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自传体小说连载1) 作者:马金


 

 

  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


    卷首献词及寄语 

在1776万人里,我只是其中一个,很多兄弟姐妹已写过无数文章,描述那段史无前例的、由尝试性转为强制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记载下了千千万万个历史场面和走在这条道上的人们的不同遭遇,喜怒哀乐,可歌可泣,应有尽有。我这支秃笔,仅仅是给这些史册中增添无足轻重的一笔。我将本书献给1776万曾在同一条道上走过的人们,是因为这些作品只属于我们这代人,只有经历过那种磨难的人看了才会产生共鸣。
   
上山下乡至今,转眼已过三十几年了,人生苦短哟!是该动笔写啦,写得好与坏无关紧要,只在乎我们都写了,东、西、南、北、中,知青的足迹遍布祖国大地,每一处,每一个人都有难忘的故事。拿得起笔的都写吧,人们明暸我们的背景,对我们的文章的水平要求不会过于苛刻,因为我们是在回望自己的足迹。
   
这一天已渐渐来临:夕阳中的知青们,在丝之将尽,血与奶都挤无可挤之时,我们就安坐家中,一卷一卷地翻开这些文集……

 

                                                                 ——马金   


注:据《全国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统计资料》中的数字,1962年至1976年上山下乡运动结束时止,全国上山下乡知青1776.48万人。

 

一、初思下乡

一九七〇年仲夏,酷热的暑气笼罩着一座古旧的城池。

在这座玲珑小巧的南方古城中,有不少风格别致的建筑。这些牌楼、亭台或房舍带着岁月的痕迹,散发出着古色古香的韵味。端午节刚过,由于不许举行龙舟竞赛及祭祀,古朴的城池里朴实的民众平平淡淡地度过了这传统节日。太阳渐渐西沉,余晖斜照在城中高高低低、宽窄不一的墙壁上,鳞次栉比的窗棂中镶嵌的七彩玻璃反射出簇簇耀眼的光芒。一条江水穿城而过,江面上百舸争流,泳客如梭。

她就是位于南海之滨的阳江城。这座县级小城,是我出生的地方。生于斯,长于斯,我对她热爱有加。

小城自成一体,与四周郊区有明显的分界线。像中国大多数古城一样,小城的出入口分东、西、南、北门。城里的道路以两条十字交叉的街道为主,街道并不宽阔,却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街道两旁均是具有南方特色的骑楼,路人遮阳躲雨方便极了。沿街两边横向延伸十数条小巷,小巷多是两、三米宽,路面纵向铺垫着厚厚的条状的花岗岩石板,在天长日久中经过无数屐履拖磨,花岗岩石板表面变得十分光滑,像是髹了一层透明的油漆,映出淡淡的微光;每逢雨后,让雨水洗涤过的花岗岩石板光洁腻滑,人们可光着脚在其上行走,那感觉真是惬意……

古城门楼早已坍塌,惟有那环城而挖的护城河依然存在。环城河岸种着柳树,长长的柳枝直垂河面,在微风撩拨下,柔弱的枝条从平静的水面轻轻拂过,使水中生出一串串涟漪;假如你躺在河岸的草地上,这些交替变幻的涟漪定可为你催眠。穿越涟漪的是随风漂流的浮萍,偶尔你还能看到一两只河蛙爬在浮萍上悠闲地鸣叫……

不知何时起,小城悄悄地发生变化。深深的护城河在过去的年代里也许阻挡住了盗寇的入侵,但它现在却阻挡不住城里的人往外突围,不少人已到城外搞起了建筑,林立的高楼大有将古城包围之势。这样一来也就破坏了这座古城的整体美观和古色古香的风貌;好处是减轻了人口不断膨胀给小城带来的压力。

