面前,一望无际的草原展开了……草原的女人为什么这样豁达和乐观?莫非原野孕育了这广阔的胸怀,还是她们根本不懂什么叫不幸?

索和阿爸看不惯当地人的风俗习惯。不止一次,他摇着头对小敖和归芯叹息:“这疙瘩烂透了,女人都是破鞋。要不是三年闹灾害,我说什么也不到这疙瘩来。俺们老家啊,那可是规规矩矩、正经过日子的地方……”说这话索和是打自己的嘴巴。他的大儿子色楞就经常溜到巴勒登家,去找其其格过夜。

来牧区前,已多少听说过一些蒙族风俗,眼前发生的事没让他们怎么吃惊,只是为色楞感到不值。小伙子是位出色的骑手和马倌,与小敖同年,刚满二十岁。长得肩宽膀圆,满脸英气,又是初中毕业,蒙文汉文都会说能写,也算本地的文武全才了。怎么就鬼迷心窍,和一个比他大着十几岁的丑女人搅和在一起?

一天晚上,色楞又到巴勒登家来串门。其其格正蹲在炉边煮手扒肉。看见色楞,她的两眼立时放出了光彩。炉里的火烧得正旺,肉汤咕嘟咕嘟翻腾着,一团团热气从锅里冒出来,包儿里挺暖和。她趁势把上身从皮袍中褪出,露出一件贴身的本色布衬衣。高高挽起的袖口,两条黄褐色的胳膊仿佛由细粘泥烧结而成,又涂抹上了油彩。衬衣在她身上绷得紧紧的,清晰地勾勒出高耸的乳房。四周散发着一种撩拨男人的浓郁气息。归芯坐在色楞旁边,偷偷打量他,只见他眸中有两团欲火在燃烧。他伸出一只手,在其其格的肩膀上拍一下说:“我吃你的肉行吗?”“尽管吃吧,多多地吃!”其其格眼波流动,笑得非常暧昧。

消息灵通的同学已告诉归芯,当地女人从袍子里露出一只胳膊,就是表示愿意和在场的某个男人睡觉;心领神会的男人一拍对方的膀子,说要吃她煮的肉,而对方一口应承,男人就可以留下了。打招呼的暗号还有一种。男方拿起一个大齿轮(月饼),对女方说;“圆圆的东西你给我吗?”对方回答:“给!”暗号儿也就对上。

看来,色楞又打算留下来与其其格过夜。归芯看不下去,心想:“其其格也太放荡了,何苦抓住一个小男人不撒手!你当他妈都够格儿啦!”她“噌”地站起来,穿上皮得勒,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对色楞说:“我要找小敖有急事,送我走一趟吧!”色楞有些迟疑地点头,磨磨蹭蹭立起来,用蒙语打了声招呼,带归芯骑马回家。

走了好一段,两人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归芯打破僵局:“色楞。我说话直,想到哪儿就说哪儿,行吗?”“说吧。”“你何苦跟额格其搞在一起?你们差得太远……”色楞老半天不吭气。归芯又接着说:“不小啦,该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了。”色楞忽然叹了口气:“离群的孤马和谁结婚哪!你不知道,当地人瞧不起我们东北蒙族。其其格待我一直不错。我母亲身体不好,我家的针线活她都包了。”“可你们没有结果,两家老人不会同意的。”“这我知道。也就是混一天算一天呗!”月光反射得雪地挺亮,看得见他的头埋在前襟上,满怀心事不再开口。

以后,色楞到巴勒登家照来不误。与归芯的眼光不经意相对时,他会赶紧低头。不知归芯的一番话传到其其格耳朵里没有,但蒙古族是一个待人宽厚的民族,无论色楞还是其其格对她都一如既往。

那些天,其其格还忙里偷闲,抽出两天功夫,为她的皮袍吊了个蓝卡几布面,边上镶一圈小羔皮和好勒盖(12)。穿上新袍子串门,可风光了。站在一堆光板子皮袍同学中,简直像鹤立鸡群,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盯住她看。其他包的额吉、阿娘们会撩起她的袍角儿研究半天,然后称赞说:“到底是其其格的针线,又密又细!”


    原罪与本能

一抹晨曦把归芯眼睑下一滴泪珠点亮,她默默擦去泪水,突然感到说不出的悲哀。完了!她引为自豪的那种圣洁、柏拉图式的爱情已结束,代之以一种污秽的、世俗的爱情。都怪那些牲口,她周围有那么多牲口!如果不是到了牧区,下到队里,她不会走上这条路的!

下队之后,小敖和归芯学会了骑马。刚学会的本事,处处透着新鲜,那些天,他们天天骑着马四处奔走。

草原的马只吃草,没人喂它们饲料。到冬天就更惨,只能费力地一点儿一点儿扒开积雪,啃藏在里面的枯草。被人骑的马因为守着营盘,周围的草早被牛羊吃尽,基本是饿着肚子天天叫人骑。用不了几天,就得到马群换马。否则,就“地勒乖”(吃不消)。

一天,他俩跟着色楞到他的马群换马。马群正在坡上散开,安逸地吃着草。突然听见人声,有的马警觉地抬头,有的嘶鸣着跑远。只有一匹雪白的儿马(种马),对四周发生的一切毫不理会,正全心全意追逐一匹黑色的母马。

几百匹的马群中一般只有十几匹儿马。一匹儿马大约统领十几匹甚至三四十匹马,包括母马、小马和被骟的公马。当大头目还是小头目,全凭实力。厉害的儿马统帅大部队,雄赳赳走在最前头;脓包儿马稀稀拉拉领几个兵,耷拉着脑袋溜边儿走。挑选儿马,牧民过去是采用竞争机制。谁最健壮、最漂亮、最具战斗力,就选谁。牲畜归牧场后,反正不是自己的,因为有私心,就把最好的公马骟了,留给自己骑。于是,马群一天天退化,真正的好马愈来愈少。公马在三岁被骟。那些被骟的公马,从此成为倒霉蛋,丧失了往日的威风,成为供人驱使的奴隶,或是被骑,或是被送去赶大车。它们的马鬃被修剪得很短很齐整,少了一份精神,多了一份整洁。而母马的功效在繁衍后代,只怀孕中期偶尔骑一下,只为得到锻炼,能顺利产下马驹。

儿马向来没人骑,任它自由自在。

它们是马群的首领,从不修剪的马鬃,是它们醒目的标志。好儿马也真是佼佼者,它们在马群中从不安分。跑起来,长长的马鬃随着它们灵活、跳跃的身躯飘逸,充分显示出它们的潇洒和令人羡慕的自由。

此刻,那雪白的儿马雪白的长鬃四散飞扬,一边嘶鸣,一边高高跳跃着追逐那匹黑母马。在它的两条前腿就要搭到母马身上时,母马灵活地旋转到一旁,向远处狂奔。而母马并不真的想逃逸,跑了一段距离,它停住脚步,挑逗似的回眸,用前蹄刨地,嘴里喷出白沫,发出低沉、诱惑的嘶鸣。白儿马又一次接近它,将两条前腿搭在它身上,有些疯狂地嘶叫,阳具强有力地伸出……

小敖正和色楞学套马。归芯牵着马,站在马群旁边,她清楚地看见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白儿马那如醉如痴的征服欲,强悍力量的展示,有一瞬间似乎让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个可怕的念头蓦地钻入脑海,她竟想当那匹母马!接着,她浑身开始战栗,心随着儿马颈上张扬飞舞的雪白长鬃狂跳不已……

以后,她又去过马群、牛群,每一次见到类似的场景,这种叫她战栗的怪异念头都会重新钻入脑海。她为自己肮脏的念头羞耻不已。她曾一直为自己的教养、文化而骄傲!尽管团支部的干部们明里暗里整她,她也曾不停写思想汇报,无情地批判自己,揭露自己,但那是不得已。这种优越和骄傲是融化在血液中随她一起生长的。就像一个曾是贵族的叫花子,即使破衣拉撒,他流的血还是贵族的血。可现在,她眼看就要被这种动物乐园式的生活同化了。她的心挣扎着,拒绝着这种同化。然而,力量是如此之大,蛊惑勾引着她去打开那扇禁锢的门,里面的躁动神秘、可怕,却又诱人无比……

后悔已然来不及。即使她把小敖的手抓破,小敖在她耳边一百遍地说着“对不起”,她也永远失去了童贞。不知道该恨小敖还是该恨自己。现在,她甚至认为,用一条河的水也不能将自己清洗干净。她见到的白儿马是无畏的,勇往直前的。它一定快活!那匹黑母马呢?她不可能知道它的感受,永远不能。一般来说,雄性永远主动,而雌性永远被动。可她,却是主动的。她喃喃对小敖说着白儿马,说着自己的好奇和欲望,说想试验试验,体验一下感受,只一次……小敖在这件事上丧失了他往日的勇气,始终战战兢兢,似乎在随着归芯的指挥棒转悠。她的感受呢?没有任何快感。当一切结束时,肉体和心灵同样痛苦。“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看来这话一点儿不假。

怪谁呢?昨晚,巴伊儿来接她,她不愿回去,小敖也叫她留下来。巴伊儿笑笑,骑着骆驼走了。有好几次,小敖去巴勒登家,也没回来过夜。没办法,他们谁也离不开谁。躺在小敖的臂弯里,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除了亲吻着进入梦乡,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也许永远不该发生?坏就坏在她突然想起了那匹雪白的儿马,它带着魔鬼的咒符引诱她,叫她在一瞬间把诺言忘得干干净净,身不由己对小敖说出不该说的话。她亲手泼掉自己珍藏的美酒,又将自己的脚踏上去。大粒大粒的泪珠从睫毛下喷涌而出,泪珠是映着花瓣的露水,太阳升起,它们就会化作蒸气,带着艳丽的色彩,缓缓飞向宇宙……

十七岁的诺言已成为一块抹布。一个炎热的夏天许下的诺言,本来就热得昏了头,还能指望信守?那天,两个人坐在小敖的房间里写暑假作业。纸上的字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模糊起来,谁也写不下去了。小敖的手放到她的手心,她没有躲。小敖抓紧了那只小手。粘乎乎的汗使她的小手变热,融化,心也跟着融化。她呢喃道:“我们永远做朋友……”她的声音有些犹豫,又有点儿发抖,“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让我们永远保持纯洁的关系,不要让庸俗、肮脏的东西玷污我们……”讲到爱情观的同时,她捎带让小敖受了点儿性教育:所谓纯洁,就是不能像两条蛇一样交尾,永远不结婚,也永远不要孩子……小敖似懂非懂地点头,其实是一头雾水。

他只懂得把他的爱拥入怀里,渴望每一分每一秒都见到他心爱的姑娘。哪怕前面是荆棘丛、万丈深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

爱情按归芯熟悉的小说情节排演,甚至模仿着死去活来。暑假结束时,归芯曾提出斩断情丝。她买了一块雪白的大手帕,刺破自己的食指,蘸着鲜血,将陆游的《钗头凤》改写,抄在手帕上。小敖收到这血写的情书哭了,他不愿分手,但归芯坚持。就是那些天,他在日记中称归芯为“我的小妻子”。日记却被妈妈偷看,他勃然大怒地骂妈妈“无耻”。那时,他根本不懂“妻子”的真实含义。

爱是命运,谁都无法抗拒,他们不能不见面。像做地下工作,他们甚至发明了约定见面的暗号与秘密地点。暗号是用手拉右边的耳垂儿,地点是中山公园的后门。公园东北方向的城墙根,有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地上长有稀稀拉拉的青草,地面终日潮湿。拿几张废报纸,手拉手坐在地下。夏日互相驱赶蚊虫,冬日相拥取暖。冷热竟浑然不觉,惟有说不完的体己话。不说话时,两人就默默望着天上的星星,憧憬着未来。哪一颗星星是他们的未来?不论哪一颗,都是美的,只要还有爱……记得树是刺梅一类,钻进树丛,一不小心,会刺破手指甚至脸。一次,归芯的手被划了一道小口儿,小敖用唇轻轻舔舐那伤口,当他的嘴在归芯冰凉的小手上慢慢移动时,他说,血是甜的!

一团烈火已将两颗心烤焦,他们不管不顾。幽会时难免冲动,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下出格的事情,事后想起来肝儿都打颤。高二下乡劳动回来,归芯没有直接回家,竟带着行李,到他郊区的家呆过一天一夜;高三的冬天,他曾几次用棉猴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偷偷溜进归芯住的房间。心提到嗓子眼儿,甚至碰到过邻居敲门的惊险场面。他们做的,不过是激动地喘气,紧紧拥抱在一起。不过是肌肤贴着肌肤,疯狂地接吻。他还以为这样相拥在一处,也能怀孕呢。归芯多少懂些性知识,告诉他不会,他这才安下心。

不只是谈情说爱,谈的最多的还有前途,他们互相勉励着一定要考上大学。爱情没有影响小敖的学习,反而成为一种超常的动力。每每见过归芯,他都熬夜学到夜深。他一定要对得起这份爱,对得起他的姑娘,不仅要考上大学,还要考上最好的大学!

归芯希望小敖有光明的前途,对他,她有充分的信心。对自己,她却悲观无比。不是因为学习成绩不好,而是由于家庭出身,这是她无法超越的障碍和一世的悲哀。能否被大学录取,她毫无把握。她对小敖说过,如果她考不上大学,他们就分手。

小敖被她脸上决绝的表情吓坏了,惟有抱紧她,一连串说着“不”。害怕分手的恐惧像柴,堆在燃烧的爱上,熊熊烈焰烧得他晕头转向。他怎能与心爱的姑娘分手?他一定要让她做他的小妻子!在举行婚礼的那一天,他要给她洗澡,然后吻遍她全身的每一处。这就是那时他爱情的最高目标。

没有等到举行婚礼那天。妈妈去世不久,父亲曾对他好过几天,让他带归芯到家里来玩。父亲去上班了,文革中也不上课,两人长时间泡在一起,不可能不想入非非。他真的抱起归芯,将她放入澡盆,然后又吻遍她的全身。那雪白耀眼的肌肤和线条优美的酮体曾使他浑身战栗,但他没有想到破坏那个诺言。他不敢,也不懂。

认识归芯前,他接触的现代书籍差不多都是革命回忆录,纯粹到几乎将女人略去;允许他看的小说仅限《红旗谱》、《三国演义》等,主角几乎都是英雄及男子汉。至于少年不宜的《红楼梦》,他居然都没听说过。由于归芯借给了他这本书,他还和妈妈吵过一架。妈妈还算特别开放的人呢,可儿子读《红楼梦》,她还是如临大敌。

高中前,他的性知识等于零。曾和几个男孩子在胡同中走,看到垃圾堆里有例假纸,一个孩子一脸神密,指着带血的纸对他说:“看,那就是女人耍流氓了!”他还真信了。以为女人流血,必定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高一,学校开设生物课。生物老师在课堂讲生理卫生知识,什么男人的精子,女人的卵子……他根本听不进去。一下课,就和几个男生凑在一起骂老师:“这老太太,真不要脸!”“老流氓!……”

归芯是他的性启蒙老师。在这个对性一无所知的男孩面前,她自认为足以当导师了。其实,她连一个及格的老师都不是。

她的性知识来自书本上的七拼八凑。她家离东安市场很近,在当时迷宫似的商场,她转来转去总是转到书摊,然后就不分内容,一本一本翻看。

因为特别爱看18-19世纪的外国小说,她懂得了什么是爱情;因为喜欢悲剧,她向往的爱情也自然该是悲剧结尾。总之,她的爱情观极为罗曼蒂克。从初中起,她就朦胧地渴望爱情。可她上的是女校。一次,她翻看眯眯带回的作文,有个男生的作文大谈蒙太奇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竟把她迷得七颠八倒。她竟不顾一切给他写了封信,表达对他作文的赏识,字里行间透露出对他的崇拜。最终,信被男生退还给眯眯。在这方面眯眯特别迟钝,根本没往感情上考虑,只是觉得莫名其妙,干吗为了一篇作文,给不认识的人写信?不知道这算不算她的初恋。她甚至不知道那位男生高还是矮,胖抑或瘦,就这么荒唐了一回。

除看外国小说,归芯还爱看外国电影。那时,允许进入中国的小说或电影,基本宣扬的是一种粕拉图式的爱,对两性关系是绝对隐讳和贬抑的。例如莫伯桑的《一生》、巴尔扎克的《贝姨》,对那种有教养、性冷淡的贵妇极为赞赏,对她们遭丈夫抛弃的命运异常同情。她一直以为,如果真正爱谁,就绝对要摒弃两人之间的性关系,永远保持所谓的纯洁。也就是说,柏拉图式的爱,才是一种永恒的、值得歌颂的爱。

但人终究敌不过自己的本能。生命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本能觉醒、成熟的过程。如果它是罪过,也属于原罪,像亚当和夏娃经不起蛇的诱惑,最终被逐出伊甸园,是他们不可逃避的命运。

小敖与归芯离经叛道,他们偷吃了禁果。

但在谈虎色变的禁欲年代,在性的荒漠中,空令爱火焚烧,永难寻到爱的真谛,是一条普遍规律。爱侣们只能凭本能在黑暗中摸索,究竟有谁能到达幸福的彼岸?

