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的灯光

电影《巴格达窃贼》中有一位老人，永不停歇地翻看着一个个陶土罐，因为他幼年时曾把什么珍宝放进了这样的一个罐子里，而这种相同的罐子不计其数。从此，他就开始寻找，从少年直到白头。

好多年来，我也在寻找着一个宝贝-----一个窗口。是个普普通通的窗口，窗帘已经很旧了，然而那窗口里的灯光对于我来说却是世上的无价宝。

从小，我就喜欢发光的东西，像夜光表，手电筒，能在暗处发光的小石头等，这些东西一直像神明一样占据着我的心灵。对于那些一次次扑向灯光的小虫，我更是百看不厌，我觉得，我和它们的灵魂是相通的。我不能想像，一个人的生活突然失去了光明，陷在完全的黑暗之中，将会是什么样子。

那时，我生活在一片光明之中，有一个温暖的家，还有疼爱我的爸爸妈妈。可是，一天深夜，一阵凶狠的砸门声夺走了这一切，它把我的家抢抄一空，抓走了我的爸爸妈妈。不久以后的一个傍晚，日光完全退去，暴雨即将来临。我被叫到一间屋里，迎面墙上贴得红彤彤一片，中间一个大大的“忠”字。地下躺着身体僵直的母亲，他们说，她死了。青白色荧光灯下，我只看见她那因疼痛而歪扭的脸上还粘着带血的头发。

我发了疯似地跑出来，周围的一切竟变得那样陌生。我拚命跑着，专拣最黑的地方钻。平常，我是那么害怕黑暗，连黑了灯的屋子都不敢进。可现在，我害怕光，尤其是青白色的荧光灯光，在每一处亮光的地方，都看见一张僵死的带血的脸。直到跑不动了，我才吃惊地发现，天上竟下着瓢泼大雨，我身上已湿得像刚从水里钻出来的一样。不远处有一间临街的房屋，窗里射出一缕黯淡的光。我瑟瑟地抖着，紧贴墙站在那浅浅的屋檐下，为了躲避袭来的风雨，徒劳地挪动着身子。忽然，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当”地响了一下，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很轻微。可屋里的灯光骤然熄灭，随着一声“谁？”的断喝，听到孩子“哇…”的哭声，门开处闪出一个手握大棒的身影。我吓得楞在那儿，片刻，才昏乱地扭身就跑，那人大叫着在后面追。

我慌不择路地跑着，雨劈头盖脑地浇下来。跑了一阵，后面没有了脚步声，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阴惨白亮的闪电，张牙舞爪、无声无息地掠过天空，恐怖的雷声“咔啦啦”地跟在后面。就在这天地的轰鸣中，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宁静的、金光四射的大窗子，而且还真真切切地闻到了一股槐花香。

那是童年，那时我家附近有一个茶馆，人们一边喝茶，一边听艺人说书。茶馆的窗子很大，玻璃干净得像没有玻璃一样，灯光明亮亮地照出来。夏天的晚上，门窗洞开，我不用踮起脚，就能看清屋里的一切。四壁雪白，墙上挂着一张画，画上的两个孩子抱着和平鸽，依偎在领袖身边，幸福地向人们笑着。几张白木方桌散放其间，桌上都是些红花粗瓷茶具。桌旁坐满了人，一个个屏声敛气，满脸痴迷，听得那样专心，好像除了说书人的那张嘴，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这情景给了我那样深的印象，于是我经常在晚饭后，乘大人不备悄悄溜出大门，站在茶馆对面那棵老槐树下，向茶馆里出神地看着。夜幕四合，茶馆里射出金色的光，晚风中弥漫着浓郁的槐花香，小孩们的嘻笑打闹声，像一些小铃铛，远远近近地挂在风中。……又一阵闪电雷鸣，这一切都消失了，眼前是无边的风雨和黑暗。这时，我的眼泪不可收拾地喷涌而出。

就在我一边哭，一边毫无目的地跑着的时候，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掀起雨衣的帽子，凝神打量我许久，然后不由分说地指着不远处他的家，让我去避避雨。我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志，跟着他走去。当我看到那个在黑夜中闪亮的窗子越来越近的时候，当我终于被他让进那间等待着他归来的小层的时候，一直昏昏沉沉的心却害怕得咚咚的跳起来。但完全不是后来别人问我的：你当时就不怕他是坏蛋、流氓，不怕他会害你，或把你……？不，所有这些当时我连想都没想到，当时，我心里只有一怕，怕他会问我什么。我看着他脱掉雨衣，看着他在桌前坐下，我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可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掏出一个烟袋锅，闷头抽了起来。

这时，我才顾上打量他，是位并不太老的老人，短短的头发茬白多于黑，粗硬的皱纹刀刻一般。一转头，看见门边还站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奶奶，她正愕然地瞧着落汤鸡似的我。很快，老奶奶拿来一条干毛巾，一声不响地递到我手上，不一会儿，一大杯滚热的姜糖水又颤颤地端了过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屋里拦腰拉着一道蓝白格子的宽宽的塑料帘，分成里外两间。帘子后面有响动，老奶奶进去了，立刻听见几个年轻的声音低低地问着什么。很快她又出来，低语声没有了，屋子里充满着令人安心的静谧，只听见外面渐小的雨声。我坐在桌前喝着姜糖水，金色的灯光柔和地照着，洒遍我全身，热热的姜糖水温暖着我的心。

雨完全停了，我要走，他们不强留，就这样，不曾交谈过一句，我告辞出来。走了一段路，听不见关门声，回头一看，两位老人还站在敞开的门前，后面又多了两三个人，他们全家就这样默默地目送着我，背后衬着一片金色的光。走了很远，回过头去，黑夜中依然能看见那扇亮着灯光的小窗。

在以后的岁月中，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这小窗中的灯光。后来，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去寻找那个小窗，但却找不到了，这很令我沮丧。可今天，当我在灯前写下这故事时，却惊喜地发现，那扇小窗早已在我心中。如今，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只懂得追寻光、热爱光的孩子了，如今，我也懂得了怎样在黑夜中点亮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