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荒》长篇连载一
作者:野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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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荒
那是《血色黄昏》出版不久的一天,一位陌生的孱弱女子找上门来,哽咽泣诉。原来,她正是该书涉及的一个人物。我被《血色黄昏》背后更为真实、惨烈、不忍卒闻的故事深深地震撼了——人间竟有这样的旷世绝痛!她说,我想写出来,你是《血色黄昏》的责任编辑,同意为我出版吗……十年过去了,她突然寄来一尺厚的稿件。原来,她在极其艰难的困境中,不舍昼夜,数易其稿,发愤写作至今。此后,在我的苛求下,她又三易其稿。前后累计二百万字,历时十二年,并且广为征求意见,终于成书。这是何等罕见的坚韧!我想,凡是读了这部以生命以血泪为代价书写的三十八万字的作品,纵有铁石心肠,也难禁怆然泪下。曾经是花蕾一样美好、年轻的生命,除了贫穷,不再年轻和不堪回首的记忆,几乎已经是一无所有。朋友,读下去吧,你将洞见是什么击碎了纯洁的爱情梦想,谋杀了人的天赋人权,夺走了生命中一切最实质的生命;你将目睹最诱人而又最苦涩的爱情里,伏满了怎样的幻惑、毁灭和骗局;你将领悟人可以忍受的精神痛苦极限是什么,谁在以动人的名义牧人、驭人、弄人,谁在为谁埋葬生命的终极意义;你将为茫茫文明荒野的深邃、辽阔、恐惧动魄,为放逐远去的灵魂漂泊、追捕、监禁惊心。不必慨叹,能够走出遗忘的,必然很重,重如历史;不能步出闹剧的,终将很轻,轻如亘古的噪音。
浩莾、神秘、深邃的内蒙古大草原腹地,群狼号野。 踉跄在狼嗥深处的,还有一位纯洁、善良、含羞草似的北京女知青。她深挚地爱上了知青领袖——当年的造反派首领,从此,被摄去了思想,一同寻找反修防修的真理;从此,她爱得苦涩、焦虑、恐惧、迷茫、失落、惨烈、苍凉,心碎得都在滴血;从此,由盲目到盲从,受到“知青反革命小集团”、“内人党”牵连后,因为抗拒揭发以整个生命爱着的知青领袖,遭到监禁、斗争、诱供、劳改、凌辱,受尽折磨。深怀“牧人”大志的知青领袖获罪思想,被捕入牢,不堪非人的虐待,绝食、装疯、自杀未遂,最后因为恐怖,更因为仅有领袖之志而无领袖人格,出卖了亲哥哥、嫂子,险些酿成人间惨祸。他成为自由人后,又为生死相许的女主人公设下陷阱,惊心动魄。是自劫?是人祸?是天意?武斗,抄家,夺权,逃难,行乞,拒捕,跪哭,盲从,内讧,劫狱,暴动,自焚,尽在这千古轮回的人造混沌中,读来似曾相识而又不忍回视。 本书,是来自历史瓦砾的生命史记。 本书,是一位历尽沧桑的女性义无反顾地捧出的心灵珍藏。
上部·投荒
一九六七年。 北京。夏日傍晚。 天很凉爽,学校的楼道里静悄悄的。我正在宿舍里看书。窗外传来二胡声,那是一曲《江河水》,如泣如诉.凄凄切切让人听着心里酸酸的,无事也要生悲,什么人拉的这二胡曲子?好奇心起,我不由自主地朝那乐声走去。 穿过长长的楼道,循声上楼走到高年级男生宿舍的楼道口,远远望着传出乐声的大门,我却步了,不敢越过“三八线”,因为那是男性世界。我仁立在那里,久久地听着这支让人伤感的曲子。曲子拉得很流畅,旋律沉郁悠慢,好像在叙说着什么,好悲凉的情调,我听呆了。有人从身边走过,“找谁?”一个男声。我一惊,醒过来,感到脸颊发烫,说:“不找谁。”紧身惶惶地跑下楼去。 又一个傍晚,那曲声又传了过来,这样许许多多个傍晚,总是听到这二胡曲子。这个人会拉许多曲子,却都拉得这么悲凉,为什么呢?这么低沉、这么颓废?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今天,怎么会生出这么与时代不合拍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壮着胆子去问高年级的女生任皙,任皙说,拉二胡的那位是三年级的余汝明,挺有问题的。在学校“四清”的时候他曾与两个同学一起给校领导写过“小字报”,被定为反革命小集团,后来四清运动结束了,这事也没人再提起。这个余汝明很少跟别人来往,常常拉二胡,情调灰得很。 原来如此!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灰?都想些什么呢?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我这个团支部书记被同学们选为班文革小组长。因为我们艺术院校是文化革命的重点,中宣部派了工作组进驻,凡工作组的指示,我便坚决照办,从不怀疑。那个灰得很的余汝明真怪,居然又贴小字报反起工作组来。工作组来了只有三十几天就撤走了,楼道里一下了贴满了大字报,说是批判刘少奇反动路线。堂堂国家主席一下子变成了“反动”,师生骤然分成两大派,那个余汝明成了造反派头头,我糊里糊涂犯了路线错误,十七岁的我竟然成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保皇派,当造反的同学们在“中央文革小组”的领导下起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时候,我诚心诚意检查了自己的错误:我盲目执行上级命令,分不清大是大非,不知道国家主席和他派出的工作组也会犯错误,我沉痛地向“造反派”同学们赔礼道歉,表示将终生引以为戒。 一天夜晚,熟睡中的我被喊醒,勒令立刻起床。 造反派同学押着我,在黑暗的楼道里走上顶楼教室,要我交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黑名单。我把班中的工作日记交了出来,那里记载有工作组带领我们班文革小组成员给班里同学划的“左、中、右”名单,是遵照毛主席的有关教导划分的。