多年后,一起插队的同学曾作如下感慨:“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青春期呢,就已经到更年期了!”从已到中年的一代往上追溯,这句话基本可以概括他们的一生。


    副队长和筹委会

知青到乌兰队月余,大队便开始酝酿新生产班子产生。从造反浪潮掀到阿拉坦牧场起,原先的领导班子均受到程度不同的冲击。无论场部还是大队,旧的班底基本陷于瘫痪。场部是“造反团”的虾兵蟹将说了算,队里是谁说了都不算。

文革开始后,阿拉坦就分为了两派。一派叫“八一”兵团,因保牧场党委书记巴图,被称作保守派,司令叫王保国,是场部的拖拉机手,绝大多数成员为当地贫下中牧;另一派称“造反团”,顾名思义,专造巴书记的反,骨干多是盲流,还包括迁来不久的额伦队。由于雪灾,额伦队失去了昔日的草场,旗里领导统筹安排,让他们迁徙到阿拉坦,离乡背井极不情愿,故而带着一肚子气。

盲流,特指某些从东北农区辗转逃荒来的汉人和东北蒙古族。他们吃不了放牧的辛苦,聚集于场部,干些零碎活儿,春天捡蘑菇,夏天打獭子等。没有固定职业,收入成问题,不少人更养成偷鸡摸狗的毛病。当然,这只是本地人单方面的说法。放牧虽辛苦,却不需出大力。不像搞基建、打草与割苇子,属于重体力。因此,拥有放牧权,某种意义也是拥有某种特权。既是特权,就不会轻易给予外人。当然,北京来的知青另当别论,他们来自首都,带着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具有特殊地位。

两方常年形成的隔阂与对立,在文革中终于总爆发。由外地人组成的“造反团”同当地贫下中牧唱起了对台戏,坚决造巴书记的反。也许,巴书记当初偏袒牧民,批评过盲流,认为他们不该好逸恶劳,更不应有鸡零狗碎的行为,使他们心里结下了解不开的疙瘩。至于新来的额伦队,初来乍到,更觉受到排挤,自然将一股怨气撒到了巴图身上。

乌兰队原来的大队长叫彭次格,从小一直当喇嘛,十四五岁才还俗。大约佛经念多了,与世无争,心地又善,人缘颇好。多年来,队里群众次次选他当队长。文革一乱,不是整这个,就是整那个,斗来斗去没有完,与他的菩萨心肠满拧。运动开始不久,他就坚决撂了挑子。小敖他们进队时,乌兰队的领导班子早已瘫痪多时了。

这次成立新班子,彭次格还是坚决不干。副队长叫根登,说话挺冲,爱咋呼。他在底下散布,彭次格不干他干。平日,根登比较喜欢拉一派打一派,办事儿没彭次格公平、稳当,威信自然比他差得远。队里一时议论纷纷,说根登要夺权。

这时,“造反团”把处于半打倒状态的巴书记派到了乌兰队,身份一半作为场部派来的工作组,一半给知青做翻译。小敖、施朗、吟一已然脱颖而出。但吟一只是个老初三,文笔、口才都不太行,不服众。小敖和施朗是老高三,年龄大些,思想相对就成熟,自然成为了队里知青公认的领袖。当大队做出决定,要选一位知青进生产班子,施朗主动提名小敖。他说:“我这个人爱当谋臣,不喜欢出头露面。”小敖挺感动的,觉得这人挺谦让。

但要真选举,肯定还是小敖得票多。他这人一眼能看透,有股子正气,让人信得过。而施朗显得城府太深,叫人难以琢磨,一般人自然就和他拉开了距离。以施朗的聪明,不会看不出小敖比他有人缘儿。所以,他索性来个顺水推舟,面子上好看,还能获得小敖与大家的好感。

总之,知青经过内部协商,最终决定推举小敖进班子。

巴书记是1945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到阿拉坦已工作多年,对这里的情况相当熟悉。既然贫下中牧信任他,小敖他们也就挺尊重他,主动征求他的意见:“你看,谁当乌兰队第一把手合适?”他说,彭次格群众基础好,处理事情比较慎重。“可他就是不出山,怎么办?”小敖发开了愁。节骨眼儿上,他突然想起“三顾茅庐”的典故。

拉上巴书记,立刻骑马去彭次格家。巴图当翻译,他当说客。摇身一变,他这半大小子成了苏秦。苦口婆心,劝了整整三晚。劝人的话一筐一箩,有许多还是正经八板儿的大道理。说到最后,彭次格也只有点头。

又经过充分酝酿,全大队终于选出五人生产班子。大队长仍为彭次格,副队长是根登和小敖,其余两人是委员。

劝彭次格的话不少确实出自小敖的肺腑。十几年的学生生活,他由切身经验得出一条教训,好心人图个自由自在,往往不愿争取,恰恰使许多“小人”轻而易举得到不应有的位置。而“小人”却滥用手中的权力,给“好心人”设下无穷陷阱,使他们的生活变得多灾多难。有一类人,他们不只受某种路线的毒害,而是天生心里阴暗。有了适当的土壤与气候,心中的恶念便蓬勃生长,将人往死里整。为对付这种人,自文革翻身以来,他便一改过去的态度,采取了坚决争权的姿态。结果,他也确实取得了权力。利用手中这点儿权,他曾保护过不少老师与同学,做了些有益的事儿。

因此,他才竭力劝彭次格这样的“好心人”,不应当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

小敖进生产班子不久,场部就通知各队选派代表,到场部办学习班。同时,全体知青也一起参加,讨论成立大联合筹委会的问题。分散在各处的知青又见了面。观点相同的拍肩膀,打招呼;政见不同的,爱答不理,翻白眼儿。

乌兰队知青虽在同一大队,可像沙子撒在各个班组。许久未见,二十多人重新聚在一起,又笑,又叫,抢着说见闻,气氛之热烈,就差把屋顶掀起来。只有归芯和革命一人坐一边,距离挺远。归芯心里正运气呢。刚才,她与革命打照面,亲热地叫了声革命,不料革命只爱答不理哼一声,就坐到施朗旁边去了。又不是瘟疫,躲什么!我就非理你不成?一生气,忍不住又多白了她几眼,和施朗挨得够近的!看样子,没几天,两人的关系已非同一般。归芯在这方面敏感,自己的判断错不了。

一帮人在场部住了三五天。白天,学习班上与对立派较量;晚上,聚在一起辩论兼穷侃。辩论时,争得脸红脖子粗;穷侃时,笑得前仰后合,热闹得像放鞭炮。

一晚,大家谈起严肃的理论问题。实际上也就是施朗、小敖、吟一、闻起这几个干部子弟在侃。虽说主席他老人家让大家都来关心国家大事,可运动搞到这份儿上,能从批斗这张网中溜出去的,实在不算太多,都灰心了。因此,也就剩这些从小受政治熏陶的主儿,对理论仍感兴趣。

施朗指出,根据普列汉诺夫的文章《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世上根本没有天才,并进一步说,历史上没有毛主席,中国革命也照样成功。他的观点立即得到吟一的支持。小敖没有读过多少理论书,他从小受姥爷影响,对主席特崇拜。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这观念在他脑海根深蒂固。他立刻跳起来与施朗辩论。他说,没有主席这种天才人物,中国革命绝不会成功。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谁都说服不了谁。可小敖的口才比施朗强,又善于找对方的破绽,气势上明显占着上风。

甭看施朗辩论起来不及他,若论神聊,他就只有干拜下风。从皇帝的头说到女人的脚,想听什么吧?施朗无所不能。

场部屋里虽没电灯,但备有煤油灯,比蒙古包的羊油灯亮得多。羊油灯属牧民土造儿,用棉花搓根捻,拿个没把儿的勺,盛几块羊油,在火上把油融化,点燃就叫羊油灯了。光暗得半米外站个人,脸都不一定能看清。比较起来,煤油灯就气派多了,挑灯夜话,满屋子人的鼻子眼睛都能分清。可它也有缺点,神聊一晚下来,烟油能把鼻子熏得黢黑,人都变成了李逵。

另一晚,正侃到兴头儿,煤油熬尽,灯突然熄灭,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有人喊道:“快去找油!”施朗忽然大声说:“想不想听故事?有意思就得摸黑儿听。”撩拨的大多数人来了兴致,七嘴八舌抢着说:“别忙点灯,快讲,快讲!”“好,我这就开讲了!”他的声音在黑屋里响起来,慢慢悠悠,“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书生在书房挑灯夜读。忽然,一阵风袭来,书房的窗户开了。像现在这样,灯灭了。不过是蜡烛,不是煤油灯啊。书生向窗外望去,借着月光,他看见一个姑娘背对着他,坐在花园的石凳上。说她是姑娘,因为她身材窈窕,细腰上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书生一时浮想联翩,心想,一定是个漂亮姑娘!他情不自禁唤了声‘姑娘’。姑娘回头……你们猜,他看见了什么?”蓦地,他的声音变得阴森可怕,众人的心猛地一紧。“姑娘果真回头了!书生看见的不是一张人脸,而是和后面一样,同样是一条大辫子!”听到这儿,有人恐怖地叫起来:“快……快……点灯!”声音都哆嗦了。有人开始骂娘:“你他妈还真能侃,侃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得,今晚有人睡不着了!”施朗当然不会怜悯那些吓得筛糠的,继续往下侃。什么厕所的茅坑伸出一只爪子啊,什么脑袋上都是皱纹,扒拉开全是眼睛啊……灯点上了,只见他捋胳膊、挽袖子,小眼儿奕奕生辉:“怎么样?咱再找个晚上,比赛讲鬼故事!”神侃归神侃,到了学习班,就得真刀真枪干,对干部问题展开辩论,其实,还是知青间的一场恶战。本地三个大队的贫下中牧虽有观点,认为筹委会的第一把手还应该是巴书记,可他们只有勇气在底下表态,上了台面,大多说不成一句整话。无怪乎知青来之前,场部让盲流把持。盲流走南闯北,也算见过点儿世面,有的还识得几个字,读过几年书。乌兰队知青坚决支持本地贫下中牧。可“造反团”、额伦队的知青说什么也不答应,其余两个大队的知青多数摇摆不定。见到这种剑拔弩张的阵势,牧民在会上就更不敢说话了。

小敖记得真切,临离北京,姥爷送给他一条毛主席语录。那是1949年10月,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军新疆之前,毛主席给王震、王恩茂同志的电报指示:“你们到那里,要本着替历史上无数压迫少数民族的反动统治者还债的精神在那里工作。”这句话连同姥爷的教导深刻在小敖心里,他要带着这种还债精神在牧区生活,为少数民族的贫下中牧请命,替他们争权。既然贫下中牧说巴书记是好书记,知青就理应拼死保护他。于是,他主动做起了贫下中牧的代言人。

额伦队知青阴盛阳衰,半边天说了算。几个女知青以冯耘为代表,跳出来,叽叽喳喳和小敖辩论:“巴图是资产阶级当权派!”“他有问题,就是不能结合!”小敖问她们:“说巴书记有问题,是资产阶级当权派,你们有证据吗?”“反正他就是!”“什么叫反正?要打倒巴书记就得有充分的事实和理由。两片嘴一巴嗒,想打倒谁就打倒谁啊!”最后说得这几个女将张口结舌,败下阵去。

经过激烈辩论,学习班最终达成一致,选出了筹委会成员。会上商定,在大联合筹委会成立前,各派委派一人,组成联合调查小组,去旗里和盟里外调,了解未来筹委会中三名老干部的历史。“八一”兵团的代表非小敖莫属。“造反团”派了一名骨干,是场部的拖拉机手。举棋不定的一派知青,委派了查干队一个娃娃脸的女知青。

三人风尘仆仆来到旗里,找到旗委副书记额利与武装部长巴格那,向他们了解巴图书记的历史。这两人一个是巴书记的老上级,另一个是他解放战争时期的老战友。两人异口同声保证,巴图没历史问题。接着,他们又风风火火赶到盟里,拜访了副盟长乌力吉,原“四清”工作总队长,他曾到阿拉坦牧场蹲点搞“四清”。乌力吉同样证明,巴图在牧场工作期间不存在问题。他们还不放心,又转着圈儿问了盟里的所有领导,也没人说出他哪怕有一星半点儿的问题。马不停蹄,又去往别的旗。场部其他两位老干部也查不出任何问题来。

调查结果皆大欢喜。回场后,调查组正式宣布,未来筹委会的三名老干部都没问题。酝酿已久的筹委会总算成立了。成员除三名原场部领导,另加两名“造反团”干将。筹委会中不能缺了造反派这道风景,没有他们就不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筹委会的全称是“阿拉坦革命委员会大联合筹备委员会”,名字像马拉松,可它名长命不长。只摇摇晃晃存在了两个多月,就稀里哗啦垮了台。五月,旗革委会和军管会来了两个人,各队串一遍。那现役军人样子挺诚恳,逢人就说:“哎呀!看样子巴图有问题……”说得许多人不由不信。

从场部又传来消息,“造反团”那帮人把巴书记又揪了出来。这次变本加厉,挨打、挂牌子,铁丝将脖子已勒出血印子……有问题也不能不讲政策,再说,也得拿出过硬的证据吧?还只是捕风捉影,怎么就又打又斗了?三个大队的贫下中牧不时往小敖他们那儿跑。摇头、叹气、想不出好办法。小敖叫上施朗、吟一,找到贫协主席朝鲁,和队里生产班子的几个人商议。大家最终决定,对蛮干的不能讲理,把巴书记抢到乌兰队来!

一伙儿人骑上马,浩浩荡荡杀进场部,叫骂着将巴图扶上马,那叫神气!“造反团”骨干眼看着这群厉害角色走远,一声也不敢哼。


    心魔

场部办学习班期间,乌兰队知青聚在一处,记不清为什么事,又争得脸红脖子粗。归芯看小敖的态度过于激烈,当众轻声劝他一句,意思是让他注意态度。话没说完,他就瞪着眼睛对归芯吼:“谁像你,窝囊废!在学校挨整,吭吭哧哧一句像样儿的话都说不出来!”越亲近的人,他越不给你脸。别人可以和他争,归芯若是当众劝他,就是不给他脸,说蹿儿就蹿儿。归芯觉得施朗、吟一他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看,就像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俗话说:树怕揭皮,人怕揭短儿。当着那么多人,小敖揭她的短儿,而且是伤心、无奈往事的短儿。这些话真像巴掌抽在薄薄的脸皮上,叫人疼得发烧。

从小,人们给归芯提意见,都是一条:骄傲。老天爷似乎把一切好东西都给了她。骄傲本该随着岁月增长。可惜,从60年代,遭遇阶级斗争后,她的自尊就被东扯西拉,早已残破不全。仿佛一直穿着皇帝的新衣,洋洋自得。突然,被人指着说,你一丝不挂。在耀眼的阳光下,赤身裸体着示众,这是怎样的羞耻!岁月无情踏在她羸弱的背上,不知不觉,脊梁已被踩断,昔日的骄傲惟剩碎屑残片。

当人们在她背上任意践踏时,惟有小敖一如既往地支持她,爱她,呵护她。当她生气不理他时,她在前面昂着头走,他会在后头苦苦地追。小敖曾告诉过她,他爱她爱得好累,追得心口都隐隐发疼……那时,他是她沙漠般荒漠生命里的一片绿洲。看见他,就觉得生命也许还有价值。

文革开始,课堂成为批斗的战场。归芯突然发觉自己变成了废物,岂止是废物,更是革命飞镖攻击的靶子。就是不当靶子,也不具备反击的心思与力量。她是渴望宁静的书生,读书才是她的强项,天生就厌恶你争我斗,面对攻击惟有束手无策。而小敖天生是斗士,在斗争中变得一天比一天自信,一日比一日游刃有余。

小敖的骄傲也跟着膨胀,他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发生着改变。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不再一成不变地将归芯捧在手心儿上了。刚开始,归芯甚至纵容着这种变化。躲在爱的羽翼下,哪怕偶尔被呼扇的翅膀打疼,到底是一处难以寻找到的安全港湾。他们逐渐发生了换位。他在归芯的心目中放大了,失去强项的归芯在他心目中却在缩小。她不再是成绩佼佼的好教练,而是一个对政治狗屁不通、任人宰割的可怜女孩儿。

一切难道都变了?当他成长为一个大男人,当他在文革中证实了自己的能力,就有资格把她内心那一点儿可怜的骄傲碎片踏在脚底示众?

