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着岩石，有一对热吻着的情人。男子舒展左臂搭在岩石上，双腿矫健修长，左腿向右跨前一步，整个右臂环抱着一位少女的双肩，少女的脸向他高高扬起。他的头深深地埋下，向着怀中少女的脸，整个人像一只展翅俯冲下来的雄鹰。那位少女用整个身心向上迎接着他的吻。她双腿贴地，双臂环绕着头顶，纤秀腴润的身躯在男子强健的臂膀搂抱下美妙地弯曲着，像是从爱神丘比特手中掉落的弯弓，在这弓形的上端，他们深深地接吻了。

 

此刻我们看到，无论是男子抱着姑娘的右手，还是他左脚因用力而微微内弯的脚趾，或是他的双腿和舒展的左臂，以及他身上每一块、每一条肌肉，全都尽情地沉浸在接吻之中。此刻，男子身上这一切的存在仅仅只是为了这一个吻。而那位少女，更是以自己整个身体的弓形的弯曲高高地擎起了这一朵火热的爱之花。

长久以来，对于美有着各种各样的解释，但是我觉得两个相爱着的人是最美的。爱情是一付神奇的催化剂，它催生出人们心中一切最美好的感情，它使人的生命流光溢彩。但在这里我们所看到的、感到的已远远超出了通常意义上的情和爱，在“它”的面前，“情”显得有些轻飘；“爱”显得过于缠绵，而“它”根本不屑于这种轻飘缠绵的小儿女之态，“它”是地心滚滚涌动的岩浆，“它”是长空熊熊燃烧的火炬，烈焰灼灼，凶猛蓬勃，带着呼呼的响声扑进每一个人的心里，烧尽人们心中的一切渣滓，使人的内心变得像宇宙一样博大而澄明。

 

在这两个相爱的人面前，人的灵魂被深深地震撼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期望用指尖那轻轻的触摸去感受这份爱，感受他们火热的生命……可是，却讶异地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这时，人们才醒悟到，这只是一尊青铜的雕像，他和她的躯体完全是用毫无生命的冰冷坚硬的金属铸成。人们像从一个辉煌的梦中给扔了出来，受骗了。但人们甘愿受骗，人们不可能不受骗── 一俟指尖上那点冷硬的感觉消失后，人们重又沉入到那个令人心醉神迷的梦中。

 

看着他们吧，看着这一对热吻中的恋人，他们身体上那种刚柔相济的韵律展现出了世间美的极致。少女的肌肤柔韧莹滑，她腰部那些微妙的凹凸起伏之间蕴涵着多少醉人的美。她紧紧地依贴着男子的身体，像一曲柔宛深情的歌唱。男子宽阔有力的胸膛丰肌隆起，圆圆的肩窝刚劲潇洒，全身奔流着火一样的金色音符，应和着少女的歌唱。这绝不是青铜雕像，这是一段凝固的旋律，它像火焰一样庄严热烈；像孩童一样欢乐纯真；它是一首发自人类生命本源的歌。

 

但是说到底，这确实只是一尊雕像，它是用无生命的青铜铸成。是罗丹，用他那双神圣的手赋予了它生命与神韵，赋予了它美和永恒的魅力，它的名子就叫《永恒的春天》。从此，他和她沉浸在热吻之中，就以这一瞬间的姿式，从上个世纪走到今天。一百多年来，世界上无数的人们对着他们顶礼膜拜，直到今天，直到永远，将长盛不衰。（写于1993年。观看罗丹雕塑展有感。）

 

 2001-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