夏日的炎热使小城变得烦躁,她失去了往日的恬静。人们忙忙碌碌,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安稳。青年一代更是困惑,读书似乎没有多大意义,教师已被冠名“臭老九”,指责为知识越多越反动;红红火火的上山下乡运动也未必人人自愿响应,农村的生活环境毕竟与城市有相当大的差别,许多人担心难以适应那种艰虞辛涩的生活。因此,年轻一代像是迷失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理想”、“志愿”、“希望”等词汇已蒙上了一层激越的色彩,或者成为不现实的代名词。除了高呼着时兴的口号随大流走上山下乡之路,没有谁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哪怕是最低的要求——当一名普通工人,也不容易达到。虽然复工、复课已有一年多时间,但小城依然恢复不了昔日的景象,街头巷尾墙壁上遗留的大字报仍在风中摇曳,新贴的彩色标语又是那样刺眼和使人不安。总之,小城的风貌、气氛不及以前了,就像大病初愈的人不能一下子恢复到往日健壮的体态。

我手提着一网兜湿衣服,凭借身材瘦小的优势,匆匆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插而行。伟鸣走得更快,只见他微低着头直往前钻,让我几乎跟不上。这古城的街道原本不宽,现时正逢人们下班之际,它显得更窄了,人们走在街道上只能是比肩继踵地移动。小城内狭窄的街道基本上不行驶机动车辆,整条马路只有人力车、自行车和蚂蚁般的人群。人们大多没有遵守左上右下交通规则的习惯,在我前头,迎面而来的老农推着一架木板手推车,他大声吆喝,叫路人留意甭碰着;紧跟我背后的一位搬运工又使劲地按着脚踏三轮车扶手上的铃铛,提示人们小心别让车子撞上,我正好夹在两者之中。我机灵地在人群中闪动身子,从路旁骑楼底下的柱子绕了过去。此时,偏偏有一辆宣传车凑热闹似地将它那庞大的躯体挤到人群里,缓缓地向前行驶。汽车顶篷上架着的高音喇叭把一串串激昂的语句往行人的耳朵里灌:

“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本城的热血青年们: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与我同行的伟鸣一个劲地往前蹿,不知不觉中他已远远地走在我的前头。我加快几步,一把拉住他,微喘着气大声地问:“你急什么!跑这么快。刚才在急流中你跟不上我,这回在人流中我却追不上你啦。”我俩已经在漠阳江中畅游了几个小时,手脚的皮肤因浸泡时间太长而发白、发皱。由于与湍流搏击多时,我的四肢确实有点累,所以希望伟鸣走慢些。

伟鸣是我的邻居,也是我在孩提时结下的好伙伴。小时候我们很喜欢一起玩耍,如今长大了,两人依然是形影不离。我们经常一起到漠阳江中游泳或共同参加同学、朋友们举行的集体活动。

伟鸣的脚步稍为放慢了一些。他回过头来,向那辆跟在我们后面滑行的宣传车呶呶嘴,说:“这讨厌的汽车总是跟着我,他们这些话像是冲着我而讲的。昨晚居委会已派人敲锣打鼓地给我家送通知,他们要送我到农村去。我是独仔,不是说独仔不用上山下乡吗?我父亲已不在了,母亲身体又不好,我想留在她身边,有事也能照应。”我的心倏地沉了下去。提起伟鸣的父亲,我便想起了《火的洗礼》,那是伟鸣的父亲所写的长诗,其中部分诗句如下:

火的洗礼……革命是熊熊烈火,

既能冶炼出真金,

也能焚毁世间的腐朽。

我们应在烈火中锻炼,

于实践和斗争中修养,

辨明是非、牢记宗旨。

勿忘精神领域的改造,

切磋琢磨、完善自我。

决不随波逐流、丧志于始。

不能为小团体和个人利益,

掩盖事实、歪曲真理,

做出违背良心的举止。

熊熊的烈焰已燃起,

我们坚定共产主义信念,

无怨无悔、接受火的洗礼!

