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人生 作者:费尽贤


  偶然人生


    七十年前,一乘花轿从川西坝子的一个叫土门的小村落里晃悠了出来。花轿里坐着一位纤细俊美的女子,她没有像别家出嫁的女子那样呼爹叫娘地悲号,她安详地并拢双腿坐在花轿里。她不时透过轿帘朝外望,她望见嫩柳斜阳,落红如雨。当然,她一直很留意走在轿子前头的那个男人。那是个魁梧高大的男人,他走得那般匆匆,那般有力。不时有密密的落花从空中飘下来,在她与男人之间织成一片温暖的朦胧。

她心跳跳地觉得那男人行走的背影很好看。

她明白那个男人要把她带到一个比土门村大很多的镇子里去。那镇子在平坝边陲的大山足下。那是一个被一条喧腾的小溪环绕的镇子。镇头有一间很大的磨坊。那个男人拥有那间磨坊。

花轿进了镇子。那女子走进一栋很深的院宅。她立在被光秃交错的葡萄枝条覆盖的天井旁边,她一身红装的绰绰身影被那深色老屋衬得格外触目。她深吸了口气,她觉得整栋院宅都飘浮着一股浓浓的面粉气息。

她做了那个叫福的面粉商的妻子。

福爱他至深。她为福生下一女,取名蕙。她在福的呵护下从容度日。当她搂着女儿憧憬着未来幸福的时候,福却在一次偶然的狂饮之后猝然死亡。没有给那个家庭留下子嗣的她给自己的命途留下一道深沉的阴影。

人生的偶然使她孀居深宅。她从此浑身青素,白俊的脸上退尽往日的红颜。她常形单影只伫立于葡萄架下,给这古旧的庭院造出一道无限凄美的风景。这个纤细俊美的女人的生命之途还会出现偶然吗?

就在当年那花轿抬出土门小村的时候,远在川南安岳的乡下发生饥荒。一个叫述之的青年男人从川南逃亡到成都。他担葱挑蒜在大街深巷声声叫卖。他早出晚归碌碌辛劳,身上渐渐有了点点积蓄。他有一天偶然在成都街头碰见一位经商的同乡,同乡关照他经营小百货生意,于是那叫述之的男人扔下菜筐,挑起一担货篓。说述之是一个小商人,不如说他是一个苦脚。他挑着两篾篓针针线线毛巾手帕肥皂香粉纽扣洋袜,摇着货郎皮鼓,走出成都,浪迹江湖。

那个叫述之的男子以无比惊人的韧力,走嘉定,下宜宾,上泸州,去重庆。东至万州奉节,北抵广元剑阁。荒凉岁月,既无骡马代步,亦无机动车辆可乘。他就凭着自己坚实的双腿,挑着货篓,摇着皮鼓,夜看茅店月,晨踏板桥霜,在那无数城镇的陌生街衢,在那无尽小道绵绵山岗,十余年如一日,永不停息的奔波。皮鼓声叫卖声千千万万回的重复,他像荒诞剧里的主人公,永远用那些鸡零狗碎的小物件,换取乡间婆婆婶婶蓝花布缠裹着的零花钱。他除了拥有浑身的力气,货篓里的财富永远不见增加,他无法去弄清人生与交易的意义。他只要活着,有吃有穿,足下有路,他就能像被水冲击的木辘,永远吱吱嘎嘎地转动!他几乎徒步负着生活重荷走遍巴蜀的每个角落。红色长征不过二万五千里,他那漫长的生命之旅该算经历了多少回长征?当那个男人上了年岁,步履蹒跚之时,我曾蹲在他膝前抚摸着那跌伤重叠的双腿,禁不住悲从中来,他曾走过何等艰难而辉煌的生命之路,他是人中何等韧性的伟大丈夫啊!

敏感读者大约看出点眉目了,那个叫述之的男子是我的生父。

若干年后的一天,那个货郎终于又挑着货篓回到成都。他像受到冥冥之中一种力的牵引,没有在繁华的锦城逗留,又摇着皮鼓走向绵竹。他十分偶然地沿着当年从土门小村抬出的那乘花轿的路线走向那边陲集镇。几乎是同一节气,路头陌上,嫩柳斜阳,落红如雨。他偶然认识了镇上的何家老太,老太太对诚笃忠厚的货郎十分垂爱。何家老太与面粉商家通好,老太太几番作伐,那位没有给面粉商家续上香火孀居的秀色女子就与之结下了百年之好。

这个艰辛漂泊半生的男子偶然得妻,倦马思归,决意携妻南回故里。女儿蕙被留在婆家。他又挑着货篓摇着皮鼓上路了。这回他再不是孤独苦行,身后尾随着一心爱女人,唱诺声和着皮鼓点,顿觉天蓝云白,乾坤气朗。他们花了一年多时间走德阳过绵州下潼川,他身后那来自鱼米之乡的女人不愿再朝着愈来愈见贫困的丘陵深处行进了。在射洪,我偶然出世,使得这对漂泊男女就地定居下来。母亲生前两次回过川西,父亲却至死没回过安岳。

几年前,我去到川西坝边陲那个镇子,我想寻觅的那有葡萄架掩映天井的旧时院宅已不复存在,往昔的人事风景已如烟云漂散。只有镇旁那条溪水仍然喧腾长流。镇头磨坊还在,那满街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完全淹没了磨坊水轮古老的吟唱。我感到一阵彻心的孤独。兀地,我想起了巴尔扎克,想起了老巴对偶然精道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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