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三十年,今日回内蒙
(一)
我从内蒙回来了。不过我们那里是农区,虽然也有大草原,也有马,但一般不骑。
感慨颇多,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里天是天,云是云。
我又看到了天垂四野,天边是一带迷迷朦朦灰蓝色山脉的剪影,依希还有些渺渺的村树,天蓝得令人心旷神怡(比照片上拉萨的蓝天浅一些,柔和一些),蓝天上是大块成立体状的、雪白的、白得发亮的白云,这天,这云,是在北京多年没有看见的了。
三十年前,夏天铲地休息时,找一个干燥的垅沟躺下,仰面看到的就是这天,这云,同时心里自然而然地就会响起:
白云遮不住红太阳,狂风吹不散蓝天。
我们奔驰在草原上,心中把北京怀念。
啊哈嗬咿………………
高山紧贴着蓝天,草原和北京紧相连。
这个歌的旋律,并不是在意这个词,根本就没有经过大脑,也许是这旋律与这种景色很配,于是歌就自己从心里流出来了。
广阔无边的蓝天上,成团成团巨大的白云,层层叠叠,一会儿象怒涛;一会儿象山脉;一会儿变成一只巨大的怪兽;一会儿又化为两只并虎视眈眈的对峙着;一会儿又成为一艘可怕的、横贯天空的怪模怪样的巡洋舰……。看到最后,我竟觉得这白云十分狰狞,不敢看了。
现在想想,那时在我整个生活中,也响着一支主旋律,虽然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那就是: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这回是只在意它的词,而不在意它的旋律了。
如今又看到蓝天上巨大的幻化着的白云,觉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在蓝天白云下照了一张像,可惜我的相机不够专业,照出来只是灰白色的一片。
晚上,又看到了满天繁星!明亮硕大的北斗挂在树梢,群星灿烂,“深蓝色的天空中,星星们在跳着圆舞”。天似乎很低,星星离得格外近,伸手就可摘到似的,而且每一颗星都水灵灵的亮,记起看过的一位朝鲜诗人(似乎是)的一句诗:天青星欲滴。当时想,要是真有机器猫该多好,我让它变出那个能把这星空吸进去的机器,吸进去,带回家来看。
在老乡家,我们指明要吃苞米碴子,老乡家也不吃了,要吃也要去买了。这里特有的大扁豆,又面又好吃,是从后面园子里摘的;菲菜,细细的,是从园子里割的;黄瓜,又短又粗,又脆又甜,是从园子里摘的;紫色的茄子,也是从园子里摘的;一碰就掉皮的土豆,这里的特产,又面又甜,是从园子里刚刨出来的;小鱼,虽然只有一揸长,也是从草甸子上的浅河沟里打的。
有时我常想,我前生肯定是农人,我喜欢土楼,木屋;喜欢篱笆,短墙;喜欢草叶上的露珠,篱笆上的牵牛花;喜欢墙上的小窗,屋后的绿树;喜欢树叶时时探进我的小窗。但绝不能是泥潭一样的院子,院里应是洁净的细砂。
唉,不说了,下次再说。
(二)
这次去内蒙,我们是一行四人,三女一男。那位男士十分细心,从查找车次到订票买票,他一人包办,我们就等着到时候在车站前聚齐。
如今车次多了,本着在路上尽量节省时间和避免夜间出发、到站的原则,经过筛选,他选定了从北京至齐齐哈尔的1301次,这车早9:52发车,次日晨7:05到齐市,接着8:28就有一趟2061次经过,开往讷(ne)河,早十一点左右就能到讷河。这么科学的安排,听着真让人高兴,美中不足是没有空调。