——钟宇衡 1966年夏这些诗句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中。因为这首诗,伟鸣的父亲已魂归天国。都是我的错,我根本想不到这首慷慨激昂的长诗会成为造反派给伟鸣的父亲定罪的依据。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一天,我在伟鸣家里一张书桌上看到这首诗,认为它像一篇战斗檄文,而且诗的格式是三行作一小段,梯级形排列,很是别致,于是抄了下来。当时我刚上初中,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好启动,学校里已没有正常上课,同学们都在写大字报或刻印五花八门的小传单。我让一位高年级的同学把《火的洗礼》刻录进了校办的《鹰击长空战斗报》的蜡纸上。当小报从教务室那架手摇油墨印刷机上印制出来时,我兴奋极了。可谁能料到,因为这首我认为写得很好的诗,却害死了伟鸣的父亲,以至伟鸣现在变得神经兮兮的。

“你还有妹妹,不算独生子,”我收回思绪,如实地对伟鸣说。想了想,我又安慰他:“到农村也并不可怕,自食其力嘛。这两年全国都在动员城市知青上山下乡,‘老三届’(作者注:指1966、1967、1968三届高中毕业生。从1966年起停止了高考,为解决这几届学生的就业问题,各地政府有计划、有针对性地组织他们上山下乡。)的毕业生几乎全部到农村去了。想来,这是一条必由之路。毛主席的那段话(作者注:指毛主席于1968年12月22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段指示),是对我们每个城市青年说的。”我的语气很平和。关于上山下乡之事,我冷静思考过。

伟鸣没吭声,只是把头耷拉得更低了,脚步也慢了下来。他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我不想打搅他,静静地跟随在他身后。

伟鸣的年龄比我大一年,今年刚好十八岁。他身材瘦削,两颊凹陷,眼眶也是深深地凹成两个涡状。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子,似乎是最近几年他的外貌才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伟鸣比我高一年级,去年复课时他该上高中,或许是由于家庭背景问题,在升学榜上没有他的名字。从此,他成了城市中的无业青年,也正是上山下乡运动的对象。

我俩默默相伴而行,大家都在想着心事。走进荔园巷,我们才分手各自回家。

跨进我的家——这座建于清代末年的青砖瓦顶旧平房,我就嗅到喷香的饭菜味,母亲已煮好晚餐,妹妹文娟正帮助母亲摆桌椅、端饭菜。见妹妹干起家务来那麻利的样子,我内心的忧虑又减了几分;娟妹已经十二岁,可帮母亲干活了,我可以放心远行啦。自从毛主席提出号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之后,董加耕、邢燕子、侯隽等知青的典型事迹家喻户晓。加上近段时间,报纸上刊登了许多激动人心的报道,说北京、上海等城市大批知识青年到新疆、内蒙古、黑龙江和西双版纳等地区插队落户,与当地的贫下中农相结合,共同战天斗地,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同时,也谱写了生活的新篇章。耳濡目染,我的心海腾起阵阵波澜。

就餐时,手里端着饭碗,我依然在想着心事。不久,母亲开腔了:“锋儿,这菜什么味?你吃得出来吗!这几天你总是闷闷不乐,到底在想着什么呀?吃饭时也神不守舍!”听到母亲的嗔怪,我怔了怔。回过神来,我用试探的口气说:“爸,妈,娟妹已经长大,我不在家时,她可以帮忙做家务了……”我的话刚说了个开头,母亲就抢着接口道:“家里有啥家务!你们谁都不用帮,只管干自己的事就得了,我还没老态龙钟,什么都干得来。至于你们,该读书时就读书,该玩时就去玩,记住准时回家吃饭就得啦。”“我十七岁了,现在已经初中毕业,该找点事做才行,哪能整天顾着玩呢!妈妈,你说对吗?”我谨慎地反问母亲,还瞅着她的双眼,看她的反应。

我自小就不怕父亲而畏惧母亲。我父亲是位老实巴交的工人,没正式读过书,只是在扫盲运动中认了几个字。在父亲面前,我歪的也能说成直的,他从来说不过我。父亲也许是出于对儿女的过分宠爱,尽管我小时候做错不少事情,可从未受过他的责罚。母亲秉性聪慧,虽然也和父亲一样是在解放后的扫盲运动中学认字,但实际文化水平明显比父亲高。母亲说起话来有理有据,而且对我们几兄妹从小管束较严,使我养成了对母亲的话只有顺从的习惯。我知道自己是遇到了棘手的事,如何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呢?

