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曾经年轻──插队生活琐记(四)
作者:嵇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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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曾经年轻 ──插队生活琐记(四)
大部分知青经济上是拮据的。有的人,隔几个月能收到家里寄来少量的钱,也有许多人基本上不能再靠家里的资助,这就只能像农民一样靠挣工分生活。晋南是小麦棉花产区,在山西省算得上富裕地区了,记得到史庄第一年,男知青算全劳力,干一天活记十分,结算下来,一个工(十分)八毛多钱,扣除这一年从队里分粮、分油、分菜的钱,我全年得了四十多元现钱。这算不错的了,在雁北插队的知青告诉我,他干一天才挣两毛多钱;远在河南插队的堂妹对我说,一年下来,分得了八分钱──刚刚够买一枚邮票;而在有的地方,因收入不足以弥补分粮钱款,干脆倒欠了队里钱。 与今天的年轻人相比,那时我们的生活水准是很低的。今天,小学生、中学生的手腕上都有一块手表,而那时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手表。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闹钟,只有少数人带来了闹钟。不过,农村的生活是日出而作日没而息,队里干活也是听队长敲钟,人的时间观念并不强,时间尺度也十分粗疏,所以没有钟表倒也不觉得缺少了什么。 没有钱,许多必要的花费就成问题了。但办法总会有的,不是说吗──“情急智生”。现在说起来,许多做法令人惭愧,但是我想还是应该和盘托出。说是人穷志短也好,说是闹着玩也好,反正是那么做了。我不知道年轻的一代人是否能理解,但我相信我们的同代人会表示理解,一笑了之。 知青之间曾相互传授过“邮票多次使用法”。 知青们相互之间的信件较多,一张邮票虽然只有八分钱,但寄多了,也是一笔开支,况且我们的收入太少太少。于是,有人发明了一张邮票多次使用的方法:寄信人在信封上贴好邮票的同时,也在邮票的正面均匀地涂上一层胶水,胶水干后,什么也看不出来,邮局的邮戳就盖到了这层凝固的胶膜上了;收信人只要把信封浸在水盆里,邮票上的胶膜会就连同邮戳一起溶解,邮票就成了一张没有邮戳“新邮票”,晾干后可以再次使用。 我们还偷过队里的西瓜。那是在插队后的第一个夏天。 那天,天气很热,我们晚饭后很久不能睡觉,大家就凑在一起聊天。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有谁看了一眼闹钟说:“哎呀!十二点多了,我们去瓜地里弄几个西瓜吃怎么样?”大家马上响应。所谓“弄”瓜,就是偷瓜。于是,一行六、七个人活像“敌后武工队”,悄悄地摸到了西瓜地。我们村的地是梯田,躲在下一阶梯田的土崖边向上一阶张望,我们每个人只露出一个脑袋。夜色漆黑,二十多米外,瓜棚处有一点点红火亮着。有人小声说:“等一等!看瓜的老头儿在抽烟呢!”可是,左等右等,那点红火始终不见熄灭。后来大家看出了名堂──那是一柱香,用以迷惑人的。于是,几个人攀了上去,不管生熟,摸到一个瓜就摘一个。转眼间,每个人都抱了两个西瓜,窃笑着跑回了住处。那一夜,我们是把西瓜吃够了,在城市里也从没有一次吃过那么多西瓜。 不过,第二天,看瓜的老头从地里的胶鞋印断定是知青干的好事,站在崖边好一通叫嚷。这是我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与“偷窃”。后来,和老乡感情日渐深厚,我们再没有干过偷瓜一类的事。 一到春节,北京知青大多要回家。从晋南到北京一千多里地,车票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于是,许多知青就“扒车”。 