第二天,小敖没来得及道歉,就离开牧场,去外调了。以往,如果他惹归芯生气,事后都会主动道歉,直到将她哄得回心转意。这回归芯气大了,对他的不满一点点在膨胀。她甚至觉得,因为小敖终于完全得到了她,才会变得这样放肆。在学校,他也曾当众对归芯发过脾气,赔礼道歉也就过去了。这次不一样,归芯正处于最敏感的时刻,她还没从失去童贞的悔恨中缓过劲儿来。小敖的侮辱等于火上浇油。她不能原谅他。何止不原谅,一连几天,她甚至充满对他的怨愤。

来学习班之前,知青刚分了包儿,三、四个人一顶蒙古包。乌兰队只两名女生,不够分一顶蒙古包的。曾跟革命和归芯商量过,是不是再调一、两个女生过来,给她们单立包儿?但两个人互相不对眼儿,凑不到一块儿去。让她们还住牧民家吧,又非常不方便。

文革中,蒙古族还保留着原始群婚制遗风。解放前,由于群婚、杂交,这里得梅毒的人不少。内地管梅毒叫脏病,牧民却懵懵懂懂,不以此病为脏。解放后,政府派来了医生,进行过大规模治疗,使这病基本得到了控制。说是遗风,因为并不是正式的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而是两性来往较比随意。有贵客来,往往安排他们睡在蒙古包里年轻女人的身边,至于贵客干什么,来者不拒,蒙古族女人甚至很主动。两个汉族女孩儿,睡在牧民的蒙古包中,也会经常享受这种待遇。只因民族不同,牧民不敢造次。可让一个半生不熟的男人睡在旁边,总是非常别扭与尴尬的。

继续住在牧民家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正好,革命有施朗,归芯有小敖。顺理成章,各自住进了男朋友的包儿里。在小敖包儿中,曾拉过一条毯子作为隔断,算是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吧。

小敖去外调后,归芯情绪低落地回到队里。同班的文信和她包着一群羊。文信放羊,她负责下夜。开始几天,白天无事,她就缩在自己的女生宿舍生闷气。文信天天放羊,早出晚归。蒙古包里还有卫国,他一边学习赤脚医生,练着给牧民看病,一边暂时替小敖放牛,经常在包儿里出出入入。

卫国过去一直是班干部,甚至当过一届班长和团支书。因为显得挺仗义,和男同学总是哥们儿长哥们儿短的,介绍过差不多一打(12个)男生入团,一度在班里颇有人缘儿。他与归芯过去属于两股道儿上跑的车,不是归芯不愿和他跑一道儿,而是娘胎不同,归芯楞被挤兑到另一条道儿上。几乎门门功课都补考的人,智商(当时叫智力)应当不高,归芯也真瞧不上。她从来就不理解,一块儿念书,怎么会不及格呢?两人互相不对眼儿,彼此当然缺乏起码的沟通,更谈不到了解。

那些班干部,一直和卫国是一条道儿上跑的车。奇怪的是,文革初期,那些出身好的“老兵儿”,不但不让苦大仇深的卫国加入自己的队伍,还动员他的几个哥们儿,特别是李刚跳出来揭发,指责他思想复杂、阴暗。据说,他曾偷偷摸摸照过几回镜子,跟他们聊过女人,甚至下乡劳动时在炕上跳过脱衣舞……劳动时赶上天热,晚上睡觉前把衣服全脱了,临睡前,站起来和他的哥们儿逗逗乐子,这就成淫俗了?听不下去的小敖站起来,痛斥和卫国睡一个炕的所谓哥们儿,批驳他们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实际不就是想排挤卫国吗!他和卫国向来没交情,可既然人家不要卫国,在他拉队伍组织红卫兵时,就主动找到卫国。两股道儿上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处。

卫国的位置一下子倒了个儿,小敖成他领导了,心里就老有点儿不平衡。因为跟小敖有贰心,他本不愿跟他们一块儿来内蒙古。可是,别人都不同意和他一起去东北,没办法,他才下决心一起来到这里。

近距离接触,归芯忽然发现,卫国的优点还真不少。他比小敖能干多了,什么家务都会做,还特别能吃苦。

一闲下来,他就埋头读医书。要不,就掏出一包针灸针在自己身上练。扎得青一块紫一块,照样咬牙往肉里掇。他说,牧区缺医少药,他立志当队里的赤脚医生,一定得苦练。

夜深人静,归芯一觉醒来,从遮蔽的毯子缝儿射进微弱的光,卫国还在羊油灯下读书呢。她心里别提多感动了。瞧人家,具有超人的毅力!这年头,除了革命和造反,谁还念书?她曾那么爱读书,可现在,除了小说,她什么正经书都不看。世世代代穿长袍马褂的家族,到她这一代该绝种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思绪困扰着她,更叫她觉得卫国的与众不同与脚踏实地。底子薄,脑瓜儿不行,可人家笨鸟先飞,这点就比小敖有出息!小敖是被绑上关心国家大事这辆战车了,有没有尽头呢?他那么聪明,可就没见他像人家卫国那样,踏实地坐下来读书。挺高一个汉子,比谁都吃不了苦。身上有点儿疼,就咋唬着乱叫,好像天都塌了。家务活儿一点儿不会,还懒得学。轮到他做早饭,愣赖着不起来。得,大家都得和他一块儿喝西北风!一个娇公子哥儿,脾气还比谁都大,甚至有时像个喜怒无常、用发脾气来撒娇的孩子……奇怪,她怎么老拿小敖和卫国比?爱情应该遮住情人的眼睛,使彼此只看到对方的优点。这会儿,她为什么总是想到小敖的缺点?

归芯对卫国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开始经常夸他,说自己最佩服笨鸟先飞的人。顺带,也做些自我批评,过去不该瞧不起他……对她的赞扬,卫国显然非常在意和高兴。他说:“这样吧,咱俩一起学赤脚医生!”“当初,我就是准备考医学院的。”归芯叹一口气,“前几天,我跟小敖提过想当赤脚医生,可他坚决不同意。说一个女孩子,骑着马到处乱跑,太危险……”卫国说:“不是我挑拨你们的关系,他对你太大男子主义了。前几天,在场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你下不来台……”她的脸“唰”地红了,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两天后,她赶着牛车打水回包儿。进门就见卫国正低头磨一把蒙古刀,由于卖力气,一张脸几乎变成了关公。归芯问:“干吗这么卖块儿啊?一把吃肉的刀,磨那么快干吗,不小心还容易剌手呢!”卫国抬头说:“我是给你防身用的。”一瞬间,她感动极了,卫国一下子就钻进了她心里。一个多么细心、体贴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的卫国个子不高,霎时却变得高大。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此刻,小敖忽然在她心中缩小成个小男人,一个脾气暴戾,永远长不大的男孩儿。这些天来,她有许多话憋在心里,都要憋出毛病了,而倾诉的对象就在身边。

那以后,只要卫国出去,她就主动跟他一起走。有时去山里轰牛,有时去牧民包儿给人看病。天气暖和又没事儿时,两人就坐在草地上聊。一下子仿佛有了说不完的话。她发现,卫国也挺能说。看来,谁在小敖面前,都得被他的光罩住。

卫国跟她掏心窝子,甚至把家里的事儿竹筒倒豆子,全倒给了她。他说,家里一直穷,父亲解放前是拉人力车的(归芯想,是骆驼祥子啊),没什么爱好,就好喝口酒,喝得家里越来越穷。妈妈只好去给人当老妈子(归芯觉得“老妈子”这三个字真难听,她们一直把保姆称为阿姨的),回家还要给别人洗衣服,为的是多挣点儿。白天黑夜忙,累的得了肾炎,没钱治,不到31岁就死了。家里只剩三个老爷们儿,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父亲没再娶,没人肯嫁给他这个穷拉板儿车的酒鬼。“我妈一死,我爸的老婆就是酒了,整天喝得醉醺醺。你说,我们家还能有什么?也就是两张破板儿床吧!”听得归芯心里发沉。没想到,卫国一直过着这种日子,无怪乎他功课总不及格。在学校,他还总撑着,对许多要求进步的男生挺仗义,今天做这个的思想工作,明天介绍那个入团,紧忙活。只知道他父亲是个工人,谁都不清楚他家里的糟心事儿。他能把心窝儿里的话掏给她,说明对她信任,不再把她当资产阶级小姐。

归芯的话题不自觉围着小敖转。她的苦恼,她的忧虑,她对小敖的怨气……一股脑儿倒向卫国。

时间不知不觉滑过,二十多天已然过去。一天,两人从牛群回来,又坐在地上聊。太阳已吻着地平线,火红的夕阳映着归芯的脸,衬得她的脸颊红红的。卫国忽然打住话头儿,直愣愣盯着她的脸足有四、五秒,看得她脸热心跳。“这些天在外面跑的,你的脸黑多了,脸色也好得多。比原来好看!”卫国的声调甜腻腻的。这些天来,归芯就没照过镜子,根本没注意自己比原来好看还是难看。

蓦地,她想到了小敖。他多久没对她说过这种话了?过去,这可是天天挂在嘴边儿,不断吟诵的。她的脸色暗淡下来:“是美是丑,反正小敖不再关心了……”她的头深深埋下去,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她和小敖不是一路人。他是天生搞政治的料,而她,不但与政治格格不入,也不具备这种资格与素质。她帮不了他,只能拖累他,让他瞧不起。可她又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轻视……就在那一刻,她下了决心:应该分手了,他们的路已走到尽头。心痛苦地撕扯了一下,手指尖不由微微颤抖。一滴泪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到指尖。“多美的手!”不是小敖,而是卫国在抚摸她的手。她没有勇气也不想抽出自己的手。她对攥着她手的卫国说:“我决定和小敖分手,我们不合适,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她深深叹了口气,眼泪又接着流出来,“我这一辈子不准备结婚了。也好,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卫国忽然抱紧了她,用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她没从他的怀抱中挣脱。这种时刻,她似乎需要一个男人的抚慰。

回家的时候,卫国特别兴奋,两只不大的眼睛炯炯发光,尽管脸颊过于发红,在归芯眼中却平添了几分英气。一路上,他的话变得格外多。他说起他喜欢过的女同学,但人家根本没拿正眼儿夹他。他还说,他这一辈子也不打算结婚。其实,他也有很多幻想,想骑马走遍天下,有一天去外蒙古闯荡……这幻想可笑而幼稚,但毕竟也是幻想。过去,这曾是一个多门功课不及格的人,在这种一成不变的单调中,居然还有不灭的幻想,真是一个百折不挠的男人!谁都比她强。她曾把幻想当做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一天她不做梦,甚至在梦境中,也有数不尽的幻想陪伴她度过。空中飞来飞去的彩蝶,靠花粉繁衍生命,一场大火将花草烧尽,彩蝶般的幻想也在大火中化为了烟尘……现在,她就知道昏天黑地过日子,坐在羊群里,手拿一本破旧的外国小说,这是她幸存的惟一奢侈享受。这也能算幻想?

当晚,文信和归芯都睡下了,卫国还在羊油灯下研究针灸。大约11点,文信已呼呼大睡,归芯躺在那里,全无睡意,像打了兴奋剂,脑子里似有火车、飞机乱蹿,念头转得飞快,晕晕的,却一时理不出头绪。羊油灯跳跃着,卫国还在看书。本来,归芯从小就有毛病,有亮光睡不着觉。现在,那些飞机、火车撞来撞去,撞得冒烟、发火,撞得她躺不住。她掀起帘子,对卫国说:“睡吧,别看啦!”

卫国看着她,像有一团烈火投入他的眸中,眼睛晶莹闪亮。他放下书,像兔子般蹿过来,附在归芯耳边说:“我进你的被窝儿躺一下,就抱抱你行吗?”那团烈火烧得归芯的头更加发晕,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点了一下头,还是说了个“好”字,总之,她没拒绝。卫国抱住她,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她:“小敖跟你性交过吗?”她非常奇怪,在这样的时刻,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她从没撒过谎,迟疑了一下,她闭着眼睛说:“是的……可我们曾有过约定,永远做朋友……我一直认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不愿结婚,也不愿要孩子,不能让第三者来破坏两人之间的爱情……这也是我决定和他分手的原因之一……”卫国抱紧她说:“让我们做朋友吧!”然后,又过了一刻,他突然说:“让我摸摸你的咂儿行吗,就隔着棉毛衫摸一下……”他的手已经放在归芯棉毛衫胸脯的突出部位。归芯哆嗦了一下,但没有躲……不久,卫国悄悄溜出去,临走,他附在归芯耳边说:“明天我还来……”

明天,还会有明天吗?“咂儿”,他居然把乳房叫做“咂儿”!她的教养不容许她对卫国指出,他的用词多么粗俗。但那一瞬,她已经感到,他们的关系是不会有结果的。差别太大,似乎隔着千山万水,不属于同一世界。

真的没有明天。第二天傍晚,小敖回来了。

小敖看着他朝思暮想的归芯,觉得好生奇怪。白皙的脸蛋儿成了花脸儿,被太阳晒得黑白不匀,目光闪闪烁烁,似乎一直在躲避他的眼睛。他拉了归芯的袖子一把,归芯竟“嗖”地一下缩了回去。一切都不对劲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对归芯说:“天气不错,咱们出去走走!”归芯点头,神情严肃地跟着他往外走。

卫国忽然搭话:“天都黑了,还不准备睡觉啊!”嘿,居然蹦出个多嘴儿驴!

天已经黑透,只有星星在天空眨着眼睛。

虽然已是春天,但夜晚的空气仍旧凛冽,从温暖的蒙古包乍一出来,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一个激灵。小敖想要抱紧他心爱的姑娘,36度乘以2等于72度,两人抱在一起,就足以抵御春寒,就像他们在公园外面度过的无数夜晚。

归芯却条件反射般后退了一步。“为什么?”小敖两条向上扬的眉毛立时结成了疙瘩,眼中充满疑惑。“我要和你分手!”归芯轻声说,态度却十分坚决。“不,不,不,我绝不撒手!”小敖一连说了三个“不”字,“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我……”归芯的话在喉头梗住。忽然之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分手。

如果说,卫国眼中燃烧的是一把火,那小敖眼里此刻燃烧的则是熊熊的烈焰。一把微不足道的火在烈焰的映照下已然看不见了。她只好说:“我跟你是两股道儿上跑的车,不是一种人。你看不惯我,我也忍受不了你的态度……”小敖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只有你最能吸引我。我绝不能让你离开我!”“我出身不好,和你在一起,只能影响你事业的发展。”“我最烦什么出身不出身了!没有你,我什么也不是,只能自暴自弃……真的,我什么也不干了!”小敖说得斩钉截铁。这不是玩笑,这是发自肺腑的真言。绝不行!他不能让这只美丽的蝴蝶从他的生命中飞走,否则,他的生命将变做一片荒漠。他抱紧他的姑娘,紧的程度几乎把她融化在怀抱里。谁能抵御从地心喷发的岩浆?像《静静的顿河》中的阿克西尼雅,小敖就是她的葛里高里,只要小敖叫一声,她就会像一条狗似的回头。灼热的高温烧醒了她,她突然感到说不出的羞愧。

她把与卫国之间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小敖。好险!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要是晚回来一天,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他将永远失去归芯?老天有眼,让他及时赶回来挽救自己的爱情……他不敢想下去了。但他竟一点儿恼怒都没有,只是感到说不出的庆幸。说实话,归芯即使失身于卫国,他也能原谅。怕只怕归芯从此再不回头。在他心目中,归芯永远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纯洁的姑娘。任何污泥浊水溅在她身上,甚至她从污泥中滚过去,仍然会是这样。一生一世,他就是要抓住她不撒手!别看他发脾气,实际是打肿了脸充胖子,他心里一直没底儿,怕极了失去她。这场革命搞得他家破人亡,只有一点,他也许应该感谢上苍,那就是他抓住了生命中最美的部分。没有文革,若他们有机会上大学,说不定两人早已分道扬镳。越是抓不住的东西,越想拚命抓住。归芯是他心中的仙女,常常使他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抓住的只是天上的一片彩云。不知何时,这片彩云就会从他手掌随风溜走。他真怕失去她!

至于卫国,小敖对他并不忌恨。谁不仰慕美丽的生命?卫国也是一个男人,已经到了需要女人的年龄。乌兰队只有两名女生,都已名花有主。看着男耕女织的两对儿,一个真正的男人能没想法?想到这儿,他甚至理解了卫国,开始同情他们这种光棍儿的心境。

卫国再没找过归芯。只过了一天,他就找借口搬到别的包儿了。突然,文信也变得对归芯爱搭不理。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是醒了,看到一切,还是卫国告诉了他什么。一个男人半夜钻进女人的被窝儿,还能有什么好事儿?漂亮女人都是祸水,一定是她这个资产阶级小姐勾引的卫国。有一天,小敖不在,只剩文信和归芯两人,文信一点儿不给她面子,直接了当说出了这番话。他说,如果归芯这样勾引他,他也无法抗拒。

归芯能解释什么呢?一个巴掌拍不响,她有点儿委屈。但多年以来,她已养成打左脸给右脸的习惯。这事儿自然该她一个人承担。说心里话,她真的很抱歉,觉得对不起小敖,更对不起卫国。要是她能把持住自己,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她从来不是一个想玩弄人的女人。一个充满怨气的女人,和一个需要女人的男人碰巧凑在了一处,就这样,晕头晕脑陷了进去。当时,她的心里一定钻进了魔鬼。小敖是宽容的,没有追究她的错。只要小敖爱她,维护她,别人怎么看,又有什么关系!

别人可没那么宽容。就像卫国和文信同时想看他们的笑话,没两天,文信也去配种站学习了。包儿里只撂下小敖和归芯。归芯现在天天放羊,其其格负责为羊下夜,家务活儿全落在小敖肩上。过去,这些活儿大家轮流干。一轮到小敖,大家就甭想吃顿踏实饭。后来把大伙儿弄烦了,干脆取消了他的做饭资格。他嘴上喊着:“别,别特殊化啊!”心里却美得屁颠儿屁颠儿,可从这受罪的家务活儿中解脱出来了。现在,小夹板儿又套上了。能让卫国他们看笑话吗?这回,他下了决心:“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他先拜索和阿爸为师,学包包子。阿爸一边擀皮儿,一边说:“包包子不难!皮儿中间擀厚些,边上儿尽量薄,省得馅儿把底儿撑破。喏,就这样!”他把擀好的皮儿放在掌心,搁上馅儿,“就像捏裙子摺儿,让皮儿在手上转,把摺儿捏细点儿,薄皮大馅嘛!”刚开始,小敖捏的包子瘫在那儿直不起个儿,张着大嘴像在嘲笑他。可他心里既然较上了劲儿,当然一定要学会!苦练基本功,天天让归芯吃“瘫子”。没几次,他的手艺已经学到了家。看着一溜儿整齐、漂亮的小包子,排着队,转着圈儿,像一群穿百褶裙的小天鹅,在芭蕾舞池走场子,他心里这份儿美啊!