母亲停下筷子,将手中的小瓷碗慢慢地放到桌面上。她没有马上说话,但我已见到她的眼睛刷地红了起来,眼眶里充溢晶莹的泪水。许久,母亲才叹了口气说:“你们都想走,全都要离开父母?是的,你们长大了,可以自立了。但乡下的生活是怎样的你是否知道?你哥哥回来时没跟你说起吗!别家的孩子经过居委会三番五次的动员都不肯报名下乡,就你积极。”“妈妈,我不会离开你……”文娟抢着表态。我瞪了她一眼,她才闭嘴。

说来也怪,我们几兄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能瞒过母亲的双眼,她早已明白我的意图,就像早几年她看透大儿子的心思一样。那一年,哥哥文铎在立志下乡时也是对母亲躲躲闪闪,最后还是让母亲猜出他的心思。不过,那次母亲较爽快地让哥哥实现了愿望。母亲说道:“铎儿,如果这是你的志愿,你就放心去农村锻炼!做出个样儿来。”可这回不同,她很希望作为次子的我留在身边。再说,过完暑假我就要上高中,做父母的是不会愿意自己儿子辍学去种田的。

见母亲已洞察一切,我便明着讲了:“是的,我想到农村去参加劳动,自食其力,不用你们养我。像我现在这样整天无所事事地生活,乏味极了。我要向哥哥学习,到广阔天地去锻炼自己。有道是:‘猪圈难养千里马,花盆难栽万年松’,把自己关在家里能茁壮成长吗?”为了得到父母的支持,我尽量找些时髦而响亮的词句。其实我的思想境界并没那么高,我脑海中产生的只不过是一种朴实的思想:人要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不能吃白食。

母亲继续苦口婆心地说:“农村的生活很艰辛啊!虽然你哥哥回家时没细说农村的情况,他是怕我们担心才不诉苦。我从别人嘴中知道:到乡下去的青年遇到了许多困难……”“妈妈,别说这些话,”妹妹忙止住母亲的话。“让别人听到,会说你思想觉悟不高。”“事情关系到我儿子的前程!我没法高姿态。”母亲瞥了一眼女儿,嘟哝道。

我对母亲说:“妈,我知道农村是怎样的,我们经常去支农。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我听毛主席的话,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自己。”见母亲思想顽固,我只好拿大道理压她。其实我很不想这样做,我理解妈妈,她只是舍不得我离开她。

在一旁没开过声的父亲这时嗡声嗡气地插话:“锋儿,你应继续读书,读完高中再说!”“现在的书读不读差不多,”我习惯地顶撞父亲。“在学校里学不了多少知识,连课本都没有一本正规的,老师没心教,学生更是乱哄哄的不想学习,每星期几乎有一半时间不是到工厂‘学工’,就是到乡下‘学农’,我倒不如干脆地到农村去大干一场……反正,书我是决定不读的啦,想我不下乡你就帮我找份工作,我要自立。”我一口气摆出了几条不愿继续读书的理由,末了,还给父亲出道难题。

父亲沉默不语,母亲在擦拭眼泪。妹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二哥哥,你不要下乡好吗?我们有大哥到农村去了,现在也没人来动员你去下乡,如果我们家还要派人去,过几年我长大了由我去好了。”面对一片爱子之心的双亲,还有十分懂事的妹妹,我的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只好暂时投降,没再说话。这顿晚餐一家人均没吃好。整个晚上,家里都让沉闷的气氛笼罩着。我不由得暗暗埋怨自己,思想也有些动摇:难道我做错了决定?

