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

  犬

茫茫草原，伸展于天穹之下，牧民将牧场按季节分区次第使用。游牧未至，草场即暂作闲置。若过闲置之草场，目力所及，惟余莽莽，真无何有之乡也。耳之所闻，但风吹草声而已。其静谧使人几疑时间已凝滞不动，而恍若置身于太古之时。

待牧民结众而至，以炊烟畜群点缀草野，草原始获生气。然牧业队中，各家分散有距，难以人语互通声息，惟犬声洪大，彼此可闻。外方有人至此，则各家犬声相递，闻犬声便知来人远近矣。草原多狼，至夜乃窥觎畜群。牧民守护羊群，惟藉犬为耳目，无犬则如聋瞽耳。

忆予在草原时，空山旷野，其境过清，终日持鞭随羊，心情寂寂，无人语相接。及至牧归，乃见予犬远远自包旁踊跃而来，拧腰摆尾，举爪搭予前胸，尽其欢愉之状。予亦连呼其名，俯身抚其项背。噫！予若不先言及草原之空寂，则此人犬相依之情，世间置身于闹市人粥之中以终生者又安能体会之。

 

  二犬

某知青包，下夜无犬报警，羊辄被狼掏。一日，忽来一黑犬，试以肉骨诱之，黑犬目光躲闪，耸腰夹尾，小心叼起，自去远处啃食，不时偷眼窥视，恐中圈套。如是者几日，知青出手阔绰，舍得喂肉，终将此犬收抚下来。此后，狼掏虽不见少，但下夜时神经总算得些缓解，有犬无犬，心理上确是不同。

不久，另一牧羊知青包改行放马，将蒙古包存入队部仓库。几个知青赶着马群，随处就食，行踪不定。包中有一黄犬，无法再随主人，其主遂将其送与此知青包。知青之犬视知青若一体，如此安排，黄犬易于接受。

此时黑犬已先入为主，知青喂食时，黑犬即耸唇呲牙，吼吓黄犬，黄犬初来，凡事谨慎，避让三分。后日渐住惯，见黑犬犹自作势，上去一爪将其扑翻，黑犬本不敌黄，从此再不敢较份儿。

黄犬确是了得，下夜勤敏，一有动静，便围绕羊群疾窜力吠。而黑犬只是趴卧避风处，伸颈随黄犬哼哼几声而已。其意不过是告诉主人，本犬也在出工。

不惟下夜尽责，白日也颇机警。一日，有野兔自包前跑过。黄犬瞥见。穷追不舍，与野兔俱消失于荒野之中。许久归来，嘴中已衔其兔。黑犬从包旁站起，将长舌在嘴边舔来舔去，甚是羡慕。

黑犬初到时，所得颇丰，黄犬一来，形势大异，故其姿态，常蔫蔫，常怏怏，对比黄犬之飞扬灵动，愈显颓唐。先时，知青已发现黑犬有偷嘴恶习，盖流浪犬之通病也，因下夜正欲倚重，故未加痛责。黄犬来，黑犬所得减少，私窃自然见增，几次挨打，犹不改悔。一日，知青见黑犬腚上粘粘糊糊黄稠一片，以为染上肠胃病，正寻思以何药疗治，忽发现包中黄油已被盗空，方恍然大悟，知黑犬是在吃黄油拉黄油。而本地犬尚未闻有吃黄油者，何嘴馋如是！众怒齐发，乱棍交加，黑犬缩头夹尾而去，自此不知下落。

雪落冬来，牧业队搬向冬草场。各家车队，串串相接，浩浩荡荡。众犬各随其车，忽前忽后，路程遥遥，中途经过邻队许多营子，每过一处，其犬见随车之犬，必出而截击。搬家牛车自行前去，黄犬且战且行，不免滞后。此知青包搬到后，不见黄犬跟来，忙于搭包铲羊盘，当日未能返寻。次日即循原路去找，走出好远，逢一群牧民正骑马追打一犬。近前一看，正是黄犬。忙拢至身前，见其遍体鳞伤，喘息惫极，想其沿辙寻主，群犬追啮，不知经过几多恶战也，众牧民驰至，谓此犬眼红腿僵，乃狂犬之兆，定要将其处决。知青好生解释，言明纵是狂犬，也有药可医，众棒才未抡下，回到包中，打了半月青霉素，黄犬居然恢复元气，至于是否果系狂犬，真是天晓得。

年复一年，知青逐渐回城，牧场二三十座知青包，相继陆沉，最后，此包也从草原上永远消失。此包知青回城不久，有牧民来京看病，传消息曰：知青走后，黄犬失主，不食而死矣。

 