凭小敖不服输的个性,到文信从配种站回来,他终于学会了所有的家务活儿,甚至比擅长家务的文信和卫国干得都漂亮。同时,他还学会了像蒙古人一样杀羊。蒙古人杀羊不兴抹脖子,据说,那样的羊肉吃着腥。确实,自从来到草原,羊肉的味道与北京大不同,味道鲜美得多。这儿杀羊,是在肚皮上切个口子,把手伸进去,一直深入到羊胸膛的脊柱附近,将大动脉拉断,让羊血流进腔子里。扒皮、剔肉难不倒他,可把一只活蹦乱跳的羊杀死,他不忍心。刚开始,手一个劲儿哆嗦,就是伸不进羊肚皮。索和家的色楞笑话他说:“你们读书人哪,就是心软!”他的好胜心上来了,一狠心,手愣伸了进去,将动脉一把揪断。羊挣扎两下,叫了最后一声,就不再动弹了。

原来,结束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竟如此容易!


    接羔季节

清明过后,草原上还残存着斑驳的积雪,紧张的接羔季节便开始了。这相当于农区的秋收,但丰收的喜悦也伴随着掺群、狼害与丢失。

一群羊平时已达一千五至两千来只,差不多有近千只待产母羊,在接羔儿的四十余天中,平均每天要接生四五十只。产后的母羊有家室拖累,不可能再跟上跑青的队伍,就将它们另分一群,这就是“萨和”(12) 的由来。接羔季节,“萨和”的队伍一天天壮大,大部队则一天天缩小。剩下越来越多的羯羊(13)、待产和未怀孕的母羊,蒙语称为“索白”。无牵挂的“索白”会更加肆无忌惮地疯跑,若无好马,羊倌儿就只能像陀螺被抽着转。牧民把“索白”形容为“葛秋”,就是“困难”、“麻烦”的意思。“麻烦”造成掺群时有发生,也偶尔有丢失,丢失的羊面临的只有被狼祸害。

每个浩特(14)都巴望接羔季节有位经验丰富的羊倌儿坐镇。他能每天给浩特送来几十对健康和睦的“萨和”,而不是一群对不上号儿的离异家庭,一口袋难产的死羔儿。

但羊倌儿是牧业生产中最低下的职业,只留给地位同样低下的牧主及其子弟,还有与世无争的知青们。

放“萨和”则是有头有脸的贫下中牧,他们选在水草丰盛、视野良好的草场扎营盘。当青草已长到一指高,母羊有了羊羔儿的羁绊,就不再徒劳地跑青了。为哺乳,它们开始安静地觅食,一整天也移动不了多远。

春天,日照时间比冬季长了不少。蒙古包周围撩起两块毡子,里面敞亮而温暖,羊倌儿悠闲地喝足了茶,不时向外张望一眼走不远的“萨和”,只需早晚出门,约上两、三个人,到羊群“对羔儿”。

对羔儿是给羊羔儿找妈妈,保证每天两次正式哺乳,查对是否有羔子丢失的情形。

乍看去场面一片混乱。母羊在前头咩咩叫,不断回头招呼自己的羔子,声音中充满焦虑与慈爱。机灵的羔儿紧跟在妈身后,寸步不离;糊涂的则像个瞎子,到处乱蹿,见着鼓涨的乳头就顶,惹得那些母羊怒气冲天,边躲边踢。还有只图享乐、不尽本分的母羊,生羔子如同拉屎蛋蛋,拉完就大摇大摆往前走。更有智力低下的母羊,急盼享受天伦之乐,羊群一乱,就搞不清哪只羔子是自己的,胡乱领了别人的就跑。那时,丢羔儿的拚命唤儿,找不着妈的乱喊着四处寻觅。光母羊就一千多只,其中还有下双羔和三羔的,乱哄哄叫得震天响。

有经验的牧人进入羊群,轻轻搅动,嘴里唱起一只古老单调的“对羔儿曲”:“淘淘,淘淘,……”霎时,像神秘的咒语响起,只见长长的套马杆立时分出一小群准确无误的“萨和”,其它母羊像受过训练,急匆匆带上自己的羊羔儿,咩咩叫着通过牧人的防线。牧人只需留意为数不多的双胞胎、三胞胎及个别恶意偷渡的惯犯。

早就听说,巴勒登阿爸是远近闻名的对羔儿专家。解放前,一到对羔儿季节,牧主都慕名来找他。他的记忆力与眼力据说得自遗传,祖祖辈辈都有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他从小就是孤儿,东讨西要,才勉强活到15岁。有一天,大牧主彭次格发现,这孩子的眼力实在不一般,就把他收为养子。所谓养子,也就是不花钱的长工。有了七、八年的实践经验后,他对羔儿的技艺更是达到炉火纯青。

第一年接羔,班里的“萨和”由巴勒登家负责。小敖他们初来乍到,不知道什么叫对羔儿。他那时是马倌,接羔的辛苦与操劳与他基本无关。他们包儿接了一群“索白”,由文信和归芯暂时放牧。当时骑的都是好马,也并不觉得特别“葛秋”。腾出手来,他和归芯曾帮着对过几次羔儿,仅属于给阿爸拉边套,看热闹的成分居多。不像本队大多数知青,真吃了不少苦。

第一次参加对羔儿是个傍晚。面对乱哄哄的羊群,小敖和归芯有点儿晕菜。

阿爸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嘿嘿”笑起来,神气地一抖套马杆,鞭梢“噼啪”乱响:“看我的!”一松马嚼子,他策马向羊群奔去。

到了羊群,他嘴里唱起了那首单调而古老的“淘淘”歌,一边将套马杆在手中灵活地一晃,鞭梢轻轻抽在前面几只带羔儿母羊身上。母羊们“咩咩”叫着,带着羔子,跑了过去。他迅速旋转身体,回头喊:“巴伊儿,往东!丫头,小敖,你俩往前!堵住!”归芯笨拙地一夹马肚子,和小敖纵马向前奔去。他嘴里继续唱着,又挥动起鞭梢。一声脆响,一只母羊已被轰出羊群。它回头凄厉地叫了两声。一只羔子大呼小叫地蹿了过来,一激动,竟撞在母羊腿上,摔了一跤。它赶紧跌跌撞撞爬起来,扬起小脑袋叫两声,似乎在求救。母羊已经跑出去半米,又不顾一切奔回来,爱怜地用舌头不住舔它的鼻尖儿。无奈鞭梢在头顶叫嚣,它只有慌张地冲小羔儿叫一声,带着它往前蹿。阿爸停止了歌唱,孩子气地欢呼:“好,一对过喽!”他在马上雀跃,冲小敖和归芯挤挤眼睛。巴伊儿紧跟一鞭,第二对也过去了。

突然,一只带羔母羊慌里慌张从边上溜过去。“小蠢货,这不是你额吉!”阿爸眼睛瞪得溜圆,向小羔子飞奔而去,马蹄似乎就要踩到羔子身上,好悬!他鞭梢一扬,轻轻蹭一下羔子,手腕迅捷一翻,鞭子像长了眼睛,落在母羊屁股上。“滚回去!”他厉声对母羊叫。母羊带着拐来的羔子,缩着脑壳,乖乖溜了回去……

哪一只羔子是哪一只母羊的,阿爸分辨得清清楚楚,不到一小时,一千多对羊顺顺当当过去了。

他们看傻眼了。“嘿,巴勒登阿爸有火眼金睛啊!”小敖激动地喊。“是啊!他手里的套马杆简直赶上魔棍了!”归芯也打心眼儿里佩服。

还剩下母羊、羔子各十几只,配不上对儿。母羊兜着圈子乱转,羔子凄凄惨惨边跑边叫。

这道难题留给了其其格,要她在门前伺弄好。阿爸嘴里“哎呀呀”叫着,不住说“葛秋”,嘴角却挂着轻松的微笑。将羊轰到蒙古包附近,他翻身下马。像所有在马上长大的牧民一样,他也是罗圈儿腿。在鞭梢的前部结个套儿,他一摇一摆向羊群冲去,猛一甩杆儿,一只母羊被套住了。

“其其格,依勒(来)!”阿爸喊。

其其格跑到母羊跟前,麻利地从它身上揪下一把羊毛,三、两下就搓成一根短绳,缚住它的前腿,然后除下它脖子上的绳套。“丫头,把那只灰羔给其其格抱过去。”阿爸对归芯说。望着身上还带羊水、尚未干透的小东西,她伸不出手。其其格笑着走过来,小心翼翼把小羔搂进怀里,用袖口擦干它的身体,目光中充满怜爱,嘴里不住念叨:“霍勒黑,霍勒黑(可怜、可爱之意)!”羔子哀哀叫着,像在对她诉苦。她把羊羔儿放到母羊的乳房下面。这是位初产“少妇”,似乎特别留恋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它竟公然弃婴。现在,它仍死不悔改,用自由的两条后腿乱踢乱蹬,不许小羔儿靠近它的乳房。其其格不慌不忙,从它的乳房挤出几滴粘稠的初乳,抹于小羔儿头顶上,然后唱起古老的“对羔儿曲”。唱了大约十分钟,母羊开始嗅闻推到它鼻子旁的羔子,忽然一声凄楚的悲鸣,它贪婪地舔食起羊羔儿的头颅,母性意识回归了!

也有执迷不悟的。任凭周围的同性用母性十足的羊语对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母羊仍旧抱着单身贵族的理念死不撒手。这时,其其格把袖子捋上去,用左手抓紧母羊不住乱蹬的一只后腿,右手插进它尚未复原的红肿产道。母羊挣扎着乱叫,仿佛又一次经历生产的痛苦,她却不管不顾,继续把手往里伸。归芯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目瞪口呆地望着。其其格的胳膊终于拔了出来,手上沾满粘乎乎的分泌物。看着那粘乎乎的东西,归芯想吐,却又睁大眼睛想探个究竟。只见其其格忙中偷闲,在羊羔儿的额头上亲了两下,然后,将粘液涂到羊羔儿的头上、背上,又轻轻把它推到母羊的乳房底下。小羊睁大眼睛寻找乳头,终于找到了!它用小嘴贪婪地乱嘬。母羊愣了一瞬,侧过鼻子细闻。突然,它激动地大叫一声,伸出舌头,充满柔情地添舐小羔还在颤抖的身体。一定是小羔身上的气味得到它的认同,使它认定这是自己的亲骨肉。经过一番控制不住的母爱表白,它才驯顺地叉开双腿,让小羔儿吃个够。“真是绝了!”归芯不再恶心,禁不住在心里喝彩。

羊的嗅觉是惊人的,它能在数百只羔羊中,准确无误地辨出自己的体味儿,并据此认定血缘关系。几十只羊不久就都配上了对儿。

后来,归芯有了自己的发明创造。她认为,把手伸进羊的产道,母羊不舒服,对人也不卫生。忽发奇想,羊尿不也是也有特殊的味道吗?正好,她看见一只刚下完羔子的母羊正叉开腿撒尿,就赶紧把一只没人要的小羔儿塞过去,让母羊的尿撒在了它身上。当归芯把湿乎乎的羔子推到母羊鼻子底下时,它闻了闻,立刻认下了这个浑身是尿的小东西。甭说,这招儿还真灵!

她进一步将这项发明推广到牛犊身上,竟也管用。得意之余也曾想过,这方法能不能发扬光大?可其其格看了,却一个劲儿摇头。牧区从古至今传下来的法子,凭什么学你用尿?


    干部子弟的另类

游牧民族四海为家,逐渐,知青已接受了这种生活方式。

他们走哪儿吃哪儿、聊哪儿、外带睡哪儿。来者都是客,不回家也没人再惦记。但为联络信息、交流感情,知青间互相走动得挺勤。

一天,轮到施朗休息,他到小敖包儿来串门儿了。海聊了一晚,已到夜半,回家来不及了,就决定睡那儿。临躺下,他抬眼瞧了瞧小敖,注意到他睡的地方除垫子外竟铺了三层牛皮,还像模像样换上一件睡衣。不知挑动了哪根筋,他忽然来了气。细米眼往下一耷拉,恶狠狠来一句:“哼,你们干部子弟,纨绔子弟!”“嘿!”小敖的第一反应是你不也是干部子弟?再说,不就穿了件姥爷给的旧绸子睡衣,犯得着这么上纲上线儿?仔细一想,也难怪他,这位人们眼中的高干子弟,实际过的日子连贫民都不如,而自己在吃穿上却从未受过憋屈。

就说到内蒙古拿的行李,一车人,就看他、吟一和闻起三人的东西多。临走,姥姥给他买了十几套新衣服。妈妈留下的牛皮箱被塞得差点儿爆炸。姥爷把解放战争时装炮弹的大木箱都给了他,那么大的箱子,也照样装得满满当当。两床大厚棉被,一个近一尺厚的棉垫子,外加一床缴自国民党军队的美国毛毯……从里到外,春夏秋冬他带全了。老人们怕他受委屈,他也怕委屈了自己。就说归芯吧,家里还不算困难,也只带了一个纸版造的箱子,还没到牧场,已咧开了嘴巴。小敖看她行李太薄,就把自己的军大衣和厚垫子给了她。文信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又续弦,自然没人把他再当回事儿。惺惺相惜,小敖看他带的衣裳少,把自己的内衣给了他一半儿。本来,他也想捐助卫国一些。可卫国拿着劲儿,他只好作罢。一路往外撒,他的东西还是比别人多。卫国不是已在私下议论,他大方,是因为他趁吗!

再看施朗,除薄薄的被褥,随身仅带个不大的旧旅行袋,还挺瘪。几次听施朗向人解析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洪长青放吴琼华那场戏,看过吗?当洪长青掏出几个银角子给她,她把手在衣襟儿上来回蹭了好几下,然后才郑重接过了钱……每每看到这儿,我都感动得要掉泪!听说,这是江青建议改的。小时候,她家也很穷,有点儿钱实在不容易。我也是,得点儿零花钱太难啦!这种心理,你们不理解……”

小敖确实不理解,他一直手头儿不缺钱。从小大方惯了,只要有,就会掏出来大家共享。下蒙古包后,一人十三块的生活费,紧巴巴的。可知青们只要到他们包儿,从来都是倾其所有,好吃、好喝,也难怪施朗要说他是纨绔子弟。施朗和他的做派相反,对别人挺抠缩,却美其名曰艰苦奋斗。

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知青到牧场不久,施朗的哥哥却寄来一张小字报,把身为老干部的爹糟践得够呛,引得众知青哗然。但施朗不论,照着他哥哥的口径给大伙讲解。

他说,哥哥不止是他的同胞,还是救命恩人兼偶像,但与老爹是对生死冤家。文革中,终于等到造反的一天,哥哥立马杀到老爹所在的部里,狂贴老爹的大字报。除在政治上无情揭发,将老爹的私生活也揭了个底儿掉。可无论怎么贬毁,始终无法将有能耐的老爹拉下马。

施朗还告诉大家,他母亲刚一去世,老爹便和比他小二十岁的保姆结婚。别的孩子或是懵懂无知,或是敢怒不敢言,只有哥哥坚决抵制,他则在旁边为哥哥摇旗呐喊。老爹恨透了这俩个忤逆,遂开始下黑手,托公安局的老关系,将哥哥骗往新疆劳改农场,接受改造。这个无罪的罪人,从那时起就铁了心,要与生父破釜沉舟。他到处写信、告状,全都石沉大海,一直没把有权势的父亲扳倒。蚍蜉撼树,他还真有股百折不挠的精神。有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穿越寸草不生的沙漠,逃出牢笼。靠着顽强的韧劲儿和运气,他总算逃回了北京。还是靠他们的舅舅,一个高级军官把他救出了苦海,把他送到北京部队参军。由于有绘画天分,他被分到了宣传队。

哥哥九死一生回转北京时,施朗已病得奄奄一息。他的姐妹和弟弟因为态度转变得快,按他哥哥的话说,是受到了招安,虽不能吃香的喝辣的,但有舅舅照应着,兼能打着老爹的招牌,仍能享受高干子弟的待遇,已纷纷有了好去处与光明前景。而他和哥哥在一个战壕,理所当然被老爹视为了眼中钉。后母对前妻的孩子本来不好,自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处境变得更加悲惨。从失去母亲,他的反差最为明显。小时候,因为聪明伶俐,他是母亲最疼爱的孩子。在南方的小洋楼里,温暖的阳光从落地玻璃窗照在他身上,母亲轻轻拍着他入睡……这个梦并不遥远。现在,他却得了肺结核,身上盖一床又脏又破的被子,垫一床烂棉絮,躺在一间冰冷的小黑屋中,死活不再有人过问。

哥哥看到弟弟的惨状,悲愤交加。他拉上舅舅,去与父亲理论。小舅子大小也是个高干,不好驳他的面子。从此,施朗的待遇稍许得到改善,并允许哥哥带他去看病。身体稍微恢复后,哥哥手把手教他绘画,在兄长调教下,他总算有了一技之长。初中毕业,他考取了艺术附中,算是从暗无天日中挣扎了出来。

那些天,施朗对老爹的事儿真没少提。一方面,他对老爹的无情无义与荒唐满怀怨恨;另一方面,他也不忘夸耀老爹的地位、远见、广泛的交际网,从老爹那儿听到的小道儿消息。例如,他老爹认识多少将军,多少元帅,多少有头有脸的人物……看来,施朗对老爹的态度充满矛盾。

自童年母亲死后,他就被排除在干部子弟的群体之外。言谈间,他对这种特权仍充满酸溜溜的回忆与无限留恋。心灵深处,他实际渴望重新挤进这个圈子。吃不着葡萄,只有说葡萄泛酸。他是干部子弟的另类。


    他是有毒的罂粟吗?