我在家里平静地过了几天,没再提下乡之事。母亲以为我已改初衷,脸上又有了笑容。可是,我对这种近乎游手好闲的浪荡生活确实是很厌倦。父亲到处托人帮我找工作,但目前根本没单位招工。看来,我只能继续“留在城里吃闲饭”了。

 

二、决定前程

接下来的几天,伟鸣来找过我几次,与我商量他到底应不应去下乡的问题。我想,这是关系到一个人一生命运的抉择,没敢妄加指点。伟鸣性情优柔寡断,下乡之事因而一直没决定下来。

伟鸣就住在我家斜对面那幢两层的小楼里,因为左邻右舍都是低矮的平房,所以那幢小楼像鹤立鸡群地突出和显眼。小楼的外墙刷着石灰粉,白白的很耀眼,而且屋主每年都用石灰水进行翻刷,看起来永远那么洁白。因此,邻居们称它“小白楼”。那小白楼其实是伟鸣外婆的家。小楼后面有一个小果园,也是伟鸣外婆的产业;果园里只种着几棵高大的荔枝树,此外就是四周墙根处那几丛茂盛的芭蕉。在我们这条小巷里,有好几家人拥有这样的小果园,而且种的多是荔枝树,这条小巷就因为有这些果园而得名。

那果园虽小,但对小孩子来说却很具吸引力,伟鸣小时候经常来外婆家小住。我们就在那果园里一起玩乐,像猴子般在树上攀来荡去。在果实收获季节,我们还可以采摘那些收获后剩余的果子;在大人的手够不着的枝梢末端往往有收成时遗漏的果实,我们那瘦小的身躯可以爬到果树较小的枝桠上,很容易地摘到这些遮蔽在树叶中的果实。与伟鸣没交情的孩子是不能进入果园来的,至少是不能上树摘果子。

伟鸣自己的家离我们这小巷也不远,就在荔园巷对面的桂花巷,两条小巷之间隔着一条水泥路面的街道;巷名虽叫“桂花”,可巷里见不到一株桂花树,不像我们的荔园巷,巷子里真有几处荔枝园。

伟鸣在桂花巷的住处是他父亲单位的员工宿舍,房子很窄小,厨房还是与邻居共用的。从读小学时起,只要伟鸣不来他外婆家,我三天两头总会跑到他那虽然简陋但却具有一股吸引力的家里呆上几小时。

伟鸣的父亲在剧团工作,除了音乐之外他还喜欢写诗,他经常在家里辅导伟鸣练琴和咏诗。在父亲的熏陶下,伟鸣自小对音乐就产生了爱好,如今已练就一手好琴艺;他对作诗填词却不大感兴趣,倒是我这位“旁听生”从中学到一点诗道。《火的洗礼》就是钟叔叔在文化大革命之初写下的。当时文艺界很乱,上下级之间有如水火不相容,同事之间也勾心斗角,互相指控。钟叔叔写这首诗也许是为了倡导人们如何正确面对文化大革命,它对日益浮躁的人心有如一支镇静剂。《火的洗礼》在《鹰击长空战斗报》刊登时大概是1966年秋,当时没事,有些喜爱诗词的同学还互相转抄。哪知翌年初,全国掀起了狠批“刘、邓、陶”的旋风,学校里的红卫兵组织翻起了旧帐,认为《火的洗礼》是一首反动诗词,说那是以刘少奇的大毒草《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为指导思想炮制出来的。因为诗后署有作者名字,钟叔叔很快就给抓了起来,接着是批斗和游街示众,受尽折磨。由于他很倔强,始终也没有低头认罪,于1967年夏天离奇“病死”在关押房中。