以左、中、右为标准,分别是文化大革命的依靠对象、团结对象和打击对象。依靠“红五类”,团结非红五类,打击“黑五类”。 “红五类”就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和革命知识分子。“黑五类”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其余的中间阶级都是革命的团结对象。学校里运动的参与者全是未成年或刚刚成年的中学生,没有这样的阶级成分,便根据学生的家庭出身划分左、中、右,这张班文革小组内部掌握的“黑名单”就是这样“出笼”的。 在四楼顶层空荡荡的教室里,一片凌乱。我和向我训话的同学坐在画架中间的木凳上。他们轮番训话,要我认错并目承认他们才是真正的革命派。我不点头,因为我个人承认了不能算数。 那夜,天很黑,楼道特别静,同学的指责加重锤,句句砸进我心里。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放回了我,十七岁是多觉的年龄,困得发了昏,记不清是怎么在黑洞洞的楼道里摸回寝室的。 门大开着。进了房间,我惊呆了。衣箱、书柜被翻得底朝天,被子掀得乱七八糟,衣服、袜子、书籍、纸张、本子、画笔散落满地。窗子大开着,月光幽幽地映照着双层木床和一地杂物。从小到大,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伤心极了。 我执行了错误路线,可从未对任何同学有过激行为,甚至未公开在班上点任何一个同学的名字。他们为什么这样翻我的东两呢……我想,毛主席教导说“要正确对待群众,正确对待自己”,我要听毛主席的话,正视自己的错误,正确对待群众的过火行为,不记恨造反的同学们。但从那以后,我经常失眠,患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 我闭门思过认真自省,也很想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可就是搞不懂人家是怎么成了造反派的。我拍着笨脑袋,整天抱着‘红宝书”找答案,读遍毛选四卷,囫囵吞枣,弄得消化不良,总算在《中国青年运动的方向》一文中找到了答案——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才是真正的革命道路,革命、不革命或是反革命的标准就是看其是否与工农相结合,而目是惟一的标准!恰值此时,学校中传来中学红代会有十人去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草原插队的消息。这消息又让我失了眠,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已经有人比我先走一步了,我当然要去闯一闯。于是,我与女友红鹰商量去边疆还是去山区,商议结果是去西藏,这多有战斗性。西藏山高路远,既是边疆,又一穷二白,更充满神秘,等着我们去为她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 我俩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兴奋不已,说干就干,跑去西藏驻京办事处,那里的工作人员说,西藏不是你们的理想王国。进藏的路程坐汽车要走三两个月,为你俩就要准备一卡车行李,吃喝穿戴样样从内地带,实在麻烦得很。况且高山反应和缺氧,足以使正常人得高山病或心脏病,如果心脏不好也许在半途中就完了。红鹰听了脸色苍白拉了我就往外走。原来,她有心脏病。于是,我俩又直奔新疆驻京办事处。 路上,我们开始说新疆太吸引人了,迷得千千万万的年轻人往新疆跑。可是一推开新疆驻京办事处的门我俩就目瞪口呆。大厅里贴着新疆群众武斗的照片,惨状令人惊心动魄。办事人员不必费口舌,让你自己看自己想,然后三言两语就把我们打发了。 碰了两鼻子灰,青春热血依然在沸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们又去了劳动部,哎呀!劳动部有那么多年轻而激动的面孔晃动着,一片喧哗,大家都在高声议论同一个话题,怎么这么多人会想到一块去了呢?真怪。拨开拥挤的人群,我壮着胆子敲开一扇门,看见一位中年干部开口就提去边疆的要求。干部说支持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询问我们志愿去哪里?家长意见?要我们仔细想好,别真去了以后哭鼻子。我和红鹰都说懦夫才哭鼻子,我们要去最苦、最没人烟、阶级斗争最复杂的边界线上,到真正的反修第一线投入三大革命的大风大浪,去保卫边疆,建设边疆。我们讲了一大堆革命豪言壮语,听得中年干部连连叹息:“唉唉,真是革命小将啊,有人不愿去边疆,你们还抢着要去,唉唉,年轻人啊,你们真是太年轻了!好吧,留下你们的名字、学校、家庭住址,我负责联系,等联系好了再通知你们吧。” 学校食堂正排队打饭,同学们端着饭碗在议论那十位同学去内蒙古插队的事,我凝神思忖着自己的去向,一声沙哑的男中音在我耳边响起: “听说你也要报名去边疆?” 我头不回地答:“是呀,我已经报名了。” “那么你想上哪儿去?” “到最苦,阶级斗争最复杂,最锻炼人——还有,能跟苏修打仗的地方去,那才叫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无产阶级政权呢!” “哦,你还是个好战分子呢。” “对了,我从小就想亲手解放台湾,亲手保卫祖国边境。” “那么你是去黑龙江还是去内蒙古?现在恐怕去向只有这两个地方。” “黑龙江!那里有辽阔无边的大荒原,又与苏修接壤、一定大有可为。” 我应声说着,回头看去是他——那个拉二胡的同学,如今已是造反派的头头了。他不是正忙着夺权吗?怎么会跟我这个被打败的保皇派说话?看来他也在关注这事。 “焦裕禄说过:‘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黑龙江是人们早就开发过的地方,并不是一片处女地,我们去那里等于去嚼别人嚼过的馍,走别人走过了的路,那又有什么味道?你不是想去别人没有去过的地方吗?内蒙古的边境线很长,苏联现在控制着蒙古那片地方,他们在别人的国土上打仗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四五年苏联进攻驻在我国东北的日军,就是取道蒙古呢。如果苏联与中国打仗,最可能先从内蒙古进来,因为这里离北京最近,路比东北好走,真要打仗,那么我看内蒙古肯定是第一线呢,要说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内蒙古无疑是最理想的战场,那里牧主与牧民、敌特分子、民族矛盾、阶级矛盾、走资派、封建势力,甚至原始社会等矛盾交织在一起,矛盾是错综复杂的,只怕我们去了还对付不过来呢。”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人怎么总说“我们、我们”的?谁跟他“我们”?他的话似真非真,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引人入胜,却又像没有说完。 打完饭,我端着碗,不由自主地走近这位陌生的大男生,说: “哎(当时尚记不清他的姓名),你的话还没说完呀,继续说嘛。”他笑了,唇下露出两颗大暴牙,说: “我认为,去内蒙古比去东北的好处更大,除了我刚才讲过的那些优点,再就是内蒙古这个边疆离北京近,回家方便,如果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与北京这个政治中心脱离太远就不好了,消息太闭塞,如果北京有什么事,我们从内蒙古回北京也快些。” “可我认为去新疆地理条件好,少数民族很多,有大山牧场,还有沙漠,还有神秘的楼兰古迹,新疆歌舞特好看,生活丰富多彩……”我固执己见地说。 他回答道:“新疆当然好喽,但路途太遥远,八年才有一次探亲假。内蒙古较之新疆在各方内部更有利嘛,既满足了你去边疆的愿望,回家又近,我认为是很理想的去向呢……” 他真能说,头头是道。我动心了,低头自语道:“那我要跟红鹰商量一下再定。” 他目光沉暗,冷冷地微笑道:“干嘛要跟别人商量?你的肩上应该长着自己的脑袋嘛。” 声音虽然平和,却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心,难道我只会跟着别人跑吗?我是有独立主见的人,当即我便冲动地下了决心:到内蒙古去,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 两天后,红鹰告诉我她去东北的决定。她说去东北每人发一套大棉衣,包伙食,每周还有五块钱,她说这对她很重要,因为家里困难这样从此就不用家里管了,三年后转为正式职工,每月工资有三十多元呢。她眼里闪着向往的光彩。她问我去内蒙古有这么好的条件吗?我答不出,因为内蒙古那边还没来通知,情况不明。我想,革命就不能讲价钱,要决定去内蒙古就不要想东北的大棉衣。我属牛,自己决定的事,九头牛也难拉回头。她劝我去东北,我就劝她去内蒙古,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十八岁了,她二十一岁,都已是大人,都有人生选择的权力。我们决定分手。她和我分别收到了东北黑龙江建设兵团和内蒙古牧区插队的通知书,从此将各奔前程…… 一接到通知,我立到乘上火车赶往南方探望父母。 敲开了家门,开门的是妈妈,她惊喜地抱住了我,吻我,说很想我,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自认为已经是革命小将,不再拘泥于私人感情,于是第一句话便说:“妈妈,我马上要去内蒙古了,我是回家来告别的。” 妈妈顿时愣住了,惊得手足无措,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拉着我的手,怔怔地看着,欲言又止。我感到家里的气氛不对,沉闷、压抑。 “爸呢?”我问。 “他病了,一个多月没起床了。” “叫么病?” “造反派打的,腰打坏了,在床上躺着呢。” 妈妈恢复了正常,平静地说。没想到,“文革”之火已经烧到了自己家里,这对于赞成“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我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父亲的卧室,扑倒在他的病榻前。 妈妈说造反派别出心裁,在台上斗争爸爸时,桌子上架了板凳,让他像杂技演员一样高高地站在上面,斗他打他,然后将他从高处推下,摔伤了腰,膝盖皮开肉绽,脊背上伤痕累累,但是他一声不吭。有人说他曾放走了一个党内大叛徒,因此他被斗了六十多场。 “爸,你痛吗?”我轻声问。 “不要提这些,谈谈你是怎么想的。”爸爸说。 我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笑了,说: “孩子,你的翅膀硬了,要离开父母了。本来我想让你参军,继承爸爸的事业,既然你认定了毛主席指的路,那就走下去吧。爸爸也是十八岁离开你奶奶跑去找红军的,这一去就是几十年。孩子,记住:无论群众怎么斗爸爸,你们也绝不能说不利于党和人民的话。” 我默默地点头。 “孩子,去了边疆要严格要求自己……” 我踏上了北去的列车,义无反顾。 女生宿舍。双人床下铺摆满了书。我在整装,准备卖掉带不动的东西。我腾空了木箱,送给明天就出发的红鹰。 红鹰的床上堆着新发的棉衣裤,好大一堆。她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劝道:“快改主意吧,现在报名去北大荒还来得及,我帮你去说。”