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天的炉火 作者:呼伦河


今年的秋天比哪一年都要长,已经到了十月底,虽然其间有时一连七、八天甚至更长的时间都是阴冷潮湿的日子,但只要天一睛,阳光就是灿烂的,并还带着夏天那种灼人的记忆。而且,即便阴冷,也是润润的,那底蕴中,仍持续着一份暖意。
   不过刚刚进入十一月,终于坚持不住,空气中像是长出了锐利的小刺,刺得人全身紧绷绷的,尤其我们住的屋子,因为不见阳光,更是阴冷,人进了屋就像一团揉皱的纸,缩着,伸展不开。 
   于是,快快地装上炉子,生起了火。有了火,一进门热气扑脸,全身慰贴舒展。在火炉边欢快地干这干那,时时感觉到炉火传输的热气,觉得自己就像一盆绿色植物,在温暖中旺旺盛盛地生长着,挺拔而又快乐。否则,在阴冷的屋里,我连一块手绢也懒得洗。 
   我喜爱冬天的炉火,屋外是寒风凛冽,屋里炉火融融,静谧中听着火炉上水壶的吟唱,从低低浅浅到攸扬婉转,一路从从容容地唱下来,直到水花翻滚,白色的水蒸气袅袅腾腾。对于我来说,冬天水壶的吟唱就是温暖的炉火,伴着这种声音走来的,这才叫冬天。 
   我喜爱冬天的炉火,我常常惊异于火苗的质地,它像丝绸般的滑爽,又像清泉般的纯净。我爱看火苗的舞动,我喜欢让火烧得旺旺的,让火苗飘起半尺多高,看那透明的嫣红的火苗,带着暗蓝色和金色的影子,静静地、活泼欢快地舞动着,舞出长长短短的、婀娜多姿的形态,像歌唱,像梦幻,无端地引出多少飘飞的思绪。 
   父亲单位的宿舍,都是一些散布在各处的大大小小的四合院,没有一座楼房,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文革”之后。说起来呢,这倒完全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用现在时髦的话说,这个单位的有关负责人心中有着深深的四合院情结,始终钟情于一个雕梁画栋、藤萝满架的绿荫沉沉的梦,这实在是一个很美的梦,但它注定只属于过去的时光。依稀记得小时住的四合院还有一点这样的影子,如今这些院子不仅所剩无几,就是剩下的,那种幽静雅致的四合风貌也是荡然无存。只有一样,年年冬天都要生炉子,却是一直不变的。 
   小时家里的炉子总是用一个铁丝编的半人高的围栏三面围起来,想是怕总不安份的我们撞到炉子上去,围栏上总搭着我们几个孩子的洗过的衣物。炉子下面垫着一个大大的包着铁皮的木头方盘子,以防火星溅到木头地板上。那时用的炉子,叫做花盆炉子,因为它拦腰有一条宽宽的有着粗糙缕空花纹的铸铁“腰带”,就像环绕着土星的光环,那上面可以放一些白薯啊馒头片之类的烤着。如今,已经没有这样的炉子了。 
   我家是南方人,很少吃面食,我清楚地记得在稀有的几次做面食的时候,我和弟弟总能想办法偷出一块面,贴在炉壁上,然后蹲在一旁眼巴巴盼着它赶快熟。我们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吃到自己亲手做出的东西,但到底吃到过没有,那之后是怎样的情形,就一点也记不起来了,真是奇怪。后来想想,可能是那之后发生的事就不大愉快了,而不愉快的事情就被我的记忆自动淘汰掉了吧。 
    “文化大革命”期间,奶奶带着我们几个孩子靠一点点钱艰难度日,处处都要节俭。冬天做完饭马上就把火封上,那时蜂窝煤还是小煤,奶奶的封火技术又高,所以封好的火炉只有一点点热量,手贴在炉壁上都不觉得烫。我紧紧地挨着炉子坐着,还是觉得冷,以至有一次中了煤气,刚出门就摔倒在地上。 
   后来有一次去同学家,看到她家的炉子炉盖敞开,红红的火舌舔着壶底,水壶丝丝地冒着热气,屋里温暖如春,我突然觉得茅塞顿开,哦,原来炉子还可以这样烧的,不用整天封着火,打开炉门,敞开烧,屋里不就暖和了吗?一路兴冲冲回到家,赶忙把这发现告诉奶奶。奶奶听完叹了口气,指着外面一小堆煤告诉我,今年冬天,我们只有这么多煤,就是这么烧,还怕烧不到春天呢,哪有钱再买煤啊。还说,弟弟的棉鞋已经破了个洞,妹妹的棉裤又小又短,再不能穿了……都要钱哟!还不知到哪里去找这笔钱呢! 
