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电影 作者:费尽贤


 

 

  电影


    娄电影臀肥腿短,偏又生就一个水蛇腰身,走路的仪态就很耐人寻味。娄电影还爱唱歌,上楼下楼都唱,而且唱得忒响,唱得摇臀扭腰,非常自得,令人替他捏把汗。娄电影的歌自然唱得不好,仿佛高音区都不曾上去过,于是就走调,就听得人毛骨怵然。就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瓦块刮玻璃或敲破盆或扯烂布之类的声响。娄电影从不在意有听觉的诸公的好恶,只管自己恣肆汪洋的纵情发挥。娄电影说他放映《红珊瑚》多少场,放映农奴多少场,放映《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分别多少场。他搞农村巡回放映,说的这些数据一点不假。娄电影吹嘘能唱《农奴》的全部插曲,歌剧《红珊瑚》全本等等。他唱珊妹唱渔霸七奶奶,唱解放军王大哥唱国民党麻副官唱孙富贵,就这般牛胯扯马胯地唱。有时他也用川腔普通话来点瓦西里列宁的台词,如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你们不给我就强迫你们给,你们若反对我们,我们就消灭你们!……这些都是文化大革命那阵的事.有时你见他唱珊妹那抒情样子,直觉得文化大革命在红砖墙青砖墙大院里没有闹起来。可有时他横眉怒目咬牙切齿摹仿列宁又叫人紧张得缓不过气儿。娄电影也为摹仿列宁的步态出过事故(你想娄电影那肥臀短腿水蛇腰的基本素质,翘臀挺胸昂头急促地来回走动像啥样儿?)军代表曾在大会上点名批判他歪曲丑化革命导师的光辉形象,弄得娄电影很萎缩了些时日。

你读完我上面这段文字,或望见娄电影上楼下楼长声娓娓放歌的样子,你就有个娄电影活得很乐天很潇洒的印象。哈哈,我得告诉你:那你就被娄电影给诓了!


    娄电影只要不唱歌,情形就不一样。这时候你留意娄电影的那双眼睛,娄电影的眼睛小而亮,很黑的眼珠在不大的眼眶里很活泛地滴溜溜转。娄电影的眼睛机敏而狡黠,无时无刻不充满洞察一切的欲望。单位里的人说蚊子从娄电影的眼前过他就能分清那蚊子是公是母。这话既反映出大家对娄电影的眼睛普遍的不安的心理,也是对娄电影的洞察力的肯定。比如只要娄电影在宿舍楼的走廊里兀地打住了歌唱,就意味着哪家的门没碰紧,或是哪家门前的蜂窝煤灶台上热气蒸腾的锅里溢出了馋人的香气。娄电影就会走上去,揭开锅盖,脸贴得很近地吹开蒸气,耸着鼻头嘀咕句:狗日的淮山烧蹄膀!然后顺手操起案板上的铲子或筷子朝锅里的蹄膀上戳一戳。