我执拗地拒绝了,不顾她的推托,硬将她的衣物装进我送给她的木箱,送她上了北去的火车,彼此互道珍重。然后我赶去旧书店卖掉那些书,老店主说不要,还说我的书没有收藏价值。我生了气,要知道这些全是最革命的书籍:《红岩》、《欧阳海之歌》、《开顶风船的角色》……并且全是没两年的新书,凭什么说没价值。他只给收废纸的价,憋了我一肚子气,那是我节省饭钱买的书,当废纸卖,我可不干,把书又抱了回来。 红鹰走了,我感到了一种异常的孤独,心里天天觉得缺了什么。 不久,我收到了去劳动部集合的通知。从前总是红鹰带我去,我不识路,这次只有跟着几个大男生一起去了。去的男生有余汝明、童君、姜志毅和杨亦森。他们都跟我不是一派的,但是对我还算客气,我成了他们的尾巴,跟着他们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行。街上的人太多了,全国各地大串联的人流塞满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走在街上看到满街的人头攒动,公共汽车爆满,挤得车厢快裂了,男同学们统统挤了上去,我跟在后面向上挤,一只脚刚踏进车门,车已开动了,一只男人的大手不客气地扶住了我的腰,将我揽进车门。 是他,余汝明,我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长这么大,没跟男生碰过手,他竟敢扶我的腰,太放肆了。我扭身摆脱他的手,不再理他,虽说他在帮我,可我讨厌他扶我的腰,女孩子的腰是可以随便扶的吗?真是岂有此理!况且我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他竟与我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得这么近,真讨厌车这么挤,挤得与他贴得这么紧,想逃都逃不开。我望着窗外,就是不看他,心里特别紧张,脑门渗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 劳动部的小礼堂热闹非常,出出进进全是喜形于色的年轻人,都是报了名去内蒙古的,有好几百人。我挤进人群随波逐流,听凭劳动部的干部们编排分组。我被分到了第十二小队,办事员宣布,各小队明天到指定学校集合,熟悉新集体,通知出发日期及准备事项。 集合那天学校大教室里一屋子人,其实只有二十一个人,因为天冷都穿着棉大衣,每个人占面积较大,我被夹在人缝中,变得那么矮,原以为自己长得很高,今天却属我最矮。室内生着暖气,大家都脱掉棉帽,全是清一色小平头,难道同伴里没女生?害得我不敢抬眼,不知往哪里看。所有的人都叽哩哇啦说话,像误入了斗鸡场。其实,仔细听,他们全是一个观点的。我用目光扫视着,终于发现一位包头巾的女生。我望着她,准备给她一个微笑。她穿一件黑灰色长大衣,戴着黑边眼镜,一缕黑发遮在宽宽的额前,头巾下露出一双细长的小辫子,鹅蛋形脸显得很美。她骄傲地昂着头,正跟一位穿军人衣的男生说笑,根本不看我。我很失望。大家互报各自的学校和姓名,每个学校皆有三五个人都是结伴儿来的。我们学校也来了五个人,其余四个全是男生。我突然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耳畔的一片噪音也时远时近,恍惚中,我听到在天安门前集合出发的通知。 离出发只有两天了,我忙着收拾东西,把一大堆没卖的书全送给同学,又上街买了几十本《中国青年运动的方向》分送同学们,让大家知道我们行动的意义,然后去图书馆还《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十分喜欢这本书,可借书店没卖的。我想把这本书带到内蒙古去,恳求管图书的老右派卖给我。她是四十年代初奔赴延安参军的学生,与丁玲相识,不知为什么也给划成了右派。前几天她还在劝我读丁玲的书,态度真顽固。听了我的一番恳求她神情冷漠地说:“书不能拿走,上哪儿去也得还书!”好古怪的老女人,我不情愿地将书放在她的桌上,在她阴沉沉的目光中离去。走在长长的楼道里,我几次回过头去看她。她僵直地站在走廊尽头的窗下,像一尊雕塑。 鬼使神差,我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余汝明的宿舍门口,我要问问他都该带些什么,红鹰走了,只好问他了。他站在宿舍的木床前,看着我笑了:“进来吧,想着我带了些什么,是吧?随便看吧。”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想什么?他正收拾箱子,一箱子书,箱角放着几件衣服。他穿着蓝棉制服,戴顶蓝棉帽,在生暖气的宿舍里也不摘掉,面色苍白而消瘦,眼神那么深沉、灰暗,似乎埋藏着难形容的力量与忧伤,床上平放着一把胡琴,他就是用这把琴拉那些让人伤感的曲子的,它是他的伴侣。我盯住琴说:“也带这个吗?”“不带了,麻烦!”他不以为然地说。 他怎么会舍得?难道这琴会被他水远抛弃在这里?这就是说,以后他再也不拉忧伤的曲子了?疑惑中,我抬眼触到了从宿舍的木床上扫射过来的许多令人费解的目光,头皮一阵发麻,对了,这是男生宿舍,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这里不得久留。我顿时又感觉到了脸颊灼烫,连忙盯住自己的脚尖儿,匆忙跑了出去。 这是最后一次参加学校活动。那一天,学校组织同学们去音乐学院看学生毕业汇报演出,演的是《红灯记》,演出结束,满脑子里映着红红绿绿的舞台灯光走出剧场。长安街上,走着一群群的同学,人群中,有一个跳动的蓝色块,那是他!他正跟一个女人走在一起,说说笑笑,很亲密的样子。干嘛这么亲密,真出格。有的同学说,那女人是他嫂子。怎么是嫂子?大家都还没长大,他就有嫂子?为什么他跟她嫂子说说笑笑,干什么那么亲密?他怎么能跟女人这么亲近,岂有此理!心里一阵反感。他是谁?我干嘛管他跟谁一起走?我心里一阵别扭。我别扭什么呢?真是乱弹琴。明知乱弹琴,可是,我依然莫名奇妙地别扭,别扭他跟女人一起走!
