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

  鼠

戏台上，旧小说里，鼠辈乃是蔑称，与不值一提等同。而在草原上，鼠辈却是重要角色，不可小觑。草原凡鼠即害，且危害极大，概不足恤，然彼作为生物，其存种能力亦颇有可观之处。

草原鼠有多种，可拣首要者说之。

一种数量最多，最常见，身量不大，颜色灰兰，毛稍长，背弓而略显团松，全不似北京家鼠紧瘦而细长。此鼠平素以草为食，入秋可见小堆干草覆于鼠穴之上，即彼啮至以备冬需。此鼠采草惟摄所嗜草种，断不肯兼收并蓄，任草皆集。而此鼠所嗜之草，亦牛羊之所嗜，其与牛羊争食，正牧业之大敌也。此鼠善繁殖，我牧场东南西北，分布不等。鼠多之地，地下鼠道纵横，马踏即陷，人乘马不敢急驰。此鼠食性亦杂，逢牧民游牧暂驻，即偷盗沾光。粮食之中，最喜小米。我曾于搬家拆包时，见两层顶毡之间集有小米数斤，即鼠衔至匿此。想其口中含米有限，能集数斤，殊为不易。则其上下往复不知要几百几千次也。故于愤慨之余反生叹服：我辈入草原后，自矜放牧辛苦，其实远不如鼠辈勤快自觉矣。

牧民逐水草而居，于游牧之外，亦于场部或队部构筑坯房，用以贮物。蒙古羊油脂颇丰，牧民习惯于初冬羊未掉膘之际，按每人每月一只之数宰出一冬所食之羊，运贮于坯房内。某冬，我包去坯房取羊肉，但见冻肉之上，白油已被鼠牙啃噬殆尽，惟余红肉。红肉上齿痕累累，排排齐楚，遍满无遗。其作工之精细，令人目瞠。惊呆后，切齿扼腕，若不将此鼠立时捏死，则此气又何得而出。此种鼠无处不往，一次一小鼠居然钻到壶嘴里，众知青待水喝完才发现死鼠，顿时无不欲呕。

知青为队里种菜，菜地里有一种鼠甚活跃，该鼠俗称“大眼贼”，专嗜蔬菜，将胡萝卜啃得七零八落。此鼠因洞浅，倒并不难捉，半桶水灌下去，必仓皇钻出，于是一锹一个，统统拍将在地。一周姓老汉与知青一道种菜，曰此鼠肉味甚美，并亲做一碗以证其言，知青却大有心理障碍，多不愿品尝，惟有一知青甚勇，边尝边赞道：满鲜，满鲜！

另一种鼠，学名土拨鼠，而内蒙习称旱獭子。皮可缀而制裘、作衣领。油可熬而食用，入冬不凝。大者尺余长，性食草，四爪酷似人手，爪甚尖利，牙也甚尖利。仗其爪牙掘洞于硬土碎石之下，洞口或大或小，大者直径盈尺，狼下崽时常利用其大者容身。旱獭洞穴深长皆不可测，曲折勾连，有多处出口，狡兔见之，也当自愧不如。旱獭子极耐旱，但吸草露，从不饮水，亦从不食窝边之草，必出洞数丈之外方肯进食。旱獭常以嬉戏为乐，人乘马翻山，辄可见山坡之上，阳光之下，群獭大小不等，俱翻滚佯斗，甚有趣。此鼠目力极佳，人乘马于百米之外，彼即已知觉，立蹿至洞边，却又并不马上入洞，反以后足臀尾着地挺胸作人立，前足弯曲于胸前，垂手如猢狲相，瞪视来者。旱獭无颈，不会转头，只能转体，其挺立随人转体之滑稽相，尤为可笑。旱獭挺立时默不作声，待人来得更近，方才不再挺立，吱吱几声，蹿入洞中，又马上回身，探头出洞，若人继续前来，才又迅速缩回。此时惟闻吱吱声连串，溜向洞穴深处，渐深渐远，以至无闻。闻得如此遁声，可揣知其径巷之深曲矣。此物构得如许洞穴，真不知要耗功几何。欲捉此物，水灌无济于事，烟熏则坚卧不出，牧民常将铁丝数股合成一活套，用木橛钉于洞旁设局。套住后，若不及时收取，铁丝可被扭啮而断，此物亦不复出，其喉已被铁丝勒紧，不能进食，只在洞中等死，惟余那根木橛钉于洞口，如树一小碑，为此物默默作纪志也。

