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笔记:海风行走在屋顶上 作者:林子


鼓浪屿笔记:

  海风行走在屋顶上


    在鼓浪屿,是一种在不知不觉中被大海环拥在怀中的感觉。

晚上睡觉了,被什么声响惊醒过来,以为是海风在屋顶上行走,轻轻慢慢,低回柔婉,急欲要对我这个来自远方的人倾诉什么。白天阳光下,在那些老藤蔓绕的老巷弄老房子里转进转出,静悄悄间,忽地掉落一阵声响,窸窸唆唆,细碎清脆,一惊,也以为那是海风追随而来,不小心踩着了屋顶上积得太厚的枯叶。到匆匆下山来,夕阳中海在涨潮了,汹汹涌涌,激越磅礴。不觉靠得太近,潮水疾速追着裙踞而来,似要紧紧牵住你不放,提醒你找回曾经非常熟悉的感觉。

那个早晨醒来,我说,我要到海边去。所有人都为我的突然决定惊诧。我却没说,头天夜里,我梦到祖母了。大声叫唤着追赶上去,祖母没有回答我,笑了笑转身走了,远远地走向一大片蓝色光亮中去了。我从梦中惊醒的那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远方那一大片的蓝色光亮,是大海。

住的是鼓浪别墅。

清晨醒来,万籁无声,疑是世外之境。慌神失措跑出屋外,一大片蓝色光亮哗啦啦迎面撞来。大海还在呀!心顿时踏实下来,紧随却又一阵怅然。带引我来到大海身边的祖母,多年前就离我们而去了。

不知是夜里什么时候退潮的,淡淡雾霭中的大海变得沉静起来。著名的那块鼓浪石裸露在水边,听不到传说中咚咚如鼓的声响,走近了,听到的是前方海浪拍岸的声音,轻轻的,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起伏,带动着你的心脏一起跳动,欲罢不能。于是,没有再回屋梳洗便下了沙滩,散披头发提起裙子拎着鞋,像个小女孩一样追赶着海水的痕迹走呀走,看着晨曦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太阳一点一点地从海水中出来,撒下金子一般的光芒。只顾目不转睛地惊诧地看着,一小片浪花忽地打来,就到了脚边,轻轻咬着了裙子的裾角,吓了一跳,不知不觉,潮水已在悄然上涨了。霎时间心头一暖,第一次感觉到了大海的温情和亲近。

一直以来,大海对我来说是疏远而隔阂的。

我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小城,离海边有一百来公里的路程,每年的夏天,会有那么几次的台风,将海的威力和神秘带过来。到了今天我才意识到,那个时候的我对大海抱着一种莫名的疏远,甚至是敌意。

然而,我对大海又是熟悉的。

小时侯的日子里,跟随祖母的时间最多。祖母爱在夜里躺到床上的时候,给我们说起了海:海有多大多深呀,大到无边深到无底;海的浪有多高多可怕呀,高得有几层楼,能将大船在瞬间掀翻;海里头的鱼有数不清的品种,什么一芒二鲳三马鲛,味道都鲜美极了;还有,海边的森林里有好多奇奇怪怪的花和奇奇怪怪的树,有一种树能将别的树吃掉……我们听得入迷,像听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台风来的那些喧腾而无法入睡的夜里,大风从屋顶呼啦啦而过,像童话里的恶魔狂笑着踏瓦行走,我们吓得哇哇叫着躲进了被窝。祖母朗朗大笑,怕什么呀?是大海的风来了!闻到吗?风是咸的,盐的味道……

从此就懂得,大海的风带着盐的味道,是咸的,也带着腥气,是鲜鱼的味道。还知道,每回台风过后,大海就特别平静特别温柔,阳光也特别鲜艳特别灿烂,照进森林里,树下的蘑菇呼啦啦地就窜出土来,长得特别快特别好。女孩子家兴高采烈花枝招展地走出家门,结伴到森林里去采蘑菇。那个时候的祖母也是其中一个,年纪最轻,胆子最大,拉在人后面走不动,坐在了一截头尾不见的粗大树干上,惊奇着这回台风将这般大的树也刮翻了。到了和伙伴们采好蘑菇回头来,却不见了那粗树干,才知道刚才躺的是一条大蟒蛇。伙伴们吓得哇哇大叫,惟有祖母面不改色,尚左右顾盼寻其踪迹。年纪轻轻的祖母,正是因其性情的刚强被祖父看中。到了后来举家回国途中,遇到了土匪抢劫,竟也是靠了祖母的冷静大胆,保住了全家性命和最后一点安身之财。祖母每每说到此,语气里充满了自豪,还有惆怅,那是对早年逝世了的祖父深情绵绵的怀念。