同学面前,施朗三句话不离哥哥。常挂嘴头儿的哥哥形象颇为高大,却又十分怪诞。文革中,他哥哥曾是文化部响当当的造反派,而那些个“辉煌”事迹,他施朗都以平等身份积极参与。自然,他也就显得非同一般。

就连他哥哥的爱情,也同样轰轰烈烈。嫂子出身名门,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她非常偶然地认识了哥哥。两人谈音乐、论艺术,很投契,相见恨晚。哥哥复员后,分配到湖北某县剧团做美工。嫂子为与他结合,毅然与家庭决裂,舍弃优越的条件,放弃心爱的专业,追随他来到闭塞的小县城。可歌可泣的爱情发展到了后来,嫂子被哥哥驯得机器人一般,让她稍息,不敢立正。哥哥到文化部造反,迅速成为文艺界著名造反派,如花似玉的女人天天围着转,甚至甘愿脱下石榴裙献身。据施朗说,他哥哥当时就属于彻底的性解放派……

施朗的话不由人不信,也不敢全信。

血浓于水,对救过他命的嫡亲哥哥能成心糟践?于是得出结论,这哥俩的思想太“超前”。年幼无知的,像听天书般大开眼界,不由生出无限钦佩;思想正统的是大多数,都认为施朗爷儿几个有股子邪劲儿,最好敬而远之。只一点大家都不怀疑,施朗身上有他父亲的影子,他处处以自己的哥哥为楷模。父子兵,死对头,征服女人的能力也许得自遗传。

革命和施朗好上之后,施朗很快将昔日的假小子驯得伏伏贴贴,简直一天一变,越变越像当地任劳任怨的妇女。穿着蒙古袍做饭、挤奶、收拾屋子……家务活儿全由她包揽,施朗则像牧民似的养大爷。有时,谁看不过去,或是不好意思,想插把手儿,施朗就说:“让她干,女人就要有女人的样儿,她不干,谁干!”

革命从小儿生长在部队,除《老三篇》、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卓雅与舒拉》、《红岩》等革命故事熟知能详,像《红与黑》这种书她听都没听过,复杂的事儿她更没经历过,她单纯得就像一汪清水。

但这汪清水被举得太高。她父亲参加过长征,出身贫农,文革中被提拔为某军区副司令。在她胸前挂着围嘴儿时,她就是最听话、受表扬最多的小朋友;小学,她年年都是全校的优秀生;初中,她不但每年得优良奖状,还一直是全市、乃至全省学习雷锋积极分子;人们说,她有一副纯真的歌喉,唱到动情之处,会催人落泪,只要她想,就一定能成为专业歌唱家;大家也众口同声夸她绘画技巧高,她的画果真就经常在市里、省里展出。她立志当个画家,也就顺顺当当考进艺术附中……生下来,她就是人尖尖,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锦绣前程美如画”,这歌词似乎就是特意为她写的。

1966年夏天之前,一切都行驶在既定轨道。她积极加入红卫兵行列,成为全校老红卫兵的副司令,职称与父亲一样,“老子英雄儿好汉”。她贴大字报、开批判会、造反……饱涨的革命激情在胸中澎湃,她把文绉绉的名字也改成了“革命”。

风云突变,开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瞬间,她的头脚颠倒了,从副司令的宝座栽了下来,被说成保守派。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包围着她,造反派甚至抄走她的日记,勒令她老老实实接受批判。批判别人的权力从来都属于她革命啊!世界怎么变了?她忽然变得一无是处,比普通人都不如。似乎她的专业水平也成了问题,被评价为儿童画;甚至她最为得意的歌喉,也被人贬斥为没有低音区……昔日骄傲的司令跌进了深渊。她想不通,整夜睡不着觉。最后,由失眠而导致几近精神崩溃。这时,一匹杀出的黑马引起了她注意……

作为造反派的施朗,这时风头正劲。此一时,彼一时。“四清”和文革初期,他还属于重点批判对象。1964年“四清”,他领着一帮人,主动向当时的大理论家杨献珍出击,批判“合二而一”理论。居然向权威提出质疑,学校地震了。工作组发动全校师生,对这伙叛逆展开批判,小会、大会、小字报……最后,只剩他和另一个人坚持原来的观点,一帮人都摇起写检查的白纸“投诚”了。这时,他的好朋友于今跳了出来:“算上我一个!”工作组这回算有了成绩,揪出个“三人反动小集团”,批判会进一步升级,成斗争会了。于今的处境一直不好,父亲是国民党的将军,还关在监狱里,母亲去世得早,是姨娘养大的。这回自投罗网,需要多大的勇气!施朗觉得于今够哥们儿。

没多久,毛主席的语录公开:“一分为二,这是个普遍现象,这就是辩证法。”这回算扬眉吐气了。大家都感到施朗有水平,他成为了学校的政治明星。后来,他曾悄悄告诉革命,他的先见之明是因为听到了小道儿消息,比别人早几天知道老人家的话而已。要不,他怎么会傻到鸡蛋碰石头,跳出来向大人物开刀!他得意地向革命总结:“傻丫头,什么叫水平,聪明?就是善于抓住时机。懂吗?”当时,同学们都对施朗佩服得不行,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以后,他自然成为艺术附中的革委会副主任。响当当的造反派有一天忽然对革命发生了兴趣。主动报名去内蒙古时,他向人们说到内蒙古如何如何好,两只不大的眼睛不住瞟向革命,就像在对她一个人说话。就因为施朗的鼓动,革命才最终决定到内蒙古插队。施朗对自己特有信心:到内蒙古只为将来的大事业奠基,不为这,他不会下决心去那里,那他和季旋旋也不至于分手。

到内蒙古只为将来的大事业奠基,不为这,他不会下决心去那里,那他和季旋旋也不至于分手。

季旋旋是附中公认的校花。皮肤白皙,一对秀丽的丹凤眼,直直的鼻梁,高挑的身材,气质高雅,冰雪聪明,专业成绩在全校数一数二。但是,季旋旋却没有一个好父亲,她父亲是解放前某市伪副市长。即使她身上的一切都完美,也只是个先天残废。文革中,这样的家庭当然首先受到了冲击。施朗自从当上造反派的头儿,就主动充当了护花使者。他终于如愿以偿,美丽的姑娘投入他的怀抱里。这期间,有一搭没一搭的,还有一位漂亮姑娘和他有过接触。但在他心中,真正有位置的,还是季旋旋—无人能替代的季旋旋。

施朗下决心到内蒙古后,曾动员季旋旋跟他一起走。姑娘拒绝了。她说:“我还要画画。离开了艺术的殿堂,我会枯萎……”施朗嘲笑说:“你已经被连根拔了。哪里黄土不埋人?毛主席在窑洞搞出了毛泽东思想,我们就不能在蒙古包闹出个什么主义?”姑娘坚决摇头:“让政治见鬼去吧!它已经毁了我的家,现在,就剩下我自己……”她的声音颤抖了,“你还有条件,弃艺从政,去干你的大事业吧!我……只能凭我的脸,卖个好价钱……”她轻轻笑了一声,比哭更叫施朗难受。一个曾经那么要强的姑娘,现在准备破罐破摔了。她的决心有多大,绝望就有多深。有一瞬,施朗觉得要舍弃她比割舍自己的一块肉还难。转念一想,她说的也对,我们毕竟不一样,我还有机会。如果非要把自己的命运和季旋旋绑在一起,那就真没有任何机会了。爱情价虽高,出人头地更重要,必须硬下心肠与季旋旋分手。

他们真分手了。从那以后,他把目光投向了副司令的女儿革命。

下蒙古包后,两人分在一个班组,他主动出击,制造机会。既然小敖手里牵着女人的手;同样是队里知青的头头,他的臂弯里也该有女人。他需要女人来证明他的价值。把革命追到手也简单,只要对这傻丫头大谈“革命理想”,革命必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至于理想是歪的是正的反正革命也闹不机密

那天,两人又在半尺深的积雪里走,两行紧靠的脚印,一大一小,闪着迷惑人的光泽。没有风,天蓝得醉人。一片浮云在天上悠悠飘行。太阳横在一人高的空中,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炫耀它的金光灿灿。“真棒!”施朗双手叉腰,狠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对着太阳喝彩。接着,他一把扯住革命的袖子:“看见太阳了吗,将来我就是红太阳!”革命震惊地张大嘴巴,这是杀头的话啊!紧接着,她又感到一阵迷惑,学校的运动早已证明,她总是错,施朗永远对,人不是该有恢弘壮志吗?

施朗曾问过她:“知道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吗?’”她不知道。

“咳,你今后该多读点书啊!真正弄通弄懂马克思主义。现在,真正懂马列主义的人不多呦!”在无所不知的施朗面前,革命不能不自惭形秽。

一天天听着施朗对自己的裱糊,她不由不五体投地:从小身体不好,却一直坚持锻炼:冷水浴、游泳、长跑……内蒙古的气候这么冷,他硬是咬牙坚持雪浴。毛主席青年时代不也天天坚持冷水浴吗。他就是有领袖气质!想到这非凡的男人居然看上了自己,她不由感到一阵骄傲。不错,他们本来就是一个阵营的。逝去的自信仿佛又重回心底,她理应得到一切,包括成为红太阳的伴侣,她要追随他干一番伟大的事业,甚至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对于归芯,施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仿佛见到了季旋旋的影子。真巧,在归芯的相册里,他居然就见到了活脱脱的季旋旋。他激动地指着照片叫起来:“呦,这是谁?”“我最好的朋友梦笑。你认识?”“真像,真像……”他嘴里叨唠着,“她跟我过去的一个朋友长得像极了!”于是,他毫不掩饰地向归芯抖搂出他的往事。

当天晚上,施朗闷闷不乐,半躺半仰在毡垫上,陷入沉思。不算久远的回忆像一道游魂,在他脑海徘徊不去。他想起聪明、美丽的季旋旋,想起他们时常幽会的地方……两人总是坐在护城河边的那块草地上,草已横七竖八倒伏着长,形成两个草窝窝。他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属于旋旋的草窝窝的形状,小巧、玲珑,不知现在还能不能找到?心突然一阵发空,他意识到已经永远失去她了。也许,他一生的最大欢乐和痛苦已埋葬在了那草窝窝里?他忽然生出一丝悔意,那么轻率,就与革命同居了。他不由想起归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听说是位高干子弟。这样的女人才是完美的女人,聪明、漂亮、又有好的家世。唉,命运怎么让他错过了这样的好女人呢?他不由诅咒起命运来。

以后,只要看到归芯,他的话就不知不觉多起来,而且有意投其所好。他清楚,归芯对政治不感兴趣。他就总聊世界名著、音乐和绘画。提到这些话题,归芯的眼睛就亮了。从俄罗斯文学到美国文学,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罗曼.罗兰。从贝多芬到莫扎特,从列宾到莫奈……施朗特别称赞车尔尼雪夫司基写的惟一小说《怎么办》,欣赏小说中一个不近人情的革命者拉霍美托夫。提到贝多芬时,他说,他们学校有个学生对《田园》崇拜到入髓入骨,一听这曲子就跪下来。他本人更喜欢《英雄》,这曲子充满英雄气概。他又讲到穷困潦倒的舒伯特,用一首震惊世界的小夜曲只换回一盘土豆泥。谈到画儿,他特别吹捧列宾。施朗是学画儿的,这方面自然比归芯高明。他告诉归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魂是那个穿红衣服的纤夫。在知识的渊博上,归芯挺自豪的,没想到施朗似乎更渊博,是该对他刮目相看。

和季旋旋一样,除出身不好,归芯也是个出色的女孩儿。

如果没有小敖,施朗相信归芯定会属于他。瞧她和自己聊天时眼中迸出的火花,里面分明写着对他的超常好感。对此他充满自信,自己的嘴就是一把梳理女人的梳子,特别是对单纯或好幻想的女人。天公不作美,他们中间梗着一个小敖,那是他无法逾越的障碍。尽管小敖没有他的老到与城府,但那男子汉的气概,一出场就压倒了他,他不能不有所顾忌。

与施朗聊天,归芯有一种亢奋,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受。他彬彬有礼,有着文人气质,能理解她;不像小敖,经常是个粗鲁的大孩子,与她争得脸红脖子粗。但这种谈话,有时却腾云驾雾,叫人摸不着边际,甚至心生反感。例如,他说曹操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有道理,还以赞扬的口气谈起《叶尔绍夫兄弟》中的野心家阿尔连采夫。这些不由让归芯想起尼采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长时间地注视着堕落,堕落也同时在注视着你。”小敖与施朗的差别太大。和小敖相处感觉心里踏实,他完全是透明的,你能掌握他的脉搏跳动。可与施朗聊过之后,她感到心里发虚,轻飘飘的,仿佛离地面都远了。

放羊时,偶尔会见到美丽的罂粟花,每一朵都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美的令人眩目,真想把它据为己有!可她清楚,罂粟的果实是提炼鸦片的毒品,吃下去就会上瘾,一生一世不得摆脱。施朗是不是有毒的罂粟花呢?她拿不准。但那美丽的花在她眼前开放着,吸引着她。


    野心是一种欲望和追求

吟一踏上赴内蒙古的汽车时,他老爸正挂着。原先,老爸是党报的副总编,文革开始前几年,他的位置直线上升,名次排列眼瞅着已超过曾排在他前面的几位副主编。对当官儿的来说,名次排列大有讲究,关系到进一步的升迁。如果不发生文革,说不定他能取代总编的位置?命运不操在吟一手里,更不操在他老爸手中,谁知道!现在,老爸正挂着,而吟一却走了。

在学校,运动实在搞不下去了。

吟一是“四三”派骨干,与一些志同道合者,专门喜欢探讨某些偏激思潮。都是初中生,涉世浅,只当政治如同玩耍,不知道有许多“游戏”在禁止之列。当时,社会上把带有偏激思潮、反对成立“三结合”革委会的一派,均冠以“拆匪”名号。这顶桂冠戴到了他们头上,支左的解放军对他们当然深痛恶绝。

他的好朋友王思励大约四个月前被抓进了监狱。当时,正盛行“老子英雄儿好汉”,有人指着王思励的鼻子骂他“狗崽子”。他爸过去是中宣部著名的笔杆子,一直被关押在“阎王殿”隔离反省。一天,家属突然接到通知,说他已“跳楼自杀”,自绝于人民。家里没见到尸体,只在事发当天见到了骨灰盒。

王思励书呆子气甚浓,性格大约属于胆汁型,一挨骂便像上了发条。他转身回到教室,噌噌几笔,刷出一张大字报,标题是“打倒马恩列毛的狗爹”。这张大字报因为斯大林出身好而将其略去,可谓推理严密,无懈可击。吟一劝他,大字报情理上是对的,但你贴了一定遭殃,说你把矛头对准了马列主义的诸位鼻祖。王思励哪里肯听,牛着劲儿,偏要鸡蛋碰石头。大字报一贴出来,学校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老师们呆若木鸡,军代表和革委会成员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通知了公安部门拍照。几天后,他终于啷铛入狱。按当时的惯例,是从家中“被群众扭送公安机关”。王思励大义凛然,途中恰逢某校文艺宣传队演出归来,大约都是同情他的,也正好带着家伙,遂即兴吹奏了国际歌为他壮行。(一年后,吟一他们接到王思励来信,讲述此案经过谢富治、康生皆不敢了断,最后上达伟大领袖,批示曰:少年狂热分子,一律释放。)

王思励被揪出来的第二天,“拆匪”即遭到全校围攻。“拆匪”们有负隅顽抗的,有发蔫儿的,有脚底抹油的……只有吟一,俯瞰着芸芸众生冷笑:这运动整个没意思透顶!今天你还革命,明天保不齐就是反革命,完全是车轮大战!他不想在北京再呆下去了,准备去经风雨见世面。至于为什么选择内蒙古,反正他们学校有去的,他也就跟着走。从众选择在他本不多见,潜意识觉得那儿自由吧。

温柔、细心的母亲给吟一准备了一大堆吃的、穿的、戴的。光各式帽子就买了三顶。后来证明这些烂玩艺儿都不实用,被他全甩到草地“天葬”。儿子要远走高飞了,不知如何表达不舍之情的母亲忽发奇想,竟给没一点儿音乐细胞的他买回来一把小提琴。她说:“吟一,闲着的时候对着牛羊、草原拉吧!省得惹事儿。”她也不看看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这块斯文料!轿车一路像筛煤球儿,到了宝昌,小提琴已被“车裂”。

