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逝落年华之三
作者:西部老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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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逝落年华之三
河岸上有几棵孤零零的大树,树叶都已经脱落,偶尔能看见几只乌鸦站在树梢上哑哑的叫唤。河水清澈,只是有些寒冷,水中飘着树枝和树叶从上游流下。如果不是生存在这里而是来旅游的话,眼前的美景就是一幅图画:"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 丰云挥动着棒槌在青石上捶打着衣服,小雨用力在河水中冲洗着衣服。那时候农村很难买到肥皂,他们也没有钱去买,这是知青向当地农民学习的远古传下来的无皂洗衣法。 洗完衣裳,天已慢慢黑了。丰云和小雨沿着河滩地往回走着,村里的屋顶冒起了炊烟,阵阵柴禾燃烧的味道随风荡漾,让人感到了浓浓的乡土情,也勾起了他们对故乡的眷恋。丰云望着爬上天边的半个月亮喃喃地说道:"你想家了吗"?"想!当然想"!小雨大声回答。 小雨和丰云的家都在远离这里几百公里的古城。那一年,他们结伴来到了关中西部北面的关山脚下插队落户,告别了母亲,告别了校园,也告别了生长养育他们的故土。还记得那一天深夜,街上敲锣打鼓游行,高音大喇叭不停地喊着:"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的最高指示。他们,还有千千万万个中学生,迎着朝霞、迎着寒风,跨山过水来到了这片贫瘠的土地。 临行前,母亲含着眼泪嘱咐着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奶奶往孩子的被囊里塞着刚刚烙好的糖烧饼,小雨和丰云一边背起行李一边恋恋不舍地说道:"我们会回来看您的"! 西去的卡车满载着这些中学生驶去了……。 城里的孩子来到山村,一切都很新鲜。漫山遍野的迎春花开,一望无际的重重大山,层层的梯田是那么辽阔,只有在电影里才看到过的山村景象就在眼前。 他们与农民一样在农田里耕作,他们充当民工去筑桥修路,他们夜深入静的时候去偷掰苞谷棒棒,他们下工回来在煤油灯下谈古论今,他们……生活艰苦却充满乐趣。 "我们请假回城去看看吧",丰云跟小雨商量着。来到村里都好几个月了,他们除了与家里通过一封信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联系方式,生产队没有电灯和电话。小雨早就想回家看看母亲和奶奶了,父亲被流放还未归来,家庭的重担都担在了她们的肩上。听到丰云的建议,小雨非常高兴。于是他们连夜去找队长狗獾请假。敲开队长的家门,屋里黑黢黢的看不清楚,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发出暗淡的光。狗獾媳妇把他们请进了家门,狗獾在炕上半躺着问道:"喝汤了没有"?当地农民把晚饭叫喝汤。丰云和小雨说:"吃过饭了"。其实只是啃了口昨天剩的窝头,那里来的汤喝啊!"有甚么事吗"?狗獾又问道。"我们想请几天假回家去看看,"丰云答道。"份家(媳妇),起队里,(去队里)给娃戳(拿的意思)点包谷带回去",狗獾安排他媳妇去队里仓库拿粮食。小雨连声说道:"谢谢、谢谢"。"谢个萨(不用谢),快跟你姨去戳包谷,回家去看一趟吧,刚好是农闲时候"。狗獾边说着边让他们跟着去拿粮食。 那时刚到农村国家给知青们每人每月38斤粮食吃,要等到第二年生产队才能分粮食。农村劳动强度大,山沟里的水质硬(矿物质多),吃下饭去先是肚子胀,后是饿得快。再加上知青不会磨面,往往出粉率还不到百分之六七十,所以定量每月早早就吃完了。那个年代,城市里也不富裕,每人才定量27-30斤粮食,不要看定量,那时很少有肉吃,油每人每月三两,没有油水,所以粮食不够吃的。下乡户口转走后,家中就少了一份定量,这就意味着他们回家要么自带粮食,要么就要分吃家人的粮食。队长提出来给他们拿粮食回家,他们从心里由衷地感激。 晚上赶忙用床单缝制了两个口袋,把戳来的包谷豆满满地装了进去,每个口袋都足有七八十斤。他们心满意足的入睡了。 那么大的口袋,小雨居然一只手就举起来了,里面的苞谷还沙沙作响。好像是妈妈在说话:"我孩儿真好,家里已经好些天没有粮食吃了,你看,我们刚刚煮好菜叶和南瓜"。小雨想了想对妈妈说:"我们怎么还生活在1962年啊(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年代),我回来了!带包谷豆回来了"!