我们的水头车站是个小站,上车无所谓进站口,剪票马马虎虎,有时知青直接绕进站台,有时买上一张短途车票就上了车。毕竟是无票心虚,列车员一从身边走过就心里紧张,中途,查票的来了,我们知青就向另一节车厢躲去,但有时躲不开,只有补票。有人拿不出钱或不愿拿钱,就被哄下车去,他要等下一趟车来,再继续扒车。车到终点站太原,我们往往是顺着铁路向两端走,找到职工上下斑的出入口,从那里溜出去。太原是大城市,从那里到北京就不那么容易扒车了,我们只能买票。在等车的几个小时里,我们在车站广场的饭馆吃饭,那时车站附近有许多比我们更穷的人──乞丐,我们在饭馆里买上油条和米粥,还没有来得及吃,马上就有乞丐围上来要饭。我们只好三口并作两口地吃饭,而后匆匆离去。
穿衣吃饭 没有钱,知青的衣服鞋帽大多是家长给买的。那时的衣服也简单,一件绿色军干装或蓝色建设服,既单穿也作棉服的罩衣,有两件替换,一年四季就都有了。衣服破了,就缀上补丁。在乡下干活,衣服破损得十分快,补丁就更多了。我们的脚上,通常是一双塑料底黑灯芯绒面的“懒汉鞋”或草绿色的胶底“解放鞋”,我不记得有谁穿过皮鞋。这不仅是因为生活水准所致,同时在审美上我们也从没有以穿皮鞋为美,相反,我觉得穿皮鞋的人不是我们的同类,平庸,做作,小市民味儿,一点也不好看,直到我工作好几年以后,“皮鞋不美”的观念才随环境而改变。 知青们常常破衣烂衫,和当地农民的衣服相比差多了。晋南盛产棉花,农民自己纺线、染色、织布、作衣,虽是土布衣服,但倒也干净整齐。有充足的棉花供应,就不缺布,当地的农民们从不穿补丁衣服,衣服破了就撕掉作鞋底。相比之下,我们知青穿得就太破了,一起劳动的农民感慨地说:“你们北京知青怎么穿得像要饭的一样?” 不过,尽管知青的衣服破烂,但是那种大城市的气质却是抹不掉的。并且,好衣服也是有的,特别是女知青,都和会有三、两件好衣服藏在箱底,只是平日在乡下不穿,因为在知青们的心灵深处,时时意识到自己是北京人,他们更注重在北京人面前的体面,而不在乎“老乡”的看法。因为无论他穿得怎样破也是一个北京人,这使他在心态上居高临下,在“老乡”面前,衣服破不破都无关紧要了。记得在谈到关于“衣服破”的话题时,一个女知青以鄙夷的口气说:“在这里穿那么好,给谁看呢?”在她的下意识里,当地农民甚至不成为一个审美上的评判者。这就是北京知青和当地农民之间抹不掉的深层距离。 我们刚到史庄的时候,大队派了一个农民大师傅给我们做饭。晋南是小麦产区,一日三餐大多是馒头、面条,算是很不错的呢。但是不久后这个师傅就扬言“我不干了”,因为知青中有人总是拿他作戏弄的对象,又说他总偷偷克扣知青的粮食和菜蔬。知青也乐得自己作饭:“自己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哄走了厨师后,知青按生产队分灶吃饭。这样,我们村的知青就分成了四个“灶”。山西农村吃两顿饭,是夹在三晌农活之间。忙碌一天,中间回来做饭吃饭,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小队五个知青自己做饭。王岚、郭旋是女的,会点烹饪之术,就掌勺,我们男的多打下手。一下工,我们就手忙脚乱地齐上阵,和面,切菜,做饭。这里的灶火一年到头是靠拉风箱、烧麦秸的,我喜欢抱一堆麦秸往灶前一坐,往灶膛里扔一把麦秸,点上火,风箱一拉,火苗呼呼地窜起来,无论蒸馒头,下面条,炒菜,只要有麦秸,就可以随着我们的意愿让火苗或大或小。那一刻,风箱阀门灵活自如地闭合,活像人的呼吸,对劳动归来、饥肠碌碌的我们来说,听那极有规律的“噗嗒噗嗒”的风箱声响,真是一种享受。 大多知青并不怎么会过日子,常常是有了钱有了好吃的,就大吃大喝几日,过了今天不想明天。一时,有罐头、有肉吃,转天,一无所有了,只吃辣椒、咸盐夹馍。史庄人的食油是大队给分的棉籽油,村里油坊轧的,颜色深重,味道苦涩,但这样的油也不多,一个人一年只有三二斤,在第一年,油一分到手,我们就像在城里一样地使用,炸东西,炒菜。记得有一次,郭旋想露一手,她对大家说:“我来给你们作个油泼凉面”,结果,我们美餐了一顿,而油瓶里的“水位”却一下子下降了许多。