7月17日,按时到达,按时出发。候车室里人们大包小包,挤得水泄不通,这情形与三十年前没多大变化,体现了普通老百姓出门的艰辛。预报今天是三十五度的高温,此时已显出它的威力,车厢里热气蒸腾,我们是卧铺,两个中,两个下。上铺是一个小伙子,南开的大学生,因为天津买不到卧铺,他就到北京来买,到了天津又上来三、四个同学,分别在另外几个格里。他们全是海拉尔的,怎么全都齐刷刷考到了南开?和他们聊了几句,大致知道是交了一些钱。
中午,大家说睡一下。我要了中铺,咬牙躺下,后背象火烧一样,都不敢挨铺,只好尽量侧身躺着,全身热得如汤煮,真可怕!车过锦州,天才开始有了些凉意,晚上比较舒服了。
7月18日7:30到齐齐哈尔,晚点二十多分钟。原以为还要出站去买票,没想到站里就有个售票亭,八点钟正常卖票,真是太方便了。想想三十年前的艰辛……唉,毕竟三十年了!在早晨清凉的空气中,我们愉快地在售票亭边等着。2061次正点进站,等着上车的人很多,也是大包小包的。我紧张地问:怎么办?咱们挤不挤?回答说:当然挤,要不然三、四个小时站着呀。我最怕挤车了,可此时已由不得我怕不怕了,已经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到人群之中。我们每人也都提着两、三个包呢,这种感觉又象是三十年前了,没办法,只好拚命挤了。总算都有了座位,环顾四周,所有上来的人都有座。只是后来中途上来,坐一、两站的人有几个站着的,还是车次多了。
十一点左右到了讷河,当年这里只一间肮脏的破仓库似的候车室,如今一排高大漂亮的白色建筑,候车室宽敞明亮,最让人高兴的是到处都十分干净。一出站,居然像热点旅游城市那样围上来许多人招览生意,让我们坐车。抬眼看去,站前停满了“中面包”、“小面包”和小卧车,还有各种推车做生意的,热热闹闹的。
讷河与莫旗分属黑龙江与内蒙,以嫩江为界。从讷河到江边大约有六、七十里,过了江还要走二、三里地才到莫旗,从旗里到我们所在村又有二、三十里。以前,从讷河一下火车,我们就陷入了困境。那时,车站前是一条土路,两边有些杂树,十分荒凉,到江边的车一天只来回一趟,我们到时已没有车了。只好拦顺路到江边的卡车,拦不到就要在讷河镇里住一晚。江上没有桥,只有一条大渡船,等船上装满了人、牛车、马车、卡车、汽车……,就慢慢开过去。常常是到了江边大船刚走,那么就要坐在江边等上两个多小时它才过来。过了江,到旗里的那二、三里路,若是没有搭上便车,就自己扛着东西走。在旗里,若正好能碰上自己村的马车,那简直是万幸,其次,若是能找到周围村的马车,带一段,也算是幸运的了,但常常是哪儿的马车也碰不上,还是要靠自己的两条腿。所以那时候,北京到讷河的几千里地我们不发愁,而从讷河到村里的这一百多里路却被我们视为畏途。
没想到如今已经这么方便了,真是又惊又喜。这喜一方面是为行路不再难,另一方面,面对这种变化,就像是看到自己一个破破烂烂的家变好了一样,从心里感到高兴。就连对那些围上来兜览生意的人,都觉得很亲切,有话没话都要停下来说两句。不像在别的城市,看到围上来的人,只觉得像是四面围过来的墙,只想快快地躲开。这样的一种感情,是来这里之前,甚至是走出这个车站之前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其实,这里留给我们的,只有困顿和磨难,但是随着这些苦难,我们的时间与生命也留在了这里。在那已经遥远了的整整五、六年的时间里,我们与这里互相属于,互相见证,生命留在了这里(不管它是苦是甜),感情自然也就留在了这里。这样说,绝不是矫情和故做姿态。想想如今有些指斥我们这一代人的,什么“既然你们那么怀念插队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回到北京来?”