临离学校,吟一搜集了一堆宝贝。罗盘、风速针……都和帽子一样,后来成了被扔的废物。当时,学校的东西不拿白不拿,拿学校的东西不算偷。

在母亲督促下,吟一是该拿不该拿的都带全了。只一样,他和细心的母亲全都忽略:忘了枕头。发现这一疏忽后,他暗暗好笑,还下决心一辈子扎根儿边疆,连枕头都忘了。

草原自由、开阔,最好的事儿是鲜嫩的牛羊肉管够。他从小就馋,嘴特别壮。

拍着鼓鼓的肚皮,初来草原的吟一感觉特别美。然而,没过多少天,他就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空虚,肚皮的充实毕竟解决不了精神上的饥渴。虽然都叫“拆匪”,他却和包儿里的几位合不来。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境界远远高于他们,可实际动手能力又比他们差得远,常常为此被他们奚落。

包儿里其他几位与他一样能吃,但人家不同,会做。今天包饺子,明天弄包子,离他们包儿老远,就能闻到手扒肉的香味儿。也就四、五个人,一天能消灭一只大肥羊,连脆骨都吞进肚里。看见胡乱扔在包儿外、连狗也啃不动的骨头,牧民惊得嘴半天合不拢,只有拖长声调感叹:“玛乃苏和同照和姆抄那伊吗(我们的知青简直和狼一样啊)!”“拆匪”包儿的吃主要靠石民张罗。据他自己说,他爸就有这方面的爱好,特别喜欢钻研菜谱,会做多道菜式。因为这张嘴,把大好前程都耽误了。石民爷爷正经是20年代参加革命的部级干部,一大家子,除他爸,都在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当初,他爸也曾跟着革命过。可他从小爱吃,解放区哪有像样儿的吃喝?因为吃不得苦,脚底抹油溜回了老家。解放后,靠他爷爷的关系,混了个抄抄写写的工作,兴奋点却始终还在吃喝。

石民说自己随他爸,手艺得自家传。确实,他说起吃喝两眼放光,特别会弄。同样煮肉,往里放大盐粒子,他炖得手扒肉肯定比别人香。可除了做东西好吃,他的毛病挺多。干活儿瞎对付,见了漂亮女人嘴上没把门儿的。占了便宜,不说偷着乐,反而大模大样吹自己有能耐,要不就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贬损吃亏的主儿,叫听的人心里犯堵。他爱跟女人大话当年自己的“光荣”事迹。例如,他得意地多次向归芯吹嘘,自己曾是学校“四三”派的头儿,领着一帮人,把学校的东西连偷带摸拿了不少。听了石民的臭显,归芯说:“你们这些四三派可真够痞的!要是鲁迅先生地下有知,非气得胡子立起来不可。”石民听了这话,仍旧得意地笑,好像这不是贬他,是夸他呢。

在学校,吟一也曾跟随石民瞎闹哄过。可自从认识了施朗、啸傲他们,他才意识到自己跟石民不是一路。

当时,队里还没派活儿,但给了他两匹马。为躲避不时遭到包儿里人踩毁的尴尬,他时常骑马出去溜达。一天,信马由缰,他来到同班组的色楞阿爸家。门帘还未掀开,就听到里面传出笑闹声。进包儿后,他看见男女老少足有六、七个人的头攒在一起,正玩儿欻羊拐。在北京,这是八、九岁孩子的游戏。可这一伙人,无论老少,全都非常投入,就连他进门也没发现。六十岁的色楞阿爸,此刻把袖子捋得老高,嘴角溅着吐沫星子,像个孩子似的大叫,为了一个拐的输赢,和他九岁的孙子争得面红耳赤。吟一发现,尽管他脸上的神情异常兴奋,眼神却是空洞的。

与牧民比,知青的生活还不算太贫乏,他们多少带了些书,没事儿可以翻看。他曾在贫协主席朝鲁家住过。一天,朝鲁的老婆从他的行李中翻出一本《新华字典》,老版的,有些地方画着图当说明。他老婆没上过学,甭说不认汉字,就连蒙文也不识得几个。但是,她竟津津有味儿翻看了一整天。吟一半夜醒来,还见她举着字典研究画儿呢。也难怪,文革的风也掀动了天高皇帝远的草原。知青没下来时,这里破“四旧”虽不算轰轰烈烈,毕竟也烧起过一场不大不小的火。拜敬佛祖和大部分娱乐活动都已被取缔。牧区的冬天漫长又无聊,只有靠小儿科的羊拐来打发。

从小,吟一就有些与众不同,他把感情这东西看得很淡。心高气傲,看上眼的没几个。又因性格内向,他的朋友少得可怜。当然,性格也有家族遗传,他老爸就从来不讲私交,只讲观点。参加革命多年,一直办报,交往的人不谓不多,可竟没有几个朋友。吟一的记忆力打小儿特别好,聪明而有灵性,具有创造性思维。但是,他整日沉醉在自己的梦境里,不注意观察周围的事物,也不怎么听老师讲课。因此,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怎么样,数学勉强及格,语文错别字连篇。受家庭环境影响,他对政治颇感兴趣。按说,应该系统读些理论书,他家也有这个条件,黄皮书、灰皮书(15)都定期给他老爸送。可惜,他读书不是看,而是翻,自己认为有用的看得见,自认没用的,一概目中无物。由于没有系统的学习,文化底子又薄,他说与写的表达总不到位。

初到内蒙,都是17至20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心中总想着毛主席那句话:“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吟一更是如此,一心想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当初,闻起主动挑起辩论时,吟一也站起来,与闻起辩论过。施朗和小敖讲得比他系统,矛头直指“大树特树”。那场辩论,使施朗和小敖自然成为乌兰队知青的头头儿。他也早就对“大树特树”心存反感,只是没像他俩说得那么透彻。从此,他开始从心里佩服和尊敬这两个人。

虽说关心政治,但主观与客观距离很大,客观上得和牧民一样生活,将牲口放好。知青立包儿后,吟一他们几个号称“拆匪”的,仍旧聚在一处。包儿里五个人,两、三个人放一群羊就足够了。于是,吟一和李力被队里派去放马。马倌儿嘛,能可着包儿乱串,自由自在,消息灵通,正合他的胃口。

一天傍晚,大家正好都在,施朗来了。吃完饭就开聊,首先谈论各自学校的运动。听完“拆匪”的介绍,施朗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开始滔滔不绝,从主席亲自批示和推荐的徐寅生那篇《怎样打乒乓球》讲起。他倒是深刻体会了老人家的意图,讲的是打球,实质是谈接班人问题。特别提到,接班不应等待,要抢班夺权。由此,他说到中央两条路线斗争激烈,要最终实现中央高层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化,着眼点在我们这一代,要清醒、有意识地磨练自己,促成这一目标早日实现。他的话题一直围绕接班人问题,虽不算大逆不道,但除了吟一,在场的大多数听众却一头雾水。

“第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是主席他们,第二代接班人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那些人,第三代就将是我们这些上山下乡的知青。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将来,我们这些在坐的,说不定会出中央委员和部长……”大约聊得太高兴了,他竟得意地一拍李力的肩膀,“老弟,说不定你将来就是中央委员呢!”“你别胡咧咧!”李力脸都吓白了,只觉得被他拍过的肩膀火烧火燎。说话太没边儿了!这要在北京,当时就得挂上野心家、阴谋家的牌子坐飞机。

李力是小敖他们学校的,老高三,家里家外一贯受的是正统教育。只因曾是“四三”派,与小敖他们心里一直有疙瘩,才住到了“拆匪”包儿。听了抢班夺权的奇谈怪论,他耳朵发烧,心里不安。没想到,施朗却给他扣了个中央委员。无奈口才不济,他除了唧唧咕咕竟封不住施朗的嘴。于是,施朗更加旁若无人,兴奋地一口气讲到天明,然后骑马走人。

施朗前脚儿走,李力后脚儿骂:“这小子,整个一个野心家!”别的人还没说什么,吟一就接上了话茬儿:“这话也没什么错啊!野心也是一种欲望,有好有坏。”吟一的观点和李力不一样。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当中央委员、做部长也是一种正当追求。当然,将来能当就当,不当也没啥关系。但人就是要有往高处走的追求。像李力,放了没几天马,见着知青就唉声叹气,认为自己的学问“虾米”(16)了。这种人,丧失了生话勇气,还不如野心家呢!施朗的话倒给他提了个醒儿,不能活得懵懵懂懂,应该对自己的未来有个设计。说实话,将来想干什么,到目前为止,他还真没打算过。

那以后,他特意去找施朗交流。施朗跟他谈人应当有理想,要脚踏实地,安乐窝里养不出金凤凰。俗话说30而立,我们才20岁左右,在近10年的时间里,要好好学习,主动吃苦受罪,有意磨练自己……聊得动了情,他指着满天繁星对吟一说:“你看,天上的星星那么多,人类发展的余地就像宇宙那么无限!我们的抱负也应该是无限的!”

吟一觉得,施朗富于鼓动性,不足在过于务虚,讲的都是空话和大道理。相比,小敖这人务实,对人热情,负责任,可也比较简单。如果两人的优缺点互补,一定是个很好的班子。然而,从始至终,他从来就没把他们当领袖人物。尊敬归尊敬,他不能像革命那样,无条件崇拜。

比较起来,吟一在感情上与小敖更近,他总爱往他那儿跑。归芯还曾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过:“嘿,你的鼻子挺灵嘛,我们包儿一吃好的,你闻见就来了。”说得吟一“嘿嘿”干笑。他确实是走哪儿吃哪儿。就是真奚落他,他也不会委屈自己的肚子。听了这话,小敖却觉得丢人,立即拉下脸对归芯说:“你是抠儿蛋啊?吃你几个包子就吃穷了?再说,这还不是吃你一个人的!”归芯红着脸,低头嗫嚅:“我不是这意思……”小敖就这样,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别人嚼巴,还逼着别人和他一块儿往外掏。

没多久,于今来到草原。

有人说,他是来找施朗的;也有人说,他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但谁都清楚,于今是施朗抬头望见北斗星,低头就会想的铁哥们儿。由于天天挂在嘴上,吟一早就知道于今的大名。

第一次见于今,是在羊群。于今中分头,一双略呈方形的眼睛特别大,脸庞也是方的。吟一想起施朗说过,于今的老爹是国民党将军。甭说,若配上两撇八字胡,还真有点儿国民党将军的风范。美中不足,他骑着一匹马戏团小丑似的马。马是革命的。不知马群经过怎样的变异,才能生出这样一匹马。身上是大片大片的黑白花纹,腿、尾巴、鼻梁也是黑白一分为二。人说画龙点睛,出的是神来之笔。这马糟就糟在点睛上,它的眼圈居然是白的,还有点儿泛红,让人不由想起白癜疯患者。正经八百的模样,却骑着一匹马戏团小丑,不伦不类。

几天后,吟一去施朗包儿侃山,于今也在。这人倒是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以他的出身,在当时太难得了。不知他是舍得一身剐,还是有破罐儿破摔的决心。

于今说,对群众不应讲利益,要讲思想,加强对他们的教育。施朗和吟一都不同意他的观点。施朗说,革命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人民的利益,为他们生活得更好。吟一引用毛主席语录反驳他:我们要为人民的利益坚持正确的,改正错误的。对群众怎么能不讲物质利益?

争着争着就涉及了这场革命。于今说,文革对老干部是“狡兔死,走狗烹”,根本就不应该进行这场革命。吟一和施朗观点又一致,认为他是谬论。这场革命是必要的,及时的。对老干部的缺点、错误进行批评乃至批判都是应该的,只是现在矫枉过正了。吟一事后想,站在他的阶级出身,他有他的道理。

后来,于今又去拜会知青的另一个头头儿小敖。两个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听他的观点,小敖就火了,争论得特别激烈,两人不欢而散。于今争不过小敖,只有背后骂小敖“贵族”。

于今攻击文革,究竟什么用心?小敖觉得不能不联系他的出身考虑,这人立场有问题。文化大革命怎么不该搞?干部就是在不知不觉变化嘛!进城时间越久,变化越大。正像主席说的,干部们当官做老爷,逐渐变质。这场革命确实有必要,主席他老人家是想把革命队伍整顿好。只是,火一点起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革命脱轨了……


    美丽的淖勒高勒

冬去春来,夏天将到,牧业队开始筹备迁往夏季草场。

知青们早就听牧民说,夏季草场的名字叫淖勒高勒,那儿可美呢!听了这些煽乎,撩拨得知青们急不可耐,都想早一天识得庐山真面目。

那时,小敖正当马倌儿,还没做牛倌儿。为给马群上膘,他已于十几天前先行一步,将马群赶到了那里。

5月24号早上,蒙古包的毡子已然捆扎结实,整好的行李也放进哈麻车里。只剩蒙古包的顶子(陶那),凑合着支在地上,盖块毡子,搭成个临时窝棚,已是向淖勒高勒进发的架势。

归芯从窝棚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对着窝棚叫一声:“小面包!”窝棚里钻出一只头部毛色金红的小狗儿,同样伸了个懒腰,对着归芯亲切地摇起了尾巴。这狗属于小敖名下。另外还有两只小狗儿,一只叫“小贼”,另一只叫“小箭”,此刻,正躺在别的牛车底下打盹儿。

牧人的天敌是狼。有多少蒙古包就有多少窝抵御狼群的狗。归芯刚搬到小敖他们包儿时,正赶上春天,下狗崽儿的季节。索和阿爸送给他们一窝三只小狗儿,一母两公。母狗是黑白花的,两只公狗,一只全身黑色,另一只颜色古怪,介于黑、棕、红三色之间。额嫫说,母狗给归芯,黑狗给文信,至于那只颜色古怪的,就给小敖吧。

“牙哇,牙哇,阿大牙哇(走啊,走啊,现在就走)!”归芯正和“小面包”亲热,耳边响起了巴勒登阿爸欢快的叫声,该架车上路了。

归芯和其其格坐在带头的哈麻车上,肩膀摩擦着肩膀。这是第一次大迁徙,她还没长途赶过车呢。“没事儿,我赶车棒极了!”其其格豪爽地一拍胸脯,把他们的牛车拴在了自家车后。阿爸家有七辆车,再加上他们的四辆车,十几辆车浩浩荡荡,场景壮观。沉甸甸的牛车发出咯吱咯吱声,慢吞吞在草地上磨,留下一道道轧痕。牛车后面,文信和巴伊儿骑马赶着羊群,再后头是大声吆喝的巴勒登,赶着自己的十几头自留牛。

露水打湿了草地,牲口们的蹄子湿漉漉的。潮湿的空气吸进一口,浑身上下极为畅快。其其格把衔在嘴里的一根草棍儿吐出来,有节奏地用拴牛绳轻轻抽打牛屁股。随着节拍,她放开喉咙唱起一支蒙古族民歌:“一千匹马的当中,嗬咿,玉点儿黄马数第一;一千个人的当中,我们村的同勒格数第一。你有雄狮般的胸脯,星星般的两眼,嗬咿……”高亢的长调疾飞向上,蓦地提高八度;又婉转低吟着,突降八度。归芯的心被揉搓着,眼睛湿润了。

一只雄鹰张开深褐色的翅膀,在她们的头顶久久徘徊,似乎也被这歌声吸引。天上飞翔的雄鹰更叫她思念起小敖。“小秃鹰”,她经常这样称呼他,这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昵称。分别十多天了,只要稍有空闲,黑天和白夜她都会身不由己地思念他。明天是5月25,他21岁的生日,却要一个人在野外独自度过,没有人与他一起庆祝,甚至不会有人知道。老牛拉破车的搬家队伍,还要走上整整两天,才能到达目的地。想到这儿,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遗憾。

她突然好羡慕天上的小鸟,能够逍遥自在四处飞。如果她是一只鸽子,会立刻展开翅膀,飞到淖勒高勒,飞到她的“小秃鹰”身旁……其其格继续在唱,时而高亢,时而低吟,像一只拨动琴弦的手,在她心田不住拨动,撩拨得她似乎也成为了歌手。她在心中默默酝酿着给小敖的歌。他曾亲切地称她为“卡秋莎”。在他生日前夕,“卡秋莎”的灵魂将会化作一只温柔的鸽子,飞到“小秃鹰”的身旁,陪伴他,为他祝福:


                     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鸽子“卡秋莎”?
                     你飞,快快地飞吧!
                     越过拖延的时间,
                     刺破黑云的海洋。
                     飞到马群
                     去到我心爱的“小秃鹰”身旁。
                     只要是五月二十五呵,
                     就算是时间最后一瞬笑的面庞,
                     我也会说不出的欢畅!
                     哪怕—
                     残暴的风跋扈飞扬,
                     会把“卡秋莎”纤细的翅膀折伤;
                     冰冷的雨无情冷酷,
                     更会使小鸽子雪白的羽毛失去容光。
                     只要是五月二十五呵,
                     你来到马群,
                     落到奔腾的小河流水旁,
                     我就会说不出的欢畅!
                     啊,我没有翅膀!不能像“卡秋莎”一样,
                     自由自在在天空飞翔。
                     跨过雷电,
                     傲视乌云的海洋,
                     在这辽阔的草原上
                     畅行无阻挡。
                     但我愿卡秋莎永伴随你,
                     像我的灵魂寸步不离你的身旁。
                     与你共饮胜利的美酒,
                     又能同度失败时难熬的时光。
                     尽管—
                     时间似流水般逝过,
                     相距如天涯海角遥遥相望,
                     心心相印就会充满力量。
                     愿这力量化作熊熊火焰,
                     在战斗中发出每一分热和光。
                     飞,快快地飞吧,
                      飞向酣战中的沙场! 
   