不到三个月,就把我们全年的油都吃完了。向对队里要,队长瞪着眼嚷道:“没有了!”后来,总算又施舍给了我们一些油。慢慢的,我们知道了计划用油。 我们吃菜是主要是队里分。山西农民在习惯上不怎么太吃菜,那时又“以粮为纲”,所以,队里有菜地但地块不大,隔一些日分一次菜但数量很少。农民平日的饭桌上离不了大葱、辣椒和醋,连茄子也是切成丝生拌醋生吃。这“习惯”显然是生活水平不高所致。集市上的蔬菜太贵,除了偶然买一点,我们知青日常也只能靠队里分菜。不够,也没有办法,慢慢就习惯了。 来到史庄两年后,知青们人心散了,一些人自找门路走了,各生产队剩下不多的知青,又合为一个灶吃饭。但是人人心绪混乱,谁也无心好好作一顿饭,结果,我们的灶房里一片破败,蛛丝挂满墙角,锅碗里污垢常常无人洗刷,有一次,当我走进我们的灶房,看到一头猪在舔着地上的大锅,那锅里是上一顿的残汤剩饭。后来,我对人总是提起这一场景,我说那时是“人来了人吃,人走了猪吃。”
关于书 在乡下,物质生活的贫困是不言而喻的,而刚下乡时的那股要大干一番的劲头,也在不久后消失几尽。于是,我们带到乡下的书籍,成了十分宝贵的精神食粮。 我们村的北京知青基本以我们师院附中(现首都师范大学附中)为主,通过自由组合汇集到史庄的。一个村插队的十八个人,大多是高中生,并且多是来自“名牌”或较好的学校,除我校外,有师大女附中的,101中学的,清华附中的,京工附中的,农大附中的。初下乡时,这批人颇有些踌躇满志。有好几个人都带来了许多书。 我有一个小书箱,里边有我平日积攒下来的文学书、历史书、哲学书等。现在我还保留有当时带下乡的一个黑色的硬皮笔记本,笔记本的前几十页,是读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所作的笔记,第一页的最上边写着“1966”,大约是在 学校时就开始作这份笔记,下乡时我又把它带到了史庄。现在我自己想想都有些惊讶:十五六岁时怎么就读得进去什么“哲学”书,还一丝不苟地作了那么多笔记?笔记本的后一部分成了歌本 ──下乡时我在上边抄录了几十首歌曲。这个本子,大致能反映我当年在乡下的文化生活。有人带来了更大的一个书箱,整整一箱子都是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约翰?克里斯朵夫》、《高老头》、《欧也妮?葛郎台》、《浮士德》《欧根?奥涅金》、《上尉的女儿》…… 那时,在对待书的问题上,我们大多数人都已变得相当的“开明”,基本上没有了什么这是“黄书”那是“黑书”的观念,这箱书成为我们在乡下最丰盛的精神食粮。一本接一本地读,我们大饱眼福,现在回想起来,有多部名著,我都是在那时读到的。 那些十九世纪欧洲作家的小说,在我心中营造了另一个世界,从中,我看到了资本主义上升期巴黎的众生相,看到了彼得堡贵族的奢华和空虚,看到了被侮辱和被损害者的命运,看到了精神重压下的小人物的悲哀。 在此,我还不能不说起这箱书不寻常也不光彩的来历。有人对我说:“那箱书是从巴人家抄来的。”巴人,即王任叔,这是个很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可以想象得到,抄家风来时,被打成牛鬼蛇神的巴人家里就不得安宁了,今天来一批红卫兵,明天来一批红卫兵,“革命小将”翻箱倒柜,砸烂了巴人先生家的坛坛罐罐。一个又一个书架倾倒了,混乱中,好奇的“小将”把自己感兴趣的小说扎成几捆,说声“这是黄书”就抄走了。后来,几经流散,巴人先生珍藏的这部分书来到了我们中间,成了我们的精神食粮。前两年,我读到一篇关于巴人先生的文章,我知道了,巴人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什么“特务”,终至精神失常,悲惨地消失在家乡的群山中。我总想,在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宝贵的书籍被“小将”们抄走的时候,一生与书为伴的巴人先生心中该有多么巨大的痛苦。 然而,这批来历不光彩的书,却滋养了我们这些如饥似渴的知识青年。