主人听见动静出门来,见是娄电影也就不怪,习惯地一笑。娄电影拿着铲子和筷子指着锅里对主人说:“还烧,你过来看看,蹄膀都脱骨了你还烧?”若瞄见哪家门没碰紧,他就走上去很轻地推开,很从容地把屋里扫描一遍。若是空屋,仍把门拉成原样,然后离去。若屋里有人娄电影就一笑,对方也习惯地一笑。娄电影拉上门,再离去。我先前是住在医院宿舍里,后来想住套间,才与妻子搬到红砖墙青砖墙里来,成了长走廊上的一户。穿白大褂的妻子就极不习惯娄电影的举动,她几次想抗议都被我劝阻了。我说这楼上哪一家的锅盖不让娄电影揭开看看?入乡随俗吧。妻说清清爽爽一锅汤菜给他揭开盖子又是耸鼻子呵气又是吸气又是大声说话溅口沫,吃着心里不踏实了。我只好摊手一笑。虽然这般劝妻子但也被娄电影弄得很不愉快过。那天我正在屋里伏案写作,我忽然感觉到没碰紧的门给推开了。我以为是妻子回来了,就说你回来了,我买了牛排在方桌上。我是把那排长句写完才回过头去的。我看见娄电影侧着半边身子正一手拉门一边把脸往门外缩。娄电影的目光和我的目光正好对碰着。旋即退出门去。把门仍拉成原样。我霍地有点恼了。我警觉出娄电影先前肯定是一直盯住我的后脑勺的,起码盯住我后脑勺瞄了我写完一行长句的时间!一个男人给另一个男人盯住后脑勺那么久久地审视,这他妈的算什么事呢!又说那天晚上吧,大约九点半钟左右,我里间屋里高朋满座(请注意是在里间不是外间),大家天南地北地海吹一通之后很谨慎而不失幽默地议论起本市一桩很敏感的政治话题。兀地,里间门上的珠帘给拨弄开了,又是娄电影!(那是我妻子出去上厕所没拉拢门,这家伙从门缝里进来穿过外间竟没发出一点声响!)娄电影很亮的小眼睛把屋里一切作弧线扫描了一遍。我屋里七八人中有二三很鲜亮的窈窕女性,娄电影扫描时就有些腻滞。除我之外男女朋友都很是莫名其妙,也就一齐有点惊异地瞄住娄电影的脸。我心里很恼火但仍客气地连说娄电影你坐你坐。娄电影居然对我的招呼不作任何反应,只对瞄着他的七八双男女眼睛很宽容地笑了笑,然后退缩着把笑脸隐在珠帘后面,然后就听见他走出外间并轻轻地带上门。我的男朋友女朋友在娄电影雍容大度地完成这一程序的时间都屏住气不作声,然后一并惑然地望着颤簌簌的珠帘。最后都不解地掉过头望着我作茫然状。我异常冷静地极粗野地骂了句:这就是我的鸡巴邻居!我话音刚落,外间的门忽地被拉得很开然后狠狠地碰上发出震颤的一声——哐!肯定是妻子上厕所转来正撞见娄电影从我家侧身退出来。妻子失态地嚷:呸呸!臭地闻!黑伯!望着我的男朋友女朋友一个个都如开茅塞:噢,此公就是黑伯?我滑稽地一摊手说了句:真他妈妈地!大家就乐了,其间憋出声脆生生的一声女高音:呵哈!黑伯——大家哗地大笑开了!直笑得捧腹跺脚抹鼻涕流眼泪不可收拾。

