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二)老同学、小玩伴 作者:怿馨


 

 

记忆的碎片(二)

  老同学、小玩伴


    (1)

如果不是听到他的死讯,我会想起他吗?即使想起他,会这么一连几天都在想到他种种的好来、想到儿时一起玩耍时的情景?也许会吧?!

正因为得知了他已经去世、在今年最热的八月。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隐隐地抽痛,于是,我明白了,作为老同学的我,其实在记忆的某个角落还是有他的位置,思绪把他的名字和形象一起从存放着的故纸堆里翻出来摆在了眼前,过去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已经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名字带着我出生时那个年代的鲜明色彩——红旗。我们一般都叫他的小名阿谷。我和他托儿所同所,幼儿园同园,小学、中学同学,我们还是住在一个楼层的隔壁邻居。

阿谷从小就忠厚老实,在托儿所里,有的小朋友会惹惹(撩撩)他,我和妹妹就主动和他玩,他也很愿意和我们在一起。那时的托儿所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老是让小朋友坐在小痰盂上,空空的教室里,两排小朋友分别倚着东西两面墙壁、整整齐齐地坐在痰盂罐上。到傍晚,爸爸妈妈们来接孩子了,有的孩子见到自己的妈妈来了,赶紧起身相迎,厚厚的棉裤(开裆裤)裹带着痰盂罐一起走到了门口,妈妈把自己的孩子抱起来,那只痰盂罐掉落在地板上,还会蹦达几下,痰盂罐内什么也没有。留下来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教室里的小朋友越来越少,盼望着门口出现自己妈妈爸爸的身影。这时教室里的秩序有点乱了,坐在痰盂罐上的小朋友纷纷起身涌到门前(地板上滚落了好多的痰盂罐),有的小朋友扒着窗口结实的木栅栏朝外张望,不一会,阿谷欢快地叫道:“双胞胎的爸爸~来喽,双胞胎的爸爸~来喽”,他叫得很有节奏,他的身体也会随着叫喊的节奏上下起伏、一蹲一起。我的个子比较小,我一直就觉得阿谷是个大块头。

在幼儿园时,我和妹妹吃饭总是落到最后两个,教室里的桌子收拾干净后铺上棉被就当小朋友们睡午觉的床铺。我和妹妹只能站在走廊里把最后的几口饭吃完。嘴里塞满了饭,那个大白菜菜帮子老得里面的筋像锯齿似的,戳嘴。面对着眼前一只盛放脏饭碗、残汤剩饭的大铅桶,嘴里的饭实在难以下咽,含久了的饭都沤出了甜味,一阵阵的恶心,嗨。这在当时真的是让我们很难堪的一件事!小朋友在我们身旁来来去去地穿行,他们都是去厕所里解手后上床睡觉的。有的小朋友不想解手的也会乘机出去遛一下,经过我们身边时朝我们做鬼脸。惟有阿谷,带着担忧的神色充满同情地望着我们,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微皱着眉头,看着我们的神情。厚道的阿谷!

念小学时,正赶上文·革初期,学校的秩序很混乱。课都不是正常上了,成天地就是斗老师。望着平时那些让我们尊敬的老师,被中学来的小将们牵押着,低着花白的头(有的老师和我的外公一般年纪),颈部挂着打着红叉的大纸牌,在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游斗,我和妹妹见到这种场景害怕极了,我不敢看老师,但老师的那种眼神像烙进了我的记忆中。后来我看到死鱼的眼睛,就会想起那眼神里有着一种濒死的绝望,以至于后来我都不敢看宰杀后的禽畜的头,怕看到那失神的眼睛。

放学的时候,阿谷常常会和我们一起回家,即使我们做值日生,他也会在教室外等我们。一次放学后,我们一起走出去,因为我和妹妹去上了厕所,和阿谷拉开了一段距离。我远远看见阿谷和我家楼下的一个男孩被两个高年级的男生拦住了去路,两个男生要动手打楼下的男孩,手刚伸出去,那男孩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下,这个举动让两个大男生一愣,反倒笑了,嘴里嘟囔着:“小赤佬,还没有打到侬,侬就自己倒下了”。其中一个转过身来对着阿谷就是两巴掌,阿谷直挺挺地站立着,一点不知道躲闪,我们和其他一些同学走过去,打人的男生踢了阿谷一脚便走了。我望着阿谷脸上微微隆起的红印,问:“痛吧?”阿谷用手抚了下脸颊摇了摇头,还跟我说:“勿要告诉我姆妈。”随后他到校门外一片蓖麻树的小树林旁去玩了,到天黑后才回家。他肯定是怕让他妈妈看见了担心。唉,憨厚的阿谷!