《三套车》 十八九岁二十出头,正是充满浪漫与激情的年龄,在乡下,在日复一日的耕作生活中,唱歌是我们年轻人生活的点缀,歌声幻化出五色斑斓的图景,种种憧憬、幻想弥漫于我们心中。那时,我有一本《外国名歌二百首》,这是文革前颇为有影响的一本歌曲集,里面收集有五六十年代最为流行的外国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山楂树》、《鸽子》、《小路》、《灯光》、《红梅花儿开》、《卡秋莎》、《重返苏莲托》、《唉呦!妈妈》和《纺织姑娘》等等,都是当时我们爱唱的歌。在乡下,红卫兵的狂热很快就转换成知青的幻灭,颓丧的情绪象传染病一样传遍了一代青年。于是,在山高皇帝远的小山村,不管一首歌来自“修正主义”国家还是来自“帝国主义”国家,只要合我们的心境,都会在我们中间流行起来。 冬天,下雪了,原野上白茫茫一片,在雪地上行走时,触景生情的我们会情不自禁地高唱: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是谁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俄罗斯歌曲那忧郁的旋律暗合着我们的处境,它令我们心醉,其作用如同麻醉品,似乎可以缓解我们的种种郁闷。更多的是爱情歌曲,贫困与疲惫不能压抑年轻人对于爱情的渴求,正像岩石缝隙间小草的生长不能被阻挡一样。乌克兰民歌《山楂树》在我们中间广为传唱: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里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
有趣的是,中国歌曲反倒不多唱,因为那时广播里的中国歌曲多是铿锵有力的“革命战歌”,不怎么好听。好听一些的,如《长征组歌》、《毛主席来到军舰上》等组歌中的歌曲,早在1966、1967年都唱了数不清多少遍,唱够了。我们也唱中国歌,往往只是唱那些软绵绵的“黄歌”。有一首南洋味儿的中国歌曲在我们中很流行,不知道是什么歌名,歌里这样唱道:
在这里,我闻到了稻谷的芳香, 我曾到过美丽的南洋, 结识了一位马来亚的姑娘……
有几首很不好唱的歌,我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象歌剧《蝴蝶夫人》中那首《当晴朗的一天》,意大利的《负心人》。那时不象现在到处是磁带录音机,广播里也听不到这些“资产阶级”歌曲,这些歌的曲调中有不少“弯弯绕”,如果只看歌谱而不是跟着她学唱,大约是难以学出那原来的韵味的。这个郭旋,后来就是凭着一付好嗓子参军到了昆明部队的文工团,再往后,又成了中央民族歌舞团的独唱演员。 许多年过去了,如今,青春的激情已归平复,心灵与环境日趋和谐,我已很少再唱当年所唱的那些歌曲了,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将它们遗忘。它们不再仅仅是一段旋律、几句歌词,而是我的生命历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与我们青春的欢乐和忧愁溶化在一起,成为我们青春的见证。在上山下乡的年代里,那些歌曲,曾伴着我们度过了贫穷而动荡的生活,它的旋律,每每使我想起那黄土覆盖的山丘,山脚下的白杨,还有那黄泥小屋,窑洞,炊烟,狗吠……我对它们有一种深厚悠长的爱,因为它们能唤起我对往日生活的回忆。每一次听到这些歌曲,我的心就无法平静,即便是严寒的冬夜,我也想推开紧闭的窗户,迎着外边吹进来的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使洋溢全身的激情散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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