这时好像有人拼命的拉他举着的口袋,一发急……小雨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第二天,他们起了个大早。约摸凌晨三、四点钟,俩人腰扎麻绳,身背口袋,手拄齐眉棍,腰间插一柄利斧,心怀喜悦地上路了。 出了村庄,大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天公作美没有刮风,这个季节要是有风那可是刺骨的凉啊。大约走了个把钟头,远远看见了当地著名的"毛鬼神坡",这个毛鬼神坡,绵延数十里路,山不高,但弯弯曲曲野草丛生,从进山到出山,没有一户人家,尤其还要路过一段坟地,阴森森煞是吓人。听当地老农讲起毛鬼神坡上发生的故事,那真是吓得人久久不能入睡。从队上到县城这里是必经之路。 来到坡前,俩人紧了紧行装,黎明前的黑暗增添了心中的不安,鼓起勇气往坡深处走去了。不知转过了几道山弯,突然,看到前方星星点点飘着亮光,小雨感到的头脑轰的一下,头发根子都乍起来了!丰云也紧张地从腰间抽出了板斧。"别怕!那是磷火,可能是坟地到了",丰云告诉小雨。"不会有鬼吧"?小雨紧张地说。"就是有也要让他尝几板斧"!丰云给小雨宽心。小雨镇定下来,大声唱起了歌:"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丰云也大声唱了起来。一高一低,此起彼伏,高昂的旋律在坡中回荡。丰云豪迈地说:"谁敢挡道就打它个落花流水"! 天慢慢地亮了,他俩汗流浃背地走出了毛鬼神坡。 背负的包谷太重了,走了半夜的山路,体力已有些吃不消,于是他俩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休息。肚子也饿了,这时才发现没有带干粮,回家心切,只道去县城可以买碗面吃,没想到背着包谷走的慢,离县城还得有几十里路呢。 好在天气还不错,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也没有风。他俩斜靠在土坡上,看着装满包谷的口袋,有些发愁。"我们还得背回家去,不能分吃家人的饭啊",小雨向丰云说道。丰云表示同意:"那我们就边走边歇脚吧"。 就这样好不容易走到了一个村庄,饿得实在是走不动了,小雨问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去讨饭吃",丰云打趣回答。这时天近正午,也只能去农民家讨口饭吃了。敲开了路边的农家大门,里面露出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头,身后跟着一条大黑狗。"你们找谁啊"?妇女问道。丰云和小雨齐声说道:"我们饿得走不动了,想要点吃的,我们不是乞丐是知青"。妇女想了想说道:"跟我来吧,真可怜呀"。 进了灶房,揭开锅盖,他俩看到煮的是满满地一锅大珍子,也就是大包谷碴子粥,各自拿出印有"伟大领袖"肖像的大缸子盛的满满地,农妇还塞给每人一个大窝头。这是平生第一次当乞丐,居然讨得个满堂彩! 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弄得嘴上沾满了饭粒,用手臂擦去,只擦得满脸都是饭渣!那个吃相就甭提了。 告别了好心的农妇,沿着通往县城的路大步走去,到底是吃饱了,他俩明白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的道理。 大约下午两点左右到达了县城,他俩来到了长途汽车站,回家需要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到秦岭脚下的一个小城市,然后再乘火车才能回到古城。排队到售票窗口一问票价,他俩都傻了眼,两块多钱一张票,他俩身上的钱加起来也不足去买一张票。经过商量,还是到公路旁去挡货车吧,那时知青回家经常能挡住好心司机开的大货车。 他们站在路边招手。满载的运煤车一辆辆地从身边通过,煤灰和尘土飘在他俩身上,脸上的汗水流下与煤灰交融,给原本就不白净的脸庞涂上了条条污迹,看起来真像越战大兵。很长时间过去了,还是没有车肯停下来。丰云急了,紧走了几步站在了公路中间,"我看你停不停"!他负气地说道。这时远远看见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好像不是运煤车,司机也看见了站在路中央的丰云,缓缓地把车停在了路边,司机探出头来大声喝道:"不要命了"!小雨赶紧跑到跟前向司机解释挡车的原因。司机笑着说道:"那有搭车去挡运煤车的,再说了你们这个熊样谁敢停下来啊,快上车吧"。丰云与小雨互相对望了一下,差点笑出声来,俩人都是大花脸,腰中还插着板斧,活脱脱就像个劫道的响马。