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草原(连载八):12、小红马
作者:孟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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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大草原(连载八): 12、小红马
我和另外两个女生在放一群羊。这是一群一千多只从各浩特挑出来的年轻力壮的骟羊和老年的母羊,这群羊是准备在两个月后作为肉羊卖掉,是我们大队今年主要收入的来源。为了能让这些羊卖个好价钱,就得抓膘放牧,每隔八九天搬一次家,这样能保证羊总是呆在新鲜的草场上。我们第二次搬家,蒙古包搭在一个小山丘上。 一天傍晚,刮了一天的风停了,疲倦地照耀着大地的太阳也在慢慢地落了下去。我们的羊群散在附近的草地上安闲地吃着草。突然我们感到地面在颤动,随即听到隆隆的马蹄声,三四百匹马从东南向着我们这个方向跑了过来。马群在接近我们蒙古包的时候慢了下来,两个挥动着长长套马杆的马倌随着马群骑在马上走了过来。我向两个马倌说:“请到包里喝茶吧!”他们是我们北边白音图嘎公社的。一个方脸盘的马倌说:“不行,已径太晚了,我们今晚还得赶回去呢!”他勒住马,依着撑在地上的套马杆,半蹲半站在马镫上变换着姿式让他的身体休息一下。我们看着马群走过,英骏的拖着长长马鬃的儿马,潇洒的马青年们,带着马驹的母马,蹦蹦跳跳地马驹子,和去年的马驹子今年的二岁马们。最后,远远地跟着一匹瘦弱的小红马驹。 方脸盘指着小红马驹说:“你们收下它吧。它有一个月大,母马死了好几天了。”他的脸色沉下来,“我真不知这匹小马怎么能够活下去。”我很容易地抓住了小红马驹。一般来说很难抓住一匹小马驹,哪怕马驹子刚生下没有一个钟头。新生的马驹子非常可爱,我总想抓住它们跟它们玩一会儿,但它们总是跑得比我快。而这匹小红马驹它根本不跑,它真瘦,身上的毛乱七八糟不像别的马驹子那样闪闪发亮,但它的眼睛水灵灵的还是很神气的。我托着小马的头,看着它的大眼睛:“咱们怎么办呢?” 真的,我们能怎么办呢? 我们有五只奶牛,有瓶子,但我们需要一个大奶头。喂羊羔可以用喂婴儿的奶头,但是小马驹的嘴很长,那短小的一般奶头马驹子根本嘬不到舌头上。第二天早上我骑马去了公社,指望着在公社供销社买到一个大奶头。但供销社的人脑袋一通乱摇:我们这儿没有大奶头。用来喂马驹?从来没听说过喂马驹。不论如何我买了一个小奶头,匆匆往回赶。我决定顺路去问问策仁丹增,看看他能有什么经验。策仁丹增是我们大队极受尊敬的老人,对于羊牛马他知道的很多。 我走进策仁丹增的蒙古包,他正坐在那儿修理一付马鞍子。我告诉他小红马驹,问他有什么办法能养活这个可怜的孤儿。策仁丹增和蔼地看看我,摇了摇头。 回到家,我找了一个瓶子,将瓶子里灌满牛奶安上奶头。小红马驹闻到奶味激动起来,一口咬住奶头,但奶头太短,它的舌头嘬不住。瘦弱饥饿的小红马驹换着不同方向咬着奶头,最后急得用牙咬瓶子,但还是嘬不出奶来。我拿着瓶子任小红马咬着奶头咬着着瓶子,看着它绝望的眼睛,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草原上的牧民们和马生活了几千年,几千年中由于各种原因一定有不少马驹成为孤儿,却但没有人能告诉我如何救活这个没有母亲的小红马驹。蒙古牧民们像某些美洲土著印第安人一样,他们与自然和谐相处,平静无怨地接受着自然规律,包括死亡的规律。这与以西方文明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形成强烈对照,起始于一个美好的愿望:改善人类的生存环境,于是征服自然,让自然为人类服务。过去一百多年迅猛发展的科学和技术带来的人类生活环境的巨大改变,现代医学征服了很多疾病延长了人的寿命,人的信心大增,包括基因工程在内的新学科新技术正在试图改变自然的规律。