伟鸣的父亲逝世之后,剧团收回了那间宿舍,伟鸣和妹妹跟随母亲搬到外婆家居住。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但遗憾的是,父亲的去世对伟鸣的打击太大,他从此郁郁寡欢,精神状态极差。我对伟鸣百般安慰和开解都没有多大效果,这使我十分忧虑。

虽然时隔三年,每当想起钟叔叔的遭遇,我心里依然很难受,我为自己的过失而十分内疚。说真心话,我一直认为慈祥的钟叔叔不会是坏人,但世间的事情往往是说不清楚的。早些天我作出要上山下乡的决定,有大半原因是为了陪伴伟鸣,我想陪同他到乡下去,以弥补自己的过失;我想,如果我能好好照顾伟鸣,钟叔叔在天之灵也得以慰藉。但是,自从我提出上山下乡的建议遭到家里人反对以后,顾及父母的感受,我不敢再提此事。

若是按照伟鸣的意愿,他当然是希望到音乐学院进修。伟鸣在弦乐方面已有所造诣,再到学院里深造几年,前途是明摆着的。记得在一个寂静的秋夜,我们一起坐在荔枝树下乘凉,他用小提琴演奏了一首《梁祝》,那凄怨的琴声使我泪流满面。话说回来,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命运却容不得他选择,居委会动员知青上山下乡工作小组整日缠着他,大有非要他下乡不可的样子。这段日子,我见伟鸣坐立不安、茶饭不思,很为他担忧。

伟鸣的母亲名叫韦韵兰,我称她兰姨。兰姨个子瘦小,背部微弯,稍微狭窄的脸上五官清秀,一张小巧的嘴巴能说会道。兰姨在解放前读过几年私塾,认得许多字。我阅读古典小说时遇到不认识的繁体字还要向她请教呢!小时候,我和伟鸣还经常围坐在她的膝旁听她讲述令人遐想翩绵的童话故事。

伟鸣的情况与我不同,以他现时的精神状态来看,确实不适合到农村去。离开家人的照应他的生活真是不堪设想。为了能让伟鸣躲过上山下乡运动,我开动脑筋想法子,终于给我想到了一个点子。

这天,我避开伟鸣,向兰姨谈起我的想法。

“兰姨,我有一个主意,可使伟鸣不用去下乡……”我慢吞吞地说,为的是寻找合适的词句表达我的意思。

“你说!你快说!”兰姨放下手中的家务活,疾步走到我的面前,两眼直盯住我的嘴巴。

我斟词酌句的说:“伟鸣最近精神有些恍惚,我们不如以伟鸣的精神方面不妥,申请……”我还没说完,兰姨就毅然地打断我的话:“你是想说鸣儿有精神毛病?你想我打扁你的臭嘴吗!以后紧记,不许说这些话。”“我是为了使伟鸣避免下乡……”“别说了!”兰姨恚怒地转身走开。

我愣愣地在原地站立许久,才琢磨出兰姨恼怒的原因:丈夫离她而去之后,她必然是将自己的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伟鸣的变化她不会不知道,也许,她最担心的就是儿子在精神上出毛病。可是,我此刻偏偏提到了她最忌讳的话题,她能不恼怒吗!

我怀着满腹忧郁走出伟鸣的家门,心想:伟鸣的前途就听天由命吧!说不定,命运会为他网开一面。

转眼到了初秋,学校放榜了,在升高中的名单里有我的名字。再过半个月,我又要回到学校去了。看榜之后我径直来到伟鸣家,想告诉他我要接着读高中,并顺便询问他的近况。伟鸣家的大门敞开着,我抬脚跨过那半尺高的门槛进入屋内,只见伟鸣在客厅里团团转,嘴里喃喃自语。