  三犬

忆当年自北京赴内蒙插队时，知青百余，相与为伴，分成若干小队。临行时，有人赠我小队一幼犬，此犬黄白相间，毛色鲜丽，貌甚可人。至牧业队下包，此犬原非牧羊犬种，且年幼好动，乃与小羊狎而扑之。羊群大惊。屡屡炸群，一牧民骑马执长鞭，厉声怒喝，绕羊盘鞭而逐之凡三四匝。时予方下队，与牧民初交，不便明言，乃暗暗作腹诽曰：待如此小犬，何至于如此凶狠耶。

光阴荏苒，一晃数年。数年中，予先后畜犬五六只。其中一黄色雄犬，系予包中老犬所产，幼时头甚硕，牧民目之，咸谓予曰：此良犬也。及长，甚伟，与同龄犬搏，屡胜。此犬与予甚善，白日常随予出牧。予坐于山顶，俯视羊群，彼亦立于予旁，纠纠雄视。天将午，予则出所携干粮以半数饲之，彼即默受。夏日下夜，予携毡片卧于羊左，此犬即卧予足前，有风吹草动，彼即跃起往视狂吠。某冬，予回京探亲，归来已临夏日。归后闻说此数月中，此犬不惯随从他人，初时，冬季有弱畜冻毙于野外，此犬乃自觅野遗。食死羊日久，乃思活食。恰值春季产羔期，此犬乃避人偷袭羊群，拽羊羔而自啖之。别后其行状竟如此，予闻之大惊。越数日，忽见此犬从予包旁匆匆而过，予急呼其名，彼闻音立能识主，遽驻足，前迎数步，复又反向而遁。予遂逐之，彼即矮身窜行十数步，又匍匐十数步，终四足朝天曲举，仰面作乞降状。予一见此，即悟此犬亦知造下罪孽，自觉无法交待，遂作此状也。俯查此犬，身披数处伤痕，必流浪时，饱为各包众犬所啮。草原夏日，苍蝇甚多，一伤口已生蛆虫。予急抱至包旁车前，取木棍拨蛆。伤重蛆深，手术颇不易做。乃取双氧水倾于伤口，冀以灭蛆。犬负痛跃起数尺，连翻数筋斗，嗷嗷惨叫而去。予忽忆及邻队前月有一牧民阉犬，犬痛极反噬其主，咬去此牧民口唇。予由是顿生冷汗，暗自庆幸：此犬痛极而不我噬，是与予仍甚善也。自是此犬遂不复见。后十数日，有人语我：此犬已犯众怒，日前已饮某人铅弹而殒矣。予闻之，嘿然无语，痛惜良久，深自谴责：倘此犬得以日日伴我，则胡得有今日之下场耶。

后，某夏，举队远迁，予见某牧民棚车中蜷卧一老犬。时值暑热，而此犬绒毛尚未褪尽，盖其火力已衰也。绒毛片片附于长毛之上，甚褴褛，如着叫化服装，丑陋无比。此犬至老矣，搬家已不能随车远赴，其主乃放置于棚车内，载而运之。

予询之，得知此犬已二十余龄，二十年间，守护羊群，颇有功于此家，故遂能得此善待也。

 

  畜犬

草原多狼，气候多变，牧羊者夜需守群，牧业术语谓之“下夜”。下夜需有好犬相助，以藉为耳目。知青立包放牧之初，倍受无犬之苦，乃向牧民讨要狗崽。

牧场之牧羊犬，有黑、黄、黑白花以及由此衍生之诸般花色，大多眉头有白斑，俗称四眼狗。

母犬秋日怀胎，春节左右产崽。犬崽出世时，正值岁寒，体小如鼠，眼未睁开，数日之后，方能张目，然眼中犹似有云翳，又过多日，其目始明。

知青讨来之狗崽，一般处于已睁未明之时，开始只可喂些碎肉剩饭，其齿方生，啃骨则为时尚早也。初时犬崽安置于蒙古包内，知青在包中皆席地而眠，犬崽则睡于人缝中。一两个月后，已至春初，牧民恐其养成畏寒恋暖之习，此时必易于室外安置，知青亦照此办理，以羊粪砖、破毡子之类搭成狗窝，时夜寒尚重，牧民之犬偎于大犬长毛之内，庶几可以避寒，而知青包并无大犬，故每夜犬崽必到包门前以小爪挠门，嗷嗷哀叫，夜风越冷，其鸣越哀。知青下夜时不免开门出入，犬崽则乘间悄入，蜷于某处不再吭声。知青巡视罢羊群，回包若发现犬崽，必又将其逐出，则犬崽必又嗷嗷哀叫挠门不已。非是无有同情心，俗语曰：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于犬亦然。