也有人像我一样,踏着晨曦走在海边。

能辨认出来,是岛上的居民。举止神情淡然闲适,从容不迫,不会像偶尔闯来的游客,总免不了那点从喧腾尘世带来的浮躁和贪婪。更注意看那些女人。早听说鼓浪屿的女人,是最美丽的。看细了,才懂得那美丽指的不是惊艳之色,而是一种从内心里透出来的坦白睿智和温和娴雅。偶尔一个这样的老人迎面走来,目光与你对望,微微一笑,轻风般拂脸而过,留下一缕幽香。怔忪间那种熟悉的感觉突然袭来,心无端惶乱起来,是我曾认识的人吗?

白天的时候,却很难见到这些人了。

走在那些老巷道老房子里,进进出出,曲折拐弯,左右皆静寂无人,一张黄叶轻飘下地,也吓了一跳。那些留下来的清晰或不清晰的门牌号码,从眼前一一闪过,疑是走进了老电影中的一幕幕场景。倏忽迎面一座高门楼,攀满新老藤萝葛蔓,郁郁生气,却遮掩不去骨子里的颓败气象。精致华美的墙柱断了一角,气昂昂长出了一棵寄生树,长门廊的墙边苔藓肥厚,悄然垂落一片不知名的藤萝,开着几朵淡紫色的小花,极是寂寞。不觉走深了,里面竟是偌大庭院,楼阁亭台游廊,应有尽有,只是无了人烟气,空空荡荡的透着阴森。想起曾有过的繁华情境,不禁生出几许悲凉。转身间,蓦然一阵声响,惊喜回首,急切渴望看到那屋子里走出了主人,或男的,或女的,或老的,或少的,阳光下宛然一笑,一座庭院就活泛美丽起来了。

这一座座庭院的主人,为什么千里迢迢回来建了它们,却又弃它们而去?

想起祖父在烽火连天的年头里竟举家返国,说是命数已到尽头,执意要死在故乡的土地上。到了今天我愿意猜想,那个算命先生的神奇预测,只是祖父为了说服祖母跟他一块回来的理由。茫茫大海,最终也阻隔不住祖父心里头对故土的牵绊和留恋。

走过一处深深巷道,有饭菜的味道悠悠飘荡出来。喜出望外。

仰起脸努力张望,隐隐约约有人的身影在楼里出现,但是模糊的,看不清楚是男人还是女人,年轻的还是不年轻了。怅然间看到栏杆上晾晒着衣服,其中有艳丽花色的裙子,很招眼。我知道这种裙子的名称叫纱笼,从小在老照片上认识的。身穿艳丽纱笼的祖母,端庄美丽而带着一种异国的旖旎风情。正是那一点异国的旖旎风情,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因此,祖母是不轻易拿出这张照片的。偶尔拿出来,祖母就会讲一点老旧的事情。那些事,都与大海有关,与另一个陌生的国度有关,与我的家族有关。祖母讲述的口气里,总带着那么一点喜悦与失落的交织,使所有的事情都显得隐秘诱人。

楼里边的是什么人家呢?

那个穿艳丽花色纱笼的女人,也许也像我的祖母一样很会做菜,喜欢用浓郁的咖喱胡椒做调料,让客人哇哇叫辣却又赞叹不已。也许也像我的祖母,什么时候都收拾得干净利索,衣服头发一丝不乱。甚至,也像我的祖母说着一样的口音。那是一种很特别的口音。音尾的那个调总是往上升,无端的,就变得柔婉旖旎起来。

在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里,很容易听到这样的口音,也和我们那个地方一样,叫南洋口音。上大学那年刚进校园,听到满耳熟悉的口音,激动得差点掉泪。北方来的同学惊讶得不得了,这腔调怎么怪怪的?后来却喜欢了,说是听起来是一种热情旖旎的风情,就像闻着那椰林海风什么的味道了。

喜欢同学的这般比喻,想起每回祖母一叫,就像闻到祖母身上一股特别的味道。回味过来,正是大海的味道,含蓄深沉,而又热情旖旎。但我没有告诉我的同学,在我的少年时代,这种带着异域风情的口音却带给我极大的困惑和压抑。因为它使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家庭与周遭世界的隔阂和距离,由此遭来许多的怀疑和排斥。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我的家族离革命并不疏远,祖母的父亲身为反清秘密会社的头目逃亡海外,后又因领导了工人罢工而被驱赶出境。祖父的一个弟弟是海外同盟会的成员,老国民党人。而父亲,学生年代就弃笔投戎参加了革命。但在很长的时间里,这一切似乎都无法改变这种身份与革命标尺的格格不入,就像不能改变自己的口音一样。