草原亦有跳鼠，前腿短而后腿长，听说只在夜间活动，我从未见过。

还有一种乃鼹鼠，蒙名南膜，只在地下活动。闻说此鼠专门掘道狩食洞中虫蚓。鼹鼠将掘道之土拱出地面并以之透气，我队一牧民睡中忽觉腰下拱动，须臾铺毡涨起一包，忙取灯掀毡，见土犹在继续涨起，知是鼹鼠，急挥锹掘之，那鼹鼠立刻土遁而去，哪里寻得到。草原上常见土包连串，各高尺许，直径二尺左右，即此公杰作也。冬日，丘顶之土松而不冻，拂雪可坐。我放羊时，常坐于土堆之上作遐思，遐思中时有歪诗构成，则我之诗思亦借助于鼹鼠之功也。

 

  蝇蛆

一知青自马群归来，骑行中，忽有苍蝇照眼睛一撞，顿时颇感不适，一路揉来，到包中眼白已红。另一知青翻其眼皮一看，蠕蠕然已有黄色小蛆，忙以棉棍拨出。然其眼中依旧作疼。至暮，再翻开眼皮，小蛆又出若干。急急再拨，剧痛难忍，同包知青忙陪其星夜去场部就医，眼不得睁，乃由同伴牵其马缰作导，状如儿时拉瞎游戏，经医生用药水冲洗，此劫方休。

蝇之甩子，无隙不入。就羊而言，可乘之隙多矣。草间多刺，时损其蹄，一隙也；夏季剪毛，误伤其皮，又一隙也。毛裸日灼，晒裂其背，又一隙也。他隙不必枚举，人未察时，蝇已侦知。蛆寄生于羊身后，以活肉为培养基，发展奇快。

几日之内，能将羊蹄生生蛀成空壳，羊腿遂瘸，不可痊愈，只能宰掉。蝇蛆尤喜羊尾，羊尾皆脂肪，冬季大者可达十余斤，夏季营养不足，成年羊之尾，一般只如两掌之大。羊之尾尖最易破，蛆初生时不易发现。待羊尾淌出黑汤，骑马套中一看，惨哉！众蛆攒动，已如马蜂之窝。忙拨蛆，上六六六粉或敌百虫、双氧水之类，如幸未伤及羊尾骨，庶几有救，否则，此羊即废矣。

夏日宰羊，最忌苍蝇。宰羊前，并不见许多苍蝇，才一剥皮，苍蝇便八面扑来，不知其以何种器官感知，也不知其可以感知之距离为多远，但见黑雨乱注，顷刻落满羊皮羊肉，挥手呼地腾起，回手又呼地落下，驱之不散，扑之不竭，只得将宰羊速度加快：惹不起还躲不起！宰羊后，将羊皮晾于包顶上，皮板向上，马上皮板变为黑色，苍蝇吸吮板油后，又在皮板边缘下蛆，凡皮板卷边带褶处，皆不能免。

夏日暑热，又有苍蝇，肉不宜保存，通常存法，是先将肉割成长条，或涂盐脱水，或裹满面粉以作隔离层，再晾于包中风干。即使做如此处理，也仍有苍蝇在面粉薄处或盐未渍及处下蛆。

一次，宰罢羊，欲乘鲜包饺子，恐盐、面之加破坏味道，便未做处理，急去山中采野韭，去前又恐苍蝇来叮，便以面盆扣于肉上，待采韭归来，掀盆一看，肉已闷臭矣，巨惨！只好吃素馅了。

草原之蝇，除苍蝇外尚有多种，皆危害牲畜。

许多蝇蛆在牲畜体内寄生，为非作歹。如马胃蝇，形如蜜蜂，幼虫有刺，寄生于马肠胃中，可造成消化障碍，并能刺破肠壁，造成感染。又如羊胃蝇，产卵于羊鼻中，幼虫钻到鼻腔和额窦内，羊摇头打嚏，甚是痛苦。再如牛皮蝇，产卵于牛毛上，幼虫自毛孔入皮，在皮下钻行到牛之背部，开小孔呼吸，成熟后方钻出化蛹，牛极畏之，牛皮蝇飞来，环牛嗡嗡，常引起牛身一阵阵觳觫。

距牧场几百里之外有林场，牧场架设电话时，我曾去林场伐木。一日，护林员拾得一鹿头，乃狼之啮余。鹿之喉中有蛆，其人小心翼翼，将蛆一一拨出，包在纸包里。此有何用？我诧而问之，其人郑重曰：此乃贵重药材，国家收购，六十元一两呢。我忽发奇想：蛆亦是高蛋白之类，惜世人只能以蛆入药，而不能以之为食，若能，则以蝇蛆繁殖之迅猛，真一便捷营养源也。然人皆深恶蝇蛆，见之欲呕，很难克服心理障碍，此种设想看来只能当作黑色幽默了.