伴着其其格的歌声,一路上,她都在心中默默唱着给小敖的歌。

两天后,淖勒高勒终于到了。扎好营盘,她就迫不及待骑上“小着勒特”,赶往马群,去见小敖。已是傍晚,开始下起绵绵细雨。她最喜欢下小雨的天气了。顶着细雨,打一把花伞,走在雨巷,那是诗人戴望舒幻化出的诗情画意,有一种忧郁美。她没穿雨衣,淋着细雨,骑着一匹精神十足的枣红马,一溜小跑,奔向马群,该是一种潇洒美吧?此刻,马群正在淖勒高勒河中饮水,远望去,黑压压一片,和谐地融化在暮霭中。蜿蜒曲折的小河不算太宽,却没有尽头,仿佛一直通向天尽头。一瞬间,她被这种大气的诗意镇住了,不觉勒住马,欣赏起来,有一瞬,甚至忘记了小敖。

突然,她就听到了小敖的喊声:“归芯!”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浑身上下都已淋湿,她哆嗦了。

小敖大叫着跳下马,跑着迎上来,痴痴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用湿漉漉的手把粘在归芯脸颊上的头发撩开:“怎么连雨衣都不穿?看,都湿透了!”他匆忙地解开雨衣扣子,把归芯裹在雨衣的大襟中,“真想你,小归芯!”她不说话,把头埋进他怀里。

天完全黑了。除马群中的儿马不时发出几声嘶鸣,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他们坐在雨地里,小敖继续把归芯搂在怀里,用雨衣将两人紧紧裹住。他温热的唇紧贴在归芯冰凉的唇上。归芯湿淋淋的衣服渐渐被他的体温烘干了。两人都不说话。归芯把头靠在他厚实的胸膛上,聆听着那充满柔情而有力的心跳。寂静中,她似乎觉出两人的心跳奏出了天籁般和谐优美的乐章。“小着勒特”就在他俩身旁,默默咀嚼着青草,只偶尔抬头,静静望他们一眼……

生活真美,就像美丽的淖勒高勒,第一眼看到,就被它彻底迷住。

那天,小敖和色楞赶着马群,已经走了一天多。突然,色楞兴奋起来,指着前面对他说:“美丽的淖勒高勒就要到啦!”听了这话,他真有些失望。四周没有任何不同,同样的蓝天、绿草,没有树、没有河、更没有湖泊,不就是单调、清纯、望不到边际的一片平原吗!

策马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块盆地,好大的一块洼地!像矗立在火山口的盆地,只是火山已沉寂了多年。盆地三面环山,由陡峭的悬崖峭壁构成的石头山。看惯了平原的眼睛,会为这磅礴的气势蓦地一惊。在洼地中央,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闪闪发光,一直飘向崇山峻岭的深处。离河不远,居然还有一个非常大的湖。在阳光下,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晃得人有点儿晕。他看呆了,好一阵,竟连赞美的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他和色楞赶着马群往湖边走。淖勒高勒的草与别处的草长得不一样,这里的草更茂密、更高。草地上满布各色鲜花,有黄色、紫色、白色,……五彩缤纷,搅得人眼花缭乱。湖泊愈来愈近,已经可以看见各式鸟类在湖面嬉戏。马群接近了,儿马嘶鸣着,搅扰了湖面多日的宁静,鸟们惊恐地鸣叫,开始四散飞逃。湖里大约有几十种水鸟,他叫得上名字的有仙鹤、天鹅、野鸭等,有些水鸟他从未见过。“美,真美!”他终于缓过劲儿来,嘴里呢喃着。

有的地方让人心里美,有的地方让人嘴里美,而淖勒高勒是两全其美。这里还有马莲韭菜呢!

草原与别处不同,这里的肉可以足吃海塞。大量的是羊肉,偶尔牛死了,也能吃上牛肉。牧民打了旱獭子、老鹰之类,还可以尝个新鲜。甚至四不象、马肉、狼肉等,只要你敢吃,也不算稀罕物儿。粮食有小米和全面。所谓全面,是小麦连同麸子磨成的面,褐色的,黏性差。粮食定量,牧民每人八斤,知青受照顾,每人十二斤。除了肉,还是肉,根本见不到蔬菜与佐料。牧民的主食是手扒肉。架一口大锅,放上大块儿的羊肉,撒一把粗盐粒儿,煮巴煮巴,带着血,就拿刀子削着吃了。还有就是肉粥,把羊肉切碎,和着小米煮。最好的吃食是包子,将羊肉剁成馅,和馅的佐料是盐水和明根儿(野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知青的手扒肉无非比牧民煮得烂些。

老三样天天吃,生于斯长于斯的牧民早已习惯了。

对于知青,特别对贪吃的小敖来说,没几天就腻了。他觉得明根儿是个好东西。虽没真葱那么长,那么香,还得低头弯腰遍处寻,在牧区却是山珍海味。光包子不解馋,他寻来一大堆明根儿,炒羊肉片儿。这一香,他足足消灭了两大碗。当晚,躺下的时候,他就感到火烧火燎地难受,从心里往外冒热气儿。第二天,一觉醒来,枕头上都是血。原来明根儿特别上火,叫他这贪吃鬼流了不少鼻血。

在马群和色楞聊天时,小敖不由发出感慨:“你说这内蒙古大草原,遍地都是牲口吃的草,怎么就没人吃的草呢?”“怎么没有?淖勒高勒就有!”色楞伸出手指头比划着,“一指宽的马莲韭菜!”“一指宽?我们北京也没见过啊!”小敖有点不信地瞪大眼睛。

淖勒高勒的韭菜真有一指宽。全队搬到这儿没几天,色楞就约文信去了山里,采回些马莲韭菜。一尺多长,宽宽的叶子,黑绿黑绿闪着诱人的光,叫人爱得抱在怀里,半天舍不得撒手。这回羊肉成点缀了,小敖一生都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三天后,韭菜吃光了,他开始坐立不安。心里寻思:“这回,可得利用天时地利,多吃几回马莲韭菜!”他对文信和归芯说:“归芯,明天你放羊吧!文信,咱俩起个大早儿,去山里多摘些韭菜回来。”

天刚蒙蒙亮,他们骑马出发。文信当向导,两人一路东奔。

走了大约三个钟头,进入一个大山谷。四周是峭壁,中间一条不宽的河,逶迤着攀向山顶。文信指着河说:“色楞说了,这叫宝达山河。”又一指周围的山,“这河直奔宝达山,宝达山是兴安岭的支脉。”越往里走,土越黑,植被也越绿。看来,这里的土壤比淖勒高勒还肥沃。山上竟然长着小树,草有一人多高。由于草长得太疯,反而不适合牲口吃了,因而人迹罕至,显得很是荒芜。

两人下马,开始找马莲韭菜。“嗬,到处都是!”小敖激动地喊起来。这回他们带了两个大口袋,真是不虚此行了!两人用手揪,累了,就用刀割。一直把两个口袋塞得瓷瓷实实。满头大汗,正准备把口袋捆扎到马背上,一抬头,只见天空已乌云密布。草原的天气像个反复无常的女子,说变脸就变脸,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呢。

“坏了,要下雨!”文信说。话音尚未落地,大粒大粒的雨点已砸将下来。雨点越来越密,很快就把他俩浇透,只好躲在马肚子下避雨。草原的夏天不比北京,北京就是夏天下大雨,还能把人闷得满头大汗。这儿,只要有个背阴的地方就凉快。一下暴雨,温度骤然降到很低。马肚子毕竟不是理想的避风港,大雨灌进湿衣服,风一吹,裹在身上的衣服像贴在身上的冰块儿,冻得人上牙磕下牙。“妈呀,快把大活人冻成冰棍儿了!”小敖叫着,想在马肚皮下活动活动身子,可是没有空间,“干脆,先顾人吧,咱把马鞍子裹在身上!”他出了个顾身子不顾头的主意。将鞍子解下来,披在了肩膀上。人的头不怕冷,马鞍子好歹有皮子和毡子,盖在湿衣服上面,焐一会儿就觉得多少暖和了点儿。

来得快走得也快,不大功夫,雨过天晴,太阳已露出一张热乎乎的脸。文信舒了口气:“天黑前还来得及赶回去!”“得了,该回家包包子喽!”小敖一边欢呼着,一边急火火给马备鞍。


    二流子牛司令

按小敖的本意,他更喜欢自由自在,而不是当什么副队长。

可到牧区的日子,离逍遥自在差着十万八千里,真苦啊!当生产班子负责人,隔三岔五能去场部开会,甚至到旗里、盟里去外调……除了使命感,他的私心是能躲开几天吃苦受罪的日子。因此,心里偷着乐。别人是主动来受这份罪的,精神可以战胜物质。而他来这里,却包含着许多无奈。要不,拿鞭子抽他,他也不会来这鬼地方受罪!逃避一天算一天,这是他不能公开的秘密。

当初,他在索和家与铁木儿搭伙放羊扒子,虽说每天不用做家务,可是得早起啊。天一亮,索和就叫他起床。赖在温暖的被窝儿里,心里这个不乐意啊!咬好几次牙,在阿爸一再催逼下,他才磨磨蹭蹭爬起来。一出去就是一天,地冻天寒,手都伸不出来,只能跺着脚来回走。累了,在雪地上坐一会儿。没多久,就冻得手脚生疼,瑟瑟发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中午,铁木儿来替他,让他回去喝茶。一贯急火火的他,喝茶时,屁股好像粘在毡垫上。耷拉着脑袋回到羊群,他就望着太阳发呆。心里巴望着它早点儿落山,恨不得把它当球踢,一脚踢过地平线!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日子!

正一天天熬,队里决定叫他放马。当马倌儿,是贫下中牧佼佼者才有的待遇,他一连高兴过好几天。可高兴得太早了。放马虽不用24小时看守,但一到刮风下雨天,马群就特爱炸窝,必须彻夜泡在马群里。大雨浇头,躺在冰凉的地上,什么滋味儿?甭看他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却怕黑夜、怕寂寞。独自一人给马群下夜,儿马子叫一声,他就心跳老半天。这回,罪受大发了。

放过几个月的马,他实在熬不下去了,便琢磨怎么能省点儿力气。他仔细研究过,牛群只要捋顺,甚至不用天天去草场轰,它们自己就认得家。

他观察索和阿爸放牛,整个儿一个二流子,天天在家坐着,家务活儿一件不耽误。这多美!看来,他当二流子牛倌最合适。那时,他们已经自己立了包儿,他刚外调回来,借外调说事儿,开会多,活动多,包一群马有困难,还是放牛比较合适。

队里对他向来与众不同,就连分给他的马和搬家的犍牛都是全牧场最棒的。譬如,给他的那匹枣红色走马,名叫“门科着勒特”。“着勒特”的意思是枣红色,按牧区习惯,因为马是马倌儿门科调教的,所以冠上了他的名字。小敖嫌拗口,干脆叫它“小着勒特”。这马刚三岁,个头儿不大,屁股永远滚圆滚圆,跑起来脚踏碎步,高昂着头,一般马就是大颠也追不上。更难得的是,这马脾气还特别温柔,没有名马的架子。小敖觉得它配归芯挺合适,遂慷慨地转赠给她。自己心爱的姑娘嘛,当然要骑最好的马!给他们包儿的犍牛,有一头棕黄色花纹的,按颜色叫“塔楞”(黄花)。它是巴勒登牛群中最好的一头犍牛,队里却拨给了他们。这牛有名气,正当年,长得又漂亮,力气还大,走多远都认家。好使的牲口等于牧民的命根子,连命根子都舍得给,提出放牛,当然是小菜儿一碟,要依着他了。

没有多余的牛群,队里遂决定,将索和的一分为二。索和的牛有自留畜充门面,看着还大些。而给他的,整整比别人少了一半儿还多,颇有点儿不成气候。只好将巴勒登的自留畜赶来充数,于是有了一百多头,好歹算成了群。

这回,小敖的情绪特别高涨。觉着要对得起这群牛,更要对得起格外宠着他的贫下中牧。可硬撮合的牛凑合不到一块儿,不是这头找不着,就是那头不见了踪影。看这些牛的模样,跟辨别洋人似的,个个长得差不离。和别家的牛混到一处,他根本分辨不出子丑寅卯。刚开始,真没少麻烦索和与巴勒登,自己也觉得挺没面子。

他终于想出个好主意。找出本子与笔,叫上归芯,把牛群归拢到一起。骑在马上,围着每一头牛转,仔细分辨它们的特点。为加强记忆,他差不多给每头牛都起了外号,火烧屁股似的冲归芯吼:“快,快!把这些牛的名字都给我记下来!”以后,一连五六天,只要他一把牛群赶到蒙古包附近,就拿出小本子,一头头点名:“嘎斯特儿(一种棕黑花纹的颜色)回来了。哦,爱溜边的黄花鱼也看见啦!……国旗牛呢?怎么没影儿?”国旗牛,因身上的花纹长得特别像英国国旗而得名。这是一头犍牛,身高力大,好打架,八成又在外面和别的犍牛斗法呢。一夹马肚子,他向远处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只见国旗牛吐着白沫在前面跑,他挥着套马杆在后面叫:“让你小子乱跑,给我乖乖回家,要不,看我扒了你的皮!”

看他轰牛,就跟看他辩论,有种非凡的气势,可他把这些牛整治惨了。牧区的牛倌儿懒散惯了,轰牛的速度不紧不慢,一群牛排着队,在前头慢慢溜达,还不时停下来,低头啃几口草。牛倌儿则在马上晃悠,东张西望,说不定嘴里还哼着歌儿。他轰牛,胯下的马不停大颠,手里的套马杆狂飞乱舞,鞭梢劈里啪啦怪叫,牛们吓得惊恐地挤做一团,喘着粗气在前头奔命,带起一阵阵烟尘。有人路过,会呛得直咳嗽。索和阿爸问他:“小子,你这是轰牛还是轰马呢?”“管他轰什么,就得让它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跑乱动,乖乖听我牛司令的!”“看把你美的,别人也就是个破牛倌儿吧,你还想当司令了!”

没几天,这群牛开始乖乖排队往家走,他也就是隔三岔五点一下数,这回真成二流子牛司令了。

给小敖牛群时,恰好是夏天。一群牛本来不多,还没有上足膘,差不多都瘦得屁股呈三角形。母牛从春天开始下犊,乳房鼓涨着,本为给牛犊喂奶。牧民却不顾母牛的心愿,由春至夏,成为额吉、阿娘们做奶豆腐的大忙季节。她们挤奶挤得特狠,直到母牛乳房干瘪,才把拴着的、不断冲向妈妈的牛犊解开。可怜的牛犊大约从来就不懂什么叫吃饱。牛群中,你难得见到一头健壮的牛犊,包儿里愈有勤快的主妇,牛犊的处境愈惨。归芯曾经看不下去,问过其其格,干吗不给牛犊吃饱呢?其其格说,吃多了牛犊会拉肚子。她将信将疑。人与牛犊争食,这就是牧区残酷的现实。

终于,小敖的牛群也迎来了第一头牛犊。当他把牛犊用马驮回家时,高兴得嘴岔子差点儿咧到耳根。小牛犊的毛还未干透,风一吹,在马背上不住哆嗦,眨巴着一对大眼睛,眼神像兔子般温顺与无奈。这牛犊恰恰长着两只像兔子似的长耳朵。从此,它的名字就叫“小兔子”了。

每生一只有特点的牛犊,小敖和归芯都要给它们起名字。有一只棕色的小牛犊,嘴撅着,眼睛周围有一道黑圈,像带着一副眼镜,让人联想到电影中的日本鬼子,所以,它的名字就叫“毛驴太君”。这小子确实有日本人的倔脾气:想抓它,它就撅起尾巴,撒了花儿地跑。不追了,它就停下来,从眼镜后面瞪着你。气得小敖火冒三丈,狠狠教训过它好几回。谁想,“毛驴太君”见了他,从此跑得更欢。一旦被他抓住,便赖在原地不动。若使劲儿拽绳子,撅巴头就发扬“武士道”精神,昂头作宁死不屈状。“毛驴太君”的脾气跟小敖一样急。傍晚见到母牛,每每恨不得将脖子上的绳子挣断。一次,绳子偏巧绕在了它的脖子上,一圈一圈越转越紧,很快就口吐白沫,几乎自绝于八路军。幸亏解救及时,但脖子还是肿了好多天。不过,它是个顺毛捋。甭看不服小敖,对归芯倒百依百顺。只要她一叫,它就乖乖站在当地,揪着它,往哪儿走都行。恨得小敖牙痒痒:“嘿,敢跟我犯犟,不给我脸是不是?臭小子,早晚把你炖了吃!”他也就嘴皮子图痛快,其实挺喜欢这通人性的小东西。

还有一头颜色棕黄的小牛犊,能吃能喝,毛色油光水滑,比一般小牛大着许多,外号“小地主”,一贯调皮捣蛋。一次,因为满处乱跑,围着小敖乱转,他急了,便用套马杆抽它。谁想劲儿用寸了,正打在犄角与肉连接处,打出了血。天气逐渐转热,“小地主”的伤口险些感染。夏天,牧区的牲口若有伤,肯定会感染。不肿,不流脓,就是长蛆。蛆越长越多,蚕食着血肉,等人发现往往已然来不及。好在“小地主”的伤被小敖及时发现,他找来人用的消炎粉,天天坚持给它上药,它的伤得以很快痊愈。但它没接受教训,照样是牛群里的捣蛋鬼。