二 天安门前。一片旗的海洋。 人声鼎沸,鼓乐震天。 这是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六日——“文革”中第一批北京知青赴内蒙古草原。十几辆大轿车排列在金水桥前初冬的阳光下,十分眩目。广场上,送行的人群摩肩接踵。我坐在轿车里,看见窗外全是表情丰富的脸,微笑、鼓励、热泪盈眶、依依恋恋,全没有了派别之分。好多同学赶来送行。我和车里的同学们将身子探出窗外,与无数双送别的手相握。我被温暖、快乐包围着,直想笑,想唱歌,觉得今天是最得意的日子,让那些自称最革命的造反派看看,到底谁真革命。人人都会喊革命,一旦动真格的,怎么都蔫了?怎么我这“保皇派”竟踏上革命征途了? 不知哪里传来男人的抽泣声。我搜寻到了声音,怎么会是他?那个穿军大衣的会哭?男子汉会哭?笑冻结在嘴角,疑问留在眸子里。世界真奇怪,堂堂须眉男子,自愿赴边疆,壮志凌云,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却会有女里女气的小资味感情,大庭广众之下哭鼻子,哼,丢不丢人呀。我注意到窗里窗外许多人都流露出近似蔑视的表情。男子汉,怎么可以用哭鼻子来壮行呢? 车队终于开动了,向北方驶去。天安门不见了,京城的楼宇不见了,京郊一片土黄色。庄稼全变成粮食进了仓房,只留下裸露的泥土。寒风吹进车厢,到了郊外才感受到时节。车队停在燕山脚下,知青们在这里集中。北京市委第一官员、北京市红代会的头头及众多随行官员、记者,将我们送到京郊北大门。官员们即兴发表了鼓励性演说。我觉得脚很冷,只听进去一句话:祝我们北京赴蒙知青一路顺风。一位音色极美的广播学院学生,代表知青们致辞,表达大家的豪情壮志。我们伫立在寒风中,有人叹道:“瞧人家这播音水平,国家级的,证明咱们头一批全是北京中学的人尖子。”有人附和道:“那当然,咱们这批人没的说,全是有头有脑的人物,各学校的优秀分子。” “是呀,还有各派的头头脑脑,以后那才有好戏看呢!”一声怪调。又有人道:“大头,就你小子词儿多。” 散了会,人们爬上各自的车辆。车里居然有人不去开会,是哭鼻子的男生和骄傲的长辫子眼镜,他俩竟敢不听领导讲话。早听到有人叽咕哭鼻子的男生像个“小联动”。听说会哭的男人胆量不小,看样子,他不是个寻常人物,看来坐在我前排的余汝明比他随和一些。 十二小队的同学们全上了车,关闭车门时,夹住了一只突然伸进来的手。一声尖叫后,门开了。他一只脚立刻踏上车来,另一只手拖着打捆的花棉被,胸前斜挎着绿书包,逃难似地往里挤。“不对,你不是咱十二小队的人。”有人嚷道。 “哎,你小子是哪儿来的?”有人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 “放手,放手,我也是知青,我也要去边疆。” “你小子怎么早不报名,干嘛尿憋裤裆里了才跑来?”有人说。 “你的怎么不正正当当报名,没办户口你去什么边疆,是不是乘机偷越边境的呀。”又有人说,一下子使气氛紧张起来。 “不,不不,我……我是南方知青,我没北京户口,可我也是革命造反派,我也要报名去边疆。”小男孩惊吓得白了脸。 我立刻同情了这小男孩。他一片好心,一腔热情,这群人怎么不能理解?对他太粗暴了。这群家伙这么凶,即便是革命造反派,也不该造学生自己的反嘛。我将视线投向余汝明,希望他能替这男孩说几句话。他将脸转向窗外,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一个名叫王大可的,三下五除二,连人带行李,将小男孩推下车去,又上了车门。小男孩敲击车门,却遭到一阵笑骂。车开动了,那小男孩和行李被甩在马路中间。有人继续侃侃而谈,说小男孩一定是企图越境者,受到人家赞同。突然,哭鼻子的男生说话了:“人家也是一片热情,你们不应当对他那种态度。”他口气很硬,不容辩驳。人们全被他的话噎住了,鸦雀无声。 车队行驶到长城脚下停住了。知青们登上长城告别家乡。山上的草枯黄了,在风中瑟瑟抖动。仁立在长城上,举目北望,一片苍苍茫茫。当年,王昭君也是从这儿出塞的吗?当一个塞外牧羊女会是什么心境?我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惆怅。 车队缓缓升向天空,像爬天梯。 盘山公路在视线中渐渐消失,千山万水尽在脚下。车队升上了海拔一千米的内蒙古高原,进入了充满神秘色彩的“坝上”。 我收回视线,看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黑柔的短发,笑眼红唇,颈上围着葱绿色毛方巾,那是妈妈为我去边疆特意买的。 气温随车队上升的高度逐步下降。玻璃上有一层水蒸气。我们不得不穿上在张家口发的白板羊皮大衣。男生们纷纷往腰里绕十尺长的腰带,嚷嚷着说蒙古人的腰带实在太长,男生系腰带臭美,边说边绕,绕得乱七八糟,一点也不美观。 车厢里的人好像一下子增加了许多。 气温继续下降,窗上的水蒸气凝固了,车身摇晃得像摇篮。天黑了,玻璃结了霜。我把脸埋在大衣的羊毛里,幻想未来,无意中目光触到了一对炽热凝视的黑眸,又是他!心里颤抖了一下,急忙收回目光。他常常这样注视我,盯得我心神不宁。 从书包里取出大烟斗来玩,这是高年级同学集体赠送的礼物,看着它就想笑,女孩子能抽大烟斗吗?这可是高年级同学集体商议的结果。有经验的大同学说“东北有三怪,十八岁的姑娘叼着大烟袋……”,传说北方冷,那地方人人吸烟,十八岁的大姑娘都不例外,据说抽旱烟可以抗寒驱虫。内蒙古也是北方,而且是防修反修第一线。当年斯大林就是拿着大烟斗敲赫鲁晓夫的脑袋的,有照片为证。因此,从反修的意义上讲,买个斯大林式的大烟斗是最合适的,由此推论,买烟斗送给去边疆的同学既实用又有时代的深刻意义。于是,我们五个去边疆的同学每人得到了一份礼物——大烟斗。尽管大同学们的大道理如此正确,可是,每当我看着这只反修大烟斗就想放声大笑,总也抹不掉滑稽的感觉。 