之类的话,实在觉得他们的生命缺少过程,缺少磨难。当然人活着,谁也不愿意去追求苦难,但是没有经过磨难的生命,肯定是轻飘飘的。我想,被沉重的岁月之河打磨过以后,也许这些人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这里也没有忘记我们,出了站刚一开口说话,就有人问:你们是北京知识青年吧?在旗里买东西问价,刚一开口,那位大嫂就笑盈盈抬起脸问:你们是北京知识青年吧?问得我们又感动,又感慨,都三十年了,还“青年”呢!在村子里也是一样,那些儿孙后辈根本不认识我们,可只要一提我们的名字,他们马上喜笑颜开,说,“知道,知道,听我爸说过”,或是“听我妈说过”。村里人记得我们每一个人的脾气禀性,我们说过的话,我们做过的事,有些,是我们自己都忘记了的,可至今他们说起来还是如数家珍。看来,我们已经走入了他们的传奇。
那位男同胞领着我们在车群中间转来转去,这些车中,有黑龙江牌照的只开到江边,不愿过江。过江一来一回要收过江费不说,过江后是内蒙地界,对他们处处会有不便。虽然他们一再保证,江那边有许多车等着,但我们当然还是不愿坐这种车;有中巴倒是内蒙的,可以直到旗里,但看了看坐得很挤,又热,肯定不舒服,也不想坐;人家追着我们问,那你们想要什么样的?我们三位女士也说不出想要什么样的,那位男同胞十分清楚地告诉他们,我们四人要一辆小车,直到旗里。这里把小车叫做“轿子”,我们一出站就有好多人问:要不要轿子?我想:轿子?两人抬着的?走七、八十里?这也太过份了吧。还四处张望半天呢。
最后,找到一个小伙子的车,可以直到旗里,我们问能不能直接开到村里,他说可以。这真是太好了。这里不按里程而是按人头收钱,可是似乎也考虑到里程,还很复杂。听他一个人念念有辞地在那里算了半天,最后说一共要73元。我们的代言人说:
“你也别73元了,就75元吧。”说完提着几个包走到车后。
那小伙子可能从没听过这么划价的,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下,才赶忙说:行,行。于是跑到车后打开后箱盖,把我们的东西放进去。
一上路,我们就掉进了绿色的海,一望无际的绿色,直到天边。高高的头顶,碧蓝的天空发着蓝色的光,笼罩着我们。路两边是两排高高的白杨,我们的车伏俯在绿荫下,愉快地开着。
一开始路面还可以,很平稳。可是很快就颠簸得厉害,有好几次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底盘被硬物狠狠地刮擦着,我们都替他心疼,一再劝他开慢点儿,但他满不在乎。小伙子很建谈,告诉我们,他初中毕业,不愿上学了,就买了这辆二手车,已经两、三年了。再开一年就把它卖了,买辆新的。这是一辆很旧的桑塔纳,就冲他这么开,再开一年?那到时候还不散架了?我问,这么旧的车还能再卖?他说能。小伙子开车技术确实不错,有时路面完全不能走了,他就熟练地从旁边没有路的地方绕过去。过一个水渠,上面架着窄窄的圆木,对面的车一点一点小心亦亦地开过来,我们的车轻而易举地就过去了。从旗里到村里的路更不好走,可以看出完全没有人维护,一个一个大坑,有的坑里还有旁边田里浇地的积水,我们的车,忽地一下就从泥潭里冲了过去,溅了满窗的泥点。我不禁感叹,都说环境造就人,看来环境也造就物。这样的路况,这样的开法,在北京这车早完了,可现在我坐在车里,虽然对于车是个外行,但是听声音没什么毛病,看它在这样坑坑涯涯的路上跑得还很轻快,真是够“皮实”的,也真是一辆命苦的车哇!
