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安息

    星期一2月23日凌晨父亲去世，享年89岁。

老人一生生命力旺盛，到晚年癌症病痛之间，仍抱乐观自信态度。几个月前电话上他说话声音还都是快速洪亮，友人听他说话常以为他是我兄弟。上周最后一次电话问他对第三代孩子们有无叮嘱，当时他说话已很困难，缓慢说：愉快乐观，爱护亲人，踏踏实实做事。之后再电话，他已经无法讲话。凭心而论，父亲功德圆满，寿终正寝。

享受天年的老父，实则平生极其坎坷。他出身孤寒，双亲早逝，过继给叔父家，境况贫困缺乏母父爱抚。十几岁离家，在路上患痢疾，在两个坟堆之间搭的门板上过夜认定将死，第二天醒过来居然病痛消失得以存活。在大学读书大概不很认真，喜欢闹事。他的下层社会背景和多血质人格促使他不满现实，嫉恶如仇，图谋不轨，造反革命。代课教小学时跟校长的亲戚（是个校工有点赖皮）打架，将其揍入水缸，也是对抗权势的表达。

当年他那些后果严重的政治选择，似乎都发自际遇中一时冲动。不甘屈辱，要出人头地，好歹要投奔一方干大事。先是学音乐搞演艺，思想进步，风流倜傥。十八岁加入中共，为川东地下党在重庆一带搞军火策反组织农会。抗战后期，他在川大读书，却决定参加美军的翻译培训班（国民党办的）。可见国共之间选择，当时都多少有点偶然。他的亲兄长（我的伯父）即为国民党中统上校，两人关系亲密。伯父出于手足情，替父亲和地下党帮了很多忙。但是，中共取得政权之后伯父却被关劳改致死。川东地下党也受李井泉为首的主流共党派系迫害。地下党多为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那里搞得过李这些在延安以整人内斗为业的恶徒?父亲的党籍成为疑案悬而不决。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全家株连，由此开始20多年受迫害的命运。到1980年代初，父亲得以平反恢复待遇，作为离休干部‘三八式’老资格党员，晚年生活在物质和精神方面都相当富足。友弟对父亲生平记载更详细，见：http://www.hxzq.net/Essay/3718.xml

长年政治迫害把血亲的感情纽带破坏得非常厉害。说来上代人受迫害是社会的黑暗造成，不是受害者的错。但孩子无端挨整，怨恨不公正的厄运，即使理性上知道怎么回事，但对父辈疏离感很深。父子关系的困难和脆弱（比之母子关系），是我自己为人父之后才悟出来的。于是企图尽可能作点什么尽儿子的责任（所以几乎年年回大陆探亲），无奈人在海外，自有家室所累，无法在老家长住。父母对此，显然深感失望。父亲曾说：与其孩子在海外有出息，不如在家门口卖红薯。

上次回家与父亲聊及人生世事颇深入，涉及大量老朋友的趣闻轶事（我有些录音需整理）。父亲一生可说大起大落丰富多彩。但有两点他承认是一辈子最大失误：一是没学成专业就从政（引用他的老上级当年四川省教育厅长曹振之言：共产党也就是一帮人嘛）。二是把孩子交托给保姆养育。老人这两点简短的感悟，意思之深挚，情绪之沉痛，大概很少有人完全理解。为此我十分感谢老人。

父亲安息！

 

                                                                       2010-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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