另有一头母牛叫“黄花鱼”,个子不大,精瘦,底色为白,全身布满棕色大花。颜色虽鲜艳,可花色分布不匀,颇像个小丑。走起路来弓背、溜边儿,颇像做错事的小学生。它的名字由此而来。“黄花鱼”后来生了个与它毛色相近的牛犊,但比她秀气许多。小牛犊和它一样,缺乏自信,照样跟着妈妈溜边儿走。看来,也只好叫它“小黄花鱼”了。

既在牧区生活,便要入乡随俗,学会挤奶。归芯开始给母牛挤奶。她不像牧民那么狠心,只象征性地挤一点儿,绝大部分都留给了牛犊。就这样,小敖还不时在旁边嚷:“嘿,少挤点儿!别财迷!”好像她就不知道心疼似的。牛群被小敖赶到最好的草场吃草,草茂牛肥,母牛的奶愈来愈足,小牛们一个个吃得肚胀溜圆,并没像其其格说的拉肚子。没多久,就看出了差别,牛犊们长得比其它牛群的牛犊大着许多,也精神得多。

别的母牛都陆续下了犊,只有一头不争气,光吃草,不怀孕,胖得像头猪,外号叫“嘎海”,蒙语就是“猪”的意思。它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次,它居然悄悄溜到蒙古包前的哈麻车边,把男生的一件皮得勒啃了。听到响动,小敖冲出来,皮得勒已被摧残得面目全非。愤怒的他顺手抄起把刀子,向“嘎海”的屁股掷去。刀子扎在“嘎海”的胖屁股上,又掉下来。它竟不慌不忙,回头用舌头舔舔伤口,然后像皇后般悠然离去。小敖在它身后不住口地叫骂,操起套马杆打算再好好教训它一顿,慌得归芯忙拉住他的手:“你疯啦?它们是因为缺硝才啃皮得勒的。”

牛群中有头白花犍牛,毛色是种少见的金黄,雪白的大花分布得十分匀称,两只眼睛水汪汪,犄角透亮,对称地形成弧度,是头漂亮的三岁犍牛。这牛的缺点是个子小,样子货,让它拉车指望不上。但小敖觉得它好看,当头牛,走在一溜牛车的最前头,让人看着挺充门面。他执意要把白花牛驯成头牛。

头牛的鼻孔都要穿绳子,他下不了手,只好去求巴勒登。阿爸痛快地答应帮忙。于是,在它的脖子上拴根粗绳子,绑在车辕上,阿爸拿根磨尖的牛角针,穿上麻绳,揪住小白花牛的犄角,“嗖”地一下,就把针从牛的鼻孔穿过去,真够狠的!阿爸说:“没事儿!牛鼻子肉厚,不知疼!”再厚也是肉啊,能不疼吗!从此,小白花牛的鼻子上就多了一圈绳子。阿爸让小敖和归芯牵着白花牛走,让它适应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接着,又把它拴在打水、拉粪的车后面,让它学跟车。刚开始,它可不愿意呢,挣扎着不肯挪步。可鼻子被揪扯着,不走也得走。再不知疼,鼻子要是豁了,也就知道什么叫疼了。它终于学会了乖乖跟车走。该学架车了。小敖把车架在它身上,牵着它走。这回,它学聪明了,不再挣巴。“行了!”小敖得意忘形地跳上车去。白花牛见没人在旁牵着它走,多日的积怨到了发泄的时刻,它不管身上有没有车架着,地平不平,开始尥着蹶子往前跑,想把小敖连车折个儿。“你小子不大,想造反了?他妈的还嫩点儿!”小敖大叫着,手里的绳子拽紧了。这一拽,白花牛的鼻子受不住了,不得不放慢脚步,惟有不甘心地乱晃脑袋。它就是拉车的命,谁叫不是牤牛呢!
牛群中没有真正的公牛。在牧区,公牛俗称牤牛。牤牛是自由战士,喜好三两个凑在一处,不与牛群掺和,只偶尔到牛群骚扰。但在发情季节,大约是夏秋之交,它们会频繁地厮混于牛群中,引起一片骚动。牤牛身体异常壮硕,毛很短,浑身油亮发光,脑袋奇大,一脸凶恶,像京戏中唱黑头的角色。除非遇到狼群,一般的狼就是看见牤牛,也会对它们的剽悍、凶猛产生些许敬畏,因而退避三舍。牤牛向牛群进犯,总是一边走,一边雄壮地吼,还不时侧身低头,用前蹄刨地,带起阵阵尘土,以壮声威。那些去势的犍牛不免自愧不如,主动让道儿。而未发情的母牛则一片惊慌,东躲西藏;交配季节,母牛们则屁股湿漉漉的,边跑边停,半推半就。
逐渐,小敖对自己的牛已极为珍爱。看着这群膘肥肚圆的牛,明显已成为全场最胖的,他不能不自豪。有时,他和牧民或同学在草场上转,看见他的牛正悠闲地嚼草,就会忍不住得意地说:“看,我们的牛!”言外之意:你见过这么胖,这么精神的牛吗?


    赛罕,塔楞!

到淖勒高勒没几天,小敖已不当马倌儿改当牛倌儿,有了清闲。

一个夏日的傍晚,太阳悬在空中还两竿子高,小敖和归芯便去河边饮马。几只绿头蝇飞来窜去,搅得干渴的马儿心绪更加不宁。它们焦躁地摇头,不断用马尾在屁股四周扫来扫去,间或还抬起后蹄向肚皮猛踢。马一惊一乍,让骑马的人不得安生。小敖对马瞪起了包子眼:“让你折腾,给我跑吧!”他狠命一夹马肚,松开马嚼子。坐下的黄马蹿了出去,开始大颠。归芯骑的小着勒特也不甘示弱,一溜小跑追了上去。

两匹马跑到河边,一猛子将头扎进水中,终于安静下来。

突然,他们听到“轰轰”的声响。“你看,我们和索和阿爸的牛群都过来啦!”小敖指着小丘方向。两群牛从土坡的不同方向冲了过来。河水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一瞬间,牛们同时跳起了摇摆舞,浑身的肌肉抖动,屁股与犄角向一个方向接近地扭摆,撩起浓浓烟尘。那高难度的动作人类恐怕永远学不会。归芯目瞪口呆,盯着这疯狂的场面,就连两匹马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看,牛群要开战了!”牛倌儿小敖当起了归芯的讲解员。果然,几分钟后,两群牛排成了方阵。两个方阵逐渐靠拢,相距五十米左右戛然而止,牛们同时扬起脖子。接着,“哞哞”的叫声此起彼伏,声威雄壮,大合唱开始了。犍牛们迈着稳健的步伐,充当战斗队的前锋。它们肌肉发达,胸脯像一个个低音箱,发出浑厚的嗡嗡声。母牛们簇拥在先锋身边,压住阵脚,偶尔用柔和的中音稳重地和几声。一群小公牛紧跟在大犍牛身后,扯着尖细、稚嫩的高音摇旗呐喊。它们理当扮演跑龙套的角色,却极不安分,撅着尾巴四处活蹦乱跳,似乎惟恐天下不乱。忽然,两支队伍停住不动了,形成对峙的僵局。过了大约几秒钟,几头先行官沉稳地走出队伍。它们信心十足地仰天吼叫一阵,然后便用前蹄刨土,将砂石纷纷扬到身上。像一道命令,所有的牛都刨起土来,整个牛群被漫天的飞沙走石包裹了。几分钟后,砂石尚未退尽,一边一头犍牛从各自的队伍走向中间。

“是咱们的塔楞和索和阿爸的国旗牛!”小敖兴奋地叫。

塔楞是一头极为神气的犍牛。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群里没了牤牛,厉害的犍牛就充当了统帅。在小敖的牛群,塔楞就是这种地位。它个头儿中等,肌肉发达,脊梁上撒满印象派的棕黄大花,肚皮雪白,两只犄角又长又弯,颜色是晶莹剔透的乳白,形状似艺术体的倒“八”字,显得威风凛凛,精气神儿十足。它的名字是根据颜色而起,义为“棕黄色花纹”。阿爸的国旗牛也不含糊。块儿大膘肥,像个移动的庞然大物,又因身上有几道整齐的黑条纹,被小敖送了这个绰号。
阳光下,塔楞脊背上的花纹像彩霞般飞舞,国旗牛身上的几条黑丝带波浪式向前推动。10米,5米,只有1米了!两头牛同时向对方扑去,犄角对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松开,又碰撞,几番较量,各自寻找着有利角度及对手的弱点。国旗牛占据着有利地形,它在高处,塔楞在低处。逼得塔楞一步步往河里退,蹄子都沾了水。“塔楞,不许给我们丢人!”小敖冲塔楞大叫。“加油啊,塔楞!”归芯不禁也为它捏一把汗。身处劣境的塔楞充耳不闻,表情显得十分镇定,不慌不忙,变换着一对犄角的位置,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足足僵持了十来分钟,国旗牛开始喘粗气,腿肚子也哆嗦了。塔楞却稳如泰山。终于,国旗牛被顶得后退了十几米。塔楞不打算鸣鼓收兵。突然,它露出一个破绽,一侧身,掉转屁股。体力不支的国旗牛反应迟钝,与它颠倒了位置。优势现在属于塔楞,它占领了有利地形!居高临下的塔楞乘胜追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国旗牛对上了犄角。它攻势凌厉,一步步把穷途末路的国旗牛顶入水里。国旗牛在水中越陷越深,腿被淹没,身子也一点一点下沉……最后,只剩一个脑袋,竟咕嘟咕嘟喝上了水,呛得直翻白眼儿。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塔楞仿佛生发了慈悲心,突然松开了犄角。国旗牛喘息着将半个身子挣扎出水面时,塔楞又一次掉转屁股,主动跳进水里处于下风位置,与国旗牛对上了犄角。国旗牛已是强弩之没,即使身处上风,还是被塔楞从水里顶到了岸上。塔楞战意犹酣,又重复表演一次,把国旗牛顶入水里,再将它顶上岸来,似乎想将手下败将的颜面扫尽,警告它休存妄想。最后,它松开犄角,气宇轩昂地大步上岸。一群拍马屁的小牛围过来,又蹦又跳,凑在它身旁乱叫,仿佛这是它们的胜利。同时,所有的牛都向英雄致敬。

浑身湿淋淋的国旗牛低着头,喘着粗气,艰难迈步。牛们都不同情它,凡过处,都要过来顶它一角。可怜的国旗牛拖着长长的哈喇子,狼狈逃蹿。一群起哄架秧子的小牛在后面穷追不舍,最终此起彼伏消逝于土坡后头。

世界是胜者的天下,失败者均遭鄙弃,牛的社会也不例外。“好样的,塔楞!”小敖雀跃。归芯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落回肚里。塔楞蓦地停步,回头望它的主人一眼。一对聪明的大眼睛带几分自豪,也带几分矜持。

远处的青山时隐时现,似仙雾缭绕的神女翩翩起舞。一道清澈的淖勒高勒河是神女随手抛出的飘带,蜿蜒到天尽头。星星点点的水泡子似神女撒落的宝石,在阳光下烁烁生辉。微风掠过,湖中纤弱的芦苇摇曳着细腰,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青碧碧的草滩上,点缀着缤纷的各色野花……塔楞迈着大将军的步伐,踱步其间。赛罕,塔楞(好棒的黄花牛啊)!

塔楞确实是一头令小敖自豪的牛。它不但会打架,跑起来也赛过走马,体力、耐力、认路的本事,件件不一般。

草原上兴游牧,家搬得挺勤。从一个草场移到另一个草场,打水、捡牛粪……样样离不开牛车,自然也就少不了犍牛出力。

每次,小敖将塔楞从牛群往外轰,都像打一场战争。你轰,它跑,围着牛群兜圈圈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它轰出群来。到了蒙古包前,它还在示威地晃动犄角,斜楞眼睛,不许人靠近。气得小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跳下马,扑过去,一把抓住穿在它鼻子上的缰绳,它这才像孙悟空遇见了紧箍咒。已经拴在了车辕上,它还挣巴,拚命后退,与自己的鼻子较劲儿。

与主人颇为相似,塔楞也属于自由散漫分子。由于酷爱在青草地上游荡,每次被架上车,它都跑得飞快。它聪明到对每一辆车是干什麽的都心知肚明。架上水车它一溜烟往井边跑,套上牛车它一猛子扎到捡牛粪的地方……只为了赶紧完成任务,迅速回到自由之身。牧民每每瞧见塔楞精神抖擞地一溜儿小跑,都会忍不住赞美一声:“赛罕,塔楞!”听到这话,小敖往往骄傲地把鞭子在空中一扬,归芯则爱抚地拍拍塔楞富有弹性的臀部。塔楞仿佛受到激励,得意地昂起头,索性甩开蹄子大颠,其速度不亚于一匹好马。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他们被颠得前仰后合。有些惊慌的归芯搂紧小敖的腰,他则忘乎所以地大笑,笑声传到老远,老远……

春天将近,“拆匪”包的石民到场部买粮,小敖让他顺便捎点儿。“拆匪”来时只十六、七岁,不会照顾自己,在学校吊儿郎当惯了,下来没几天,衣服已褴褛不堪,脸像鬼画符般脏,因而得了这个“雅号”。小敖特意向石民推荐塔楞。他把塔楞拴到车辕上,得意地对石民说:“让你也过过瘾,见识见识我们的塔楞。哥们儿,牛比马快,还特认家!”石民撩了塔楞一眼,嘴一撇:“就它?”他拍拍身边那头比塔楞高半头的黑牛脊背,“能比我们的‘天下第一牛’!”“那赶明儿比试比试!”小敖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我死赢你!”

斗嘴归斗嘴,还得往场部赶。“天下第一牛”趾高气昂头前带路,它架的车上坐着不可一世的石民,遭石民轻视的塔楞拴在那辆车后。它是小敖坚持让石民带的,怕“天下第一牛”走远路趴蛋。“多余,就我们这牛能趴蛋?”拗不过小敖,他一边唧咕,一边坐到车上。拴在车后的塔楞,缰绳弯弯的,不紧不慢往前几步,然后便抬眼望天,像在对石民翻白眼儿。

已经晚11点钟,天空扯起了一层厚厚的黑幕,阴气逼人,小敖与归芯心急如焚,已出去张望过多次。

不久,天空下起了小雪,给地面原本厚厚的积雪增添了新鲜的洁白。

在白雪映照下,十几米外还能看清,却没有石民和牛车的踪影。“会不会迷路了?这小子!”小敖急得抓耳挠腮。“不会吧?这小子猴儿精,又不是没去过场部。准是在场部住下了。”归芯说。

又过了约摸一小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影影绰绰的喊声:“小敖……我……回来……喽……”“石民!”小敖夺门而出,归芯也跟着跑出去。

牛车到跟前了。塔楞走在前面,高昂着头。拴在车后的“天下第一牛”耷拉着脑袋,脖子上的绳子绷得紧紧的,眼看要趴蛋了!石民手里乱挥着鞭子,没跳下车,就兴奋地叫:“不比了,不比了,咱服啦!在保国家多喝了几盅,天擦黑才往回赶。头一晕,东南西北分不清了……”“瞎灌什么马尿啊!”小敖一听喝醉了酒,眉头就结了疙瘩。“嗨……”石民有点不好意思,“多亏了塔楞!”听到夸塔楞,他的眉头才舒展开:“没蒙你吧?我们的塔楞棒不棒?”“没错,哥们儿!”石民狠狠瞪了一眼“天下第一牛”,顺手给了它一鞭子,“废物点心!雪地里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就知道原地兜圈子。急得我酒都醒了。闹不好得野地里蹲一宿啦!猛想起你说塔楞认路,我心想,撞大运吧!嘿,真绝了,这小子连弯儿都没拐,一猛子到啦!”“怎么着,我们的塔楞还跟你们的‘天下第一牛’比不比了?”小敖讥讽地眯起眼睛,晃着脑袋,满心的得意溢于言表。“得,别寒碜我们了,这不是明摆着吗!”

小敖走过去给塔楞卸车,想拍拍它的脸作为犒劳。谁料,这家伙还是不肯赏脸,像平时一样,拚命晃脑袋。“知道你自由高于一切,滚吧!”小敖亲昵地给了它屁股一下。塔楞头也不回,迈着大步,消失在黑暗中。


  注释:

(3)被斗争者两手后伸,低头弯腰的惩罚姿势。
(4)老红卫兵的分支机构,全称为“东城区纠察队”、“西城区纠察队”。
(5)一种带篷的牛车。
(6)因为月饼硬,形状像齿轮,知青后来把它叫做“大齿轮”。
(7)蒙古包的支撑架。
( 8)不挂布面的蒙古皮袍。
(9)套马杆儿的鞭梢。
(10 )光板儿羊皮连袄裤。
( 11)五彩织锦缎镶的花边。
(12)蒙语“带羔儿羊群”的意思。
(13)去势的公羊。
(14)牧区最基本的生产单位。
(15)专给高干的内部读物。
(16)北京俚语,白搭了,浪费了的意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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