卡车带有帆布篷,他们从后面吃力地爬上去,没想到里面还坐着两个人,黑糊糊的也看不太清,找空地方坐下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车厢里坐了两个女孩子,客气地打了招呼,原来她们也是知青,是搭顺路车去秦岭下那个小山城的。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叫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腹的知心话儿没法说出来。"同车的女孩轻声唱起了歌,丰云和小雨疲倦地半睡着,用心在倾听那美妙的俄罗斯旋律。那时,俄罗斯歌曲是知青们喜欢唱的歌,陶冶了他们的情操,欣慰着他们的灵魂。 天快擦黑时,汽车进入了小城市区,小雨和丰云挥手向司机和那两个女生告别。汽车渐渐远去了,连同车女生的姓名都没有问及,只知道她们也是知青,会唱"红莓花儿开"。 没有钱去买火车票,只有扒火车了。这时肚子又饿了,小城里举目无亲。回家心切,他俩向路人打听好火车站的方位后,背起包谷向车站走去。"我们怎么进站啊,那是要检票的",小雨担心地问道。"咱们不要走站里,快到车站时顺着铁路走进去,遇到东去的火车扒上去就行",丰云胸有成竹的回答。 果然,顺利地走进了火车站,在站台上等了一会,看到对面站台开进来一列客车,他俩抗起袋子翻下站台,跨过铁路向对面站台跑去。"危险!危险"!车站里的工作人员大声向他们喊道。刚跨过铁路,身后就有一列火车呼啸着进站了,真是危险啊,他俩还得意洋洋地说道:"还是我们跑的快"! 站台上等车的人不多,列车员下了车在站台上溜达,他俩趁列车员没注意,迅速地扒上车去了。 车厢里人很多,每个座位都有人坐着,他俩只好在两节车厢的结合处找了一块空地蹲了下来。列车开动了,空、空、空空,车轮转动的声音非常好听,像是告诉他俩:飞奔的列车就要带你们回家了!肚子空空的,身子凉凉的,心里颤颤的,真累了,靠在车厢的壁上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有人用力在推动他们,小雨挣开眼睛看到的是戴着大盖帽的乘警,"把票拿出来,查票了"!坏了!哪里有票啊。丰云用浓浓的河南话向乘警说:"俺是知青,木钱买票(没钱买票),连饭都穆德吃呢(没有饭吃)"。乘警居然也是河南人,操着河南话说道:"你们农沙去(你们这是去那里)"。丰云回答:"俺是古城的学生,这是下乡后第一次回家看俺娘去"。小雨仔细端详那个乘警,约摸四十多岁,满脸大胡子,面目中透着善良的眼光。乘警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往前去查票了。丰云和小雨心里坎坷不安起来,那时没有票乘车会被赶下车的。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雨远远看见那个乘警来了,手中还端着东西。待走到跟前看清楚了是两个盒饭!乘警关心地说道:"快吃吧,我的孩子也下乡,知道你们不容易"。小雨和丰云感动的掉下了眼泪。 为了逃脱出站检票,他们从古城车站的前一站"西站"下车了。望着远去的列车心头有说不出来的滋味,犹如父爱般的关怀随着列车开去了! 这时候古城的郊区一片黑暗,估摸时间已是凌晨,背着沉重的口袋,公交车还没有发车。去那里呢?往前走过了一段小路,隐约看到一片厂房,门口的传达室里还亮着灯。他们走到门前,丰云走上去敲了敲门,里面有人问道:"干什么的"?丰云回答说是知青回来探亲,刚下火车,想歇歇脚。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老大爷来,看到他俩狼狈的样子,赶紧把他俩让进了屋。一直待到了天亮。 坐上了无轨电车,回到了家门口,丰云比小雨家远几站继续坐下去了,小雨挥手说道:"明天见"!小雨背着大袋子,敲开了自己家的门。奶奶从里面走出来看了看,问道:"你找谁"?"奶奶,是我"!小雨热泪盈眶地扑了上去,这时,老奶奶才看清楚是孙子。喃喃地说:"你看你这样子,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小雨进屋照了照穿衣镜,大吃一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看不清眉目,身上衣裤补丁都脱开了线张着大口,头发赃的乱炸着粘在一起,赤脚穿这一双掉了帮的解放鞋,身上背着花床单口袋,腰里还插了一柄斧头。母亲心痛地在一旁说道:"你要是不出声,我们真的当你是个要饭的"!眼泪从母亲眼里流下。
2006.11初稿 2007-12-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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