你看哪,这匹可怜地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三)
嫩江水依然是那么有些野性地、浩荡地流着,江面上水气迷朦,江水浑浊,不像以前那么清澈了。对岸,一带青山迎江而立。这山并不高峻,只是舒缓地伸展着,远远望去,其中展开一片高高低低的楼房,俨然一个现代化都市。这是莫旗?我们大吃一惊,前些年,也听说莫旗大变样了,可再也没想到是这样的一种气象。
当年,整个莫旗没有一栋楼房,唯一高大的,就是象一间厂房一样的电影院。只有一条正式的街道。旗里所有的行政机关,邮局、商店,小饭馆,医院……,总之,组成一个市镇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条街上。记得有一回我们起了个大早,要赶到旗里办事。走二十多里赶到时,正是旗里各机关单位刚刚上班,早请示,在跳“忠”字舞。人们站满了整整一个街筒子,手举红宝书,随着高音喇叭里放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转圈、跳跃。我们穿行其中,头上是一片舞动着的手臂的森林,脚下还要时时小心不要被他们伸腿转圈时踢着。于是我们在旁边找了一个台阶先坐下,与四乡早来的农民一起,看着他们跳完。感觉上整个莫旗都在我们面前随着那进行曲的节奏,严肃认真地跳跃着,留下了一个十分强烈怪异的印象。
如今,这里高楼林立,房屋成群,已经成了一个足可以使我们迷失在其中的现代化市镇。原来一条街的小镇,连影子都没了,我们完全失去了记忆的坐标。通体蓝色玻璃、漂亮气派的商业大厦,有希腊式大圆柱的高大庄严的博物馆,这些肯定是旗里的象征和骄傲;但看到那些蓬蓬勃勃簇拥着的各种小摊小店,卖日用杂物,卖水果、蔬菜,美容、美发、纹眉纹眼线,小饭馆,成衣店,音象店,电器维修店,等等,我心里更高兴。不过,长途汽车站里的“收费厕所”,两个木板坑,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脏得要命,照样收费三毛------别管内容怎样,一律形式上找齐-------这点,可真是全国统一啊。
车近村了,以前,远远地看见的是一片房屋,如今,先看见的是一片树木,房屋似乎都萎顿在树木之中了------屋旧了,人老了,树木长高了------这就是离别三十年之后,我们回到村里的第一个印象。
两排房屋中间一条土路,从东到西一队、二队、三队、四队依次排开,这就是我们的村子。虽然房屋挨着房屋,从表面上根本无法区分,但四个队从行政到生产都是互相独立、完全分开的。我们是一队,最穷。当年刚一来时,我们就知道这点了。我们问,为什么咱们队最穷呢?队长回答得很干脆:那是,咱们队要不穷,也不能要你们。队长的回答,让我们摸不着头脑。不过很快我们就听说,队长愿意要我们,是因为随着我们每个人,有一笔安家费(大概是每人250元,一个很可笑的数字)拨下来。但知道了后,我们仍不明白,安家费是给我们用的,与队里有什么关系呢?
三十年的时间,旗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相比之下,我们的小村似乎被扔到了时间之外。我们的一队依然最穷,房屋大多低矮破旧,房沿只到我下巴,似乎很快就会坍塌,又复归为一滩泥土。以前绝不是这样的,也许三十年间,它们陷下去一截?窗台的木纹纵横交错,那深深的纹路里积着三十年前的尘土。相比之下,那三个队的气象就不一样,虽然也是泥墙草顶,但是泥墙平整,院落干净,房顶上的苫房草铺得平整利落,给人一种勤奋、自持、自满自得的感觉。
不过,令人稍感欣慰的是,也许我们队的人信奉的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的原则?最先让我们注意到的是每家都有了彩电。其次,不管走进哪家,院子里总有手扶拖拉机、或打谷机、脱粒机之类的机械。三十年前,村里的孩子们根本不知道玩,总有活儿在等着他们。从抱孩子(那时似乎每家的孩子,只要长到会走路,抱得动东西了,下面就总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在等着他们抱),到抱柴禾,挖猪菜,剁猪食,喂猪,然后,再大一些就是跟着大人到队里挣工分。那时上学的孩子不多,即使有上学的,回家来仍然要干活儿。如今,傍晚的村路两边,坐着许多孩子,从四、五岁的,到半大的姑娘、小子,闲聊,玩耍,一派悠闲景象。