 

  蚊虫

牧场夏初，远峰青蓝，近山滴翠，草甸点缀无数野花，湖面腾浮朦胧水气，百灵竞啼，声声悦耳，直如仙境。然此仙境，只宜远看，不宜近取，近则有煞风景者袭来，煞风景者谁？蚊蚋蝇蠓也。

每年六月下旬，蚊虫即起，如烟如雾，直至秋中。草原之蚊较城中者大，城中之蚊叮人，先要哼哼嘤嘤，作尽忸怩之势，而草原之蚊极愣，总是上来便刺，绝不兜旋。蚊子无处不钻，若穿球鞋，可从鞋带孔眼刺入。插队最初二年，全无防蚊专用之具，羊倌皆蒙巾袖手，如畏冬寒，羊鞭夹于腋下拖之，蚊吻甚长，往往隔衣刺肤，急急抽手拍打，而手背又挨叮矣。蚊子最猖獗时，大晴天身着雨衣，雨帽紧护首级，只微露面门，牵马随于羊后，手持长草一把，在面前挥拂不已。

出恭最是难堪，不得已，乃用铁锨铲几块烧着之牛粪，将蒿草覆于其上，人则蹲于下风头，以烟为罩。插队后几年，从内地输进避蚊剂与防蚊帽，方才不至于如此狼狈。

蚊子迎风则减速，故羊喜迎风。出牧时，羊若撒开迎风一走，傍晚则无从斡回，由是只能顺风出牧。羊顺风时，蹄脚艰涩，不轰绝不向前。

蚊雾弥漫，助蚊为虐者，还有羊鼻蝇，此蝇专在羊鼻产子，其幼虫寄生于鼻腔之内，可影响脑部，羊极畏之。故后羊皆藏首于前羊尾下，最前之羊只好将鼻尖贴地。蚊子在羊毛稀处下嘴，羊群努力缩挤，以求减少挨叮面积，常常半日不食草，只低头呆立，不时喷鼻。羊倌胡乱抡鞭，羊群反应甚微，鞭子只及后羊，前羊无动于衷，后羊向前钻挤，羊群遂插成死蛋。羊倌策马在群中拨来拨去，将死蛋重新打散，羊群始缓缓蠕动。而每进前一步即有新蚊腾起，以增蚊雾之浓。

此时马群正扎堆于山顶有风处，分成若干小群，头朝内，臀朝外，尾不停挥。牛群则半身浸于湖中，亦尾不停挥。牛犊则竖起尾巴，尾穗上举，如同擎旗，为牛虻所逐，无可如何，正兜圈乱奔。牧人随乘之马，其尾虽具功能，所护却极有限，遂以各种动作辅之。屈起后腿，蹄踢腹下，点晃其首，以拒附着，岔开前腿，伸颈蹭脸于腿侧，又猛然将头一扎，贴地乱蹭其鼻，人骑于马上，便忽地有前空之感。若遇到石头或牛车，其蹭更剧，人牵马随羊，马一时情急，也会将脸蹭于人之腰际。一夏过去，马面遍结黑痂，全是记载。马之腹下，皮肤最薄，为蚊虫主要攻击区，蚊子吸血后，垂若红珠，前人咏蚊曰：“饱似樱桃坠，饥如柳絮飞”，可谓形象。马蝇吻粗，吸血更猛，知青心痛其马，不时以手拍之，满掌皆是马血。若是白马，牧归时，必是血迹斑斓，变为花马。日复一日，总是如此，马血似乎永吸不尽，居然一年年熬过夏秋，彼之生命，又何其皮实！

夜来羊盘边，下夜人正挥鞭立于上风头，吆喝声已变了嗓音。其鞭一停，羊群便悄悄漫过身边，顷刻便有走失之险。月黑星微，如此长夜何！

一知青聪明，仿烟中出恭之法，在羊盘边点燃多处浓烟，羊群老老实实趴下不动，不料后半夜，羊盘上却冒起火来。原来羊群所卧处乃旧羊盘，下有干粪层，烟火一点，慢慢阴燃，竟自着了起来。忙推来水缸车，一缸水倾于羊盘上，火始熄灭。此计未成，又有几知青合谋做羊栏。驾牛运木，挖坑埋杆，捆绑横木，一通大忙。木栏未成，非议已起，原来此举竟被理解为欲逃避艰苦磨练。

那年头知青头脑里充满改造锻炼之类字眼，有此迂论，极其自然。木栏成，羊安然而卧，议论渐寝。翌年夏，蚊虫又起，各知青包忙不迭各寻木料，起造羊栏，去年迂论，似乎不约而同统统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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