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随笔(三):夜行记·落幕
作者:坊山居士
|
|||||
回乡随笔(三):
终于登上了大岭。 岭上阡陌纵横,田禾茂盛,风光依然。我徘徊在一大片柿树林中,寻找那棵老柿子树,寻找那个年代、那个时空的我…… 记得那是69年9月29日,再过两天就是建国二十周年大庆;又时逢“文化大革命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届时举国狂欢,各大城市都要举行声势浩大的庆祝游行。我不肯错过这一盛事,在队长不准假的情况下我决定“开溜”,赶明天早晨的火车回家。 我插队的这个小山村距车站四十里地。凌晨一点我溜出了村子,月朗星稀,山风清拂,我哼着小调轻松地翻过了第一道山梁,十五里山路被甩在了身后。前面是一个陌生的村子,道路在这里分岔了。我有点迷糊,不知该怎么走,一阵徘徊后我认准方向,打起精神顺着一条山沟向岭上摸去。沟里没有路,到处都是已经成熟的玉米和高粱,肥厚的庄稼叶子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脚下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东跑西窜,吓得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终于钻出了青纱帐,一屁股坐在这棵老柿子树下。月隐云重、万籁俱寂,只有头顶上的柿子树叶在簌簌做响。我脱掉被汗水浸透了的衬衣,遥望着岭下星星点点的灯火,陶醉于大自然的静谧之中,昏昏欲睡……突然,我听到身后有沉重的呼吸声,热乎乎的气流吹到我的脖子上,一股刺鼻的腥臊味在周边弥漫开来,我不禁毛骨悚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不敢动,生怕它一口咬住我的后脖儿。就这样僵持了片刻,一声响鼻从背后传来,我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放松了。因为我听出了那是家畜的响鼻声,转身一看,果然是一匹骡子。当地的饲养员经常夜间把牲口放出来偷吃外村的秋庄稼,名曰:放青。一场虚惊过去了,我被吓得两腿发软,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 为了壮胆儿,我放开破嗓子唱起了样板戏,一路小跑着冲下岭去。过了王村我没敢休息,继续赶路。不远处隐隐约约有几点亮光,我以为是浇地的农民在照手电,并未介意。走近一点才发觉不对劲,那亮点发出冷冷的、幽幽的绿光,我猛然想起老农的告戒——是狼!是两只狼!我咬紧牙关保持镇静,匆忙中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准备防身。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个家伙,生怕它们扑上来。渐渐的眼睛看花了,眼前晃动着无数个亮点,我转身提着裤子向后跑去,一直跑回王村村口,差一点撞在一位起早拾粪的老大爷身上。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向老人讲述了我与狼的遭遇,还挥动着武装带摆出一副准备和狼血战的姿态,其实此刻我浑身还抖得像筛糠一样。老人非常平静的告诉我:最近是有两只狼在附近活动,等一会儿天色发亮它们就躲起来了,那时上路就没事了。我拉住老人侃了一阵家常,天也就蒙蒙亮了。轻纱一般的晨雾在山脚、田野间弥漫,一切又都显得那么祥和、安宁,我仿佛从梦中醒来,心有余悸地、瞻前顾后地又上路了…… 有了这一惊三咋的经历,我又有了向女同学吹牛的资本,只是我再也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了。 那一年我十六岁。
落幕 踏着晚村的夕阳信步走去,竟然又来到了学校,重新登上这古老的戏台。这里曾是当年我们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阵地;也是召开各种批斗会、誓师会的会场。如今早已是人去台空,这台前幕后的种种往事又上心头…… 记得那是我们来到这个山村插队的第二个冬天。一个寒冷、寂寞的冬天。雪后初晴,也是难得的冬闲时光,我们留恋着被窝里的余温,饿着肚子寻找开心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突然,装在我们房顶的六只高音喇叭又响起了“夫妻识字”那熟悉的嘈杂声,大队这张唱片是凌晨唤醒人们上工和发布各种通知的唯一前奏曲。果然,老支书那嘶哑的声音随着凛冽的寒风一起钻了进来,是通知我立刻去大队部开会。 会议的中心内容是组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由我担任队长。