村里从八几年开始分了地,按当时的人口,每人九亩,直到现在,无论人口增减,都不再动。地里大多种的是土豆、黄豆、水稻,几乎没有种玉米的了。当年满眼都是青纱帐(这是一个多么著名的词啊),现在已经看不见了。谁不知道大米好吃呢,可是大米产量低,当时不让种。为了能给各家分一点大米过年吃,队里偷偷在远远的草甸子上种了很少的一片地。开春,稻田里还有冰棱,就由队里的青壮年,一人怀里揣一个酒壶,用兜子装一兜稻种,走进田里,喝一口酒,撒一把稻种,喝一口酒,撒一把稻种。当时队里没钱,那酒,是用酒精兑的,为了好喝一点,队长问我们要了些白糖,放进酒里,唉,那个年月啊!当时我们说,这酒不能喝,对身体不好。他们说,没事,全靠它顶着呢,要不水太凉,人扛不住。我们说,稻子不能这么种,要插秧。可没人理我们。如今,小何家在南大岗种了大片的水稻,我们问,水稻怎么种的?他带着些歉意说,就像你们说的,插秧。我们问,南大岗子地势高,哪儿的水?他抬手指指四周说,那不,你们挖的水渠。这里是嫩江河套,有许多小支流,只要挖了渠,就能把水引进来。当年公社组织水利大汇战,村里以我们为主去挖渠。那时,白天一律要在队里干农活,晚上才去挖,挑灯夜战。我们白天黑夜连轴转,腰疼得直不起来,肩膀磨被了,人累晕了。但是,现在听他这一说,我们还真有点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得意与欣慰。
小何的一个女儿,当年与外队的一个北京知青结了婚,去了北京,听说现在在前门一带卖服装。若是在南方,一村有这么一个人,就可以一个连一个,把人带出去一大串。可这里,人们对这事很淡漠,也很隔膜,说起她,似乎就像说一个去了外星球的人一样。
建军比我们小个一、二岁,如今已经有六、七个孩子了,几个儿子高高大大,他全笼在家里。在他家吃饭时,我们热心地劝他:让孩子到北京闯闯去。一开始,他不说话,后来他说,行,你们要能帮上忙,我想让他到北京去干个保安什么的。听他这一说,我们一下子顿住了,倒不是不愿帮忙,而是他的话使我们猛然醒悟:他完全不在状态,他,以及这里所有的人,离“到北京闯闯”这种状态,还差得太远。这里毕竟不是南方。再说,北京缺保安吗?“到北京闯闯”,这话我们说得多轻易啊,可能因为这一路我们走得太顺了,再加上饭桌上几杯啤酒,我们这话也就顺着出来了。可对于他们,难道就是打张车票上车这么简单的事?就算是当上了保安,难道这么高大壮实的小伙子,到北京当个保安就算是达到目的了?这么一想,我们也有些糊涂了。
其实,这里有大片绿色的土地,相对来说还是地多人少。因此,这里的人,没一个到城里去打工的。人们似乎更眷恋土地,村子里也有很多人出去打工,但他们的眼睛都看着北方,他们都往更北边走,去给人家开荒种地。这里蓝天绿野,空气清澄,完全可以握紧“绿色环保”这张王牌。这里有一种啤酒,是“巴特罕”牌的,与北京的“燕京”不相上下,甚至口感更好。这些,都是巨大的财富,守着这一切,难道还要到城里去打工吗?可如果仅仅是“守着”,它们是永远也无法变成财富的。那么,从“这一切”到“财富”之间,到底有没有路,这路有多长,到底能不能走通?这问题,是连我们这些热心的出谋划策的人也回答不出的了。
(四)
建军是一个很能交际、按这里的话,就是很能蹦达的人。我们走的那年调到了大队,后来又回来当了队长。听说他当队长期间把村(也就是一队)里祸害的够呛,把人心都搅散了。村里很多人家都走了,当然有的是迁往北边更富裕的加格达奇或林场等地,有的纯粹就是在村里待不下去了。
不过建军“主政”期间也干了一件大事,他领着村里人把这条路修好了。原来这条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别说马车走不了,就连人走都拔不出腿。如今铺了砂石,再也不怕了。但也正因为修了路,就贪了污,97年的时候被抓起来判了刑。听说如今还是“保外就医”呢。我们村里的李家,原来是大队干部,听说后来到别的大队当大队长,为人霸道,贪污,被村里老百姓告到旗里,判了刑,保外就医期间,他又打击报复,于是又被抓起来,刑期延长。听了这些,我们有些新奇的感觉:其一,原来这里这么明镜高悬、毫发不爽的?其二,这里的“抓起来”、“判刑”听他们说起来,似乎并不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与我们头脑中那种“惩罚”、“罪犯”的沉重概念相去甚远。在这里,这似乎只是官府的一种调济,是对老百姓的一种平衡。
比如建军,依旧是爱说爱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他兄弟姐妹七、八个,他老大,兄弟们大多在村里成了亲,如今这队里,基本就是他们家族姻亲。我们的车一进村,首先看见的就是他家的几个儿子,村里唯一的一个小卖部,也是他家开的。我们当然也一下就落入了他家的包围之中,他随手就在脚边抓一只鸡杀了。听他说话很有意思,说起一个得脑膜炎去世的人,他说:那时得这病,干脆就是等死,哪象现在呀,得了这病,轻松加愉快,没事儿。听得我们大笑,得脑膜炎还轻松加愉快?他很正经的说,那是,现在有药呀,还怕啥?