黑伯是一条狗。准确地说是一条警犬。很有些年人们常看见黑伯让公安局很干练很挺拔的警察老乔牵着在梓城大街上走。黑伯是条很神气的狗,它以绝顶的机警和近乎神话的嗅觉为公安局破案屡建奇功,当年黑伯的知名度极高,几乎家喻户晓。后来黑伯死了。驯练黑伯的很干练很挺拔的警察老乔一下也苍老萎顿了许多。过后很长岁月警察老乔向人说起黑伯眼眶都是润润的红红的。后来梓城人把黑伯作为诨号给了娄电影,只是在黑伯的前面要加一句臭地闻。作为诨号的黑伯自然就被大大地贬值了。这其间大有其原委。


    那是在娄电影摹仿列宁的神情步态遭到军代表点名批判之后的事。当时梓城有两派造反组织,一曰“千钧棒”一曰“锷未残”。两派群众组织在旗手江青“文攻武卫”的号令鼓动下都冲进人武部去抢枪,于是发生流血冲突。梓城人都记得,那天夜里在城西的确响起过一阵零落的枪声。第二天,较之“千钧棒”弱小一些的“锷未残”突地举尸游行,说是“锷未残”勤务组的一名干将被“千钧棒”枪杀了。梓城“文攻武卫”伊始,虽是声势闹得乍乍乎乎。但真是一个活活的人被击毙被消灭掉还是头一回。“锷未残”举队哀号自然就把充满忧患的善良的梓城人大大地震撼了!梓城人都拥挤在街道两侧,肃然地观看“锷未残”的抬尸游行。红砖墙青砖墙里的电影们也不例外地倾巢出街凑热闹。娄电影由因摹仿列宁受挫闷憋在屋里,但他到底耐不住寂寞,况且抬尸游行这种事太富刺激了。娄电影走上大街,当他置身人流中那经常溢于胸间的好奇欲望就使他顿时忘却自身所有的不遂意的事。娄电影是很容易进入感情的。他很快挤身到围观者的头里,很自然地跟上游行队列,并尾随到抬尸体的担架一侧。娄电影很想知道担架上的死尸是不是林锦。林锦是川剧团演周瑜演子都演吕布的武小生。文革前林锦曾与娄电影在剧团演青衣的老婆有过很暧昧的关系,娄电影与林锦私了,至今林锦那只英纳格手表还稳稳戴在娄电影手腕上。娄电影本来持“锷未残”的观点而没有参加其组织主要就因为林锦是“锷未残”的勤务组成员。娄电影看见另外几位勤务组成员都在组织指挥游行,唯独不见林锦。一想到担架上的死尸可能是林锦就激动得热血往脑门上涌。当娄电影很近地逼拢担架时心里就浮起疑惑感到不对劲,他想很高很挺拔的林锦横倒着也应该很长很挺,而担架上猩红战旗盖住的尸体却是短戳戳的。加之他嗅到一股死鱼烂虾打屁虫的气味。他心里霎地闪现出矮壮的秦柱儿。在打烂仗的秦柱儿身上才嗅得到这种死鱼烂虾打屁虫的气味。娄电影首先很失望很气恼林锦还在这世界上春情勃发地活着。接着就忿忿然地想秦柱儿这号烂龙是何时加入“锷未残”的?怎的还进入了勤务组?这时由于“锷未残”抬尸游行已经显出哀兵必胜的态势,街上陆续出现了不少对“锷未残”坚决支持、誓死战斗在一起之类的标语。忽地,娄电影那又黑又亮又锐利的小眼睛一下发现担架底部有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来。娄电影心里很警觉地动了动:莫非秦柱儿这狗王八蛋挺尸了还能捂出汗来?也合该“锷未残”翻船,试想在那种情形下,满街人义愤填膺谁会去经意尸体担架上滴他妈的什么液体!偏偏这点蛛丝马迹就没混过娄电影的眼睛。娄电影这人只要心里疑乎了就不会闲住,他把手朝担架下伸了过去,温温的一大滴水儿就落在他手背上。他把手背送到鼻孔下边一闻,为了进一步验证,忘情地朝手背伸出舌尖——娄电影不顾一切地大嚷起来:尿!尿!狗日的是活的还在滴尿!猩红战旗捂住的秦柱儿手搂住裤裆的那泡尿本来就憋不住了,经娄电影炸炸地一嚷,惊得猛地一颤缩,那泡尿就畅畅地哗啦啦放了出来!那之后的场面就可想而知了。“锷未残”精心策划的一场政治骗局给娄电影揭穿了,弄得几乎解体。后来梓城人管娄电影叫“黑伯”。所持“锷未残”观点的人却在黑伯的后面恨恨地加一句:呸!臭地闻!


    由于娄电影那把一切都要弄出个究竟的好奇心,搞得红砖墙青砖墙的电影们都觉得活得不轻松,很累。能适应娄电影的个人兴趣的毕竟是少数。比如我妻子一到煮饭时间就显得很紧张。只要一听见娄电影唱着歌上楼梯了,无论她在屋里干着啥事都要戛然打住闪身出来。倚着门,盯住灶台恭候娄电影从那头长廊上走过来。这种情况下娄电影自然也觉察出了火药味,也就不会贸然在妻子眼皮底下朝灶台上动手动脚说三道四。像都电影和母电影有时就被娄电影搅得苦不堪言。都电影的老婆是某大公司的会计,母电影的男人是县上管几个局的财贸口的主任,这二位灶上锅里烹的内容就很不一样。兀地冷不防被娄电影揭开锅盖,这回嚷的就不是淮山蹄膀之类,而是颇为惋惜地大声叫:“哎呀!你炖王八为何不砍去脑壳?还有乌龟的内脏是不该挖掉的!”他向满楼的人给你张扬开了,却又是一副火热心肠的关切样子。你想乌龟王八是何等档次的食品,这就叫吃的人顿时感到不安稳,让听见的人横生出许多想象。近年来不是天天嚷廉政建设么!