入夜十点,车队在一所学校前停下。一位蒙古族姑娘帮我们打开水,生火炕,里里外外地忙。她的脸蛋像红苹果,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位蒙古族姑娘。吃过饭,上炕盖上皮大衣,在烧得暖暖的校舍土炕上度过第一个内蒙古之夜。我真的走到一个不同的世界来了。 在寒冷的晨曦中,车队又上路了。太阳跃出地平线,碧空如洗,那么辽阔、深邃。车队行进在更显苍茫的世界里,渺小得像甲虫。傍晚车队进入锡林郭勒盟。我们全都住了下来。不久盟里的负责人来到旅店,看望我们。负责人们穿着军装,有的刚挨完了批斗,就匆忙赶来。一同来访的,是一大群戴着红袖章的中学生们,他们刚揪斗了这些“走资派”们,就与这些他们拳脚下的“牛鬼蛇神”一齐探望北京的革命战友来了,斗与被斗的双方都是这里的主人。 在旅店一角,中学生们围着一位高个子胖领导,据说他是锡盟第一把手。他的手弯曲着,刚挨了打,身上留有伤痕,正微笑着,不失身份地与“小将们’谈话,很有大丈夫气概。门口,几位穿着汉族小袄的蒙古族姑娘和穿蓝中山装的小伙子们,用蒙古话谈笑,又用汉话跟“客人”交流内蒙古“阶级斗争”新动向,报告眼前这几个“牛鬼蛇神”盟领导们的状况。中学生们来了一拨又拨,他们的红袖章上写着不同组织名称,他们对“客人”的热情态度完全一致。闹腾了许久,主人们陆续走了。我躺在旅店的床上,望着结了厚厚冰霜的窗户,入了梦乡,脑海里是披着冰霜的梨树林,一片晶莹闪烁…… 清晨,耀眼的阳光照着窗外的白雪地,将房间映得通明。天空湛蓝,漂亮极了,这是内蒙古高原的天空啊!我心里在感叹。 早餐时分。十人一桌。大家入了席,十二小队二十一个人坐满了两桌,刚好多出一个人来。我是两个女同学之一。那个叫石梅的,正坐在哭鼻子的男生文旭身旁说说笑笑。我只好独自到了另一张桌旁。 “现在,全体起立!” 一个女高音在叫喊,所有盯住食物的眼睛一起转向女高音,大家全部恭敬地站起来,神态庄重地将《毛主席语录》小红书举在手上。我也随着满桌的干部、记者们站起来,转身望望我们小队,只见两桌的新伙伴们稳如泰山地坐在饭桌前。他们竟敢不站起来!这群大胆的毛小子!我顿时非常惊恐,感到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哎呀,这可怎么办?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当然必须和他们保持一致,犹豫片刻,我也坐了下来,抬眼看看整个餐厅举红宝书的人们,再看看同学们,他们中竟然有人胆敢开始动手拿馒头吃起来。我害怕了,耳边轰然响着嘹亮的女高音: “让我们向着早晨的朝阳,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人们举目望着餐厅正面墙壁上的毛泽东画像,身体笔直,嘴唇一张一合,齐声回应着,极其虔诚而庄严地祝福领袖。响亮的声音久久回荡,震得我耳朵发麻。这张桌上只我一个人坐着,忐忑不安,头上冒出汗来。我不明白我们小队怎么这样出格,我也莫名其妙地出了格。显然,十二小队的行为已引起了所有来宾的注目,人们惊疑地观察他们,在这全国上下一片红,人人高歌毛泽东的伟大时代,他们太不恭敬,太胆大包天了。我着实出了一身冷汗,并且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记得北京一个大人物,在批斗他的台上说了一句对领袖不敬的话,被人通知红卫兵,结果被打得皮开肉绽…… 敬祝仪式完毕,人们“哗啦啦”坐下来,开始用餐。一位干部问我:“小姑娘,你几岁了?”“我吗?已经满十八了。”我红着脸,怕他们再提问。万幸,谁也没提起刚发生的重大事件,满耳是一片喝汤、咀嚼和碗筷杯盘相撞的声响。 饭毕,只见姜志毅、余汝明、杨亦森掏出大烟斗叼在了嘴上。一个同学掏出一包烟来,分送同学们,戴黑边眼镜的祁勇对着伸过去的烟摆手拒绝了。 “嘿,哥们儿,抽吧,抽烟是成人的标志嘛,来一支?” 犹豫了一下,祁勇接在了手里。一包烟二十只,分送在座的所有人(女生除外)。两桌的同学们一齐冒起烟来。这个新集体的行动如此一致,又使满厅革命小将和干部、记者们瞠目。 午饭的时候,一张大字报赫然贴在了餐厅的玻璃上。看了大字报题目,我额头又冒出汗来,回头四望,发现许多双朝这里注视的目光。我急忙看了几行字:“……他们对伟大领袖不尊敬,当大家高呼伟大领袖万寿无疆时,他们竟然胆敢不站起来!他们还敢在领袖像前叼着大烟斗,这是流氓行为……” “嘿嘿,大惊小怪,居然还值得大动干戈,来一张大字报表扬一下,至于嘛?” 姜志毅抓抓脸,对着大字报说;“喂,真不赖,一进盟门就收到了一张表扬,哈哈!”说着,他又将大烟斗叼在嘴里对着大字报吞云吐雾。 杨亦森也叼着大烟斗跟着吐烟,说:“瞧咱这烟斗,多漂亮,跟斯大林的大烟斗一个样,他们敢给斯大林贴大字报吗?小事一桩,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走!看这种吹毛求疵的大字报是白浪费时间。”一直站在我身后的余汝明拍拍姜志毅的肩膀,劝他离开。这时十二小队的同学们来了一大群,围住大字报,叽哩哇啦地议论起来。 内蒙古的天气又冷又怪,空气干燥,手伸出来会感到扎手,但不像南方那样冷到骨头里去。 姜志毅拿着大烟斗,邀了几个新伙伴,跑到锡盟街上去了。所谓“街”,也只是初具规模。公路两旁的平房低矮,稀稀落落,像内地的小镇。傍晚,姜志毅最后一个回到旅店。他双手硬邦邦的,捧着冻硬了的包子,不会动了。同学们围了上去,从他手上取下包子,替他搓手。他的手已经发白,余汝明和几个人急匆匆去问当地人领队,手冻成冰了该怎么办,可不可以烤火?姜志毅走向房间里的暖气,想把双手放上去。被一位老人断然制止了。他将姜志毅的双手抓住放进自己的棉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让姜志毅把手放到水池里,用冷水泡着。