那时上学只有半天,上下午轮翻。半天去学校,半天在家里参加小小班学习,做功课,很简单的功课。语文的写字作业老是抄写毛·主·席语录,抄哪段随我们。当时我们最喜欢抄的就是“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这几个字多简单,笔划少、还重复。一页方格簿上就这么些字,横看竖看非常整齐划一。但写着写着就厌气了,打开的簿子摊在桌上,就去做其他事情了。比如,刻花样(刻纸)、淘海绵、折纸田鸡在桌上吹着玩。阿谷不和我们一起玩,他要把作业完成后才玩,他写的铅笔字一笔一画非常认真,纸张下面垫了垫板,铅笔削得尖尖的,他会把要用的铅笔都削好,整齐地放在铅笔盒里,写秃了即换一支,等积了几支再一起削。不像我,我是要用了再削,有时把铅笔转着写,将就着用。等玩得差不多了,再回来继续做作业,有几次发现铅笔都已经削过了,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阿谷削的。

 

(2)

我们居住的那幢公房是教育系统的,大人都是在学校工作。那年代的教师有几个是出身无产阶级家庭的,所以我家及隔壁邻居家的爸爸妈妈都或多或少地经历了文·革的洗礼。那时候,家里的大人不是下乡劳动就是在办学习班(关牛棚),我们姐弟四人由我们的外公外婆带着,阿谷家三兄妹由他们的阿姨带。那时候上课的时间很少,玩的时间多。我和妹妹弟弟同阿谷兄妹还有其他邻居孩子在一起玩。那时没有什么玩具,大家基本上是在户外玩捉哨兵、逃将赛、斗鸡、老鹰捉小鸡,丢手绢等等,这些都不要玩具,赤手空拳就能玩了。在玩这些集体参与的游戏时,往往分成两组,阿谷是力量型的,很受双方的青睐,我长得矮小,常常不受欢迎,阿谷会拉我进他们一组。

阿谷有时候也会莽撞。一次他把他爸爸的刮胡子刀拿在手里把玩,还把剃胡子刀在下巴上比划,我看着有点吓唠唠的,提醒他别玩这个,他挺胸凸肚地做出一副大人样子,右手拿着剃胡子刀,左手扶着下巴,口里囔着:“老阿爸剃胡子啦!”手起刀落,下巴上淌出了殷红的血,我们在旁边看着的人吓得脸都白了,可阿谷一点不慌,还“呵呵”地憨笑,我们七手八脚地帮他涂抹红药水,包上了纱布。

中学阶段有学农劳动,到近郊的农村。阿谷分在炊事班,他很认真地为大家做饭,还要把饭菜分送到男女寝室,一日三餐,风雨无阻。一次下大雨,他为了不耽误大家吃饭,顶风冒雨走在田埂上,结果滑倒了,滚烫的汤洒在了身上,脸上也烫到了,半边脸烫得通红。我们班级里的男同学轮流照顾他,贫下中农陈阿婆(是他的师傅)拿来了祖传的偏方,用未开眼的小老鼠浸泡的油擦抹在脸上的烫伤处,当时我担心他的脸上会落下疤痕。阿谷咧着嘴憨笑,说,勿要紧!后来阿谷的爸爸来想接他回家养伤,但阿谷不肯回去一直坚持到学农结束。阿谷这人脾气很好,厚道、憨直、朴实、随和,大家都很喜欢他。