有一天,娄电影轻轻推开母电影没碰紧的门,一下就听见瘦高的母电影有点沙哑的嗓音:你龟儿侯电影吃错了药不是?都一个单位还来这一套!你看你——其实,已早有两条翻盖红塔山稳稳放在角柜上了。侯电影正把一瓶五粮液像掏手榴弹似地从挎包里拔了出来。推开门的娄电影兀地觉出此刻扫描有些不合时宜,就赶忙退出身把门拉回来,不料弄出点声响。哪个?背着门的母电影调头问了句。坐在书桌前刮胡子的母电影的男人镜子里看得明白,极低地骂了句:哪个,还能有哪个,妈的X!哎呀——后来侯电影萎萎地提着鼓鼓的挎包从母电影屋里出来了,后来母电影那位主任出门时下巴上贴了小块纱布,脸色自然很不好看。大家都知道侯电影正在设法把在森工局工作的老婆调回县来,挂钩单位是商业局,这事已闹了好几年,目前正在节骨眼上。下午娄电影碰着侯电影,也不看对方脸色,竟像没那回事一般笑兮兮地问:老兄,你那事怎样啦,事成了你老兄可要请客哟!侯电影直气得要哭:老兄!老兄要日瞎你那两个烂眼眶!两月后,侯电影的老婆还是调回来了,去商业局上班了。娄电影截住侯电影不依不饶:你老兄那天凶我哪宗?你的事不成了?我娄电影碍你事呐?你凶我,同志间关个心嘛!侯电影连忙满脸陪笑,谢天谢地你关心呐!我不该凶,我凶错了。错了。我请客还不成!?娄电影才侧身让开道,一笑:好!你请客!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娄电影就这般在单位里电影们中间活鲜鲜地打发着时日。一般来说电影们的生活是顶平淡无奇的,放电影多是在夜间,有时下午也放映,要熬夜的。所以白天电影们眼里总牵着红丝脸色蔫蔫的,除个别上午在此起彼伏的呵欠声中听经理念个报开个会外,就显出慵倦而无聊。娄电影在其间摇臀扭腰地唱呵,找个碴儿与你搭个腔呵,不时推门与你打个照面呵,横竖给单位里添出不少生气。耐不住单调与寂寞的男电影们女电影们最大的乐趣就是聚个人堆吹牛谈天。冬天一字儿蹲在花坛沿上晒个懒太阳,夏天在法国梧桐绿荫里纳个凉,这时你就发觉娄电影是少不得的人物。原来娄电影并不仅只对家长里短凡人小事感兴趣,只要娄电影一出现在人堆里,开先大家闲扯的家庭间鸡零狗碎的琐屑话题就会戛然打住。这时你会领略到娄电影的兴趣原来广泛得很!男电影们女电影们就会一并在见多识广口若悬河的娄电影面前显得自愧弗如。倘若要论吹点各家各户秘闻隐事生活百科,娄电影就其知晓的深度广度在人堆里无疑堪称绝对权威,而娄电影却认为这是些小话题,人堆里偏不说的。文革那阵,娄电影一张口吹的就是风靡全川的刘结挺张西挺。重庆的“三字兵”“815”“反到底“。成都的“红成”、“826“。北京的五大学生领袖。贵州的弯月亮李再含。山东的风云人物王效禹。他吹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时就察觉林彪要反党。他吹林彪驾机逃跑坠毁温都尔罕。他吹王张江姚四人帮的内幕丑闻。他吹江青如何迫害毛主席。是娄电影让单位里的电影们很早就知道这世界上除了新华社还有路透社塔斯社法新社美联社消息灵通人士等等等等。他吹郭沫若特使坐飞机去埃及吊唁纳赛尔。他吹智利阿连德总统饮弹殉职。吹拉美革命传奇英雄格瓦拉。吹铁腕女人庇隆甘地梅厄。吹周总理请田中角荣喝茅台。吹尼克松水门丑闻,贝利亚之谜和绞杀布托。吹贝鲁特长枪党,北欧下黑雪和头插羽毛的印弟安人祈天求雨……娄电影是红砖墙院落与外部世界相通的重要新闻媒介,他让慵倦单调的电影们心中不时也浮起几朵诡谲多变的世界风云。

不料娄电影这样鲜气活泼的人也很脆弱。在去年普法教育时竟一头栽了!