姜志毅照办了,冻硬的手慢慢化开,他说感到了凉,有知觉了,同学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批知青上山下乡,震动北京,引动了全国上山下乡大潮流,也震动了锡盟这座僻远的边陲小城。人们大费心机,为知音在盟里逗留的短暂两天,安排了满满的节目。晚上,盟礼堂里一片灯火辉煌。 北京知青们捏着节目单,坐了上宾位置。人群中有音乐学院附中的三位银嗓子姑娘,谱写了革命歌曲教大家唱,她们三个人,一人打拍子,一人教唱,一人拉手风琴伴奏,配合默契。台下一曲唱罢,台上大幕徐徐升起。全场安静下来。灯光照着两个身穿美丽蒙古袍的男女青年,他们用蒙古语报节目,接着跳起了著名的安代舞,响起了古老而悠扬的马头琴。蒙古族少年银铃般的歌喉倾倒所有的人,礼堂上空余音缭绕,在内地绝听不到这样动听的歌声。据说,这样的音乐小天才有八十多位。锡盟这地方,历史上就出好嗓子,号称“王爷的金嗓子”。蒙古人能歌善舞,锡盟堪称第一。来到这里,如同掉进了民间艺术的大海。我认为,蒙古人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他们穿戴的服饰,有数千年传统。他们豪放淳朴的气质,独一无二。他们的马头琴、高亢宽广的歌喉…… 忽然,舞台上灯光暗了下来,背景用幻灯映出满天星斗,后台传来哗啦啦地板上拖金属的响声。报幕员出现了,表情严肃奇特:“下一个节目,革命历史歌曲联唱《抬头望见北斗星》。” “哗啦啦”的声音上台了。一群衣衫褴楼、遍体鳞伤的男女,相互搀扶,行走极其艰难,脚上拖着沉重异常的黑色铁镣,踉踉跄跄地走上台来,满脸大义凛然的神态,很夸张,歌声响起来了:“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这深沉悲壮的歌声,伴着镣铐的撞击声,格外庄严凝重,颇具戏剧性。我以为是在演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片段,定睛一看,这群年轻人臂上全戴着当今革命造反组织的红袖章,不伦不类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过了一会儿我差点笑出声来。这是在表现群众组织之间打派仗,被对立派抓住了,英勇不屈拒绝投降,唉,怎么也搞成这种悲壮模样,不至于到了如此地步吧?太滑稽了! 一曲唱罢,革命造反“囚犯们”高举戴着镣铐的双手,久久伸向北方。背景上出现耀眼的北斗星,响起了“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歌声。我望着台上发起呆来。这演的是个什么节目?镣铐是革命的专政工具,戴在革命的红卫兵小将身上,表现自己人专自己人的政,还这样夸张和动情。 “这群学生娃啊,真是瞎胡闹。台下他们斗干部,台上他们戴镣铐,唉呀呀,啧啧。”一位老者叹道。 “你瞧他们戴的镣铐全是真家伙,听说是从监狱借的,他们可真有本事借……” 他们在唱“北斗星”,难道他们果真迷失方向了吗?今天晚上专政者与被专政者同台演出,真是新鲜又令人费解。我回头四顾,见大家都习以为常。“文革”就是怪事多,见怪不怪。人们都在伸长脖子看,神情痴迷,愉快,陶醉,欣赏着脚戴镣铐的红卫兵小将在台上悲悲切切,步履艰难,唏哩哗啦走下台去,有人发出了笑声。台上竟有几个演员也捂着嘴窃笑起来。唉,好一台“北斗星”…… 一支庞大的知青队伍在锡盟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留在西乌珠穆沁旗,一部分将抵达中国的北部边界线,成为新边民。减员一半的车队在草原上又走了一天,还未到达目的地。中国太辽阔了。人烟越来越少,难怪中学课本上说内蒙古人口稀少,每平方公里平均不足一人,果真名不虚传。 车队宿营在著名的东乌珠穆沁旗的礼堂式建筑前。一旁有几座白毡新蒙古包,那是为男生准备的。女生都住小礼堂。当晚每人领到一件标准的蒙古牧民羊皮长袍,衣襟镶着金银线花边,银色的金属纽扣。一位红脸蛋的蒙古族姑娘带我扎好了腰带。我得意洋洋,真想让小队的同学们看看我穿蒙古袍的样子。 要在旗里休整一天,听说离目的地还很远,还要将这部分知青再分开,分到几个公社和牧场中去。我不担心,反正分到反修第一线就行。 早晨,跟几个不相识的女生信步在小街上,东张西望。一座土坯屋前的木桩上挂着五匹骏马,全配有鞍子。鞍鞒用金属条镶边,一溜儿银铆钉,钉出大小不一的几种图案。脚蹬上铸着各种图案,漂亮非凡。据说,蒙古族男人专门在马鞍子上下功夫,以显示他们的技能和财富。 一个圆脸男孩子,选中一匹大白马跳上马背。大白马认生,打着鼻响,喉咙里嘶嘶低吼,乱踢乱蹦,惊动了另外四匹马,全都拉直了系在桩上的缰绳使劲挣扎,马蹄踢踏。刹时尘土飞扬,乌烟瘴气。小男生吓呆了,死死抱住白马的脖颈,直到被闻声赶来的主人解了围。知青们一下了围住了主人和大白马,都想试试当白马英雄的滋味。知青们习惯地排起了长队,轮流爬上马背。我也凑上骑了一分钟。 土坯屋的街道上满是知青人群。有人手里拿着蒙古匕首,鞘上盘着两条金光闪烁的龙,鞘口插着一双骨雕筷子。这正是牧人常别在腰里的那种短剑。据说因为短剑上刻了龙,属于四旧,便降价出售,只卖四元钱。我也挤进争购的知青人群买了一把,捧在手里,细细端详,爱不释手。 小镇后山半坡上有一座古寺庙,据说很有名。我独自一人朝寺庙走去。身后传来脚步声,回首一望又碰上那双盯视着我的眼睛,心里一跳,又是他。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有他的眼睛跟着?他的身后跟着姜志毅。 “好兴致,去嘎海寺吗?一齐走吧。”余汝明若无其事地说,有些灰暗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这种光彩具有驱使人的力量。 我们并排步入了神庙。石砌的台阶上,到处散落着瓦砾。寺门全都大开着。寺庙年久失修,大门的油漆斑驳脱落,一派破败不堪,进得庙里,空空荡荡,菩萨塑像、佛事用品荡然无存,只有满地的碎瓦。