   说来惭愧,虽然我那时已是高中生,虽然我已经护着弟妹顶住了落在我们头上的那些灾难,但家里毕竟有奶奶当家,这之前我竟不知道过日子还有这样的一部苦经,我默然无语。 
   如今,我还是住在这种已经面目全非的四合院里,那么,学会侍侯好炉子就是非常重要的了。开始很长一段时间,炉子在我手里三天两头的灭,那时我们还没有煤气罐,所以一年四季都要生炉火,后来有了煤气罐,只有冬天才生炉子。常常是下班回来一看,炉子灭了,于是脱掉大衣,赶快生火。 
   人们都说住平房脏,指的就是冬天的煤火烟尘大,尤其当炉火灭了时,生火的时候屋里更是一团糟。与煤火打交道,再怎么小心也会蹭上煤灰的,也经常会被熏得咳嗽、流泪,这是毫无办法的事。但这些能够换来一盆温暖的炉火,因此,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的。 
   有次下班回家一看,火又灭了,赶快放好炭煤,搬来小木柴片、引火用的废纸,拿着火柴、扇子等等,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生火。反正屋里和外面一样冷,为了使烟能更快地出去,干脆把门大开着。我用扇子对着炉膛拚命地煽,听着火焰呼呼的响声,想着过一会儿马上就会暖和起来,不禁兴高采烈的。屋里飘着淡淡的烟,我正一边咳嗽一边揉着眼睛的时候,忽然觉得屋里一暗,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时刚刚打倒四人帮,大地回春,百废待兴。那是一个欢欣鼓舞的年代,也是一个各路亲朋突然出现的年代。那时候,不管是记忆以内的,还是记忆以外的,任何人都可能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仰着头,因为逆光,只看清一个穿着呢子长大衣的身影,待我们两人终于辨认出对方的时候,禁不住又握手又惊叫,兴奋莫名。是个学生时代的朋友。 
   他说他是来开会,前两天找了几次都没找到,今天最后一天,他想着再试试,没有任何线索,仅仅凭残存的记忆,居然找到了,真是不容易!然后我们互相抢着说了说这些年的经历,如今各自的状况,等等。最后他说,没时间了,马上要上火车了,我才想起连口水也没请他喝,家里也没有开水,还没来得及烧呢。我们说话的时候,炉子已经着了起来,我洗了洗手,穿上大衣送他,这是一次愉快的会见。 
   很久以后,偶然从别的朋友那里知道,后来,他几次谈起我,语气间都有着非常的同情。同情?我大吃一惊!怎么会?而且从何而来?我们总共就见过那一次面,而且,那次的见面是多么的愉快!虽然我知道这种同情完全是来自对我的关心,但让人同情心里总不是滋味。只有那次见面,于是我把那次见面的情景反反复复从头想了一遍又一遍。渐渐地,我明白了。 
   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实在是太缺乏对自身的自我观照了。冷眼想象一下当时屋里的情景:几件简单的家具,地上零乱的碎木柴片、引火的旧报纸,各处散落着的煤灰,这一切被几条淡淡的、冬日的夕阳分割着。这几条不幸的光线!它们一落进来,就被染脏了,光线过处,微尘滚滚。而我,正在埋头煽火,咳嗽着,流着泪,也许,脸上还沾上了一点点煤灰?这就是那个冬日的午后我和我所处的环境,我们就以那一瞬间的形态永远地定格在他的脑海之中了。我不得不承认,这景象实在是非常狼狈,虽然有“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说,但以这样的一种形象永远地留在人家的脑海之中,不管怎么说,也是我所不愿意的。但不愿意又怎样?所以啊,世间的事,有时也真是无可奈何的。 
   如今我侍弄炉火的技术已经很不错了,比如去年冬天,整整一冬,炉子只熄灭了一、两次,眼看天气就要暖和起来,马上就可以撤火了,于是有一天,我就沾沾自喜地把自己好好夸了一顿,没想到,第二天火就灭了,而且此后的两、三天接连着又灭了三次,我大为惊诧,不由得想起听到的一句话:饭要吃饱,话不能说满。看来上天一直在关注着我,随时以各种方式给我以警戒和劝告。但是,连这样细小的事情都要管,这个上天是不是也太琐碎了? 
   现在北京的平房已经越来越少,大片的楼房拔地而起。如今,我们这一片平房也快拆了。住楼房比起住破旧的平房,当然有着种种的好处,但想到以后的冬天,就再也没有了炉火的陪伴,于静谧中再也听不到水壶的吟唱了,还真有些怅然若失呢。 
   但是,不知不觉间,在电视中就开始注意起了房屋装修的节目。有一天,忽然看到一款设计中有一个大大的壁炉,炉内火焰熊熊,一阵高兴,瞪大眼睛仔细看,唉,原来是光电做出的效果!不禁哑然失笑!但同时,心中也升起一种感动,看来,有太多的人和我一样,虽然住进了楼房,可心中仍眷恋着火焰的奔腾,喜爱看它那热烈的舞动。我忽然明白,其实,这种眷恋和喜爱是深藏在我们每一个人心中的,这是我们人类共同的祖先留给我们的一份遗产啊。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