那时就感觉到,祖母对这种格格不入更敏感。我从乡下回来的日子,祖母夜里让我和她睡在一起,说些贴心话,会给我抱怨,说在路上将到谁谁哪个老师哪个工友,当初也是很热情的,现在叫了也不答应了。祖母的语气充满了委屈,像无端受了不公平待遇的小女孩。听着心疼。祖母性情直率豪气,最适应不了这般龌龊小气之行为。我狠狠说,那我们也不用理睬他们!祖母楞了楞,然后笑了,对,不理睬他们!但第二天,见到同一个人,祖母还是会习惯性地停下脚步,微笑着打招呼。对方楞了楞,脸有些红,讪讪一笑,竟开口应答了。祖母微笑了,点点头,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了。那个时候,还不太理解祖母待人上的这种谨严礼节和宽容气度。后来的日子里,才深深体会到祖母对我的人生成长有多么重要的影响。

上山的途中,经过了两个教堂。远看建筑宏伟肃穆,走进去,却又平和亲切。让我想起我生活过的那个小城,也有过一间很小的福音堂。文革发生那年的一个夜晚,祖母让我陪她去找了里面的修女。那是我第一次进去。一个人呆在大厅里等祖母,尽管昏暗中什么也没有看清楚,也被一种不可名状的肃穆和宁静所感染。后来,我始终无法了解祖母怎么会认识那里的修女,而且在那么动乱的时候去找她们。只记得,在祖母听到福音堂被武斗的炮火夷平的消息时,整日里默不作声,神情极其悲切。

祖母并不是教徒,也不烧香拜神,除了在很少的时间里回一趟老家祭祀祖父。我相信,父亲的无神论信仰一定很强地影响了祖母的思想和行为。但我仍然认为,祖母的精神气质里天生具有一种宗教情怀,使祖母始终凭自己的本能来做人。到了今天我常常想,祖母那种谦和有礼不卑不亢的背后,正是一种博爱与宽容、平等与真诚的精神。我突然醒悟过来,大海熏陶下长大的祖母,也许性情就近了大海,就是这样一种温和内敛和宁静里蕴藏力量与强大。原来,鼓浪屿的女人那种无以伦比的气质风度,是令我想起了祖母。

我知道这岛上有一间建于1847年的女子小学,说是那幢房子的门楣上还留着女学堂几个字的残痕。学堂,也是祖母的习惯用语。小时候,每天早晨都要听到祖母的那一声催促:起床了——上学堂了!祖母自小失孤寄人篱下,没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是为平生的最大遗憾。奇怪的是,不识字的祖母却酷爱文化。我小时候在家中的一项重要任务,是给祖母念书。每天晚上做完功课后,祖母已经坐在床沿边等我了,恭恭敬敬地将书找出来递给我,招呼着弟弟妹妹把灯光最亮的地方让给我,那样的夜晚,从小人书,到童话、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再到小说,那些神奇美丽的故事和文字,伴随着我慢慢长大。到我念累了,躺到被窝里了,祖母也开始给我们讲她的故事了。祖母的故事,除了和大海有关的往事,还有我当时无法读到的旧书和戏文,如《封神记》和《三侠五义》,也如《西厢记》和《牡丹亭》。到了我能接触到这些书的时候,仍然非常惊讶祖母表述上的详尽和生动。到了今天我坚持认为,我对阅读和写作的喜爱与能力,是在祖母的熏陶下培养出来的。

到了我上大学,祖母老了,仍然很精神很能干,假期回家的日子,顿顿还是吃祖母做的饭菜。祖母仍然喜欢我给她念书上的故事,带她去公园散步,去电影院看电影。年迈的祖母挽着我的手走在路上,仍然腰干挺直,眼神明亮,一副沉静自若的气度,令路人侧目。

离开鼓浪屿的前一个晚上,还在海滩上久久徘徊。海面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格外幽远沉静。远处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是早晨里见过的美丽女人吗?怔忪间隐隐听到叫唤我的声音,怎么像是祖母叫我呢?大惊,急急回首,四下静寂,只有潮落的声音轻轻柔柔,如悄然叹息。

泪水哗然而落。

祖母不在了,再没有人能用这样好听的口音来叫唤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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