吃完饭,建军说,走,去看看你们的房子。这真是我们最想看的。我们的房子,当时是用最好的木头搭的架子,尤其那根大梁,是一整根粗粗的松木。我们走后,很多人想买我们的房子,最后是大队的一个干部买走了。扒了土坯,换成了红砖。如今当然是面目全非了。建军指着房前园子周围浅浅的一道沟说,这不,这是你们挖的。又指着园角一株七扭八歪的榆树说,这是你们当年种的,在这儿照张像吧。这时,我们真是感谢建军。
当年我们不会编篱笆,于是就在园子周围挖了一道沟,也挖不深,就浅浅的。老乡家都在这宝贵的一点地方种菜,我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十八棵小松树苗,郑重其事地栽进园里,象征我们十八个人象十八棵青松,扎根在这里。可是松树很快就死了,后来也不知谁弄来一棵榆树,种在了园角。
这里的冬天,天亮得很晚,黑得很早。那时一到冬天,队里就做粉条,土豆粉的,很好吃。干活儿的人中午就可以在队里吃粉条,算是一顿饭。我们不干活儿,也去吃,队里也不管,其实也没什么活儿,就是搓苞米。有一天天实在太冷,我们觉得我们刚起来,队里就敲钟吃饭了。吃完粉条,我们不想干活儿,又回来昏昏欲睡地躺在炕上。小敏出去上厕所,一出门,她忽然惊叫起来:
“快来看呀,两个太阳!”
我们全跑出去,果然,房屋两边,离地一竿多高的天上,一边一个,又红又圆、一模一样的圆球。这一下我们可炸窝了。
“怎么两个太阳?太奇怪了!”
“不对,东边是太阳,西边是月亮。”
“不对呀,咱们都吃完中饭了,怎么太阳还在东边?”
“对呀,那太阳应该是在西边呀,那东边这是什么?”
“东边是月亮呀!”
“谁说的!现在才几点呀,再说月亮怎么会跑到东边去了?”
“月亮怎么不在东边呀,月亮是从东边升起来的。”
“谁说月亮是从东边升起来的?月亮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这一下我们全糊涂了:月亮到底是从哪边升起来的?
想想吧,我们都是高中生或初中生,我们有知识,我们都学过地理,可是此时,我们却在为月亮是从哪边升起来的争论不休。
那个冬天的下午,我们象一群原始人,我们心中甚至也体会到了原始人对天象的那种恐惧和崇拜,也感觉到了“蒙昧”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在旁边窥视着我们。从此,那种浑浑噩噩的生活,使我害怕。
这次我们的遗憾之一,就是没有在嫩江边照一张像。那时,嫩江在我们的生活中太重要了。夏天它泛滥了,我们无法过江;初冬,它要封江了,我们不能过江;开春,它要开江了,我们不能过江。它时时限制着我们的行动,它是一道天堑,横梗在我们与世界中间。可是如今江上已搭了浮桥,我们的车就是从这桥上轻快地开过的,几年以后,就会有一座大坝出现在江上。来的时候,我们一兴奋,忘了照像,回去时赶火车,来不及照相,唉,等以后吧,几年后,大坝修好,我们还会来的。
2001-08-04
呼伦河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