有不少人已经意识到大自然的有限容忍力,发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呼声。我总在想:在草原牧民被动地与自然和谐相处,与现代文明贪婪地征服自然之间,有没有一条中间道路呢? 傍晚,奶牛们回来了,我挤了两只牛的奶,发现拴一头牛的绳子快断了,就走回蒙古包找一节绳子。我把奶桶放在蒙古包门旁,进了蒙古包。我手里拿绳子走出来,大吃一惊地看着小红马驹头扎在奶桶里正在喝着奶!我们的一切耽心成为多余,小马驹知道如何救自己。小红马驹见我在看它,就从桶里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顽皮地看着我,嘴唇上沾满了白色的牛奶。我抱着它的头亲了亲它的大眼睛。因为马奶比牛奶稀,我在奶桶里倒进一些水。我用另一只桶挤完其它三头奶牛后,又给小马驹一些对了水的牛奶,手摸着它的肚皮我感到它的小肚子鼓了起来。 草原上的牛不是专门产奶的奶牛,它们并没有多少奶。我们用牛奶做奶皮子和一种叫做奶渣子的奶酪。现在牛奶几乎全归小红马驹了,也就是说我们就没有奶皮子和奶渣子了,但大家谁也没有意见。每天早上我或另一个女生挤完奶后,我把牛奶加水稀释后提到蒙古包外,大叫:“咪呢毛驴(蒙语:我的马)!”小红马驹听到喊声立时跑过来喝完它的奶。白天它就在蒙古包附近的草地上吃草,傍晚我们又把早晨的过程重复一遍。几天后,每当小红马驹见到我提着奶桶走向奶牛要挤奶时,就跟着我,边走边仰起脖子“伊呀呀呀呀!”小红马驹很聪明,中午我提着同样的奶桶去打水时它也跟着我,却一声不吭。 小红马驹个子长大了一些,但它还是很瘦,这大概是因为对马驹来说牛奶总不如马奶的缘故。小红马很有精神,它的大眼睛里透着一股顽强劲:“我要活着。”我的小红马成了我的大红狗,无论我走到哪儿它都忠实地跟着我。常常是小红马跟着我,而我的狗跟着小红马,我们三个走成一条直线。一个摄影师站在远处一定能拍摄到一张充满诗意的照片:高高的蓝天白云下三个快乐的身影在盛开着白色,粉红色,蓝色野花的绿色草原上走成一条线。我弯腰拔了一把嫩草举到小红马嘴边,它用鼻子闻了闻,张开嘴一下子把嫩草咬到嘴里。我的狗看得很嫉妒,就叫了起来。我转过身拍着它的脑袋:“你也要么?”我拔了一把同样的嫩草放在它嘴边,我的狗闻了闻把头扭开了。我掰开它的嘴把嫩草塞进它的嘴里,它立即把草吐了出来,瞪了我一眼,不再叫了。我大笑起来,两只胳膊搂着我的两只狗的头,一只狗吃草,一只狗不吃草,把我们的三个脑袋碰在一起。 天气越来越冷,是卖羊的时候了。离我们最近的屠宰场在集宁市,集宁是在我们西南几百公里外的一个铁路城市。当年没有运羊的卡车,屠宰场派人到草原来收购肉羊,然后赶着羊群让羊边走边吃,十几天后把不掉膘的羊群赶到集宁。那年我们大队卖了我们放的这一千多只绵羊和山羊,绵羊最好的价钱是三十元,山羊要便宜一些。我们这一千多只羊的平均价钱是二十七元,很是不错了。 卖了羊后,小红马跟着我回到大队办公室的房子。我们大队季节小学的冬季班就要开学了。因为已是深秋,奶牛和它们的牛犊子也要回牛群了,这对小红马来说就是没有牛奶了。蒙古高原的冬天是漫长而严酷的,近六个月白天的最高气温都在零下,而且伴着强劲的西伯利亚北风。包括马倌夏克德尔在内的来往过路的牧民看到小红马驹都摇头,他们不相信它能活过这个冬天。我找了一块厚毡子给小红马缝了一件大衣。白色的毡子盖住它的整个身体,只露出脖子脑袋四条长腿和尾巴。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大蚕茧上插着五根棍。小红马很喜欢它的新大衣,但是第二天它就把大衣尿湿了。我拿一把大剪子把冻硬的湿毡子剪掉。我拿着剪子看着小红马,它居然一点不害羞,两只大眼睛瞪着我:“怎么啦?” 草原上雨水不多,所以我们可以把打下的干草储存在一个没顶四尺多高的泥和石头搭成的圆形大草圈中,草圈半径有六米多。那年夏天雨水少,所以打的草不是很多,干草在草圈中心堆成一个直径六七米高有三米多的大堆。