见我到来,伟鸣立即停止走动,拉住我的手焦急地问:“怎么办?文锋,你快帮我出主意。我母亲的单位从今天起停了她的工作,要我报名到农村去才给她复工。看来我不下乡是不行的了,母亲没有工作怎么养我和妹妹。”听到这一消息,我十分愕然。从当前形势分析,自中央到地方,对安排城市知青上山下乡这一做法是坚定不移的,而且措施越来越严厉,现在开始以停止知青父母的工作来给知青和其家长施加压力,目的是让知青们不再犹豫,乖乖地到农村去。伟鸣属于“地、富、反、坏、右”家庭的子女,更是非走此路不可。见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只好鼓励伟鸣。

“下乡并不可怕,你我都有两只手,到哪里也能生存。”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以轻松自然的口气说道。

我的话音刚落下,就听得一阵鞋跟撞击木楼梯发出的“笃”、“笃”响声。我举头一望,是兰姨从楼上急急地走了下来。她下到梯口就停住了,双掌撑着楼梯的扶手,微微喘息着对我说:“文锋,你也要下乡吗?如果你能和伟鸣一起到农村去,他就有伴了。我并非不想让伟鸣去锻炼,是不放心他独自下去。他从没出过远门,独自到那偏远的山村,生活怎应付得了?”“会有其他知青陪他一起下乡的,不可能派一个人到一个生产队。我的确想陪伴伟鸣下乡,但……”我原本想说父母不准我去,可一转念头,我不能往双亲脸上抹黑呀!于是一时语塞。

“那就好,有你陪同伟鸣下乡,我就放心了。”兰姨接口说道。她离开梯口,向我走来,神态轻松了许多。

这兰姨,不知是没听明白我的话,抑或装糊涂。我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兰姨继续说道:“要知道,我可不能没了这份工作啊!我上有年迈的母亲需要赡养,下还有尚未成年的小女儿要我哺育,一家老小全凭我这点收入……唉!我真苦命呀!”说着,两行泪水从她那瘦小的脸颊流了下来。

起初我还埋怨兰姨误解我的意思,但是经她这么一哭,我的心立即软下来,于是挺起胸膛,慷慨激昂地说:“好吧!我和伟鸣一起走,到山区去贡献自己的青春和知识。”伟鸣听我一说,倏地转忧为喜。他学着古装戏里的行礼动作,屈膝拱手,给我行了个大礼,嘴里说道:“好兄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有你相陪,到哪里我也不怕。”“别这样,这是我应该做的,何况我原本就有下乡的打算……”我扶着伟鸣的肩膀,把他弯曲着的身子扳直。

虽然我事先没有作这样的准备,但我的应允一点也不勉强,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很自责,认为伟鸣的父亲之死与自己有关,因而,我希望尽自己的能力来照顾伟鸣。陪同伟鸣下乡,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啊。

年轻人有着满腔热血,我说到做到,马上回家找出户口簿,要与伟鸣一起到居委会报名上山下乡。我怕拖长了时间自己又把握不住。

伟鸣由母亲陪着,磨磨蹭蹭地走出家门。开始,见伟鸣一步三回首的样子,我觉得好笑。但是,随着离居委会越来越近,我的心绪也似一团乱麻:这回怎么向父母交待,母亲会容忍我这种自作主张、先斩后奏的行为吗!后悔虽然还来得及,但我岂能撇开伟鸣不管!想着,想着,我的脚步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来到居委会门口,伟鸣驻足不前。兰姨说:“我不逼你,你考虑清楚才进去报名。自己选择的路一定要好好走。”伟鸣犹豫不决地在居委会门前徘徊。见此情形,我放下自己思想上那沉重包袱,故作乐观地笑道:“进去吧!从现在起,你是千千万万滞留城市的知识青年学习的榜样了。”我拉着伟鸣走进居委会那四壁挂满毛主席语录和大红锦旗的大厅,想不到里面还挺热闹,有十几位青年男女在那里吱吱喳喳地咨询有关上山下乡的情况。一名女办事员高声地向围拢在她身旁的一帮青年说:“兵团招收战士,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兵团战士的生活、工作与解放军战士差不多……兵团是锻炼人才的好地方。在兵团工作可领到工资,不似在农村只记工分没钱拿……”我挤到人群的前面,一颗心激动得怦怦直跳。我在七嘴八舌的话语中插嘴问道:“请问,这兵团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谁报名都可以去?”“在海南岛。那里可好呢!你到过海南岛吗?想你也没去过。那里风景优美,是闻名遐迩的热带果园,香蕉长得比水牛角粗,荔枝还大过苹果;椰林漫山遍野,人们赶路时口渴了不用找水喝,只消顺手摘个椰子喝它的汁……”女办事员口沫横飞地赞叹着,末了说:“出身成分好,政审过关就行。”女办事员这一连串令人神往的描述使我心荡神驰,恨不得立即飞到那仙境般的去处。我急忙说:“我叫马文锋,出身贫民,现在就报名。”办事员接过我的户口簿,利索地在登记本上写下:马文锋,贫民,十七岁。然后给我一张表格,让我填上个人简历和家庭情况。

