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
马群
马群以儿马群为基本单元,牧场中,每群马为四百匹左右,每群内儿马群之数一般为十几到二十余个。儿马即种公马,公马驹经优选后,优者留作种马,其余则阉为骟马。年年选种,以保马群正常赓续。
儿马将骒马(即母马)、马驹及骟马拢于周围,绝不容其他儿马挖走骒马。发生纠纷时,争斗十分激烈,前刨后尥牙啃,无所不施,马群中骟马骒马皆每年打鬃,惟儿马不打鬃,两儿马争风,常立起前腿,嘶鸣啃咬,长鬃飘起,煞有雄威。
我牧场养有顿河种马两匹,高高大大,本地马与之一比,如同地矬。此两匹洋马单独舍饲,喂以胡萝卜等精食,享以贵族待遇,人见之,皆肃然起敬。某夜,一洋马逸入马群,本地马个子虽小,保妻护内,却非常骁勇,洋马一近诸势力范围,本地儿马便各自以蹄以牙,洋马如陷车轮之阵,待马倌赶来制止时,洋马已是伤痕累累,一足微跛,垂头丧气之相与先前判若两马。
儿马四岁即被原儿马群咬出,不久即开始圈骒马另立门户。最初只圈一匹骒马,尚须时时看紧,以防被撬走,故其只在大马群边缘溜边而行,显得有些凄凄惶惶,然再过几年,发育得壮起来,或许最终也能圈成个大家族。有些小儿马争斗不能得胜,骒马圈不到,便圈骟马,此举并非变态,不过是以此数充门面而已,看来好面子也非人类所独有。
一匹儿马所统领之马,最多可达七十余匹,可称膝下满堂。马群皆有户口簿子,每儿马群各有骒马马驹骟马几何,写得清清楚楚。诸儿马在马群中各有固定位置,大马群走动或散开时,各儿马群孰先孰后,谁左谁右,一如有规。马倌巡视马群时,只要先点过儿马,心中便已有大数。
草原寂寂,马群却充满动感,马群一到,草原顿时充满生气。马群最可观之场面,为饮水、套马、驯生个子。
湖边饮马群,以夏日傍晚最为壮观,牧民营子夏日离湖不远,马群自山上圈下来,自包前或包后经过,尘头在夕阳下腾起,尘雾紫红,尘头下马群五色斑斓,千百马蹄踏地,声如闷雷,杂以嘶鸣鼻响,各营子闻之,男子汉多拍马而出,奔湖边而去。牧场中每个牧民皆有数匹坐骑,不骑时撒入马群,夏日牧民换马勤,几乎一日一换。马群饮水毕,在湖边平地上稍停,换马即开始。
套马不仅要竿技,也需要乘骑配合,有些马跟追本领极强,被誉为竿子马。套马竿一伸,一连串动作要在瞬间完成,无几年功底实难做到,弄不好便要见笑于乡里。有些马极难套,颇有些名气,若套此类马,必须众人围套。
某日,某群追套一马,几名年轻人先行换上竿子马,准备真练。众人环上去,欲予偷袭,那马早已警觉,躁然不安,一牧民突伸一竿,本欲套在耳根,马猛一蹿,套索滑于脖颈,马挽力极大,滋拉拉手心如过电,霎时竿已剩尾部在手,来不及退坐于鞍后力拽,伏身直臂,若泳者临池将入水状。周围鼓噪雷动,却见左突右闪,人身已侧探出去,忽然鞍子一转,连人带鞍滚下马来。坐骑受此惊吓,急欲摆脱,梆梆梆三脚正中堕者头顶,众人离得不远,皆听得真切,一齐骇然。而堕马者却一跃而起,且捂其头,且痛骂所套之马与所骑之马,众人围拢一看,此头还真无事,便又转骇为笑,戏之曰:好铁头!再行围套,又一牧民又伸一竿,马却刁钻,迎着竿身猛地一撞,未及倒手,竿已断作两截,四下一片嘘声。竿手大怒,徒手拍马而追,迫近马后,忽地跳下马来,急跑上前,拽住马尾猛一发力,马猝不及防,竟啪地一声侧翻于地。众人恰催骑来前,一齐跃下马,扑于此马之上,那马挣挫不起,只得乖乖戴上笼头。
驯生个子也多在傍晚,生个子套住后上笼头,备鞍子,都要乱蹦一番,驯骑时需先带上马绊,帮手在前拽住笼头,骑上马后再解开绊子。一次笔者充当帮手拽缰,本应拽于颌下,使之不易蹦起,一时大意,只攥住缰绳中部,那马跳将起来,在本人颧骨上着实刨了一蹄。生个子骑上只要肯走,便是好兆,若原地不动,接下来准有一通好尥。骑者在马上东倒西歪,脏腑几乎要脱口而出。所以有些人愿在春天驯生个子,那时生个子略小些,力气也便小些,驯时省事。但强者绝不会示弱,生个子越厉害,越能见功夫。强手骑生个子时,动作都尽量显得从容,面部肌肉都尽量放松,至于超级强手,就更不把区区生个子放在眼里。不惟男子,牧民女子中也有极出色者。一妇女名曰色勒玛,年轻时当过马倌,所驯生个子个个老实。我见此人时,此人已是中年,未及见其驯马风采,只见其盘腿坐于蒙古包之中,富富态态,若一尊弥勒,估其体重,绝不下二百斤。于是暗叹道:有这等份量,不愁压不住生个子也,看哪个能尥得起来!
牧场规矩,驯出之马皆立名字,以便上马群户口簿子,其名分两部分,前面为驯马者大名,后面为马之颜色,如杜戈拉乌兰,即是杜戈拉所驯红马。马在三岁时驯出,个别者延至四岁,驯时可骑一年,一年后,骒马归群,骟马由队里重新分配,由是牧民之坐骑便未必出于本人自驯。驯马之水平,有无留下毛病,皆可在重新分配后反映出来,此亦名誉之所在,驯马者皆能下心注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