这些干草远远不够我们大队两万多只羊牛马骆驼吃三天的,这些干草是用来喂新疆改良种羊,几头改良牛,以及一些老弱畜的。大草圈就在我们大队办公室房子的后面,小红马当然是一个弱畜,所以它是可以吃这干草的。我把小红马放进草圈里,这可是一箭双雕了,小红马有草吃,又可以站在草垛南边以避免那刺骨的北风。我每天从附近的井里提一小桶水走向草圈。小红马站在草圈里,眼睛刚好能高出圈墙,它看见我提着桶走来了,就“伊呀呀呀呀”地叫了起来。我把水桶放在圈墙上然后翻上圈墙跳进圈里,因为圈门是大粗木杆做成的,开门绝没有跳墙省事。我把水桶放在草垛前的地上,小红马脑袋扎在桶里喝起来。井水冰凉,小红马喝一会儿吃些干草暖暖肚子,然后再喝水,再吃会儿干草。(现在想起来很奇怪,我怎么就没想到把水热一热再喂给小红马喝呢?)趁小红马喝水的时候,我用铁锹把它拉的马粪清除出圈外。清完粪,小红马喝完水,我在草垛上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小红马伸出脖子把脑袋放在我的腿上,我们俩脸对脸说一会话。 “你昨晚睡好了吗?” 两只眼睛看看我,我似乎听到“当然睡好了。” “你冷不冷?”我摸着它的白毡大衣。 小红马不说话也不摇头,我从它眼睛里看出它在说“不冷。” 我用右手抓起几根干草,“你天天吃这玩艺儿,腻味不腻味?” 它抬起脑袋两只眼睛盯着我,似乎在说:“不吃这,那我吃什么呢?” 我的脑袋紧紧贴着小红马的脑袋,多么可爱的小马呀!我把双手伸到毡子大衣下面顺着它的背和肚皮慢慢地给它挠痒痒,它伸着脖子,眼睛半闭着,嘴唇左右努动着。看着它那舒服劲真让我感到痛快开心。 一天中午我提了一桶水跳进草圈,放下水桶,小红马开始喝起水来。我抬头看看天,大块黑云从西北方涌过来,要下雪了。那天下午大片的雪花飘了下来,同时开始起风了。很快呼啸着的北风卷着雪花盖住了一切。那天晚上我没睡好,老是想着白毛风中的小红马。天亮以后,我拉开门,大风卷着雪花冲进门来,白毛风刮得睁不开眼,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好等着。近中午,风雪停了,我急忙赶到草圈去看我的小红马。它在干草垛的南边给自己找了一个窝,到我去时还卧在那里。雪花嵌在它头上脖子上的毛里,加上它的白毡大衣,小红马成了一匹小白马。草圈南边墙外堆着厚厚的雪,东边的雪比较少,我从东边圈墙上跳过圈里,用铁锹挖出一条通向小红马的小路。我把小红马前草垛南边的雪一锹一锹地铲起扔到一边。小红马站了起来,向我走过来。我把它脖子上头上的雪掸掉,看着它的大眼睛:“你冷不冷?”我看见它眼睛里那股熟悉的顽固劲,“我不冷,我要活着。” 冬天终于过去了。四月中嫩嫩的青草刚刚冒出地面,我的小红马活过了第一个冬天! 我解除了它穿了一冬天的白毡大衣,让它走出干草圈去吃地上刚长出的新草。马长着上下大门牙,用大门牙可以切断很短的嫩草尝个鲜,而不像牛那样没有上门牙,它们要用舌头把草卷到嘴里,所以得等青草长得足够高后才能尝上鲜。 一天很暖,阳光舒服地照辉着大地。我牵着小红马走到大队办公室房子北边的一块低洼地里,那么的青草长得很好,而且在那儿看不见办公室的房子。我跟小红马说再见,留它在那儿吃草。我回到办公室的房子骑上我的马去公社办些事。我一路走一路回头看,唯恐小红马跟上来,走了一大截确信小红马没跟上来,我让马慢跑起来。爬上一个大坡,离办公室的房子怎么也有三四里远时,我看见夏克德尔骑着马从前面跑了过来。到了近前他勒住马兴奋地指着我的背后:“启尼杜!”(“启尼”是你的的意思,而“杜”的意思可以是弟弟,也可以是妹妹)。我立即的反映是:我妹妹怎么会到草原来呢?转头一看,是我的小红马飞快地向我们跑来。夏克德尔笑着说:“你到底养活了这匹小马!” 整个夏天小红马跟着我和我的骑马。我的骑马是一匹二十多岁的枣红色老马,而且有严重的鼻疽病,它不能跑得很快,但它驮着我去了任何我要去的地方。小红马找到了一个和善的大叔。它跟着枣红马出去吃草,回来喝水,白天黑夜都在一起。有时小红马只顾吃草与枣红马走散了,它就仰起脖子“伊呀呀呀呀!”