赶排一台综合节目,除了春节为社员们演出外,还要参加县里的文艺调演。演员由我从各队选拔,每人每天记十二分,另外补助两角钱。我领受了这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立即开始调集演员、分配角色、昼夜赶排,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的进行着。 在进入彩排的关键时刻却出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宣传队拉二胡的老杨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平日就大大咧咧的,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歌声笑声,我们大家都非常喜欢他。那一天,老杨边走边唱地来学校参加排练,一时尿急,在路边树下就地解决,嘴里仍然唱着《翻身农奴把歌唱》中“斟上一杯青稞酒,献给敬爱的毛主席,祝您万寿无疆”这一段,他一边憋足了劲地排泄,一边咬牙切齿的“巴扎嘿”。也活该有事,正值在村里蹲点的工作组王组长从他身边走过,王组长政治觉悟水平高、阶级斗争观念强,立刻听出了老杨此时唱此歌的大不敬味道,当即把他带到了大队部,就老杨让“伟大领袖喝尿”一事上纲上线,召开了批斗大会,给老杨扣上了一顶“现行反革命”帽子,每天押到各队田间地头去检讨、认罪;我也为让老杨这种人混进宣传队进行了深刻的检讨。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老杨那爽朗的笑声…… 除夕之夜,我们终于粉墨登场了,周边各村的社员也扶老携幼赶来观看演出。场子里人头攒动、笑语喧哗,一派节日气象。前排坐着本村的党政首脑,中间正是那位王组长,一看这阵势,我告诫演员们务必认真演出,千万别再捅出什么漏子来! 在高亢激昂的“东风吹、战鼓擂”乐曲声中演出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表演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前奏中有一段女声朗诵“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只见我们最漂亮的女演员“燕子”,腰扎武装带,手握红宝书,飒爽英姿来到前台,一个亮相就赢得了满场子掌声。在悠扬的乐曲声中,燕子那清脆、亮丽的朗诵开始了:“天大不如地大,”首句出口我就觉着有那么点别扭;“河深不如海深”,第二句我又觉着没什么不对,河深是不如海深嘛;等第三句出口我才知道全砸了“爹亲不如娘亲……”台侧的演员们都吓呆了,一齐把目光集中到政治嗅觉极灵敏的王组长脸上,等待着那可怕的“末日审判”?我们惊喜的发现,王组长正眯缝着眼睛,死死地盯在燕子那张小脸上,一副谗涎欲滴的坏样,楞是没有听出朗诵词中的“政治问题”。燕子很机灵,在“爹亲不如娘亲”后面及时加上了“不如毛主席亲”,节目才得以继续进行下去,我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燕子下场了,王组长带头鼓掌,我们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最后一个节目是配有伴舞的革命歌曲大联唱,结束动作是一个集体亮相,前排略低,后排中间由一名女演员高举一副毛主席像。一切都很正常,只见演员队伍收拢,前排下蹲,两侧摆好姿势,中间的女演员面带笑容、挺胸收腹,把毛主席像高高举起,观众的目光很自然的集中到毛主席像和中间那位女演员身上。就在这关键时刻,那女演员的裤子突然滑了下来,更糟糕的是她里面连裤衩都没穿,(当地人冬天就穿一条大裆挽腰棉裤,系一根红腰带)片刻的惊呆后爆发出一片粗野、放肆的哄笑声。那女孩扔掉毛主席像,提起裤子大哭着跑回了后台……可怜前排的演员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虽说对观众的兴奋感到有些茫然,也还是拿稳了架势等待乐曲结束,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举起老人家的宝像,大声宣布演出到此结束。幸运的是王组长早已提前退场,赶回去吃年夜饭了。 那个女演员哭得死去活来,羞不欲生,我们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才好,只能一再解释“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毛主席保证,真的没看见……”她再也没有参加过以后的演出…… 夜幕早已降临,汽灯也已熄灭,我仿佛又听到了老杨那凄凉的二胡声,听到了那女孩绝望的哭声,也听到了自己在大声宣布:演出到此结束。
| |
|