伟鸣站立在我的身后,手里把那本户口簿捏得紧紧的,生怕别人抢走似的。我捅了捅他的肩膀,催促道:“快报名!”伟鸣哆哩哆嗦地递上户口簿,声音有些微发颤:“钟伟鸣,家庭……成分……小贩……”女办事员抬起头来向他瞥了一眼,也许是在这小“小贩”的脸上没有找出不顺眼的地方,于是在报名册上登记了有关资料,同样递上一张简历表,让伟鸣填写。

我偕同伟鸣走到大厅一隅,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铺开了那份两面对折的表格。兰姨弯曲着瘦小的身躯,在一旁盯住伟鸣填写简历表,不时地提醒他该写什么和不该写什么。

“不必填那么详细,简单些……‘社会关系’栏别写你外婆,她的成分是富农……”兰姨压低嗓子指点儿子。

我的表格可以说是一挥而就,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清白无瑕,没啥需隐瞒。

办理完报名手续,我拉着伟鸣的手轻松地走出居委会。我已找到了说服父母的理由:我自小就羡慕解放军,希望长大了能参军,现在我到兵团去,也算是部分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伟鸣却没有一丝高兴的神色。我明白,他的愿望是到音乐学院进修,这一愿望实现不了,不管是到农村还是到兵团,对他来说都没太大分别。

晚饭后,我郑重地向全家人宣布了我的决定。

“你真倔强!已报名啦?”母亲平心静气地问。知道我背着她作了这么重大的决定,母亲竟没发火,这更令我忐忑不安。

“是的。海南岛的环境很好,风景秀丽,有大片的椰林和果树……兵团和部队一样,只练兵,不用种田……”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为了不让双亲担心,我夸张地加以解释。

父亲淡淡一笑,插话说:“所谓兵团,其实就是农场。在农场哪有不用干农活的?”母亲沉默了一会,才对我说:“不过,到农场总比去农村好。我们不是阻挠你上山下乡,只是担心你这孱弱的身体能否适应农村的劳作。既然你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你就勇往直前!不要挂心家里。”母亲说话的口气虽然很豪迈,但我留意到了她那双含泪的眼睛,那晶莹的泪光流露出她心中那一缕难分难割的母子情。

母亲偷偷地用衣袖擦拭眼眶中的泪水。父亲则凝视着我,也是依依不舍的样子。虽有无限离愁,但大势所趋,为响应国家号召,我们只能牺牲个人利益。

几天后,我和伟鸣都接到了体检的通知。体检过后不久,居委会门前贴出了光荣榜,我和伟鸣均榜上有名。我原本担心伟鸣过不了政审关,他父亲的事加上那小贩的家庭出身……幸亏这政审并不是很严格。

哥哥仍在农村劳动,已有近一年的时间没回过家。我在出发前写了一封信寄给他,告诉他我即将奔赴祖国的南疆——海南岛,投身到对海南岛进行开发建设的队伍中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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