后来毕分,阿谷是家里的长子,他分配到全民所有制的工厂。我到郊区农村插队落户,那以后很少见面。再后来,妈妈学校套配房子(把我们原来居住的房子收去,另分一套),分给了妈妈一套两房带独用厨房、卫生间的套房,我们搬离了居住了二十三年的公房,和一起长大的老同学、老邻居分开了。

十三年前,中学同学聚会,第一次聚会,心里有太多的期待和新鲜感。当时人到中年的我们都已经成家,为人母、为人父。当第一眼见到十几年未见的老同学时,真的是一阵阵惊喜:有的同学一眼就认出来了;有的同学要猜一歇才能猜出来。阿谷就是属于变化比较大的那种,他胖了,完全是中老年的体态,我当时有个奇怪的感觉,怎么觉得他变矮胖了。只是他那咧着嘴的憨厚笑容,一下子就变回到过去的模样!大家分别了十几年,咋一见面,那股亲热劲呵,欢呼跳跃、大呼小叫!知道阿谷的妻子是纺织女工,他们有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阿谷得过甲肝(88年甲肝流行时染上的),肝受到严重损伤,经常请病假。

又有过几次的同学聚会,我们碰到过。有次阿谷请我们一帮同学到他家聚会,我们几个女同学商量着带什么东西去,后来一致同意各自带菜去,借他家聚餐。结果一到阿谷家发现,他准备了好多好多的菜,他为了同学的聚会已经忙了两天了。阿谷能烧一手好菜,一道一道菜上来,同学们就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圆台面上的菜摆得满满的,大家让主人赶紧入座,阿谷围着印有纺织字样的白饭单(围裙),忙得满头大汗。酒足饭饱,大家撤到一边,有同学要帮着收拾残局,阿谷坚决不让同学动手,他手脚麻利地把桌面收拾干净。

这时上海新闻开始,我站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因为是我的朋友冰燕在播报新闻,我特别留神地关注冰燕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当时我有个任务,每当冰燕播报新闻,我认真看听,等新闻播报结束,再和冰燕通话反馈给她当晚的状况)。我看得入神、专注,阿谷这时在我的身后放了把椅子,轻轻拍了我一下,示意我坐,又给我一根牙签,一碟削成片的苹果。我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屏幕,半小时后新闻联播节目结束,我这才注意到我手上的水果碟子。阿谷把无绳电话听筒塞在我的手里,我给冰燕的拷机留言,一会儿电话来了,讲了几分钟。

等我这套事情弄完,同学们在那边早聊得热火朝天的,我插进去接着话题聊。阿谷笑吟吟地又给每个人泡茶、泡咖啡。那天阿谷的妻子上晚班,他的妻子蛮秀气的,儿子很英俊,对电脑很感兴趣,可以说得头头是道,那时他的儿子还只有小学四年级吧。那时阿谷的妻子已经从纺织厂下岗,在一家私人企业工作,阿谷还留在厂里。

总以为还会有很多次的相聚,总以为来日方长!怎么能料到那次相会是最后一次,那次分别竟然是永别!

上星期四的中午,我和妹妹怎么会忽然想起说到阿谷和其他我们老房子里的老邻居、老同学,还说什么时候约了聚一聚。就在那天的下班前听到一老邻居说起,我很随意地问起阿谷,老邻居说:“侬勿晓得啊?”我说:“勿晓得啥?”“阿谷已经不在了。”我以为我听错了:“侬讲啥?”“阿谷已经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就在今年八月份。”“什么病?”“肝硬化!”“......!”我一下子有点懵了。

“阿谷很可怜的。老婆早几年就和他离婚了。最后落葬买坟地的钱还是他的小妹妹拿的。”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忽然感到身上发冷,寒飕飕的......同事朝我看了一眼,关切地问:“侬呒没啥吧?”我摇摇头:“让我再坐一会儿,你们先回去吧。”昨天我和阿谷的小妹妹通了电话(号码是老邻居在前一天给我的),问了一些情况。

阿谷的儿子是判给他妻子的。

我原来是想我能够做点什么的。

小妹妹在线的那头嘱我多保重。

这会儿我还想写点什么的......有很多话要说......算了......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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