枣红马听到小马的叫声也抬起头,“伊呀呀呀呀”一通叫,小红马听到这叫声就朝着那个方向飞快地跑过去。 冬天到了。我把小红马和它的大叔交给夏克德尔,让他带它们去马群。那年冬天真是过得好长好长。春天终于来了,夏克德尔告诉我,小红马全靠它自己渡过了这严酷的冬天。 阳光,温暖的微风。 马群从我们住的地方附近经过。 我看见我的小红马跟着它的枣红大叔走在马群中。我走进马群,走近我的小红马,它没有像其它的马那样走开,而是站在那儿不动等着我。它又长高了,很瘦,但是很有精神。我用胳膊搂着它的脖子,我的脑袋贴着它的长脑袋:“你过得好吗?”我又问它喜不喜欢跟这么多马呆在一起,春天来了它是不是高兴。小红马的两只大眼睛看着我,不说话。马群向南方移去,我松开手,看着我的小马说:“走吧!”小红马看看我,看看移动着的马群和它的大叔,又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笑着拍拍它的头:“去吧!”小红马转身向着马群向着它的大叔跑去。 又过了一年。春天,小红马被骟了。它已经是个青年了,但它的个子比同龄的马要小,只有同龄马的百分之八十那么大,我想这都是因为它先天营养不足的缘故。我请强各利甫帮助训练小红马。训练年轻的生个子马很有技术,稍有不经心,年轻的马会养成古怪的坏习惯,而马的记性那可是绝对的好,这习惯它会记一辈子,改不了的。十天后强各利甫带着我的小红马回来了,他把小红马的缰绳递给我:“这是你的红马。”我搂着红马的脖子,直看到它的眼睛里,但看不出它的表情,不知它是否喜欢这十天的训练。我把马鞍子轻轻备在它的背上,小红马站着没有动,我慢慢紧上两根马肚带,小红马安静地站着,一切都挺好。我给小红马戴上嚼子,翻身上了马,用腿轻轻夹了夹它的肚皮,小红马开始走了起来,又慢跑起来。你能想象这就是那匹瘦弱不堪、一身乱毛,接近死亡的孤儿小红马驹吗?我真为我的小红马感到骄傲。骑在它的背上我看不见它的脸,所以看不见它的表情。我们爬上一个小坡,小红马突然尥了一个蹶子,把我从它背上扔了下来。我正在为小红马而骄傲,对此是一点准备也没有。一般的马把骑手扔下来后就会带着鞍子跑回马群,但小红马却没跑,它转过身来走到我身边,低下头来看着坐在地上的我,似乎在说:“你怎么坐在地上呢?” 地上的小石子把我腿上的皮划破一大片,小石子硌得我屁股生疼,我瞪着小红马:“你为什么把我尥下来?” 两只天真的大眼睛看着我:“是我干的吗?” 多可爱的小红马!我一肚了的气全没了。我站起来搂着它的长脖子,盯着它的眼睛:“不许你再尥蹶子!”从那以后,小红马再也没有把我扔下来过。 我一直怀疑小红马也有鼻疽病,因为它一直与它的有严重鼻疽的枣红马大叔呆在一起。我们没办法检验一匹马是否有鼻疽。每年初秋都有人到我们公社来买马,当然他们只要健康的马。他们带有一种试剂滴在马鼻子里,根据马的反映可以确定这匹马是否有鼻疽病。那年丹木登是好马群的马倌,丹木登他们牵着要卖的十几匹马去公社,我请丹木登带上我的小红马去查一查它是否有鼻疽。那天傍晚丹木登笑嘻嘻地牵着小红马回来了。他说小红马没有鼻疽,但是买马的人说它的个子太小,只能给300块钱(一般的马是400多块钱)。然后丹木登笑着问:“你要不要我把它卖了?”我紧紧搂住我的小红马的脖子:“不!”我感到不解的是它跟它的鼻疽大叔一直呆在一起,怎么就没传染上鼻疽病。不管怎么说,没有鼻疽总是好事。 小红马不是一匹好的骑马,它跑起来的时候很颠,骑在它背上很不舒服,这很可能与它个子小有关。由于小时候没有母马的奶,小红马大概永远不会长得像一般的马那样大了。 小红马跟着我过了一个夏天,冬天回到马群里。我们大队没有任何人反对小红马是我个人的马。在我要离开草原的时候,不可能把小红马带回城里,我把它交给丹木登。丹木登会很好地照看它。 这么多年来,我常常想起我的可爱的小红马,我能听到它那熟悉的叫声:“伊呀呀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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