    一天妻子在午饭桌上给我讲了一个笑话。说娄电影从县政府给我捎来一封信。本来他捎上楼往我家门缝里一塞就完事,却兀地发现白信封很薄,于是就把信封迎光举过头,立即就看清了圆圆的公章。可那两三行字对折在一起就很不好认出个眉目。偏在这时我妻子下班回来了,直走到他背后他也没觉出。妻在他背后见他看得很专注很吃力,等了一阵就问:看清楚了吗?他仍举着信喃喃说:看出是个通知,下头的字就看不——妻一下从他手里拿过信来,没好气地撕开信封说:想我给你念念吗?娄电影这才猛回过神来顿觉出有点不对劲儿,对着我妻子逼视着他带敌意的眼神,脸一红:不必念了,不念了。连忙尴尬地掉头走了。我听完妻子的笑话也感到娄电影真有点他妈妈的。这时我霍地警觉到我有部中篇的清样早该到了。娄电影由于爱看报看杂志,就总是主动去邮局取报取信再转发给大家。我在单位里信是最多的,并常收到一些编辑部赠送的新刊物。我的刊物也常被娄电影拆看了再装进去订好交给我(我总是常在他交给我的新刊物的页缝里发现几粒米饭或几点辣酱豆油之类的污渍)。因为是印刷品,我也就不作声忍了。可又总觉得娄电影在侵犯我的某种权益。我就悄悄去邮局查问。清样没查出,结果却查出了另一部编辑部的挂号退稿,一看是娄电影一星期前签的字。收退稿本来就叫人很沮丧很晦气。可还偏窝在娄电影手里一星期之久!我顿时恼得怒火中烧,唬着脸问上门去找他,娄电影脸一红耷拉下脑袋认了账。他说牛皮纸信封破了,厚厚的稿纸露了出来,他说他先极小心地抽出退稿信看了,由于看了退稿信,就更想看看稿子写些什么为什么被退稿。于是索性把稿子从信封里硬抽了出来。不料我那遭枪毙的退稿却把娄电影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一气读完,躺在床上掩卷沉思之后,很怅然地睡了个午觉。等他一觉醒来桌子上的破信封不见了。于是他就不好把没有信封的退稿交给我。我气愤地问:那稿子呢?!娄电影就勾着腰从床下的纸箱里把稿子掏了出来。我接过稿子,迅速地溜了一遍卷在中间的退稿信,手微微抖了起来。我一想到娄电影也细细咀嚼过那位混蛋编辑对我的稿子尖酸刻薄的批评一下连耳根都烧红了。可娄电影偏不识相,仿佛一时忘了我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竟在一旁深表同情地替我鸣起不平来:我也实在想不通,写得这样精彩感人的小说也要退稿!这些编辑未必——我霎地怒不可遏地打断他的话,陡然提高嗓门:未必个屁!你知道吗,你私拆信件是犯法!犯法!

我愤愤然地在单位里嚷开了,还一时冲动把被娄电影拆看过的那些给弄脏污了的刊物一并抖了出来。这事恰巧碰在全市普法教育的风头上,况且我在市里也算有点知名度的人物,单位的头头自然很重视。派人去邮局一调查,不料邮局的反映更强烈。后来把司法部门也惊动了。后来派出所就来了两个穿警服的警察把娄电影带走了。被带走时还开了职工大会,警察在会上宣布拘留娄电影15天。


    娄电影被拘留出来后陡然变了个人样。他一下失去了往昔的鲜气活泼,上楼下楼不再娓娓长歌,自然也不再摇臀扭腰。水蛇腰明显失了柔韧,丰臀也瘦了一圈。蓬着头发的苍白脸上罩着层灰灰的瘴气。平素好晶亮的小眼睛也黯黯地失了光泽。黑眼珠也不见溜溜转动了……我望着娄电影那黯然神态,一种负罪感就充斥我的胸间:我当初嚷个球哩!不就为一部破小说!活泼泼一个人给……过后我那部退稿给外省一家颇有影响的大型刊物给发表出来了,篇名叫《小木楼街老屋》,后来还被吴亮选编入很有档次的《现实主义小说》一书中。(和我一同选入这本书的还有作家王蒙、陆文夫、林斤谰、茹志鹃、王安忆、陈建功、叶兆言、冯骥才等的作品。)其实,还是娄电影慧眼识珠。他是第一个肯定我那部小说的读者哩!

单位里的男电影们女电影们每天照常聚堆吹牛谈天。其间自然少了娄电影。娄电影每天悄悄地上班进机修室,又悄悄地下班回屋,进去了就不见出来。电影们聚堆的谈资也就自然沦为家长里短的是非俗事,大家有时就保不准要闹出许多的不愉快。从此,电影们对外部世界的新闻信息量也一下降为零。乃至上次震动环球的海湾战事,乍乍乎乎数月之久,直到飞毛腿导弹和爱国者号满天呼啸轰鸣,红砖墙青砖墙里的电影们才骤然知道这世界出了毛病。一天都电影勾电影一头窜进机修室,求娄电影:

“你说说萨达姆,海湾发生的事。”

娄电影手里捧着油浸浸的活塞,冲都电影勾电影很茫然地抬起头:

“啥?你说啥子母?啥子母?海湾?海湾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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