抬眼四望,没有雕梁画栋,屋顶已被揭去,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大梁。著名的古寺,竟然如此凄凉,除了四墙围墙,它已是一座废墟了。 我感到若有所失。它被毁得太彻底了,连一幅壁画的残迹也未留下来。 望着满地瓦砾,我连连叹息:“可惜,人可惜了呀。” “是呀,这里的人太左了,北京破四旧也没敢这么毁坏寺庙建筑。这是愚昧,太愚昧了。”余汝明说。 我们的意见一致。 从废墟里走出来,下了高坡,远远望见一片土坯建筑群旁散落着几座蒙古包。炊烟袅袅。再远处,一片白色的羊群呈扇状在草地上缓缓移动。一拨人马跟在羊群的侧边。我们不约而同朝蒙古包走去。 蒙古包前拴着几只肥羊。一位壮汉脱下上半身皮袍,双袖垂下,吊在腰间。他正忙着宰羊。一位妇人穿紫色长皮袍,正不停地递上他要用的东西。他见我们走近,一边忙碌,一边用听不懂的语言跟我们打招呼。我们用刚学的蒙话向主人问好。他听懂了,也向我们道好。我们围观汉子宰羊,数数还剩七只待宰的羊。一次要杀这么多羊,真了不起.奇怪,在铺开的几张羊皮旁,并未看见血迹,血都流到哪儿去了呢? 壮汉很好胜,见有人观赏,情绪特好,动作更加麻利,三下五除二就结果一只。在摊开的几张羊皮旁,又铺上一张羊皮,平平整整,羊皮剥得白白净净。蒙古人杀羊不见血,奥秘何在?我睁大眼睛,从头看到尾,对他的每一个动作分外留心,因为今后我们也会像这汉子一样生活了。 妇人又解下一只羊。羊并不反抗。妇人拖住它的一只后腿,它的另三只腿就随着妇人走。它惟一的反抗就是扭动肥硕的尾巴。尾巴大得出奇,像只小脸盆。它被拖到汉子身旁,汉子接过羊后腿,轻轻一扭百十斤重的肥羊就摔倒在地。它短细的四肢竟然没有反抗的力量。牧人将羊翻过来,肚皮朝上。它四肢朝天,动弹不得。无奈地等待末日,一双像人一样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壮汉骑上它腹部,用锋利的尖刀划开它胸口的皮肉,一汪白花花的肚油从三寸长的刀口中冒出来,不见血流出,这说明用刀精确,没有碰到血管。他将右手伸进刀口,伸进去,再伸进去,半只胳膊都伸进了它的胸腔。他的手在胸腔里忙碌着,似乎抓住了什么,轻轻一拉,然后左手捂着羊嘴,不让张开。羊在抽搐,渐渐地,头颅无力地垂下来,不再挣扎,耳朵也不再扭动,眼睛失去了光泽,瞳孔散大,显然已经魂飞魄散。壮汉从羊腹中抽出半只右臂,满手滑腻腻的肥皂沫似的血水。他拉断了羊胸腔中的大动脉。 姜志毅在一旁点着头,若有所悟。 余汝明一刻不停地盯着壮汉的手。 壮汉用刀尖将羊皮从羊下巴一直划到小腹,再稍划几刀,使刀口部位皮肉分家。他抓住剥离的羊皮,另一手向皮肉间插进去,猛划几下,皮和肉就大面积分开,然后左右开弓,大揣大划,瞬间,一张羊皮就被剥离了羊体,皮肉分升至小腿上。他轻轻一拉,整张皮就全部脱离躯体。壮汉把刀在羊蹄与连皮的关节处划了一下,拉断了筋,轻轻一掰,“咔吧”一声,蹄子断了。他切断蹄筋,整张羊皮就铺在了草地上,遂又在这张羊皮上将羊肉切割成块。 妇人端来瓷盆和撮箕,放在一旁,盆里撤了盐、面粉和少许葱花。男人用刀将羊腹划开,取出肠胃装进撮箕,又在食管处拉断胃管。妇人将这堆脏器端到一边处理,男人遂用刀尖划开羊的胸腔隔膜,露出胸腔,那里有心、肺,还有一腔热血。上胸腔如同一只大容器,装满鲜血。刚才,他就是将手伸进胸腔隔膜时,拉断了大动脉的。他熟练地拿起长柄铜勺,将血浆一勺勺盛满盆子。妇人走过来,将盆内血浆与面粉、盐搅匀,然后端进蒙古包去。这样,草地上不见一点血迹。原来,这就是杀羊不见血的全部操作过程。妇人又端来空撮箕,男人将上腔里的心肺一刀切下,羊内脏就全部处理干净了,然后挥刀切开羊体,整羊就肢解完毕。壮汉子立起身,将切割好的肉块放在架子车上,只片刻工夫,大自然的天然冰库就将鲜羊肉冻成了硬块。 妇人又解下一只羊来。剩余的几只羊,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竟然无动于衷。看来,这种生命,注定任人宰割。壮汉撂倒了那只活羊,这时,余汝明跑上前去,拍拍壮汉的肩膀,又拍拍自己的胸脯,比划几下,说要试试。壮汉领会,欣然同意将刀子递给他。余汝明照壮汉的做法,用刀划开羊的胸部,伸手进去,捅破隔膜,在胸腔里摸到心脏,钩断动脉,一试,成功了。后来姜志毅也尝试成功了。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孩子,照样一试,居然也成功了。 天色渐暗,我们向牧人告辞,尽兴而归。 晚饭后,十二小队男生住的大蒙古包里,开始了一场大辩论。袁宁、王大可、苏子义、张松林、胡敏等人,正集中火力对准余汝明,提出的问题都是敏感问题。我静静地在蒙古包的一角坐看好戏。余汝明唇枪舌剑,力挫群雄。后来,众人的火力点又转向了文旭,没想到文旭竟也是辩论高手,口若悬河,音若洪钟,一股豪气,出言大炸雷一般。看来他在学校里肯定是一个浪尖儿上的角色,那种压倒一切的气概,很快使他占了上风。余汝明立论明确充分,逻辑推理严密,文旭引经据典,常常语惊四座。人家对他俩刮目相看。 从此,他俩成了大家的精神领袖。 后来,大家相互有了更多了解,原来十二小队是个各派全有的大杂烩,什么中学的四三派、四四派、造反派、保皇派、老兵派、中间派,五花八门,观点不一。文旭、余汝明说,什么这派那派,从今天开始,咱们哥们儿都成了一派——小学生派,来牧区老实做工农兵的小学生。牧民什么派,咱们就什么派,一切以牧民的利益为出发点,进行三大革命实践。 大家全点头称是。 十二小队与一百多位知青一同分到边境牧场——巴音宝力格。在东乌珠穆沁旗,半截车队又分成了三份,朝三个不同的方向出发。 从此,我们开始了苍凉万端的人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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