知青讨来之犬崽，确有甚不成器者。插队初年，某知青包讨来一犬崽，此崽出世时，同胞诸犬皆冻死，遂得独享母乳。猛吸之下，致使其胃扩张。抱至知青包，总呈嗷嗷待哺之状。广纳零肉碎肠，残汤剩食，日进数餐，数餐之间，一时无食可进，犹自抱炉脚之垫砖啃之。一日包中无人，犬崽觅得羊肉一大块，痛痛快快一顿猛餐，将小胃塞得过于磁实，竟致撑死。

良崽颇不易得，知青乃大费心思搜罗。我牧场为边境，知青与边防站渐熟，见其军犬机警勇猛，着实羡之。边防站曾赠某知青包军犬一对，当时此知青包未放羊，在山上打石头，军犬不会下夜，自幼所受训练与牧羊犬不同，远掷一物，不待落地，即能追上跃起叼住，知青相聚时，二犬常作表演。后一犬随知青去林场伐木，树缓缓倒下，此犬误与平常戏耍相联，跃起直扑其梢，树梢甚重，砸伤其腰，愈后灵性大失。母犬下崽后，一知青包欲从中驯出牧羊犬，讨得其崽之一。

小狗极聪敏，夏日早上知青套羊，为羊治蛆，几竿未套中，羊已遁入群中，小狗却早已认定，追上咬住羊脖子，狗甚小，吊于羊之项下，羊甩不掉，也跑动不开，只好垂头就擒。小狗甚得意，上前讨好，知青为驯其与羊无犯，只好将其踢开。

小狗却不改热心，每逢知青套羊必积极助之，知青套羊效率因而提高许多，羊群亦因而甚惧之，最终知青也未将其驯成牧羊犬，只好将其送与兵团战士玩耍。

犬产崽一年一窝，每窝一般可产七八只，多者可达十余只。知青包剩饭有限，所畜之犬产崽，不能兼收并畜，只能择其最佳者留之，其余或送人，或淘汰。某冬，某知青包后有一石圈，圈后乃干草栏，母犬于干草垛上作窝，一窝产下十二崽。知青先淘汰四只，母犬丝毫无有反应，不几日，又取出两只送人，母犬方似有察觉，又过几日，再次裁减，母犬见怀中明显减少，这才真正不安。由是始知犬类确实不大识数也。

 

  狗害

狗各为其主，其所害者，乃在主外。

牧业队中，狗每晚守夜，白日无事，往往到左近作短途之探，每到一处即抬腿滋尿一泡，留作记号，以示到此一游，尿味经久不息。若将马鞍在包外就地而放，鞍上便常蒙其惠。一日，牧民知青聚众开会，狗或有随主而来者，皆在包外转悠。开会说得口渴，要烧茶，便去取锅。此地习惯将锅依包斜立于门旁，端锅进包，见锅底有些水滴，并未在意，墩在火上，正欲倒水刷锅，火盛锅急，顷刻将那水滴蒸发干净，顿时包中腥臭难当，令人窒息，众人忙掩鼻冲出包外。不消说，那水滴正是狗尿。不知谁家之狗，在包与大锅之间斜向一滋，乃肇此事，大家皆叹晦气，为之休会许久。

狗之为害，滋尿乃是末技，最令人火处，乃其为盗之举。狗在自家，慑于主威，肉在近旁，虽无人也多不敢自取。惟其出外，见别家之肉，方才起意。看来私有观念并不自人而始，早在畜道中，即已根深。狗盗他家，必乘其无人，知非堂皇之举，有人绝不敢为。牧民家中，有老有少，总有人在，于是知青之家乃成专门窥觎对象。时有外狗贼头贼脑而来，见知青在，即悻悻去，若知青不在，见包门坚固，本事差或胆子小者只好望门而叹，艺胆俱大者则要在包门以外另辟蹊径。

蒙古包乃木栅围就，其外蒙毡。狗之利齿虽骨头也能咬碎，何惧细棍薄毡。木栅对接处，木栅与门相交处，皆一扒便是窟窿，钻进去即行洗劫。蒙古包全靠围绳吃劲，一次，我包围绳竟被全部咬断，若非包中央有木棍支撑，包必塌矣。

某日，某知青回包，一狗正在包中大嚼肉条，当下堵个正着。顿时恨从心起，恶自胆生，抄起菜刀便向狗头掷去。惜知青家业不振，所用多已残破，此刀木柄早已脱落，惟余铁柄，铁柄之尾为弯钩，原本用以回扣木柄，此知青一掷，却正好挂于袖口。刀头翻回，血流满肘，疼得大吼一声，狗忙夹尾而遁。此伤将养月余方愈，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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